巽离络 by 喻斑斓

本帖于 2008-06-16 05:31:19 时间, 由普通用户 画眉深浅 编辑

巽离络(初稿)  作者:喻斑斓

第1章  

  这一日白瑞起得很早,不到卯正便已梳洗完毕。他穿好昨晚浆挺的长衫,理好头发,便出了房门。走至西角门,从一大把钥匙里拿了一把开了锁,抬头看见有四个婆子早等在那里。带头的那个慈眉善目,赔笑着叫了声:“大总管早。”白瑞点了点头,瞧见最后面的那个婆子脸生,便皱皱眉,问道:“张保家的呢?”那为首的婆子赶忙答道:“张保家的昨儿病了,烧了一晚上,今早起来人还虚着,我怕误了您的事,就找了吴嫂子来。”白瑞说:“白府可不是生人随便进的。”那婆子又道:“她是我表亲,前年白老爷摆寿酒的时候她进大厨房当过差,伺候大夫人的应嬷嬷认得她。”白瑞想了想,便问:“做事得力吗?”那婆子忙笑道:“得力,她力气大,做事又干净利索。”白瑞恩了一声,又微微笑道:“我是看在您老面上,这几年来是稳妥的人,所以相信你带来的人,这儿不比外头,一言一行都是有规矩的,须谨慎的好。”那婆子看了一眼后面,最后一个婆子赶紧站出来说道:“大总管说的是,奴才一定安守本分,决不违规越礼。”白瑞便叫这四个人进来,带着向东从外宅走到后院大厨房交给那里的总管杨喜,又对杨喜吩咐了几句,杨喜一一点头。正抬脚要走,忽又想起一事,转身回来叫住杨喜道:“上回你拿来的菜单里有一道是叫凤抬头的。”杨喜道是,又说:“说是凤,其实是上好的田鸡。”白瑞便说:“换了吧,或改个名。”杨喜抓抓后脑:“这是为什么?名字不都是几位大师傅取的,为了讨彩头的?”白瑞笑道:“怪不得前些天叫大太太训了一顿,你做事就是不会用脑子,也不打听打听这位新夫人的闺名,就胡乱往菜上扣名字,以后都不知怎么死的。”杨喜拍了拍脑袋瓜:“多谢大总管提点,您老就是见过世面。”忙打着秋千送出来。杨喜回到厨房,笑盈盈对这那婆子说:“于奶奶,好久不见,我老想着你弄的八宝饭,今儿可有口福了。”那于婆子啐了一口,笑骂道:“狗崽子,几日不见嘴越发贫了,你们这里什么没有,倒叫你想着我破灶子上的饭!”她对其他几个婆子派好了事,又说:“这府上好久没办喜事了,这新夫人一进府必散赏钱,到时候又便宜了你们这些猴孙!”杨喜撅撅嘴道:“得了吧,咱们能赏到些什么,这层层派下来的顶多是牛身上的毛,上回四小姐过生日,不但没赏还讨了顿骂。”于婆子道:“这又是为什么?”杨喜道:“我的好奶奶,您是没亲身经历过,哪能知道服侍这一大家子夫人小姐的难处。”于婆子一笑,又说:“这话说回来,今天进门的是老爷的第七位夫人了吧。”杨喜哼了一生,道:“可不是,一个个往府里娶,弄得鸡飞狗跳的,连大夫人都暗地里抱怨呢!”于婆子忙道:“罢了,你的嘴就是会乱说,我一路看这排场,可见老爷对这新夫人很上心。”杨喜嘻嘻笑道:“那当然,要是我也能得个名满省城的大美人作老婆,必也张红挂绿用八抬大轿子迎进来。”于婆子啐道:“就你这猴样,不好好训一顿,还给你找媳妇儿。”彼时厨房里的人多了起来,二人便各自去做事去了。

  这里白瑞离了厨房,便沿外宅走回,到了垂花门前就瞧见几个婆子在喷水扫地。白瑞不敢贸然进去,只在门口等着。一盏茶的工夫后天已经大亮了,只见从正院里走出个嬷嬷,衣着体面,发暨整洁,迎着白瑞走过来,微微笑道:“大总管早。”白瑞亦笑回:“嬷嬷早,老爷起来了?”那嬷嬷道:“已经起了,梳洗了去东偏厅用早饭呢,总管这边请吧。”引着白瑞经一边的抄手走廊向东,穿过一扇仪门,又走了半盏茶工夫这才进了偏厅,轻轻带了门出去了。白令璩(瞿)已用完了早饭,正站在里间让两个丫头服侍他穿朝服,看见白瑞来了,便问:“今儿的事都妥当了吗?”白瑞因瞧见有丫头在里面,料有女眷,便只站在外面房间,口中答道:“都安排好了,未時二刻七姨太在殷家上轿,申時初进西大门,然后行礼,之后老爷便去前面见客,晚宴一到酉時就开始。”白令璩问:“二少爷起了吗?”白瑞道:“奴才从前院过来的时候还早,没遇见伺候二少爷的人。”白令璩道:“告诉外面的人,叫二少爷起了就往外院去,我有话吩咐。”刚刚说好,里面厢房里就走出个妇人,笑道:“才刚月容来回,二爷已经在前头等着了,老爷放心。”白瑞垂首,恭敬地叫了声:“三姨太早。”那三姨太李氏高佻身材,凤眼修眉,虽年近四旬却不露疲态,穿着大红洋缎窄裉袄,外罩白毛银鼠褂,身下是翡翠色的绉裙,浑然间的风韵尤存。白令璩这时已穿戴整齐,他的身体原本挺拔,过了四十之后已微微发福,不过叫剪裁合身的朝服遮去了些短处,领子在脖子处扣得很紧,使得脖子直直得立着,他十几年来已习惯了这种姿势,叫人看上去十分庄严。他的嘴角微微下弯,不轻易露出笑脸,一双眼睛不大,但透着威严和果断,含威而不露。这边李氏边吃茶边对他说:“老爷,澈儿已经长大了,前儿宫里头的敏公公还夸他呢,皇家的差事他都误不了,更何况迎亲这种事。”白令璩道:“给你染料就开染坊,夸他是宫里的人是给咱们白家面子,他是有点能耐,但要当好宫里的差使还要多多历练,回头敏公公再来,你别轻佻失了分寸。”李氏委屈道:“老爷也太小瞧我了,跟你这些年,厉害的本事虽不会,分寸我还是知道的,澈儿是我教出来的,自然也同我一样,虽然入不了老爷的眼,但也决计不会让白家丢脸。”白令璩手中拿着几本折子细看,不语。李氏又说:“自从老爷定下了殷家的亲事,我哪天不是随着大夫人忙里忙外,筹划应对,澈儿那里我也嘱咐了好几回,就恐出些纰漏,反正我怎么小心就是顺不了老爷的心,正是俗话说的好:‘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说到这里已有几分哽咽。白令璩抬头,皱眉道:“我不过白嘱咐嘱咐,哪来那么多话!” 李氏不答,只呜咽几声,倒显得越发可怜。白令璩回头见白瑞早回避了,只得走上前来安慰几句,李氏又哭了几声方才止住,勉强笑道:“老爷快上朝去吧,若耗在这里误了时辰,我的罪过就真的大了。”白令璩一笑,这才出门。
  
  白瑞瞧见白令璩出了门就紧紧跟着,他让后面的人慢行,见四下安静,就轻轻在白令璩耳边道:“老爷,昨儿在徽县边上的江里捞起了具尸首,赵锦堂来递话说模样很像黄津的儿子。”白令璩沉吟一下,道:“叫姓赵的去查清楚,如真是黄津的儿子,叫他直接递折子给圣驾,不必再来回我。”又走了几步,问:“韩广善的宅子还有人去吗?”白瑞道:“早没了,大白条贴在大门上,谁还会进去。”白令璩微微冷笑:“只怕有人还不死心,你没瞧见斩韩广善那天城门口那些守军的神色吗?百姓也跟着起哄,姓韩的还真是广结善缘啊。”白瑞道:“只可惜皇上仁慈,放过了他两个小儿子。”白令璩道:“那还不是叫陈公和屈大头力包,哼!那两个老家伙就会在皇上面前倚老卖老,你给我盯好了韩家的那两个小鬼,别叫他们又兴风作浪。”白瑞面有难色,不得不回道:“老爷,韩子巽和韩子离两天前已经失了踪影了。”白令璩脸色一沉,白瑞忙道:“小的已经加派人手去找了。”白令璩喝道:“当时怎么不回?”白瑞道:“小的看这两天老爷欢喜,合府又办着喜事,所以不敢惊动,只叫人暗地里去找,本想着这几天会有消息,谁晓得…”白令璩接道:“谁晓得就是找不到,你当他们一大家子人会平白无故消失吗?朝中暗施援手的人会少吗?韩子巽那么精明,你会是他的对手吗?你什么时候学会自作主张了?”白瑞身上渐渐起了一层汗,只得道:“是小的失职,要是找不回来,小的甘愿受罚。”白令璩冷笑道:“找回来做什么?皇上既然开口放过他们,我们还能拿着刀子向上赶吗?你去留心三皇子的人,如果他和韩家有往来就立刻来报。”白瑞道:“小的已经派出人了,还把内廷侍卫焦正换了,怕人疑心。”白令璩笑道:“总算你还有得力的时候。”又道:“还有八皇子,也派人留意。”白瑞道:“是。”二人已走进大门,大门上挂着大红色的缎子,风一吹过,盈盈地动着,门上贴着两个大红喜字,此时太阳已升高,阳光射在新漆过的大门上,照得那两个喜字分外扎眼,门下站着个年轻公子,身材颀长,面容清秀,神情祥和,见到白令璩,恭敬地叫了声:“父亲。”随后又微笑道:“白叔早。”白令璩打量了下他,嘱咐道:“见了殷家的长辈要有礼貌,礼数上的事跟着你六叔。”白澈笑道: “知道了,母亲都叮咛过了。”白令璩笑道:“还提你母亲,一大早就属她最会闹事,我也不敢多教训你,你先去见了你母亲,再找你六叔去,不许吃酒,到了时辰就出发。”白澈一一答应了便去了。这边白令璩出了大门,早已有轿子等在那里,他回头望了一眼大门,止步不动,白瑞度量着,轻轻说道:“老爷,你不必为韩家的事挂心,现在连殷老都投靠你,他还是韩广善的妹夫呢,可见他们是气数已尽,那两个小的虽然能干,但都是毛头小子,气候未成,况且圣上对韩家已心怀芥蒂,再次起用恐怕是遥遥无期。”白令璩沉吟不语,转身上轿去了。
  

第2章


  皇帝正在漫不经心地抓着围棋子,另一只手端着茶杯,偶尔会有几声咳嗽。皇帝圣体欠安已有一段日子了,他病势虽不凶猛,但连绵不断且伴有低热,叫群医惶惶不安了好一阵子。倒是他自己不以为然,作息依旧,只是饮食清淡了些,这十几天倒也渐渐好了。下朝后,他把白令璩传到了上书房继续询问一些病时拖延下来的折子,其中不少是如何处置韩黄余党的,皇帝看了会儿便露出疲倦之态,彼时八皇子也在侧,皇帝便问他的意见,八皇子笑道:“父皇好偏心,遇到惩处杀伐之事便问我,施恩受惠之事却是国舅出面,儿子的脸都叫您涂黑了。”皇帝笑了出来,对着白令璩说:“听听,这个儿子长大了,懂得跟朕计较了。”白令璩亦笑道:“这哪里是和皇上您计较,只怕是和臣在争差事呢。”八皇子笑道:“谁叫国舅爷拦的件件都是美差呢,上回南下巡视河堤,我求了父皇两次都没准,倒叫您给检去了。” 皇帝道:“你才多大?你当这是游山玩水吗?这其中的权衡度量,运筹规划,若没有几十年的经验和资历去担当,河防早塌了十次了,不知轻重,你当你国舅和你一样,没事就出宫去养鸟玩棋吗?”白令璩忙笑道:“八皇子才十六岁,好动在所难免,再说臣常有听说国子监的师傅赞八皇子的功课,说其风韵灵动,是皇上望子心切了。”皇帝笑道:“不过是投机取巧,朕看躲懒他倒排第一。”又转过头去对八皇子道:“韩广善那一伙余下的琐事你留着心,从明天起让白公帮你,朕不把你的脸全摸黑了,就只摸一半吧。”八皇子笑道:“儿臣谢父皇体谅。”皇帝又对白令璩道:“你替朕看着他,不许他偷懒。”白令璩忙道是。八皇子道:“父皇,咱们别扣着国舅了,他家里正办喜事呢,您就放他走吧。”皇帝仿佛忽然想起,笑道:“朕倒忘了,听说新姨太才貌双全,白公你好福气。”白令璩笑道:“流言蜚语而已,岂敢让皇上谬赞。”皇帝叫了太监:“把前几日进贡的那柄翡翠如意送到白府,算是朕的贺礼。”白令璩忙道:“区区一贱妾,岂敢受皇上如此大礼?”皇帝笑道:“罢了,误了你当新郎倌,算是朕的赔礼吧。”白令璩忙道几声不敢,又谢了恩方才请退。
  
  这日未时刚过,白府中已热闹非凡。本来白令璩纳妾并不需大张旗鼓,只是韩黄一案让朝中诸事又重归白府掌控,再加之陈公已老且病,殷越正倒戈,这次白殷两家的婚事倒像是白令璩重掌大权的庆会,朝中官员大都随波逐流,就算不亲到也派人送来贺礼,也有几个刚烈的不惟所动,但也只是敢怒不敢言。此时大门口已聚集了许多人,有官员坐轿前来在门口寒暄的,有百姓围观的,有小厮维持秩序的,还有许多孩童围着炮仗乱跑的,沸沸扬扬,喧嚣之声不绝于耳。想来这国舅府平日大门紧闭,平常人只得远远瞻仰,所以这日围观的人异常多,人群中有个叫马婆子的,也带着自个儿的孙女来凑热闹。那个小孙女才八九岁的摸样,正蹦蹦跳跳的喊着:“奶奶,新娘子怎么还不来啊?”马婆子笑道:“别急,就来了。”另一边还站着个老人,对着马婆子道:“想那殷小姐五六岁的时候,还叫老生看过面相呢,那时我就给了四个字:大富大贵。”马婆子笑啐道:“又给你瞧过!凡是皇孙贵胄你都瞧过!越老越不要脸。”那老人自抱起那个女孩子,笑道:“小凤儿,瞧你的摸样也不必那殷小姐差,等再过几年也进这白府,你可道好?”那女孩道:“奶奶说新娘子和我的名字一样,模样也和我一样吗?”老人笑道:“一样一样,等你这小凤儿长大了,也一样的如花似玉,一样嫁进国舅府。”马婆子骂道:“你作死!我好好的闺女干吗给人去做小老婆。”说着就要去抱那孩子,小凤儿却自己脚一蹬下来了,偏生人太多,一个趑趄没站稳,踩到了后面的人,马婆子忙向后一瞧,只见一穿着黑衣的少年,长挺玉立,面容英俊,他被人踩了却浑然不觉,只是一双亮目正凶狠地盯着前方。恰巧这时新人的轿子已到了西大门,一时间锣鼓巡天,马婆子就注意那边去了。因为站得远,就只见一个娉婷的红色身影被人搀着下了轿,就只在门口停了一会,新娘子似想回头,但整个身影只一顿,就叫门口的婆子媳妇欢天喜地地搀进去了。马婆子看了这景却微微叹了口气,道:“这候门似海,这样嫁进去也未必是福气。”正感叹间,觉得身后有人在拉扯,回头瞧见却是刚才那黑衣少年身边有多了个老人,那老人似是个仆人,正紧紧拽着那少年的衣袖,不让他上前一步,而那少年依旧怒目圆瞪,双手握拳,胸口剧烈起伏着。只听那老仆轻叫了声:“三少...”似是哀求。那少年怒道:“你别管我,我有分寸。”那老仆急道:“三少,你不管老夫人伤心了吗?”那少年听了方才叹了口气,两眼的愤怒转为不甘,又定定地朝前望了眼,转身离去。

  那老仆早已备了马车,待那少年向里一钻,便挥鞭离去。马车直接出了城,向西蜿蜒地走了几里路,在一户隐秘的小院落前停了下来。少年一越下马,直接走进屋内,当地跪下,口中道:“儿子让母亲担心了。”当下屋里正中端坐着一个妇人,一身缟素,眉头微蹙,却默默不语。一边坐着另一少年,年纪略大些,脸色深沉,亦穿一身素白。他看了那妇人一眼,便问道:“见到你表姐了?”另一个点点头。他又问:“你去想做什么?是抢亲吗?”跪在地上的少年突然抬了头,愤愤然道:“哥,我只是咽不下这口气!我今天只没见到那白老鬼,要不然就同...”还未说完,那妇人就匡地一声咂了手中的杯子,厉声道:“同归于尽吗?你真是出息了,跑到人家大门口去做英雄好汉,去撑一时意气,早知你这样自轻自贱,也不用枉费人家一片苦心保全你,辜负了你九泉下的爹…”说着已哽咽住了。坐在一边的那个少年道:“子离,快和母亲认错。”子离却直直地跪着,咬牙道:“儿子是卤莽了,但儿子没有错,父仇已不共戴天,如今他又巧取豪夺,占人之妻,这等深仇血恨,叫我们怎么罢休!”那妇人气道:“好好,你如今长大了,我也管不动你了,你到你爹和你大哥面前去,要是他们也同意,你就去和那姓白的一起死吧,我全当没你这个儿子!”子离见母亲伤心,虽然气怯,但一脸傲然仍不惟所动,还想再说,却被一边的少年喝住:“够了,家里已经这样了,你还要把母亲气病吗?跪到爹和大哥面前去!”一旁的老仆忙扶起子离,拉扯着把他拖走了。这屋里的另外二人各自坐着也不出声,半晌那妇人方叹了口气,道:“我早知道子离是忍不住的,不过有我们看着料也出不了事,只是可怜了怀凤。”另一少年不语,一双长眼半敛,嘴角透着阴郁。那妇人又道:“子巽,娘知道你比谁都不好受,都藏在心里你是受不住的,你有委屈就去和你爹说吧。”子巽道:“是我疏忽了,我应该早早的就把怀凤娶过来,殷越正这棵墙头草我早知道靠不住,只是不防他还有这手。”韩母冷然道:“谁会想到呢?为求自保连女儿也卖!”
  
  不一会天已黑了,这天的月色很好,似乎浸透在东边厢房,月光射在灵牌上,把几个烫金的字呈现得清清楚楚,一尊上写的是韩公广善,另一尊则是韩子坎。韩子离默默跪在灵位前面,脸上的倔强已然褪去,神色却越发痛楚,他想起七岁那年他拿墨泼在老师的白胡子上,他当时也是不肯认错,还对着四书偷偷扮着鬼脸,叫他父亲看见了,一顿狠打后关进祠堂,那天祠堂里也是一样的月色,只是当时对着许多牌位有点害怕,而现在只剩下凄凉。他想起后来是大哥来接他的,韩子坎神情严肃,眸子却透着温和,他说了句什么,然后自己就哈哈大笑说:“我一点儿也不害怕,叫我对着那白胡子,我情愿在这里玩。”后来韩子坎就敲了下他的脑袋,拿了个装食物的盒子给他,又把自己的披风裹在他身上,嘱咐了几句走了。他说了什么?为什么自己记不起来了?韩子离只觉心中一阵酸楚,仿佛抓住些往昔的记忆就能填满此刻的失落,忽然觉的脸上一道冰凉划过,才发现自己落泪了。身后的门支呀一声开了,进来一个颀长的身影,子离嘴角边还留着泪痕,叫了声:“二哥。”就一下子扑到那身影怀里痛哭起来。韩子巽的手在他背上轻轻拍打着,一下又一下,好似在镇痛疗伤,他沉吟:“子离,你已经长大了,我们身上背负的责任,你懂吗?”韩子离豁地抬头,一双眼睛分外明亮,道:“我明白,报仇血恨,复兴家业。”韩子巽道:“很好,可是你也要明白,真报仇就不能把这两字时时挂在嘴边,如今白令璩大权在握,你要学会忍耐,懂得等待时机。”子离轻轻道:“哥,今天的事是我卤莽了。”子巽微微笑道:“你能这么说就是真的长大了,爹和大哥也能安慰了。”子离擦干了泪,问道:“大嫂好吗?”子巽道:“我让芳儿一直陪着她。”子离点点头,又道:“我今天瞧见凤姐姐了,本来…”又止住不语。子巽道: “本来这个月,我们是要成亲的。”他走至窗边,月光正好洒在他身上,此刻他眼神不再收敛,其中分明地交织着仇恨和愤怒,嘴角却微微向上一翘,似是讥笑: “多么嘲讽!原本是韩广善的儿媳如今却成了白令璩的七姨太。”半晌,他突然转身,在两个牌位前一跪,举起右手道:“我韩子巽在此立誓,有生之年一定不忘杀父弑兄之仇、夺妻之恨,必将尽我所有为韩氏一门讨回血债,苍天在上,父兄为证!”


第3章  


  殷怀凤正坐着对镜理妆,一回眼瞧见门口有个婆子微微探头,便对采音道:“去瞧瞧什么事?”那婆子却已经进来了,恭谨地道:“七姨太早,我是大夫人派来伺候的,您唤我甘嬷嬷就行了。”说着便要跪下磕头。殷怀凤忙叫丫头搀起来,口中道:“嬷嬷快别如此,您是这里的老人了,我一个晚辈担待不起。”对采音使了个眼色,采音会意,回头开了八宝柜子,拿出两个笔锭如意的锞子,甘嬷嬷却执意不肯收,殷怀凤道:“这原不过是个彩头,嬷嬷留着玩吧,我初来乍倒,这府里的许多规矩还要嬷嬷指点。”甘嬷嬷笑道:“这里合府上下的人都很随和,七姨太放心。”又指着门口的四个丫头道:“这都是太太拨来伺候的,七姨太你看着还满意吗?”殷怀凤微微笑了笑,又命采音散赏,那几个丫头都进来谢了恩,甘嬷嬷瞧见殷怀凤着一身蜜合色小袄,配着玫瑰色的金银鼠比肩褂,眼如水杏,眉山如画,亭亭玉立,不由喜道:“七姨太好俊的模样。”又瞧了瞧外面。怀凤会意,知道是晨省的时辰,便道:“该去给老爷太太请安了。”她这是头一回,生怕迟了失了礼数,便抬脚想出门。谁知门口早有二个婆子等着,笑道:“新姨太别急,现在时辰还早。”怀凤知道她们是专程来接的,说了早必是早的,便也驻足在门前。她回头一瞧,便瞧见自己的住处鲜花烂漫,清幽雅静,一块破旧的木板上刻着“沉香苑”三个字,却是苍劲有力,一看便是名家手笔。她站在这鸟语花香之中,不觉有些怔仲。

  彼时进了正屋,才发现屋里已坐满了人,正中端坐一中年男子,身旁坐着一个妇人。怀凤不敢细看,早有丫头拿了垫子来,怀凤便立刻跪下,恭恭敬敬地道:“妾身殷氏怀凤给老爷太太请安。”只见那中年男子忙起身过来亲自搀起,哈哈笑道:“不用多礼。”白令璩瞧见怀凤明艳照人,倒也微微一愣,随即笑意浮起,亲自搀着认识众人。先是大夫人,因刚才已经行过礼了,怀凤只福了福,赵氏神情冷淡,不过对怀凤倒也一笑,递了个红包给她,口中道:“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吃穿用度只管和你嬷嬷开口,别让自己受委屈,这里的都是你的姐姐,虽说一样,但她们比你早进门,不可缺了礼数,大家相处和睦才是正经,这就是我的话了。”怀凤答是。接着是二姨太,她和赵氏差不多年纪,神情却是十分温和,没有大户人家娇纵之气,她只对怀凤笑了笑,不敢多语。二姨太对面坐着李氏,她站起来拉着怀凤的手细看,对白令璩笑道:“我可要恭喜老爷了,竟收了个天仙在家里,可见老爷福泽不浅,不仅叫天子刮目相看,连月老也要横一脚呢。”白令璩笑道:“就是你的话最多。”又对怀凤道:“这是你三姐姐。”怀凤便福了福,李氏忙拉起,口中道:“自家姐妹,何苦来那么多虚礼。”李氏身旁的那位妇人却很安静,她容貌也美,却不夺目,她站起来对怀凤微微一笑,怀凤见她面色雪白,身形怯弱,神情略有些不自然,只听白令璩道:“这是你五姨太,姓梅。”怀凤照样行礼,梅氏轻声道:“妹妹多礼了。”怀凤瞧见梅氏身旁还坐了个小女孩,模样清秀,神情却漫不经心。梅氏道:“这是小女。”白令璩似乎想起什么,便问:“大爷和二爷呢?” 门口的丫头道:“在外面候着呢,没有老爷的话不敢进来。”白令璩便道:“叫他们进来见过新姨娘。”又对李氏道:“把岚之也带过来吧。”方让小辈们行了礼。怀凤忙将两个小女孩搀起,一人给了个红包。岚之大约十三四岁,容貌和李氏很像,接了红包后对怀凤一笑,便坐回李氏身边。梅氏之女年龄还小些,却在细细打量怀凤,不一会儿对白令璩笑道:“爹,这个姨娘的年纪倒可做我姐姐。”此话一出,一时间屋里十分尴尬,但谁也不敢出声,只李氏微微含着笑意,梅氏却慌忙走过来拉起那女孩,口中道:“络之,不许乱说。”

白令璩瞪了她母女二人一眼,梅氏的神情越发慌乱。这时赵氏道:“惠儿,你怎么教四姑娘的,越大越没规矩,四儿,这是你七姨娘,不可乱叫。”白令璩对那女孩道:“还不快叫姨娘!”一边说一边看了怀凤一眼,只见怀凤神色如常,正看着白络之,白络之也不以为然,叫了声姨娘就跟着梅氏坐回原位。屋内渐渐又热闹起来,各自套些家乡风俗。怀凤昨夜不敢独自先睡,只在床上翻来覆去,直到清晨方打了个盹,故此刻疲倦异常,只是脸上也不好露出,随着大家说着场面话,到午饭前才散。

  一转眼怀凤进府已两月有余,她平日无甚好做,除了晨昏定省外,就在沉香苑里看书写字或做些针黹刺绣。这一日午后,怀凤正拿着本书在看,忽来了个婆子,怀凤认得是赵氏那边的人,便问什么事。那婆子笑道:“才刚宫里有人派赏过来,太太分了让我给各房送来。”怀凤道了谢,又问:“你们太太在做什么呢?”婆子道:“在歇午觉呢,恐怕晚上还要忙六姨太回来的事。”怀凤一楞,问:“六姨太要回来了吗?”婆子回道:“听说六姨太已经大好了,最迟这个月底就搬回来了。”怀凤哦了一声,又给了那婆子一吊钱便打发她去了。恰好这时丫头明慧进来,怀凤就随口问问:“六姨太得的是什么病?”明慧是从小便在白府服侍的,听说便抿嘴一笑:“只怕是心病。”她见怀凤瞧着她,又道:“七姨太您没来这以前六姨太可是最得宠的,她一听说老爷要娶你就立刻病了,你说这不是心病是什么?”怀凤不作声,一旁的采音便道:“老爷最宠六姨太吗?我瞧老爷很喜欢三姨太。”明慧悄悄笑道:“喜欢是喜欢,不过俗话说的好:岁月不饶人。”她瞧见怀凤神色黯然,忙赔笑道:“七姨太您放心,老爷对你这么上心,就算六姨太回来也排不过您的次序去。”采音拧了她一下,笑道:“瞎嚷嚷什么,叫人听见了倒抱怨我们轻狂。”明慧摇着头说:“怕什么,前儿中秋那晚老爷还来我们这里呢,连大太太那儿都不去,合府上下谁看不出来我们七姨太的地位。”怀凤突然问:“以前的四姨太是怎么死的?”明慧冷不防被问了这么句,就回道:“提起这四姨太就可惜了,那时我还小,听说也是个大美人,老爷欢喜得不得了,只可惜没福,进府不到两年就一病死了。”她既打开了话题便越性说下去:“其实老爷这些太太里最有福的还是三姨太,有儿有女,老爷又喜欢二少爷。大太太虽好,但没有儿子,只好把自己的丫头给了老爷,你瞧云姨娘多可怜,顶了个名分却做丫头的事情,再者老爷也不看重大少爷。那六姨太虽美,但脾气性格却差,你瞧老爷最近都不提她了,如今只好急急忙忙地自个儿回来。”怀凤闭着眼睛,似听非听,采音又问:“那五姨太呢?”明慧道:“那更别提了,老爷从不拿正眼瞧她,同云姨太一样可怜。”这时怀凤叹了口气,道:“我乏了,想歇歇,你们出去说吧。”采音明慧忙止了话,伺候了怀凤歪在大躺椅上便掩了门出去了。
  
  这天晚上怀凤把从家里带来的琴拿了出来,又让采音点了香泡了清茶,自己坐在窗下案前抚琴。她虽是抚琴,实则是平定心绪,想着自己在白府前途漫漫,百无聊赖,不仅悲从中来。不过几个月前,她去舅舅家做客的时候,子离还打趣地喊她嫂子,她当时飞红了一张脸,转身想走,却看见子巽正在背后含笑望她,当时自己又羞又气,如今想起来却是辛酸的甜蜜。她正感叹着,忽听着外面道:“三姑娘四姑娘来了。”她正要起身,就看见两人已走进来了。怀凤忙唤人倒茶,又摆上了水果盘子。白岚之拦道:“姨娘快别忙了,我们只来问安,再说晚上我们也不吃这些生冷东西。”怀凤便罢了。白岚之笑道:“今天母亲和我说有几天没瞧见姨娘你了,便打发了我来问安,才到门口就瞧见四妹妹也往这里来呢。”白络之是头一回来,正抬头瞧着墙上的两副字,听说便道:“我远远地听见琴音了,是姨娘你在弹吗?”怀凤含笑答是。白岚之只觉室内清音余绕,暗香浮动,看见窗下案上放着一把琴,边上整整齐齐地磊着几部书并一盆素菊,便走过去道:“好精致的一把琴。”白络之也看了一眼,道:“三姐姐不也是行家吗,何不弹一首?”白岚之笑道:“姨娘可是本省出名的才女,我何苦班门弄斧。”怀凤笑道:“才女不过是虚名,不知有多少人都被虚名蒙蔽了呢!”白岚之不语。一旁的白络之便笑道:“前儿还有人说三姐姐是我们白家的女状元呢,不知是不是也担了个虚名呢?”白岚之嗔道:“就你这张嘴促狭,平日里不学无术,流言蜚语倒记的快。”三人说笑了一回便散了。
  
  过了几日怀凤正在院里的池塘里喂鱼,抬头看见白络之又来了,不过这次只她一人。她不过十二岁年纪,身量还未长足,一头乌漆的头发扎成两条小辫搭在胸前,衬着清秀的小脸越发白皙,一对乌黑的眸子十分灵动,让怀凤想起第一次见她时候她就是转着这么双眼睛对白令璩说她像她姐姐,怀凤不觉莞尔,便问道:“怎么有空过来?”络之道:“母亲让我过来请安。” 便看着池塘里的鱼,叫道:“哎呀,这里的鱼好胖,比前面院子的大多了。”怀凤笑道:“成天有人在喂,不胖才怪。”络之道:“怪不得,前面的池塘都有嬷嬷看着,连拈根草都不让。”怀凤问道:“你是主子,她们敢不让?”络之微微笑道:“若是三姐姐,她们当然不敢,不过如果是我,那就说不定了。”怀凤会意,便把鱼食递给她,笑道:“那你在我喂吧,只别把它们撑死了。”络之那天便在沉香苑待到吃晚饭,梅氏派了人来接才走的。之后她就常来,只说来给姨娘请安,有几次还在那吃晚饭。怀凤为人沉静,络之也不是热情之人,不过二人相处倒还和睦。无聊之时,怀凤便教她诗词歌赋,琴棋书画。白府也请师傅教授各房小姐功课,不过自从有了怀凤她便不去上课。络之秉性聪颖,就是不肯用功,不过对绘画倒还情有独钟,肯花工夫练习。怀凤发现后笑道:“你还真会揭吾之短,别的都还好说,只这画技我是一般。”络之笑道:“就是一般,教我也绰绰有余。”怀凤笑道:“罢了,我还是藏拙吧,你另谋高就。”又想教她抚琴,她自己琴技一流,便起了育才之心,谁知络之只肯听她弹,却不肯用心学,一月下来毫无长进。怀凤便气道:“朽木不可雕也。”络之嘻嘻笑道:“各有所长而已。你弹我听,我们各司其位,我若越界,终是勉为其难。”怀凤便批胡说,道:“实话说吧,为什么不好好学?”络之道:“手会疼。”怀凤嗤得一声笑出来,不妨一口茶呛在那里

第4章  

  展转已入深秋,谁知圣上龙体又贵恙,这一次来势汹汹,震动了朝野上下。陈公是二朝元老,德高望重,他虽病着,还是出来主持大局。这一日他和白令璩等几个大臣议了事,便由幕僚扶着回到暖阁里。不一会有人报:“屈将军来了。”屈进是他的学生,因头生得特别大,便得屈大头一名。他性情豪放,骁勇善战,深受圣上赏识。陈公谴退了外人,只在藤条椅上歪着,神色疲倦。屈进不敢支声,半晌陈公方叹了口气,道:“各怀鬼胎。”当今圣上并未立储,如今一病,储位之争自然浮上水面。屈进道: “老师看不出皇上到底属意谁吗?”陈公冷笑:“刚才那批人十有八九是来探老夫口风的,一个个精打细算,生恐押错了宝。”屈进坦然道:“他们为求自包,这也自然。”陈公看了他一眼,笑道:“你的心倒公正,就你看储位会给谁呢?”屈进想了想道:“学生拙见,学生认为三皇子和八皇子都有可能。而前些日子皇上重用白令璩,会不会属意三皇子呢?”陈公笑问:“何以见得?”屈进道:“三皇子是白皇后抚养成人的,就如亲生母子一般,白令璩和他更以母舅相称,而此时皇上对白家又格外优容,这不是暗示吗?”陈公缓缓道:“你也会说犹如亲生,犹如亲生,但实则不是,三皇子的生母只是内廷侍女,已故皇后可以宽容大度抚养皇子,当今圣上在择储上却不得不斤斤计较。”屈进道:“可是八皇子的生母出身也不高贵,若按尊卑排序,要属德妃所出的...”陈公笑着摆摆手,道:“十一皇子还不到十岁,进儿啊,你想皇上在对待韩黄一案上为何毫不留情呢?黄津贪污舞弊,结党营私,的确该杀;可韩广善只是包庇罪,他享有善名,与黄津又是同科出身,一时心软替他隐瞒,倒也其情可勉,却叫白老鬼拿来大做文章,以至断头抄家,当时我也心痛皇上杀伐太狠,现在回想倒意味深长。”屈进皱眉道:“学生不明白,尤其是皇上为何抬举白令璩,此人太阴险,不堪重用,就算是为了三皇子也不必杀掉韩广善。”陈公笑道:“你忘了皇上最恨外戚弄权,若圣上真想让三皇子上位,必不会让其与白府过从甚密,看来白老鬼也明白这点,我瞧他也没把注下在三皇子身上。”屈进不语。陈公知道这些阴沉的政权谋划于他不合,便不再说下去。
  
  片刻后屈进离去,陈公便唤了张保才来,对他道:“你去西郊看看,别声张。”张保才应了一声就去了。他先去库房里拿了些东西,就架着一辆半新的马车从后门离去。到了西郊外的小院落内就看见一个老仆正在拔草,他迎上前去微笑道:“快入冬了,你拔它做什么,横竖它自己会谢。”那老仆道:“少爷让我把这块土腾挪出来,围个栏杆养些家禽。”张保才笑道:“你家少爷倒是准备在这长住了。”回头便从马车上搬东西下来,不过一些衣物日用品,最后又拿了几坛好酒,道:“这可是老哥我藏了好几年的。”才说完就有声音道:“什么好东西让你藏了好几年?”张保才忙笑道:“原来二爷在家。”韩子巽道:“你家老爷身体好吗?”张保才笑道:“最近倒硬朗了不少,还忙着朝事呢。”子巽恩了一声,又笑道:“这些天我倒在学着务农,往后可要自给自足了。”又对老仆道:“去告诉老夫人一声,说我和张叔叔在书房说话。”便领着张保才进去了。

  张保才在书房里待了一顿饭的工夫便告辞了,子巽坐在书房里拿一本书看,只是良久未曾翻动一页。书桌上放着一盘围棋,黑白二子正斗得不相上下。他合上书,一只手指慢慢地在桌上画圈,眼睛似是看着手,又似什么都没看。他的脸色越来越阴沉,眼睛里闪过一丝哀凉,却稍纵即逝。渐渐嘴角浮出一丝笑意,却是苦笑。此刻以近黄昏,夕阳透着窗上的碧纱射进来,却叫窗外的几杆翠竹档住了,书房的地上尽是竹影,风一吹过,竹影便晃动起来,晃得整个屋子忽明忽暗。他听到隔壁屋子说话的声音,便知道子离回来了。不一会声音轻下来,门支地一声,子离已经走进来了。他便沉声问:“又去哪里逛了?”子离道:“去西郊草场跑马了,一时忘了时间。”子巽道:“你是生恐人家找不到你是吧,非得去那种地方招摇。”子离笑道: “怕什么,现在还有谁顾的到我们,他们都忙着改朝换代呢,我也趁着机会疏疏胫骨。”子巽皱眉道:“你是不是和谁打架了?”子离道没有。子巽笑道:“你说谎的本事还没到家呢,进来半天这么规矩,是不是伤到腿了?”子离方哎呦了一声,一下子歪在椅子上,口中道:“早知瞒不过,我就不装了。”子巽便走过来瞧,原来是伤了腰,亏他刚才还站得笔直。子巽便去拿了药油来给他擦,子离就趴着告诉他原由,时不时还痛叫两声给他听。原来今天在西郊草场和人赛马,碰到树枝给跌下来的。子离道:“哥,你不知那小子有多猖狂呢,一副舍我取谁的样子,我就说真工夫得在马背上试,他也二话没说就上了马,谁知后来跑出了草场进了树林,我就给摔下来了。”子巽道:“那人是谁?你清楚吗?”子离道:“以前没见过,像是富家子弟,后面还藏着好几个保镖呢,他还当我没瞧见,说自己是路经此处,踏兴而来,我原来不想理他,谁叫他身边的一群人这么狂妄呢,说什么公子骑术天下第一,我忍不住笑出来,叫他听见了,他问我你笑什么,我…反正后来我们就吵了起来,最后就上马了。”子巽不语,一会又问:“那人多大年纪?”子离道:“和我差不多吧。”子巽又问:“他知道你是谁吗?你知道他是谁吗?”子离道:“倒忘了问彼此姓名,不过也没什么要紧的。”子巽拍了下他的头,口中骂道:“你把脖子给摔断了,那时才要紧呢。”

  子离休息了几日便又去西郊草场了,他远远得瞧见一个翩翩公子等在树下,清朗俊雅,口角含笑,便笑道:“你倒信守承诺。”那公子笑道:“上回胜负未分,心有不甘。”子离道:“上次是你赢了,不过这次你就妄想。”那公子一笑,二人翻身上马,踏尘飞去。他们各自手持一枪,空出一手控绳,在空中铮铮地打了起来。那公子身形伶俐,十余招下来不落下风,几里之后才渐渐不持,而子离自小练就骑术,又爱舞刀弄枪,在马背上可谓如鱼得水。最终是子离先到终点,那公子哈哈一笑:“果然技高一筹。”子离翻身下马,环顾四周,道:“夷,今天怎么没有那帮跟屁虫?”那公子道:“君子之交贵在坦诚,你只身前来,我怎能左呼右唤?”子离心中高兴,刚才打斗时已有知交之意,便道:“在下子离,还没请教大名?”那公子似乎微微一楞,旋即道:“容素。”自那之后,间隔十几天二人便会相约去西郊草场,时而赛马,时而吃酒。二人年纪相当,言语投契,子离虽然心怀坦荡,但对家事却只字不提,容素倒也并不在意。

  转眼就要过年了,这一日容素拉着子离说要去拜访一个人。二人经过市集向南到了条冷僻的胡同。子离瞧见胡同冷落荒凉,便笑道:“难不成你要拜访什么法外高人?”容素道:“我可是景仰了这位先生很久了,一直想拜师,屡屡被他拒之门外。”子离便问是谁。容素道:“东方曜。”子离哑然失笑,问道:“此人是否高约五尺二丈,面孔蜡黄,额头突出,蓄着山羊胡。”容素惊道:“正是此人,你如何知道?”子离笑道:“罢罢,想不到你还有如此嗜好,他的经事治国论最让我头痛。”容素越发惊讶:“原来你竟和他相识,我屡屡求教受挫,原来他竟赏识你。”子离大笑:“我在他嘴里曾是玩劣不堪,桀骜难训,只怕他如今提起我来还要横眉怒目呢。不过你如真心想拜师,我倒有个人真可帮你。”容素忙问是谁。子离道:“我们先进去瞧瞧吧,想不到他又回京了。”便以手叩门。一老妪开了门问找谁,子离便道:“我们是来拜访东方先生的。” 那老妪道:“东方先生现在不会客,二位请回吧。”子离便撤下身上的一块玉佩,笑道:“你拿这个去与他瞧,说韩子离乞见。”老妪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二人一眼,转身进去了,不一会出来开了门,道:“老爷请。”二人进了门,只见庭院冷落,寂寂无声,不像有人居住。那老妪让他二人进了偏厅,容素看见一个老者与一年轻男子正在对棋,那老者与子离形容的一样,只是更苍老一些,那男子背对着他们,身影十分挺拔,二人全神贯注对着棋,并未朝他们看一眼。这时子离却大叫:“二哥。”

  子巽回头,目光却越过了子离,凝视着他身后。容素上前朝那位老者恭敬地作揖:“东方先生。”东方曜朝他点点头算是回礼。子离却行了大礼,口中唤道:“老师,不肖弟子请罪来了。”他虽如是说,口角却含笑。东方曜眼睛看棋,口中道:“起来吧,老夫什么也没教会你,可担不起你的大礼。”子离却跪着,笑道:“是学生愚钝,老师一番苦心从不曾领会,叫老师伤心了。”说着便磕了三下头,又道:“好在还有二哥代我敬孝,老师就看在二哥的份上,再赏学生一顿骂吧。”东方曜慢慢将眼睛转向他,含笑道:“以后骂你的大有人在。”又把眼睛转向容素,道:“容公子真是执着之人。”容素道:“古人可以程门立雪,在下这不算什么。”东方曜问道:“公子几番造访,想让老夫教授何事呢?”容素道:“天下事。”东方曜呵呵笑道:“老夫是过时之人,世俗之事实不想招惹太多,况如今粗茶淡饭,俗欲之心早淡,恐怕对不住容公子的抱负。”容素看了子巽一眼,道:“东方先生既然想避世,为何又回到是非之地呢?”东方曜微微笑道:“为了缅怀故人。”容素便不再语。子离想开口,却瞧了一眼子巽,子巽只看着棋盘,若有所思,子离便默默无语。不一会东方曜笑道:“青出于蓝,子巽啊,这盘我怕是要输了。”子巽笑道:“是老师的求胜之心淡了,步步只是以和为贵。”东方曜道:“我老了,明白这世上种种的计较不过是浮华烟云,输赢只是虚名。”他又看着容素,笑道:“公子不是想请教天下事吗?这就是老夫对天下事的看法。”容素到底年轻,一脸不以为然。东方曜又笑道:“怕是不对公子胃口,其实公子想求教的事并不需老夫教授,也不写在任何书本上,公子若想明白个所以然,亲身经历便可。”容素恭谨回道:“谢谢先生提点。”
  
  子离与容素别了东方曜,走了几步二人都不语,容素忽然道:“后日西郊猎场,是否不见不散?”子离似乎有许多话要问,但只回答了一句:“是。”容素十分高兴,道:“今日种种今后我一定给你个满意的解释,感谢你的信任。”子离一笑,二人就此别过。容素见子离走远,自己折回原路,依旧来到原先的胡同,这次却不走到东方曜那里,只在旧巷里停住,一个男子等在那里,见到他来便单腿跪下去,口中道:“罪臣韩广善之子韩子巽参见八皇子。”


第5章  


  因为圣体贵恙,这年过年各府都十分简约。白府只在除夕祭了宗祠,就在内府摆了几桌酒席,一家骨肉叙叙天伦,赵氏李氏一干人会了会亲友,其余一切应酬都免。白令璩虽忙碌,倒也抽时间陪伴各房内眷。这一日元宵,六姨太令人请了白令璩过来,亲自弄了几样小菜并几坛好酒,又换了件桃红撒花袄,粉光脂艳,插金带银,陪着白令璩说说笑笑。至晚间兴致正浓,六姨太正要出声挽留,白令璩却笑道:“不早了,你先休息吧,我还有事要去书房一趟。”六姨太满脸委屈,喃喃地抱怨了几句,白令璩晃若未闻,叫了问外的丫头:“都好好伺候着,不许惹你主子生气。”丫头们都齐齐地应着。六姨太不敢多说,只好亲自送了白令璩离去。未及片刻,她正要卸妆,却有人报:“三姨太来了。”只见李氏已摇摇地走了进来,脸上笑道:“妹妹还没睡呢。”六姨太心中原本就不快,见了她来只好勉强笑道:“还早呢,不过这些天怪累的,想着再过会儿就去床上歪着了。”李氏拿出个盒子,笑道:“下午我婆家的人来送来了几颗珍珠,原本是进贡的,又大又亮,成色极好,俗话说这珍珠最是养颜,所以就拿来给妹妹瞧瞧,若是看得中就留下。”六姨太忙道了谢,又与李氏闲话几句。李氏道:“才刚我来时瞧见老爷顶头去了,也没敢上问个安,这么晚了,妹妹怎么没留下老爷呢?”六姨太正为此事不快,苦笑道:“我何尝不想,只是老爷说还有正事要办,我怎么好拦呢?”李氏嗤地笑了一声道:“什么正事,我才看见老爷往西南走了呢,难不成老爷去那里办公吗?”六姨太会意,登时粉面含怒:“又是她!我就看不出她有什么好,不过是过来投靠的,凭什么霸占着老爷不放。”李氏忙道:“妹妹快别混说,倒叫人听见。”又叹道:“人家有才有貌,又年轻,我们拿什么和人家比,如今连大夫人都让着她几分呢,我们这些姨太太能怎样?”六姨太哼了一声,咬牙切齿道:“我就不信她能得意一辈子。”李氏含笑不语。

  到了二月中旬,天气已渐渐放暖。这一日中午怀凤正在院子里散步,瞧见络之的丫头琉璃迎面走来。怀凤便含笑问她往哪里去,琉璃正低着头往前敢,猛得被怀凤叫住,一时间没的话答。怀凤却看见她手里拿着张东西,倒像是当票,不禁疑惑道:“怎么,你家姑娘倒当东西不成?”琉璃这时已回过神来,便悄悄对怀凤道:“七姨太,你可别声张,因你和四姑娘好我才和你说的,前儿姑娘让我把年下得的几件珠宝玉器都当了呢?”怀凤越发不解:“这是为什么?”琉璃微微叹气道:“七姨太您是老爷心坎上的人,自然不知道咱们这些遭冷落的人的苦处。这平日里一茶一饭,一草一纸,若没有些赏赐谁肯经着点心,长年累月下来光是那些月钱如何能够呢?再加上一过年,来来往往都要放赏,所以姑娘才叫我把没用的首饰都换成现钱,这已经有好几年了。”怀凤不觉笑道:“看不出她倒如此善于经营,我平日里倒没见她有多待见那些丫头婆子。”琉璃冷笑道:“我家姑娘才不理那些人呢,是五姨太脸上挂不住,一有婆子使脸色她就软了,这一来二去的家里还剩下什么,姑娘又不肯去和上面说,所以只好卖家当了。”怀凤沉吟一下,便对琉璃道:“那你回去吧,你家姑娘要问起,你就实说遇见我了,不必隐瞒。”琉璃答应了一声去了。

  这里怀凤回到沉香苑便命人开了紫檀木的箱子,这里面堆满了金银玉器,玛瑙如意,闪闪发光。这些东西有陪嫁过来的,也有进了府后得的,她并不在意,都堆在一处。她随手拿了许多放在桌上,后来又一想觉得不妥,便只拿了一对翡翠玉手镯并一个金项圈出来。她估摸着这两件大约值钱,却不是什么奇珍异宝惹人眼线,落人口舌,接着就叫了采音。偏生采音不在,明慧就进来问什么事。怀凤便道:“你把这两件东西拿出去,找个稳妥的人去当铺当了吧。”明慧笑道:“出了什么事,倒叫主子你预备起银子来了。”怀凤道:“以前家里的一个嬷嬷回乡养病,我想赏她些银两。”明慧奇道:“干吗不回了太太去帐房支取,倒叫姨娘您掏口袋。”怀凤道:“她在我家里服侍了半辈子,我也想敬份心,再者去帐房取太麻烦,又劳师动众,她敢着回去呢。”明慧听说,只得去了。怀凤便转身把箱子里的东西重新放好,突然想起那对翡翠玉镯是元宵那晚白令璩送自己的,她觉得似乎不妥,但瞧见明慧已经走了,便只得罢了。

  过了几日怀凤就往络之这里来,见到琉璃便向她摆摆手,问道:“五姨太呢?”琉璃答道:“在西边屋里呢。”怀凤笑道:“那我先去看看她,你先别告诉四姑娘我来了,一会儿我好唬她一跳。”说着就转身进去了。不到一顿饭的工夫,怀凤就出来了,后面跟着梅氏,眼睛有些红肿,看见琉璃便道:“叫桂嫂准备几个好菜,七姨太今晚在这吃饭。”琉璃应了一声就去了,等回来后就看见怀凤已在络之的房里说笑了。络之的书案上铺了学浪纸,旁边已堆了些着色笔并一些颜料。而怀凤正站在那里脸露微笑。于是琉璃就去沏茶,一转身看见白澈走了过来,忙向里面叫道:“二爷来了。”然后就摔起门帘让了进去。

  白澈一进门看见怀凤站在那里倒也一楞,随即含笑道:“原来姨娘也在这里给四妹妹贺寿。”怀凤奇道:“原来今日是四姑娘的生日,我还不知道呢。”络之道:“有什么好提的。”白澈拿了份礼单,笑道:“这是大夫人派我送来的,里面有老爷的,还有各房姨娘的,都是给四妹妹贺寿的。”络之便向怀凤冷笑道:“年年都来这一套,他们倒不烦!”白澈却问:“妹妹画什么呢?”说着便走过来瞧。络之的技巧虽非成熟,但把握人物神韵方面却是一流。怀凤脸上的朗朗风韵和淡淡忧郁所融和的气质被她描绘出了七八分。白澈也瞧着出神,尔后又笑道:“原来妹妹你还藏着这本事。”络之看着却不满意,想撕了重画。怀凤忙笑道:“罢了,我站得腿都乏了,可不受这罪了。”便也走过来瞧,看到自己的画像却一楞。络之便说:“怎么样,我说不好吧。”怀凤不语。这时有人来回:“大夫人命人过来请四姑娘去祠堂给祖宗磕头。”络之只说知道了。怀凤怕她误了事,便亲推着她出去了。这边琉璃回屋收拾,笑道:“二爷还没走啊?”白澈亦笑道:“我走了。”

  这一年天气热得特别快,只有四月上旬人人都换上了单衫。虽然天天都出太阳,带风却很大。络之这几日既不上学,也不画画。因梅氏的二弟送来了几只风筝,她的心念就转到那上面去了。终于等到了一日万里无云,和风煦煦,她就兴冲冲地提着风筝跑去了沉香苑。她自己拿了两个大的走在前面,琉璃跟在后面也拿了一个。还未到门口,就远远地看见白令璩带了几个人先进去了。络之便对琉璃道:“我们等爹走了再去。”二人便在院子里闲逛。几圈下来,络之看见门口的一个小厮还未离开,心下纳闷,她不愿意现在进去,便又等了半个时辰。这时琉璃道:“平日里这个时候老爷都不在家的,怎么今儿在七姨太这里耗这么长时间。”络之听了,立刻道:“我们去看看吧。”走到门口,恍惚看见门里还有几个小厮,她一时犹豫要不要进去,却一把被走出来的甘嬷嬷抱起。甘嬷嬷道:“我的四姑娘,你怎么来了。”络之此时已心中隐隐不安,脸上却笑道:“我找七娘放风筝,她在吗?”甘嬷嬷道:“这会子老爷在里面呢,你七姨娘没空,你自己去玩吧。”络之奇道:“爹在里面吗?那我正好给他去请安。”说着便要抬脚往里走,却被甘嬷嬷一手拦住。甘嬷嬷正色道:“四姑娘,老爷和七姨太有要紧是说,你可不能随便进去,老爷要生气的。”正说着,里面传来哐铛一声,好象瓷器杂碎的声音。络之大叫:“怎么了,甘嬷嬷,咱们进去看看。”甘嬷嬷的手此时却像铜皮铁骨,硬拽着络之不让她进去。甘嬷嬷气道:“四姑娘,你要再胡闹,我就请大夫人来领你了。”络之虽心中焦急,却知道这个老妖妇是不会让她进去的。她同琉璃转走至旁边的树阴下,对琉璃道:“你去那些个三姑六婆那打听打听出了什么事。”琉璃应了一声立刻去了。她便独自站在树阴下怔怔地望着沉香苑。
  
  不知过了多久太阳已经下山可,络之原本出了一身汗,如今叫这傍晚的凉风一吹,竟瑟瑟得发起抖来。她不太想起她父亲,而现在白令璩的脸却在她脑中频频浮现,那阴鸷的眼,高傲的唇,让她觉得分外的狰狞。这时哐地一声大门开了,一阵脚步声拌着衣裙摩擦的息苏声传出。络之依旧站在树后,只见明慧并一个小厮被人抬了出来,二人手脚都被缚住,口中塞了破布,明慧眼神惊乱,似要挣扎,无奈被几个婆子制住了手脚,而那小厮却早已动不得。接着白令璩也走了出来,脸色铁青,他对甘嬷嬷说了几句就拂袖而去。等白令璩走远,甘嬷嬷就把在沉香苑当差的都叫了出来,朗声道:“从今儿起,七姨太不用你们服侍了,我会另派差事给你们。”接着厉目一扫,又道:“许多规矩我就不多说了,你们都是知道多嘴的下场的。”那几个人似乎应了一声,就埋头离去了。最后甘嬷嬷就关上大门,又上了锁,伸了个懒腰,慢慢地走了。

  此时夕阳也已隐去,天空渐渐透出一抹淡淡的黑。琉璃终于回来了,看见络之还站在那里,连忙叫道:“小姐,我去三姨太那打听了,今早上出了很大的事呢,好象是老爷到了大少爷的书房去查功课,不知怎么的就发了很大的脾气,直煽了大少爷一个耳光。”她喘了口气,看见络之没反应,又道:“尔后就传了二门里的一个叫傅青的小厮,关在书房里审了老半天呢。”络之问:“审什么?”琉璃悄悄道:“这就不知道了,不过恍惚听见是为了一幅画,好象是大少爷画了一幅画让老爷大发雷霆。”络之一楞,随后一惊,她看着沉香苑,琉璃在她耳边道:“本来下人也觉得疑惑,什么画啊墨啊的值得发怎么大脾气呢,不过后来老爷连饭也没吃就到了沉香苑,姑娘你说这是为了什么?”络之转过头去问她:“那画上的是姨娘吗?”琉璃眨眨眼,道:“谁也没有这么说,谁敢说?”络之想了想,突然道:“沉香苑南边的墙最矮,我要爬进去。”

  这个时节是沉香苑的花草开得最旺的时候,此刻少了人气,花气便越发扑鼻。络之走进屋,看见怀凤还是坐在平日里常坐的搭着灰鼠椅搭的椅子里,神色无异,心下顿时松了口气。屋子中间的一张小圆桌上摊着两张纸,络之走过去一看,正是两个月前自己画的那张,如今却叫撕成了两半。旁边还扔着一个玉镯,晶莹剔透,像一汪春水。怀凤见了她倒无多少意外,微微笑道:“你来了。”络之叫了声:“姨娘。”怀凤道:“你不是说我像你姐姐吗?我还是喜欢你叫我姐姐。”络之心中泛起异样感觉,却也说不清是什么,只好微微一笑。怀凤却道:“把桌上那幅画拿给我。”络之拿了画走至她跟前,忽觉得脚下硬邦邦地突起,抬脚一看,却是一个玉镯的一截,她捡起一看,才知道这玉镯原本是一对,脚下的是打破的那个。怀凤却并不在意,只呆呆地瞧着那画,这时络之突然哭道:“姨娘,对不起,早知我就不画它了。”怀凤奇道:“你哭什么?”又喃喃地说:“我真不知道,我真不知道原来自己是这样的…”叹了口气,对络之道:“去把架子里的琴拿出来吧。”络之只当她要弹,连忙去拿了来。怀凤却只看着它,琴身是用上好的檀木做的,刻有精致的雕花图案,栩栩如生,她拿中指撩拨了下琴弦,就对络之笑道:“拿去吧,这弦软,也不知是用什么做的,弹起来很顺手。”络之惊道:“姨娘你做什么,这琴是你的。”怀凤黯然道:“你就不肯叫我声姐姐吗?”络之不觉哽咽:“我是一直那你当姐姐,当亲人的,难道你不知道吗?”怀凤脸上微露快慰,笑道:“既认了亲,这就是见面礼了。况我如今这情况,你就替我收藏吧。”络之心中虽然困惑,但又不能不接。这时采音走了进来,两个眼睛哭得红肿,冷不防看见络之在屋里,连忙在她面前跪下,哭道:“求四姑娘救救我们家小姐吧,我们小姐是冤枉的,明慧说的没一句是真话,那镯子真是…”还未说完,就被怀凤喝住,怀凤对络之道:“天不早了,你快回去吧。”络之还想再说,怀凤却道:“我被他们闹了这么久,真的累了,想休息了。”不由分说,就命采音一同回里屋了。她见络之还站在那里,便笑道:“罢了,你明儿再来吧,现在真的晚了,快回去吧。”

第6章  

  白瑞在书房门前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打发了人去看了三四遍老爷出来了不曾。忽有一小厮来报:“老爷在二门口,说已经知道了,让大总管去大门一同入宫呢。”白瑞听了抬脚就往大门走。
  
  白瑞跑到门口已出了一身汗。远远的白令璩已等在那里了,脸色发青,嘴角带怒,看见他来了,就喝道:“怎么才来!”白瑞不敢辩,只说:“老爷,边走边说,宫里头可不等咱们。”便伺候着白令璩急急地往宫里去了。

  轿子到了宫门口,就有一小太监跑来,道:“白公可来了,三皇子等了您好久了。”白令璩却不理他,只说:“皇上怎么样了?”小太监道:“具体的奴才也不清楚,只听说昨晚半夜里突然发作起来,现在当值的太医全都传进去了,两个时辰前命所有的皇子皇孙全都候架,再迟一点只怕就要关宫门了。”白令璩道:“皇上有传谁进去吗?”小太监道:“皇上直到中午才醒来,只传了陈公进去,接着陈公就没出来,一会儿又传了德妃娘娘,不到半个时辰娘娘就出来了,而后就没传人,只有太医进进出出。”白令璩越走越急,这条路是他每日上朝必走的,如今却觉得漫漫长路,好象走不完似的。此时夕阳西下,只有淡淡的微光洒在城墙上,城墙冷冷地看着他疾步,让他平日的胸有成竹退却了几步,他不觉吸了口气,加紧了步子,远远地看见了熟悉的宫门,看见了熟悉的身影进出,仿佛又找回了勇气,又觉得自己是无坚不摧的。

  他被太监领到了西边的行宫内,一进门就发现四品以上的官员都在这了。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上前道:“岳父。”白令璩点点头,同他退至一旁角落,那男子道:“我刚刚得到消息,皇上七天前已密诏郝呈平,他如今正带着十万大军在城郊扎营。”白令璩苦笑:“皇上还真防着咱们。”那男子沉吟道:“我手上的十万禁军......”白令璩冷笑道:“你准备干什么?你听着,无论皇上传位给谁,我们都是谨遵圣旨,现在这情况,你要有一点风吹草动,我们都是死,你明白吗?”那男子道:“皇上叫郝呈平弹压着我,看来不会传位三皇子,我们要有准备。”白令璩道:“就算不传位三皇子,我仍是当朝国舅,建功立业的事没有少干一件,皇上若真想给我落个罪,现在也没有精力。十万大军是摆着给你看的,不让你轻举妄动,同时也警告咱们,不要傻傻地为三皇子强出头。”那男子顿足道:“枉费了这几年的心血。”白令璩冷笑:“只怕为了今天,皇上的心血也费了不少。”须臾,就有人来报:“皇上用了薄粥,精神好点了,刚传了八皇子进去。”

  容素一步步走上台阶,到了最后一阶,猛得给拌了一下,幸亏旁边的敏公公一把扶助,口中道:“八爷小心。”容素对他摆摆手,示意他退下,自己理了理衣领,一步一步走进去。
  
  满屋药香。因太阳已落山,屋里又未上灯,整个暖阁里似明似暗。暖阁的尽头摆着一张龙床,明黄的帷幔被束在两边,偶尔一些风吹进来,帷幔便轻轻颤动。躺在床上的老人却一动不动,一双眼睛似乎没有随着身体衰竭,静静地看着容素走近。老人的手动了动,一旁的陈公应了声,领了两个太医出去了,轻轻带了门。老人便把手伸向另一方,容素连忙跪过去,口中唤道:“父皇。”就泣不成声了。皇上把手抚在他额上,喃喃道:“那年雪天我罚你跪在宫门外,回来你也这样哭。”容素只握着他的手,哽咽不语。皇上又道:“后来你就不敢逃学了,玉不琢,不成器,还是古人的话有道理。”停了一会儿,皇上叹道:“多少年过去了,你多大了?” 容素回道:“儿子已经满十七了。”皇上摇头道:“太小了,太小了,原本还想多教你几年,可老天等不了了。”容素一惊,潜伏在心中多年的心愿似要成真,只差一点点就能将至高无上的东西收入囊中,此刻任何的犹疑都足以叫他胆战心惊。他口中道:“儿子年纪虽小,可经事治国之心不比任何兄弟差,父皇和师傅对儿子谆谆教诲儿子更不敢忘,只求父皇给儿子一个机会让儿子一展抱负。”说完便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皇帝微微一笑,道:“我现在若传位与你三哥,你会怎样?”容素一楞,随即道:“无论父皇传位给谁,儿子必定辅助天朝,以安帮定国为己任。”皇帝笑意更深,口中道:“你是长大了。”一边做了个手势要起来,容素连忙拿了枕头垫在他身后,皇帝喘了口气,慢慢道:“这些月来你和韩子巽在盘算些什么呢?”容素大惊。皇帝摆摆手,道:“不用慌,你只回答我,你觉得韩氏两兄弟怎么样?”容素只得答道:“韩子巽雄才伟略,世人无可匹及。”皇帝一笑,一字一句说道:“等我死了后,你可借重整吏治之名还韩广善清白,让韩子巽承袭爵位,发还旧宅,如此一来,他必对你鞠躬尽瘁,你明白吗?”
  
  容素一时惊愕,皇帝笑道:“孩子,我把皇位传给你,你不高兴吗?”容素回过神,连忙跪拜下,口中道:“儿子谢父皇成全。”皇帝想去拉他起来,一时气急,不住地咳起来。容素便要传太医,皇帝一把拉住他,示意不要,喘了几口,又道: “你如今继位,朝中必有人不服,陈公已老,帮不了你几年。白令璩这几年广结党羽,朝中许多人受过他的恩惠,禁军统领又是他的女婿,他若一生异心,便是天朝大祸,你明白吗?”容素突然对种种事情恍然大悟,半晌口中哽咽道:“儿子领会父皇的一片苦心了。”皇帝又道:“要拔掉一棵千年老树不是一朝一夕的,你要沉住气;我让韩子巽对白家恨之入骨,这样一来,他就可帮你稳住白令璩,但你不可让他杀了他,双方制衡,你才能从中取利,这正是帝王的驾御之术,你可明白?” 容素一一点头。皇帝回头拿出个锦盒,道:“这是一道密令,是给郝呈平的,如有宫变,他的八十万大军誓死为你效忠,你放好。”容素接过。皇帝又道:“朝事如有为难,陈公会帮你。”容素含泪一一答应,又道:“父皇你歇歇吧,回头再说。”说着便扶着他躺下,谁知皇帝一躺下,又一把抓着他的手道:“对韩氏一门优容可以,但要防着他们成为第二个白令璩。”容素一楞,口中道:“儿子都记下了。”皇帝叹了口气,慢慢地闭上眼睛养神。容素一直跪在床沿边不出声,直跪到腿麻了,他方才说道:“父皇您放心,儿子决不辜负您的期许。”只见皇帝微微点了点头。容素便要慢慢退出,谁知皇帝又唤了声:“容素。”他连忙上前道:“父皇还有什么吩咐。”皇帝慢慢睁开眼,这次却不似以往锐利的目光,而是温和的,却又急急地在在他脸上寻找什么,半晌他开口:“你长得倒像我。”口气好象不高兴,容素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一笑。皇帝又道:“你别走了,就在这陪一晚吧,我有些怕孤单。”容素连忙应了声,出门传了旨意,让太监进来在旁边的炕上铺了被褥,他自己一直陪在床边,直到皇帝睡熟了才在炕上打个盹。
  
  此刻门外却早已炸开了锅,圣驾病危,却谁也不召见,只和八皇子在里头待了一夜。众皇子心知肚明大局以定,却也有几个不甘心,吵吵嚷嚷要面圣,被德妃一顿训诫都闭了嘴。只是谁也不愿回去,直等到第二天辰时三刻,才有公公来传: “皇上命各位皇子进去。”皇帝精神及差,只好歇一阵见一两个皇子,直到了申时已过才把皇子公主见完了,已是心力交淬。第三天皇帝已不见人,只有偶尔清醒时唤一两个机要大臣进去说话。轮到白令璩时皇帝已不能言,只直直地看了他一眼,喃喃地说了句:“你姐姐......对不住......”白令璩不知他为何提起已故皇后,只得道:“姐姐在世时常教导我们业业兢兢,勤慎恭肃以侍上,臣一直不敢忘,必当如此辅助八皇子,告慰姐姐在天之灵。”皇帝似乎没听进去,只瞪了他一眼,目光中的愤恨一闪而过,似乎是对他,又似乎不是,接着叹了口气,摆摆手让他退下了。

  白令璩走出宫门,白瑞三天来一直侯在那里,白令璩道:“左不过这些时辰了,你先回去,带些衣物来,一会哭起来,只怕一时半会我还出不去。”白瑞应了声,忍不住问道:“爷,怎么样?”白令璩道: “还稳得住。”白瑞道:“这几天宫门都有人进出传消息,八皇子刚才也派人出去过。”白令璩哦了一声,冷笑道:“皇上什么给他了,他还有不知足的。”又问往哪里去,白瑞答:“不清楚,去的人极为隐秘,骑了匹快马一闪不见了。”

  一匹快马朝西郊飞奔,还未到目的地,来人就看见一棵大树下站着两人,一个向远方眺望,一个依在树旁低着头。来人翻身下马,双手作揖道:“钱谦给二位公子请安。”依着树的男子道:“怎么样?”钱谦马上递过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大局以定,放心。子离马上说:“二哥,你看。”子巽并不回头,只说:“皇上呢,说了些什么?”钱谦道:“八爷陪了皇上一夜,出来只说累得很,只叫小的来递口信,叫二位公子勿念。”子巽恩了一声,道:“去告诉你们家爷,这几日他必定很忙,但一定要记得谨言慎行,切勿锋芒毕露。”钱谦恭谨地应了一声,骑马离去。

  子离看着快马离去,道:“哥,咱们离目标越来越来近了。”子巽笑道:“我看是漫漫长路,先回去吧。”二人回到家,却看见家中一老仆背着米袋偷偷拭泪,子离问道:“老曾,怎么哭了?”老曾放下米袋,道:“没什么,想起老爷和大爷了。”说着眼睛又一红。子巽道:“不是不叫你去买米了吗,难为你怎么抗回来的,子离,晚上给你曾伯的腰上揉点药酒。”子离嘻嘻地应了声。老曾却忍不住哭了起来,道:“二爷,我知道这事不能瞒你......”子巽双眉一蹙,问道:“什么事?”老曾泣道:“是表小姐......”子巽心中一紧,子离连忙抓着老曾叫道:“怀凤怎么了?”老曾哽道: “才刚我去市集买米,听见人议论说白府的七姨太可惜了,我心里一慌,连忙去白府打听,才知道......”他看了子巽一眼,子巽面无表情,他两道老泪不禁落下:“才知道表小姐殁了,是三天前的事了......”


第7章  


陈公已经八十多岁的人了,一年前中了风,从此便不再理事。这天午后刚准备午觉,忽有人来报:“皇上来了。”陈公一边手脚行动不便,只挣扎着要起来,却见容素已走了进来。容素一身紫袍,修腰束身,气定神闲,旁边只跟了个小太监,陈公便知他是微服出来的。还未开口,容素就笑道:“朕的御前侍卫都在门外候着呢,您老就别教训了。”陈公道:“如此招摇,更该教训了。”一旁的小太监去扶他起来,虽然皇帝早免他跪拜之礼,他还是依规矩行了礼。容素早一把扶了起来,口中道:“您老真是婆婆妈妈的。”小太监端来了软凳,陈公不肯先坐,非要等到容素在炕上坐了他才坐下。
  
  陈公笑道:“前儿听人说小皇子的又长胖了,喃喃地会叫人了。”容素第一回为人父,难免露出得意之色,笑道:“朕想自父皇仙游后,宫里这几年万事从简,等到孩子满周岁了,好好庆乐一下。”陈公不免露出感慨之色:“当年皇上满周岁的情景老夫还历历在目,可如今皇上的孩子都怎么大了,光阴荏苒,岁月如梭,老夫算是体会到了。”容素笑道: “朕满周岁的时候不知是个什么情景?”陈公道:“二十年前的事了,当时老夫的头发还是半白的,挺直腰杆混在人群里还有人唤我公子呢。”容素笑道:“陈公年纪越大,拨斤两的道行就越深。”吃了一口茶,又道:“朕又不是先皇,不必对母妃的事讳莫如深。”陈公笑着道:“罢罢,倒招出陈年老话来嚼舌根。”
  
  容素知他不肯再说,便调转话题谈起西南边疆战事,从这几天的折子慢慢谈起,到朝中政见不和,分门别派的情况,一一对他道来。陈公听完道:“婚事和子巽提了吗?”容素道:“提了,他倒没说什么,倒把白公吓了一跳。”陈公笑道:“这些年来是够他提心吊胆的。”容素道:“朕觉得有点对不住子巽,本想给他寻门好亲事。”陈公道:“堂堂国舅千金,有什么配不上的吗?”容素笑道:“你知道朕的意思。”陈公沉吟道:“他是聪明人,自然知道如今的情况,西南边境连连失守,朝中又分门别派,搞得军心涣散,民心动摇,追根就底,还是他和白令璩的缘故。如今白令璩要去西南议和,如果不做做表面工夫给大家看看,怎么叫几十万大军心安。薛冠郝呈平都是韩广善的旧部,要是子巽不做个表率,他们肯向白令璩低头吗?到时候又是你东我西,各自为政。”容素道:“子巽说他已去了信,要薛冠以大局为重。”陈公微笑道:“他倒明白。”

  九月的天气已有凉意,这日梅氏正叫了人把薄被拿出来晒晒,忽看见李氏的丫头小喜子跑来笑吟吟道:“恭喜恭喜,才刚我听见老爷和我们家夫人商议四姑娘出阁的事呢。”梅氏唬了一跳,忙一把拉过她来问:“你说什么?”小喜子笑道:“姨娘还装糊涂,我听老爷说要赶在他去西南前办呢,左不过就下个月了,姨娘不知道吗?”梅氏听呆了,道:“我从没听说过......”呆了半晌,又问:“嫁的是谁?”小喜子嘻嘻道:“我们姨娘说是韩家二少爷,就是去年和老爷一同伴驾南巡的那位爷,四姑娘好福气。”梅氏对韩府也略有所闻,略略安心,忙自己去白令璩那里寻问,果然与小喜子说的相符,白令璩对韩子巽的人品又赞了两句,梅氏越发高兴。白令璩道:“晚上你和络之说说,这次办得急,少不得委屈她。”梅氏道:“我也觉得太急了点,做什么不等老爷你回来再办,又稳妥又体面。”白令璩道:“你懂什么,这次结亲和朝事有关,正是要赶在下个月里才有作用,还容得你挑挑捡捡吗?”梅氏轻声道:“我只是不想委屈女儿,你也知道,我就这么个女儿。”白令璩却触了心事,放低了语调:“你放心,女儿也是我的,我一定办得风风光光。”

  至晚间,梅氏便将亲事缓缓对络之说了,又说了几句韩府繁盛之势。谁知络之却道:“怎么三姐姐还未出阁,倒先轮到我了。”梅氏笑道:“你三姐姐一直病着,因这门亲事赶着要办,所以你父亲让你去,反正是件好事,三姑娘让给你岂不好?”络之冷笑道:“母亲你糊涂了,若真是好事,三姨娘会让给我们吗?”

  第二日早省时,赵氏便将这事说了,算是公布于众,一时间满屋子的人都向梅氏母女道喜。李氏笑拉着络之的手道:“我早说我们家姑娘是个个都有福气的,听说准姑爷一表人才,如今又受皇上重用,四姑娘如今嫁了过去,真是前程无量啊。”络之笑道:“只可惜三姐姐选秀选落了,不然她才是最有前程的。”自怀凤死后,络之是从不给李氏好脸色的,如今这话又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李氏登时撂下脸,赵氏却嗔道:“络之,都快做人媳妇了,说话还不知轻重。”这时有人扶着白岚之摇摇地走进来,赵氏道:“你身子不好,起来做什么?”岚之笑道:“总得给四妹妹道喜。”李氏冷笑道:“你四妹妹可不会领情。”梅氏便问岚之的病,岚之道: “谢谢姨娘关心,我这身子总是好一阵坏一阵,没这个命享福罢了。”络之听说,便道:“姐姐的身子倒也奇怪,原本好好的,自去年起就突然娇贵起来了,别是因为什么事气伤了身体。”岚之心中恼怒,微微脸红,李氏却在一旁凉凉笑道:“四姑娘真是牙尖嘴利,看来我们将来的姑爷可要受苦了。”岚之抿嘴一笑:“母亲这话可不对,听说新姑爷可是个厉害人,何况和我们家又那样,是不会白白受我们四妹妹气的。”李氏接道:“倒也是,四姑娘在自个家里跋扈就算了,到了夫家可要收敛些,不然吃亏的可是你自己。”梅氏一团糊涂,正要问,赵氏却道:“好了,都是自家人,别的不做,却整天互相刻薄,络之是我们白家的女儿,我是断不会让她受委屈的,韩府虽和我们有过结,但人家也是名门望族,世代子孙知书答礼,只要自个循规蹈矩,人家断不会为难你。”络之早疑惑这件亲事,如今听她们一说更觉不妙,看见她们一个个话里有话,亦真亦假,知道问了也没人会说实话,便转身出去。

  她想去书房问问白令璩,走到拐角处一头撞见白澈,白澈赔笑道:“四妹妹。”络之正眼也不看,只往前走。这几年白澈早习以为常,只好无精打采地走开。没料道络之却在后面喊了声:“二哥哥。”白澈连忙问什么事。络之迟疑一下,问道:“你知道爹爹给我说亲的事吗?”白澈奇道:“不知道,我有好些天没见着父亲了。”又笑道:“四妹妹要出阁了吗,可要恭喜了,不知妹夫是谁?”他这些年对络之总是小心翼翼的,生怕惹恼她,如今这话也只是讨好地问问,并不期望她认真回应。谁知络之却道:“是韩府的二公子,二哥哥你认识吗?”白澈大惊,一双眼睛对着她问:“韩府?哪个韩府?”络之道:“我也不清楚,只听人说和我们有过结,我正要问问父亲去。”白澈忙道:“是不是韩子巽?”络之道:“好像是这个名字。”白澈脱口而出:“不行,你怎么能嫁给他!”说了之后才看见络之一脸疑惑并担忧,知道自己莽撞,又禁不住问:“你听谁说的?”络之道:“昨晚父亲叫我娘和我说的,今早大太太又说了一遍,如今所有的人都赶着和我道喜呢。”白澈听了后就垂下头,一只手指转着身上的玉佩穗子,勉强笑道:“原来如此,怎么没人告诉我。”他一圈一圈转着那穗子,络之急道:“你还不和我说实话,我瞧见你娘幸灾乐祸的样子,就知道没什么好事!”他叹道: “既然大太太说了,恐怕是定了的,我刚才心急了,因为......韩家和父亲是有些恩怨......不过这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我刚才说急了,吓到了妹妹。”络之问:“什么恩怨?”白澈看了她一眼,喃喃道:“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我只听说韩家老爷子的死和我们父亲有些......牵扯。”他又看了她一眼,好像在估摸要不要往下说。络之半晌不语,一会冷笑道:“看来是个火坑,大家都看着我往下跳呢。”又冷冷看了白澈一眼,道:“二哥哥,你每次心虚时总是这副样子,畏畏缩缩,就是做错了事也叫人不能恨你。”

  她说了便要走,白澈突然拉住她道:“好妹妹,你要相信我,当年的事......我是真的要去说的,谁知那时皇上突然驾崩了,父亲根本没空理我,姨娘她又......”络之微微笑道:“那我们现在去说,你肯不肯?”白澈面色雪白:“现在说还有什么用?”络之道:“至少可以还大哥一个清白,再者让那个满肚子诡计的毒妇原形毕露。”白澈颤声道:“你非得要这样吗?非得看着我们都给毁掉......这不公平。”络之猛地摔了他的手,怒道:“你有脸在这叫嚣公平?你要记住,那副画是你拿的!结果却害了两个不相干的人,你又没胆子出来澄清事实,只好唯唯诺诺地继续扮孝子!现在那毒妇多得意,一箭双雕......”还未说完,就被白澈捂了嘴,他轻声求道:“好妹妹,求你留点余地,你叫得众人皆知有什么意思,我和我娘是罪有应得,可别人又拿这事来说嘴,辱没的却是死了的那个。”络之听了,忿忿地推开他,径直往书房去了。

  白令璩正要出门,却有人来报:“四姑娘来了,要见老爷。”白令璩只好说:“叫她进来吧。”络之活了十七岁,进他书房大约还不到七次。她立在屋子中央,看着坐在一张大案后面的父亲,突然笑道:“父亲知道我今年几岁吗?”白令璩道:“你是来问亲事的吧?”络之笑道:“自己的夫君,总得问问清楚。”白令璩也笑: “你倒一点也不害臊。”停了一下,络之道:“我才碰见二哥哥,他都告诉我了,父亲你好狠的心。”白令璩一楞,络之又道:“父亲既然要我嫁过去,总得把该说的事说清楚,将来我也好知道为了什么在受罪。”白令璩又恼又愧,他是很少给小辈如此抢白的,但心中也觉得亏对女儿,只将以前斩了韩广善的事慢慢与她说了,末了又道:“我当年是按圣旨行事,这事原怨不到我们头上,更不关你的事,你放心;再者这婚事是皇上的意思,他们不敢对你怎么样。”
  
  络之却越听心越冷,她原本倒不清楚这断公案,白澈的话她也抓不着首尾,只当是父亲在官场的对家,哪知白令璩却把一件血淋淋的事堆在她面前。她知道父亲的话只会含蓄,不会夸张,烟雾缭绕下的真相不知如何凄惨,只觉额上的汗慢慢渗出,却咬牙道:“这是爹爹的意思吗?我是这指婚事?”白令璩忙道:“是圣意,一些缘故你并不懂......”他站起身走到她面前,做了个手势好象要安慰她,却举在半空又收了回来,接着叹了口气。络之却一把抓住他的手,一下子跪下来,口中道:“那就请父亲去和皇上说,回绝了这件事。”白令璩正色道:“胡闹!这怎么可能!”络之急道:“怎么不可能,这件事原本就荒唐,皇上也不能不讲理吧。”白令璩怒道:“你再胡言乱语就滚出去,自古儿女的婚事就是父母之命,哪容得你挑三捡四!”络之越性道:“那你为什么挑着我?为什么不是三姐姐?原是该她出阁的。”白令璩没的话答。络之不禁哭道:“我也是爹爹的女儿,你就不心疼吗?就因为你偏心三姨娘,我就得去跳火坑。我长了这么大,你可有正眼瞧过我?这次就当是做女儿的求你,求你想法子回了这事......”她哭得抽抽搭搭,白令璩叹道:“你不明白,今时不同往日,我也有许多难处。况这次联姻主要是为了服众,西南的这趟差,爹爹是不能办咂的,你明白吗?”络之并不明白,却渐渐知道父亲是不会为自己出头了,就像小时侯看见他抱着岚之在小池塘里划船,就盼着他能把自己也抱上船,可是那船却越划越远,她终于知道父亲是不会回来接她的。
  
  二人一个站着,一个跪着,也不知过了多久,白令璩道:“叫嬷嬷搀你回去吧,我也乏了。”她只觉得一阵心酸,眼泪却不流了。


第8章

韩子巽四年前重袭了二等侯,因新皇体恤韩公含冤被斩,除了放还家产外,另赐了与韩府旧宅相连的五百亩地,又在京城郊外开了一大片良地为韩公建了墓园,算是告慰其在天之灵。子巽去年入了枢密院,从此政务越发繁忙,往往几天几夜不回家。除了西南战事堪忧,海疆那边又报瘟疫泛滥,他更是焦头烂额,只差没把行宫当家了。

这日黄昏容素笑道:“你们兄弟俩倒有意思,一个天天往我这跑,一个三催四请他也不肯来。”子巽笑道:“大约他看到我在这里,他就不来了。”容素一拍手,道:“我老觉得他怕你比怕我更甚,前天我得了坛好酒,与他吃吃喝喝正高兴,谁知他听说你要来,掉头就走了,一点面子都不给。”子巽苦笑:“他这两天正生我的气呢,在家里见了也不理,和他说话他就气冲冲地哼哈两句,我只好躲到你这来了。”容素会意,道:“怎么说我都是始作俑者,也该负点责任。”又嘻嘻笑:“朕放你十天假让你做新郎倌,你回去好好和你家那棵楞头草相处相处。”子巽合上折子,微笑道:“臣领旨。”

络之头生得小,一戴上那个八宝凤冠便左摇右晃,她昨晚一宿没合眼,早上起来只觉头重脚轻,沉甸甸的凤冠压得她只想吐。她从镜子里看见母亲一双红肿的眼,越发心烦意乱,口中却道:“我又不是去赶刑场,你别哭了。”梅氏只好收了泪,她也不知从哪听来的消息,心境就像一个铜板翻了个面,成天泪眼以对。琉璃端着胭脂盒子,却笑道:“夫人这是舍不得咱们呢,那年二姑娘嫁到番外的时候,大夫人哭得还凶呢。”络之转头对琉璃道:“你可想好了,要跟我过去。”琉璃笑道: “想好了,留在这也没前程,谁都知道我是你的狗腿。”梅氏接了胭脂盒,帮着琉璃给络之上妆。

络之盖上了红头盖,脑子就越发混沌了。她被喜娘扶出大门的时候,只听见周围的人都在笑,突然间一阵炮仗声,又把她吓了一跳。只听喜娘道:“新娘子莫要怕,这炮仗越响亮,这福气就越大。”说着就把络之塞进轿子了。这一路抬过去当真是热闹非凡,韩、白二府在当朝都位高权重,如今合在一起办喜事,轰动了大半个京城。络之坐在轿子里,只觉的街上像过节似的,喧嚣鼎沸不决于耳。她突然记起儿时学的一句话:尘缘相误,无计花间往。不知为何心里反反复复默念着这两句,好似掺禅般。不知过了多久轿子一顿,才发现落了轿,她又由喜娘搀出来,炮仗声再次响起,她在一片道喜声中跨过了一个高高的门槛。

那个喜娘是个老练的,络之下首由琉璃搀着,照着喜娘的吩咐转来转去磕了好几个头,直到头晕目眩才听到一声:“礼成。”她松了一口气,由人带着出了大厅,又七拐八弯地走了好久才进了一间房。来人把她安置好了就出去了,剩下她一人坐在床沿。她十分紧张地坐着,双手相绞,指关节泛白,就这样坐了一个时辰也没人进来。她此时已疲倦异常,只想躺上床睡觉,却想起临行前母亲千叮咛万嘱咐自己要克受礼法,只好继续坐着不动。大约又坐了半个时辰,还是没人进来,空荡荡的屋子寂静无声,同刚刚的鼓喧锣鸣大相径庭,她忍不住自己掀了盖头,一抬眼看见对面的两只大红蜡烛燃燃地烧着。她四下一瞧,只见一间很朴素的暖阁,除了自己和那对蜡烛是红的,没什么迹象表明这是间新房。她并不在意,反倒安心,打了个哈欠,合衣倒下。

第二日早上她是被琉璃推醒的,恍惚间还以为自己在家,一时缓过神来,连忙问什么时辰了。琉璃急道:“辰时都过了,小姐你快些起来,没的叫人头一天就指摘你的不是。”络之也急急地起身,换下礼服,便要水洗脸。琉璃道:“没有水。”络之奇道:“那你用什么洗的?”琉璃笑笑:“谁说我洗过了。”络之便出了屋子,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她转回屋子,找到了扇门通向后院,后院十分冷落,铺着满地的枯叶,踩上去沙沙作响。琉璃叫了声:“妈呀,咱们这是到了冷宫了。”络之指着一边道:“那不是口井吗,去看看。”琉璃走过去,转着那个积灰的轱辘,络之看她吃力,便帮着去转,口中笑道:“别转出个水怪来。”二人合力提了桶水上来,琉璃舒了口气道:“还好,这水能用。”

二人梳洗好了,琉璃又问:“咱们的行李不知抬到哪去了?”她东找西摸,络之不耐烦,道:“去外头屋里看看。”琉璃跑到外间,果见角落里堆着几个沉木箱子,络之骂道:“你也真够笨的,才刚进来没瞧见吗?”琉璃道:“我一早被个老婆子叫醒赶到这里来,心里七上八下的,一进门又只顾着你,谁去在意这角落里的坑坑挖挖。”说着开了箱子,问络之穿哪件,络之便拿了件家常穿的嫩黄的。琉璃道:“穿件红的吧,应应景。”络之笑道:“何苦去丢人现眼。”琉璃便服侍了她穿戴好,自己又理了理头发,二人就出门了。

络之问:“你还记得怎么走吗?”琉璃摇摇头。二人放眼望去,四下雾蒙蒙的,因太阳还未出来,这雾气便十分浓重。眼前是一个大湖泊,四周依稀看到些庭台楼阁,花木茏葱。二人围着湖走了一会,倒似在蓬莱仙游,琉璃道:“这里比咱们家还大呢,我原本以为老爷子是最讲场面的,看来你夫君也不差。”络之白了她一眼,忽看见远处有个轮廓走进,琉璃叫道:“那不是带我来的婆子吗?”那婆子渐渐走进,对着络之福了福,还算恭敬,口中道:“二少奶奶早。”络之呆了呆,便恩了一声。那婆子抬头微微打量了下她,就道:“老夫人在前庭呢,请二少奶奶过去请安。”络之笑道:“我正要过去呢,谁知迷了路。”说着便由那婆子引路走了。那婆子引着她俩个到了抄手走廊,又是七拐八绕地穿过两扇内仪门,方到了正房大院,三人沿着一条大路进了堂屋,抬头就看见一个赤金大匾,上面写着:颂义堂,再往后到了内室,里面坐了些男男女女正说说笑笑,忽一个婆子道:“二少奶奶来了。”所有的人便齐刷刷地看向她。

络之有些怯场,但此刻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前。琉璃看这情形,早缩到一旁去了。于是络之便一人走到屋子中央,看见正面塌上坐了个妇人,面容看起来还不到五旬,两鬓却已班白,透着风霜之色。络之料想这是韩母,便走上前恭恭敬敬地跪下请安。当下也无人来铺软垫,她只好跪在硬地上;也无人来搀扶,她也不好起来;也无人答话,她就只能一动不动地跪着。也不知跪了多久,那妇人方恩了一声。不一会就有个嬷嬷端来个茶碟子,络之知道这是要敬茶,于是接了,口中道:“儿媳给婆婆敬茶。”她双手已伸了出去,谁知韩母却不接。她这个姿势却比刚才更吃力,心中暗暗叫苦。她直跪到双膝生疼,双手发麻,那韩母方慢慢地接过茶,却不喝,只搁在一旁,口中道:“搀二少奶奶起来吧。”这才有个嬷嬷过来扶起了她。她的腿已麻了,一下子站起来难免一个踉跄,亏得自己站稳了。这时韩母道:“俗话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你既做了我们家的媳妇,就得守我们家的规矩。我们两家的事想必你也知道一些,但只要你安收本分,断没有故意刁难你的道理。”络之答是。韩母又道:“每日的成昏定省必不可废,为妻之道你要克守,这就是我的话了,不知你可愿意?”络之笑道: “应该的。”韩母便道:“你去见见众人吧。”

左手边坐着一个少妇,二十五岁上下,面色苍白,一身素服。一旁的嬷嬷道:“这是大少奶奶。”那少妇微微点头,神情冷漠。一旁有个小姑娘却跑了过来,容貌和那少妇很像,只是面色红润。嬷嬷道:“这是大小姐。”那小姑娘有些困惑地看着络之,少妇却道:“芳儿,怎么不叫人。”小姑娘却看着对面,络之回头过去,看见一男子坐在右手上方也正打量她。芳儿跑过去依在那男子身上,道:“二叔,我叫她什么?”络之方知道他是韩子巽。她未见韩子巽前,总把他想成洪水猛兽,如今见他斯斯文文地坐在那里,怀里又抱了个小女孩,悬着老高的心算是放下了不少。子巽拉着芳儿的辫子,笑道:“你娘怎么教你的,你就怎么说。”芳儿这才转头对着络之,轻轻地叫了声:“二婶。”

络之还未及回应,就听见哐地一声。子巽对旁边一男子道:“你做什么?”那男子翘着一条腿,拿起桌上的一块茶杯碎片漫不经心地晃来晃去,口中道:“我可受不了,这认亲的戏什么时候结束啊?”子巽道:“你砸它做什么?”子离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睥睨了络之一眼,又对子巽道:“哥,你该不会让我叫她嫂子吧?”子巽皱皱眉,口中道: “有什么不好。”子离哼了一声,甩了手中的碎片,一个箭步走到络之面前,摆起她的下巴,低下头对她细细地瞧。他肤色较黑,此时又眼露凶光,络之看了微微害怕。子离这时却笑了,道:“这么快就怕了,那以后怎么办?”他手劲很大,络之被他卡得生疼。她拿手去掰他的手,哪里掰得动,谁知他突然放了她的下巴,却一把掐住她脖子。她此时害怕异常,却看见一旁的韩子巽正笑着在替芳儿剥橘子,对这边的事晃若未闻。她不禁手心出汗,只怕韩子离一个用力掐死了她。这时韩母咳了一声,子离嘻嘻一笑,这才放了手。络之不觉摸着脖子,直觉地退开他两步。韩母道:“你胡闹什么。”子离不以为然:“我可不会对这黄毛丫头做戏,你们最好别让我看见她,不然难保哪天我一个不小心弄死了她。”说完便对络之龇牙咧嘴啐了一口,扬长而去。

络之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她本来最怕的是韩子巽,哪里承望跑出这么个弟弟来。这时韩母身旁走出个美妇,对她微微笑道:“姐姐莫怕,三爷就是这副脾气。”她虽叫她姐姐,年纪却比络之大,络之等她走近了,才看见她肚子微微隆起,一旁的嬷嬷道:“这是文姨太。”络之便知她是韩子巽的侧室。那美妇由两个丫头搀着,对她微微点头,道:“姐姐唤我文抒便可。”她一身淡紫衣袍,端庄闲雅,由于初为人母,神情越发温柔可亲;不比络之落魄地站在那里,神情戒备。原本她既嫁为人妇,是该把头发挽成髻的,可一早匆匆忙忙,她和琉璃都未想到这事,现在她依旧梳着当姑娘时的发髻,两条小辫子搭在胸前,才刚子离说她黄毛丫头,倒是一点也不为过。络之看着文抒,心中苦笑:大约这位才是他们认的二少奶奶吧。无论如何,这文姨太算是这大屋子里唯一向她示好的人,她也只好点头一笑。一旁的嬷嬷指了大少奶奶旁边的位子给她坐,她坐下听他们又说了些闲话,这场请安方才结束了。


第9章

她二人从主屋出来,一路无话。回到住处,琉璃看她闷闷的,便问:“姑娘,你还好吧?”络之口里道没事,眼睛却红了。她是大家小姐,虽没给父母娇惯,但也没受过什么大气,才刚主屋里的阵仗是真把她吓住了。她性子要强,却也不说,只眼泪掉了下来。琉璃看她可怜,也没甚说的,只坐在一旁替她捶着腿。

二人坐了一会,琉璃突然道:“姑娘你饿不饿,我可饿死了。”络之这才想起来从昨晚到现在没吃过什么东西。她摇摇桌上的茶壶道:“我渴得很。”接着掀开壶顶一看,果然是空的。琉璃骂道:“他们也太阴损了,变着法来刻薄我们。”络之刚才哭了几声,现下倒也不郁闷了,只问:“怎么才能弄壶茶来?”琉璃道:“总不见得喝那井里的水吧。”络之皱皱眉道:“那怎么喝。”又推着她道:“你出去看看,见着谁就问一声,我真渴死了。”琉璃咳了一声:“我问谁去,谁会答理我?”络之便把脑袋埋在她肩膀上,委屈地道:“我可不出去了,外头的人都欺负我。”琉璃想了想道:“那我去瞧瞧厨房在哪。”络之笑道:“恩,你别嚷嚷你是我的人,他们大约还会理你。”

琉璃转身就去了。络之一人又呆呆地坐了会,才刚大屋里的情景又浮现出来,她不觉摸摸脖子,后怕连连。她只觉得心里空空的,也不知该做什么,于是走出去开了箱子,把自己时常看的几本书拿出来。她有重看的习惯,那些书已给她翻得很旧了,一些词词句句她也背得出来,此时她随便翻翻,看看些熟悉的句子,不觉安心了些。她越性把箱子里的书都拿了出来,一本本理到书架上,常看的就放在案上。还有自己用惯的几支笔,十来个笔筒,里面林林总总又插了好些画笔;一个半旧的砚台,还微微拌着墨香;还有好些画纸,都插在一个大筒里,另一些普通的宣纸她就放在随手的地方。她忙忙碌碌地把这些都布置好,已出了一身薄汗。另外还有些衣裳被褥之类的有两箱,还有一小箱子是放财物的,有她母亲的积蓄,另外她父亲也给了好些,她一时不知如何安置才好,就干脆坐在箱子上,随手拿起一本书当着扇子扇风,静静等着琉璃回来。

谁知琉璃却不是一个人回来,一旁还跟着个妇人。那嬷嬷不似寻常的家仆,衣着很体面,气度也颇为端庄。她看到络之便道:“二少奶奶委屈了,因这间屋是新腾出来的,难免有许多不齐备的地方,还请您见量。”络之点点头。那嬷嬷又道:“我姓庄,是老夫人的陪嫁,以后您要是缺什么,只管来找我。”又四下略微看了看,道:“茶水一会有人送来,我也告诉了您的丫头厨房的位置;只是有一件事-----二少奶奶是愿和老夫人一起吃饭呢,还是在这里吃?”络之明白她的意思,便说她在自己屋里吃。庄嬷嬷笑了一下,道: “老夫人的屋子离这太远,奶奶这样反而便宜;我们的规矩是想吃什么就写了单子交去厨房,奶奶只管交给厨房去做;还有明天我会再叫几个人来伺候,奶奶这里人太少了,不知您可愿意?”她言语客气且疏离,络之只答是。庄嬷嬷又嘱咐了琉璃几句,告诉她日常器皿摆在哪,库房在哪,以及大致在什么位置,又看了眼络之就走了。

她们的生活也就凑合了过着。回九的时候又带了点东西过来,二人在后面的厢房里还搭了个小灶。琉璃不喜看人脸色,所以平常就在小灶上煮点小菜,亦或熬个粥炖个汤。另外丫头婆子也来了几个,倒叫络之退回去一半,只说一个人无需许多人服侍;剩下的那几个她也不大支使,她们也乐得跑得没人影。她们的屋子在西南角上,平时无人来往,她二人也不大出去,一个月住下来倒成了两个隐士。

这一日络之正对着烛光剪纸,看见琉璃气呼呼地跑进来,就问:“怎么了?”琉璃怒道:“还有谁,不就是那个姜太。”络之道:“不是叫你见了她就躲开吗。”琉璃道:“怎么躲?你去听听她的话有多难听,夹枪带棒,谁都叫她给排场去了,比咱们家的三姨太还厉害。”络之沉下脸来:“没事提她做什么?”琉璃就一人坐在床上不理。络之叹口气道:“后悔了吧,早叫你别跟来的。”琉璃接道:“是有点,那老巫婆太难对付,另外你也难伺候。”络之笑道:“我还不够将就的,你做什么我吃什么,有时候我还伺候你呢。”琉璃道:“你别叫嚷要天天洗澡就好了,那些水提得我累死了。”络之认真地想了想,道:“那以后就隔天洗一次吧。”琉璃笑了出来:“您真是大赦天下了。”

络之在韩府住了一月有余,除了第一天请安外,再也没见过韩子巽;子离倒是遇见过几次,只是她只要远远地看见他人影,就忙不迭地躲开。这一日她从韩母处请安回来,看见池塘里波光粼粼,几只野鸭子在池塘边上戏水,呱呱地叫得十分欢畅。她看着有趣,于是就拿着根树枝走到池子边,蹲在岸上逗着鸭子玩。那些鸭子也十分灵性,见有人流连,就不停地拍打翅膀,倒溅得络之一脸的水。络之不觉咯咯地笑起来,撂起了袖子拿手去拍水,心里一痛快,手劲就大起来,那些鸭子给她这么一惊,又呱呱地游走了。络之这才发现自己一身都湿了,此时已入冬,她隐隐地有些发抖。正急急地要回去换衣裳,却见迎面走来两个男子,穿黑衣的冲在前面,穿白衣的却在后面闲庭信步。她马上认出了是谁,回顾西周一个人都没有,顿时手脚冰冷,不由得打出个喷嚏。

子巽子离远远地就看见她蹲在池塘边了,子离冷笑道:“这丫头倒挺会自得其乐的,是不是咱们对她太好了。”子巽笑道:“我听曾伯说咱们家的太君天天要她过去跪一个钟点,风雨无误。”二人看着络之逗鸭子,湖光反射在她脸上,映着她淡淡笑容。子离看了不觉有气:“我看她过得很惬意吗。”说完就拔腿要过去。子巽一把拉住他道:“你又去寻晦气。”子离邪笑道:“这丫头鬼得很,每次一见我就躲开,就跟躲瘟疫似的,我看她今天往哪躲。”说着就大步流星地走过去,子巽只好跟着,他在后面淡淡笑道:“你跟这么个小姑娘过不去有什么意思,他老爹才是咱们的靶。你若现在吓着她,倒叫人家握了把柄,以后咱们怎么一箭命中靶心?”子离却晃若未闻,径直往前走,等到走近了,子巽依旧笑着,子离却是横眉怒目地挡在路中央。

络之对他们一个喷嚏后倒退几步,子离叫道:“白小姐,又想溜啊?”络之喃喃说:“没有,我是要回去了。”子离讥道:“知道害怕就乖乖呆在自己窝里,你跑到别人的地方东游西逛,就该知道被逮住的后果。”他说着便去抓络之的胳膊,络之早知不妙,便顺势往后退,他一使劲,络之便也使劲往后挣扎,谁知他又突然手一松,络之便往后一屁股坐在地上。络之气闷,刚想站起来,子离便一脚踩在她右手上。络之吃痛,瞪着他道:“你干什么?”子离却转头对子巽笑道:“哥,小丫头生气了。”子巽不答,只冷冷地看着络之。络之拿另一只手去扳子离的脚,口中叫道:“韩子离,你别太过分!你以为我喜欢住在这里!是你们要娶我的!你们要真的恨我,当初就该有骨气点回了这事!如今你们当着全天下做了好人,却在家里欺负我,好象要我还债似的!我欠你们什么了?要我在这里受你们一家子的践踏……”子离听她如此说,不禁怒火中烧,他一脚踩得越发用力,半蹲下身子同她直视,阴涔涔冷笑道:“你们家欠我们的有多少,你老爹没和你说清楚吗?还是要我给你补堂课?好叫你以后知道什么叫罪有应得。”他口中如此说,脚下却不放松。络之倒也倔强,硬是不肯喊痛,只冷冷地瞪着他。子离嘘道:“你骨头倒硬!这样吧,你让我把这只手踩碎了,我就考虑不把那笔帐算在你头上。”络之咬着牙轻轻笑道:“三少爷把帐算差了,我从没欠你什么!”子离一只手勾住她的下巴沉声道:“你是没欠,可你得替你老子还。”络之痛得哼了一声,又冷笑道:“原来是笔糊涂帐,这些恩恩怨怨的事总叫人看不透,总叫人想着为父报仇,父债子偿之类的,自己把自己当成判官,真是俗气!”

子离扬手一个巴掌就要打过去,却叫子巽一把抓住了手。子巽喝道:“够了,把脚拿开!”子离青着脸,慢慢地挪开脚。子巽走过去把络之扶了起来,一边弯着她手指的关节,一边对她道:“骨头应该没断,不过可能要肿几天了。”络之猛地抽回手,怒道:“不用你假悻悻!我若给他踩死了,不正遂了你们全家的意吗!”子巽倒笑了笑,狭长的眼睛闪闪烁烁,慢慢道:“踩死你可不是我本意,我的夫人。”他说最后四个字的时候加重了语气,脸上的笑意却越发阴冷。络之只觉毛骨悚然,锋芒在刺。他又拿起了她的手翻来覆去地仔细看,末了温和道:“还是请个大夫来瞧瞧吧,要是留了个病根就不好了。”络之满心不自然,生硬地道:“不用,留什么都没关系,我在你们家也活不长。”他倒像满意了似的,放了她的手让她走了。她舒了口气,疾步离去,她情愿对着子离的汹汹怒气,也不愿对着他哥哥的虚情假意。

晚间子离回到自己的主处,思来想去总觉得不甘心。婆子端了进贡的乳酪来给他吃,却被他骂道:“一股子骚味!谁吃这个,拿走!”婆子立刻躲开了。子离心下烦闷,便拿了剑去院子里舞了起来。他正舞得兴起,忽瞧见墙边上一条小蛇缓缓爬动,他心念一动,顿时有了注意,于是扔了剑走出去了。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他拿着个麻袋回来了,却不回自己那里,往内院西南角去了。仰桐庐里的一花一木已凋得差不多了,处处露着初冬的痕迹。晚间的风已有寒意,吹进冷落的庭院里呼呼作响。子离一跃上墙,看见只一间屋里昏昏得点着灯,纱窗上泛着两个人影。站着的那个正说道:“姑娘,咱们自己都顾不了了,你哪里捡来这么个东西!”坐着的那个不语,只抚着怀里的一团黑影,半晌说道:“我看着好玩,捡回来做个伴吧,这里怪闷的。”却是络之的声音。纱窗上她的影子正侧面坐着,尖尖的下巴,眼帘低垂,睫毛向上微翘。忽然她怀里的那团东西一动,她也微微一晃,一侧的头发便从背后滑落下来遮住了她的半边脸,接着她咯咯地笑了起来道:“连这里的畜生都待我不耐烦呢!大约也沾了他们家主子的火气。”

子离回过神来,才发觉手里的麻袋直晃动。他嘴角向上一歪,便解了麻绳,自己翻到墙上等着看戏。大约一盏茶的工夫,果然听见络之叫道:“有蛇!琉璃,有蛇!”接着便是乒乒乓乓的瓷器碎声。子离心头大乐,他到底年轻,行为之间不免存有顽童之气。正笑得欢畅,忽听见有人叫了声:“三爷!”原来姜嬷嬷听见叫声,过来看热闹,没料到看见子离坐在矮墙上。子离被她这么一叫,倒像是做错事被抓的学生,一边向她摆手势叫她住口,一边慌着溜走了。


第10章

转眼就要过年了,这年年底子离拜了屈大头为师,入了兵部。韩母原本安排了酒席让子离叩师的,谁知西南传来急报,只说议和失败,急召屈进入宫。接着三日后屈进就率着十万大军奔赴西南,连子离都没见到一面。

朝中各类谣言不径而走,有说薛冠不愿合作,固执己见的,有说白令璩不谙战术的,也有归咎蛮夷太过狡猾的。大家在朝上表面上都谈着这事,心里却对白令璩是否真的被俘一事暗自揣测。白令璩去西南二个月,虽然次次奏报战况已缓,可如今看起来却是粉饰太平。宫里早有人放风出来说白令璩十天前指挥失当,与三个军师一同被生擒,接着又传圣驾看了奏折后大怒,凡是奏报西南战况的折子都撕了,于是一时间与白令璩交好的都人人自危。谁知第二天容素却神色如常,只是绝口不谈这桩新闻。众人对此事正将信将疑,只是天子不说,他们也不好提。不料屈进没几天就率大军离京,朝官才知事态严重。屈进这几年已退隐,他又素性潇洒,不愿过问朝事。这次皇帝却将他请出,可见那边已没有弹压得住的人。西南的那个边陲小国一时间声名显赫,不仅连宫中诸人,就是寻常百姓都生出恐慌,只怕战事愈演愈烈。正当京城中人心惶惶时,又传来屈大头不战而胜的消息,说是丢失的城池都以收回,两方都愿以和为贵,边疆线也已暂时划定。京城这才民心安定,又恰逢新年,于是到处一片喜气洋洋的庆贺声。

元宵节前屈进就让白令璩先行回朝复命了。白令璩这次回来自然引起诸多议论,宫里上上下下都看着皇帝对他的态度。白令璩在上书房只待了片刻,就奉旨回府共聚天伦了。他刚回到府邸,白瑞就迎了上来,笑嘻嘻地道:“恭喜老爷,才刚皇上派人来赏,说您这趟差辛苦了,让您好好休息;等过了节,还要另行封赏,老爷这次可算是凯旋而归了。”白令璩不答,只往书房走。白瑞忙道:“太太们都在大厅里等着您呢,少爷小姐们也都在,您不过去看看?”白令璩一脸疲倦,阴涔涔地道:“看什么?看我的笑话吗?”白瑞一呆,才慢慢问道:“老爷……”却又不说了。白令璩却说: “先去书房歇歇,我一会再见他们。”

白瑞已经换了第三桶热水了,他看白令璩丝毫没有起来的样子,只好说:“老爷,泡一泡就起来吧,泡得太久会气促的。”白令璩方恩了一声,却闭着眼不动。浴桶里的水静静地散着蒸汽,白令璩便边坐在这蒸汽里,他一只手搁在桶边,指尖上悬着许多小水珠,正一滴一滴地往下落。白瑞到底忍不住,问道:“老爷,皇上是什么态度?”白令璩闭着眼睛,慢慢道:“抽丝剥茧,用心良苦。”白瑞道:“大姑爷来说,禁军的一半都叫屈老带走了,他问你怎么办?”白令璩不做声。白瑞轻轻道:“老爷,我们虽不图从前的光鲜,但也要想好后路。”白令璩睁开眼,沉声道:“没有后路了,有人想治我们于死地,你看不明白吗?”他突然从水里站了起来,白瑞忙上前替他穿衣,只听他嘿嘿冷笑道:“被俘?玩什么花样!不就是借刀杀人吗!他们也不看看我是谁,那些蛮子敢动我吗!”白瑞忙道:“老爷在那边可曾吃亏?”白令璩气道:“自己人的亏倒吃了不少!韩子巽这个王八蛋!放了根针在我面前,戳到了还不许我喊痛;薛冠的肠子就跟枪杆一样直,正好给他拿去挥来舞去------偏偏皇上又只听他的。”白瑞替白令璩换了套便服,又沏上浓浓的茶来,白令璩这才舒了口气,叹道:“还是家里舒服,我这些年不似从前,倒贪图安逸起来了。”白瑞笑道:“老爷金尊玉贵,这两个月的风霜叫您想家了。”白令璩思符一下,道:“叫大姑爷把禁军的名册给我,还有明日元宵闭门谢客。”白瑞不解道:“老爷,这是为什么?”白令璩冷笑道:“收买人心需要大张旗鼓的吗?” 白瑞答是。白令璩这才挥挥手道:“去看看孩子们吧。”

大厅里坐了不少人,白令璩走进去的时候,他们都站了起来,他眼光一扫,微笑道:“怎么都来了。”李氏马上笑道:“这不等着给你接风吗,老爷你倒好,把我们摞在这这么多时候。”赵氏走过去,带着大家请了安,于是各自都按位次坐了。白令璩突然看见白泓远远地站着,就问:“你也来拉?”二姨太怕他不高兴,赔笑道:“夫人把他接来的,说您好些年没见着他了。”赵氏一旁道:“我也是图团圆二字,想让他过了元宵再走。”白令璩恩了一声。二姨太便推着白泓给他磕头。白令璩许久没见这个儿子,心下倒也感触,却又见他一脸委琐,那份欢喜又打了折扣,只说:“起来吧。”他瞧见二姨太在一旁拭泪,又对白泓道:“罢了,这次回来就住下吧,南边的房子我另找人去看。”二姨太大喜过望,一把抱起白泓大哭起来。李氏一旁笑道:“这可好了,我们年年都盼着大爷回来呢;也不知当初老爷怎么狠得下心,把他赶到南边去了。”白令璩模糊想起往事,又见二姨太越发哭个不止,心下烦闷,道:“你带他下去聚聚吧。”接着又问:“澈儿呢?”白澈刚要过来,岚之却在一旁笑道:“父亲你就是偏心哥哥们,怎么不见见大姐姐。”坐在赵氏旁的一女子笑着站了起来,白令璩对她亦笑道:“你姑爷明日要来呢,你们多住几日再回去。”那女子答是。岚之又腻到白令璩身边,笑道:“接着便是我。”白令璩道:“你越发没规矩了。”又看她笑语如花,便笑道:“是该给你找个婆家了。”岚之红了脸,正要说话,白令璩突然看到络之也远远地坐着,就道:“你也回来了?”

络之刚才看着白令璩走进大厅,直觉上就是他苍老了不少,才刚说说笑笑,那感觉却也淡了。如今被他问到,发现他的眼神恍然又变得冷竣了。她心里疑惑这是父亲看女儿的眼神吗,口中却道:“母亲接我回来的,给您洗尘。”白令璩恩了一声,又道:“你嫁过去这几个月我都在边境,姑爷对你还好吗?”络之答:“还好。”白令璩又恩了一声,道:“一会吃了饭,你到我书房来,我还有些东西给你做嫁妆,那时走得急没给你带上。”络之只答是。白令璩又向大家笑道:“倒是饿了。”于是众人都预备吃晚饭了。

络之在白府住了一晚,到第二天早上才预备离去。临行前梅氏又是眼泪汪汪,捧着碗汤圆对络之道:“我才叫人下的,你吃点吧。”络之皱眉道:“一早上吃这个不消化。”梅氏道:“那就吃一个,也算是个好彩头,再见又不知是何年何月。”络之只得接了。梅氏又道:“今年冬天特别冷,你平日在屋里,那些毛衣服也别脱;我又叫人给你做了几条棉被,已经晒过了,你拿回去就可以盖;想吃什么就叫琉璃回来拿,大街上买的不干净;银子我都给你碾碎了,铜钱也给你不少,你拿去赏人容易。”她说一句,络之应一句。琉璃在一旁催:“姑娘,该走了。”梅氏又嘱咐她道:“你看着你姑娘,别叫她吃冷的东西。”琉璃应了。梅氏这才把她们送上车,又拉着络之的手哭了一场,这才放她俩走了。

车子经过白府正门的时候,络之拉起车帘往外看,只见那扇大门离自己越来越远,门上的题字也慢慢模糊,心里却未生出一丝留恋。她觉得奇怪,又望了一眼自己住了十八年的房子,却只看见冷冷的围墙,好似在说:“是该走了,是该走了,别再回来了!”她放下车帘,坐回原处,心里盘算着今后如何在韩府自处。

络之叫车走的是西边的角门,这扇门平日最冷落,却离她的住处最近。她一进门就看见红红的灯笼挂满了整个府邸,连这边的清冷地方也透着喜色。琉璃笑道:“咱们晚上偷偷溜出来玩,这灯笼一点着一定很漂亮。”二人一走进内院,却看见子离横在门口。子离一见络之,就冷笑道:“原来你还想着回来啊,我以为你躲回你家就不出来了,正要叫人封了那扇门呢。”络之现在已不怕他,只说:“你又想干什么?”子离一手挡在她面前,慢悠悠地道:“咱们家又不是客栈,让你这样随来随往,你今天要再进来,往后就不能出去了。”络之冷冷道:“我可问过你的娘,是她同意我回去的。”子离道:“这我不管,那扇门我是封定了,你以后别想偷偷溜出去!”络之道:“随便你。”然后推开他的手,径直往里走。子离跟在她后面,凉凉道:“你回去干什么,那老头子又不喜欢你,还不如待在这给我欺负,反正你在哪都没人要。”络之不理他,只管往前走。子离一路跟着,闲话不断。

到了晚上,韩子巽请了一帮戏班子在院子里搭了台唱戏。韩母是爱听戏的,所以子巽特地请了淮南的几个名角赶来京城。韩母许多年没有如此高兴,因而精神极好。一旁的文抒却支持不住了,她这个月就要生了,身体极容易疲乏。子巽对她轻轻道:“我扶你回去吧。”他这么一说,韩母马上道:“我倒忘了你,夜里风大,你受不住,咱们这就散了吧。”子巽笑道:“这出正唱到高潮,若现在散了,今晚您可就睡不着了。”文抒亦笑道:“让二爷搀我回去就行了。”韩母道:“对对,你们俩回去吧,小俩口好久没说体己话了。”众人都笑了起来,文抒觉得不好意思,由着子巽搀走了。

院子里灯笼都亮着,远远地看着似朵朵红云。这一路走回去十分安静,文抒只靠在子巽肩上,心中十分甜蜜。她轻轻道:“我嫁给你那天,这里也挂着好些灯笼,红艳艳的,我觉得好看极了。”子巽笑道:“你要觉得好看,我让他们天天挂着。”文抒失笑道:“天天挂着还会好看吗,人都是只图新鲜的。”她说着看了子巽一眼。子巽并未看她,只抚着她隆起的肚子道:“不知是男还是女?”文抒便问:“你喜欢哪个?”子巽想了想道:“还是女孩子好,不是说闺女贴娘心,以后你就不会闷了。”文抒正要答话,却看见已走到门前了。子巽便唤了婆子来搀,口中道:“早点睡吧。”文抒道:“你又要出去?”子巽道:“我还有许多事没做,今晚不回来了,你若有什么事,就告诉老曾,他知道上哪里找我。”文抒一时气闷,因有婆子在旁,又不好发作,只一字一句地道:“谁都知道上哪找你!”子巽正要走,文抒又叫道:“子巽。”子巽回头,她才轻声道:“这些天你多回来吧,你看我这样―――我有点害怕。”

子巽回到韩母那里辞了一声,便出门了。他走在大街上,看着人潮涌动,个个穿红着绿,欢天喜地,脑中不停浮现刚才那一幕,心里总觉亏对文抒。不知不觉走到了一个僻静的胡同,此处没有街市的繁华,再往里走就露出一盏地灯,灯旁有一块小木板,做得十分精巧,上面刻着个“酒”字。子巽抬头看见一块匾额,上面提着“兰铃居”三个字,写得是草体,笔法十分凝练。他微微出神,忽有一阵酒香飘来,伴着和风抚面,十分醉人,门口的风铃叮叮当当,好似在挠耳。忽有一女子的声音飘出:“怎么不进来,自己写的字就那么好看?”娇音悦耳,同风铃声混在一处叫人难辨真伪。子巽一笑,推门而入。

这间暖阁建得十分别致,小小巧巧,嵌在两间屋子的中央,窗口处又对着花园,此时梅花正开得娇艳,仿佛要窜入室内,给夜色一笼,又显得朦胧。子巽靠在一张半旧的软榻上,细细地看着一张新制的地图。一旁站着一个青衣男子,那男子慢慢道:“爷,白令璩已经开始清点禁军了。”子巽不答。那男子又道:“他陆陆续续发信给自己的亲信,还有以前的学生,大都都是受过他恩惠的,只怕是耐不住了。”子巽微笑道:“原本是想建功利业的,如今却做了冤大头,凭谁都咽不下这口气。”男子道:“我们要不要漏消息给皇上?”子巽将烛光凑进了点,口中道:“不必。”那男子又道:“万一他真的……”子巽抬眼道:“反吗?那正好,我就怕他做忠臣做上瘾了,他没了火气,我们再煽也没用。”男子道:“爷,你不怕?”子巽嘿嘿笑道:“皇上都不怕,我怕什么,他动作越大,我越放心,到时皇上不愿下手都难了。”

那男子顿了顿,又道:“昨晚白令璩把少夫人请去书房说了好些话。”子巽噢了一声。男子道:“白令璩的意思是要在少夫人旁边放一个人,还对她说今后若受了委屈只管回来伸张。”子巽摇摇头:“他是穷途末路了,她说什么?”那男子不解,子巽沉声道:“我是说白络之。”男子连忙道:“少夫人好象不愿意,两人吵起来了。”子巽问:“她说什么?”那男子看了子巽一眼,字斟句酌地回道:“少夫人说:‘今后你和你女婿斗法别牵扯到我,我做子女的做到这份上也算敬孝了。你要耍什么计谋是你的事,不要一副慈父的样子来唬弄我。’”子巽放下地图,望着他道:“就这些?还有呢?”那男子只好道:“少夫人还说:‘你那女婿可不是盏省油的灯,一肚子的阴险诡计比你尤甚,你安排什么人!给他知道了,我还有命吗?’她刚说完,就挨了她老爹一巴掌。”子巽倒笑了起来。他站起来把地图扔给那男子,道:“商州和徽县的位置不精确,海省的边界线划长了,重画。”他忙接了,正要告辞,却见一红衣女子端着酒壶走进来,步伐款款,摇曳多姿,一双美目在烛光下宛若秋水,他低头道:“蓝小姐。”

子巽看他出门,就对她道:“你都听到了?”蓝丹娉婷地倚在门口,笑道:“你干吗不在西南就杀了他?生出那么多事来做什么?”子巽向她伸出手,蓝丹走过去搂住他脖子,子巽顺势抱住她,微笑道:“那可便宜他了,他就是恹恹一息的样子才让我满意。”




第11章

阳春三月的天气十分怡人,芳儿午觉后就喊闷,奶娘无法,就带着她在院子里东游西晃。芳儿多能跑,一会就把奶娘甩在身后,一个人蹦蹦跳跳地沿着迢迢湖往院子西边走去。迢迢湖是建在院子中间靠南的,引的是京城郊外的活水。她四岁生日那年子巽抱着她让她给此湖取名,她支支吾吾地说不清,子巽就拿了本字典来给她翻,她翻出“迢”这一页,再翻还是这一页,于是子巽就叫人在湖边的一块大卵石上刻了“迢迢”二字,下方有“芳四岁,乱点”五小字。子巽后来想改,看见众人都叫顺了口,就只好顺应民意,自己也跟着叫起来。

芳儿是不大往院子西南边去的,那里太幽僻。今日她走着走着却看见络之在湖边上采柳条,她只有七岁年纪,对大人的一些恩怨并不明白,只觉得络之踮起脚摘柳条的样子很好看,就甜甜地叫了声:“二婶。”她辫子也没扎好,衣裳的扣子也扣错了,两手放在背后,因为认生,神色有些忸怩。络之回头一看,只见个娇憨的小姑娘站在面前,倒也意外。她提着篮子走过去,蹲在她面前,笑道:“你是芳儿吧?”芳儿点点头。络之四下一望,问道:“怎么就你一个人?丫头婆子呢?”芳儿道:“我才不要她们跟着我,我一跑他们就跟不上了。”络之笑笑,拉起了她的小辫子道:“怎么弄得这么邋遢,你娘不管吗?”芳儿道:“娘和奶奶一起出门了。”络之哦了一声,心想怪不得今早不要她去罚跪了。于是就对芳儿道:“那我帮你梳头吧。”芳儿笑着点点头。络之就拉她坐到一棵柳树下的石凳上,一边梳头一边和她聊天。

芳儿拣起篮子里的柳条问道:“二婶,这些用来做什么的?”络之道:“编东西玩啊。”芳儿奇道:“能编什么?”络之笑道:“什么都能编。”她正在努力地帮她梳一个新学的发髻,前儿琉璃教了她一边,她还没练熟,偏生芳儿的头发又滑不溜手,她挽了几次都不顺手,火气都上来了。这时芳儿道:“能编个小摇篮吗,小弟弟一定会高兴的。”络之便问:“什么小弟弟?”芳儿一转头道:“就是文姨娘生的小堂弟啊,二婶你不知道吗?”她一个转头,络之刚梳好的地方都散了,她不觉闷闷地说:“不知道。”其实她早就知道,子离是常常跑到她那里刮噪的,她听了也没放在心上,现在她见芳儿说了,就随口和她聊了起来。两人不觉在那坐了半天,突然芳儿“呀”了一声,络之连忙放缓了手势,道:“弄疼你了?”芳儿翘起一支手指,原来是给柳枝刺到了。络之看那柳枝挺脏,就把她拉到湖边去洗洗,又压着她手指想把伤口处的血挤出来,正抬头,却看见子离阴着脸遥遥地走了过来。

今日早朝,白令璩突然上奏,希望将禁军交于屈进管理,让朝堂上的众人十分诧异。容素准了奏,但没把禁军交给屈进而是交给了郝呈平。接着许多人便为白令璩不平,暗自觉得皇帝此项决定不公。容素无法,只得命白令璩为辅佐督军,又还了他二个月前免掉的部分职务。白令璩这几个月都是称病的,如今复又起用,只得挣扎着出来理事。

子巽下了朝便把此事告诉了子离,子离哼了一声,气道:“他装模做样给谁看?还说什么众望所归!不知暗地里给他那群狗党塞了多少银子!”又道:“容素干吗买他的帐?顺水推舟收了兵权就行了。”子巽沉声道: “和你说了多少次了,要叫皇上。”他脸色也不好看,只是将怒气收在心里罢了。过了一会,子离又道:“如今他一上去,我们又要等多久才能有机会。”子巽捏着手里的朝珠来回拨弄,慢慢道:“看来皇上暂时是不会给我们机会了,他还是听他老爹的话,不肯让秤杆子斜了。”子离问:“什么意思?”子巽已经收了怒气,冷笑道:“白令璩今时不同往日,他一个人能演这出戏吗?他就是个生锈的砝码,皇上也要放在那,因为他够重。”

二人回到家中,正好韩母一行人从庙街祈福回来。大少奶奶便问芳儿在哪,当下一些人都说不知道。韩母就喝道:“糊涂东西!我们就走了几个时辰,你们就把主子给丢了,还不去找来!”众人忙去了。子巽道:“左不过溜去哪里玩了,母亲莫急,你们先回去换身衣服,一会我找到她再把她带过来。”大少奶奶便搀着韩母回里屋了。这边子巽子离刚要走,就看见姜嬷嬷蝎蝎螫螫地跑来叫道:“不好了!不好了!”子离皱眉道:“叫唤什么!什么事?”姜嬷嬷嚷道:“二位爷快去看看大小姐,正让我们奶奶强拉着蹲在湖边,我走近一瞧,都见血拉!再迟恐怕就……”她边嚷边拽着子离的袖子,又哭道:“可怜的大小姐。”子离一把推开她,吼道:“那你是干什么吃的!”说完就往里面飞奔了去了。子巽皱皱眉,也跟着去了。

络之是见惯了子离的包公脸的,见他走近了,反而笑道:“今天这么早?被兵部赶出来了吧?”刚说完,就发现子离神色不似以往,他双目炯炯,脸色青黑,仿佛身上有一团火气正要找个出口似的。她问:“你怎么了?”正好芳儿也说: “三叔叔,我出血了,很疼。”这话原本是撒娇的,可子离一怒之下什么也听不出来,他一把抱起芳儿,对络之吼道:“你想干什么?”他一面说一面推了络之一把。他手劲大,推得络之一下子撞在柳树上。络之还没回过神来,他就过来指着她骂道:“你果然是那老头的种!心和他一样黑!一个在外头骄横跋扈,一个跑到这里来兴风作浪!你打量我和我哥拿你们没办法是吧?你以为你爹又得了势,你又有靠山了是吧?我现在就杀了你,我看你还怎么害人!”他说着就把络之拽过来,一手掐住她的脖子。络之给他骂得莫名其妙,拿手去掰他的手,口里道:“你发什么疯!我害谁了?芳儿的手给柳枝扎到了,我在帮她洗呢!”子离哪里听得进去,怒道:“你有那么好心!你们家没有一个好人!全是人渣!害完一个又一个,把你放在这里真是养虎为患!”络之听他这么说,不由满心委屈,只道:“你不信你去问芳儿啊!问她我有没有害她。”

芳儿见了这阵势,早吓得哭起来。正好大少奶奶听说赶着过来,看见芳儿披头散发,满脸是泪,手指又流着血,连忙慌着将她抱开,她一脸戒备地看了络之一眼,却对芳儿骂道:“谁叫你跑到这里来的!我和你说过什么?越大越没轻重,你以为住在这的个个都是好人吗?”她一边骂一边打了几下。芳儿不知做错了什么,哭得更响了。大少奶奶还骂:“哭什么!我把你拉扯了这么大,你要出点事,叫我怎么去见你地下的爹,怎么跟他交代。”说到这里自己不禁落泪,一旁的丫头连忙来劝,也有陪着哭的,也有来安慰芳儿的,一时间闹成一片。

络之看了这一幕不觉气闷,子离却恨恨道:“留你在这里真是家无宁日。”他一只手原本并未使劲,听到姚氏哭说“你地下的爹”时心里一颤,正要加重手势,络之却哭道:“你们一大家子真蛮横!蛮不讲理。”她一边哭一边拿手去打他,子离不觉手一松。这一收一放只是刹那间的事,络之浑然不觉,只对子离骂道:“韩子离,你最混蛋!受了气就找我出气,不问青红皂白,带着你一家子来冤枉我。”这话在子离听来却是恶人先告状,他一个赌气将络之朝后一推。络之原本给他掐着,经他一推后脚下一滑,向后摔去。他俩是站在湖边纠缠,络之这么一摔就摔进了湖里。

子巽原本是站在落叶松下看着他们吵吵闹闹,他料着芳儿不会有事,也懒得过来参合,忽地看见子离把络之推下了迢迢湖,这才慢慢走过来。他看着络之在湖里挣扎,子离却站在那里不动,他又往湖里看了眼,这才听到哗地一声,却是子离跳下去了。

络之在子巽看她的时候也看到了他。她知道琉璃不在,自己又不会游水,这岸上的人有哪个会救她?她在水里一上一下地挣扎,一会看见花木葱茏的人间,一会却是冰冷的湖水。她不一会已呛了好几口水,从喉咙到脑袋只是涨涨地难受,渐渐思维模糊,心里生出一丝绝望。恍惚间她看到了子巽的眼神,隔着水花那眼神冷冷的,仿佛眼前的一切不管己事,仿佛在对她说:“你去死吧,你应该死。”她心里的绝望渐渐扩大,却觉得湖水不再冰冷了,而阳光反而刺眼。正混沌间,却感觉自己被一把提了起来,一时间空气送入鼻中,她仿佛遇见救命稻草般连忙用手去抓,接着听见一阵急促的呼吸声,她视线已模糊,只听到有人说:“别乱动。”她认出是子离的声音,便依着他的话不再乱动。等他制住了她的手,又听见他轻声道:“别怕。”她想要集中视线,隐隐看见却是蔚蓝的天空,又依稀听见琉璃在大叫:“姑娘!姑娘!”她只觉得一阵安心,随后就人事不知了。

太医院的张主事本来是要给陈公去例行检查的,忽跑来一小太监叫道:“韩府那边请您老过去一趟,要快!”张太医听见是韩子巽府上的,不好推委,只好另差人去陈公那边,自己坐了车过韩府这边来。

他原以为是老夫人出了事,却见家仆只往院子里处让。他随着一老婆子走了很久,起初还看见一些丫头嬷嬷,再走就没什么人了。走至一座别院内,发现两旁都是参天梧桐,种得错落有至,倒显的几间小屋子盖得隐秘,屋前开了块地,种了好些小白花,院子边上还有一个秋千,却做得粗糙。张太医便知这是闺房,连忙低了头,心中却疑云渐起。只听一婆子道:“麻烦老太医了,我们少夫人不小心落了水,所以请您来瞧瞧。”他连忙应了声,走进里屋,却只有一丫髻等在那里。绣床上的帷幔都已放下,只露出一只手来。那丫髻端过凳子,老太医便坐下切脉。

须臾,他示意换一只手,又仔细斟酌一下,这才站起来。那婆子忙道:“您老这边请。”他就只得跟着那婆子出去了。等他走出扇内仪门,他就认得路了,知道这是要去韩子巽的书房。这一路上的景致却与刚才不同,一派山明水秀,鸟语花香,于是心中更疑惑刚才的别院里的是谁。他进了书房,看见韩子巽正搂着一小女孩说话,那女孩笑道:“是啊,二婶是要帮我梳头,还要教我编篮子呢。”韩子巽抬眼看见了他,就对那女孩笑道:“好了,今后要听你娘的话,别再惹她生气了,知道吗?”那女孩点点头,就出去了。

张太医刚要行礼,子巽就道:“免了吧,误了您老的时辰,还是我要给你赔礼呢?”张太医忙笑道:“不敢,不敢。”子巽便问:“内子如何了?”张太医这才知道刚才的是谁,忙道:“尊夫人不防事,只是呛了几口水,受了惊吓,加上原本气虚,故而看来比较严重。”子巽道:“那有劳太医您了。”张太医笑道:“如今压惊为重,再者要防着受凉,就无大碍了。”子巽恩了一声,又笑道:“内子调皮,跑到湖边去玩,一不小心掉了下去,闹得鸡飞狗跳,传出去可是笑话了。”张太医会意,道:“尊夫人年轻,自然活泼好动,这种事情老夫碰到的可不止一次,只是都混忘了,不然说出来可要笑掉您的牙呢。”子巽笑道:“您老费心了。”

张太医开可方子,便要告辞,一小厮替他拉了帘子,他忽得看见门外还站了一男子,定睛一瞧,便赔笑道:“三爷原来在家。”子离脸色却不善,只说:“您老真是越发忙了,请了你半天才来。”张太医忙道:“三爷可是冤枉老夫了,老夫是误了陈公那的差赶着过来的。”子离听了不理,转身进屋了,张太医正疑惑怎么得罪这位爷了,回头听见他进屋里叫了声:“哥。”就随手拿起自己刚开的方子看起来。张太医只当他是要找自己的碴,忙慌得离开了。



第12章
  

谁知络之这一病却是来势汹汹,当天晚上就发起高烧来。她原本只是受了凉,可几个月的担惊受怕,着实亏虚人的精神,于是借着一点小病就发作起来。她大约烧得难受,半夜里自己就醒了,哑着嗓子喊琉璃。琉璃睡在外面屋里,她喊了几声都没有动静,就只好自己起来倒水喝。这水凉凉的,她一口一口地喝下去,只觉丝丝寒意涌了上来,她不觉想起迢迢湖里的水,忽然间一阵头重脚轻,一下子坐倒在一旁的榻椅上。

  琉璃模糊听见里屋有声音,就披了衣服进来瞧,只见络之坐在榻椅上,一双眼睛呆呆看着窗外,琉璃连忙去关了窗,叫道:“你要死,发着烧还坐在这里吹风。”络之却道:“我热得很。”琉璃听她声音不对,就那手去探她的头,这一探却是吓了一跳,连忙蹲下身问她:“你怎么拉,怎么烧成这样?怎么不叫我呢?”问了几声她都不答,琉璃只好把她扶回床上,替她把被子都盖好,自己跑到后面去烧水。

  这夜里原本是极静的,琉璃在后院起炉子烧水,自然惊动到了人。姜嬷嬷披散着头发出来骂道:“这三更半夜的闹什么呢?还让不让人睡觉了?”琉璃只好道:“姑娘烧得厉害,我要弄点热水。”姜嬷嬷一脸不信,道:“太医不是说没事吗?就喝了几口水,哪里就严重起来了?”琉璃本来就有气,这会就冲口道:“我怎么知道?问你们家主子去,再不然你自己跳下去试试看。”姜嬷嬷立刻凶起一张脸,对她骂道:“死丫头!在我面前横三横四。以后和你主子一样,都不得好死!”琉璃指着她叫道:“你说什么!你嘴巴放干净点!狗仗人势的东西,以为自己有靠山就在这里作威作福。扣咱们伙食,偷咱们的银子,那些古董玉器就叫谁拿去卖拉?你打量我和姑娘都不知道是吧。到底是谁不得好死,你这条老寄生虫!”姜嬷嬷气红了脸,便走上来挥手朝琉璃身上打去,琉璃连忙跳开,姜嬷嬷追不上,就双手叉腰嚷道:“我就是把你们姑娘卖了,也没人会支声,只不定还有人称愿呢!你们是什么东西!只要哪天白家一倒,就立刻一封休书扫地出门。如今还真当起主子来了,一个娇娇贵贵地生起病来,另一个跑来我面前撒泼,明儿我就找个小厮把你这个贱人配掉,我看你这张嘴还怎么说!”说着便又追着要打。

  外面闹得厉害,络之这里只模糊听见。她正沉沉得想要睡去,忽听见有声音叫道:“打死你这个小贱人。”她只好再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后院,果然是姜嬷嬷拿着棒子追着琉璃在打,她一手扶着门沿,口里叫道:“琉璃,跟我回房。”琉璃急道:“你出来干什么?怎么衣服都不披件?”姜嬷嬷冷笑道:“少夫人,我在教训奴才,听说您病了,请您回去休息吧。”络之道:“哪有这么晚教训奴才的,再说她是我的奴才,有什么不是等我好了我亲自教训,不用您费神了。”姜嬷嬷一把拉住琉璃道:“话可不是这么说,你的丫头不知检点,半夜里吵吵嚷嚷惊醒了这一院的人,我出来说她,她倒骂起我来,我若不教训她,还能当这里的嬷嬷吗?”琉璃正要说话,络之却给她使了个眼色,一边对姜嬷嬷笑道:“原来是这么一回事,的确是她不对,也是我不好,是我要她弄粥给我吃的,没想到扰了您老的清梦,我先给你陪个不是。”姜嬷嬷哼了一声。络之又喝道:“琉璃!”琉璃只好恨恨地说了句:“对不起。”姜嬷嬷又摆起架子,冷笑道:“你要和你主子一样,明白自己的身份,我也不用这么用心教你。”琉璃待要发作,只见络之轻飘飘地站在哪,欲倒不倒,只好忍着气先扶她回去。
  
  这么一折腾,络之的病就越发严重,到了下半夜就说起胡话来。琉璃看了害怕,不停地用热毛巾给她敷脸。好不容易熬到天亮,琉璃看她睡着了,就想出门找个大夫,谁知走到西角门却看见门给封了。她此时干着急,想着若回去求那些婆子必然遭白眼,若走大门就更麻烦,一边想一边只好往回走。忽地想起一个人,她此时苦无计量,就转身向东走去。

  文抒那的人很少见过琉璃,一听她是那边的人,就拦着不让她进去。她就大叫: “文姨太!文姨太!”文抒没出来,子巽倒走出来了。他认了一会才认出琉璃是谁,便道:“一大清早就大呼小叫,哪里学来的规矩!”琉璃只好将络之的情形说了,末了还道:“请二爷快去请个大夫来瞧瞧。”这时文抒也抱着孩子走出来了。子巽皱眉道:“昨天张老不是说没事吗?”琉璃急道:“若不是病得厉害,我也不会来这里,就二爷快做主请个大夫吧。”文抒看她急成那样,也在一旁催,又道:“我也去瞧瞧吧。”子巽拦道:“你凑什么热闹!”又对琉璃道:“我去看看。” 说着令身边的人去请张太医,自己跟着琉璃往仰桐庐那边去了。

  子巽是头一次来,琉璃便带着他往里走。屋里静悄悄的,络之还睡着。子巽过去一瞧,看见她两颊烧得通红,鼻息间呼吸急促,就知道病得不轻。子巽转身问道:“这么烧成这样?”琉璃哭道:“我也不知道,昨晚睡前还好好的,半夜里突然就烧起来了。”子巽看到桌上放了好些药材,走过去一看,问她:“你既有药,怎么不熬了给她吃。”琉璃道:“这是家里带来的,只写了个名,我也不知道该煎哪副,若吃坏了岂不更槽!”子巽看了看,就拿了几味药对她道:“先拿这个降温吧,不可再烧下去了。”琉璃连忙接了出去。这边子巽环顾四周,就在榻椅上坐下。

  窗前的案上堆得乱七八糟,几本书垫在最下面,画纸,颜料盘,还有横在上面的画笔。子巽过去一看,那些画笔都已经开叉了,笔杆上还溅了很多颜料,可见是她常用的。笔筒里的几支笔倒还很新,看着笔毛来还比案上的几支更有出处。他把笔扔回笔筒,又拿起最下面的几本书,却是些野史小说,有几页好似翻过很多边,有几页却还是新的。一旁的书架上倒插了很多正经书,四书五经,论语孟子,还有一本烈女传,他看了不觉失笑,心想这才像白令璩的女儿,又过去一瞧,才发现上面积了好多灰,可见她从来都不看。他正要退后,忽然脚下一拌,才发现一只白兔正抬着红眼睛瞧着他,子巽险些踩在这一堆白毛上。他不觉暗自思腹这主仆二人平日是怎么过日子的,边想边瞧向络之,却发现她也瞪着眼睛看着他。

  子巽慢慢走过去道:“你醒了。”络之凶道:“和你说过多少次了,别动我东西!”子巽坐到床沿,看她眼神飘忽,就问她:“你认得我是谁吗?”络之看了他一眼,就道:“叫你别动我东西。”子巽知她糊涂,就只好噢了一声。半晌,络之又对他道:“去把窗打开!”子巽笑道:“你可真会作死,一点也不用我费心。”一会络之又要起来,子巽只好按住她说:“你还不安分点,你病得很重。”谁知络之却突然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乱动,口里大叫:“我要开窗!我要开窗!”子巽便走过去吱呀一声把窗打开,随后又轻轻关上,走回来对她道:“开好了。”络之恩了一声,仿佛心满意足似的,又自己躺下了。子巽过去帮她切脉,口里轻声道:“你要真死了,他们有几个会伤心?我这边倒要落人口舌,只不定还要叫你老爹做文章呢!你想想,你是帮你老爹还是帮我呢?”络之向他翻了个身,把他的手垫在自己的脸下,喃喃地叫了声:“娘。”子巽微笑道:“你是两不相帮吧,那也好。”他想把手抽回,突然络之叫了声:“子离!”子巽一楞,络之又大叫:“琉璃!救命!”子巽知她是为落水之事,只好任由她拉着手又哭又闹,一边又跟哄芳儿似得哄着她。

  这里琉璃听到哭闹声赶进来,赶紧拉开络之,对子巽赔笑道:“爷别见怪,她一生病就使性子,今天闹得越发厉害了。”正说着,有一嬷嬷引着张太医进来了。张太医对子巽请了安,就坐下给络之切脉,口中疑道:“昨天不似如此严重,非同小可。”说着连忙开了方子,又说了怎么服,怎么用冰,一一交代。琉璃端着碗药道:“老太医,先服这碗药可否?”接着就把几味药报了,张太医道:“可以,先降温,让夫人服下吧。”又对子巽恭敬道:“这几天老夫都当差,夫人病情若有变,请速通知老夫。”子巽谢了,又命人送了出去。

  于是琉璃便喂络之吃药,络之哪里乖乖肯吃,险些把药都弄洒了。子巽就过来扶住她,琉璃这才一口口地喂进去。子巽对她笑道:“你倒防着我。”琉璃看了他一眼,冷冷道:“不应该吗。”子巽道:“陪嫁过来的就你一人?”琉璃道是,又说:“谁肯过来?”子巽笑道:“你不是跟来了,你对她倒忠心。”琉璃直望他眼睛道:“那是因为她对我也好,我这个人恩和怨最分明,不会混淆。”子巽道:“我也是。”

  络之这一病却病了一个多月,直到半个月后才能下床走动。这中间文抒来看过她两次,有一次还把芳儿也带来了,几个人说说笑笑倒也开心。这一日下雨,琉璃把榻椅移到门廊上,络之便坐着看雨,手里拿着一本书。琉璃过来替她披了件外衣,看她昏昏地要合眼,就把书抽走了。络之却一惊地醒了,琉璃笑道:“你睡会吧,看书伤精神。”络之道:“我不困,这些天睡得不够吗?”她看见雨打在梧桐叶上,滴滴答答又沿着叶尖落下,风一吹,几片焦页就随风舞动。她转身对琉璃道:“今天是几号了?”琉璃捧着盆吊兰出来,答道:“四月初五啊,怎么想起问这个?”络之笑道:“原来我病了这么久,这日子一乏味,就忘了日子了。”琉璃又回屋去捧了几盆花草出来,道:“这几日总下雨,等雨停了,我就扶你出去走走。”接着又笑道:“文姨太倒是个好人,说话也不刻薄,你要闷了,就去请她说说话。”络之却不留心,只看着雨。琉璃便把几盆吊兰挂在门廊上,又把其余的都放廊上的横杆上,又道:“二爷人也不坏,只要别再惹到那个瘟神,咱们的日子就太平了。”络之却回过头来,问道:“谁?”琉璃咳道:“还有谁!”络之低头看着脚边的兰花,道:“他这几日又没来。”琉璃道:“他敢来!上次他来,叫我一顿臭骂赶了回去,他还敢来吗?”络之不语,捧了兰花放在脚上,拿手指卷着叶子,琉璃过来叫道:“这花哪经得住你这么折腾,快给我。”络之轻轻道:“他又不是故意的。”

  隔天早上子巽去看东方曜,因而误了朝,午饭也没吃就进宫去了。容素见了他就笑道:“今早你没来真可惜了,你家老三在朝堂上把白公气得差点吐血,谁的面子都不给,我看他还没拜师,已经尽得屈大头的真传了。”子巽道:“他也不小了,做事还是莽撞,我都不知怎么教他。”容素道:“我看他倒很服屈进的样子,才把他交给他,可惜现在屈老在西南收拾烂摊子,没人来治这个炮筒。”子巽道:“舍弟的出言不逊,还请皇上海量。”容素站起来笑道:“子巽,你如今越发客气了,我们三个情如兄弟,有什么量不量的,还是子离比你爽快,从不跟我酸文假醋的。” 子巽笑道:“虽如此,君臣之礼还是要守的。”容素道:“得,你是越来越像陈公了。”又看着他道:“子巽,你是不是怪我又放了白令璩?”子巽道:“臣知道自家恩怨与国家大事孰轻孰重,只有时机到了,臣才会讨回公道。”容素笑道:“你明白就好,我有我的难处,我看子离这几天也在怪我,前天我邀他去骑马他也不去,闷闷地只说要回家去,叫人好不扫兴。”子巽皱眉道:“是皇上待他太优容了,他这脾气,早该得一顿教训的。”容素笑道:“屈大头快回来了,他有得受了。”

  晚间子巽回到家,曾伯就跑过来道:“爷到主屋里去瞧瞧吧,二少奶奶发了好大的脾气。”子巽就问何事。曾伯道:“好象是为了她的丫头。”子巽道:“琉璃?她怎么了?”曾伯缓缓道:“听说是姜嬷嬷做主,硬给她配了人家。”子巽笑道:“这还了得!”边说边往主屋里走,却见母亲嫂子一干人都在那里,庄嬷嬷也站在后面,脸色不善。

  络之正对姜嬷嬷冷笑道:“原来还真是沾亲带故,怪不得你这么大胆子,敢绑我的人入洞房。” 她说着看了庄嬷嬷一眼,又道:“我不管今天谁是谁的亲戚,你马上去跟琉璃认错。”姜嬷嬷见众人都在,倒也不怕,只说:“认什么错,她从洞房里逃了出来,我还要背责任呢,以后叫人怎么说我们家的丫头;再说我是她嬷嬷,我就能做主给她配人,二奶奶你也管不着。”络之道:“配给谁?配给人贩子,好给你赚银子吗?你们家好厉害的家训,都是这么调教奴才的。幸好琉璃跑了出来,不然她以后怎么见人!”姜嬷嬷自然有恃无恐,嘿嘿笑道:“二奶奶,琉璃迟早是要配人,不是张家就是李家,这你可做不了主;其实配给谁都不委屈她,她是你们家出来的,你知道民间怎么说吗?他们说白府的人有哪个是干净的......”她还未说完,络之就挥手对她一个巴掌。
  
  络之这一生从未打过人,这一掌挥出去自己也吓了一跳,她还有低热,一气之下两颊微红,一双眼睛雪亮。她一眼看到子巽站在门口,就冷笑道:“这一大家子都到齐了。”接着就指着姜嬷嬷道:“你也知道我姓白,我爹是当朝正二品官,我姑妈是先皇皇后,我又是皇上亲指的诰命夫人;你是什么东西!自从我住进来,你就百般刁难,如今越发变本加厉,竟然敢私贩我的丫头,还横加污蔑,我现在就能把你送到督察司审办,不用过问这里任何人。”她一双亮目瞪着子巽,好似这些话要说给他听一样,子巽只默默看着她。姜嬷嬷早一头跪在韩母面前,老泪纵横道:“求老夫人给我做主。”韩母沉声喝道:“是你多事。”接着看了络之一眼,慢慢道:“子巽,把她领回去,我给她闹乏了。”
  

第13章  

   自从屈进从西南回来后,子离每天上午随他读书,下午在校场练剑,有时晚上还会给他叫去吃酒,故而在家的时间越发少了。屈进的性子是喜欢谁就教训谁,他对子离的成绩十分得意,因而对他的管教也是无时不刻的严厉。这日下午太阳当空,子离耍一套剑法耍了两个时辰,屈进还是不满意,看他满头大汗,就把他叫过来道:“今天你就早点回去吧,明儿一早再来,皇上要见见你。”子离抹了一把汗,笑道:“你就这么放过我了?现在还早呢。”屈进笑道:“你就早些回去吧,你家老二昨天和皇上抱怨,说我虐待你呢。”子离将一碗水一饮而尽,道:“我先陪你到家吧,这些天湿气重,一会你的膝盖痛起来,那些奴才照顾不周到。”屈进便由子离扶起,一边叹道:“老喽。”
  
   路上屈进对子离道:“前些天皇上和我说,还是要把郝呈平调回边疆,想把禁军交给我,我说我老了,也不想管这事,皇上便要我荐一个人。”子离问:“皇上是什么意思?”屈进笑道:“全天下都知道你是我的得意门生,皇上这么说,不摆明要你挑这副担子吗?他怕他自己说出来别人会说他徇私,所以要借我的嘴说才能服重。”子离摇头道:“不可能,我哥说过皇上不会让我们家揽太多事,我若接了兵权,那还放着白令璩干什么?”屈进道:“你哥那几跟肠子就是喜欢七拐八饶,这挺明白的道理一放在他那生出许多事来。皇上为什么不愿把兵权交给你?这朝野上下他最相信谁?他把你交给我,也是让我好好调教的意思,难道他还真指望我这把老骨头替他撑天下吗?”
  
   二人说着轿子已到了门口,管家出来搀起屈进,忽得从门里串出一条狗,旺旺地叫得十分精神。二人一看,却是一条西洋大哈巴狗,身形硕大,黄底黑斑。屈进皱眉道:“哪里弄来这么个东西?”管家笑道: “今早礼部送来的,还说这是西洋狗里的名种,专门送来给老爷解闷的。”屈老笑道:“它看着比我还壮呢,只怕我要给它拿去解闷了。”又见子离已蹲在一旁斗弄起来,便道:“罢了,你要喜欢就牵了走吧。”子离笑道:“谢谢老师。”屈进又道:“别告诉你们家老二是我给你的,若生出事来,他又要问着我了。”

   子离便牵了狗回家,一进门就引起轩然大波,也有过来看热闹的,也有害怕躲开的。他先去见了母亲,在韩母那里吃了饭,就回到自己住出洗澡换衣服。那条狗见了许多生人,越发叫个不停,子离走到院子里对它喝了两句,它倒安静下来了。子离便解了圈在树上的麻绳,牵着它出门了。
  
   络之自病起,已有一个多月没见他了。她正坐在院子里,忽地看见月色下站了个人影,人影缓缓走过来,拌着以往的脚步声。她刚想说话,突然间一阵狗吠声,她吓得站起来,口里道:“什么东西?”子离抚着它的头,它立刻安静下来,他对络之笑道:“你过来试试,它很通人性的。”那只大狗吐着舌头,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盯着络之,络之笑出来,道:“它长得真恶心,我才不要碰。”子离只好把它圈在院子里,他看络之进屋去了,便也跟着进去。

  络之正走来走去理东西,子离在烛光下看着她,发现她比先时瘦多了。她回头看见他目光一直跟着自己,就道:“你吃茶么?”子离笑道:“上回还没喝够?”他看她登在椅子上挂竹帘子,就走过去道:“我来吧,你下来。”说着一抬腿爬上来了。他动作倒快,不一会就挂好了,络之走过来一看却道:“歪了。”子离于是又爬上去挂,一边回头问她:“这样行吗?”络之摆着手道:“再向左移点。”子离叫道:“你真麻烦!”

  络之对他笑道:“琉璃说那次你来,给她一顿骂给训了回去。”子离道:“是啊,你家的琉璃可越来越凶了。”他跳下椅子,忽看见桌上放着一支钗,很旧的样式,就随手拿起来把玩,一会又笑道:“这叫有其主必有其仆。”络之一把拿过她的钗,走到一檀木小柜子前,转身对他道:“我哪里敢。”子离道:“你连姜嬷嬷都打了,还有什么不敢的?”络之冷道:“我是替琉璃打的,那老太婆着实太蛮横。”子离知她对这事一直耿耿于怀,就笑道:“听说我哥昨天把她打发走了,你别生气了。”他一说完,就发现这句话讨好的意思太重,一时间脸上挂不住,就站起来在屋里东看西瞧。
  
  子离看着她理出来的东西,奇道:“这夏天还没到,你行头倒都准备好了。”说着便去看她边上的另一个箱子,不过些玉器瓷碗,只后面还有一把琴。他只看了一眼,刚转身,忽然间身子一顿,似是记起了什么,回头又盯着那把琴,然后一把拿起来对络之道:“它怎么在你这?”络之一看,就一把夺过来,皱眉道:“别乱翻我东西。”子离不觉冷笑:“什么你的东西?哪样是你的东西?”络之抱着琴道:“这琴又碍着你什么事了?我告诉你,这里的东西你都能砸,这琴你不能碰!”子离气道:“不能碰的人是你!把琴给我!”

  子巽借着月色原本想去文抒那里,忽得想起昨天姜嬷嬷眼泪汪汪来给他请辞的情景,他想着不觉一笑,就转步去仰桐庐。刚走进院子,就看见一条西洋哈巴狗耷拉着脑袋在睡觉,他刚听母亲说过子离今天弄来一头怪物,此时就对着大狗皱皱眉,大狗未醒,他却听见子离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络之子离正闹着,冷不防看见子巽走进来,二人都一楞。子巽看着子离道:“你越来越长出息了,这么晚了还在这里胡闹。”子离走过去指着那把琴道:“哥,你看那是什么!”子巽看了琴一眼,似乎也认出了什么,又看向抱着琴的络之,眼神微微透着困惑。络之就对子巽说:“这琴是我的。”子离在一旁叫道:“你胡说!”络之急道:“是我的!是别人送给我的。”子巽看着络之,半晌问道:“是怀凤送给你的?”络之心中一惊,向后退了一步,问他:“你怎么知道姨娘的?”子巽看她如此反应,就慢慢道:“怀凤是我的表妹。”子离在一旁接道:“这琴是我哥送给怀凤的!是定亲的信物!”他一说完,屋子里突然变得十分安静。子巽看着琴,子离看着络之。络之觉得喉咙里好似憋着什么厚厚的东西不能透气,心中纷乱无比,脑中一个念头接一个念头地闪过。这时子离又道:“你要不信,就看看琴的后身,上面刻着我哥和怀凤的名字。”络之把琴翻转过来,果然在边角上刻着字,“凤”字还十分清晰,“巽”字却已模糊,似乎是长久摩擦所至。她喘出一口气,所有的思绪都沉淀下来,脑中只回荡一句话:怪不得他如此恨我。

  子巽又问:“是怀凤送给你的?”络之只好说是,她立刻感觉子巽的眼神在说:她为什么要送给你?络之此时心中苦笑不已,她父亲不仅害了人家的血亲,还霸占了人家的妻子,而自己如今却抱着这琴站在这里,真真是应了“鸠占鹊巢”这几个字。思及此处,这琴她是再也拿不住,就把它推至子巽面前道:“还给你吧。”子巽看着琴,五指抚过琴弦,只听见琴音转瞬即逝,接着他道:“既然怀凤送给了你,你就收着吧。”络之几乎是反射地喊出声:“不,我不要。”子离也大声说:“哥,你疯了,你干吗把琴给她,她不配!”子巽回头对子离喝道:“你还懂不懂规矩!她是你嫂子!半夜三更跑到这里来大呼小叫,成什么体统!”子离突然感觉心头涌出一股莫明的烦躁,波澜浮动却无法道明,只是对着子巽硬声吐出几个字:“她不是我嫂子;在我心里,只有怀凤才是我嫂子。”说完就摔门出去了。络之看着他,慢慢跌坐回榻椅中。

  第二日一大早,庄嬷嬷就到了文抒那里,文抒正在梳头,庄嬷嬷就问二爷起了没有,小丫头吉祥奇道:“二爷昨晚没在这里啊?”庄嬷嬷疑惑道:“昨晚吃晚饭时二爷不是说要来看小少爷的吗?”小吉祥笑道:“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爷没来是肯定的。”庄嬷嬷咳道:“老夫人一大早就要找二位爷呢,三爷已不见了人影,这老二又去哪了?我空着手怎么回去交差啊?”一旁的一个婆子笑道: “您老别急,我才刚回来的时候,看见二爷从祠堂里出来,听那里的人说他在里面坐了一晚上,现在只怕是去老夫人那里了。”文抒在里面听见了,就走出来细问,庄嬷嬷在一旁叹道:“只怕又想起老爷了,这孩子心里总也放不下一些事。”文抒接道:“大约是为了殷姑娘,他每隔些日子总会去陪她说说话。”庄嬷嬷摆摆手道:“罢了,这些事提起来总叫人心酸;我还是找三爷去吧。”文抒笑道:“嬷嬷走好。”

  却说子离一晚上没睡好,清晨天未亮就醒了。他正坐在床上扣衣服,忽想起昨夜走得急,把那条西洋哈巴狗落在了仰桐庐。他不觉就停了手,呆呆坐在床上,寻思要不要过去拿。没由来的心里一阵烦闷,他迅速穿好衣服,想着还是去校场练昨天的剑法。婆子看他这么早就起来,就急道:“早饭还没备下呢!”子离不耐烦,只说:“我不吃了。”走出去的时候又道:“我大约不回来吃晚饭,告诉老夫人别等我了。”说完就大步走出门。

  他走到垂花门的时候,猛得想起那条狗昨晚好象绑得不太结实,那条麻绳似乎也旧了。思来想去,终究放心不下,只好又走回去。疾步走至仰桐庐,一进门却看见那条狗还在呼呼大睡。子离过去解了绳子,看见琉璃正拿着水壶出来,就问:“你主子呢?”琉璃道:“一大早就不见了,我浇了水就要去找呢。”子离只好牵了狗出门,心中疑惑她去了哪。

  子离走到迢迢湖的时候,一眼看见络之在前方慢慢地走着,他就拉住了绳子,掉头朝她那里走过去,等走近了,才看见她手里还拿着昨晚的琴。他看她蹲在湖畔,好似要把琴沉下去的样子,就连忙跑过去拦道:“你干什么?”络之抬眼看他,就轻轻道:“我把琴还给怀凤。”
  
  子离道:“那你还不如拿去给我哥。”络之低头道:“他说他不要;我想是谁的就该还给谁,这琴终究是怀凤的,我就给她送去。”她说着手一松,那把琴就 “嗵”一声沉入湖底,湖面上打了几个涟漪,接着就回归平静。子离同她一起看着,二人都默默无语。突然络之道:“她是跳河死的,离她住的地方不远。”子离面无表情地道:“我知道,是你们家把她逼死的。”络之看向他:“你们都知道?我早该猜到的。”子离捡起地上的石子,用尽全力狠狠地往迢迢湖中扔去,然后喘着气对她说:“你家的那几个婆娘和你老爹真是绝配,什么花样都玩得出来,威逼利诱,栽赃嫁祸;怀凤死的时候只有几岁?生生做了那些人的牺牲品。你说――你说我能不恨你吗?”络之不说话。子离又道:“你们家的三夫人和六夫人买通一个叫陆真的小厮,威逼一个叫明慧的丫头,叫他们俩一起指认怀凤和你大哥私相授受,还拿着一对镯子大叫铁证如山。这还不算,你老爹为防家丑外扬,被你两个姨娘挑唆着要去灭口,幸好我哥找人救了陆真,不然连怀凤是怎么死的我们都不知道。” 络之只喃喃道:“原来还有六姨娘。”她朝迢迢湖走近了两步,忽然对子离笑道:“其实除了那对镯子,还有一幅画。”她看见子离蹙眉看着她,就继续说:“那天晚上我去的时候,桌上还有一副画――怀凤的画”子离听了,就冷笑道:“还真是用心良苦啊。”络之咽了一下喉咙,就看见子离的眼睛道:“那画――是我画的。”子离却站在那里,直直地看着她。络之接着道:“第二天她就死了,一早就有人大叫,说她死了。”她说完了,好象在等待审判。子离别开眼睛,只看着湖。络之微笑道:“要是现在你再把我推下去,我一定不叫救命。”

  二人站在湖畔良久,子离终于道:“回去吧,早晨这里太凉了。”随后就要离开。络之在后面叫了声:“子离。”他回过头,看着她的眼睛道:“我相信你,你是不会害怀凤的。”然后就转身去拉那条狗,突然又道:“这事别告诉我哥。”说完就牵着狗大步流星地走了。

  络之继续站在湖边,这时太阳已出来了,湖面上波光粼粼,金光闪闪。她忽地想起琉璃早上可能会忘了晒那几双旧鞋,就赶着回去了。

第14章

  蓝丹正拿着细柄银勺缓缓地搅着一个瓷罐里的汁水,她回头笑道:“蔡师傅,您真是宝刀未老,光闻这味道就是宫里御膳的架势。”一旁有一老人,浓眉白须,他走过来一瞧,就笑道:“再过一柱香的时间火候就够了,蓝姑娘,不是我自夸,这道汤连先皇当年都赞不绝口呢。”蓝丹一笑,手上的镯子玛瑙随着搅动叮叮当当地发着乐音,她道:“您若不是个菩萨,我何苦费心把你供在这里。”
  
  蔡宝良从自己的包裹里又取出几样药材,笑道:“夏天时再入这几味药,还可以去火宁神,当年的白皇后一到酷暑就命我做这个。”蓝丹正要答话,却看见一人站在门口,就皱眉道:“又有什么事?”王嫂子一脸为难的神色,抱怨着:“前头那三位公子不肯走呢,还对着几个丫头发了好大的脾气,姑娘你要不要过去看看。”蓝丹把银吊子一摔,冷笑道:“我若出去了,他们还会走吗?”王嫂子搓手道:“那可怎么办?他们闹了三天了。”蓝丹道:“你不用管,闹乏了他们就走了。”王嫂子道:“不如我叫人去请......”她看见蓝丹眼色,就不说了。正说着,却听见前面的吵闹声停了下来,王嫂子连忙道:“我去看看。”

  这里蔡宝良笑道:“蓝姑娘真是芳名远播。”蓝丹拾起银吊子,微笑道:“蔡师傅您别见怪,我是身处红尘中,难免惹些红尘事。”蔡宝良只摆手道:“不妨不妨。”忽地一男子踏门进来,笑道:“什么不妨?”蔡宝良回头一看,便恭谨地道:“韩二爷。”子巽看见他就道:“你可真成了这里的师傅了?”蔡宝良笑道:“蓝姑娘诚意款款,我却之不恭。”子巽便含笑看着蓝丹,蓝丹对蔡宝良道:“今天就学到这吧,蔡师傅你辛苦了。”于是蔡宝良起身告辞,蓝丹亲自送了出去。
  
  她在外头收拾好回来,子巽正坐在榻椅翻书。她笑道:“你怎么把他们弄走的?”子巽道:“你怎么不叫人来告诉我呢?”蓝丹抽走他的书,坐在他面前笑道:“可不是你说不愿太招摇的,你若一出面,那些个人又不知怎么跑出去说嘴!”子巽道:“我叫小路子告诉余公子他那位未千娇百媚的娘子又跑去和尚庙烧香了,他就垛着脚去捉奸了。”蓝丹哧地笑了出来: “原来你也知道这些闲事。”又看着他笑吟吟道:“你叫别人去捉奸,就不怕有人来捉你?”子巽回笑道:“谁都知道我有个挂名夫人。”蓝丹嗔道:“我又不是说她。”子巽四下一看,就问:“什么东西这么香?”蓝丹站起来道:“算你有口福,来对了时候。”说着便走出去端了个小银碗进来,笑道:“你尝尝。”子巽道: “什么东西?做得倒精致。”蓝丹道:“听说这可是拿来伺候先皇和先皇后的。”子巽吃了一口道:“蔡宝良不愧是做了三十年的御厨。”蓝丹道:“你今儿来可是为了他吧?”

  子巽握着她的手说:“我也好久没见你了,我明天就走了。”蓝丹慢慢坐在他膝上道:“这可要去多久?”子巽道:“一二个月总是要的。”蓝丹低着头慢慢道:“蔡宝良虽退下来了,可嘴是紧得很,只怕是问不出什么来。”子巽笑道:“不妨,留他在这,我今后可有口福了。”蓝丹道: “你又盘算什么?”子巽双手环住她的纤腰笑道:“这次还真没主意,走走再看吧。”蓝丹又道:“你的那位夫人不是姓白吗?你怎么不问问她?”子巽皱眉道: “她那时能有多大?”蓝丹顺着表链摸出他胸口的一只怀表,叮得一声打开,再合上,一会又打开,子巽看她摆弄不停,就道:“你饶了它吧,再折腾可就坏了。” 蓝丹道:“你一会又要回去了吧?”子巽接过表一看:“是要走了,今天我可一定得回去吃饭,全家都等着我呢。”蓝丹听见“全家”二字,不觉心里一阵酸楚,脸上却不肯露出,回身开了个盒子,取出一个小金牌,笑道:“幕儿有几个月大了?这是我在他满月的时候打给他的,一直没机会给你,今儿你带了去吧。”子巽听了,心中感动,看那面金牌打得十分费工夫,黄澄澄地泛着金光,霎那间只觉得有些刺心,他道:“这些年是我耽误了你。”蓝丹把金牌放到他手中,微微笑道: “你于我有恩,我于你有情,你便是误我一生,我亦是心甘情愿。”

  子巽到家时韩母已等在那里了,韩母一见他就道:“你可知道回来了,我还以为你把外头的窝当家了。”子离听了就嘿嘿笑起来道:“娘,这你可不懂了,古来家花都没有野花香的。”韩母啐道:“说话是越来越不正经了,倒和大街上的小痞子是一流的,这屈大头是怎么教的?”子离笑道:“那老头的日子过得都赶上和尚了,哪里会教我这些。”子巽道:“你就会背后说他,在他面前又像条病猫,怎么抽都发不出威来。”子离咳道:“哥,我可是在帮你说话,你倒说起我来。”韩母道:“你还说,在你嫂子面前胡言乱语,一会她们也不饶你。”姚氏站起来道:“只怕鱼快好了,大家就入座吧。”芳儿跑到子离面前道:“三叔叔,为什么野花比家花香呢?”子离一把抱起她道:“这可要去问你二叔拉。”于是芳儿又问了一边,子巽正在跟文抒说话,文抒听见芳儿的话,就抿嘴一笑,看着子巽道:“你倒是回答啊。”子巽只好笑问道:“幕儿呢?我有东西送给他。”这时庄嬷嬷过来道:“饭菜都备下了,大家去偏厅吧。

  于是韩母坐了首席,子巽坐在左手第一,旁边是文抒;右手第一坐着姚氏,一旁原本是芳儿,可芳儿老粘着子离,于是子离就让她坐在自己腿上,二人边吃边说倒也热闹。子巽突然心念一动,就回头对庄嬷嬷道:“去把二少奶奶请来吧。”庄嬷嬷看了韩母一眼,有些犹疑,可她不敢违拗子巽的话,还是去了。去了半天,她回来道:“二少奶奶说她吃过了,让你们慢用。”子巽噢了一声,对她道:“你去和她说,这顿饭是全家人为我饯行的,请她过来吃杯酒。”庄嬷嬷只好又去了。韩母就对子巽道:“你把她叫来,大家未免不自在。”子巽笑道:“她也会不自在,可既是一家人,开诚布公地吃顿饭也不为过。”文抒也笑道:“对对,大家住在一个屋檐下面,和和气气的岂不好;络之一个姑娘家,老住在那个地方一个人吃喝,会闷坏的。”芳儿叫道:“不会啊,我会去和她玩的;另外三叔叔也会去的,对吗?”她说完便回头看着子离,可子离却未看她,他感觉子巽狐疑地瞟了他一眼,就迎上了他的眼睛。这时韩母道:“老三,你别去惹她了,上次那回还不够凶险的,她要出点岔子,你怎么和那一家子交代?”子离又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嘴里咬了块鸡骨头,哼哼哈哈嚷道:“我知道了,谁要搭理她!”正说着,络之已经来了,子离一眼瞥见她站在门口,就不说话了。
  
  子巽看她走进来的模样,不觉心里笑出声来。他想起第一次见她时,她也是这样满脸戒备,好似他们一家会当场吃了她一样。文抒走过去拉她进来,笑道:“二爷明天去河北,过来吃杯酒吧。”她把络之拉到自己的座位,笑道:“姐姐坐。”络之连忙推搪。文抒便道:“你坐吧,都一样的。”络之还是不肯,只在她下手的位子坐了。文抒便往她碗里夹菜,笑道:“这闷羊肉可是庄嬷嬷的绝活,你尝尝。”络之微微一笑,摇头道:“我不吃羊肉的。”文抒噢了一声,就笑道:“那你想吃什么自己夹,别客气。”

  这时奶娘抱了三个月的幕儿来,幕儿正哇哇哭个不停,文抒走过去接过孩子,熟练地摇了几下,孩子马上不哭了。韩母笑道:“到底是和娘亲。”姚氏问:“是不是饿了?哭得怎么厉害。”文抒笑道:“我吃饭前才喂过他,敢情是看见我们扔下他,心里不乐意呢。”韩母伸手道:“来,让奶奶抱抱。”文抒便托着孩子的头把孩子递给她。子巽在一旁道:“娘,你没吃几口,又想着他。”子离笑道:“娘自从有了他,就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了。”芳儿从子离膝上爬下来,跑到韩母那里叫到:“我也要摸摸弟弟。”子巽对文抒笑道:“你把幕儿抱过来吧,不然别吃饭了。”文抒笑着把幕儿抱到自己座位上,芳儿也坐到自己位上,子离后退一位,便坐在络之对面。

  子离看见络之亦含笑看着文抒怀里的孩子。她大约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小的孩子,心里也很新奇。幕儿的两只小手腾空摆着,络之伸了一只手指过去,幕儿便抓住了,她笑意更深,左边脸上的酒窝就陷下去。子离心里有些空落,就转开眼睛,看见子巽也意味深长地看络之一眼,旋即就平静地转向自己的方向,他连忙低下头吃菜。只听见子巽的声音说:“这次汛期来得早,河北一带灾情就十分严重,皇上让我除了防汛外,还整顿一下那边的吏治,所以二个月之内怕是回不来了。”韩母道:“那夏天的衣服多收拾几件,一会叫文抒过来,我和她一起收拾。”文抒笑道:“我早收拾好了,一会我拿来给你过目吧。”韩母含笑道:“好。”

  一时吃完了饭,众人各自散了。子巽叫住子离道:“你跟我出来,我有话和你说。”子离便跟着他走至花园里,此时天还未黑透,迢迢湖上已结起了雾,笼得四周朦朦胧胧。子巽道:“以后园子西南边,你要少去。”子离抬头刚想说话,子巽就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可是有些事,是永远会愈描愈黑的,尤其在旁人的嘴里心里;这些年我已经很少教训你了,你要明白自己的身份,于公于私都要知道避讳。”子离只低头答是。子巽又道:“我去的这些日子,你要天天去屈老那里上课,我会写信问他;另外你的功课我回来也会检查,你不许偷懒。”子离无精打采地恩了一声,子巽又叮嘱几句,才让他走了。

  子巽转步走到仰桐庐,看见琉璃正坐在秋千架上,也没看见他,他就自己走进去。络之正松了头发预备洗头,忽地抬头看他进来,便“呀”一声。子巽有点尴尬,问道:“你要洗澡?”络之也不好意思,便拿支钗又把头发挽住,又拿件外衣来披上,笑道:“不是,我想通通头。”子巽便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络之给他沏了茶,便问他有什么事。子巽看见她桌上放着盘象棋,就对她道:“下一盘吗?”络之一脸疑惑,子巽笑道:“咱们不用每次都兵戎相见吧,坐下来吧。”
  
  二人便相对而坐,子巽放好棋,对她道:“你先请。”络之便移了马,子巽也移了马。络之道:“你想干吗?又叫我去前面吃饭,又跑来这里下棋。”子巽微笑道:“你是我夫人,大约天下的夫妻都会一起吃饭下棋吧。”他说话时已吃掉了她的炮。络之轻声道:“你是为怀凤的事恨我吧。”子巽道:“我很少恨一个人,过于强烈的感情会教人失去理智。”络之抬头看他:“可你恨我爹。”子巽听了笑道:“那更不可能了,我从不憎恨我的对手。”络之垂下头,伸手要去摸她的车,却发现已给他的卒吃掉了,只好把马拉回来。子巽摇头道:“我的车在那里呢,要将军了。”络之一看,不知他的车何时跑到自己这里,只好挺士,让马给他吃了。子巽看着她道:“你爹和你下过棋吗?”络之摇头。子巽含笑道:“还好没有,不然他会更不喜欢你。”络之道:“我小时候只和琉璃玩,若她不在,就只我一个人看书画画。”子巽道:“我看过你的大作,还不错。”络之瞪着他道:“你何时看到的?”子巽微笑道:“在你病得一塌糊涂,拿我当娘的时候。”络之想起了自己画坏的几张纸在病时还堆在案上,不觉红了脸。子巽却问道:“你不和你亲戚走动吗?你那位姑姑,还有你母亲那里的亲戚。”络之道:“我没见过姑姑几次,我七岁的时候她就死了;至于舅舅那边,因为他们家穷,我爹不让来往的。”子巽道:“你姑姑也不喜欢你吗?”络之笑道:“我能见她几次,喜不喜欢又有什么关系。” 子巽的四个卒已全部过河,又道:“我记得当时白皇后病危的时候,先皇恩准你们全家进宫探视的。”络之道:“对啊,只还没轮到我说话,就有人来说皇后仙游了,然后就有人把我送回家了。”子巽道:“先皇倒让你这样进出?”络之道:“我没见到皇帝啊,从我进门到出宫,皇帝都没来过。”

  二人说话间,棋却是下完了。子巽的二马和一车一炮还未动,络之这边已没有可动的棋了。络之笑道:“你盘问完了吗?这棋都下完了。”子巽笑道:“和我下过棋的人中,数你技术最差。”络之道:“是你要和我下的。”子巽道:“从棋品可以看人品。”络之便问:“那我人品如何?”子巽看着棋盘道:“你很义无返顾,即使知道最后会输。”络之笑了出来:“你走第三步的时候我就知道我要输了,我只是想快点和你下完。”子巽亦笑回道:“怪不得怀凤喜欢你。”
  

第15章

  子巽走后的一个多月,天气便已很热了。子离每早辰时不到便出门,晚上要等到太阳落山才回来,一月下来,就晒得又黑又瘦。这一日下午子离在校场耍枪的时候叫枪口在小腿上划了一道口子。屈进便要了清水来给他洗,又命人传太医,又去宫里要金疮药。子离不耐烦,推着屈进道:“你还是去树下坐着吧,这时候的太阳最毒了。”这时有人抬了藤条椅来,子离却不肯坐,只自己一跳一跳地跳回树阴下,屈进在后面笑道:“你以后吃了败仗逃命时,大约就这副德行了。”
  
  子离接了药膏自己抹上,屈进道:“今天就别练了,你回去躺个三天吧。”子离道:“在家也怪闷的,不如出来挨你的骂。”这时后方传来个声音:“屈老,我没给你选错学生吧?”二人回头一看,却是容素穿着微服走过来了,身边只跟了个小太监。二人行了礼,容素笑吟吟地看着子离,点头道:“瞧这模样,是有将才之风了。”屈进笑回:“差点经验,还要磨练。”容素对子离道:“你哥快回来了,让他考考你。”子离道:“他昨天来的信说还要一个月呢。”容素走至边上拿起一把弓,放上箭,口里道:“我已经去了信把他调回来;剩下的事我另差人去做。”屈进笑道:“我就知道王冶哲一伙一旦入罪,子巽就可以回来了。”容素笑道:“那些土霸最难应付,一年里贪的银子合起来可以喂一支军队了,也只有子巽才有办法压住他们。”子离道:“看来治水是幌子,杀一儆百才是目的。”二人相识而笑: “开窍了。”

  容素一箭命中靶心,把弓扔给子离,笑道:“你试试。”屈进道:“他脚伤了。”子离却拿起弓,放上箭,两手一前一后摆好架势,突然右手张力,“噌”得一声出箭。那箭镇得箭靶摇了几下,同容素的那支一起在靶心位置,却落在下方。容素笑道:“差一点就穿过我的箭了。”子离一看,也道:“是差一点。”容素道:“那时我们郊外赛马的时候,你可一点也不让我。”子离笑道:“如今也一样。”他三人一同走回树阴下的凉棚里,容素又道:“今年年底我就把郝呈平调回西南去,你看禁军那边的担子你可挑得了。”说完便看着子离。屈进道:“他还小呢。”容素皱眉道:“小什么?朕记得他和朕是同年的吧,朕这个皇帝都做了这些年了,他还怕什么?”子离道:“老师的意思是,一定会有人不服。”容素笑道:“所以你要从佐领做起。”屈进点头道:“应该,应该。”子离笑道:“还是等我哥回来再说吧。”

  容素忽又想起一事,对子离笑道:“昨天郝呈平的大哥进宫,与我唠唠叨叨半天,你可知何事?”子离奇道:“郝呈周?他只知斗鱼观鸟,会有何事?”容素笑吟吟对他道:“人家看中你少年才俊,点名要你做女婿。”屈进也笑了,摸着胡子道:“子离这年纪是该成家了。”容素看子离呆呆地不说话,就对他道:“你放心,我还没答应呢;郝家论门第是够了,只是人品样貌也是不能差的;我一定帮你找个有才有貌的名门闺秀。”子离这才笑道:“你还不够忙的,又拦下月老的差事干了。”
  
  子离回到家,韩母午睡未醒,他就慢慢走回自己的住处。这脚上的伤口原本不在意时倒也不怎么痛,可刚才一步步走回来时老心心念念这个伤口,于是如今痛楚得厉害。他就坐门廊下,撩起裤管,唤了个婆子重新上药。这天原本热得厉害,他如今躺在凉椅上,脱了外衫,偶有几阵穿堂风吹过,渐渐倒凉快了不少。他慢慢合上眼睛,忽然一阵炮仗声,他睁眼一看,却是许多人欢天喜地地走进来给他道喜。他未搞清楚事情首尾,就被他们簇拥着到了正堂。子离一看,只见韩母和子巽都等在那里。子离奇道:“你何时回来的?”子巽却不说话,韩母笑吟吟道:“吉时到了,拜堂吧。”说着就有人引了一新人进来。子离心中大急,只叫着:“她是谁?我不要拜堂!她是谁?”众人都笑道:“你不拜堂,做什么穿着新郎倌的衣服?”他低头一看,奇怪自己何时换上这套新服的。他连忙伸手去扯衣裳,口里急道:“我不娶她!这东西是谁的!”这婚服转眼就被他撤下来了,他不放心,对众人吼道:“你们都回去!滚回去!”转身对那新娘也道:“你也回去。”那新人却慢慢扯下红头盖,微微笑道:“你真的不娶我吗?你可想好了。”子离定睛一瞧,眼前的不是络之是谁,他一时说不出话来,看了她半天,只说:“怎么是你?”这时子巽对他笑道:“我让你娶她,你欢不欢喜?”子离想点头,可转眼看见韩母好象很悲伤的神色;新服还踩在他脚下,他想去捡,可周围众人都双目炯炯地看着他,他一时不知所措。突然宾客里走出一人,面容阴狠,子离马上认出是白令璩,就咬牙切齿道:“你还敢来!”白令璩不说话,只对他冷笑。这时子巽对他道:“子离,过去杀了他。”他手中突然多了一把刀,就对白令璩狠笑道:“今天你可跑不了了。”说完就一刀插进他心脏。众人都在一旁道好。他解了恨后突然心里一阵失落,想回头找络之,可络之却不见了,他在大厅里到处找她,急得手心出汗,却见众人说说笑笑,并不在意,他就只好大喊:“络之!你出来!”喊了几遍,头猛得一沉,他睁开眼,才发现刚才是做梦。

  他揉揉眼睛,看见门口一个袅娜的身影,他以为又是做梦,便坐着不动。络之牵着一条大狗走进来,对他笑道:“你的狗真难伺候,我养不来。”子离半躺在榻上,看着她的眼睛,微微笑道:“你怎么知道我在家?”络之道:“我带着狗出来逛院子,听你这里的人说你回来了。”子离道:“这么热,你还出来瞎逛。”络之看了看太阳,眯眼道:“这太阳真毒,我是要回去了。”子离起来一把拉住她的手对她道:“我和你一起走,占美不听话。”

  二人沿着树阴走,子离牵着狗,络之突然笑道:“占美,占美,真难听。”子离道:“是你说它长得丑,我才叫它占美的。”络之看他走路有点颠跛,就问:“你的脚怎么了?”子离便说了原由,络之就说:“没见过人像你这样喜欢舞刀弄剑的。”二人开始闲晃,此时正是最热的时候,众人不是躲在屋子里纳凉,便是在睡午觉,顾而院子里静悄悄的。子离看她拿扇子遮着太阳,怕她中暑,就道:“还是往你那里去吧。”才刚说完,络之脚下就拌了一下,子离忙扶住她道:“怎么拉?”络之道:“好象踩了什么东西。”说完就抬脚一看,却是一枚顶针竖在那里,子离就道:“那些个丫头婆子真该教训一顿了,大白天任这种东西躺在院子里头不管。”他扶着络之到一旁石头上坐下,替她去了鞋袜,一边笑道:“这下你和我一样成了跛子了。”那枚针拔出来时小半截已带了血,他看络之好象很疼的样子,心里也有了火气。络之看他的脸色,就道:“你别去骂不相干的人,这么小一根针,多半是谁的针线篮子里掉出来的,不仔细瞧谁看得出来;你若认真计较,倒是无事生非了。”子离只好说:“知道。”络之又微笑道:“我和你们家真是犯冲,处处都不放过我。”子离此时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手中握着她的软足,眼底泛着她的笑意,只觉一阵心旌荡漾。络之也感觉到了,便红着脸抽回了脚。子离站起来道:“你还能走回去吗?”络之道:“我走不了了。”
  
  子离四下一看,对她道:“你等等,我就回来。”络之只当他是去叫人,便坐在原处等着。半晌,却看见他牵着一头骡子过来。他对她笑道:“这里离马房不远,我给你带回匹脚力。”占美看见那头骡子,便叫个不停。络之皱眉道:“我不要坐它,怪脏的。”子离就走过去一把抱起她,把她放到骡子上。络之急道:“子离,我害怕。”子离笑道:“放心,它很温顺的。”又拍拍占美,叫道:“去前面带路。”占美便沿着竹林中的一条小甬道往仰桐庐的方向跑去,子离牵了骡子,带着络之慢慢跟上去。

  络之的身子随着颠簸一摇一摇,她想着身下的要是头牛,自己倒还真成了农妇了。思及此处,她便看了一眼子离,他虽背对着她,可她总感觉他在看着自己,而自己也在看着他,她心底一热,就问道:“你明天还去校场吗?”子离回头道是。络之迟疑一下,似想叫他别去,可口里道:“那就在脚上缠几层纱,免得拉扯伤口。”子离道:“我从小就磕碰惯了,不怕的。”络之接口:“你这样漫不经心,伤了自己,又教别人操心。”她一说完就后悔了,两颊淡红。子离却不回头,只换了只手牵骡子,然后道:“以前大哥也是这么说的。”络之听他提及他大哥就不出声。他走了一会又道:“小时候我最会闯祸,每次都是大哥给我拾烂摊子,然后和我一起挨爹的骂,一起跪祠堂,最后等到二哥把我们俩救出来,他们又会轮番教训我。”络之低头道:“原来你从小就这么麻烦。”子离笑道:“我是最皮的一个;大哥永远是最乖的;二哥呢,每次我爹看他背书的样子,我就知道他心里有多欢喜。他请了最好的师傅来教我们,为了我们不知对东方曜赔了多少不是。”他说到此处便停住了。络之突然觉得心里一阵绞痛,也不知是为他还是为自己。她轻轻道:“你们家里人感情倒好,你大哥长得和你像吗?”子离道:“我和大哥长得都像我爹,子巽则比较像我爷爷。”这是他第一次心平气和同她谈论他家里人,她知道以后都会这样了。

  二人一直聊着琐事,不一会仰桐庐到了,子离不觉道:“这么快就走到了?”他把骡子牵进院子,对络之道:“你还不下来?”络之坐在那里不动,只看着他道:“怎么下来?”子离只好走过去,伸手去抱她下来。他与她贴得那么近,他隐隐闻到一股淡香,像是这院子里的花香,也像是她身上的。忽地梦中的情景一闪而过,他这一抱两手却再也放不开,只定定看着她的眼睛。络之羞红了脸,急道:“你还不放开我。”子离微笑道:“可是你让我抱的。”络之不说话。子离看她垂着眼帘,两颊扫着红晕,直想立刻吻下去。他凑近了脸,迫得她微微向后仰,直到自己的鼻尖碰到了她的,他便停在那里不动了。他拿起她一只手贴在自己胸口,对她轻声道:“我真想这样抱着一生一世了。”
  
  络之听他这样说,一颗心都颤抖起来。她的一只手给他拽着,只感觉掌心上全是他的心跳声。有些事她早就知道的,只是起初还远远地隔着雾,如今他明明白白地说出来,她却害怕起来。她看了一眼他炽热的眼神,心中又慌乱又甜蜜,仿佛终于抓住了这一生最重要的东西。她低下头轻声道:“你快放开我吧,要叫人看见了。”子离嘿嘿低笑道:“叫占美看见了。”络之一回头,果然占美的两只眼睛乌溜溜地瞅着他俩,一条大尾巴在后面扫来扫去。子离过去牵了它,又一手搀了络之,把她领到梧桐树下的阴凉处,自己走进屋里拿了两张竹椅出来,又向四周望望,接着道:“怎么一个人都没有?琉璃呢?”络之道:“睡午觉吧。”她在椅子上坐好,就对他道:“你到后院去,我早起在井里湃了篮子葡萄,你去把它拿过来。”子离不情愿道:“你倒差我做事。”络之笑推他道:“快去!”于是子离去了,不一会就拿了葡萄过来,一边吃一边对她笑道:“挺甜的。”

  二人在树下坐了一个时辰,子离看见太阳快落山了,就知道该走了。络之知其意,就对他道:“你别在这里蘑菇了,大约前头的人都在找你呢。”子离就站起来道:“我明早再来吧,再给你带点药膏来。”她点点头,于是子离就牵着占美磨磨蹭蹭地走出院门。络之坐在那里看他背影不见了,又过了一会,果然他又回来了。络之笑了起来,问道:“怎么回来了?”子离走过来道:“我想还是把占美留在这陪你吧。”她只好把绳子接过来,又推他道:“这可该走了。”子离心中只觉恋恋不舍,络之催了好几遍,一会却又把他叫回来道:“明天去校场的时候小心脚。” 二人絮絮叨叨了好半天,子离这才真的走了。


第16章

子巽这一去到了七月中旬才回来,回来时还带了个人,此人身材矮胖,眼神机警。子巽只说他是路中结交的朋友,名叫付纳。他只在家中待了片刻,就进宫面圣去了。文抒看他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都未曾看自己一眼,只觉满心委屈,因韩母在一旁,又不好表露出来。姚氏对她轻声道:“别急,他带了一大堆公务回来,总得跟上面交代清楚了才能跟你团圆,他要是心里不惦念你,也不会巴巴儿先回来一趟。”文抒勉强笑道:“我明白。”姚氏便拉着她去自己房里闲话了。
  
  容素一边看着子巽递上来的名单,一边啜着茶道:“关了五十二个?”子巽道:“还立斩了四个。”容素微笑道:“你连我的大舅子都关了?”子巽回笑道:“不关不行。”容素点头道:“做得好。”子巽又道:“红色的名字当律也要斩,看你的意思了。”容素看着名单,沉吟半晌,对他摇头道:“你还是不够老实,应该还有张名单吧。”子巽微笑道:“瞒不过你了。”说完却拿出本小册子,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有中途添加的,也有删减的。容素接过细细地看了,看完脸色阴沉。子巽就道:“这五十二个是我挑出来的,足够敲山镇虎了。”容素气道:“依我说,统统拉出来,放到菜市口给所有人看看。”子巽笑道:“明君可不是这么做的,这些先皇都应该教过你。”容素双手一摊,对他道:“现在怎么办?继续养着那些蛀虫?”子巽道:“有个词叫潜移默化,周遭的人和事总会对一个人都很大影响;其实你说的那些蛀虫里也不乏有才华的,只是被潜移默化了,便懒懒地只贪图安逸;如今我从上至下各挑了几个分量适中的拿来开刀,既敲山镇虎,又不失我们天朝的面子;只是要委屈你的大舅子,他太过招摇,我不办他便不能服众。”容素又问子巽拿了册子来看,看了几遍总不能释怀,对子巽道:“这名册我先留着,给那些个人都备个案。”子巽知他年轻气盛,看事难免有些较真,于此事便先不与他议,只把水患的事慢慢呈报给他听。说到一半,忽然门外的小太监咳了几声,容素皱眉道:“什么事?”那小太监便进来报:“贵妃娘娘来了,在门外候着呢。”子巽听了便要回避,容素拦着他道:“不用了,你又不是没见过。”说完就命传,那小太监奉了旨就出去了。
  
  陈贵妃一会就进来了,子巽退至一旁。她先对着容素行了妃嫔之礼,便对子巽笑道:“我太爷爷前两天还念叨你呢,想不到你就回来了。”容素也笑道:“怕是陈公的棋瘾又犯了。”子巽道:“我也想去看他老人家,谢他的惦念。”陈贵妃道:“太妃让我送进贡的荔枝来,让韩大人带一筐回去吧,给他洗程。”子巽笑道:“谢贵妃的赏。”陈贵妃便对着容素笑道:“这韩大人可是越来越客气了,一口一个谢字。”子巽微笑不语。陈贵妃又与容素说笑两句就告退了。

  等她走了,子巽看了容素一会,笑道:“她来找你说话,你怎么不把我谴开?”容素道:“有什么好说的,左不过那几句,我都听烦了。”子巽又与他说了两句便要告辞,容素叫住他道:“什么时候陪我微服出去逛逛吧,这宫里住得都要生疮了。”子巽笑道:“这可是皇帝会说的话吗?”容素道:“我听几个小太监说临安街的几个戏院子很不错,有几个名角天天叫满场,不如咱们去看看。”子巽道:“罢了,这种事别找我。”容素点头道: “对对,应该找子离。”

  子巽出了宫门太阳已落山了,轿夫问他:“可是回府?”子巽道:“兰铃居。”轿夫便命起轿。子巽在轿中闭目养神,他这些日子十分劳心,又加上日夜兼程,故而十分疲倦。正昏昏沉沉之际,却有轿夫唤道:“公子,到了。”说着撩起帘子,子巽睁开眼,看见兰铃居门口十分热闹,一端碟子的小丫头看见了,就跑进去通报了。

  蓝丹的这家小酒馆这时候是最忙的,她没料到子巽会来,一时间分不开身,只好让他坐在后院等着。蓝丹抽身过来,对他笑道:“你再等等,我叫了人给你放水洗澡,再给你备壶好酒。”子巽看着她道:“我可打扰你的生意了。”蓝丹问道:“在这吃晚饭吗?”子巽道:“你不用为我忙了,我是为他来的,你把他叫来吧。”蓝丹微笑道:“我就知道。”

  付纳的小眼睛总是诡秘地瞟来瞟去,子巽看着他,慢慢道:“付先生,这边的住处还满意吗?”付纳拱身道:“十分满意,在下感激不尽。”子巽摇着手中的扇子道:“王冶哲的人头怕是保不住了,你说怎么办?”付纳冷冷道:“王冶哲只是个庸才,死了不足为惜。”子巽看他一眼,冷笑道:“他是庸才你是什么?你别忘了你还叫那个庸才养了十几年。”付纳满脸通红,双腿跪下道:“在下一直恃才傲物,认为世上之事舍我其谁,直到遇见二爷你才知道山外有山,又蒙二爷庇护之恩,在下真心佩服;在下从小在陋街长大,无父无母,虽有抱负却无处施展,客食王冶哲府上也是为寻找机会,如今终于遇见伯乐,在下一定竭尽全力为二爷效忠。”子巽半倚在榻椅上,眯着眼睛看着他,半晌道:“你算不上是匹好马,顶多是只狐狸罢了。”他做了个手势让他起来,又道:“这几年你对王冶哲说的那些话,我要告诉皇上,王冶哲顶多是个帮凶。”付纳头上微微出汗,低头道:“全凭二爷处置。”子巽微微一笑,接着道:“那些帐都是你做的?”付纳道:“是。”子巽又问:“煽民造反的事呢?”付纳道:“在下只是在旁提点。”子巽目光锐利地转向他,付纳慌忙跪下道:“此时关系重大,我不敢出头,只是推波助澜而已。”子巽接着:“然后坐利分成――你不只是只狐狸,还是只狡猾的狐狸。”付纳听了,只平静地回道:“在下只是自保而已;二爷您出身权贵,如何知道‘平民百姓’这四个字的意义。一旦坐享金银,有哪几个肯放手的?既然如此,那只能各施所长,谁有本事谁就是赢家。”子巽看了他一会,接着道:“你做人目标清晰,很有斗志。”付纳微笑道:“谢谢二爷夸奖,如果在下没记错,这是两个月里的头一回。”子巽从榻椅上站起来,合起扇子问道:“你可知道我留下你,又把你路远迢迢地带回来干什么?”付纳道:“在下可能猜到一些。”他说完便等着子巽交代,谁知子巽却不说话。他只好轻轻问道:“二爷。”子巽向前踱了几步,付纳只跟着他,子巽便回头对他道:“我把你带回来,只是一时兴起;你别自作聪明,叫我后悔了。”付纳忙道是。子巽又道:“你在这里先住几天,等蓝姑娘找到了房子再搬过去,一切都听蓝姑娘的安排。”
  
  付纳走后,子巽便也要走了。蓝丹已把前头的客人都送走了,便想留他吃晚饭。子巽看了看西洋表,对她笑道:“我还是回去吧。”蓝丹挡在门口,对他盈盈笑道:“今天你不多吃几杯可别想出这个门。”子巽笑道:“你别闹,他们都等着我呢。”蓝丹娇嗔道:“我怎么拉?我就不放你回去看她。”她说完就拿了酒杯放到子巽唇边。子巽只好饮了,蓝丹又与他吃了几杯,一边笑道:“我可要让他们都知道,你头一天回来就上我这来。”子巽拿开她的手,皱眉道:“你这可是和谁生气呢?”蓝丹原本是勾着他的脖子的,这会却放开手道:“我谁也不气,只是有点不甘心。”她背对着他,子巽听她轻声道:“怀凤我是没话说,可她――明明是我先认识你的,就是因为我是个舞伶吗?”子巽抱住她道:“不是,你别乱想。”他感觉她的脊背轻颤了两下,她回头看他的时候却没有眼泪,只说:“再喝三杯,我就放你走。”

  子巽回到家的时候一身酒气,曾伯上前道:“老太太和文姨太都在大厅等你呢。”子巽一听,便道:“我先回房去换件衣服。”他走到抄手走廊的时候远远看见子离和络之说说笑笑地往这边走过来,人就停在那里了。子离先看见他,连忙道:“哥,你回来了,我们正要去前厅看你呢。”子巽看向络之,络之大约闻到了他身上的酒气,拿着手微掩着鼻子后退了一步。子巽便对子离道:“你去告诉娘,我换件衣服就出来。”子离应了一声,就带着络之离开了。子巽在后面微微皱着眉,凝视着他俩走开。

  展眼就到中秋了,曾伯原本有许多事要忙,但这一日一大早,还是按耐不住走到了子巽的书房。子巽正在看折子,头也不抬地问他:“什么事?”曾伯清清嗓子道:“晚上的戏台子都搭好了,人我都让住进了别院,只是人家大老远跑来,是不是多给点赏钱。”子巽点头道:“你做主吧。”停了半晌,他看曾伯还站在原处,便问:“还有事吗?”曾伯迟疑了一下,就道:“二爷,我看你该抽时间约束下三爷的行径。”子巽抬起眼,笑问:“老三怎么了?”曾伯叹道:“三爷已不是小孩子了,如今行事越来越不知检点,如今家里的奴才们都在议论,你一句我一句,传出去多难听。咱们家虽不图什么显贵,但体面还是要的,再这样下去,别说面子,就连三爷的名声就给毁了。”他是韩府老仆,故而敢这样说话。子巽的表情看不出什么变化,只道:“也只有你敢来和我这么说。”曾伯又道:“那位毕竟姓白,你看着――她会不会存什么念头在心里?”子巽此时却是微微沉了脸,他把折子仍回案上,慢慢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这日晚间大家吃了饭就聚到院子里赏月看戏。要入座的时候,子巽对络之道:“你坐在我旁边。”文抒原本是要过来坐的,听到子巽如此说,不由地满脸尴尬。络之却浑然不觉,她看见子离一直看着她这里,便看了眼子巽。子巽神色自若地在她身边坐下,一会含笑对她道:“这戏快开场了,你喜欢听什么戏?我来帮你点。”络之低头道:“随便吧。”子巽望了她一会,就噢了一声。不一会就有人装扮着敲锣打鼓地唱起来,于是大家一起看戏。

  子巽眼睛看着戏台子,心却看着子离。子离原本是最不耐烦听戏的,今日却安安分分地坐了一个时辰。他不时会高谈阔论两句,一会说这个唱得不好,一会又说那个扮相太丑,直到络之的眼睛慢慢地移向他,他才会安静一会。子巽便对韩母笑道:“昨天郝呈平来给他的侄女提亲,意思是看中了老三,和我唠叨了半日,母亲你说好不好笑。”韩母一听便道:“子离年纪是不小了,若有了好人家的姑娘,你也不要推委,看看再说。”子巽道:“我也这么想的,所以没有推掉。我记得大嫂好象和郝家的一位姑奶奶是表亲,倒想劳驾大嫂去问问。”姚氏忙笑道:“那位大姑娘我近几年倒没见过,不过听说是出挑得很标致,人品脾性都不错,娘你要是上心,我就去留意留意。”文抒笑着推子离道:“恭喜啊,要做新郎倌了;得了个如花美眷,今后可得收敛脾气了。”子离只好笑道:“大家别取笑我了。”边说边看着络之,络之脸色苍白地坐在那里,又见子巽含笑对她说了什么,她一张小脸就更白了。子离一时心烦意乱,只盼着这戏快点结束。不想子巽却对韩母道:“我看络之有点不舒服,想先陪她回去。”韩母也不在意,只说好。文抒却对子巽道:“要不要我来陪她?”子巽道:“不用。”说完就扶着络之走了。

  络之给子巽带着走了半日,突然回过神来,一看这不是回仰桐庐的路,就对他道:“你带我去哪?”子巽硬带着她的腰,扶着她向前走。络之回头一看,四周一个人都没有。子巽冷笑道:“别看了,子离不会来了。”络之心里一阵害怕,不知随他走了多久,突然到了一间矮屋,络之在这里住了快一年了,从来没见过这所房子。子巽伸手一推,带着络之进去。只见里面供了许许多多牌位,络之这才明白这是他们家的祠堂。她对他道:“你带我这里干什么?”

  子巽拿脚顶了下她的后膝盖,络之就一下子就跪下来了。他走到她面前,一手勾起她的下巴道:“应该我来问你,你在我家打算干什么?”络之道:“我干什么了?”子巽手上用力,冷冷道:“还要我说给你听吗?刚才在前面,你和谁在眉来眼去!你们姓白的怎么个个都这么贱,有的养了十几个老婆,一把年纪了还在外面争戏子;有的就恬不知耻,一天到晚想着进宫白送给人家;有的就自己的小叔子搞不清,还非要让所有人知道。我真是服了你们一家了,从里到外没一个干净的!”络之哪里禁得住他这话,马上就呜呜地哭起来。子巽蹲下来端详着她,冷笑道:“你就是这副表情勾引我弟弟的?”络之听他提及子离,只说:“我没有。”子巽指着供在案桌上的牌位道:“你今天在这里发个誓,不准再用那种眼神看着子离,没有必要也不许见他。”络之呜呜哭道:“我为什么要这么说?”子巽道:“你不说也可以,那我就把你送走,送到哪去你知道吗――”他笑了起来,“我也不知道,不过我想你爹也不大会关心的,只要他的官位还在,你就是蒸发了他也不会操心。”络之楞楞地看着他,子巽推她道:“快说。”她两只手握成拳,紧得直到自己喘不过气了,才道:“我喜欢子离,他也喜欢我,你把我送到哪都没用,他会来找我的。”子巽冷笑道:“喜欢?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吗?”络之叫道:“我怎么不知道?”子巽道:“你那种喜欢会毁了他。”络之摇头道: “不会的,子离说过,他会想办法的。”子巽嘿嘿笑道:“什么办法?叫我休了你,他再带你远走高飞?你们真是天真;你以为子离离开京城会快活吗?他的前程在这里!你一个锦衣玉食的大小姐,锱珠必较的生活你能适应吗?”

  络之听了他的话,只呆呆地跪在原地,眼泪还挂在她脸上,她望着前方的牌位,忽然看见一撙上刻着“殷怀凤”三个字,再借着月光仔细一看,上方还有“吾妻”二字。她回头看着子巽,子巽也看着她,她就道:“要是子离愿意离开,我就跟他走;我看过怀凤的下场,知道自己要什么。”子巽听她如此说,不由脸色发青,恨恨道:“你还敢提怀凤!你们家毁了她,现在你又来祸害子离。”络之却拉着他的衣袖说:“我是真的喜欢他的――就和怀凤喜欢你一样。可子离和你不同,他――他不会丢下我。”子巽瞪着她,一字一句地道:“你说什么?”络之有些畏缩,不过还是轻声道:“要是换做子离,他一定不会看着我嫁给别人。”她不知道这正是他长久以来的心病,当初的无能为力和如今的愧疚,他心心念念总不能释怀。子巽回身就抽了一把剑,指着络之奇怪地笑道:“倒是你来审判我了!这世事真是奇妙!我现在就杀了你,好给怀凤一个交代。”络之大惊,连忙向后退,忽地脚下给裙带一拌便跌倒在地,她刚抬头,子巽的剑就抵着她的脖子。

  子巽喘着气,怒气冲冲地看着她。络之一手抓着椅凳子,心想今天大约就要这么死了,不知子离娶了那位郝小姐之后还会不会记得她,想着心里酸酸凉凉的,两道清泪就落了下来。二人这么僵持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子巽慢慢放下剑,跌坐在地上,他望着她道:“她会原谅我吗?我有一个家要担负。”

  窗外的月色洒入祠堂,拌着一阵阵桂花香一起洒在二人身上。络之看他一直看着自己,有些后悔刚才言辞偏激,只好轻声道:“她人那么好,又那么喜欢你,怎么会怪你?”子巽很少看见她温柔的神色,就连她对他哭时眼神也带着几分倔强。现在她坐在月光底下,目光柔和,带着些许出世的天真烂漫。他突然道:“你以后不准再见子离!彻底死了这条心吧。”


第17章  

  入秋以后,子离奉旨跟随郝呈平视察边疆海域三个月。郝韩两府的婚事原本只是捕风捉影,如今皇帝却刻意拉拢二府,不由让人想象韩子离将来在兵部的身份。如此一来,政权兵权韩府都将涉足,不禁让朝中所有人仰视。

  韩府一直是宾客不断的。文抒经过这几年的磨练,亲友之间的应对已十分老成了。因韩母年纪渐长,精神难免不济;姚氏又是孀居;络之秉性孤僻,原不喜欢见人;故而韩府的一切内务琐碎之事,大小应酬之举,全是文抒一人操劳。这一日全家在一起吃饭,席间不时有婆子丫头来向文抒回话,子巽就皱眉道:“这么吃个饭都没个清净的?”文抒使了个眼色,那些婆子连忙出去了。韩母笑道:“她如今比你还忙呢,你不让那些个人讲完他们要讲的,只怕晚上还有的烦呢。”文抒道: “不会,我昨天交代了,从今儿起晚间不回话,什么事留到第二天再说。”韩母看了眼子巽,对文抒道:“你别只顾着他的喜好让自己受累。”文抒笑道:“不会。”韩母又道:“我昨天和你大嫂子说过了,让她帮帮你。”姚氏微微笑道:“我看妹妹忙得过来,妹妹这两天精神很好。”文抒看着子巽一笑,子巽这些日子天天按时回来,她心中十分欢喜。韩母亦含笑道:“这才像个家的样子,一家人聚在一处,还强不过外头的野花野草――你说是吗,子巽?”子巽正在往络之碗里夹菜,听见韩母如此说,就点头道:“是。”

  一时吃完了饭,络之便回房了,子巽同大家闲话了一会也去书房了。子巽一走,宫里就有人来了,文抒连忙对丫头道:“去请二爷。”那公公拦道:“大奶奶不必忙,小的是奉圣意来送点东西,无需劳师动众。”容素常会私下送点字画来,文抒会意,便笑道:“上回皇上送了两件蓑衣来,这回又是什么新奇东西?”那公公笑吟吟端了个小金盒子道:“这里头的小玩意儿是前两天高丽国进贡的,打造得十分精巧,皇上看得有趣,就挑了几件命小的送来。”文抒打开盒子,果见一些金饰玉器,玛瑙水晶,都做成小巧的形状,十分可爱。其中一对小玉枕,由白玉打成,颜色润泽,每个才不过巴掌大,一个上刻着“连理”,另一个上却是“并蒂”。那公公笑道:“皇上说了,这对玉枕还有一对玛瑙碗是特地留给三爷办好事的。”文抒听了,便知道郝韩婚事已然作准,对那公公笑道:“劳驾您巴巴儿跑一趟,请到偏厅用茶。”又回头对丫头道:“去把上回送来的几件狐皮拿一件来。”文抒一边让那公公一边道:“前天庄子里来了人送来了几块上好的狐狸皮,我想着已经是秋天了,您老晚上值班的时候正好拿去垫椅子,又轻巧又暖和,所以让您拿一块回去。” 那公公眯眼笑道:“谢过少夫人了,又骗了你们家的好东西。”

  文抒送走了客人便回到原来屋子,她慢慢瞧着那盒子里的几件东西,庄嬷嬷在一旁道:“也不知谁有那许多闲工夫琢磨出这些东西来哄人的。”文抒正端详着两把水晶锁,这二块水晶雕刻得十分精致,各自套着一个环扣,这两个环扣又套在一起。文抒将这两个环重叠,那两把锁竟也相嵌在了一起,两壁的凹凸正好贴合,远远看着就似一把锁,晶莹剔透,熠熠生辉。她便知这是取同心之意,就笑着对庄嬷嬷道:“这些东西都拿去给二爷过目,那玉枕和碗放进库房,叫人好生保管,等三爷回来亲自交于他;其余的东西如何处置,都听二爷的。”庄嬷嬷答应了一声,便捧着东西去了。
  
  谁知子巽却不在书房,庄嬷嬷白跑了一趟,她就问那里的小厮:“人呢?”那小厮们如何知道。只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道:“去仰桐庐看看吧,大约在那里。”庄嬷嬷心下奇怪,却还是转步进了院子。

  谁知还未到仰桐庐门口,子巽却已摔门出来了。庄嬷嬷便笑道:“二爷。”子巽原没看见她,倒一楞,接着松了双眉,淡淡道:“你怎么来了?”庄嬷嬷是看着子巽长大的,看得出他十分生气,只是隐忍不发罢了,她就道:“刚才宫里来了人,文奶奶让我来支会你一声,寻着寻着就到这里了。”子巽噢了一声,只说:“知道了,我去看看。”接着就踩着满地的落叶踱步走了。
  
  庄嬷嬷是何等精明之人,她心下好奇,就蹑手蹑脚地走进了仰桐庐。自姜嬷嬷被撵后,络之把剩下一些婆子丫头都打发了,只留了个寡妇和一个小丫头做粗活,于是庄嬷嬷一路走进去并未有人通报。她刚走进屋子,就听见旁边厢房里说话的声音。她仔细一听,却是琉璃在说话。只听琉璃道:“你这是在闹什么呀?又是和谁在生气?他来一次你刻薄一次,完了又和自己过不去,这是在堵什么气?怎么年纪越大行事倒越像小孩了。”她说完了却没人答话。隔了一会,琉璃又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夏天里你和三爷说的那些话我都听见了,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我看这次二爷没做错,他这么待你已经是发善心了。”庄嬷嬷听到这里,心中疑云渐起。却听络之叫道:“是他把子离赶走的,刚才你也听见了,他都承认了。”琉璃却道:“走了才好,让你绝了念头。”接着就有抽泣声。只听琉璃又急又怒地劝道:“我的小姐,你醒醒吧!你和三爷不会有结果的,你想要什么呢?” 络之一边哭一边道:“我想要子离回来,我想天天见到他。”

  庄嬷嬷心中惊疑不已,没想到自己身边竟会有这等丑事,正不知是悲是叹,恍恍忽忽就地走出了院门。她第一个念头便是想去告诉韩母,但一来尚未有这个胆子,二来也不知子离与络之到了何种地步,更怕的是家丑外扬。正左右为难间,忽地一小丫头在身后叫道:“您老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前面老太太正找你呢。”她才勉强道:“我随处逛逛,就回去了。”

  这边子巽刚到书房,就有人来禀:“付先生请二爷过府一趟。”子巽一听,就问:“可有书信给我?”那人回没有。子巽就道:“备轿。”

  付纳只在兰铃居住了七天,接着就搬到临安街北面僻静的胡同里。子巽走进去的时候,看见院子的地里都种上了些瓜果蔬菜,藤条上挂着绿绿的茄子。付纳正坐在小凳子上算帐,双眉一紧一松,十分认真的样子。子巽就说:“你缺银子吗?”付纳一抬头,连忙叫了声:“二爷。”接着进屋抬了张竹椅出来,笑道:“屋子里暗,我还没买蜡烛,二爷就在这里坐坐吧。”子巽知他生性节俭,克己克人,他环顾四周:“你把那个老仆也打发了?”付纳道:“就这么点地方,我自己收拾得过来。”子巽看着他的帐本,密密麻麻地记得十分仔细,写的却只是些细枝末节的家用出度。付纳就道:“二爷,生活所迫,长年累月地已经习惯了。”子巽看他一眼,说道:“你是个有本事的人,只是用错了地方。”付纳微微笑道:“一会二爷就不会这么说了。”

  蔡宝良走进来的时候十分没精神,耷拉着两肩,微弓着脊背,眼睛周围一圈青黑。他看见子巽就跪下磕头,又看了一眼付纳,轻唤:“付先生。”子巽拿起茶杯慢慢啜茶,付纳却站在一边笑道:“蔡师傅,这些天没睡好吗?怎么颓靡到如此?”蔡宝良只低着头道:“在下很好。”付纳故意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笑道:“白头发都添了许多,蔡师傅一手好橱艺,怎么不弄点东西自己补补?”蔡宝良又怕又厌地看他一眼,他两颊原本就胖,如今却松松垮垮地垂下来,再加上胆战心惊,那副模样倒着实可怜。

  子巽放下茶杯,对付纳道:“你去把蔡师傅扶起来。”付纳好象不愿意,子巽冷冷道:“去,再去搬张椅子给老师傅坐。”付纳哼了一声,终究还是去了。结果他搬了张椅子来自己坐,却把最矮的一张小破凳扔给蔡宝良。蔡宝良坐稳了,才开口:“韩二爷,在下当年只是个安分的厨子。宫里的确有很多见不的光的事情,可我不愿知道,也不去打听。可这些日子付大爷威逼着小的――小的实在,不知如何说起。”子巽道:“付纳你不用理会;我只想要听实话,我问什么,你回答就好了。”蔡宝良微微点了点头。的31 保护版权!尊重作者!反对盗版!

  子巽道:“就先先说说那位母仪天下的白皇后吧。”蔡宝良道:“当年我伺候白皇后饮食,十年来看似风光无限,其实也有许多苦处。皇后十分挑食,心思也捉摸不定,这一刻想起这样点心,等把点心做好了,她却要翻花样了。姑而那些年我们这班御厨都十分警醒,这许多本事也是那时磨练出来的。”子巽问:“那时宫里谁比较好伺候?谁比较得人缘?”蔡宝良笑道:“其实主子们个个都难伺候,要说人缘,还数如今的德太妃。”子巽抬眼问道:“那位玉妃娘娘呢?”蔡宝良马上垂下眼道:“玉娘娘也是个好人。”子巽冷冷道:“蔡师傅,你大约是年纪大了,说这么几个字都费力。我看还是让付先生问你比较好。”他说着便站起来,蔡宝良连忙跪倒在地,扯住子巽的衣袍哭道:“韩爷,你就看在我一把年纪的份上别再折腾我了。”子巽依旧冷冷瞧着他。蔡宝良抹了一把眼泪道:“韩爷你坐下吧,这些陈年旧事,不是一时三刻讲得完的。”子巽微微一笑,对付纳道:“给蔡师傅沏杯茶来。”

  蔡宝良道:“其实当年在宫里当过差的人都知道,玉主子是最好伺候的,不拿架子,脾性也好。正因为如此,先帝爷才看重,不然怎么会如此疼爱八皇子,末了还把位子传给他。”付纳冷道:“如果当今皇上没有天分,先皇也不会独独垂青于他。”蔡宝良微笑道:“天分是一层,二来只怕是为了玉娘娘。”子巽问道:“当年玉妃是怎么死的?”蔡宝良顿了顿,接着道:“太医院的方子上写的是:产后体虚,抑郁不治。”子巽又问:“先帝和白皇后的感情怎么样?”蔡宝良喝了口茶道:“有些话说出来是要掉脑袋的,更何况逝者已去,搬出些是是非非也是罪过;我只知道一件事,我送御膳给皇后的时候从没见过先皇,十年啊,二爷自己想想吧。”

  付纳道:“看来这位皇后是积怨已久。”蔡宝良笑道:“那也不尽然,当年皇后的风采是无人能及的,在场面上先帝爷都给足面子。只是这外头的尊贵虽好,私下的苦处还是要自己咽。其实宫里的人都这样,谁没有一段辛酸呢。单说这玉娘娘,就是因为先帝多上了点心,背地里不知受了多少委屈呢!”子巽也微笑道:“是该说说这位玉娘娘了,蔡宝良,你知道该说什么吗?”蔡宝良早知道今日这事必会拿出来问,索性就直说: “二爷,我今儿也算是挖心掏肺了,只这位娘娘的死真是件奇案。生当今万岁爷的那年,玉主子是很高兴的,先帝也极高兴,几百桌酒席摆了三天。可就是一二个月后,太医院就说娘娘身体贵恙,也查不出什么病症,就是恹食,御膳房做什么她都提不起兴儿。从那时起就一天一天瘦下来,孩子还没满周岁,就生生地香消玉陨了。”子巽道:“还有呢?”蔡宝良只觉背心出汗,只咬着牙道:“真的就只这些了。”子巽淡淡地哼了一声。付纳冷笑道:“蔡宝良,我也和你实说,如今既然把这事放上台面,就没有遮掩的后路。你想这消息一漏,先别说别人,当今皇上就不会善罢甘休。我知道你这一把年纪是活够了,可你那一家子老老小小的性命你可想仔细了。”蔡宝良嗵地一声跪倒在地,连哭带嚷地对子巽道:“二爷,你要救我,当年这事我真没去搅和。真正有关联的人不死也不见了,若我牵连在里面,她会放我活到今日。”子巽微一蹙眉:“谁?”蔡宝良颤声道:“小的只是猜――是白皇后。”子巽一笑:“蔡师傅,只要你不再给我做态,我可保你一家大小周全。”

  蔡宝良知道子巽有这本事,就连忙道:“小的是单管皇后饮食的,与其它各宫当差的也不时来往。自玉主子得宠后,宫里常有人闲言碎语。玉主子出身不高,她爹只是七品县官,在朝无权无势;这倒罢了,坏事是她母亲――听说是个歌妓,这事搁在宫里不就是人人拿来嚼舌根的话吗。于是宫里那几位金贵的娘娘常有给她脸色的。玉娘娘有喜后,先帝就绛旨封了妃,从那时起,玉主子那一宫里的厨子就都换人了。”付纳冷笑道:“那位皇后从那时起就下手了。”蔡宝良接着道:“若说是皇后所为,从外头看起来也太牵强。只是有一次我当差晚了,亲眼看见玉主子那里的主厨从边门悄声进来,我才猜疑起皇后。”付纳皱眉道:“只不知她下的是什么药,药性如此慢,竟然不留痕迹。”蔡宝良微笑道:“真要害一个人也无需用药,长年累月地食用一些东西,一旦发作起来也足够要命了。”
  
  子巽继续道:“先帝如何反映?”蔡宝良道:“先帝很伤心,在玉娘娘棺柩前待了好久。”付纳摇头道:“看来那位也不过如此。”子巽看他一眼,冷道:“是如此精明。当年的情形你知道吗?那位白皇后是万万动不得的。”付纳这才笑道:“原来还是为江山。”

  子巽又啜了一口茶,慢慢对着蔡宝良道:“蔡师傅,这白皇后一介女流,是如何会使出这等手段的。你看看,是否有人从旁指点。”蔡宝良道:“这宫里的阴险诡计远不少于此,当年的皇后是何等骄傲,是断断容不下沙子的。”子巽摇头道:“我看还是不可能。”蔡宝良有些糊涂。付纳这才道:“有个杨贵妃就有杨国忠,你说这位皇后怎会少个出谋划策的人呢?”蔡宝良这才明白过来,颤声道:“这不可能的,小的从未听说过。”子巽笑道:“我看着就很有可能,若从你嘴巴里说出去就是事实了。”蔡宝良终于明白韩子巽的意思,吓得扑通一声倒地,口里道:“这件事小的万万不敢做,无论是真是假,这担的干系可太大了;爷您刚才不是还要保我,这如今可不是要我万劫不复吗?”
 
  子巽一把扶起蔡宝良:“您老是过虑了,我哪会要你去冲锋陷阵;只有一点你要记住,有些事情你若辨不清真假,便想想咱们今日是如何说的。”


第18章

  络之这些天开始闹失眠,往往躺在床上几个时辰睡不着。这天晚上子巽又来她这里坐着,也不和她说话,只自己拿了公文本在细看。她正对着镜子梳头发,偏偏一小辍怎么也梳不通,她就回头对他冷冷道:“你不用跟防贼似的防我吧,子离又不在。”子巽从公文中抬眼:“你这两天火气比较大吗,我还是看着你的好。”络之摔了梳子,背对着他道:“我要睡觉了。”子巽看了看时辰,笑道:“怎么早睡有什么用,反正你都睡不着。”络之气道:“我就是想睡――你快走吧。”子巽数了数折子,对她道:“我看完再走。”

  第二天一大早,络之被窗外的鸟叫声吵醒了。她拉起帷幔正想叫琉璃,却一眼看见子巽合衣睡在榻椅上,桌脚边上散着两本公文,桌上的一支蜡烛烧到了尽头。她便披衣下床,拿着脸盆出去打水。等她回来,看见子巽还睡着,她就顺手把地上的公文捡起来,正犹疑着要不要把他叫醒,子巽却已经睁开眼了。

  二人对望,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络之心里有点不自然,就把公文递过去道:“你的东西掉了。”子巽接过,对她微微笑道:“昨天晚上睡得好吗?”她昨晚赌气躺在床上,一开始翻来覆去睡不着,后来一直盯着帷幔上的一团昏黄烛光,盯着盯着只觉烛光越来越暗,人也就昏昏沉沉地睡去。子巽掀开盖在身上的外衣,一边穿鞋一边说道:“昨晚我本来是要走的,谁知道看书看得睡着了。”又看着络之道:“也给我打盆水洗脸吧。”络之便拿了盆去了,一时回来,看见他正低着头在束腰带,他大约被人伺候惯了,自己穿起衣服来就手势笨拙。子巽自己穿了一会,就望着她道:“过来帮帮我?”络之只好走过去,她何曾做过这个,一根紫金长穗宫绦给她绑得不成样子。子巽笑了起来:“做你的夫君可真不幸。”他又解了腰带放回她手里,接着拉起她的双手环在自己腰上,一边对她道:“那些婆子平常都是这么做的。”

  络之心里没由来的一阵心慌。子巽这些日子天天来找她,平常无事他都会坐到很晚,她早存了一段狐疑在心里。起初她以为是为了子离,可他在这里时从不主动提他。他间或看书下棋,间或同她聊几句。有时也会望着她,眼神波澜无惊,着实看不出在想什么。此刻络之给他握着两手,只听他道:“对了,再环到前面来打个结就好了。”她觉得这样太过暧昧,就挣脱开了,轻轻道:“我不太会做,你还是叫婆子进来伺候吧。”

  谁知子巽却右手一带把她揽进怀里,轻轻一笑:“你总得学学。” 络之给他吓坏了,赶紧挣扎着推开他。
她一把青丝垂在他右手上,她一动他就觉得一阵酥痒。他看她一脸惊慌失措,一双眼睛却瞪得雪亮,禁不住就朝她脸上吻去。络之叫道:“你做什么?”子巽却越搂越紧,另一只手抚上她的淡眉,他低着嗓子道:“你不是疑惑我干吗天天来烦你吗,我这就告诉你。”他说着就吻住了她的眼睛,络之呆了一下,接着就推他道: “你做什么!你放开我。”子巽却嘿嘿地笑起来,边笑边朝她的细颈间吻去。络之给他掐着腰不能动,只觉一阵滚烫在颈间徘徊,她急得哭道:“韩子巽,你放开我。”子巽听见她哭声,便把头埋在她颈间不动了。她听见他微微喘气,好象还喃喃地说了句:“怎么办呢?”

  忽然间一阵敲门声,却是琉璃的声音。络之听到她叫:“姑娘,你起床了吗?要不要我进来?”子巽依旧搂着她,她颤声道:“求求你放手吧。”子巽看了她一会,这才把手松开。琉璃刚好推门进来,看见子巽在里面,惊道:“二爷你怎么在这?”子巽神色如常,淡淡说了句:“我昨晚睡在这。”琉璃便把眼睛转向络之,络之早躲到一旁去了。琉璃只好道:“二爷梳洗过了吗?早饭已经备下了,二爷在这里用吗?”子巽道:“你再去打盆水来,早饭我们去前面吃。”琉璃听他说“我们”,必是指他和络之了,她满心疑惑,便站着不动。子巽催她道:“还不快去!”琉璃只好出去了。子巽回身又看着络之:“今后你都去前面吃饭吧。”络之马上叫道:“你到底要做什么?是为了子离?还是为了我爹?你――”她说到这里又哭了出来。子巽也不说话,等着琉璃进来给她梳洗好了,就带着她出门。刚走到门口,他突然转身对琉璃道:“以后要喊少夫人,不要老是姑娘姑娘的乱叫。”琉璃只低着头答是。子巽这才带着络之走了。

  堂上诸人看着他们一同进来,都有点错愕。等到坐定了,韩母才问:“子巽――”他就接道:“今天没什么要紧事要去宫里,所以起迟了。”络之只觉得所有人的眼神都在看她,饭桌上的碗筷碰撞声特别清晰。她一抬眼,看见文抒有意无意地望着她,一对美目里含着好奇。她只觉坐不住,却看见子巽在一旁悠闲地喝粥,她不由地放下筷子,刚想起身,便听见子巽道:“庄嬷嬷,你站在旁边老半天了,有什么要紧事吗?”庄嬷嬷连忙回道:“有一些银两的支用要回文姨太;还有昨天来了一位梅先生,说是二少奶奶的母舅,想接少奶奶过府住几日,另外还带了一封信。”她说着便把信递给络之。络之便拆开信看,子巽在旁边道:“上个月你舅舅来京你不是回去过了吗,这么又要来接?”络之看着信道: “过几天他作生日,想接我过去聚聚。”子巽便不说话。文抒笑道:“他们甥舅经年不见,表姐妹之间必有许多话要说,原是该回去热闹一下的。”这时芳儿叫道: “怎么我没姐姐妹妹玩呢?”姚氏笑道:“你不有弟弟吗?”芳儿撅嘴道:“不一样吗,我喜欢妹妹。”韩母对文抒笑道:“你可听见了。”文抒不禁红了脸,子巽也微微一笑,便对络之道:“那你过去住三天吧,三天后我再叫人去接。”

  谁知三日后来人却回道:“少夫人说今日不回来,还想再多住几日。”子巽听了,就道:“那你回来干什么?真是越来越会当差了。”这原是件平常事,小厮不知他为何生气,只当是他公事不顺心,拿此事来出气,就连忙回道:“那小的明天再去接。”子巽摆摆手让他出去,自己顺手拿了本书出来翻看。谁知他随手一翻,却是苏东坡的那篇江城子。他看了两眼,没由来的一阵烦闷,却不知是为谁。他扔下书,径自走到院子里去了。

  子巽走到小桥上,迎面走来小丫头吉祥。吉祥笑道:“原来二爷在家啊;文奶奶还以为你不在,故而没来请你。”子巽便问什么事。吉祥回道:“惠王爷的王妃来了呢,正巧大奶奶的远房表亲也来做客,来了一屋子小姐少爷,老太太欢喜极了,如今都聚在咱们奶奶那里呢。二爷你快来瞧瞧,惠王妃直夸大奶奶的两个大侄女生得俊,说要带回王府住几日呢。”子巽听了,就笑道:“知道了,告诉文姨太,我一会过去。”吉祥就笑嘻嘻地走了。

  子巽又在桥上站了会儿,看着迢迢湖里飘着的几片黄叶。那些落叶在他脚下徘徊了一周,就随着水流往西南边飘去了。他眼睛就随着落叶跟过去,夕阳抚在上面,隐隐约约泛着金光,他不知不觉连脚步也跟上了。

  “仰桐庐”三个字当年还是他提的。一年夏天特别热,他就在这里住了几天,临走是随笔写了这几个字。子巽抬头凝视了会,不觉就自己笑了起来。他是自幼老成的,别的小孩在追逐打闹的时候他已经在看资治通鉴了。他本来以为这些年来的坎坷沉浮已叫他把世事都经历透了,哪里承望如今却生出这份痴心来。思及此处,他不觉自嘲更甚,一手推开了仰桐庐的大门。

  络之是没什么防人之心的,也不太喜欢理东西。正屋和厢房的门都大开着,桌上的东西还堆成三天前她走时的模样。子巽拿起案上一叠纸一看,却是几十首七绝句写在上面,再一看,原来是用来猜字谜的。他看有些下面写了解,有些没写,还有写了涂了的。他看了微微摇头,就拿起笔帮她补上答案,刚写了两个,忽地想起她会俏目圆瞪地叫他别乱翻她东西,他不觉笑了笑,就搁下笔。后面的几张也无甚新奇,都是些闺阁中用来做戏的字谜。他刚要放下,眼睛却被最后一张定住了,那张薄薄的徽州宣纸上没有字谜,却写满了“子离”。

  络之在母舅家住了一个月才回来。她原本以为韩子巽会派人来接,谁知道她回了那次以后就一直没有音训。他既不来催,她也就不回去。倒是梅氏看不过去,说哪有出了嫁的女子一直住在舅舅家的,终于找了天命车送了回去。她回去后韩府里也没什么人关心,子巽只淡淡地说了声:“回来了?”;文抒对她轻轻一笑;倒是芳儿腻着她甜甜道:“二婶给我带回来什么好东西?”;韩母与姚氏去佛堂吃斋了,她过了好些天才见到。

  这日子巽坐在正堂里听着管家说着内务杂事。因韩母姚氏都不在家,几项大的银钱支出他只好亲自管理。他很少管这些事,故而家里众人都逮了这次与他说些是是非非。文抒在一旁笑道:“那些人倒精明,瞅着能做主的来了,就排了队来讨些便宜。”子巽听着这些琐事一下午,早已心生厌烦,就对曾伯道:“还有谁?”曾伯回道:“就剩下大厨房里的几个厨子了――”还未说完,就一丫头跑进来哭道:“二爷替我做主。”子巽认了她一下,才道:“是你啊。”文抒立刻沉下脸来喝道:“你来做什么?”她很少说重话,引得一旁的络之和芳儿都看过来。文抒又道:“带你的婆子呢?怎么容你跑到这里来了!”早有两个婆子快步过来想拉开那丫头。那丫头却死命拉住子巽哭道:“二爷,文姨太要把我送回乡下配人,你都不管吗?”慌的那两个婆子连忙掰开她的手,口里道:“你同谁拉拉扯扯呢,还不放手!”那丫头哭得更厉害:“求二爷做主。乡下我是死也不去,求二爷念着以往的恩情容我留下。我不求有名有份,只要让我伺候二爷一辈子――”文抒厉声道:“还不拖走,这是唱给谁听呢!”那丫头却挣脱了辖制,突然跪到文抒面前道:“求文姨太念在咱们都是女人的份上别那么绝情,俗话说一夜夫妻百日恩,我既是这里的人了,死也是这里的鬼。求文姨太行行好给我个容身之处。”她哭得厉害,文抒却冷笑道:“谁同你是咱们?谁又同你是夫妻?你平日里妖妖娆娆的行径当我不知道是吧?韩家娶的个个都身家清白,哪里容得你这么个祸害。”又对婆子喝道:“再不架走,连你们一同治罪!”那丫头又哭又叫,哪里这么容易拖走,于是又进来了几个力气大的,一时间堂上闹得鸡飞狗跳,从来没这么热闹过。

  络之看了觉得荒唐,就带了芳儿悄悄从边门出去。脚还未跨出门槛,子巽的声音却已先到了:“你去哪里?”他一说话,堂上拉扯的打闹的叫喊的都停了下来。络之就道:“我带芳儿回去。”子巽看她脸上微微带着轻蔑,就嘴角一沉:“你不要一副事不管己的样子,既做了这里的大少奶奶,就得担起点责任,过来!”他另叫了人送芳儿回去,络之只好坐回原处。子巽斜着眼问她:“你说这事该怎么办?”络之奇怪地看着他道:“这要问你,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子巽却对众人道: “以后这事就回二少奶奶,怎么处置也听她的。”他一说完,文抒络之一起看着他,文抒急道:“这瞎扯些什么呀?”子巽淡淡道:“这府里没有白吃白住的。她既是这里的主子,就该做主子们该做的事,协理家事,应酬内务,这些要求不算过分吧?她要是这些也做不好,就只能赶到庄子里去种地了。”络之气道:“明明是你惹出来的事,这与我有何关系?”子巽冷道:“有何关系?平日里别人怎么称呼你的?二少奶奶!这是白叫的吗?”又对那丫头道:“你知道该问谁了?”

  那丫头连忙跪道络之面前道:“求少夫人做主。”络之不习惯这种场面,满脸通红,连忙道:“你别问我,你去问他吧。”子巽在一旁讥讽道:“毫无主见。”络之给他气得讲不出话来。那丫头又哭道:“求少夫人可怜可怜我,我若真被赶,还有谁肯收留,只有死路一条的。”络之看那丫头也有几分姿色,嫩嫩的脸儿着实可怜,刚想开口叫她留下,却看见文抒冷冷的脸色。她左右为难,又看见子巽在一旁置身事外的样子,就胡乱道:“那你留下来吧。”她才说完,就听到文抒果决的声音:“不行!沉珠不能留!这事如何对娘交代?要是开了先例,以后还怎么禁约丫头的行径?传出去的话更有损我们家的清名。”子巽却冷冷道:“她说留就留,谁也不许多话!”文抒原本含着怒气,可听见子巽的声音更冷,俊眉冷凝,就不敢再多说。沉珠连忙跪到子巽面前道:“谢谢二爷收留。”接着对文抒得意一笑,回头对络之道:“沉珠多谢二少夫人的好心。”

  络之亦不知做的是对是错,正踌躇间,又听见子巽道:“你既留下她,就得给她安排个住处。”她真不知哪里得罪了他,讨来今天这翻折腾,只好道:“住在哪里不都一样吗。”子巽摇头道:“如何一样?她既留下,就是给我收了房了。我看文抒不大喜欢她,那她只有跟着你了。”络之跳了起来:“什么?!”子巽微微一笑:“你帮我收了一房侍妾,她当然跟着你住了。”络之喘着气瞪着他。沉珠在一旁迟疑道:“二爷,这――”子巽眼睛扫过去,她便连忙低下头。他似笑非笑地看着络之:“你看你那里够住吗?要不要再加个床?”他看她气白了一张俏脸,又轻轻加了句:“我看还是加盖间屋子吧,省得我哪天爬错了床,倒把你这个贞洁烈妇给糟蹋了。”络之一把推开他凑进的脸,站起来颤声道:“韩子巽,你龌龊!”她说完就噙着泪跑出去了。

  子巽倒回椅子上,脸上还含着笑。文抒看了他老半天,也不知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子巽的目光一眼撞到了沉珠,就指着她道:“你还在这里做什么?啊!?”他又往大屋里一扫,拿手指着众人。文抒连忙一个眼色,婆子丫头齐刷刷地都退下了。她关了门回头,看他眯着眼睛做在那里,纵然阴影打在他脸上,那双眼睛依然透亮,仿佛燃烧着什么东西。他看了她一眼,道:“你怎么不出去?”


第19章

年关将近,处处都喜气洋洋。韩母前几天收到了子离的来信,说是赶得及回来过年,于是更加高兴了起来。姚氏这些月来经常和娘家走动,将郝家大小姐的一些琐事都回禀与韩母。韩母听到“品性方正,言语爽利”这几个字时,就笑道:“倒真和老三是一对。”于是命庄嬷嬷在采办年货时留心过礼的物件,预备一开春就下通书定日子。合府上下听到消息后,都等着一场大忙。
  
  子离却到二十六日才回来,一进门就往韩母那里问安。韩母三个多月没见他,心中十分想念,拉着他问长问短了好一阵子,看他胡子拉碴,不修边幅,虽是笑着,却透着疲惫,韩母心疼道:“我的儿,可叫你尝到离乡背井的苦了。”一时来人说洗澡水放好了,韩母连忙道:“你快去缓缓神,等吃了饭就早点去睡。”子离笑道:“我精神好得很,再陪你说会话吧。”韩母笑啐道:“从前没见你和我这么多话的,说不到三句就没人影了。”子离却腻在她身上道:“离了家才知道娘亲吗!”韩母只好催了几遍,他才回去洗澡换衣裳了。

  晚间吃饭,子离看着饭桌笑道:“一桌子的菜都是做给我的呀?”文抒道:“你还说!为了伺候你大少爷,我不知给娘唠叨了多少回。”芳儿早爬到子离腿上去了,姚氏叫道:“快下来,别累坏你三叔叔。”子离一把抱起芳儿:“早知我离家一次会有如此待遇,我该常常请命出差的。”韩母道:“快别胡说了,好不容易盼到一家子团圆,不许再念叨那些话了。”芳儿一旁叫道:“二婶呢?怎么不来?”子巽微微笑道:“你二婶伤了风,不和我们一起吃饭了。”韩母忽想起一事,对子离道:“你这次回来后抽个时间去郝府正式拜访一次,虽说这事两府上心里都有数,可正经的礼数不能少。这些日子你在边疆倒罢了,可回来后再不去过个虚礼,倒叫人以为我们拿架子。所以你最好这些天就去,别耽搁,知道吗?”子离只低头答是。文抒一旁笑道:“明儿你进宫不就要碰到你岳丈吗?不如就同他一起回去行个礼倒罢了。”韩母笑道:“这也好,就是不太合规矩。”子离道:“明天我先要去看老师,等晚上得了空再说吧。”他一边说一边看了子巽一眼,韩母道:“那也好。”
  
  第二日下午,子巽在枢密院办完了事,就命轿子抬到屈府,预备和子离一起回家。屈进见了他就道:“早走了。”子巽笑道:“我还以为他和你许多话说的。”屈进道:“我问了他两句禁军的事,又夸了他媳妇儿。他倒好象不高兴似的,垂头丧气地走了。”子巽道:“他如今最烦这个,连我都不敢提呢。”屈进奇道:“这是怎么回事?”子巽笑道:“我来就连杯水都没喝,只站着受你盘问,你也太偏心你徒弟了。”屈进便命人倒茶,子巽这才道:“你也知道你徒弟的性子的,受不得束缚。”屈进道:“怪道他今日见了呈周冷冷的,我还以为他害羞呢。”子巽道:“他见过他了吗?”屈进道:“下了朝我拉他二人一同吃酒的,酒还没弄热那小子就走了。”

  子巽出了屈府,轿夫问他去哪里。他脸一沉:“还用说吗!回家。”

  络之站在门廊上,抬头看着光秃秃的梧桐树,冷冷地好似要裂开来般。她回头对琉璃道:“这雪怕是停不了了。”琉璃拿了件大红羽纱来给她披上,口里劝道:“你看都起风了,回屋坐着吧。”她边说边拉着络之进屋。络之在暖炕上才坐了一会,就站起来道:“这香熏得我头晕,我外面晃晃去。”琉璃连忙拽住她道:“外面又是风又是雪,你出去做什么!”络之不耐烦道:“我一会就回来,你别管了。”她走得快,身上的大红羽纱就掉了下来。琉璃连忙捡起来,在后面叫道:“姑娘,你回来!”

  络之却未曾走远,只出了院门,沿着西面的小矮墙走了过去。几根梧桐枝沿着矮墙长到外面来,上面都覆盖着层层积雪。最娇艳的还是几株梅花,红得跟胭脂一般,给大雪陪衬分外夺眼。她朝那梅花看去,眼睛却定在梅花下的人形上。那人穿着深灰银鼠披风,隔着纷纷雪花迎风伫立。络之喘着气看着他,接着就踩着雪一步步走过去。走得很进了,他还未看见她,只认真地透过墙院的格花望着里面,他头上和肩上都覆了一层雪,和那几根梧桐枝一样一动不动。络之看着他的侧脸,只觉盈盈的泪水聚在眼眶,他的脸却越发模糊,也越发清楚。

  子离终于感觉到了,他回头一看,看见他透过围墙只想望一眼的人正冉冉迎风地站在他面前,就右手一带,立刻把她抱进怀里了。他炙热的唇磨蹭着她的脸颊,口里喃喃道:“想死我了。”
  
  络之任由他抱着,轻轻哭道:“我等了你这么久,你都不来。”子离只是越抱越紧,好似要把她嵌进身体里一样,他突然感觉她略一挣扎,就放手道:“弄疼你了?”络之却靠进他道:“我冷,你别放手。”子离低头看她只穿着单衫,两颊却红得跟梅花般,就把身上的银鼠披风结了与她披了,握着她的手道:“跟我来。”

  二人走道后院放杂物的一间小耳房内,子离对她道:“这里还是很冷。”他在地上捡了几根废木,又找了个破瓷盆生了个火,看见络之还在瑟瑟发抖,就抱着她坐在炕上。络之轻轻道:“你别再走了。”子离点点头。络之又道:“也不许娶别人。”子离含笑看着她:“那我能娶谁?我总得娶个老婆。”络之秀眉微蹙,咬着唇低下头。子离看她误会了自己的意思,就凑进道:“不如就你吧。”边说边含住了她的唇。她一惊,却没推开他,反而两手勾了他的脖子。子离给她弄得心旌荡漾,喘着气便要解她领口的扣子。他感觉她脸上两道热热的泪痕,听她低哭道:“子离,我们走吧,你带我走吧。”

  子离浑身一顿,络之道:“我不想住在这了,也不能住在这;我们离开这吧,去哪里我都跟着你。”他神色复杂看着她,一手抚着她的脸颊,半晌道:“不行,我们不能那么做。”络之拉着他急道:“为什么?我们这样算什么?你打算这样一辈子吗?先别说别人,你哥第一个就不会答应。”子离单手握拳:“我哥是恨你的父亲,等他――等他解了恨,我会和他说清楚。他总会休了你,到那时我再名正言顺地娶你。”络之道:“要是他不休呢?”子离道:“他为什么不休?当初娶你只是权宜之计,等他做了他要做的事,他一定不会为难你――我也不会让他这么做。”络之急道:“你不明白。”她想起子巽看她的眼神,心里就一阵恐慌,可这疑虑她如何说得出口,只拉着他道: “无论他休不休,这里的人都知道我的身份,你怎么娶我?你们家又位高权重,走到哪里都有人看着,都是口舌,我们能逃到哪里去?”

  子离坐在炕沿,一手按在腰间的祖传紫金碎玉剑上,一手死死地搂着络之。他想起十岁那年父亲把这把剑郑重传与他,叮嘱他要“光耀门楣”。那时他还觉得好笑,如今这四个字却是横在心上的一抹阴影挥之不去。他只觉手上的紫金剑又沉又烫,几乎要握不住;另一只手上却是今生最大的变数,教他欲罢不能。一颗心正左右摇摆,踯躅挣扎,大门却“碰”地一声被踢开了。
  
  子巽看到这一幕,眼中几乎要烧出火来,他指着他二人道:“你们在干什么!?”子离连忙走过去叫道:“哥――”还未说完,子巽就“啪”一声一个巴掌摔过去。他这一掌打得极重,子离一个踉跄倒在地上,嘴角慢慢流出血丝。络之连忙过去扶他,子离一看子巽快步过来,连忙拿身体护着络之,口里道:“哥,这不关她的事,你别为难她。”子巽指着他道:“你还敢说!”又看见络之躲在子离身后,就恨恨对她道: “你过来!”络之哪里敢过去,一边给子离擦着血一边怯怯地看着子巽。子巽冷笑道:“好一对同命鸳鸯!要是我不找来,你们大约就双宿双飞了,对吗?”他一双厉目转向子离,子离此时却是下定了决心,跪在子巽面前道:“哥,求你成全我们。”子巽听了,脸色铁青,一字一句地问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子离清清楚楚地又说了遍:“哥,求你成全。”子巽抡起手又是一巴掌,他看子离翻倒在地,就倒退了两步嘿嘿笑道:“好!好!快来看看我的好弟弟!把爹和大哥都叫来,让他们也听听,这些年来我栽培出来的好弟弟!”

  子离伏在地上,只觉一阵心痛,知道这一生终究要掉一样最重要的东西,终究没有两全,终究会有悲伤和遗憾。他听到子巽的声音道:“你要是还把自己算做韩家的子孙,还是娘的儿子,就跪在祠堂里去;今后不准再见她!”子离一手还握着络之的手,看着她期盼和惊慌的眼睛,只觉无论如何都放不开。子巽一把抽出他腰间的紫金碎玉剑,指着络之笑道:“那我们就一了百了,杀了她完事!”子离连忙跪过去道:“哥,不要!”子巽冷眼看着他道:“去祠堂!”

  此时家中一些婆子听到声音赶来,正不知为何闹到如此田地,只在屋外干着急。忽地门“哐”一声打开,却是子巽带着络之出来。他一把将络之扔给她们:“送少夫人回房,不许她再出来!”那些家仆见子巽盛怒之际,都不敢多话,忙带着络之走了。

  蓝丹扶起倒下的酒瓶,心中虽然困惑,却对子巽含笑道:“这几个月你都不来了,怎么年三十倒在我这边埋醉了?”子巽摸着她的手笑道:“还是你好,这里也清净。”蓝丹问他:“谁叫你不顺心了?子离都回来了,不会是她吧,她可一直都顺着你的。”子巽已然微醉,就接口道:“顺着我?”接着就笑起来。蓝丹道:“果然是吵架了。”子巽被酒呛了一下,就道:“她从来不和我吵架,她才懒得和我吵架呢。”蓝丹从没见过他这番模样,一边拿走酒杯一边叹道:“这是怎么回事?犯得着这样吗?”她回头叫了小路子进来,问道:“你们爷怎么回事?哪里不顺心的?”小路子却莫名其妙道:“爷挺好的,今早还陪皇上去猎场呢,听说射了好几只梅鹿,皇上都说:‘真看不出你还有这手,这骑射不输给子离吗,朕又多了员武将了。’”蓝丹皱眉道:“和你们文姨太吵嘴了不成?”小路子嘻嘻道:“那更不可能了,我们文奶奶可是出了名的贤惠,从来都是爷给她气受,没有倒过来的。”蓝丹哧地笑出来:“这话说得还理直气壮。”她打发了小路子,自己坐在一旁默默看他对着酒瓶。
  
  子巽倒在榻椅上,一手拉着蓝丹含笑看着她。蓝丹低头轻轻说:“你可是怎么了?”子巽道:“没什么,就是烦闷得紧。” 蓝丹问:“可是想起了她,这些年你老惦记着她。”子巽喃喃道:“可不是为了她。”蓝丹便不语。子巽闭上眼昏昏正要睡去,忽听蓝丹又道:“有些时候我真羡慕她,她一死会让你记一辈子;而我呢?怎么做也换不得你的真心,我真想和她调换。”她的声音有些苍凉,有无奈也有失望。子巽猛一睁开眼,终于酒醒了。

  子巽一路踉跄回到家里,思及刚才蓝丹的话不觉嘿嘿地苦笑了起来。他想起怀凤,忽然一阵恨意就袭上心头,两条腿就往仰桐庐走去。

  络之正躺在床上流眼泪,忽地门“哐”地一声被打开,她起身撩起帘子一看,却是子巽站在门口。她有些害怕,颤声问:“你来干吗?”子巽一步步走到她床边,摇摇晃晃地拉起帷幔坐在她床上。络之拉起被子道:“太晚了,你出去吧,我想睡了。”子巽斜着眼笑道:“我也想睡,不如一起吧。”络之抱着被子往里缩,急道:“你胡说什么?请你出去。”他摇着头讥道:“你都快忘了自己是谁了吧。你嫁我这一年多,也该尽尽妻子的本分。哪有把自个的夫君往门外赶的?”他说着便一把拉过她。络之看出他喝醉了,连忙叫道:“你疯了!放开我!”一面又叫琉璃。子巽一个翻身把她压在身下,冷笑道:“你叫琉璃做什么?她能把我这个主子赶到门外么?你倒能叫子离过来,我也顺便教教他,看看到底谁是谁老婆,谁又是谁的嫂子!”

  他的吻铺天盖地地袭来,络之又羞又急,一伸手便给他抓住。她情急之下叫出来:“韩子巽,你忘了我姓白么?还有怀凤――她要活着会怎么想!”子巽喘着气看着她,狠笑道:“你拿怀凤做挡箭牌么?你爹抢了我的未婚妻,如今把你送过来做补偿,你说怀凤会怎么想?”络之只觉他的身子越靠越近,就呜呜哭道:“你放过我吧。”他埋头在她颈间,喃喃道:“我放过你,好让你去找子离吗?为什么?”他一手解了她上衣的扣子,目光灼热地盯着她道:“你本来就是来还债的!本来就是我的!”

  络之从未见过他如此神情。她想撇开头,手腕却给他紧紧抓住。子巽心里闪过一阵沉痛,究竟是爱是恨,自己心下也一片茫然。他抬眼看见窗外大雪纷飞,仿佛怀中的是唯一留得住的温暖。他的五根手指缠上了她的,他一用力,便与她十指相扣。络之给他夹疼了,刚想抽手,他却扣得更紧。她听他轻轻唤她的名字,心想:“这雪大约一夜也不会停了。”


第20章

  子离在宫门口等了好些时候,敏公公这才赶来道:“让三爷久等了,皇上心情不好,我们这些奴才都不敢走开。”子离问:“皇上如今得空吗?”敏公公道:“刚才叫御厨传了点心,怕是心情好点了;三爷这就进去?”子离点头道:“是,我有急事找皇上。”

  容素坐在紫檀木长案的后面,眼帘低垂,一只手摆弄着系在腰间的一条明黄穗子。他抬头对子离笑道:“好久没见你了,终于想起我了。”子离却踌躇着,想着如何启齿心事。他略顿了顿,想着早晚都要说,就低眉道:“我想延迟一下和郝家的婚事。这些年来我自由惯了,暂时还不想娶亲。”他说完就等着容素回答,谁知等了半天大殿里静悄悄的,他抬头一看,容素依旧默然坐着。子离又道:“我不管郝呈周高兴不高兴。这事原本是他起的头,我原没答应过,如今他四处张扬,难不成想逼亲吗?我就不想买他那账,一副跟我家沾亲带故的样子,看着就讨厌。”容素看了他一眼,不过没说什么。子离这才看出他心事重重,根本没在听他说话,他问:“你怎么了?”容素这才道:“我知道了,你就会给我找事。”一会又笑道:“我叫御厨做了几样精致的点心,你留下来尝尝。”子离刚想谢绝,敏公公却在门外轻声道:“禀皇上,点心来了。”

  容素与子离围着一张小圆桌坐了。那御厨正忙着摆碟子,一会笑道:“皇上,这梅花攒心糕和八宝酥是奴才的绝活,您给脸尝尝。”容素恩了一声,示意了一下敏公公。敏公公忙拿起银筷伺候容素进食。容素微笑道:“味道的确很好。”那厨子忙眯眼笑回:“谢皇上的赞。”容素一边吃一边问他:“你叫什么?”那厨子道:“奴才叫刘福。”容素又问:“进宫多久了?谁带的?”刘福只当盼到了出头之日,忙回道:“奴才进宫快五年了,一开始只是御膳房里打杂的,后来幸得蔡宝良师傅的提拔,细心指导奴才的厨艺,兢兢业业,才能得以服侍皇上到今日。”说着就磕了个头。容素听了,就慢慢道:“你那师傅,倒是个宫里的老人了。”刘福笑道:“奴才的师傅好福气,受过两朝的圣眷,那手艺连先帝都攒不绝口呢!”容素哼了一声,就道:“他是忘不了先帝,不然怎么有那么多的舌根要嚼呢?”他双目一扫,敏公公就摒退了周围的宫人,大殿中只剩下刘福和子离伴着皇帝。
  
  刘福跪在地上,微觉此事不妙,却不知祸从何起。容素拿着一跟筷子敲着梅花糕,脸上微笑道:“今儿朕得了闲,你也把那些个陈年旧事拿出来说说,给朕和三爷解解闷。” 刘福只好道:“不知皇上想听谁家的?”容素微眯了眼睛:“朕这一家的。”刘福忙缩跪在地上颤声道:“奴才不敢妄言。”只听容素啪地一声将筷子摔在桌上,接着怒道:“你少在这里打哈哈,有胆子后面编故事就没胆在这里说!”刘福慌得连连磕头道:“皇上恕罪,小的是偶尔闷的慌才找些事来打牙祭,究竟不知是冲撞了谁,竟告到万岁爷跟前来了。奴才以后再也不敢了。”容素冷笑道:“你那脑袋是搁腻了吧,还在装糊涂呢!蔡宝良上回进宫和你叨念了些什么?你老老实实地说出来!”刘福微然觉悟,连忙道:“师傅只感叹了几句先皇的家事,又和奴才说了几宫娘娘的喜好,嘱咐奴才小心当差。实没旁的了。”容素一直沉脸看着他。刘福只好又道:“师傅提起先前的玉娘娘,说是可惜了,还抹了把眼泪呢。”容素脸色更沉,刘福哭丧着道:“师傅又说了句一入宫门深似海,就只这句大不敬的话,真的没别的了。”

  大殿里静了片刻,这片刻却是刘福出生至今最难挨时间。终于容素道:“朕的母妃是如何死的?”刘福就怕他问这句,他抬头一瞧,只见皇帝神情温和,但目光坚定;一旁的韩三爷却置若罔闻,没有半点想解围的样子。他小心翼翼答道:“当年玉妃娘娘的病故是很突然,因而很多人都起了疑心。可追究了大半年并无结果,先皇只说是‘红颜薄命’。这样一来,宫里人人心里都编了一个故事,究竟是真是假,奴才也不敢说。”容素微笑道:“人人都有个故事――那你就一个一个说。”刘福却是要哭出来的神色,容素突然喝道:“说!”

  敏公公在门外都快要睡着了,正想着去洗把冷水脸,宫门却“支”一声开了。敏公公一瞧,只见刘福跌跌撞撞地走出来,大冬天里的却满脸是汗。不一会韩子离也出来了,却是似喜似忧,连招呼都不与他打就一人去了。敏公公连忙跑进书房,见皇帝神色凝重地坐在原处,一动也不动。他放心不下,就轻唤了声:“万岁爷。”容素这才恨恨道:“要不是凑巧给朕逮到那个老御医,这事大约就真的瞒天过海了。”敏公公道:“这段公案还得细查。”容素道:“还查什么!那老不死的都承认了,母妃是被毒死的――”他说到此处不仅哽咽,原以为自己自幼丧母是天意,谁知道却是人为。敏公公道:“只可惜李太医死了,不然还可再问问。”容素冷笑:“他若不死,肯把这天大的秘密抖搂吗?”又气道:“连父皇都替他们瞒着――瞒着我!”这是他最郁结之处。敏公公叹道:“先帝当年也有他的难处。”容素阴笑道:“好个兄妹齐心!”敏公公忙劝:“皇上,这事还要斟酌。况那位又是老臣,若真想怎样,也得真凭实据。”容素道:“当年他光明正大了吗?朕何必跟他君子!况这朝中和他结怨的多了,还需朕亲自动手?”敏公公想了想:“皇上,先帝既放着白令璩,总有他的道理,您要三思啊。”容素冷笑道:“怎么?朕没了他就不行吗?哪朝哪代都要容个奸臣来唱黑脸吗?”敏公公知他在气头上,多劝无益,只好待来日再做计量。

  二月里天气已微微转暖了。这日清晨络之正要起床,忽听见门外一阵脚步声。她连忙躲回被子,翻身向里。果然不一会就有琉璃的声音:“二爷今天来迟了,不过她还是睡着呢。”子巽噢了一声,便走了进来。络之听见身后的帘子给掀开了,心想他必知道自己没睡着。她一手拽着被子,心里正忐忑不安,谁知身后的帘子又放下了。她听见子巽道:“今天宫里事多,我会晚点回来;还有就是往后奴才来送什么东西,你们只管收着就是了,是家里的分例。”琉璃道:“知道了。”子巽又在床边徘徊了几步,这才走了。琉璃于是撩起帷幔道:“走了,别装了。”

  络之梳洗后就拿着水壶走到门廊上,琉璃看着她,一会笑道:“那位爷好耐心,换做是我早把你从床上拖起来打了。”络之只顾浇花。一会儿来了两个婆子,手里拿了个盒子,对琉璃道:“这是按例送来的礼,给二少奶奶过生日的。”琉璃接了,笑道:“二少奶奶也住了这些年月,怎么突然过起生日来!”那婆子却是有些尴尬: “是二少爷嘱咐着送来的。”络之听了,便走过来拿了那盒子朝婆子怀里一丢,对着琉璃道:“谁叫你收别人的东西的?叫她们都走!”两婆子面露难色,僵了一会,琉璃才捡起那锦盒,打开一看,却是把水晶锁,阳光一照,便亮闪闪地直射人眼睛。她对婆子笑道:“你们就说奶奶她收了,回去吧。”那两个婆子巴不得卸了这差事,忙道了恼便要离开。忽地跑来一脸生的丫头,满脸忧色,对着院内大喊:“哪位是白府的小姐,你们家来了人急找你回去呢!”
  
  众人忙止了她乱叫,琉璃上前打量她道:“你是哪个?”那丫头急道:“姑娘别管我是谁,白家五姨太的丫头托了我来传话,让你们家姑娘务必回去一次,你们家出事了。”络之站在后方,手里还握着水壶,口中道:“怎么了?”那丫头不知她是谁,就连忙回道:“白老爷犯了事,叫人关进去了;白家前日也给抄了,正闹得鸡飞狗跳呢!”琉璃一惊,忙回头道:“姑娘――”又对着那丫头道:“你可仔细了,这话不能乱说。”那丫头咳了一声:“什么乱说,你去街上打听打听,谁不在议论这事。”琉璃也着了慌,对着络之道:“这可如何是好呢?”

  络之只觉手上水壶越来越沉,心中却出奇地平静,她对琉璃道:“换衣服,咱们回家吧。”
 
  二人坐了马车一路飞奔回去。才刚下马车,络之就给一小厮推了下,那小厮凶道:“别拦着大爷的道!来搬东西的排队!”琉璃骂道:“你没长眼睛,对主子大呼小叫的!”小厮冷笑道:“如今这里还有谁是主子。”说着就抱着几个古董玉器扬长而去。二人站在门口,只见许多家丁小厮丫头婆子都在大门口进进出出,神色匆忙,拿包袱的拿包袱,拖箱子的拖箱子,谁也没有注意到她俩。琉璃气道:“瞧瞧这人情冷暖。”又一看络之已逆着人流往里挤了,连忙跟着叫道:“姑娘,小心。”
  
  院子里照样许多家仆来回奔走,地上还躺着些搬剩下的瓷器银盆。络之脚下一拌,却是几十把沉香叠扇,一路撒着,郑板桥的几个字已被踩得模糊难辨。她看见各房的大门都敞开,里面的桌椅也搬得七零八落,字画散了一地;衣柜橱柜早被人大翻过,拉开的抽屉悬在那里遥遥欲坠,值钱的早没了,只剩下些穿旧的鞋袜肚兜挂在那里好不凄惨。琉璃不觉哭道:“这可如何是好。”

络之一年多未曾回来,想着曾经的繁华似锦,看着如今的满目疮痍,心中也不知做何感想。她自己扶起一张椅子坐了,瞅着来来往往的人群,脑中一片混沌。这时有一老妪怯怯走进道:“这位可是四姑娘?”络之看了她一眼,却不认得她。她问她:“你怎么不去搬东西?”那老妪红了眼睛:“姑娘怎么这么说,我在这服侍了一辈子,如今瞧见这情景,这长了茧子的心都痛起来了。”络之问她:“其他人呢?”那老妪忙回道:“五太太还在原处住着,姑娘快去接了她吧;余下的就别提了。”络之又问:“哥哥们呢?”那老妪却哭了起来:“哪里还指望他们呢!大爷早不见人影了;二爷呢――亏得老爷这么疼他――跟着三太太跑了。”络之一楞: “跑了?”老妪气道:“姑娘还不知道吧。老爷一出事,那个狐狸精就卷着家财跑了。”络之算是明白了,自己慢慢说道:“跑了――跑了也好。”那老妪又哭道: “大夫人哪受得住这等打击,已病了好几天了,丫头们又都跑了,只有二姨太守着,那情景真叫人心酸。”络之默默不语,琉璃却催道:“快别楞着了,咱们去看看吧。”

  二人到了梅氏的住处,她却不在。琉璃抓了个小丫头来问,才知道去大夫人了那里了。二人又疾步前去,谁知又扑了个空。原来原先的屋子已被叨扰得不能住,赵氏一行人都搬到后院去了。她们赶到那里时已气喘吁吁,梅氏一看到络之便搂着大哭起来,二姨太也在一旁含着泪。琉璃劝了好一会,她二人才不哭了。梅氏道:“我们外面说去,别吵着你大娘。”

  只这千头万绪却又从何说起,几人你看我,我看你,却是相对无言。不一会二姨太又抽泣起来,梅氏叹道:“弄到这田地,家里连个主事的男人都没有,只剩了我们孤儿寡妇,可――”络之心中一直疑惑:“大哥呢?”梅氏道:“都找了七八天了,连影都不见。”琉璃一旁气道:“这些少爷们有哪个是靠得住的?二爷平日不是老爷眼里的宝吗,可如今在哪?更不用指望那位大爷了。”二姨太的眼泪直落。络之骂道:“你还知不知分寸!”琉璃嘟着嘴不说了。梅氏又哭道:“你三姨太把家里值钱的都带走了,如今连给大太太看病的银两都不够了。”络之想了想道: “这家是不能住了,指不定哪天就有人来封房子,大家得另找去处。”二姨太终于大哭起来:“我们能去哪里!?”
  
  几人又无言坐了一会,梅氏终于道:“我想过几天搬去络之她舅舅家住几天,你和大太太若是不嫌弃那里简陋,大家一起去吧。”二姨太何曾拿过主意,只说:“我跟着大太太。”络之突然问道:“爹犯了什么事给关起来了?”她一直未曾想到此问题。梅氏就叹道:“我哪里懂得这个。来宣旨的那个公公例了一长条罪状,有的没的说了两大车,连去年去西南那回也捏着错儿,说完就把你爹架走了,连见一面都不行,你说这不是要人命吗――”她一边说一边抹眼泪。络之听了,不由得苦笑两声。她又问: “六姨娘呢?”梅氏更为难起来:“那位自从家里出了事后就――就胡言乱语了起来,前两天发作得厉害,已教她娘家人接走了。”络之坐在这里实在伤感,就对她们道:“明日我再来帮你们搬东西,如今晚了,该走了。”梅氏站起来道:“我送你出去。”

  她们出了后院,络之就对梅氏道:“娘,我不能接你去我那里,你明白吧?“梅氏忙道:“罢了,折腾了这些年,我只想捡一清净的去处。”又走几步,她又迟疑说道:“如今咱们家这样了,你看姑爷他――以前他还有些顾虑――不知他会怎样?”络之只往前走,忽地一阵暗香飘过,她凝目一往,只见沉香苑近在咫尺。沉香苑已荒废了好多年,故而无人进去洗劫,如今在这百物待废的院子里却伫立得分外冷傲。络之却低了头走得更快,心中却不时浮动往日种种。忽然子巽的笑脸脑中一闪,她几乎要跑了起来,好似要甩掉些自己扛不动的负担。

  络之走到大门,正要找来时的马车,就有个婆子上前道:“二少奶奶,少爷让我来接你回去。”络之定睛一瞧,依稀认得她是韩府的老妪,只见她神色从容,与此处众人迥异。她只好道:“我是要回去了。”说着便回头与母亲告别。正要上车,突然从一旁急跑出一人来大叫:“四姑娘留步,慢些。”络之道:“白总管。”白瑞正从衙门回来,看见络之就一把拉住她跪下哭道:“四姑娘你可要救救老爷,他们都散了,小姐你可不能没良心――”他还未说完,不知从哪里跑出几个小厮来,忙着把他拉扯开了,一小厮冷笑道:“这位是咱们府上的少夫人,谁同你拉拉扯扯的!你们老爷的事不找姓白的,倒寻着我们来,真真好笑!”络之忙想过去问个究竟,早有二个婆子拦着微笑道:“少夫人不用管这事,这里太乱了,不是您该来的,二爷叮咛咱们趁早送你回去。”不由分说地扶着她上车了。她坐在车上,听见后面喊道:“四小姐,你回去求求姑爷,审老爷的是他!”


第21章 

  络之回到韩府,门口两个扫地的婆子微笑道:“奶奶回来了。”周围的几个丫头也打量着她们。琉璃只觉怪怪的,络之冷笑道:“咱们家的事闹得满城风雨,人人都等着看热闹呢。”她便说边进了仪门,却猛地和人撞了个满怀。她抬头一瞧,却是子离站在那里。

  二人遥遥相对,各怀心事。子离看她系着披风,便问道:“你出去了?”络之点点头:“我家出事了。”她说完便看着他。子离低了头道:“我知道。”这是他期盼已久的事,可此刻真的得偿所愿,心中却无半分喜悦,反而生出淡淡哀凉。络之微笑道“你高兴吗?”他给她问急了,就转了身对着门廊,一手抽出腰间的佩剑,一会又把它插回鞘中。她听到他说:“我什么都没做过。”她叹了口气,心中涌出许多话想对他说,只一句也说不出口,只怕说什么都是枉然。子离背对着她一动不动,她刚想离开,他却道:“无论你家怎么样,我曾经说过的话我不会忘。”

  她回到仰桐庐的时候,子巽已经坐在那里了。他微笑道:“终于把你接回来了。”络之解了披风,便对一旁的琉璃道:“去叫七嫂子来,这地太脏了,叫她来擦地,顺便理理屋子。”琉璃答应着去了。络之走到书案前噼里啪啦地翻书,子巽看着她道:“这里你住不惯?”络之闷哼:“挺好的。”子巽四下一瞧:“这屋子是太小了,不如你搬去我那里吧?”络之手上的书哗拉拉掉在地上,瞪着他道:“不用了。”子巽皱眉道:“这里又暗又潮湿,你还是别住了。搬到我那里,也不用我天天跑这么远的路来看你。”络之叫道:“我没让你天天来看我;这里很好,我不搬。”子巽笑道:“那你老叫人进来擦地做什么?”她冷道:“地给你踩脏了”

  子巽却不生气,他看她忙了会,又问道:“刚才你在前头遇见子离了?”她马上全身戒备,冷冷道:“是的,怎么样?”子巽微笑道:“没什么。今天宫里下了旨意,封子离三等侯并宁远将军,进驻西南守城,一年半载地怕是回不来了,等明天下了宫门抄,咱们一家就一同吃顿饭,你也和他道个别。”络之呆呆地站在那里,子巽走过去搂了她轻声道:“怎么了?”络之浑身一颤,用力推开他叫道:“你别过来!”她只觉心中憋着怨气,就把手中的书全朝他脸上扔去。子巽并不避闪,络之却哭叫道:“我恨死你

  子离是她今生最大的安慰,他却把他俩生生拆散;她的家如今支离破碎,大约也是拜他所赐。如今他却气定神闲地站在她面前,她叫道:“韩子巽,你滚出去!滚出去!我不要看到你!”子巽捡起地上的书,她却一把夺过来,恨恨道:“你把子离赶到多远都没用!我就是喜欢他。如今我家这样了,我也不必担什么责任,子离一走,我也不留着。”子巽冷笑道:“你能去哪里?”她咬着唇道:“我和他一起走。”子巽的脸却抽搐起来,他一把抓过她,狠笑道:“你还真不要脸!”他想了想,接着道:“好啊,你要想叔嫂通奸我也不介意。只是你们家还要付出点代价,来成全你这个忠孝节烈的好女儿!”她一楞,接着就拿拳捶他:“我就知道!我们家的事和你脱不了干系!”子巽一手擒住她的手,对她冷笑道:“怎么样?你家那些七大姑八大姨的下场你可有兴趣?”她心中生出一丝绝望,就呜呜哭起来。子巽却搂紧了她,慢慢道:“我让你去见你爹,你的家人我也可以放过,只要你答应我不再见子离。”她只觉那丝绝望慢慢扩大,心下一片冰凉,她闻到他身上的淡淡麝香,好似梦魇般缠绕着她,怕是这一生一世也摆脱不掉。

  子巽信守承诺,三日后就派了辆马车来接络之去大牢里看白令璩。那大牢的天花板很低,黑漆漆地叫人压抑,地上又脏又湿,有些地方还长了青苔出来。两个狱卒在前面引路,络之跟在后面,想着父亲如何忍受得了这番待遇。她跟着狱卒一直走到最深处,才被引进了一间暗室。一人道:“韩夫人,因令尊是重犯,所以要如此看押,您体谅。”络之点点头,那两个狱卒就出去了,她在灰暗中看见铁栏后面坐着个垂暮老人。

  她缓缓走进,弱弱地唤了声:“爹。”白令璩动了动,他早已视线模糊,哑着声音道:“是岚儿吗?”络之轻声道:“不是,是我。”白令璩仔细看了一会,才道:“是络儿。”他一顿,眼神又恢复了几份锐利,问道:“你怎么进来的?是他让你进来的?”络之道:“他让我来看看你。”白令璩冷哼一声:“他会那么好心!”络之看他枯槁的两手,上面还栓着铁链,往日里干干净净的胡子早已惨不忍睹。她心下黯然,就默默跪在地上。白令璩又问: “你回过家了?”她道:“回过了,家里被封了。”白令璩木然了一会,叹道:“总会有这么一天――家里怎么样?谁当家?”她心中苦笑。白令璩又道:“你三姨娘那里有我多年的积蓄,你回去告诉他们,家里剩的东西都由澈儿管理,由他做主。”络之只觉一阵心酸,却道:“我知道了。”白令璩叹道:“你大太太是个能干的,叫她让让你三姨娘吧;另外还有你的母亲也是好人。是我亏待她了。还有泓儿,是我偏心了,让他受了委屈。总之你跟她们说,家计艰难,能忍则忍。”她一一答应,却有一种哭不出来的痛。她哽咽道:“爹,你再看我一眼吧,好歹我也做了你二十年的女儿。”白令璩真的细细地看着她,半晌道:“他很喜欢你吧?”她茫然道:“什么?”白令璩却闭了眼睛不说了。她替他理了理身上的污碎,把一只扔在一旁的鞋给他穿上了,又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这才起身离开。

  络之前脚刚走,子巽却从另一扇暗门走进来了。白令璩像鹰一样的眼睛旋即睁开,冷冷道:“你都听到了?”子巽微笑道:“没办法,你的为人我太不放心。我常常疑惑,你这样的一个爹怎么生出她这样的女儿?”白令璩道:“你老子那么老实,不也得了你这个祸害吗?”子巽微微皱眉:“说得有理。”白令璩道:“你有为难我家人吗?”子巽嘿嘿笑了起来:“你还真以为你的贤子娇妻守在家里给你送终吗?还替他们操心呢!”白令璩怒道:“你把他们怎么了?”子巽道:“我什么都没做,只是他们自个散了。”白公脸色铁青。子巽找了张椅子坐下来笑道:“你在这关得也够久了,我来给你解解闷吧。你最喜欢的三太太在你进来的第二天就带着儿女跑了,拖金带银,一个铜板都没喇下,怎么样?有你的风采吧?”白令璩如何肯相信,捶着双手道:“你胡说!”地牢里满是铁链的叮当声。子巽又笑道:“有位白泓少爷吵着要投到我的门下,还眼巴巴地把他老爹的作奸犯科的证据呈到我面前来。如今正躲在郊外的毛草屋,等着我去提拔他呢!”白令璩浑身颤抖,只强忍着不肯给他看。子巽拿手摸摸他的头顶,摇头戏谑道:“真可怜!你也算是个人才,只这看人的眼光太差。”白令璩可曾受过这等羞辱,一口吐出血来。子巽站起来道:“这是我最后一次来了。全当给你送终,我的好岳丈!”他低头看见腰间的那把水晶锁松了,便把它扣扣好。

  白令璩喘道:“皇上不会杀我的,他还要用我。”子巽笑道:“那是从前,你可真是老了。”白令璩又喘道:“你喜欢我女儿吧?你要杀了我,怎么跟她交代?”子巽驻足冷眼:“你说什么?”白令璩阴笑道:“就算你不喜欢,你们家也有人喜欢,不然怎么把人往边疆赶呢?”子巽一个巴掌过去,凝目冷视:“你真是急着走黄泉路呢!”白令璩却好似终于抓住他的痛脚,终于可以出一口气,畅快淋漓地说:“你杀了我就别想和她做夫妻,我的确不是慈父,可是血浓于水,谁会心安理得地和杀父仇人过日子!” 子巽沉了脸,一把揪起他的苍发,对着他的脸清清楚楚道:“你一定要死!我也会和络之过一辈子,你就在地底下睁大眼睛看着吧!”

  子巽出了天牢,便坐了车往家里去。刚到家门口,就听见门口吵闹的声音。他只觉十分疲倦,也坐着不动。终于跑出一老仆,急道:“二爷你可回来了,出了大事了。”子巽的头依旧靠在椅背上,懒懒问道:“什么事?”曾伯道:“今早三爷去郝家当众回了亲事,闹得人家灰头土脸。如今给关在老夫人房里,给老夫人痛骂呢,您快去瞧瞧吧。”

  原来今天子离一大早就跪在郝府大门口。人家的家仆清早开门,都唬了一跳。问下来才知道是韩家三少爷,忙要迎进去。可子离却直直地跪着不动,下人只好将郝呈周请出来。郝呈周还未睡醒,看见这阵势连忙上前将他扶起,一边说:“三爷,这是为何?”谁知子离朗声道:“韩子离不才,配不上贵府千金,特来请罪!”郝呈周木了半天才知道他是来退婚的,当着那么多人,真是又羞又愧。他本想出言挽留,谁知子离扑通扑通磕了几个头就走了,真是里子面子荡然无存。自古流言蜚语就比风速还快,不到中午,此事已传遍了大半个京城。

  子巽走进房的时候,子离正跪在韩母面前。韩母面前正摆着一张纸,看见他来了就道:“你来的正好,过来签了它,把那个妖精弄走!”子巽拿起一看,却是一份休书。他对子离道:“你还是真是一鸣惊人啊。”韩母气道:“你知道刚才他和我说什么吗?他说他要带她走,他说他什么都不要了,连我这个养了他二十多年的娘也不要了。”她不禁潸然泪下。子离想去拉她的手,却被她一手甩开了。她骂道:“你知道这样回了郝家的亲事要担多大后果吗?这是圣上指的婚,你如今毁婚,去拿什么理由和众人说!”她拎起那份休书道:“就这种难堪的理由?你说得出口我还没这个老脸!”她又对子巽道:“你过来签了它,如今白家倒了,有没有她都一样!”子巽接过了,看着子离道:“我休了她,你怎么办?”子离道:“我再娶她。”韩母气得乱颤:“看看我养出来的好儿子!”子巽道:“娘,这事我和他说,你歇着吧。”

  子巽又道:“你娶了她以后呢?”子离道:“我开罪了皇上,西南他也不会让我去了。我只想带络之离开京城,找个清净的地方过我们的日子。”子巽坐在那里不语。子离却叫道: “哥,我最后一次求你成全!”子巽缓缓道:“要是我不答应呢?”子离跪得笔直,定然道:“那我也会带她走,你总不能看着我们一辈子。”子巽微眯了眼睛: “你真是翅膀长硬了。”他回头对韩母道:“休书我是不会签的,她既做了我韩子巽的夫人,就得做一辈子。”子离站起来道:“白家倒了,你还留着她做什么?” 子巽不语。子离又道:“你是为了自己的私心吧。你若能生私心,我为什么不能?以前你用家族利益来教训我,我没话说。可现在呢?你凭什么霸占着她不放――她喜欢的是我!”子巽道:“凭她是我的夫人。”子离怒道:“她不是――她根本就不是。”子巽看了他一会,才慢慢说道:“她很早就是了。”

  子离错愕地站在那里,过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就立刻挥起拳头朝子巽打去。子巽翻倒在地,却嘿嘿笑着,子离一手压了他的脖子,心中的痛楚却发泄不出来,只哑着嗓子道:“你把络之还给我。”他的手势越来越重,子巽依旧笑看着他。突然“哐”一声,二人回头一看,却见韩母倒在椅子上,面色惨白,脚下却是碎了的茶杯。他们飞奔过去,子巽道:“去叫人!”子离连忙跑出去了。这边子巽抱起韩母,喃喃道:“娘,你不能有事。”

  韩母卧床一个月,这中间子巽子离没再争执过,只行同陌路,不过每天晚间定时去母亲那里服侍汤药。韩母见了他二人都不理,只躺着留眼泪,文抒苦劝了好几天她才肯进食。容素早把子离叫进宫去训斥一通,末了让他去郝府道歉。他去是去了,只人家的大门紧紧闭着一天。容素为示公正,只好撤了子离的三等侯的头衔,并罚了一年的俸禄。朝中诸人都在揣测他退婚的原因,也有来测探的,他就实话实说:“我心里有了人,不能娶郝家小姐。”这话谁肯相信,于是你猜我想,一时间谣言纷纷,子离给他们弄得烦了,干脆连朝也不去上了。

  这日他回到家,看见张太医又匆匆忙忙进去,便知不好,赶紧跑到韩母的屋子。屋外已站了一圈人,子巽面无表情地站在一边,谁也不敢去和他说话。张太医过了许久才出来,面色凝重地说:“老夫人是郁气结胸,所以不思饮食,肝中带气,于是六脉皆玄,长久下去可非同小可;我看各位需多疏导疏导老夫人的情绪。光吃药是不见效的。”子巽冷冷道:“吃药不能见效,那还要你们太医院做什么!”张太医忙与他解释医理,子巽一边听一边看着子离。子离走进屋内,周围静悄悄的,他跪到母亲床前,叫了声:“娘!”韩母微睁了眼睛,一看是他,就叹了口气:“罢了,你们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我眼不见为净。过几日我就找你爹和大哥去,我只和他们过日子去。”子离心中一酸,却说不出话来。韩母又道:“你哥也有不对,可他到底是你亲身兄弟,这些年在你身上花了多少心血,你就别和他怄气了。我一走,你的亲人就只有他了,你们如今这样,叫我怎么放心去呢?”子离哽咽道:“娘你胡说什么呢!太医只说你是伤心了。”韩母流泪道:“我当然伤心,闹到这般田地,我怎能不伤心呢?”子离一直跪着,直跪到麻木了,直跪到心里也流了泪,才知道有句话终归要说: “娘,我明天就和皇上请旨去西南,再也不叫您伤心了。”

第22章  

  子离望着仰桐庐里的梧桐树,想起去年夏天的时候自己常常爬上去偷看络之洗澡,后来给她发觉了,她就在厢房的窗户上全挂上帘子,并且嘟着嘴好几天不理他。有一天他故意说:“这么热你挂这么厚的帘子做什么?”她飞红了一张脸,一边咬着唇道:“关你什么事。”一边将他推了出去。子离莞尔一笑,仿佛咀嚼着隔世的幸福,慢慢地走了进去。

  琉璃看他进来,吓了一跳,连忙拦着道:“我的爷,你还来做什么?”他道:“我明天就走了,来和她道别。”琉璃看他要往里走,拉着道:“我会和小姐说的。您的这番心意咱们领了,你就放过她,别再来叨扰了。”子离却不听,琉璃急道:“我和爷,你就为她想想吧。你一走落得干净,她可还要在这住一辈子呢!这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闲言碎语她如何受得了?闹成这样,你不知道避讳,还亲自跑了来,叫那些人再添油加醋地说出去,这不是要逼死她吗?”子离低了头,站在那里不动了。琉璃哭道:“她的心思我知道。也不知是她没福,还是你没缘,总之是凑不成一对。再容我说句赌气的话,早知今日,当初嫁谁不行呢?反正你们都姓韩。可事到如今,错了的已经错了,想挽回也不能够。一生这样长,谁也不能被谁耽误,人人都在向前走。三爷还有大好前程,若肯放过自己放过她,自有另一番天地。”她一番话发自肺腑,子离的头越发垂下。

  琉璃看他没了进去的意思,正松了口气,没想到络之撩起门帘出来微笑道:“三爷来了?”她一出来,子离的眼睛就定在她身上了。她道:“听说你明天就走了?”她看子离不说话,又问:“行头都理好了吗?”她给他看得窘了,越说越快:“你从来就冒冒失失,回去叫人检查一遍,别拉下什么东西,到了荒郊野岭找谁要去!”子离道:“不用检查了,最想要的带不走,带什么都没意思。”他看络之眼底幽光一闪,就上前轻声道:“你没别的话和我说了?”络之别开头道:“没了。”子离咬着牙盯了她好一会,突然叹道:“我们――”他又望了她一眼:“刚才琉璃的话你都听见了?”她轻声道:“听见了。”子离问:“你觉得她说得有理吗?”络之顿了一刹那,子离却觉得隔了漫长的等待才听她说道:“有理。”他听完便转身离开了。

  络之依旧站在门廊上,她看着太阳渐渐沉下去,知道太阳再升起来的时候便是咫尺天涯。子巽在身后说道:“进去吧,起风了。”他看她站着不动,便环住她道:“你要恨我多久呢?”络之却道:“他走了也好,在这里他不会快活。”子巽看着夕阳映在她脸上,睫毛下闪闪烁烁,她眼帘一动,一道晶莹就划了下来。子巽沉吟:“你就这么喜欢他?”他看她垂着头,眼泪还挂在脸上,就转过她身子朝她脸上吻去,好似要把她脸上的泪吻干净一样。络之给他弄疼了,推着他叫道:“你走开。”他却怒气冲冲地越来越用力,一把抱起她朝屋里走去。她猛然想起那天晚上的事,惊道:“你要干什么?”她一个挣扎拉住了桌布,桌上的杯杯碟碟就哗拉拉摔下来。琉璃跑进来道:“怎么了?”子巽脸一沉,喝道:“谁让你进来的?!”络之乘机挣脱了辖制,跳地离他远远的,口里叫道:“你别过来!”子巽依旧瞪着琉璃:“还不出去!”琉璃如何放心得下,踯躅站在那里。子巽冷笑一声,伸手就去拉络之。络之用力一推他,自己却未站稳,重重地摔倒在地。子巽想去扶她,刚伸出手,络之却抄起脚边的瓷器碎片朝他划去。

  只听琉璃惊叫一声,他二人倒怔怔地杵在原地。络之看见血一滴一滴落在她白底碎花薄纱裙子上,慢慢地蔓延成一朵朵血花。她抬头看着他,只见他右手虎口上一片鲜红,大拇指与其它四指好似要裂开般。她忽发觉自己还捏着那块瓷片,吓得忙扔了老远。琉璃回过神来,忙跑过来道:“姑爷你没事吗?”子巽却看着络之,过一会微微笑道:“还好你没想杀了我。”琉璃拿了碎布给他止血,只见他虎口这里二寸左右的伤口,血肉模糊。她看他神色无异,也吃不准他心里怎样;又望了一眼络之,却还是坐在地上,失措地看着子巽的手。琉璃只好说:“我去叫人请大夫;再拿水来你姑爷洗洗伤口。”

  二人对坐着,子巽笑道:“你还不起来,还想我来拉你?”他看她还坐在地上,便也坐过去。因刚才那番拉扯,她一边的发髻都松了下来,子巽伸手拿下她头上的发簪,她一缩,他道:“我只剩一只手了,你自己理理吧。”络之接了钗,只呆呆地看着。子巽坐在一旁,慢慢拿一手搂住她道:“别闹了,咱们就不能像人家夫妻一样,和和气气过日子吗?”络之听到“夫妻”二字,不觉浑身一颤。他却搂紧了些,又轻声道:“上回原是我喝醉了,是我不对。”他看她落了泪,又道:“只要你别再想着子离,咱们会过得很好,就和全天下的夫妻一样。”他这辈子大约没这么低声下气过,络之些许诧异地看着他。他看了她的眼神,有些话还是说不出口。络之轻轻道:“你为什么这么对我?”他犹豫片刻,接着道:“我要不看紧你,你又要去缠着子离了;再说你也不能坏了我们家的名声。”
  
  第二日一早,众人便在城门给子离送行。容素交代了许多话,他看子巽在一旁站着,就对他道:“今*****倒最安静。”子巽笑道:“我说什么他也不会听。”子离因络之的事总对他淡淡的,此刻只说:“哥,我走了。”子巽点点头道:“多写信回来,母亲会想你。”子离恩了一声便翻身上马,对众人作揖道:“走了!”

  等护军走远了,容素便对子巽道:“陈公病得很重,太医说不过这两天了,我想先看看他再回宫。”子巽点点头:“我先去张太医那里缝针,再和他一起去陈公那里。”容素皱眉道:“你和子离怎么了?这是他弄的吗?”子巽微笑道:“是他就好了,我们都会好过些。”

  容素便一人先到陈府。陈公历来最讲礼数,容素一路走进去,他的子子孙孙都齐刷刷地跪在两旁。他是病得不能动,不然自己一定跪在最前头。容素看着这位叱诧三朝的元老如今躺在薄被之下,形容枯槁,同一般老人无异,不觉心生感慨。陈公睁开眼,模糊道:“皇上,老臣的时辰到了。”容素心中难过,看他想坐起来,便亲身去扶。陈公喘了一口气,眼睛向地上一扫,接着道:“老臣最大的遗憾,就是没得个好儿子来替自己尽忠。”地上众人都哭了起来,陈公又道:“你们轮流给皇上磕个头,就都去外面候着。”众人依言行了礼,都慢慢退下。容素道:“朕已下个旨,明儿起让贵妃陪着你。”陈公摇头道:“罢了,她回来还要别人伺候她,省省事吧。”二人顿了一会,陈公又抬起手,容素连忙握住,只听他道:“我这个曾孙女——今后还要皇上多担待。”容素连忙道是,又哽咽道:“明天我就降旨封后,也给你冲冲。”陈公却笑道:“多谢皇上的美意,只怕她担不起。她是给我宠坏了,骄横跋扈,不是做皇后的料。若没有我这把老骨头,大约连宫都入不得。我早知道宫里没人喜欢她,皇上若有此举,只怕要给人说徇私了。”容素道:“谁敢多言。”陈公微笑了一下:“我只求皇上看在我的面子上,今后贵妃——还有我那些不肖子孙——若有卤莽之处,还请皇上从轻发落。”
  
  容素点头应允,忽想起父皇临终时也是心心念念为自己铺路,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陈公咳了一下:“子巽没来吗?”容素道:“没有,他一会就过来。”陈公问:“子离走了。”容素道:“走了。”陈公默然。一会他眼睛看着案几上的烟管,容素知其意,便拿了过来给他吸几口。烟雾缭绕中,陈公突然说道:“白公这次是活不成了。”容素倔强抬起下巴:“我就是要他死。”陈公微笑道:“你与先帝倒像,他年轻时也有这般意气。”容素不语,陈公道:“等你再大些,就会明白世事的复杂;不过白老鬼死就死了吧,原不是什么好人。”他又吸了一口,靠在枕垫上,看着容素道:“你让子巽去审他,想借刀杀人吗?”容素道:“是,也为子巽出口气。我从前就答应他的。”陈公微微冷笑道:“也不知谁借了谁的刀。”他默然一会,叹了一口气:“罢了,我也就不操心了。”容素道:“我知道你一直担心子巽拦权,可他总与我有点交情,我也不觉得他是那样的人。”陈公道:“他是聪明人——太聪明了,所以有些不适合为人臣子。”容素微觉疑惑,陈公又道:“若子离不走,那还好些。”容素笑道:“你不相信子巽,倒相信子离。”陈公道: “子离品性纯良,性格耿直,他虽成不了什么大谋略家,但能叫人放心。”他最后又朝烟管吸了一口,突然大咳起来。容素连忙唤人,陈公拉住他道:“皇上,先皇的临终时和你说的话你要紧记啊。”

  容素离了陈府,一路闷闷回到宫中。敏公公看他心情不好,就站得远远的。谁知容素突然道:“李峥嵘不是不见了好几年了吗?怎么突然要死的时候又出来了?”敏公公一时抓不到首尾,赔笑道:“皇上说什么?奴才没听明白。”容素不耐烦道:“就是那个太医,临死前给朕逮到的。”敏公公笑道:“皇上不是派人找了好些年。这叫天网恢恢,总算给玉娘娘一个交代。”容素默然不语。一会又对他喝道:“滚下去,烦死了。”敏公公早一溜烟地出去了。

  他满腹心事,第二日一大早下了朝后,就一边脱衣服一边道:“去打听一下蔡宝良住什么地方,朕要见见他。”敏公公忙到是。他人脉最广,没几天就回道:“小的打听到他在长安街住过一段日子,但具体在哪里就琢磨不定了,皇上您再等几天,等奴才打听清楚了就派人带他来。”容素却道:“不必,明日下午朕去看他。”敏公公刚要开口,容素即喝道:“不许多话!也不许告诉谁。”
  
  这长安街是京城一处热闹之地,各类游艺杂耍,饭馆酒楼比比皆是,游客商人络绎不绝,街的尽头还有一处戏园子,晚间瞧锣打鼓地唱起来就更添热闹。容素这几日一直闷闷不乐,如今瞧了这一片繁华似锦,才微微露出笑容。敏公公乘机道:“爷,你瞧那个大块头顶的那缸水,怕是咱们最好的禁军也没如此力气。”容素白他一眼:“这叫杂艺,你懂什么!”二人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梭,先时几个禁军还紧跟着,不一会就松了警惕,远远地站着。忽地串出一小孩,猛地撞在容素身上,敏公公连忙拉开那孩子: “哪里来的野孩子!走路横冲直撞的!”他说话时几名禁军已走了过来。容素使了个眼色,对那孩子笑道:“不防事,下次小心点。”那小男孩乖乖道:“恩,谢谢叔叔。”说完就拔腿要走,却突然伸出一只纤纤玉手拦着道:“你走路不小心,不和叔叔道个谦?”
  
  容素寻声望去,只见一妙龄女子,裹在一身红衣之中,眼角含情,嘴角带笑,正似嗔非嗔地看着那孩子。容素就道:“不必了,多谢姑娘好意。”那女子瞟他一眼,轻笑道:“公子是初来乍道吧。”她玉指一勾那孩子的腰带,只见一下子掉出好几个钱袋,其中还有容素那个明黄色绣着龙眼的。敏公公忙一把拾起来,叫道:“好啊,光天化日之下跑出个贼来,竟然在天子脚下犯法,还不叫人拷起来!”那孩子马上“哇”一声哭起来。那女子此时却护着那孩子了,口中讥道:“先生是天外来的吧,这种事天天有,哪里需要如此兴师动众。若非有难处,谁愿意做贼,需要对一个孩子大呼小叫吗?”敏公公奇道:“你这位姑娘倒有意思,这到底是帮谁呢?”那女子又笑了:“什么帮谁?我谁也不帮。你们拿了自己的东西快走吧,这地方不是你们该来的。”她说完打量了容素几眼,又对那孩子说:“下次再让我逮到你偷鸡摸狗,一定告诉你娘!”

  那孩子却是欢天喜地跑了。两边四个禁军都看着容素,等他示下。容素却一直望着那红衣女子,一会微笑道:“为何宫里就无这等女子?”敏公公皱眉道:“爷,咱们走吧,正经人家的小姐哪会和贼混在一起?”他做了个手势,一旁禁军不敢再远离,紧紧跟着容素。

  他们一行人步入一条胡同,此处却比大街上寂静。容素走到尽头,发现一间小酒纺,抬头一望,却是“蓝铃居”三个字。敏公公道:“奴才听说老蔡常上这来吃酒。”容素点点头,便命人敲门。好一会才有人来开门,来人问:“是吃酒吗?”容素笑道;“是。”他们一行人就被引了进去,小酒馆里已坐了好些人,一丫头打扮的女子道:“你们有眼福,我们家小姐好久没展舞艺了。”她才说完,就听见叮叮当当一阵清脆声,合着音乐一娉婷女子飘然而出,双手拂袖,纤腰微摆,步伐轻灵,摇曳生姿。她朝诸人一笑,妙目一扫,忽地认出了容素,但眼神也只一顿就闪过。这惊弘一瞥却叫容素却好似通了电一般,双目只在她身上流连不愿离去。他耐着性子等她跳完,又等她与别桌的客人应酬完毕,方含笑看她走向自己。蓝丹对他的凝视并不回避,她微微笑道:“公子,真巧,我们又见面了。”

第23章

  蓝丹拿着一根小银筷正在一堆茶叶里挑挑捡捡,王嫂子刚进屋便闻到一屋子茶香,她笑道:“那位荣公子又来了。”蓝丹轻笑道:“我真拿那些个王孙公子没法了。”王嫂子道:“我看那位荣公子倒是个正派人,行为举止间不轻佻。”她一边替她整理着桌上的茶叶渣,一边唠叨:“依我说,你也该为自己打算打算,这青春貌美虽好,可能留几年?不如乘早找个可靠的去处。”她看蓝丹心不在焉,就冷哼道:“韩公子是好,可他那样的人家能容得下咱们?你如今一颗心都悬在他身上,将来只怕连个名分人家都给不起。求贵不如求实,咱们何苦挑那高枝飞去,安心找个待你好的才是正经。”蓝丹斜眼道:“我找谁去?”王嫂子只当她有所动容,便道:“东城林家的公子就好,我瞧着人最老实;门外那个虽才认识,但也不错。”蓝丹笑起来,捻了个榛子道:“那位荣公子怕是有些来头,我可不敢惹。”王嫂子悄悄道:“我看也是,每次他来,咱们门口就多了好多人走来走去。”蓝丹神色略有警惕,慢慢道:“咱们还是别招惹这种人了,以后就说我不在吧。”王嫂子哼道:“还是姓林的好吧!”

  蓝丹若有所思,突然问:“我记得他第一次来有打听过蔡宝良。”王嫂子道:“怎么了?很多人都来找过那老家伙。”蓝丹道:“那不一样。”她又想了一遍,突然道:“你觉得跟在他身边的老仆如何?”王嫂子冷道:“什么如何?阴阳怪气,我不喜欢。”蓝丹疑虑更甚,到晚间便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性情豪爽,本不会捕风捉影,但事关子巽,她就有些坐立难安。到了第二日,她便差了小厮道:“去韩府请二爷过来,说我有急事。”谁知小厮去了半天,方回来道:“二爷出门了,带了他夫人去了杭州。”蓝丹只当是文抒,便有些气闷,想了一回便道:“你去蔡师傅那里,让他立刻打包袱回老家,一点风声都不准漏,知道吗?”那小厮应承了便去了。蓝丹之后又筹划了几日,将与蔡宝良有关的人都安置妥当这才放心。

  正要松口气,谁知却来了两个婆子,进门就笑道:“蓝姑娘有礼了,我们家公子请您过府一叙。”蓝丹皱眉道:“哪位公子?你们哪里来的?”一婆子微笑道:“姑娘去了便知。“蓝丹看门外已停了轿子,并站了好些男人,却面容肃穆,目不斜视,她略微心惊,再看那两个婆子,虽有强请之意,却举止恭谨。她是见过世面之人,只今日必不能草草做罢,就微笑道:”我去整理一下,请二位稍候。”一婆子笑道:“姑娘慢来,我们不着急。”

  子巽看络之一直郁郁不乐,便带她到苏杭散心。时值春天,正好是江南风光最旖旎的时候。二人沿运河南下,一路上山明水秀,花木峥嵘。因子巽在江宁府有座别院,他便在那里落脚。那里看屋子的人听得主人回来,一下子大忙了起来:修剪花草;擦桌子抹地;开箱子取古董;定上好的燕窝人参;叫人将小池塘的水弄清。直到子巽进门,管家还在满头大汗指挥众人运行李。

  这日晚间他回房,对络之道:“这边的地头蛇消息还真灵通,我前脚刚进门,就有人来送信要拜访了。”络之正坐在灯下描花样,他便走过去看,对她微笑道:“明日想去哪里看看?”络之抬头:“不是有很多客人吗?”子巽笑道:“我又不是为他们来的!”她看他拿出一叠公文,又看他提笔很吃力的样子,就问:“你的手还没好?”子巽笑道:“还是很疼。”络之便低了头。他想了想道:“你也该负点责任,过来帮我写几个字。”她真的拿起笔坐过去道: “你说吧。”子巽便说了几句,一会她写好了就拿给他看:“行吗?”子巽皱皱眉:“一看就知道不是我写的。”络之道:“那有什么关系,有你的章戳就行了。” 她看他端详着她的字,就一把拿了过来。子巽微笑道:“要是我残废了,往后都要劳驾你了。”络之不知他何意,就说:“怎么样?”子巽问:“学过草体吗?”她说:“一点点。”他就铺开宣纸道:“写给我看看。”她扔了笔说:“我不写。”他道:“一定很难看。”她微红了脸瞪着他。他笑道:“果然。”

  他看她要走,便一把拉了她过来,握着她的右手道:“你也评评我的字好不好。”说着便带着她的右手在纸上龙飞凤舞了一阵,一会笑问她:“献丑了,夫人您还满意吗?”她被他身上的淡淡麝香弄得心烦意乱,朝桌上一瞧,却是“煦风缭绕”四字。她只觉心跳得更快,只低了头道:“写得很好。”子巽的头更靠向她,低声道:“以后我教你写草书。”她微点了点头,他这才含笑放了她。

  第二日便是江宁府的官员请客,子巽怕他们叨扰不断,就笑道:“一次全请齐了吧,过两日我们就走了。”于是江宁府有点面子的都来了,还有从各省赶来的。因为是私会,知府还请了几位文人墨客,绅士名流,偕同家眷,坐了整整一屋子。到了下午,众人便到了船上预备游河。子巽脸上应承,却早已心生烦倦。因女眷都聚在上层,他也不能冒冒然去找络之,想必以她的性子早就烦透。他隐忍工夫一流,只不知楼上那位此刻脸上何等表情。

  好不容易挨到船靠了岸,突然有小厮报:“船到了西城,楼上的众位夫人小姐要去罄缘寺,请众位爷稍等。”江宁知府何再炳对子巽笑道:“必是贱内的主意;只是您来江宁一次,罄缘寺不可不去。”子巽对众人笑道:“众位请。”何再炳忙拦道:“韩大人留步,罄缘寺是尊夫人去的,您可去不得。”子巽奇道:“这是为何?”旁边一幕僚赔笑道:“那是苏杭女子求姻缘的地方。未婚女子去是为了问姻缘,已婚的便去那里祈求夫君平安容贵,夫妻和睦。若大人您亲身去了,尊夫人求的福便不灵了。”子巽笑道:“原来如此。”他抬头看了看:“这天好象要下雨呢,不如等各位夫人求了福,我们就散了吧。”他既如此说,众人忙道是。于是何再炳便命船靠岸停着,众人一边吃喝一边等女眷回来。

  谁知不一会就雷声大作,子巽又喝了杯酒,对众人笑道:“各位先回去吧,这天好象要下大雨呢。”众人如何敢走。子巽便看向何再炳,何再炳忙道:“各位回去吧,韩大人这次是来游山玩水的,又不兼着差,大家不用在这里立规矩。”他规劝再三,众人才带着家眷慢慢散了,也留下继续寒暄的,只是后来子巽说话越来越少,那些人不得已也走了。最后只剩下何再炳并三四个人,一同等着女眷回来。

  春雷过后,瓢泼大雨便哗啦啦地打下来,何再炳也急了起来,对小厮喝道: “再去看看,怎么少奶奶们还没出来。”子巽道:“这雨太大,必是在等雨停。”何再炳赔笑道:“韩大人放心,有贱内带人陪着尊夫人,一路上都有人照应着,出不了事。”子巽恩了一声,只看着围棋子。何再炳不知该如何应承,自己跑到船外忙起来。

  他在船上外仓立了一柱香的时辰,忽有一小厮披着油布跑来道:“爷您放心,夫人们都在寺里待着品茶呢,因雨太大,寺又在山上,她们一时下不来。”他忙问:“韩大人的夫人可好?”那小厮道:“小的不知道哪位是韩夫人。”何再炳骂道:“糊涂东西!”那小厮道:“小的再去问。”何再炳连忙进船来对子巽回禀,又笑道:“大人您放心吧,尊夫人只怕在品茶。这罄缘寺引的是山涧的活水,等一会就能比比这里的茶水有没有京城的好。”子巽微露笑意:“这里青山绿水,京城远远比不上。”

  何再炳又陪坐了一会,便借口换酒忙到甲板上。只见原先那小厮探头探脑地在张望,便做手势让他过来,问道:“如何?”那小厮急道:“小的在路上打听到――那位韩夫人不在寺里,早走了。”何再炳只觉一个闷雷,抓着他怒道:“什么叫早走了――走哪里去了?和谁走的?”那小厮吓得道:“多半是跟了哪位少奶奶回去了,因突然下起雨来,故而无人来送信。”何再炳气得抡起手对他一个巴掌,喝道:“滚!”那小厮忙撒腿跑了。谁知他又喝道:“回来!”那小厮忙跪下,只听何再炳道:“派人到今天所有客人的住出去打听,谁请了韩夫人去做客就立刻接回来,要快!”小厮忙到是,正要去,他又道:“回来!”那小厮只能又停住,他想了想道:“这事你不用大惊小怪地去做,知道了去处,便道个谢接回来。不许声张,不许叫韩大人的人知道了,明白吗?”那小厮连连点头,何再炳只怕乌纱不保,干脆道:“罢了,我和你们一起去吧。”

  却说子巽还当络之在山上,他看这雨没有要停的样子,天又快黑了,便叫人传何再炳。谁知来人却报:“何大人出去了。”他皱起眉,自己出了船舱查看。此时已是黄昏,又拌着乌云,绵绵春雨好似卷着天与地一般地袭来。他透过昏黄的雨帘望着陡峭的山路,心中再也按耐不住,便命:“二个人随我上山,其余的继续在这里等着,若有人下山,就立刻来回。”众人还想劝阻,子巽早拎起一把伞大步走出去了。

  谁知络之早已回了家。她素来不喜见生人,更不善应酬,在一群说说笑笑的人堆中十分难耐。下午刚上了山,邻座的一名女眷说头晕不适想回去,她便道:“那我同你一起走吧。”那女眷先时不知她是谁,等下了山知她身份,便连忙命马车送她回府,二人均未想起去支会船上的人一声。等下了马车刚好一场大雨,络之躲进屋里还笑道: “还好还好,苏杭待我不薄。”

  最可怜的还是何再炳,他冒了大雨查了十来户人家,均未找到那位要命的夫人。他跺足道:“本想讨个好捞个便宜,如今只怕人头不保。”还好旁有一人提醒道:“老爷莫急,一个大活人哪有平白无故不见的道理。咱们先去韩大人府上问问,若回来最好,若没有才好再做计较。”何再炳听了有理,便直奔韩府别院。听到看门的道:“夫人早就回来了。”他一听这话,只觉今生没如此放松过,又问:“可否进去和韩大人道个谦,他大驾光临一次,下官都没筹划好。”看门的却道:“二爷还没回来。”他才松了的神经立刻绷紧。看门的看了害怕,便道:“我去问问夫人。”过了一会就有几个丫头婆子打了伞护着一女子过来,何再炳忙低了头,眼垂眉敛,只听那女子道:“这位是何大人吧?”他忙道是。那女子又道:“子巽还没回来,是和你在一起吗?”他又道:“韩爷还在船上。”接着又道:“只怕他以为夫人还在山上。”那女子微微蹙眉,何再炳便将前因后果说了,她放才哦了一声。
  
  他看她默不作声,便轻声道:“我回禀的是夫人在山上品茶,可如今夫人在这里――”络之听了,知他怕担责任,就笑道:“那我同你一起回船,只当是从山上下来的。”何再炳喜道:“谢谢夫人体谅。”忙命马车上来让婆子扶她上车,自己又雇了辆车跟在后面。

  子巽爬上山后,衣衫已湿了半片。这一地淤泥,又滑又粘,他平日里最要干净,此时却也顾不得,只急急地踩着往前走。忽看见前方一间寺院,和着凄风惨雨朦朦胧胧地浮出“罄缘”二字,他便知到了。他走到门前,刚想进去,蓦然地想起下午那幕僚说的话,便呆呆杵在门口不动。一旁两小厮问道:“爷怎么不进去?”他犹豫片刻,抬头望着匾额,一会道:“还是等她出来吧。”那两人也不知何意,只远远陪他站着。

  络之好不容易再次爬上来,远远地就望见他站在寺门口。他一手虚拿着伞,雨顺着风都打在他脸上,沿着他清癯的轮廓向下滑落,雨越来越密,她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他专注地望着门里,也不知在望什么。她不知该做何感想,就像刚才何再炳急急地回她:“韩大人上山找你去了;这风大雨大,山路又滑,要出了什么差池可――”,她亦不知做何感想,只自己也爬上来了。她一步步朝他走进,只听后面的何再炳叫道:“韩大人在这里!在这里!”子巽听见叫声便回头,看见络之浑身湿透站在雨里,一双眸子却明净透亮,在一片昏暗里向他走来。他一把抱过她,把她搂得死死的,透过风雨迷雾,其余的一切早已混沌。

  因天已黑透了,罄缘寺里就腾了几间屋子出来给他们一行人住。后院的几间厢房还算干净,位置也安静,何再炳就安排子巽住进去了,他自己就在外面耳房里打盹。正想睡时,子巽却走过来敲门道:“再叫人送碗姜汤过来。”他连忙应了,出去料理。子巽又回到屋里,看见络之还裹在被子里,便道:“这被子不干净,别碰到嘴。”她喃喃道:“我有点冷。”子巽只怕她发热,就坐到床沿那手摸她的头,然后就上床抱着她。她到底还是缩了缩,子巽低声道:“今晚你可不能把我赶出去了,人人都看着呢。”她咬着唇低了头。子巽也坐进被里,奇道:“你还穿着湿衣服做什么?”她羞道:“总得穿吧!”子巽道:“快脱了,要发热的。”一边说一边帮她解扣子,络之急红了脸,拿手拦道:“不用了。”子巽正色道:“这样真的会生病,你不许胡闹!”他替她褪了衣衫裤袜,又把暖炉移近了点。正要重新坐回被子,络之却急道:“你别过来了。”一边说一边拉高了被子,子巽却笑着移过去:“跟你说这被子不干净,别拉得太高碰到嘴。”他说着便掀了被子把她压倒在床,笑吟吟道:“你要冷就抱紧我。”他炙热的唇在肩上游走,络之真的抱紧了他,分不清是喜是悲,只觉一阵阵冷意袭来。她知道此刻只有他陪她在这山上住着,只怕这一生一世都只有他了。


第24章

  子巽离京一个月,京里却天翻地覆。原来陈公与白令璩相继去世,天朝一时间走了两位元老,倒像叫人取走了定心丸,整个朝堂上显得空落落的。偏生屈进又发顽疾,终日闭门不出,朝中越发沉闷。容素按次排序,将公务顺次交接,不过几项要职还一直闲置,只等子巽回来受封。
  
  这几日最忙的却是付纳,他一天要去韩府好几次打听子巽回来了不曾。因韩府之内只有女眷,故看门的不让他进去,他只好在大门外与两头石狮子相伴。这日中午他正在长安街上吃豆腐花,忽看见一行车队远远地压过来,等走近了,才看见中间的那辆精致的朱轮华盖车稳稳地驶来,紫色帷幔上绣着“韩”字样。他知子巽回来了,连忙一路跟过去,等跟到韩府大门口已一头大汗。子巽从车上下来,他连忙大叫:“二爷。”子巽却未看他一眼,直接进府去了。他刚上前一步,早有人拦着喝道:“哪里来的?”付纳道:“我是你们家主子的朋友。”小厮上下打量了下他,冷笑道:“如今不知有多少人赶着和咱们主子做朋友,从一品大人算到七品知县,老兄只怕要排到明年去了。”付纳却笑道:“不妨,明年在下也等,请这位大哥进去通传一声,只说有位姓付的求见。”
  
  子巽回府后便去了正屋,韩母看见他却也不理,芳儿怯怯叫了声:“二叔。”子巽抱起她笑道:“我不在的时候按时读书吗?”芳儿笑道:“有啊,奶奶老盯着我。”子巽方才含笑叫了声:“娘。”韩母还是不理,姚氏一旁道:“好不容易二弟回来了,别再弄得跟有深仇大恨似的;这不在的时候又抱怨冷清,如今回来了却大眼瞪小眼,何苦呢?”子巽听了,就道:“娘,是儿子错了,您别再生气了。”韩母这才道:“她呢?”子巽道:“回家去了。”韩母正色道:“如今你说明白了,将来打算如何安置她?”他微笑道:“有什么好说的,以前是怎样,将来还是怎样。”韩母气道:“我不想看见她;你真要护着她,就叫她走得远远的。她要再走进这个家,我就搬走!”子巽皱眉道:“娘又何必赌气。”韩母站起身直走到他面前:“我这是赌气吗?好好一个家,叫她弄得骨肉分离;原本欢欢喜喜的一桩亲事,如今好了,亲家变仇家!你说――你倒告诉我,让我怨谁去!”她原本对络之就心存芥蒂,子离一事更是火上浇油,新仇旧恨一并勾了起来,使得自己一想到那个名字就气颤。
  
  子巽却淡淡道:“无论有没有她,子离都得去战场上磨练磨练,这是我和皇上原本就安排好的;至于郝家那边,摆明的利益联姻,以他的性子原本就勉强;我谁也不袒护,该说的话那日都和娘说了,倘若娘执意如此,我也不敢违拗。只是另置了宅子,往后回来给您请安就添麻烦,又费时又费力,娘还要斟酌。”韩母气道: “好!好!你跟了她去!我也管不动你,你反正从小主意就大,何曾听过谁的话!你如今就去你爹那里说一声,往后都不用回来了――我也全当没你这个儿子!”她一个气岔,肋骨那里就痛起来,姚氏忙扶住她,口中急道:“二弟,你少说两句,娘的病才好。”子巽心里也后悔,缓了缓柔声道:“娘――无论我住在哪里,都是你的儿子。络之住家里住外面也都一样,她都是我的――”他却不知该如何说,默然了一会,才字斟句酌地道:“儿子活了这么大,为家业为至亲做了那么多事,只这一件是为自己,只这一件放不下。自己的心自己最明白,望母亲也能体谅儿子,容儿子为自己的心活一次。”

  韩母听了这一篇话,只呆呆地坐在那里,半晌道:“这却是谁造的孽!?”说完就哭起来。子巽默默站在一旁,等到她拭了泪,才握住她手道:“娘,其实络之不难相处,你若不想见她,只让她在后院子里住着,就和从前一样;她心又不坏,住在这里决计妨碍不了谁。”他刚说完,就听见身后急促的呼吸声,回头一看,却是文抒。他从进屋到现在一直都未注意到她,只见她怪异地看着他,眼神似困惑似怨恨,直直地射向他。他纵有千言万语却不知如何解释,文抒却开口:“二爷要把她接回来住?”他道:“是。”她又问:“你还要接她回来住。”子巽不语。她突然抓住他的胳膊叫道:“白家已经倒了!这是为什么?我不明白!不明白!”子巽扶住她,她立刻放声大哭起来,震天响地,惊得丫头婆子连忙上来劝,她却死死拉住子巽,一张俏脸楚楚可怜。子巽无法,只好送了她回房,安慰了许久,她却突然笑道:“是应该接回来,我也怪想她的。”

  络之刚进城门就听见白令璩去世的消息,子巽看她嘴唇微微颤抖,就握着她的手道:“我叫车送你去你娘那里。”她看了他一眼,抽回手看向窗外:“我自己回去。”子巽就坐回原位,一会对外面的人嘱咐道:“一路上照顾好夫人,天黑之前接回来。”

  络之的舅舅原本只是个穷酸书生,因其妹高攀了白府,得以在京城开了间瓷器铺。他待人谦和,左邻右舍常来光顾,虽然白府已倒,他的生意也不至于潦倒。络之进门的时候已换成一身缟素,赵氏只看了她一眼,并未说话。她娘却呜呜哭起来,谁也没有去劝她,谁也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赵氏才道:“等办了丧事,我便带着你二姨娘回家去――回桐城老家去。”络之想了一会道:“后天我再回来一趟。”赵氏微笑道:“你对我倒孝敬。”她默然一会,茫然注视前方:“老爷生前那么多儿女,如今有谁在为他披麻戴孝?”络之倒未听进去,她前二月早把自己的嫁妆搬了回来,如今那里未剩一金一银,后天拿什么来接济。她正暗自筹划,赵氏却拉起她手道:“好孩子,如今我什么也不求,只求你答应我一件事。”她问:“什么?”赵氏道:“你二姨娘跟了我一辈子,我没什么报答她的,只希望把你留意着你大哥哥的消息。你看她如今神志恍惚,不都是这事闹的?我们一走,就你和你娘待在京城,还望你平日里留个心,如有了泓儿的消息,就往老家递个话,迟了只怕我这把老骨头等不了。”络之脱口道:“大娘怎么不往大姐姐家住去?”赵氏却绷紧了嘴唇,梅氏示意她别再说。她也无心知道,只觉累得很,赵氏嘱咐什么她一律答是。末了赵氏又道:“还有几个丫头媳妇没有安置。”她看了地上一眼,众人都哭起来。她苦笑道:“哭什么?都要散的。”梅氏指着一年轻媳妇道:“别人都好说,或回家或配人,只她如何办?”络之一看,却是长久服侍二夫人的寡妇。只见她脸色蜡黄,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就道:“跟我回去吧。”那寡妇道:“我还有一个小子。”络之想了一下:“也带着吧。”

  她回到家中,便开了箱子找值钱的东西。她是大家小姐作风,平日里不屑金银,如今找不到便发起脾气来,对琉璃喝道:“你把我的那些首饰都放去哪了?”琉璃一边帮着找一边抱怨:“东丢西拉地谁知道都去哪了,再说咱们有什么是值钱的?”二人正忙着,突然门口有人笑道:“妹妹在做什么?”络之抬头一看,却是文抒倚在门边微笑。她对正屋里的一场争执全然不知,只让文抒进屋坐。文抒一边坐下一边细细打量她,把她从头到脚看了个够,一会笑道:“妹妹生得真秀气。”络之早给她看得不自然,听她这话更觉怪异,只勉强道:“别胡说了。”文抒冷冷一笑,眼睛扫到她梳妆用的盒子上:“妹妹是缺胭脂水粉吗?这么翻箱捣柜地找!我看――”她突然顿住,直直地望向那只八宝缨珠盒,里面都是些旧的珠钗首饰,几张过了期的银票,还横着一把水晶锁。她越发怪异地看着络之,一句话也说不出。她喘出一口气,拿起那把锁道:“这个东西倒别致。”络之恩了一声。她又微笑道:“妹妹哪里来的?”络之低了头道:“早不记得了。”她又是一声冷笑。络之心中隐隐猜到是为子巽带她去江南之故,却不知她为何执着于一把锁上,就微笑道:“姐姐若是喜欢,就送给你了。”只听她似乎哆嗦了一声,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我才不稀罕!”说完就抬脚走了。
  
  子巽出了文抒房间就到了前面的抱夏厅里,付纳正站在他一旁阴笑道:“二爷,时间拖得不太长吧,我原本以为他还能多撑会。”子巽合了杯子:“你的话真是多。”他看着一旁的一株枯木:“老了,总会谢的。”他默默看着那株凋谢的银杏出神,付纳却已等不得,忙回道:“二爷,蓝小姐那边您不会不管吧。”子巽微微皱了眉:“那初不该把姓蔡的送去她那里,把她搅和进来。”他脸色凝重:“她还来信叫我别管呢!”付纳急道:“二爷,蓝小姐待你一片真心,你不能――”子巽摆了摆手,沉吟道:“那么多年了 ――那么多年是我耽误了她。等这事过去了,我一定给她安排个好归宿。”付纳垂头道:“只怕她指望的归宿是你。”子巽却道:“这里不是她的归宿。”付纳接道:“那皇帝那里更不是了。”子巽抬头看他一眼:“我还以为你只关心自己呢?”

  蓝丹起初以为容素只是一时兴起,故去信让子巽不要露面,只等他兴头过了,一切回归平静。谁知容素却动起真心来,宫里一无事就出来看她。皇家在郊外有很多园林,他就把蓝丹安置在里面。这一日他下了朝便要出宫,敏公公笑着拦道:“皇上又要出去啊?”容素正换着便服,不耐烦道:“有话就快说!”敏公公又笑道:“昨天遇见了张太医,说是贵妃娘娘这两天不舒服呢,头疼,犯得厉害――要不皇上去看看。”容素冷哼道:“就知道她的事多。”说完便要出门,敏公公跟在后面叫道:“皇上,走慢点。”

  蓝丹站在一株桃花树下,正数着河里的鱼,容素走过来笑道:“我远远地看着,还以为这里站了个仙子。”她抬头望着桃树:“小时侯我家门前也种桃树。”容素依在树上笑道:“那我家的树还赶得上你家吗?”她微笑回道:“如何能比。”接着调头向河边道:“我记得有一年闹饥荒,那些树都死了――死了人们还扒树皮吃;我就抬头一直望着树,指望着有果子掉下来。”容素从身后搂住她道:“我定不会叫你再吃苦。”蓝丹笑道:“还好我如今天天都有果子吃。”他看她巧笑嫣然,不觉动情,轻声道:“不止果子,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她穿着杨妃色衣裙,与片片桃花融为一体,容素闻到阵阵幽香,只当自己搂了朵娇花在怀。

  蓝丹却微微挣脱开身,轻笑道:“皇上倒大方。”容素有点不高兴,道:“和你说了别叫我皇上。”蓝丹后退道:“民女不敢。”容素一把拉过她道:“你有什么不敢的?!”她笑道:“蓝丹自幼无父,五岁丧母,连名字都是别人给的;十岁登台卖艺,随波逐流,四海为家,直到――直到遇见贵人提携,方有一安生立命之所。皇上如何一样,这亭台楼搁,梁宇画栋自由伴您长大,民女在苦思温饱之策的时候,大约您在考虑穿丝还是穿绸吧。”容素搂住她道:“出身有谁选得了?可如今叫我遇见了你,必不让你回到那样的日子去。”蓝丹低眉道:“您又何必执意这样?”容素捡起一瓣桃花道:“许多年前我接任皇位的那天曾以为是自己是心满意足了,可如今却明白有些东西更能叫人的心快活――快活又不安。我夜夜都梦到你,梦到你在蓝铃居里的惊宏一瞥,可只一转身你就不见了,我找着找着就走到这里来了。”他把花瓣放进她手心,轻轻道:“只怕我的心都在这了。”
  
  她只觉她的手在轻轻打颤,处于红尘多年,真情与假意她一听就明白。她心中苦笑,自知如今身处悬崖之颠,稍一不慎便是粉身碎骨;她苦苦等待多年,却换来这样一个人说了这样一番话,而该说这话的人却不知心在何处。她不觉长叹一声,愁眉紧锁。容素看了她一会,才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一直住在此处,等过了陈公的孝期,我就把你接进去。”蓝丹木然道:“接进哪里去?”他微笑道:“当然是宫中,难道你想让我把朝堂搬来这里吗?”她脑中轰然作响,却一个字也吐不出。



第25章


  络之带回来的寡妇本姓龚,因其亡夫姓孙,故众人都唤其孙嫂。孙嫂还带来个不到四岁的儿子,神情扭捏,躲在他娘后面。络之道:“我这里人少,事更少,以后你就住在后面房间,日间打杂的事留心点就行了。”那孙嫂得了这个安身之所自是万分感激,忙道:“知道了,得四姑娘收留,必兢兢业业在此处服侍。”她是安于本分之人,从此真的起早贪黑,将仰桐庐打理得井井有条。这其间最开心的是琉璃,天天乐得在房里睡觉,络之唤她她也不动,还翻个身问她:“孙嫂子呢?”
 
  子巽已搬来仰桐庐住,他本想让络之搬去他那里,她却再三不肯,他无奈之下只好自己搬过来。因仰桐庐离前屋较远,离正门更远,他出门很不方便,于是就命人重开了西南的角门。从此出入西角门人又多了起来,子巽又叫人重新整理了那里的几间抱夏厅当作书房用,没过几天索性连会客也搬到那里,于是韩府的西门倒成了正门,每天来往的客人络绎不绝。这几天宫里事多,他又是枢密院的主事,天天忙到黄昏时才到家。曾伯便一路跟进来,回报今日来了谁,谁来等在客室里候见,哪些必要见,哪些可以不见。等他把一切处理停当,月亮已黄澄澄地挂在天上。他先去见了母亲,韩母自有一番话要叮咛,再回仰桐庐的时候络之往往都睡了。

  这一日他心情不好,回去时却跑来一小孩撞到他身上,他立刻沉下脸喝道:“哪里跑来的野孩子!”琉璃忙赶上来赔笑:“这是孙嫂子的小子,不懂规矩撞到姑爷了。”又拉着那孩子道:“给二爷道个闹,快!”谁知那孩子只躲在琉璃后面,死也不愿出来。子巽皱着眉进屋了,正面小桌上放着几盘点心并一壶茶,还袅袅地散着热气。西周没人,他便进了里面房间,络之正坐在床上看书,怀里还放着包梅片雪花洋糖,他笑道:“你倒清闲。”

  琉璃端了热水进来服侍他梳洗,他随口问问:“孙嫂子是谁?我不记得有这么个人?”络之一旁道:“上次回家时带回来的,我和你说过的。”他这才记起来,拉了拉领口的扣子对琉璃道:“太紧了,不是叫你弄松吗?”琉璃道:“松了,昨天爷不是说正好吗?”子巽道:“我何时说过?今天勒了我一天。你怎么做事的?!”琉璃嘟了嘴,沉着脸端着脸盆出去了。子巽回头对络之道:“这丫头是要反客为主了吧。”

  络之笑了笑,放下书问道:“我把外人接进来,你不高兴了?”子巽坐在床沿正褪着靴子,听她如此说,便道:“怎么这么说?”她低了头道:“他们是从我家来的,我没问过你就带了进来,你是不是不高兴了?”子巽坐到床上道: “什么你家的,你和我才是一家。”他拿走她怀里的那包糖笑道:“晚上还吃糖,当心弄坏了牙。”一会又问道:“过两天你爹出殡,你要回去吗?”络之正不知如何对他说这话,听他先说了,就道:“就是后天,我还想回去一次。”他翻着她手里的书道:“那我派人送你。”

  络之点点头,若非不得以,她决不会在他面前提白令璩。他此刻脸色疏离,虽是搂着她,手臂却是冷的。她动了动,他才回过神来,微笑道:“怎么了?”她看着他道:“没事,你好象很累,早点睡吧。”他笑道:“是累得很,我都有些厌倦京城了。”他看她嘴角边还有雪花糖,便拿手替她拭:“这些天不知怎么了,看到公文就烦;要是我们还在江南就好了,做一对无名夫妻,无牵无挂,倒落得逍遥自在。”

  络之把头枕在他手上,轻轻道:“你这样一个人也会这样想。”子巽就问:“我怎么样的一个人?”她却语塞,他微笑道:“答不出来了?”她的确答不出来,子巽的种种行经她都不愿深思,好似停在最表面就最安全。他却皱眉道:“好象你曾经说过我阴险狡猾之类的。”她道:“哪有――我没有。”接着又瞪了他一眼:“就算有我也没说错。”他点点头:“你的慧眼一向让我钦佩。”
  
  二人躺了许久都未说话,朦胧之间,络之正要睡去,子巽却道:“咱们别再计较以前的事了。”她闭着眼睛说:“是你在计较――一直都是你在计较。”子巽道: “有些事非做不可――再说你爹已经死了。”她睁开眼,略微移开点问他:“怎么死的?”这心底的疑问她一直不敢提,如今却脱口而出。子巽平静地望着她:“病死的――朝廷的公文抄里都写了。”她对上他的目光:“我不信。”子巽并不退缩:“不信也无法――你不是也在计较了?”她叫道:“我怎么能不计较,他是我爹啊。”子巽道:“当初死的也是我爹,只一点和你的不一样,他还是慈父呢。”她看着他道:“如今你心愿达成了,倒叫我别做计较;你没有那样的宽宏大量,我也没有!”子巽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怒道:“你拿什么来和我比!?你有亲眼看见铡刀下面血淋淋的人头吗——那双眼睛还会动,凄惨惨地望着你,叫你夜夜做着噩梦;大批禁军如狼似虎地扑到你家,见人就打见东西就砸,芳儿吓得哭不出来,只抱着我的脚打嗝;我爹花了二十年写的札记不知孝敬给了哪位公公,如今都成了一堆废纸;我娘和大嫂的贴身衣物都给翻了出来,挂在军刀上给众人嘲笑――这些你都经历过吗?这些都是你爹的杰作!我真后悔让他那么容易就死了,我没让你们一家陪葬已经很客气了,你还怪我不够大方!?”
  
  他不太发火,一旦发起来也不会叫嚣,却更教人害怕。络之只坐在角落里,他说完后双眼还闪着怒光,呼吸也失了平稳,好似一头猛兽舔着自己的伤口。她缩得更远,他哼道:“你坐这么远干吗?”她只低头看着手,一会感觉他移了过来,听他悄声问道: “你还怕我?”她不知如何回答。他沉吟一下:“你怕哪天我――加害你?”她却直觉地说:“不。”说完立刻觉得不妥,果然子巽笑了起来,问她:“为什么?” 她望了他一眼,心中的答案呼之欲出,却在还剩一丝迷茫之际生生压下,她冷静说道:“要害早害了,你也不会等到今日。”他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却重新把她拉回怀里,过了许久才柔声道:“以后不再提这些事了。”她轻轻点点头,却说了句:“对不起。”他把她箍得更紧:“你没有对不起我――这你一直都是明白的。”她又点点头,却还是问道:“那我爹――”子巽接道:“病死的。”

  第二日子巽一早便进了宫,谁知敏公公却悄悄回道:“皇上不在宫里。”他皱起眉:“皇上去哪里了?”身后却传来冷笑声:“我也想知道呢!”子巽回头一看却是陈贵妃,他忙退至一旁,陈贵妃便上前笑道:“连韩大人都不知道皇上的行踪,那我只有问你了――敏公公。”敏公公倒还镇静,赔笑道:“奴才真的不知道,哪有主子要向奴才交代行踪的道理。”陈贵妃冷冷道:“西郊的院子最不干净,蚊虫又多,皇上会住得惯?怎么没让你跟着伺候?”敏公公疑惑道:“皇上去了西郊吗?奴才没听说。若真是去了,皇上没传奴才也不能去的。”陈贵妃咬着下唇走了。子巽也要离开,敏公公却拦着:“二爷留步,昨天三爷来了信,皇上看了就交给了奴才,说是今日遇见您的话就转交。”他说着就取了信来,子巽接了后道: “多谢。”

  敏公公望着子巽走远了就回身到自己的耳房内,才刚坐下,门却“砰”一声开了。他看见刘福走进来,就奇道:“你怎么回来呢?那边不用伺候了?”刘福吃了口茶道:“巴不的把咱们奴才全赶回来,再把这皇宫搬了去,大约就心满意足了。”敏公公重重拍在他脑门上道:“臭小子别胡说!” 刘福悄悄笑道:“我说敏大总管,咱们可得找对主儿,照着情形,中宫就要开始腾地了;我若得了便宜捡了这个差,往后的日子还用低声下气吗?”敏公公吸着烟管隐隐笑道:“你见过多少世面?晴天白日做起梦来,这宫里的人从来只过着今天,将来的事谁算得准。”刘福嘟嘟囔囔道:“反正我看着就那么回事。”敏公公不耐烦:“行了,回来什么事?”刘福道:“让我运清水过去,嫌那里的不干净。”敏公公皱眉道:“不都一处来的吗?”刘福撇撇嘴道:“上面说不干净就不干净;咱们这些奴才就是命贱,这来来回回要跑多少次才成全皇帝老儿洗一回鸳鸯浴。”敏公公哧地笑出来:“你这张嘴烂了才好。”

  子巽回到家时却是愁眉紧锁。他已许久不进正院书房,这次却坐在里面不许外人打扰。付纳立于一旁,一对小眼跟着子巽的步子转来转去,他一贯机警,这会儿却胶合着焦虑,表情仿佛一头待战的猎狗。子巽咳了一声,皱眉道:“看来皇上不预备把蓝丹放出来了。”付纳道:“蓝小姐这样太危险了。”子巽回头看他一眼,隐隐笑道:“我以为你会说咱们要危险了。”付纳一楞,立刻说道:“蓝小姐不是那样的人。”子巽沉默看着他,付纳给他看得微微涨红了脸,解释道:“在下阅人无数,蓝小姐这样的女子重情重义,世上罕见,断不会为了私欲出卖二爷。”他看子巽依旧不语,又急急道:“二爷不要误会,在下是就事论事,绝没有非分之想。”子巽摆摆手:“你说得没错――一句也没错,我真后悔把她卷进来。”他说完便仰头靠在椅背上,付纳走上前道:“二爷,宫门深似海,这是再明白不过的道理。您真的预备让蓝小姐在宫中蹉跎了岁月?她一心一意想着你,你不能坐视不管啊。”他已近不惑之年,但素来与女子无缘。刚入城时穷困潦倒,蓝丹受子巽之托对他略做照料,他便感戴不尽。蓝丹风华绝代,又兼性情豁达,是喜是怒皆呈于脸上,无一般女子拘泥之态,使得付纳眼花缭乱,只把她当作天神歆慕。这世上他最服的男子是子巽,最敬的女子便是蓝丹,他自知高攀不上,故希望将蓝托付于子巽。哪知世事多变,人算不如天算,自蓝被接走后,他懊恼至今。
  
  子巽沉默良久,终于开口道:“我得见她一次;若她愿意,我便想办法助她离京。”付纳想了会道:“这样子风险太大,不如用信吧。”子巽烦躁地摇摇头:“信里说不清楚。”付纳便道:“二爷想如何安排,尽管吩咐在下。”

  刘福在西郊园林只当差二个月,因期间犯了一次小错,便叫人打发了回去。他正哀叹之际,却惊觉与他同来的一行人大都被赶回了宫中,内院中伺候的宫女也不是原先的那几个熟脸,他不由地苦叹:“没那个命伺候未来的娘娘喽。”正准备打包袱离去,突然记起还欠月华门守门的酒钱,便提着包袱走过去了。他还未靠进月华门,就有个公公拦道:“小兄弟哪里去啊?”他只当皇帝来了,便不敢造次,规规矩矩地答道:“小的是御缮房里的,今日交了这里的差正要回宫,来和当值的总管辞别一声。”那公公哦了一声,笑眯眯地答道:“今天德太妃做生日,有脸面的都去宫里讨赏了,只怕小哥你要白跑了。”刘福恍然大悟,心想怪到今日这里冷清清的,忙回道:“那小的不久留了,告辞。”那公公还笑道:“你若走快点,大约还有赏钱拿呢。”刘福心想果然如此,便忙不迭地走了。
  
  蓝丹一袭银红长裙,裙摆扫地,亭亭立在一对长颈连珠瓶旁,她一手摇着一本诗本子,嘴角含笑道:“你说我如今有杨妃金贵吗?”子巽微笑道:“差不多了。”她扔了本子坐回榻椅:“你可太冒险了。”子巽道:“你更危险。”她一双美目移向窗外。子巽在室内踱了两步,开口道:“我的意思是离开这里,你看如何?”蓝丹笑吟吟道:“去哪里?”他道:“离开京城。”她一顿,接着轻声问:“和你一起吗?”子巽微楞了楞,她轻轻一笑:“我哪也不去。”

  子巽皱眉:“那你想干什么?真的去做嫔做妃吗?”她斜眼笑道:“有什么不好?!”他一个大步走过来:“你疯了!”蓝丹看了他一会,淡淡道:“随你怎么说。”子巽平了平气,接着说:“我会尽快安排你离开。”她执拗道:“我不走。”他怒道:“你想干什么?生出兴趣来做人小老婆。”她直直对着他的眼睛:“那又怎么样?跟着你我连小老婆也没得做!”子巽气闷,他心中愧疚,过了一会轻声道:“是我对不起你――可现在不是赌气的时候。你知道皇宫的生活如何过吗?你懂得如何与皇帝相处吗?你受得了几个女人之间的明争暗斗吗?你以为进宫就是出嫁而皇帝就是丈夫吗?这一步跨出去你要付多大的代价――”蓝丹打断道:“我明白,不用你教训。”子巽接道:“那你还自告奋勇?”她道:“我没有――他对我很好。”

  子巽背着阳光站在窗口这里,把屋内的光线挡去了一半,只几丝绕过他射了进来,正好射在她盈盈泪光上。她幽幽道:“我活了这么大,他是对我最好的――好得连我自己也有些糊涂了。今日见了你,才发觉情终归是情,恩终究是恩,我对他就如你对我,同样勉强不来。”子巽听了默默无语,她又道:“我若离京,便再也见不到你;不如留在此处,到底还有个真心待我之人。”
 
  二人沉默半晌,子巽突然道:“胡闹!这样不行。”他走过去握着她的手道:“这次你得听我的,这里真的不能住了。”蓝丹道:“他没问蔡宝良的事。”他道: “我知道。”她抬头望他,眼里闪闪烁烁:“那你为何如此坚决?”他略微低了头:“你如此待我,我得保你周全。”她眼神渐渐暗淡,抽回手道:“不用――不用你费心。”他吸了口气:“蓝丹,我――”她突然站起身道:“别再说了――有什么意思,你走吧。”她背对着他,他站了好一会,终于走到门口,语气已恢复笃定:“我一安排好就派人来接你――不管你愿不愿意。”


第26章
 
  子巽从蓝丹处回来后一直愁眉不展,付纳道:“蓝小姐那样性子的人,她若不愿意,咱们终是勉强不来的。”他也正是担忧这点,蓝丹性情刚烈,只怕她执拗起来会玉石俱焚。正踌躇之间,忽地有人递来一封密笺。子巽拆开一看,纸上却是“离宫,蓝字”。他不知她为何突然改变主意,略一犹豫,付纳却高兴起来:“蓝小姐能想通就好了。”

  第二日付纳就跑了刑部和户部,恰好刑部有一批犯人要流放到北部边陲。付纳命人将其中的女子都领了出来,他目光一扫,里面有一女子倒还年轻,他便问:“你叫什么?”那女子面容浮肿,模糊道:“钱秀女。”他皱皱眉,嫌那名字俗气,又对那些人都细细看了一遍,就指着原先那女子道:“你跟我出来吧。”

  刑部的赵方易站在门口笑道:“大人挑好了。”付纳道:“就她了,年纪轻,又生得壮,应该有力气。”赵方易喜道:“大人这边请。”付纳走至一张圆桌前,桌上放一本户籍本,他拿起一看:“陕西人?犯了什么事?”赵方易忙道:“没什么,因她家主子犯了事,连带着被关进来了。”付纳道:“家里人呢?”赵方易咳道:“这卖了做奴才狗腿的,谁还记得家人呢――付爷您放心,这事咱不是头一遭办了,买充军的奴才回去做粗活,各大府上都有过,皇上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理会;您能省钱,那些个犯事的能留在京,各得其所吗。只要不是死囚,没有人会来和你较真的。”因付纳拿的是韩子巽的手印,他就越发有恃无恐起来,又拨了另一批人来与他挑拣。付纳耐着性子又挑了一个,方笑道:“够了,我府上要成天牢了。”

  他回到韩府的时候,一个公公模样的人正从子巽书房走出来,还对他欠了欠身才告辞。他走进书房,子巽就问:“怎么样?”他回道:“找到一个,下个月发放去蒙古。”子巽道:“户籍簿呢?”他连忙递上去,子巽细细地看了一遍,一会道:“有家人吗?”付纳回道:“我都查过了,这个姓钱的女奴十岁就给家里卖了当丫头,从此再未和其亲眷有来往。”子巽点点头:“滴水不漏才好。”他想了一下,又道:“先就这样吧,你先去打发了她,越远越好。”付纳随即出去了。他素来心狠手辣,为保周全,便命人领着那女子去了郊外一间陋室,三五天后等她松了戒备,便秘密放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永绝后患。

  这边子巽便去信江宁,告之何再炳府内有位女眷近日会去江南长住,望其安排好户籍转移,并好生照料。他故意写得含糊,令读信人产生误解。何再炳只当其欲金屋藏娇,正巴不得去巴结,哪里还会声张。于是大约半个月内,一切安排妥当,只等合适时机接蓝丹出来。

  这日子巽进宫,边走边盘算近日有哪些皇亲过生日,亦或那位大臣家中有喜事白事可以借题发挥。正发愁着,却看见一行人抬着一顶明黄色的轿子正在疾步。他便叫住了路过的一个小太监问道:“皇上急急忙忙去哪?”那个小太监道:“大人来得正好,今早西郊园林来了人说――说那位主不见了,皇上一听,只叫人把传话的拖出去打死,接着就命备轿,谁也不敢说话。敏公公偷偷叫了人去回德太妃,只太妃还未到轿子却先到了,咱们正要议论着,只怕那里的人都保不住了。”子巽只听进了前面一句,他在原地来回走了两遍,对那太监道:“去我府上告诉曾大总管,让他去长安街找一位姓付的人,找着了便让他去西郊,明白了吗?”那小太监忙道是,转身走了。

  子巽其实不方便露面,不过事情蹊跷,他只顾着蓝丹安全与否,还是走了进去。容素正心烦意乱,看见他只道:“你怎么来了?”他道:“我进宫时看见你匆忙出来了,就问了个奴才事情首尾。”他点头:“你来了正好,这些奴才个个只说不知道;这平白无故的,一个人怎么会不见了?!你帮我一个个审!刑部里那些家伙也好些年没搬出来了,今天正好拿出来使使,也免得生锈。”子巽道:“越急便越乱,皇上少安毋躁。”他一眼扫过跪在地上的人,其中大半是他安排的,他只盯了几个眼生的。他便道:“把你们的名字都呈上来――何时入宫;伺候过些什么人;蓝小姐不见前都在干什么;何时最后一次见蓝小姐;进出园林的时间。一个个分散开写,若谁舞弊,立刻拖出去打死!”那些奴才忙散开去写个人的,子巽又对容素道:“园里的禁军一个都不能放,进出的公公、宫女也要备案。”容素立刻回头道:“去拿进出园林的本子来!”他坐立不安,眉头紧缩,半晌对子巽道:“你看会不会是她自己想走?”子巽面无表情道: “不会,皇上如此待她,她如何会走?”

  付纳在西郊从清晨等到黄昏,方看见子巽一个慢慢走出来。他一肚子疑问,立刻扑上去道:“二爷,这是怎么回事?咱们又没去接,她怎么不见了?这么大一座皇家园林,这么多人守着,她怎么会不见了!?”子巽拿出一张名单道:“这里都不是我们的人,你去查 ――一个个查,看看都是些什么人!竟然在我眼皮底下把人带走了。”付纳接了,子巽又道:“要快。”

  三日后付纳回来了,他回道:“这些奴才都是四面八方来的,没什么特别的;蓝小姐最后一次给你看见是在院子里的湖边,她吃了饭有去湖边散步的习惯,这天跟着的两个宫女都不是我们的人――本来有一个是的,却叫人换了。之后就没人见过她了。”子巽问:“换人的是谁?”他道:“皇宫里来的,让那宫女回去了,于是另替了人。”子巽又问:“回到哪里去?”他道:“宫里的一位娘娘让她回去梳头。”子巽沉默片刻,突然道:“西郊园林的守军是陈公的外甥。”付纳心中微觉明朗:“二爷,我去查查他们陈家。” 子巽道:“等不及了,我现在就入宫。”他又冷笑一声:“你没听说陈贵妃近来病得很重吗?”

  他骑着马飞奔入宫,心里像有把火在烧似地难受,面上却镇定地同宫人寒暄。门口的公公为难道:“韩大人,奴才劝您先别进去,皇上刚才发了好大的脾气,连贵妃都打了,您别去撞这个节骨眼。”他道:“不妨,我去看看。”

  容素坐在阴暗处,鼻息间由于暴怒还抽搐着。子巽道:“皇上,您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容素道:“我也不知道。”子巽一顿,旋即道:“连臣都查到了,皇上如何不知道?”容素烦恼道:“我问了她一天,她只在叫冤。”子巽接道:“皇上,这种事片刻耽误不得,您若想让蓝姑娘安全,非得从贵妃那里要人。”容素站起身来回踱步,摊开两手对他叫道:“你让我怎么办?她死死不肯松口,我能拿她怎么办?她是重臣遗孤,又不是囚犯可以拿来用刑。我无凭无据,拿什么去问她!”他倒身坐回龙椅,恨恨喘着气。子巽气闷,沉默不语,他考虑片刻,便道:“那臣告辞了。”正走到门口,敏公公却“嘭”一声推开门大叫:“找到了――皇上,找到了。”

  子巽这些天早散了天罗地网去找,这日下午刚好传来消息,付纳见他不在就自己先去了。容素的人也不慢,他与子巽赶到的时候付纳刚好回避了。二人沿着一条荒芜小径向前走去,因事先已叫人清了场,只有侍卫远远站着,这寂静就分外叫人悚然。敏公公扶住容素道:“皇上,慢着点。”容素什么也听不到,只觉耳朵旁翁翁地响,每一步迈出去都是虚的。这条小径很长,可终究得走完,走完了便是凄惨惨的真相。

  护城河的水一直都是清澈的,因在郊外,少了喧闹,河水咕咚咕咚流淌的声音就分外清晰。河边放着一只硕大的沉木箱子,边角上还滴着水,伫在这香草溪水间分外扎眼。容素在这一刻竟去了勇气,一步也不敢迈出。他正踯躅着,子巽却在他一旁像豹一样蹿出去了。

  箱子已被锹开了,子巽轻轻把蓝丹抱出来。他一旁就流着护城河,河水仿佛还在倒影着她昔日的一颦一笑。他恍惚着,抱着她浮肿的身子,卡在喉咙里声音怎么也吐不出来。他就一直跪在草丛里,抱着蓝丹的头不出声,好似怀凤死了第二次,这次却叫他亲眼看见了。

  容素终于回过神来,他跑过去接过蓝丹的时候狐疑地看了子巽一眼,又看到曾经的花容月貌如今却毫无生气地躺在自己怀里,不仅悲从中来,紧紧地搂着她啜泣起来。他是少年得志的,活到了如今还未有什么不如意之事,当年先帝的死固然叫他伤心,可是生老病死却是人之常情。他对蓝丹一往情深,就如人人少年时会生出灿烂的激情,只他的这次如此之短,好似流星划过天空,他还未看清楚就结束了。

  敏公公怕他伤心过度,在一旁苦劝了好久,终于他道:“回宫吧。”敏公公看他的意思是要把蓝丹带回去,忙急道:“皇上不先安葬了蓝姑娘?”容素道:“葬在这里吗?她当然得和我在一起!”敏公公唬慌了,别说蓝丹无名无份,皇帝抱着具尸体走进去已要引起轩然大波。他一把年纪跪在地上哭道:“我的主子,奴才知道您很伤心,可若是您要把蓝姑娘从天朝正门抱进去,您就不如在这里把我们这帮奴才都扎了吧!”容素铁青了脸,一脚踹开了他,阴惨惨地道:“你以为我想留着你们——你们全去死!”敏公公忙抱住他的脚,所有的人全跪下了,他刚想道:“韩大人,您帮忙劝劝。”回头一看,哪里还有子巽的人影,他此时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只好抱着容素的脚老泪丛横,苦思今日的事如何了解。

  子巽十来天在兰铃居闭门不出,若在平时早有人满京城地找,只这十来天容素也并为上朝,众人也都顾不上他。蓝丹还是没有葬进宫里,礼部在西郊找了块清雅之地,容素终于应允了入葬。德太妃并几位老臣劝了他几天几夜,太妃哭诉先帝对他的期许,老臣则以朝纲为重循循善诱,容素只好在半个月后复了朝,不过依旧无精打采,神思恍惚。

  容素复朝那天子巽也来了,只在朝堂上一句话也未说。下了朝后,敏公公便道:“韩大人在外面呢。”容素便道:“让他进来。”子巽进来时神色镇定,只略带些疲倦。二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沉默良久,容素道:“咱们认识多久了?”子巽回道:“七年了。”容素默默道:“这么久了,我和你——还有子离,我们三个。我倒有点想他——他是最崇拜你的,你知道吗——其实我也一样。”子巽慢慢道:“皇上您严重了,臣不敢当。”容素站起身背对着他,口中叹道:“皇宫里没有手足之言,那时我还真羡慕子离——我是拿你当兄长一样尊敬的。”子巽回道:“我也是拿你当皇帝一样尊敬;只是为人尊者,必定孤单,这是改不了的事实。”容素冷冷道:“你尊敬我?”他从阶梯上疾步下来,忍着怒气道:“你哪里尊敬我?你背着我做了什么!?”子巽淡淡道:“做了该做的事。”

  容素一手扶在九龙爪扶手上,那九个龙头金光闪闪,雕刻得栩栩如生,他沉声道:“你和她认识!”子巽道:“是的。”他冷笑道:“你就是那个她落魄时的恩人!”子巽不语,过了一会道:“皇上,是你去找她的。”容素道:“我当然得去找她!我问你,白令璩是怎么死的?”子巽却冷道:“他该死——无论是怎么死的。”容素移开两步,指着他大声咆哮道:“你竟敢背着我玩这种花样!”子巽道:“他得为他做的事付出代价!我谁也没有伤害,天朝依旧繁华似锦,臣民依旧安居乐业。”容素怒道:“你伤了我——你利用了我。”

  两人对峙一会,子巽道:“是微臣冒犯了,皇上可以随意处置微臣。只还有一事,臣不知皇上会如何决定?”容素问:“什么?”子巽道:“蓝丹不能这样白白地赔掉性命!皇上是不是忘了一件事?”容素揪起他的领口道:“你还敢提她!不许你提她!”子巽道:“皇上这么在乎她,就要给她一个交代。”容素恨恨道:“不用你管!”子巽道:“皇上,只有你能给她一个交代—— 她死得多不值得。”容素叫道:“不用你来惋惜!也不用你提醒!她是我的——朕的!以后她所有的事你都不准插手,听到没有?这是旨意!”子巽看了他一会,缓缓道:“只要皇上能让死者瞑目,臣决不会插手。”

  子巽走后,容素还在大殿上走来走去不能平气。敏公公端了参茶上来也给他一手掀翻了,他心知容素最介怀的还是天威受损,便站一旁劝了几句。容素沉着脸不说话,敏公公道:“皇上,您何必为一个臣子生如此大的气,要知道这天下愿为天朝鞠躬尽瘁的人多着呢,又不是非得仰仗他!”容素冷笑道:“谁叫我如今非得靠着他呢——还是父皇的话对。”

  子巽回到家时天色已经暗了,曾伯看他一脸疲倦就道:“二爷,梳洗了就睡吧,别再劳心了。”子巽边点头边往里面走,曾伯度其意是要去内院,便要叫人去通传。子巽拦道;“不用,你们也别跟着我。”说着就往院子西边去了。

  仰桐庐里的灯还亮着,因蓝丹的事,子巽已有一个多月未来了。他看络之正坐在灯下绣一面锦帕,神情专注,占美蹲在她脚下蹭她的软底鞋,恍惚间就似另一片天地。琉璃在一旁看见了他,笑道:“二爷来了。”络之方才抬头,烛光下泛着笑意:“稀客。

  子巽走过去道:“在做什么呢?”他看络之正在学刺绣,一块好好的锦帕给她糟蹋得不成样子,便道:“你的手真巧。”络之白他一眼,子巽便抱起她坐在自己腿上,头却埋在她颈间磨蹭。她低头道:“这些天你很忙?”他点点头,喃喃说着:“蓝丹走了。”络之刚进府时听人议论过这个名字,便问:“走去哪里了?”子巽却不愿抬头,他抱她坐了良久,络之渐渐感觉颈间滚烫,略一低头,却是他在落泪。她心想这位蓝小姐必是对他十分重要,他才如此伤心,却也不知如何安慰他,只任由他抱着。子巽却哑着声音道:“去了一个好地方。”她问道:“什么好地方?我去过吗?”他抬头望着她,络之只怕说错了话,便又道:“我随口问问。”

  子巽微笑道:“你没去过,我也没有。”她恩了一声,子巽抱紧她又道:“我们都没有去过——要去也一同去。”她微觉异样,看着他问道:“蓝小姐怎么了?” 子巽未回答,却看着桌上的一碗细米粥问道:“没吃晚饭?”她点点头,子巽摸摸那碗还是热的,就端起来道:“吃点再睡吧。”络之皱眉道:“不要了,我只想睡了。”他道:“肠胃会坏的,吃两口吧。”她推了碗道:“油腻腻的,看了我想吐。”子巽道:“哪里有油?”她蹙眉道:“反正我不吃。”子巽就道:“你想吃什么,明天我让厨房去做。”她道:“想不出来,最近吃得少。人也累得很。”子巽看了她一会,道:“明天传个太医来给你瞧瞧。”她打了个哈欠:“随你吧。”子巽把她抱到床上,替她盖好被子,含笑道:“让太医好好给你查查,看你为何老是犯懒。”


第27章
  

  却说子离到了西南后心境慢慢开朗。他本性豪放,正投合了西南的淳朴民风,异域风情。平日里除了练兵,就是到草原赛马,或是去那里的兵民家小住,渐渐与那处生活投契。那一日容素去了一封信,告诉他白公已死,他呆呆出了回神,未有欢喜之情,却勾起了那份心痛。初到此地时的朝思暮想又连绵而来,他连忙跑到马房里牵了匹快马飞奔出去,等到回来时已大汗淋漓。他摊开纸,于白公之死只写了“知晓”二字。

  因西南气候与京城迥异,一到节气转变之际,子离的脖子上便生出许多红疹。桂平知县就给他带来个老中医,与他配了许多清凉药膏涂抹,和着几味药下肚,一来二去的红疹倒褪了不少。谁知那老中医是个健谈的,见识又广,给子离看病时常常是天南地北地滔滔不绝,一月下来二人便相熟起来。无聊时子离就跑去他那里闲坐,一日发现他有收藏兵器的嗜好,就越发得了趣味,那老中医便与他细数每件兵器的来历,说得天花乱坠,子离虽不相信,但也听得津津有味。

  他在桂平县的职务只是辅佐督军,但连云省提督都对他十分殷勤,一应日常起居派人经心照料。那中医虽与他相投,倒也不敢十分怠慢,每次子离前来他都叫人打扫屋子,摒退外人,几次下来子离倒觉麻烦,后来去时就不命人通传。这一日中午他闲来无事,便信步在大街上乱晃,迎面走来一年轻女子,一身青衣,腰间佩着许多玲珑饰品,搭配着轻盈步伐叮当作响。她额上亦系一根葱绿的头巾,上面绣着五彩图案文样,凑近一看却是两只形容逼真的龙犬。子离笑着叫道:“山楂子!”那青衣女子也看见了他,马上眯眼笑道:“离哥哥。”

  子离同她父亲闲聊时常会打趣她两句,语带亲切,她自然对子离也心生好感。她是瑶族女子,行为间无汉族女子的矜持,喜欢谁便对谁热络。子离看她蹦蹦跳跳地走过来,就笑道:“我正要找你阿爹去呢。”山楂子道:“阿爹出门去了,东城萧大娘的小儿子出痘了。”子离自语道:“来的不巧。” 又问:“你去哪里?”山楂子笑道:“采药。”子离看她手上挎个硕大的竹篮,一只金线刺绣的湛蓝小扁袋松松垂在胯上,就笑道:“好丫头,这么小就懂得当家了。”山楂子踮起脚尖在他耳边轻声道:“我和阿爹说出来采药材,就能在外面玩一天了。”子离笑嗔道:“小心叫人贩子拐走了。”山楂子就拉着他道:“陪我去玩吧。”子离正色道:“我有正经事做,你别胡闹!”山楂子小嘴一撅:“你能做什么?不是去和马说话,就跑来和我爹说话!”

  子离禁不住她纠缠,便由她带着往城郊而去。时值初秋,野菊花正开得烂漫,他们一路过去便是一派金黄璀璨。子离顺着一片片麦子望去,棵棵迎风翘立,一直连到了天际,他不觉笑道:“这里比京城好。”山楂子接道:“这是当然,这里是最美的。”她说着便自顾自地向前跑去,一会便嵌入这层层金麦不见了。

  子离走在后面,凝视着北方的天空。他坐在麦堆上等了好一会都不见山楂子回来,就站起来去找她,却不想看见她正弯着腰在找东西。他就问:“什么东西丢了?”她不答,他看她一脸紧张,就笑道:“找什么宝贝呢?”山楂子勉强道:“刚才走得快,一双鞋从包里落出来了。”子离便帮忙找起来,一会道:“罢了,再买一双吧,这漫山遍野地哪里寻去?”山楂子道:“你回去吧,我自己找。”子离不好丢下她,又看她一脸认真,也就埋头也找起来。山楂子倒过意不去,便笑道:“算了,我也不要它了,我们回去吧。”

  子离一回到住处便有人上来报:“郝将军找了你很久了,请你过府呢。”他听了就转身出来。一进将军府,郝呈平就对他笑道:“你可比我还忙呢,老是抓不着人影儿。”子离笑问:“什么事?”郝呈平道:“麻烦事。”

  原来军中查出有人克扣军饷,中饱私囊,这原本按着军规是极容易处罚的,可当事人是薛冠表亲,碍着其面子一直不好解决。郝呈平与薛共事多年,此刻更是拉不下脸来。因子离为人耿直,又是圣上亲点过来的,郝呈平便想让他来处置,这样既不徇私又服众。子离听了他陈述,便笑道:“扯上那些不相干的人干吗?若是姓薛不点头,他们会有那么大胆子!”郝呈平笑道:“偏来了个说白话的。”子离冷笑道:“你若真让我处置那也容易,我不管谁是谁的亲戚,一律拉出来示众,到时候揪出谁来我不负责,倒可叫我们天朝的军队看看,咱们自个养了多少个贪得无厌的。”郝呈平摇手道:“薛冠那么个大老粗,一定不管这事。”子离道:“那也是他姑息出来的。”

  隔日子离便将此案接手过来,又不到半月,军中各事项已叫他整顿一新。凡是徇私舞弊的不是降职便是罚俸,更有直接赶走的;军规军纪修订了不少,延长晨练时间,提早就寝时辰,种种琐事也难备述。他忙了几个月,一时间西南军容焕发,连郝呈平都连连点头,笑道:“你再不手下留情,连我就叫你革新了去了。”

  一日晚间,他难得空闲,就拿了家信来读。他很久没翻家信,正想着母亲会惦念,就急急看信。看到最后还附有一个小信封,他打开一看,却是芳儿稚嫩的笔迹。他不觉莞尔,芳儿是第一次给他去信,他一边看一边就想到她一定伏在案上写了好久。心中正渐渐泛起想念,突然一行字映入眼帘,写的是:“二叔告诉我家里会多个弟弟,我很欢喜,可娘和奶奶都不理我——”子离看了两遍,接着再往下读,再读几行信就结束了,可他老觉得看不懂似的,一只手就一直拿着信,坐着那里出神。

  山楂子轻轻推开门,露出圆圆的脑袋,含笑叫道:“离哥哥。”子离忙一把收起信,对她道:“你怎么来了?”马上一个老仆走进来道:“邬姑娘在门口等了好一会,我干脆让她进来了。”子离点点头,那老仆便出去了。山楂子道:“你做什么送这么多鞋来我家?”他笑道:“那*****不丢了一双吗?我又不知道你穿什么尺码。”她哧一声笑出声,接着道:“那些不能穿的如何办?还有那些男人的鞋呢?我阿爹可穿不完。”子离皱眉道:“那些人怎么办事的?”山楂子笑道:“他们也是想讨韩佐领的欢喜——如今倒为难了我们,扔了倒可惜,不扔却是往哪搁呢?”他道: “扔了完事——要不拿去送人。”她微一怔,接着道:“送给谁呢?”他笑道:“送还我吧。”山楂子顿时红了脸,她盯着他瞧了一会,慢慢问道:“你真的要?” 他好笑道:“如何不要?即便不用我的钱,也是我的人情。我拿回来也不过逾吧。”她绯红的脸色转淡了些,两颊淡淡的红晕却更显娇媚,她想了一会道:“礼尚往来,我在鞋上绣些花样再给你吧。”子离原是说笑的,不想她认真了起来,就道:“好啊。”接着又补道:“绣得好看些——太丑的我不要。”她连忙问:“你喜欢什么颜色花样的?”他忍着笑道:“你会些什么?我可记不得名儿。”她真的走到案上画了几个给他瞧,他呆了呆,接着道:“罢了,我逗你玩的。”她正色道: “谁和你玩呢!看看吧。”子离脱口而出:“等你绣好,我头发大约也白了。”她奇道:“怎么会!我手上的活干得很快的。”他自己也楞了一下,随即站起来道: “别在这里胡闹了,你阿爹一定在找你。”

  络之有了身孕后就脾气急躁,常常是一些小事不顺心就大哭大闹起来。她对其他人不大理会,一发作便是对着琉璃,后来琉璃受不了,见了她就远远躲开。她白天无人解闷,一到晚上便寻着子巽,谁知子巽刻薄起人来比她犹甚,于是到最后都是她一人坐在床上赌气。

  这日她睡在床上,翻了几个身后对子巽道:“你翻书轻点,我睡不着。”子巽抬头道:“那我出去看。”她道:“那过会儿还不得进来!你一进来我又得醒了。” 他低头继续看他的。过了一会络之又道:“最近你在宫里待的时间少了,我看你闲得很。”他又抬头笑道:“不好吗?可以陪陪你。”她冷道:“大白天的不见人影,三更半夜你倒坐在这里!”他看着她道:“我怕我待久了,你就烦我了。”她背过身子去,过了一会又转过来道:“你睡不睡啊?我要吹灯了。”他道:“过一会。”她就起来几步走到桃木案前,一下子吹掉了蜡烛,又踩着便鞋走回去躺下。,没过一会,蜡烛又点上了,她便坐起来叫道:“韩子巽!”子巽捧着蜡烛台道: “我外面去。”她执拗道:“不行!”

  他拿着一打折子走过来,躺到床上道:“那我在这里看了。”她气道:“你怎么就不讲理?”子巽笑起来:“现在亥时还未到,大约芳儿还没睡呢;你又睡了一下午,现在如何睡得着——到底是谁不讲理?”她不语,过了一会翻着他的折子又道:“你都看了两遍了,有什么好看的?”他不经意地说:“多看看,省得有纰漏。”她冷笑道:“你会出纰漏?”子巽却道:“当然会,最近就出了回。”她随口道:“你和那个皇帝不是好得跟兄弟似的?就是你们家造反了他也不会怪你!”子巽笑起来:“从古到今就没有如此的皇帝。”他眯起眼睛沉思了会,一会扳过她身子道:“上回我们去过的江宁,你喜欢那里吗?”她已有睡意,喃喃地恩了一声。他含笑道:“我想着再过几年,就把合家大小搬过去。”络之睁开眼,失声道:“为什么?”他看着她道: “你不想去?”她不知他何意,子巽又道:“京城有什么好呢?做什么都叫人束缚着。人多的地方,烦恼便多,你和我比,我和你挣——淌了这些年的混水,我想离开了。”这是他第二次同她说这样的话了,她些许诧异地瞪着他,子巽会意,微笑道:“是的,你真的要好好估量我。”

  络之抽回给他握住的手,子巽看了她会儿,就低头伏到她脖子处磨蹭。络之想别过头,他却抚上她的脸道:“你从来不肯好好看我。”她道:“我不看着你吗。”他拉着她的手到胸口处:“是看这里。”络之心里一颤,狼狈道:“胡说什么呀。”他顺着她的脖子越吻越下面,喘着气道:“不过没关系,我们有一辈子。”他的手停在她腹上,又笑道:“还有他们呢。”她听了却一阵心慌,目光散落,落到扔在床沿的折子上,就没由来地说道:“你不看它们了?”子巽回头一瞧,好笑道:“现在你倒叫我看这个了。”

  五月里络之生了个女儿,她原本以为子巽喜欢儿子的,可看他天天抱着茵茵取乐,心想他可能已有了个儿子,所以多个女儿他也欢喜。韩母只遣人来问了一声,并未亲自来瞧过。子巽问过她给孩子取什么名,韩母只淡淡道:“这事我做不了主。”于是子巽便问络之,她道:“你取吧。”彼时芳儿在一旁,子巽就道:“芳草茵茵——叫茵茵好吗?”络之还未说话,芳儿就叫道:“挺好听的。”络之就一笑,刚好孙嫂子抱着孩子进来,子巽就接过去逗起她来。孙嫂子道:“夫人给孩子取好名了?”络之点点头,孙嫂子笑道:“夫人读书识字,取的名一定是有福泽的;不像咱们粗人,什么顺口就喊什么。”琉璃一旁笑道:“招旺招旺,真是顺口。”络之看她一眼,子巽就问:“招旺是谁?”孙嫂子笑道:“是我那小子。”子巽心情正好,就道:“我不太记得,你带他上来我看看。”

  孙嫂忙给招旺换了衣裤理了头发,方带了他来见子巽。子巽看他一双眼睛生得倒也漂亮,只是眼神不太坦荡,小小年纪就给人委琐之感。招旺怯怯看着子巽,他一身华服,玛瑙玉石,闪得他只往他母亲身后躲。子巽道:“名字是不好,改了吧。”络之就说:“不如各取一半,叫召阳。”子巽含笑看着她:“你最会讨巧。”这时茵茵大哭起来,他的心思就转到女儿身上去了。络之就对孙嫂道:“你带召阳下去吧,等二爷走了以后再来抱小姐。”孙嫂应了一声,琉璃带着召阳出去,笑道:“我怎么觉得还是招旺好听。”


第28章

  茵茵四岁的时候已给子巽惯得又野又坏,她生得不像她母亲,只眉眼间的神情有一些相似,额头和嘴却像极了她父亲,生起气来就会绷紧了下巴,和子巽固执的样子一模一样。

  韩府众人都知道这位二小姐开罪不起,服侍起来都小心翼翼,即便如此,从她那里吃的苦头还是不少。她无大智大慧,却专会使一些小聪明。丫头里谁和谁斗过嘴,小厮中谁和谁借过银子,她都一清二楚;偏偏让她学自己的名字却半天也教不会。那些街市巷井里的小玩艺儿她拿来就会玩,并且乐此不疲;正经的闺秀手艺她却嗤之以鼻。苏杭进贡的丝绸穿在她身上,她马上知道哪件掺了杂料;一桌鱼虾,她吃一口就知道哪些是活的哪些是死了才煮的。她心情好的时候便和你撒娇;若是有事不顺心了,或是叫她母亲给教训了,她便开始寻底下人的晦气。她最喜欢欺负召阳,在他的鞋里放蟑螂,弄断他新买的钓鱼杆,在他的扎发带抹上糨糊水。后来孙嫂拉着召阳来告状,她就躲在子巽后面和络之顶嘴。

  这些年来络之的性情温柔许多。她很少生气,却也很少有很高兴的时候。她常常一人坐在门廊下,凝视着夕阳慢慢淡去,眼神微带忧郁,于是琉璃便走过去同她说话解闷,她高兴时便说两句,不然就一直沉默地坐着。子巽这两年来却是不来仰桐庐了,二人倒没为什么争执过,只他渐渐不来了,偶尔几次也是为了茵茵。琉璃曾经问络之:“二爷怎么了?我看他倒像不愿见着你似的。”络之便抚着占美的脑袋道: “我怎么知道?”

  这年元宵,茵茵在前面吃了饭回到仰桐庐,络之便给她洗脸换衣服。谁知茵茵突然问道:“为什么奶奶不喜欢我?”络之楞了楞,便道:“你奶奶是不喜欢我。”茵茵蹙着两道细眉道:“为什么?”琉璃一旁道:“那得去问你奶奶。”茵茵撅嘴道:“那么奶奶该很喜欢文姨娘咯,她那么疼大哥哥。”络之随口道是。茵茵不屑道:“文姨娘有什么好的?我就不喜欢她!老在爹面前装模做样!爹一个转身她就想欺负我了。”琉璃笑道:“小祖宗,谁敢欺负你!”络之叮嘱道:“这些话你可不许对别人说。”茵茵笑道:“我说了——我什么都告诉爹的。”她每日都缠着子巽,常常腻在他书房里不肯走,把这日家里琐琐碎碎的小事一件一件报告给他听,说累了就在他怀里睡去。她又对络之笑道:“娘你放心,我说你的都是好话。”琉璃笑问道:“那你说谁的坏话了?”茵茵不以为然道:“我只告诉爹的——怎么能说给你们听。”

  第二日她就起了个大早,由嬷嬷带着到前屋给长辈请安。文抒一见她就笑道:“今日二姑娘不睡懒觉了。”子巽一把抱过她笑道:“昨晚不是说好和我说话的吗?怎么去陪你娘了?”茵茵娇声道:“这么多人等着和你说话,我就去娘那里了。”子巽道:“和你娘说什么呢?”她难得起得早,此刻便犯困,眼皮子耷拉着靠在子巽怀里,也没听他说什么。子巽就抱着她,一边含笑问她几句,茵茵渐渐有了精神,他问一句她答一句,却说得文不对题。文抒在一旁看了,就对韩幕道:“把你昨天写的字拿来给你爹瞧瞧,让他评评好不好。”韩幕却道:“昨晚我交给师傅了。”文抒便不说话。韩母却听见了,笑问:“是不是幕儿的功课又长进了?”文抒笑道:“哪里,我正觉得教他的师傅不好,想换一个呢。”韩母道:“我看幕儿很好,他才多大,不能逼得太紧。”文抒道:“我哪有逼他?他爹这个年纪的时候是怎么样的,只怕幕儿还不及他一半呢。”

  这时早饭备好了,大家就聚到偏厅,茵茵一直都是跟着子巽坐的,这会却叫道:“我要坐在奶奶旁边。”子巽便问:“跟爹坐不好吗?”茵茵撅嘴道:“为什么每次都是大哥哥坐在奶奶旁边?我也要坐在那里!”文抒隐隐含笑,韩母有些尴尬,幕儿却站起来道:“妹妹坐到这儿来吧。”文抒气闷,对着幕儿道:“小孩子懂得什么?快坐下,这尊卑顺序哪有随便排的?”茵茵不懂她说什么,只看着她道:“我偏要坐那里!”子巽哄她道:“你让大哥哥坐着岂不好?你看看芳姐姐也随她娘坐呢。”茵茵白眼道: “那我娘又不在这儿。”芳儿笑起来:“罢了,什么大事,妹妹爱坐哪坐哪吧。”子巽看着母亲,韩母还未说话,茵茵早就跑过去爬上椅子,甜甜地叫了声:“奶奶,我给你盛粥。”

  韩母有些无措,子巽却哭笑不得。茵茵在韩母身旁坐了会,大约觉得不及坐在子巽腿上吃饭舒服,又坐回去了。她自己不坐,却也不许别人坐,于是韩母一旁的位子便空着。心满意足之后,她就轮流在自己和子巽碗里夹菜吃,同时还不忘把菜夹给韩母。

  饭后子巽就上朝去了,下午不到申时却回来了,他这些年慢慢减少公务,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多。一进门便是一阵嬉笑声,子巽看有许多女眷在里面,便想回避。韩母叫道:“是子巽回来了?”他方走进去,原来都是韩母本家的一些亲戚,他一一含笑问好。席间一妇人打量着子巽,笑道:“大夫人真是有福气,二爷居着要职,又一表人才。以前没入京时听人夸赞我还不信,如今亲眼瞧了才信服。”韩母笑道:“我这三个儿子里,是老二生得最好——只这心也最坏。”众人都笑道:“胡说,我看二爷很孝敬。”大家又说笑了一回,刚才那妇人又笑道:“大夫人是有福的,只我看这府里却冷清了些。”韩母亦有此感,叹道:“偏偏老三还在边疆。” 那妇人道:“即便三爷回来,也只多一人。若真要一个家热闹些,子孙的哭闹声是少不了的。”子巽只有一子一女,韩子坎留的也是女儿,子离几年前回了郝家婚事,此后赴西南,娶妻之事便耽搁至今。韩母闲时也为子嗣之事忧心,那妇人的话正触了她的心事。妇人又笑道:“我在夫家有个外甥女,模样品行都过得去,只还未说人家;二爷是天朝重臣,却只纳一房妾氏,这说出去都未有人信。我今儿说个媒,也想给你们府添个人热闹些。”

  子巽不以为意。这些年来过府提亲的人一向车载斗量,先时子离还在,众人都冲了他去。子离走后,那些人都赶着给他纳妾了。韩母却略微动心,她见子巽对文抒淡淡的,先前还以为他想着络之,可这两年她冷眼看着,却像是那份喜欢慢慢淡了,于是盘算着再给他寻门好亲事。她便问起人家女儿的生辰并样貌,那妇人见韩母有意,忙细细地与她说了一回,边说边夸赞。韩母十分高兴,想问问子巽,却见子巽早出去了。

  茵茵正伸长了腿坐在桌子上,看着芳儿翻着一桌子绸缎,芳儿笑道: “不愧是苏州来的,都是上选。”茵茵道:“红的那些都是我的。”芳儿已然长大,性情柔和,哪里会和她计较,就微微笑道:“你的就你的,你这个小霸王。”子巽正好走进来,茵茵见了就撒娇道:“爹今日晚了。”他笑道:“爹在前头和人说话呢。”茵茵拿着绸缎问:“就是送这个来的人?”子巽点点头,一会道:“干吗拽着这些布不放?家里没有吗?”茵茵道:“这个好。”他低头一看,就拿了匹鹅黄碎花道:“这个颜色好看。”茵茵却不理:“我只喜欢红的。”子巽道:“那就拿去给你娘吧,你娘穿黄的很好看,上回过年放烟花的时候她就穿过一件,记得吗?”茵茵歪头一想,就笑眯眯道:“对啊,拿去给娘。”她又转头对芳儿吐吐舌头:“黄的也是我的。”

  子巽又抱着茵茵说笑了一回,就点她的小鼻子道:“想不想家里多个人?”她抬头问是谁,子巽道:“多一个姨娘。”她皱眉道:“像文姨娘那样的吗?”子巽点头道:“是啊。”茵茵一扭身道:“不要。”子巽含笑道:“为什么不要?新姨娘一来,你就会多几个弟弟妹妹了。”茵茵大惊,子巽又道:“奶奶一直想要个弟弟,若新姨娘再生个弟弟,奶奶会有多欢喜。”茵茵想了一下,问他:“爹也想要新弟弟吗?”子巽不答,茵茵连忙抱住他道:“爹有个新弟弟就不喜欢我了?”子巽不料她反应如此强烈,连忙哄她道:“怎么会——只是有了弟弟,爹就会分点心了。”茵茵叫道:“不行——爹是我一个人的,只能喜欢我。”子巽无奈道:“那可怎么办?奶奶正在前厅和人商量新姨娘过门的事呢。”茵茵一听,连忙从子巽腿上爬下来,气势汹汹地往前厅去了。子巽在后面含笑看着她,对一旁的两妇人道:“跟着小姐,那些人一走就把她带回来——别让老夫人骂她。”
  
  子巽的婚事让茵茵搞砸后,韩母见到他父女俩就气道:“你再这么惯着她,早晚我们家要出个蛮女!”不过她也未生气多久,二月里她收到一封信,却是子离的任期已到,可以回京了。她连忙去信让他速速回家,子离却又来了封信,却是向她请罪,为的是自己擅做主张,已与一瑶族女子成亲,因其有了身孕,想等孩子生下后再回来。她顿时欢喜得不可自已,忙派了车队去接回来。子巽道:“让弟妹把孩子先生下岂不好,这一路颠簸,万一有个闪失可怎么办?”韩母却道:“他住的地方荒郊野外的,他二人年纪轻轻什么都不懂,我可不愿自己的孙子让那些蛮子接生;再说接回来才好调养,家里什么都有,连产婆都可随时预备的,一应俱全岂不好?”子巽扭不过她,只好亲自检查了车队,调整了路线,对着曾伯叮咛了好久才让他们去了。

  车队去了一个月,韩母早盼得脖子都长了。三月里子离的车队终于开到了京城,一行浩浩荡荡入了城门。子巽早在城门口等着,他看见子离翻身下马,迈着稳健的步子朝他走来,少时的卤莽已然不见,就微笑道:“真的长大了。”子离已过了哈哈大笑的年纪,如今的笑容却是从容自信的,他对着子巽道:“我回来了,哥。”

  韩母一见了子离就搂着放声大哭起来,一边摸着他的脸一边呜咽道:“终于盼回来了。”子离劝了她好一会,她才止住哭声。子离便带了山楂子上来给她磕头进茶,韩母忙拉起她含笑道:“这茶我喝了,磕头就不必了。”又忙教人扶了去坐。山楂子红了脸,道:“还是先给大家问安吧。”韩母笑道:“对对,我是高兴地糊涂了。”便指了众人与她认识。山楂子取出包裹,韩母指一个她便送一双鞋。文抒笑道:“妹妹的手真巧,这花样真精致。”子离道:“这是他们瑶族的风俗,规矩是要送夫家每人一双鞋的,上面的花样还有讲究,她知道要回来,熬着夜绣了好久呢。”韩母看到自己的那双上绣着葱绿的青松,便笑问:“这有什么讲究?”山楂子笑道:“青松便是老如松柏,这是送给公婆的。”她说到此处脸一红,又对文抒道:“姐姐们的是各式鲜花,意思是貌美如花。”她绣与姚氏一支杏花,文抒的却是一支芙蓉,她手上还握着一双鞋,便笑道:“我多绣了一双。”子巽含笑道:“没有,络之她没来,等明天你再给她。”他看那双鞋上绣的是水仙,就笑道:“她一定很喜欢。”

  山楂子回头对子离一笑,子离走过来对她道:“累了吧,坐下再说吧。”芳儿早跑来和子离说话,幕儿也站在一旁听他问话。子离看见子巽身旁还站了个小姑娘,就含笑问:“这是茵茵吧?”说着就过去抱起她。茵茵看了他会,就叫道:“三叔叔身上臭臭的,可以去洗澡了。”韩母立刻喝道:“茵茵,不许你对三叔叔乱说话。”又看着子巽道:“你就不能教教她!?”子离却呵呵笑道:“不妨,等三叔叔洗干净了,一定好好抱抱你。”茵茵又看着山楂子笑道:“三婶怎么不给我也做双鞋?”山楂子忙道:“今晚我就做。”茵茵道:“我还没想好要什么花样,等问过了爹以后再告诉你吧。”子巽拉开茵茵道:“你成天赤着脚跑来跑去,要鞋做什么?三婶要好好休息,你可不许去烦她。”茵茵这才作罢,又对山楂子俏俏一笑,子巽知道她心里喜欢山楂子才会生事,就抱着她坐到一边去了。

  子离看见他们父女之间言语亲昵,茵茵更是对子巽的话言听计从,就看向山楂子道:“我陪你回房吧——早想让你看看我的家。”韩母也道:“你们奔波了一个月,快去休息吧。屋子都腾出来打扫干净了,你们看看缺什么,我明儿再叫人去买。”她原本对山楂子还有疑虑,因她是异族女子,家里又无爵无官,她只顾着子离委屈;如今看她甜美可爱,倒也心中欢喜。她感觉子离纳妾的可能不大,便索性按正室的礼节对待,山楂子原不是作态之人,更不会对下人拿大,几天下来就和韩府之人相处和睦。

  子离到京的第二日便去面圣,路上子巽对他道:“你在西南做得很好,我看皇上可能会让你接管禁军。”子离道:“禁军和边疆的军队很不一样呢,若真是这样的话我还有许多地方要请教人。”子巽笑道:“你心里已有了主张那就好。以后朝廷上的许多事你都要请教别人,可请教是一回事,自己心里也要有主意。”子离笑道:“我才回来,你就教训我了。”一会又道:“我不用请教别人,光有你就够了。”子巽道:“我又不能陪你一辈子。以后不止朝廷,家里的事你也要多担待。” 子离笑道:“怎么都是我?你去哪里?怎么说得交代后事一样?”子巽笑道:“这话要给娘听见了,她一定捶死你。”二人又走了一会,子离终于启齿道:“络之 ——她还好吧?”子巽道:“你可以去看看她。”子离忙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问问——我想娘她——”子巽接道:“她在这个家里难处,这你是知道的。这些年来我一直想去带她离开。”子离一惊,看着他。子巽微笑道:“希望她会愿意。”
  


第29章

  山楂子进府三日后,想起一直未曾拜见子巽之妻,连在晨昏定省时也都未遇见过。她微觉奇怪,就问身边的丫头:“怎么不见你们府上二少奶奶?”那丫头笑道: “那位主不太出来见人。”山楂子心里疑惑,到了晚间就问子离,谁知子离却反问:“你要见她做什么?”她笑道:“我嫁了你,自然这里的都是我的家人了。你的嫂子便是我的姐姐,我不该见见吗?”子离放下手中的小弯刀,站起来道:“见就见,搬出这些名分来做什么!”她想了想,又问他:“要送点什么吗?终究是第一次见,我不熟你们这边的规矩,别叫人觉得失礼。”子离随口道:“那就送点什么。”她又问:“你嫂子喜欢什么?”子离抬头阿了一声,然后低头道:“不知道。”山楂子搂着他脖子笑道:“你这个大老粗。”他也笑道:“你如今才知道——可惜不能反悔了。”

  第二日她就备了厚厚一份礼,大多是西南的土产,并几个金线绣制的荷包香袋,命人拿了往仰桐庐这边来。刚进院门,就听见一阵狗叫声。她寻声望去,却是一条硕大的黄狗,一对肉耳耷拉在脖子两旁,正瞪着眼睛对她直叫。她退却两步,身后的丫头忙扶着她,一边向屋里唤道:“琉璃!琉璃!”一会便走出一女子,鹅蛋脸面,神情亲切,对着她并身后的两个丫头问:“是谁?”一个丫头道:“栓好你的狗,三少奶来了。”琉璃楞了楞,眼神极快扫过山楂子,接着就微笑道:“原来是三少夫人,快里面请。”说着便打起帘子,山楂子笑道:“打扰,我初来乍道,来给姐姐问个安。”琉璃便对里面屋子叫道:“姑娘,三夫人来看您了。”

  山楂子便走进去,屋子很小,陈设简单,与她和子离的新房大相径庭。她看见朝南的纱窗都糊成绿色,光线一打进来,映得整间屋子幽绿幽绿的。房间尽头摆着一张梨花木长案,一头堆着几本书,另一头却是一只白玉杯并一包散开的葵瓜子。长案后坐了一女子,削尖脸面,只用一根玉簪松松地挽了个髻,其余的碎发便垂在纱衣上。山楂子笑了笑,那女子便盈盈起身,她坐着时便拿眼睛打量着她,站起后也未有相迎的样子。山楂子被她看得不好意思,就道:“早就想来拜访姐姐,只一直未得时间,今儿冒昧前来,不打扰姐姐吧?”那女子轻轻一笑:“听说三爷带回来位夫人,我也盼着一见。”山楂子便命人将礼放下,络之看了一眼,又笑道:“三夫人好大方。”

  二人又静默半晌,山楂子生性敦厚,只觉十分难挨,过了好一会络之才道:“坐下说话吧。”她便在一只绣墩椅子上坐了,一会琉璃便端了茶进来,等到茶香满室,络之便微笑问她:“三夫人本姓什么?家里袭什么爵?”她一时没听懂,半晌才笑道:“阿爹只是个江湖郎中,平日里温饱还成问题,那里去做什么官呢!”她一说完便觉不妥,想到像子离那样的侯门将相之后娶的必是豪门千金,如今却莽撞出口,不是自己给自己丢脸吗。她不觉脸一红,本来就觉络之不好相处,只怕她会开口取笑。她眼底瞟她一眼,看见她并未在意此事,却问道:“那你与子离如何认识的?”山楂子笑道:“三爷有一年出红疹,常来我家取药。来来往往地就熟了。”络之便不说话。

  山楂子不便久留,便搭讪着要告辞。络之看着她,突然道:“听说三夫人也快做母亲了?”她满脸幸福,含羞笑道: “还早呢,大夫说要到九月。”络之道:“子离一定很高兴。”她笑着摇头道:“他起初是兴奋得很,奔来跑去忙着伺候我;三五天下来就嫌烦了,还唠叨怎么生个孩子这么麻烦。”络之也微微一笑:“他嘴上这么说,心里一定比谁都在意。”山楂子道:“其实我也不管他怎么说,既做了夫妻,难免有磕碰斗嘴的时候,若真要一件件去计较,一辈子那样长,岂不磨死了两个人?”络之听了,便朝她看了一眼,接着就转头对着窗外的梧桐。山楂子又坐了片刻,便起身笑道:“真的该走了,只怕娘会找我呢。”络之这才回头看她,神情有些落寞,语气却和气了点:“妹妹好走。”

  她一走出仰桐庐便舒出一口气。到了晚间子离回来,她便对他笑道:“你二嫂子生得跟天仙似的,就是冷冷的不好处。”子离翻身向里,喃喃道:“我今日累了一天,你别再唠叨了。”
  
  五月里茵茵过生日,子巽原本想带着她和络之去长安街的戏园子听戏,谁知茵茵却道:“我要在家里,和奶奶哥哥在一起!”于是他便在家中摆了酒席。因子离已然回家,韩母对络之少了几分介怀,再加之茵茵一听到自己的娘不来就大哭大闹,于是这次酒席韩府诸人都到席。韩母命人搬了长桌,点了几对深红灯笼,照得正屋里亮幌幌的,子巽便对茵茵笑道:“好不好看?”

  除了山楂子和茵茵,这一席人人拘谨。子巽原本话就不多,偶尔几句也是对着女儿说;韩母对山楂子十分关切,山楂子又是开朗之人,她问一句,她便答十句,再加上文抒芳儿穿插打趣,席间还不至于冷场;子离回来后是第一次见到络之,他只看了她一眼,余下的时间就闷闷吃饭;络之却拿眼角余光细细看他,心想他看起来比几年前历练很多,只是不及从前爱说话,右眼下方还多了块淡淡疤痕,也不知他在西南干了些什么。她全神贯注,子巽的目光越过茵茵一遍一遍看向她,她都浑然未觉,直到茵茵叫道:“我要吃那里的虾。”他二人方才对望一眼,络之道:“我来夹吧。”

  那些凤尾虾都盛在一副莲蓬状的银模子里,她一下子没够着,倒碰了那银器摇晃了两下。文抒便笑道:“姐姐小心些,这一套银器可有些来历,一共三十四件,花样大小各异,每件只有一样,若摔少一个角,这全天下可没处去找件一模一样的。”络之正要说话,子离却捧了那银盘道:“给你。”她正要去接,子巽却在一旁伸手拿了,一边对她笑道:“这模子好看是好看,就是娇贵得很;倒是你那里的那套蟠虬玉器一样,一样中看不中用。”她微微一笑,正想拿起面前的杯子,子巽又握着她的手柔声道:“空着肚子先别喝这么多。”她放下杯子,望他一眼,子巽却对茵茵笑道:“你娘还没有你乖呢!”茵茵含着口菊花糕仰头道:“全家里我最乖。

  山楂子笑了起来,韩母嗔道:“她倒真不害臊。”子离便对山楂子笑道:“不知咱们的有没有茵茵乖?”她娇嗔道:“看你就知道了。”他靠近她亲昵说道:“像我才好呢!我小时候有多招人疼,你去问问娘就知道了。”韩母便道:“面壁罚跪都有你,读书写字时你就不见了。”山楂子就摇着筷子笑道:“好啊,我可知道你的糗事了。”子离不高兴起来:“翻起老黄历来我老吃亏。”

  他沉默一会,接着话又多起来,不停与山楂子调笑,余下的时间便十分热闹。因韩母怕山楂子坐久了不适,便预备撤席了,山楂子笑道:“再坐一会吧,大家说得正高兴呢。”姚氏微笑道: “罢了,你们小俩口还有什么想说的就回屋去说,我们坐了这么久,应该散了。”韩母也道:“是该散了,那丫头也犯困了呢。”却是茵茵眼皮耷拉着靠在子巽怀里。子离笑道:“我看热闹,顾而不忍心叫撤。”络之看着他道:“你还没热闹够?”他方低下头不语。子巽就站起来道:“叫人来收拾吧,不早了。”

  子巽抱着茵茵回了仰桐庐,等她睡着了,就对络之笑道:“我们也早点睡吧。”她剪着烛花将屋子弄亮了点,便问他:“你干吗那么做?”子巽对她做了个手势,他二人就到隔壁厢房,他问她:“你说什么?”她蹙起两道细眉道:“你是故意的——故意做给子离看。”他却冷冷道:“子离子离——子离是你叫的吗?”她转身坐到榻椅上,他走过来道:“他一回来,你就不安分了对吗?这么多年了,你就在等他回来,现在他回来了,却有老婆有孩子,你想怎么样?你能怎么样——”她对他叫道:“与你无关!”他一把提起她道:“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她摔开他的手:“是你逼我的!”他咆哮道:“这么多年都是我在逼你?”她坐下呜呜哭了起来,他指着她道:“你凭什么还是韩府金贵的少奶奶?凭什么在我家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凭什么对我发小姐脾气?又凭什么知道我会迁就你成全你?我们两家有多大的愁,你却会在半夜把我弄醒陪你说话,你到底凭的是什么?!”她不敢看他,只哭得更厉害了。子巽一手抬起她的下巴,狠道:“说啊——平时你的口才最好了,说起我来一套一套的。今日怎么了?看见子离和家幸福,气得说不出话了?”她知道他在气头上,此刻万万不能和他顶嘴,却扭不过自己的脾气,对着他的脸叫道: “对啊!子离是和家幸福,我却得陪着个虚伪的丈夫做戏,怎么能不生气?!”她叫得气喘吁吁,看着子巽气青了脸,走到墙角又走回来,不觉冷汗都冒了出来。子巽冰冷的手抚在她脸上,她一阵轻颤,他低笑道:“原来我是个虚伪的丈夫。”络之看见他眼里转瞬即逝的沉痛,连忙垂下头,等再抬头时他的眼睛已然冷却:“既然谁也不在乎谁,你就在这里自生自灭吧。”他说完就把她扔回榻椅,抬脚往门口走去,走到门槛时又回头道:“明天我叫人来接茵茵。”

  自此后二个多月她都没见过他。这府中人人都会察言观色,主人既然不理,下人如何会示好。她和琉璃又回到了许多年前刚进府的那段日子,只那时她还有子离,可如今她一无所有。这日下午她坐在院子里,望着梧桐树,棵棵都绿幽幽的,到了下午便有知了的叫声,她默默想着夏天又到了。

  子离习惯了每日下午练剑,因天气闷热,他便走到湖边阴凉处,忽然间一阵犬吠声,他还未看清楚,占美就朝他扑过来了。他看见占美胖了许多,正含着口水舔他的手,就笑起来: “你倒没忘了我。”络之走过去牵了它,对他道:“你怎么在这?”他指了指身后的长剑,又低头逗着狗。她就道:“我倒想把它还给你,只它如今跟惯了我。”他道:“我原本就是带给你解闷的。”她看他无话可说,就牵了狗要走,谁知他却道:“我哥近日怎么了?”她却反问:“什么怎么了?我如何知道。”他坐到身后的一块大石头上:“除了那年抄家,我没见他如此郁结过。”她马上道:“胡说!他历来就那样。”子离想了会,又对她道:“他一直为难你?”她听到“为难”二字却是一阵刺心,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事实却愿意对他吐露:“没有——他对我一直很好。”

  子离听了就冷笑起来:“当然——你们的恩恩爱爱谁都瞧得见。”络之咬着下唇道:“你说什么?”他叫道:“你和他恩恩爱爱了这些年,快活吧?如今又何必对我委屈地掉眼泪?”她听了便转身要走,子离追上去,她推开他道:“我没有找你,你也别再缠着我!”他讥道:“果然,做了二少夫人就是不一样,急急地要撇清关系了。”她气道:“我撇清什么?!你都把人带回家了,人人都知道谁是谁的夫人,还用我撇清吗?”他叫道:“是你先不要我的!”她哭道:“所以你就娶了别人?”他转身赌气道:“为什么不娶?她比你好多了。”她接着说:“还带回来刺我的眼?”他摇着她的肩膀:“谁刺谁的眼?你和我哥那么多年了,时时刻刻都刺在我心上!好几次我都想跑回来,哪怕看你一眼也好,可你那时候在做什么?!如今好不容易我和着山楂子都平平静静,你却又跑出来,你——”他的眼睛炽热,呼吸急促,好似要把她吞下去。她怯生道:“你要我怎么做?不来见你吗?那我以后就不见你。”

  子离看着她,许多年的渴望被生生压抑,一旦触及便泛滥成灾。他浑身绷紧了一动不动,络之只当他厌烦自己,便挣扎了要走,他一发觉就立刻抱住她,口里道:“我还是喜欢你——我一见你就知道,我还是喜欢你。”络之楞楞地由他抱了一会,突然哭起来: “子离,我一直都是喜欢你的——从来没变过。你在西南的日子有多难过,我决不比你好多少。可我能怎么样?我什么都没有,没有家,也没有亲人——”她说到这里却溘然停住,又抽抽搭搭哭起来。子离心里翻江倒海,沉声问她:“当年为何不和我一起走?”她低头不语,这种种原因如何算得清,他苦笑道:“我多问了。” 她抓着他胸前的衣襟,一双眼睛依旧怯怯地望着他,子离拿开她的手,突然低头凑过脸去。他越吻越缠绵,络之都喘不过气来,刚想推开他又被他拉回去,他沉吟道:“你本来就是我的。”回想几年前的夏天,那波动的湖水,幽辟的竹林,都刻着他与她的足迹。他渐渐把持不住,竟伸手要去解她的衣领,络之羞红了脸道: “子离,别这样。”他一手握住她的手,带着怨气道:“为什么老天这么对我?”

  他正要再凑过去,突然后面树丛一阵微晃,络之骇道:“有人!”子离对着那里叫:“谁?出来!”树丛依旧摇晃,葱绿色的灌木倒映得一袭红衣分外耀眼,那些佩环银玲一面清脆得响着,一面给阳光射得发出刺目的光芒。子离楞了好久,方才道:“山楂子。”山楂子却是脸色煞白,她的红衣银饰倒像是浮在周遭的累赘,只是让人清清楚楚地看见一个脸色雪白的人形,分外惨烈。


第30章

  子巽带着茵茵回家的时候,曾伯正气喘吁吁地跑来道:“二爷,不好了,三少奶要生了。”子巽奇道:“不是还有二个月吗?”曾伯已然年迈,褶皱的眼皮噙着老泪,只拿一双枯槁的手推他道:“您快去看看吧,别只顾着生气,你看老夫人那样,是再也经不住折腾了。”他便抱起茵茵快步走进去,路上有婆子回道:“在三爷的屋里,二爷快去瞧瞧吧,情形不太好呢。”他走进院子的时候就听见母亲的哭声,夹着阵阵撕心裂肺的闷叫。茵茵怕道:“爹,娘怎么了。”络之正落魄地站在院子里,右脸上清清楚楚的五条指印,浮肿的嘴角边还挂着血丝。许多人端着带血的器皿来来往往在她身边穿梭,只没人瞧她一眼。

  子巽走进屋去,文抒正扶着韩母,子离远远地坐在地上,神情恍惚。茵茵叫道:“爹,三婶婶怎么了?”韩母一听到她的声音,就眼里出火,指着子巽撕声叫道:“你把她带进来干什么?叫她滚!和那个妖精一起滚!”子巽已然明白了八九分,看着子离像个木头似地坐在地上,就沉声道:“娘,现在最重要的是弟妹。”这话正撞了韩母的心口,她一叠声哭了起来,子巽就问:“谁在里面呢?”文抒道:“二个太医和产婆都在里面,该预备的都预备了,只如今要看天意了。”正好姚氏走出来,韩母一把拉住问:“怎么样了?”姚氏哭道:“太医说先要导气归正,我看她痛得厉害,着实可怜。”一屋子人啜泣起来,山楂子不时会闷叫两声,倒比撕声力竭地叫喊更裂割人的心肺。

  子巽对着子离道:“你跟我出来。”子离却是什么也听不到,他就走过去拎起他的衣领,直把他拖到了门外。琉璃已赶来陪着络之,子巽就对茵茵道:“你先跟琉璃回去,爹晚上再来陪你。”茵茵此时却是不哭不闹,只搂着子巽的脖子道:“爹,我害怕。”他微笑安慰道:“有什么好怕的,爹一会就回来。”他又对络之道:“你也回去。”谁知她却摇摇头,他就对琉璃道:“带你家主子回去。”琉璃上来劝道:“小姐,咱们先回去吧,待在这也没用。”她劝了好久,络之依旧不声不响。子巽就扳过她身子怒道:“你站在这干什么?你要赎罪也另找个法子。”她颤声道:“你让我在这等吧,我谁也不妨碍。” 他指着子离对她道:“你还不死心?人家只剩下半条命了,你还在人家门口赖着不走——你照顾一下里面母子的感受吧!”他一边说一边拖着络之到门口,她却大门口跪着抱着子巽的脚哭道:“那我就在这里等,求求你了。”子巽对琉璃道:“先把茵茵带回去。”琉璃犹豫着:“那小姐——”他大声喝道:“带回去!”她忙带了茵茵走了。

  子巽就把络之留在门口,自己折回院子,子离正蹒跚着要出来,他立刻怒火攻心,一拳打在他脸上:“你还要找她?!”子离脸朝上躺在地上,喃喃道:“她们都不能出事。”子巽道:“她们会这样是谁的错?你娶了她就不能三心二意,何况她一派天真,一心想着你。她要是真出了点什么事,你一辈子都不会好过。”子离却道:“她不会,络之也不会——你不能伤害她。”子巽拽了他衣领怒道:“你还敢提她!”接着就挥拳打去。子离也不还手,等他打累了,气促地看着他,他方才道:“这屋子里谁都能教训我,山楂子要是愿意,我可以把命给她——人人都能,只你不行——我什么都不欠你,是你欠了我的。”

  子巽的嘴唇比任何时候都刚毅,他瞪着子离,子离也瞪着他。这时庄嬷嬷跑出来,看见他俩这样,就哭道:“二位爷,我老太婆求求你们了,这个节骨眼上就别闹了。老三,你快进去,少奶奶一定要见你。”

  山楂子已痛得气游若丝,头发都浸在汗水里。她痛一阵歇一阵,不停地问产婆:“还要多久?孩子没事吧?”产婆一脸为难,她产门还未打开,早产是因为气急攻心,动了胎气。本来按规矩子离是不能进来的,但山楂子一直在叫他的名字,韩母无法,只好叫子离进去安她的心。人在生死关头往往只记得最重要的事,她一把抓住子离的手,轻轻哭道:“你可真心喜欢过我?”子离哽咽地点点头,他跪在她床边,一手握着她的手,另一手抚着她的脸,她又是一阵抽痛,喘着气道:“我不想再见到她了。”子离沉声道:“等孩子生下来,我们就回西南去,再也不回来了。”

她露出一丝微笑,勉强看着腹部道:“他都等不及了。”子离真恨不得她打骂他两句,他倒会痛快些,可她却拿期盼的眼睛注视他。她那么宽宏大量,他却越发自惭形秽。山楂子又缓了一阵,对他道:“子离,万一——万一出了什么岔子——”子离握紧她的手道:“不会的!”她温柔一笑:“我是说万一,你答应我——答应我要保住孩子。”他痛哭道:“我娶你不是为孩子,你要出了事,我要孩子做什么?”她痛得满脸大汗,一手几乎要捏断子离的手指,口里直叫:“你答应我——答应我!”子离接了产婆递来的参片,放到她口边道:“我什么都答应——你和孩子我都会保住的。”

  折腾到第二日早上,山楂子的产门却是开了,产婆就把子离劝了出去。韩母等众人只回去歇了几个时辰,来时又带了个婆子来替换原先的产婆。子巽一早就把茵茵送去了她外婆家,回来时看见络之还立在院子外面,就对琉璃道:“给她拿点水来——你陪着她。”琉璃哭着,摇着她道:“姑娘,你说说话呀。”络之只茫然望她一眼,眼神并未聚焦,呆呆地问她:“生好了吗?”

  这天闷热得很,太阳辣辣地烤着大地,并未见一丝风吹过。众人心急火燎地等到中午,领子上背心上的薄衫早已湿透。子巽叫了人到几十里外深井里湃了冰水来,姚氏和文抒轮流拿着进去给山楂子擦脸。子巽朝竹帘子外一望,看见琉璃坐在门檐下避太阳,一只手拿着绢子扇风。他坐回位子,看着脚边冒着丝丝凉气的冰块盆,就一脚踢开了点。静默了片刻,他正想起身,产婆却跑出来急道:“不好了。”子离忙道:“怎么了?”产婆道:“好不容易可以落地了,可出来的是孩子的脚。”子离不懂,韩母一把拉过她:“怎么会这样?”文抒哭道:“如何是好?”产婆道:“这种情况我们就没数了,万不得以时,你们得先拿个主意,要保哪个乘早说,晚了的话哪个都保不住。”子离抓住她瞪眼道:“大人没事就好——不能让山楂子出事!”韩母哭了起来:“我这是哪世做错了事,要报应在我儿孙身上。”那产婆也哭道:“少夫人口口声声要保住孩子,老夫人您放心,我一定尽力而为。”

  到了下午山楂子的呻吟声越来越响,两个婆子轮流替换着替她接生。太阳落山时一产婆道:“少夫人,算了吧,再这样下去会出人命的。”她已没力气说话,剩了最后一丝神志咬着牙摇摇头。又过了一个时辰,那婆子看着不祥了,连忙跑到外面对子离哭道:“少爷,你进去劝劝夫人吧,她执意不肯丢掉孩子,连命都不要了。”子离飞走进去,韩母一歪身倒在椅子上,只流泪不说话。

  子离进去了好久才出来,文抒上前问:“劝得动她吗?”他一把拉过两旁的婆子叫道:“你们都进去——进去!要是她出了什么事,你们全都去死!”子巽拦着他道:“你发脾气有什么用?”转身叫了产婆厉声道:“你听好,以后不管少夫人说什么,你只管保住她,只要她平平安安,你们全都有赏;要是你们敢自作主张,不管最后怎样,就等着好下场吧!明白吗?”那些婆子全都答是。子离却跪到韩母面前痛声道:“娘,是儿子不孝,你打死我吧!”韩母推他哭道:“你也不用说了,要你媳妇儿真有个三长两短,从此你也不必回家了。随你去哪,随你和哪个妖精勾搭。我不管了,等到了地底下,我和你老爹说去!”

  因为白天太热,到了晚间就下起雷雨来,噼里啪啦地打在琉璃瓦上质地有声。这屋里谁也没在意,韩母已年迈,虽执意不肯走,到底还是歇在躺椅上瞌睡起来;文抒先让姚氏回去照看两个孩子,等天亮再来;子巽见子离颓唐,也不放心离开,他看着雨越下越大,就叫了个丫头道:“去,给大门外的琉璃姑娘送把伞。”文抒听到了,看了他一眼,也没说话。雨到凌晨的时候才渐渐停歇,子巽刚想叫人开窗子透透气,突然里屋的门“砰”一声打开,二个产婆都走了出来。子巽看着子离也不说话,就问:“如何了?”一产婆道:“二位爷,孩子生下来了。”他又问:“夫人呢?”另一产婆颤声道:“夫人出血出得太凶,怕是——”渐渐里面传来微弱的哭声,像猫叫一样,却和着一丫头的尖叫声:“何阿婆,出血了。”一产婆连忙奔进去,子巽推了子离一把:“你不去?”子离方才跌撞地走进去。韩母才醒来,迷糊地问:“怎么了?”文抒早已大哭起来,韩母一双颤手抓着她道:“你倒是说话呀。”子巽忙扶着她道:“孩子保住了,只弟妹有些危险,娘你放心,太医和产婆都在里头,不会出事。”他刚说完,还在这里的一婆子为难道:“老太太少爷,我知道你们伤心,可实话还是得说——那孩子耽搁得太久,怕也——如今太医正瞧着,咱们——”她还未说完,韩母差点撅过去。文抒急道:“你乱说什么!?当心我叫人把你打死!”那婆子忙进去了。韩母一口气喘不过来,一手只指了子巽,他不知何意,只扶了她轻声安慰。

  天亮的时候山楂子倒醒了,她说不了话,看了子离微微一笑,又把眼睛看着远处,子离道:“把孩子抱过来。”产婆抱了过来,山楂子哪里看得清楚,子离就道:“是个男孩子。”她又一笑,手指朝他手心里轻轻一按,又把目光转向天花板。子离看她眼神涣散,就轻轻叫:“楂子。”叫了几遍都未听到,他的眼泪落在她手上,顺着拇指滑向床单。突然她清清楚楚地叫了一声:“阿爹!”接着又轻声嘟囔了一声,就慢慢合上眼睛。太医怕子离悲伤过度,就劝道:“三爷,请节哀。”产婆看他的样子怪可怕的,怕他发起疯来拉不住,忙到了外间找子巽。子巽正顾着韩母,看着太医救孩子。倒是文抒看见了她,就示意她到一边角落,问道:“三夫人如何了。”产婆摇摇头,她已红了眼睛,心想这孩子要再保不住,子离如何承受得了。

  姚氏赶到的时候恰逢太医出来,她就问:“老太医,如何了?”她问的是山楂子,那太医却道:“无能为力,太小了,保不住。”她听了心里咯噔一下,走进屋去早已乱成一片。子离还抱着孩子怔仲着,文抒扶着韩母在哭。韩母一腔无明不能发泄,就子巽骂道:“都是你!都是你!你当年娶她来做什么?!”

  子巽没甚说的,知道母亲心痛难已,只好苛责他人让自己好过些。他叫文抒陪她回房,又让姚氏带着几个婆子照看子离,心想天气炎热,要早日盖棺,只不知那时子离要怎么闹呢。他又走到大门口一瞧,络之却是不在那里了,大约是琉璃劝了她回去。他怕她自责过甚,等这边安顿好了就往仰桐庐走去。谁知琉璃却道:“不知姑娘去哪了?”他怒道:“不是叫你看着她吗?”琉璃哭道:“才刚听见里面屋里的哭叫声我就知道不好了,她叫我进去打听,我出来时她就不见了。”他隐隐一阵担心:“那你就不找找?”琉璃道:“我以为她回来了,谁知没有。”

  子巽便转身出去,他略一思量,就沿着他来时的一条路走回去。来回走了两遍,其中的穿插小径他都走过了,只没看到络之的人影。他走得一身都是汗,两旁的山茶花正开得火红,红得触目惊心。他越找越烦乱,心想她会去哪。不远处就是迢迢湖了,他想起那年和子离在湖边刁难她,那时他们谁也没有牵扯谁。后来子离推她下湖,又把她捞上来,大约就是从那时起他俩开始纠缠不清。可自己却是何时牵扯进去的?他蓦然回神,脚就不由得往湖边走去。络之就站在棵柳树下面,呆呆地望着湖面。他疾步过去,她却离湖越来越近。他大叫:“络之!”她却什么也听不到,沾着淤泥的绣鞋就在湖岸边,脚下湖水粼粼,层层水波映着她苍白的脸。子巽大骇,他离她还有几步距离,只好叫道: “络之,你做什么?你回来!”她木然朝他望了一眼,便朝面前的湖水投去。子巽飞奔过去,忙伸手拦腰截住她,二人一起倒在后面的草地上。

  他像是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摸着她的脸喘气道:“你没事吧?”她的眼神依旧迷离,突然站起来还往湖岸走去。子巽拉着她叫道:“你干什么?”络之此刻的力气却是比平时大了许多,摔开他的拉扯直直地望前走。子巽一边费力拉着她一边叫着:“络之!你醒醒!醒醒!”她愤怒地对他叫唤两声,口齿模糊,又对他的手背狠咬一口,想摆脱他的辖制。子巽看她神志不清,只死死地抱着她,口里道:“你死了也没用,山楂子也不会再活过来。”她还在他怀里挣来扭去,喉咙里像是卡了东西一样发不出声,只呜呜咽咽地似哭似诉。过了一会她好象认出了他,就迷茫问道:“韩子巽?”他点点头,她却冷笑起来:“你不就想我死吗?我可如你愿拉 ——我已经死拉!”她两颊飞红,眼睛雪亮,浑身还在发抖,又靠近了他问道:“你怎么不笑呢?怎么不高兴?”他柔声道:“我们回去好吗?”她还是朝湖边走去,子巽拉着她:“别闹了——谁也没想你死,我怎么会让你死?”她看摆脱不掉他,就愤愤道:“别拦着我!”她挣扎了半天,一会又看着他笑道:“你不是喜欢我吗?快放了我呀!”她双目柔媚,子巽略微一呆,她乘机摔开了他。

  子巽走过去握住她双肩道:“你醒醒吧!山楂子死了,那孩子也死了,你跳十次湖也换不回他们。络之,谁都会做错事,可不能这样自暴自弃。这天下没有不犯错的圣人,也没有永远不能原谅的错误。”她渐渐回神,三日来日晒雨淋,兼之情绪亢奋,她早已虚脱。想起在大门口听到丫头哭道:“流了那么多血,还是什么都没保住。”而后自己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她看着子巽,轻轻一句:“子离一定恨死我了。”就眼前一黑,朝他倒去。



第31章

  子巽把络之抱回院子的时候,那里一个人都没有。他叫了两遍琉璃,都没人答应,倒是孙召阳跑出来道:“二爷什么事?”子巽气道:“人呢?”召阳回道:“琉璃姐姐带着我娘出去找少奶奶了。”他又问:“其他人呢?”召阳就道:“这里没有其他人。”子巽这才想起这两个月来都在和她生气,也难怪此处受冷落。他就对召阳道:“去打盆水来,夫人病得很重。”召阳立刻去了,一会端了盆热水回来道:“我去请二门口的小哥请太医来吧。”子巽点头,他连忙跑出去了。

  络之却“恩”了一声,他低头看她抿着嘴唇,就拿了茶杯放到她唇边。她咕咚咕咚地喝了两口,又靠回他肩上。子巽抚着她嘴唇旁泛起的小水疱,轻轻说道:“咱们把湿衣服换掉?”她并不答应。他在她身后垫了个软枕,就起身去碧落柜里去拿衣服,才走开两步,络之便从床上跌撞下地。他一把扶着她问:“你又要去哪?” 她迷茫站住,自言自语道:“我是要去哪?”子巽想把她拉回床上躺着,她却怎么也安静不下来,流着泪问他:“是我害了她,是不是?”他默默不语,她拉着他又哭道:“我不知道她在听,我真的不知道。”子巽却道:“要是她不在听,你就说得心安理得了?如果我在听呢?”她脚一软,子巽看她过于激动,只好把她抱回床上。

  之后络之便高烧好几天,第三天的时候因烧得不详了,中药太慢,太医无策,只好用西洋的法子给她放血。挨过几个时辰烧是退了些,人却说起胡话来,偶尔睁开眼,却是谁也不认得。琉璃急得哭道:“这可如何是好?她最爱钻牛角尖,三夫人是可怜,可去了的已经去了,她若自己想不通,可不是跟着去偿命吗?”子巽原本就阴沉着脸,听了她一篇话,就大声喝道:“哪里轮到你来议论主子?!”他几日未睡,一双眼睛充着血,脸上胡子拉碴,发起火来分外可怕。琉璃却是不敢大哭,只拉着络之滚烫的手呜咽。络之不停地会呓语两句,这时子巽就会凑过去仔细听,她腾空摆弄的手就会抓着他,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起来。

  子巽总在轻轻唤她,终于一次她睁开眼瞅着他,他忙握住她的手,问道:“络之,认得我吗?”她点点头,他欣喜地问:“觉得哪里不舒服?我叫太医来。”她的眼神却透过了他,有些木纳地问:“怀凤死了,你知道吗?”他一楞,接着轻轻道:“怀凤很早不在了,你不记得了?”她却迷惑起来:“刚才我听见有丫头哭得很大声,说她死了。”他不知道怀凤的死对她影响如此之大,让她郁结至今。如今她满心彷徨,竟将两事混淆。子巽按住她滚烫的手心,她的眼泪却涟涟落下:“他们都说是我害死她的!”说完就伏到他怀里呜呜哭起来。子巽一手搂着她的肩,片刻后问道:“你觉得是吗?”她恍惚抬头,半晌又对他摇摇头:“我不知道。”他看着她,她拽紧他的袖子道:“我不是故意的。”他温和道:“不是故意就好。”她抬头问他:“你原谅我吗?”他抚着她垂在脖子上的散发:“原谅——你也要原谅你自己。”她又激动道:“可我要她也原谅我!可是她不会!永远都不会!”子巽怕她又发作起来,只好柔声道:“怎么不会?为什么?”她却捂着脸哭起来,呜咽道:“你不明白,她那么喜欢子巽,可——”他顿时浑身一冷,未来得及想此话的含义,脑中只掠过层层疑问,想她究竟在说谁。她从他怀里抬头:“如今她死了,人人都以为我抢了她的丈夫。我该怎么办——子离。”

  十来天后她略微清醒些,琉璃拿着白粥进来的时候,她倒知道饿了。子巽看她好些了,便去前面书房走了一趟。这一去哪有这么容易回来,虽然他一家正在办丧事,可大大小小的公文依旧堆在他的梨花长案上。他随手拿了一本,还未打开,付纳就道:“爷这些天没进宫,宫里出了件事。”子巽便问什么事,他道:“二爷还记得几年前王冶哲一案吗?”子巽看着他笑道:“怎么忘得了,你不天天在我跟前吗?”他也略微一笑,又道:“当时一共办了一百三十八名,其中四十九个流放,三十人收押,其余的全部被斩了。”子巽接道:“还漏了你一个。”他还是一笑:“这四十九个流放的有几个已死,有些在皇上立后那年给放了出来。”子巽便看向他,他道:“这其中有个叫林孜真的,二爷还记得吗?”子巽眯起眼睛,付纳便道:“他几年前重考了科举,但并未被选中,之后的日子听说很潦倒,几天前皇上突然下旨,体恤他当年年幼,无辜被连累,又因其母是宫人出身,便恩准他入宫面圣。没想到这位林家少爷竟然是个当世俊才,两日前在金銮殿上舌战群臣,对于经世治国滔滔不决,令许多老臣心服口服,直叹天朝人才辈出。皇上圣心愉悦,当场便点其入枢密院,教导其需潜心学习,以待来日厚积薄发——”的

  子巽忍不住笑出来,付纳道:“二爷,这虽然是做戏,可皇上为何如此做?你当年治贪的时候得罪了不少人,王冶哲一伙又个个沾亲带故,如今皇上却故意提拔林孜真,不正是在栽培亲信而提防你吗?”子巽道:“你别忘了我也做过他的亲信呢。”付纳见子巽并不在意,暗自着急:“此一时彼一时。”子巽含笑道:“我知道,我只奇怪你怎么帮着我?按你以往的作风,两日前站在金銮殿上艳压群臣的还会是林孜真?”付纳闷声不语,他对蓝丹的死一直耿耿于怀,三年前陈贵妃封后,他便对容素失掉信心,感情上自然偏向子巽,从此只为他鞠躬尽瘁。其实子巽并不领情,这些年来在公务上一直弹压他,知他本性持强凌弱,功利心甚重,故而有功就掩过,有错却苛责,使他郁郁不得志。他未料他这样一个人会忠心不二,看他如今心心念念为自己谋划,他倒嘲笑起自己猜忌太过,就微微笑问:“你说该怎么办?”付纳道:“这帮人我熟知多年,有勇无谋,贪得无厌,决不是什么正派人。如今最重要的是皇上那里,该如何重取信任,这才是长久之计。”子巽幽幽啜着茶:“我从皇上那里什么也取不到——也不想取。”付纳不知他如何打算,就道:“那些人可是亡命之徒,咱们不能坐以待毙。”子巽倒似露出疲倦的神色,缓缓道:“我不管他们是哪号人,正想顺手推舟卸了这担子,自己过自己的日子去。”付纳却正色道:“堂堂七尺男儿,哪有不战而退的道理;况且在其位便要谋其政,人人都有自己的一份责任,二爷不会看着朝堂让那些败类糟蹋吧?”

  他二人正说着,门外却传来一阵叫嚷声。付纳打开门一看,却是一十来岁的小子在吵闹,他就对其他人喝道:“他是谁?你们就由着他叫嚷?”那小子却大声叫道:“二爷,我是孙召阳!”果然子巽立刻走了出来,召阳就道:“才刚老夫人和文姨太来看我们家少奶奶,琉璃姐姐让你赶快过去。”他心知不好,拔腿便要离开,付纳拦住他问道:“二爷明日上不上朝?”他略一停顿,就扔下句:“我另派人通知你。”

  韩母这些天来只关在屋里独自伤心,文抒好不容易劝着她出来走走,她一路过子离的住处就老泪直流。文抒便忙扶了她走开,慢慢地往迢迢湖那里走去。走得远了,忽看见一婆子捧着个盒子赶路,文抒便拦下问道:“去哪呢?”那婆子慌乱看了韩母一眼,为难回道:“给少夫人送午饭去。”韩母立刻气粗起来,咬牙道:“她怎么还没死!”文抒安慰着她:“娘你别气,究竟姐姐也不是存心的;前天听人来回说是姐姐好些了,可见是老天有眼,咱们家的磨难也够多的,姐姐若要再有点什么,还不知谁会闹成怎样呢。”韩母对她喝道: “闭嘴!”她揭开婆子手上的盒子一看,却是几个清淡小菜,做得十分精致,下层还搁着一碗极品燕窝,揭开青花瓷盖,里面还冒着袅袅热气。她一腔怒火无处宣泄,就夺过那盒子一把摔在地上。只听“哐镗”一声,婆子吓得忙跪到地上,韩母一手打颤得扶住拐杖,一手拉着文抒道:“走,我倒要看看她为什么还不死。”

  子巽一路飞奔回去,只觉脚下的路从未有今日这般长过。他与她也走了那样长的一条路,她对他的戒备,对他的犹疑,对他的困惑,对他零星半点的感动,对他亦深亦浅的依赖,那么许多加在一起,只少了喜欢。他想起那天晚上她对着他叫子离,他依旧握着她的手,期寄她也能含糊地叫一声他,直到今日才发现自己那样可悲。他看见眼前傲然挺立的梧桐,心想这条路是不是已经走完了。

  韩母看见子巽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手上的沉木拐杖打得越发用力。络之却坐在床上不闪不避,要不是琉璃挡得快,那手杖几乎要捶在她头上。韩母对子巽道:“我今日便在你面前打死她,然后就去督察司请罪,我一把年纪了,什么也不在乎,只想给死去的人求个公道,你要还是我儿子,就站到一边去。”琉璃在一旁哭叫道:“姑爷救救我们,这老太婆发疯了。”文抒上前一个巴掌打在她脸上,厉声训道:“谁家的奴才这样说话的?这还有没有尊卑了?”她气怯,一边要护着络之,一边还要防着自己挨打,心想自己何曾这样命苦过。她不停拿眼睛瞟着子巽,只见他神色默然站在那里,淡淡说道:“娘,你打死她没关系,督察司那里也决不会来叨扰您。我要说的几年前就和你说过了,子离的脾气你也是知道的,您若真愿意家破人忘,玉石俱焚,我不介意。只留下一些孤儿寡妇,就不知娘会如何安排?”文抒咬牙道:“难不成你还要陪她去死?”子巽扫了床上一眼,冷冷道:“我有女儿,也有自己的打算。”文抒拉着韩母哭道:“娘听他说的什么话,只知道有女儿,竟至我们母子于不顾。”韩母握紧了拐杖道:“好!我打死她,然后带着你媳妇儿独自过去!或贫或贵,我们再也不来找你。”子巽道:“只要娘说的不是气话就好。”

  韩母的手微微发抖,看着络之像根芦苇般坐在床上,心想是否要拿她换两个儿子。自从山楂子母子入棺后,子离便再也没回过家。若他知道她死了,他会怎么样?略一犹豫,这手上的硬杖便下不去。这屋子里谁也没说话,坐着的坐着,站着的站着,直到子巽终于说:“文抒,把娘搀回去吧,一会我过去给她请罪。”韩母像是累极了般,只撑了拐杖冷冷道:“不必了,我担不起。”她朝络之看了一眼,突然哽咽道:“都是因果报应。”文抒却还不肯走,不甘心道:“娘——”韩母却径直走出去了。

  琉璃看她们都走了,忙拉着络之问:“打到你哪里了?”络之却看着站在一旁的子巽,子巽只对琉璃道:“你给她看看,若伤了筋骨就请太医。”琉璃给她褪下单衣,看见她左肩上有浮起的肿块,沿着左臂下去几条青紫,就慢慢动着她的左手问她:“疼吗?能动吗?”她摇摇头,子巽走过来道:“不能动吗?”她望着他道:“我没事。”他到底自己检查了一回,方抬头道:“骨头没事,只这些天别乱动,一会太医开得药要记得吃。”他这话都是对着琉璃说的,说完便从床上站起来。琉璃迟疑问:“姑爷要走吗?”他点点头,琉璃便看着络之,她却撇开头,子巽就出去了。这边琉璃对她怒道:“你就不会说句好听的?”

  几日后子巽从朝堂上回来,书房门口的小厮道:“二爷,中午的时候少奶奶来找过你。”小厮怕他不明白,还加了一句:“不是文姨太。”他皱起眉头,那小厮便不说话了。他走进书房,叫人收拾了桌子摆好棋盘,回头又问:“那床竹席擦过吗?”一婆子道:“天天在擦。”他就道:“那就把帘子放下来,省得到晚上睡觉时蚊虫都跑进去。”婆子道:“这两天雨水多,我怕帘子一放下里面就闷湿。”他摆摆手:“出去。”

  到了晚间,络之便命熄了灯,自己坐在躺椅上乘凉。她仰头躺着,凝视着远方的星星点点,手指在扶手上划来划去,这竹椅子极凉快,她只觉手指尖上凉凉地,不觉就打了个喷嚏,轻轻道:“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他道: “不是你找我吗?”她低了头,他就蹲下问她:“什么事?”她犹豫半晌,渐渐觉得指尖微热,方才道:“琉璃让我来给道谢。”她看他在月光下阴沉着脸,又说: “她说我病着时你一直照顾我——我那时不知道,谢谢你。”他什么也没说,她心里尴尬,又道:“你别和你娘怄气,她恨我是应该的。”他冷冷说:“轮得到你来给我们母子讲和吗?”她听了,便不停拿手扣弄着扶手上未编进去的竹子断片。子巽站起来,她目光就跟着他。他就道:“你预备整夜在这里吹风?”她道:“里面太热。”他看了她一会,就抱起她坐回凉椅上,摸着她的左手问:“还肿吗?”

  她看他两眼凹陷,知他这阵子都未好好休息,心下愧疚,只倚在他怀里。他轻轻道:“你要再自己作践自己,我可无能为力了,你知道你病时有多缠?”她问:“我怎么了?”他微笑道:“茵茵的坏脾气大约就是拜你所赐,大哭大闹,还胡言乱语。”她笑问:“我说什么了?”他却双臂一冷,络之立刻自觉,就怯怯地望着他,他却道:“你嚷嚷怀凤的名字。”她顿时舒了一口气,他又问:“你很在乎怀凤?”她“恩”了一声,他问:“为什么?”她犹疑着,终于提了勇气道:“我怕她在天上怪我——怪我嫁给你。”他苦笑:“又不是你想嫁的,你也是被迫。”她接口道:“可你喜欢我——”子巽皱眉道:“谁说我喜欢你?”她一张脸在月光下涨红,便埋在他肩上不愿抬头。子巽低下头去看他怀里的那对眼睛,哑着嗓子道:“怎么不说话了?”她摆弄着他腰间的一块九龙白玉,轻声道:“那你是喜欢怀凤?”他顺着她的话说:“我是喜欢怀凤。”同时盯着她的眼睛,又冷冷加了一句:“她样样都比你强,我为什么不喜欢她?”

  她便想从他怀里挣脱,子巽拉住她问:“你去哪里?”她道:“晚了,我想睡了。”他便问:“肩膀上还肿吗?”她道:“都好了。”他奇道:“这么快?你不好好养着,等老了腰酸背痛起来可没人会管你。”她摸摸膀子道:“真的好了,已经不疼了,就有点酸。”他便拉着她道:“进去我给你瞧瞧。”她给他拉到门口,才觉醒过来,正要摔开他的手,子巽却一把抱起她,笑着道:“我真要好好瞧瞧,怎么伤了还这么大力气。”


第32章

  天气渐渐转凉,这日屈进正在后院和自己的小孙子说笑,一家仆上前回禀道:“老爷,找到了。”屈进回头问:“在哪找到的?”那家仆十分为难的样子,他就喝道:“快说!”那家仆就道:“在长安街的戏园子里,三爷正和人打架呢!”屈进一声不吭,家仆又道:“三爷好象欠了赌坊很多钱,人家都在追债。”屈进“哼” 了一声,大声问:“人呢?”那家仆回道:“醉得不省人事,小的不知如何安置,便叫人腾了一间干净房间,给他休息了。”屈进怒道:“谁叫你给他地方睡觉的?拖他去大厅!”那家仆劝道:“老爷,不如——”他站起来喝道:“还不快去!把那没出息的东西拖出来给所有人瞧瞧!”那家仆忙到是。他又道:“再把他们家老二叫来,好把他领回去。”

  子巽赶来的时候,子离正烂醉如泥地躺在地上。屈进坐在一旁,冷着脸对子巽道:“看看,你们家生出来的好儿子!”子巽走过去,子离虽是醉着,倒对他一笑,还道:“你怎么来了?”子巽问屈进:“在哪找到的?”屈进道:“在哪?你问他!赌桌子上,窑子里,酒保堆里,哪里没有他!”子巽沉脸望着子离,他却笑得更欢畅,笑得整个人一颤一颤的。屈进就回头道:“去拿凉水来,把这个畜生弄醒。”家人只答应着。哪知子离却摇摇晃晃站起来,蹒跚走到屈进面前,噗嗵一声跪下,又“碰碰”两下响头,然后高声道:“老师,学生来请罪了。”他叫完后又看向子巽,又是两下响头:“哥,我也对不起你,来给你认错拉。”接着转向大门外,对着天地大声叫道:“我对不起大家——对不起所有人,韩子离来请罪拉。”说完就倒向地上,喘着粗气看着天花板。

  堂上三人都静默半晌,屈进终于叹了口气,对家人道:“去把他扶到椅子上。”哪知子离坐了一会又滑到地上,只扶着椅脚打嗝。屈进对子巽叹道:“我知道你们家出了事,可也不能这样糜烂。你们三兄弟都是我看着长大的,对子离更是当儿子一般教导,他媳妇儿走了我也痛心。可这生生死死的都是命定,你不能一辈子为了个去了的人不过日子,辜负了皇上的期望,天朝的期望。他爹和大哥走得早,你这唯一的哥哥就得教导他,怎么放任他这样潦倒?整日和一些市井之徒斯混,学一些三教九流的把戏,这如何对得起辛苦栽培他的那些人?”子巽道:“他若肯听我的,我也不必劳烦你去找他了。”屈进道:“我真不知道你们兄弟俩在闹什么?好好的日子不过,一个自己作践自己,另一个呢?”他看向子巽:“你说,你预备怎么样?”

  子巽把子离扶在榻椅上,替他擦了嘴边的酒渍,微微笑道:“什么怎么样?”屈进道:“我问你,这些年你是怎么了?在朝堂上敷衍了事,朝官议会竭力回避,连皇上都叫不动你。你想学谁?想做桃花源里的太平绅士?还是那些酸文假醋的文人墨客?”他道:“有什么不好?”屈进气道:“和你弟弟一样没出息。”子巽一边理着子离的头发,一边道:“他若出息点,我早离开了。”屈进怔怔瞧着他:“你从小主意就大,可我就不明白,这大好的前程放在眼前,你不珍惜反倒糟蹋,别人挣也挣不来位子,你倒巴不得推得一干二净。这是和自己过不去,还是在和谁生气?”子巽笑道:“屈老你想得太多了。人各有志,‘前程’二字也是虚话。世事无常,谁能预料自己的前程呢?”屈进道:“所以你就弃而不取?”子巽道:“不是,只是想自己多掌控些。”屈进道:“难道如今你是不由自主?”子巽微笑道:“这世上谁不是呢?”

  屈进越听越糊涂,半晌叹道:“你这样想法,如何对你爹交代?他生前对你那样期许;又如何教导子离?他从小跟着你学着你,难道你想把他教得和你一样?”子巽道:“子离大了,他若愿意,韩家的爵位便由他来袭——”屈进打断道:“还有天朝的重任,皇上的期许,这天下百姓的信任——你都一并抛下?”子巽摇头道: “我何德何能,去担负那样重的责任。比起兼济天下,我宁可独善其身。”屈进听了,冷冷道:“早知今日,当初又何必费尽苦心?”子巽不语,他又道:“陈公和我都看错了,先帝也看错了,皇上更是错了。”子巽只抚着子离的头,子离倒在他怀里,喃喃地叫着:“哥。”他突然冷冷道:“你们是看错了,臣子不是棋子,由你们拿来随意利用。当初我爹和大哥惨死,归咎白令璩,于是我们两家结怨。皇上再行知遇之恩,以图我的鞠躬尽瘁,用来辅佐幼帝与白氏一门抗衡。先帝是疼他的儿子,在意他的江山,可别人的命也是命,不是他延续江山的铺路砖。陈公知道了,他不说什么,他是忠臣;可我不是,先帝利用我家来尽忠,我便借容素的手尽孝,归跟就底却是谁对谁错?如今皇上的信任不在,我的争斗心也淡了,乘此退出,不是两全其美?”

  屈进听了他一篇话,惊奇道:“你如何会这样想?”子巽微笑道:“屈老您本性耿直,若是陈公不说,你怕是永远不会明白。子离和你一样——”他带着一个兄长的柔和目光看着喃喃自语的子离:“所以他能做一个好臣子,替我们家光耀门楣。可我不行,我只能离开。”

  这时有人来回:“老爷,车备好了。”屈进就对子巽道:“我带子离去护城墙那里,你去吗?”他点头道:“我陪你们去。”

  于是三人坐上马车,一路上谁也不说话。子离终于醒酒了,看清楚眼前是谁,便越发沉默。马车行了好久,终于到了郊外的城墙口,子离向外一看,便问:“我们来这里做什么?”屈进道:“下车!”于是二人随他下车。屈进年迈,但走起阶梯来依然精神抖擞。他一人拄着拐杖走在前面,子巽子离跟在后面,地上碎石沙沙作响,越到上面风声便越紧。子离在后面喊:“老师,别往前走了。”屈进在一平坦处停下,靠着墙边眺目远望,等他二人走进了,便感叹道:“看看这大好河山,芸芸众生——十几年前我老和陈公上来。”子离也向远处望去,却是几只飞鹰盘旋在连绵山峦上,绕了几周又向北面飞去,直飞到蓝天的尽头去。因周围起了一层雾,只模模糊糊地看得见城墙下的人形,有拖儿带女进城的,商人打扮的,挑着扁担的老农,还有拿着破钵的乞丐。屈进看着子离道:“你瞧,人人都在过活,人人都有烦恼。”他又指着连绵山河道:“你知道要有多少的心血,才能铸就这样的江山?咱们铁铮铮的男子汉,怎能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子离略微惭愧,只叫了句: “老师——”屈进回头看见子巽也伫立于风中,双目凝视远方,下巴微微抬起,抬得笔直,腰间的两跟紫堇带像打架似得纠结,他却一动不动,浑然一派无可比拟的遗世独立。他叹了口气,对他道:“对你我没什么好说的。世事你看得比我通透,你觉得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子巽一人默默回家,只告诉他母亲:“找到老三了,他要去屈老那住两天。”接着就转步入院子来。络之看他闷闷不出声,便问怎么了。他拉她坐到腿上,微笑问:“我可是很没出息?”络之 “啊?”了一声,楞楞地看着他。他似乎有些郁结地倾述道:“小时候我赖学,一个人跑出去玩,后来爹发现了,我就告诉他,你让我背哪本书啊?我不上学也能背。爹就一边打我,一边教训:‘其志不修,其心不正,再多书也是白念!’”络之笑道:“你爹说对了,我老觉得你心术不正。”子巽看她乌溜溜的一头青丝,挽得整整齐齐,就拿掉了她头上的银钗。她瞪着他道:“你干什么?”他笑道:“干吗打扮得跟个规矩的小媳妇似的?”络之挽着头发嗔道:“我梳了很久了,给你一弄都毁了。”他拦着她理头发的手,问道:“你不喜欢我是因为我心术不正?”她接口道:“我没有不喜欢你。”她看他眼里一阵幽光闪过,又忙补充道:“你也没有心术不正——我刚才说笑的。”他凑近她,问:“真的?”她点点头:“你比真正的善人坏些,却比真正的恶人好许多。”子巽笑起来:“我不是问这句。”她只觉得耳朵燥热起来,忙推开他跑进屋去了。

  络之大病初愈后便越发沉默,唯一可谈心的便是和子巽。子巽喜欢搂着她坐在床上,然后便天南地北扯谈一番。络之每每听到他说天朝政事便要打哈欠,偶尔兴起也会嘲笑几句,然后看见他一挑眉预备发话,便连忙再嘲笑自己两句,以免得他说出更难听的。她知道子巽是喜欢看见她的,除了他母亲那里,仰桐庐是他最常来的地方。一日晚上他没来,她正想是什么事耽搁了,自己又不好意思问,倒是他派来一婆子道:“二爷说今日事多,睡在书房了,请少夫人早些休息。”琉璃就笑着对她道:“要不你过去吧?一日不见就想成这样。”她就对她微怒道:“你哪来这么多话?”她在韩府十分孤立,除了琉璃和孙嫂,只有占美会和她说话。偏偏子巽的一番深情昭然于世,她只觉得消受不了,好象拿了不该自己拿的东西。她待他时而亲近时而疏离,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无论怎样,他二人之间再也未争执过,也再也未提过子离。子巽从不主动说他,她也就小心翼翼地不提,却不知心结不是不提就可以释然,日积月累反而根深溃烂。

  这一日她正在院子里逗弄占美,子巽看了就道:“找一天把它送走吧,这狗年纪大了。”络之与它已有感情,便不愿意。他也不说什么,继续看着手里的那具西洋船的模型,过了一会又问:“明天宫里摆戏台子你去不去?”她其实不想去,不过不愿逆他的意思,就道:“去吧。” 他便不吭声。到了第二日,她在宫里的桃木椅子上坐定后才看见子离远远地坐在对面,她一时明白过来,一回头果然子巽正盯着她。于是这一场戏谁也没看进去,她心里有气,也不知在气什么,回家后就闷闷不置一词。子巽就问:“怎么了?”她道:“你知道子离在那里,为什么事先不说?”他淡淡道:“这种地方当然有他,你会不知道?”她甩了梳子走进里屋去,没想到子巽一个箭步跟上来,一手带了她的腰把她压到床上。他怒气冲冲,好象故意要弄疼她似的。络之就叫了一声:“子巽——”,他抬头,好似在讥笑:“这回没叫错。”第二日一早她醒过来时他已经走了,等到晚上再见他,他已是平心静气和她说笑,于昨日之事只字不提。

  因占美这些日子老无精打采,络之便问子巽:“有专给狗看病的大夫吗?”他就道:“明天我牵去给太医院的人瞧瞧。”第二日子巽牵走了,却是再也没牵回来,对她道:“治不了,倒是放在外面省心些。”她就叫道:“治不了你也带回来啊,怎么就扔在外面不管?”子巽道:“它得了病,放在家里过人吗?茵茵还小呢。” 络之气道:“它能过什么人!是你老看它不顺眼,逮了个机会给赶了。”子巽冷冷道:“我有空和一条狗过不去。倒是你——对它比对女儿还热络些。”络之气闷,想着与占美这些年来的朝夕相对,到了晚上便黯然落泪。

  过了几日子巽却牵了另一只漂亮的小白犬来,对她笑道:“这个可比占美标致些?” 她看那只小犬正舔着她的绣鞋,就恨恨地一脚踢开,冷着脸对他道:“我可不是你——喜新厌旧的事我做不来!”子巽刹时沉下脸,脸色由白转青,眼神中隐忍着一触即发的沉痛,却是微微笑着道:“原来你这样念旧。”络之只顾着狗,对他叫道:“你把占美还给我!”他阴笑道:“怎么还?它死了!”络之一脸愕然,拉着他道:“你胡说——一定是你弄的鬼!”他甩开她的手,冷冷陈述:“我带走的第二天就死了,你要不信就去问问太医院的人。”她听了,便靠在椅子上呜呜哭起来,半晌抬头怒道:“一定是你弄死它!你皱一皱眉,他们谁还会救?它走时原本好好的。”他索性道:“是我叫人弄死它的——你满意了吧?”

  络之听了,也未曾细想,就随手拿了桌上的硬物朝他扔去。他一避闪,那东西就“哐镗”坠地,掉得粉碎。二人都寻声望去,却是一地水晶碎片,像是一地的眼泪,明晃晃地掉在地上泛着微光。子巽看向她,她怔怔地站在那里,他突然冷笑道:“你可满意了——你伤心的是占美,还是子离?”她反问道:“你是和占美过不去,还是和子离?”他道:“是你心心念念着子离,如今在借题发挥。”她走上前去叫道:“是你?还是我?”

  他沉着脸不说话,她又道:“我和子离的事你是知道的。若是你心里容不下,何苦一直以来如此待我——你既如此待我,为何又去计较以前的事情?”他凝视着一地水晶:“我没有计较以前,只是在想如今——将来。”她看着他问:“如今怎么样?”他捡起一块碎片,对她道:“有些东西终究得不到完整的,只留下支离破碎后的一片。要不是山楂子母子死了,你会缩在我身边和我太太平平过日子?”她一脸急怒:“别提他们!”他又道:“那天你和子离说过的话,永远也不会对我说。”她叫道:“你知道我和他说了什么?”他轻轻一笑:“我猜也猜得出来——不然人家老婆会气到小产?”他步步紧逼,把她最不愿意提的事拿到太阳光底下曝晒。她一时语塞,就口不择言道:“无论说什么,我说的都是实话!不像你口不对心——”他一把揪了她的胳膊,阴沉道:“好一个实话!你空了就跑去和他说实话,出了事再躲回我身后要死要活。如今刚太平点,你预备怎样——再找个机会和他眉来眼去吗?”她听他满口污蔑,强自镇定,针锋相对地道:“就算是又怎样?我本来就喜欢他——也不稀罕你的好意。一个人只有一颗心,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永远也不喜欢!”

  子巽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心中却溢满那日匆匆赶回来时的心情,那样长的一条路,原本以为走到尽头是柳暗花明,没想到却是穷途末路。她冷冷的眼神,他的心轻轻一颤。风把几片干枯的梧桐叶扫了进来,曾在夏天那样火热那样茂盛,时节一变,终是惘然。



第33章  

  子巽一走出去,络之就倒回榻椅上。她心里空落落的,好似给刚才的争执抽干了力气,模糊一想,去记不起这场争执从何而起。琉璃一推门走进来,“嘭”得一声放下簸箕,开始拾缀一地碎片。

  她依旧坐着,琉璃在周围走来走去,她就问:“你听见了?你——”琉璃冷冷插话:“听见了——你说得那样大声,谁听不见呢!”络之有些失措,只看着她把满屋狼籍收拾干净,取走了挂在床头的衣物,又把她常吃的鲜果零嘴放到桌上,就预备开门出去。她犹疑着叫了声:“琉璃。”琉璃回头,她又不知该说什么,只眼巴巴地看着她。二人都不说话,过了会琉璃问:“姑娘还有什么吩咐?”她就气闷道:“你做什么?你也跟着他来怪我?”琉璃道:“不敢。姑娘从小就有主张,该怎么做轮不到咱们奴才来多嘴。”她道:“他老拿子离来和我过不去,旁敲侧击,捕风捉影——让我怎么受得了?”

  琉璃看着她道:“我一路跟着姑娘走过来,也有资格说句公道话——姑爷是不对,太小心眼——可你的话更叫人寒心。”她看她不说话,又道:“他小气是为了谁?他那样的身份,犯得着来吃这点子醋?传出去都是笑话。这些年来他如此待你,连我这个不相干的人看了都动容,你倒是一副铁石心肠。三爷是他最在乎的,你不是不知道,偏偏那他去刺他的心,一个是至亲,一个是至爱,你让他如何自处?”络之委屈道:“是他先提子离的。”琉璃道:“他若不提,你又能说彻彻底底放下三爷吗?”络之蹙眉,琉璃就拉着她的手道:“姑娘,你要拿定了主意才好,别老想着些天边的事。姑爷他那样喜欢你,虽然嘴上不说,可一颗心都在你身上——”络之忙推开她走到床边道: “别说了!”

  半夜里她躺在床上,脑中总闪过琉璃的话,她一个翻身,却不自觉向里挪了挪,于是身边就腾空一大片,一手伸过去,心也就空落起来。枕边还留着两本书,一根竹片做的书签插在中间,虽是一片漆黑,她还是慢慢摸到了上面刻着的“巽”字。那竹片坑坑洼洼,她的手指也就麻痒了起来。四周静悄悄的,只窗外的有几声虫鸣,床两边的帷幔一动一动地摇晃,她合着眼正想睡去,心里却总是惴惴的,好象有事没做完,睁开眼一瞧,才惊醒到他原来不在。她背心渐渐出汗,耐不住坐起来,想着他这次一定不会再来理她了,以前她常常想着如何赶他走,如今他真的走了,她却不知是喜是悲;以前他走了以后她知道他还会再来,只这次却茫然失措。突然窗外一声刺耳的虫叫,她蓦然惊觉自己一直在想他,顿时心下一片慌乱。这一惊一醒,如何还睡得好,翻来覆去,直折腾到天亮。
  
  子巽之后便再未来,她心里后悔,但脸上却不肯显露,只与平时一样度日。琉璃倒几次催她:“你就不肯先低头,这是和谁过不去呢?”只是从来就是子巽迁就她,若要让她先去找他,终究拉不下脸来。僵了几日,却是谁也没好过。一日琉璃拿了被褥出来晒,晃着一只亮黄的西洋表问她:“这可是谁的?”她不做声,琉璃扔给她道:“找人给他送去吧,人家带惯了的东西,几日不见,不知怎么想呢!”

  她手指缠着表带,犹豫再三,还是一人走到了书房。韩府的一干人都不喜欢她,因碍着子巽不好发作,所以都淡然已对,行同陌路。她一路进去,也未有人来打帘子,也未有人通传,她就一直走到屋子外面,听见里面一片嬉笑声,就立刻止了脚步。

  子巽是一直请师傅来教导儿女的,这日那位师傅向他回了韩幕的功课,又把他写的字呈了上来,微笑地赞了一番。子巽看了,心里也触动,就命人将韩幕带了来,亲自考了一回,见他脸上稚气未脱,却是对答如流,朗朗上口。他心中欢喜,对文抒笑道:“还是你教导有方。”文抒本来一番紧张,听到子巽如此说,才松了口气,回笑道:“你这做爹的不闻不问,我只能多用点心了。”子巽知她借题发挥,便抱起幕儿道:“让爹好好教教你。”

  文抒便传了点心,又拿了翠玉罐里的茶叶,在一套模子里泡起来。她看着子巽握着幕儿的手在临字,幕儿还会抬头问两句,子巽就一笑,缓缓说给他听。他善于将错综复杂的道理用一两句话说出来,透彻明晰,一针见血。文抒一边泡茶一边听他讲,恍惚过着另一种岁月,她眼睛里渐渐盈着泪,子巽脸上的笑容就时而清楚时而模糊。这得来不易的其乐融融叫她沉溺了片刻,门外有人轻声回道:“文姨太,点心来了。”她答应了一声,连忙去开门。

  她开门见到络之站在那里,几乎忍不住想叫她滚,隐忍片刻,终于冷冷问道:“你来干什么?”恰好里面传来子巽和幕儿的说笑声,她看络之有些错愕,就微笑道:“姐姐有事吗?二爷正在教幕儿功课,正教到兴头上,姐姐要不介意,就进去坐坐。”络之便马上转身要回去,谁知子巽却在里面叫道:“文抒,是谁?”络之一听,就“碰”一声打开门走进去。里屋里子巽正指了《庄子》上的句子解释给韩幕听,他一看见络之走进来便立刻放下手上的书,放了后又拿起来,眼神只在她身上扫过,问她:“什么事?”

  文抒在后面笑道:“我一打开门就看见姐姐站在那里,要不是送点心的来传,她还要站在那里吹风呢!”她一边说一边摆好碟子,拿起一盘小碟放到络之面前,笑道:“这个姐姐尝尝,可是咱们府上厨子的拿手活,二爷费了好大力气从宫里请出来的呢。不过咱们家的人口味淡,不吃甜,不知你吃得惯吗?”络之看了那盘子只觉一阵恶心,手指上还缠着他的表链,冰冰凉凉地好似缠她的心。她一阵哆嗦,看见子巽的眼睛正盯着她,就吸了口气,把那只怀表往地上一扔,淡淡道:“今早琉璃理东西的时候翻了出来,我拿来还给你。”子巽垂了眼睛,她又道:“你有空就找人来把你的东西拿走吧,我的屋子小,搁不住那么多东西。”她隐约觉得他放在案上的手颤了一下,就朝他脸上看去,不过他一直眼垂低敛,她一顿,就转身出去了。

  她一走,子巽的心也就跟着她走了。文抒看他心不在焉,就让幕儿先回房。她自己陪他吃了饭,偶然说笑两句,子巽亦含笑应对,神色如常。烛光下她温柔笑问:“你还记得我嫁给你是哪一年?”他道:“如何不记得 ——那些年发生的事我一件也忘不了。”她一边拨了手炉里的灰,一边缓缓道:“我跟了你那么多年,比谁都久。”他一想,点点头。她又加了句:“也比谁都喜欢你。”子巽默然,酒杯里酒也平稳地波澜无惊。她看了他会,哽咽道:“可你对我呢?”她看他不回答,又道:“初了幕儿,我还有什么?”说完就呜咽起来,子巽搂了她的肩,她拉着他道:“你多陪陪我吧,我不求一心一意,只要你常来看看我,看看儿子。”子巽只搂了她说好。她靠近他,轻轻啜泣,他却突然拉了她缠绵起来。她推开他微喘着道:“去我那里吧。”他却摇头道:“这里好。”说完就把她按到里屋炕上,一急便拉开她的前襟,最上面的几颗扣子就滑落地上,骨碌碌地打了几个转。文抒久未与他同房,满脸娇羞,却顺着他的胡来。他身上还有淡淡酒气,她手指滑过他的唇边悄笑道:“你这可是借酒行凶呢。”他便在她身旁躺下,额上渐渐涔出汗,两眼微醉,拉着她的手道:“有些累了。”文抒便道:“那睡吧。”他点点头,在她身边安静躺着,直到她也快睡去的时候,他却翻身一手抱住她,口里喃喃叫着:“络之——络——”

  天气越来越冷,韩府已开始采办年货。这日韩母正看着年货单子,文抒道:“前几天去祠堂那里,突然窜了好几个老鼠出来,问了那里的婆子,说是今年的蚊虫特别多,入了冬还跑出来。”韩母就道:“那叫人去管管。”文抒道:“因为是祠堂,不好乱动里面的东西,所以婆子才缩手缩脚。”韩母道:“那就不管,由着供祖先的地方变成鼠窝?”文抒微微笑道:“那我叫人放点药进去吧,也不会投鼠忌器了。”韩母笑道:“乘着他们出去办货,一同带回来吧。”

  几天后晚间,韩母正预备睡觉,庄嬷嬷道:“老太太,文姨太这些天怪怪的,是不是不太高兴?”韩母迷糊道:“怎么我不觉得?”庄嬷嬷道:“昨天我听到她和二爷说起话来都很冲,她可从来不这样的。”韩母道:“那也是子巽他活该。”庄嬷嬷到底不放心,第二日饭后就去找文抒,却遇见文抒顶头出来,身后还跟了个小丫头提着盒子。她赔笑问:“姨奶奶去哪里?”文抒笑道:“我看二爷午饭吃得少,给他送点垫肚子的过去。”她心里舒了口气,脸上笑道:“姨奶奶走好。”

  等她回到正屋,却看见子巽坐在一旁听韩母讲话,她就问:“二爷遇见文姨太了吗?她给你送午饭去了。”子巽道:“我在外面吃过了——她去我那里了?”庄嬷嬷道:“她说你看吃得少,提了个盒子给你送去了。”子巽就苦笑道:“难为她还记得我。”韩母就道:“她自嫁了你就心中只有你——偏偏你不懂,倒去招惹那些祸害!”庄嬷嬷心里有些不安,想着刚才文抒笑得古怪,就走出来叫了个丫头道:“你去找找,看文姨奶奶去哪里了?”

  那丫头也是个懒惰的,只跑去文抒的住处问了问,回来禀道:“几处都找了,不知去哪了。”庄嬷嬷骂道: “几处都找了?你这么快就回来了?你长的脚会飞吗?再去!若找不到就别回来!”于是那丫头又去了,半晌回来哭道:“实在找不着。”庄嬷嬷便揪了她的耳朵要打,那丫头就大叫起来,里面韩母喝道:“什么事?”

  庄嬷嬷走进来,只说找不着文姨太,子巽就问:“跟她的人呢?”那丫头回道:“姨奶奶屋里的人都在,只有一个管花草的姐姐不在,想是跟着她出去了。”韩母就道:“去把她屋里的人都叫来!”那丫头忙去了,走到门口,却一个飞奔来的孩子撞到一处,她忙推开他道:“哪里跑来的野小子?”那孩子一脸紧张,只拉了她问:“二爷在屋里吗?”那丫头上下对他一打量,冷笑问:“在与不在管你何事!不知哪里冒出来的!”那孩子道:“求姐姐带我进去,我们家奶奶出事了。”那丫头问:“你家奶奶是哪个?”那孩子回道:“院子西南角上的。”那丫头知是谁了,却伫着不动,那孩子一想,又加一句:“文姨太也在那里。”

  络之原本是预备睡午觉的,突然文抒走了进来,对她笑问:“妹妹做什么呢?”她一脸和气,她也就只好与她搭讪起来。她命人把带来的糕点小菜放好,就开始与她聊起家常来。络之不知她来此何意,满肚狐疑,后来她说到子巽与蓝丹的事,她也就呆呆往下听。文抒一边向她碗里夹菜,一边感叹。直到她一阵阵腹痛袭来,她还含笑着娓娓陈述。

  子巽“碰”一声撞开门的时候,络之正爬在地上,满脸大汗,一手搭在圆木墩子上,另一只手按着肚子。文抒则坐在椅子上,居高临下冷冷地笑着,她看见他闯进来,就微笑道:“来救你的心肝宝贝了?”子巽忙过去抱起络之,看见她脸色刷白,整个身子微微发颤,却咬着嘴唇不愿啃声。他搂着她颤声道:“别怕。”说着替拿手去替她擦汗,她却好似要避开一样,扭着头不给他碰。他一边吻着她的额头一边哽咽着:“算我错了好吗?你别再强了。”她大约痛得不行了,就呜呜哭起来,边哭边乱扯他的衣袖。子巽按着她的手道: “忍一忍,太医就来了。”

  络之却是一口白沫,夹着血丝吐了出来,直吐到子巽的白衣上。他看她慢慢地要闭眼睛,就卡着她的手心一声声唤她,到了最后就埋头在她颈边不语。络之微微侧头,看他红着眼睛,却没落泪,自己的手给他的紧紧扣着,手腕上那只细镯子还是去年他亲自打了送给她的,原本是一对,后来也不知为了什么叫她弄丢了一只。她渐渐视线模糊,却听见文抒刺耳的笑声:“二爷伤心什么?她一死,咱们都能好好过日子了。”她感觉子巽浑身颤了一下,就听见他的声音:“你出去!”文抒叫道:“为什么我要出去?该出去的是她!”子巽沉声道:“你会做这种事,就应该知道我们的夫妻情分已尽。你先出去,这件事是公办还是私了我还没想好,可无论怎样,我以后都不愿再见到你。”

  文抒却呵呵笑着,这时韩母一干人也来了,她就转身对他们道:“看看,多么绝情的韩府二少爷!”她又对着他问:“如果今日我和她调换,你大约不会这样了吧?你大约还会想着如何给她开脱,如何叫她高兴,如何——” 子巽对外面喝道:“你们全都死了?把她带出去!”家人也不敢十分勉强,文抒挣脱开后,子巽就看着她道:“她不是你,她不会做这种事。”文抒怒道:“对啊!她是慈悲的仙女——我就是蛇蝎毒妇!我也想做仙女,可是你让吗?是你逼我这样的!”这时络之咳了一下,子巽就拿袖子替她擦着嘴边的血丝。

  文抒看了一会,却在一旁椅子上坐下,冷笑道:“要是殷怀凤,或是那位蓝美人看了这幕,不知如何感受?”她看见子巽充血的眼睛瞪着她,继续道:“我有多不服气,你知道吗?我嫁给你时,你想着怀凤,我不介意,她与你青梅竹马,我原比不上;接着又有蓝丹,我也让自己不生气,她连门都不能进,拿什么来和我挣?后来你娶了她,我也无所谓,当初我还可怜她呢!可之后就不一样了,白家倒了,你非但没扔掉她,还和子离闹翻了天,从那时起我就知道不一样了。你看她时表情那么认真,那么迷恋,我从来都没见过——可为什么呢?我有哪里比她差?我比她——她们任何一个——喜欢你更久,也喜欢你更多,可你从来不瞧我一眼!我就是想不明白!”全屋的人都在听她诉说,静悄悄地,好似全屋人都不明白。她说完后又看了他一眼,道:“我不后悔,我能让给怀凤,也能容忍蓝丹,可她不配!她不配你这么对她。”

  她说完后就出去了,因琉璃带茵茵上街了,孙嫂又去请太医,一会屋里只剩下他二人。子巽依旧抱着她,她却在默默流泪,他轻声道:“别去理她说什么。”她却越哭越凶,按着肚子的手也打颤起来。子巽想把她抱到床上,她却恩恩地叫唤起来,一边叫一边还带着哭腔,手紧紧地抓着他的袖子。他只好哄着她问:“哪里痛?我们先去床上躺着。”她却叫得更响,一手按着肚子流泪。子巽一手探过去问:“怎么了——”突然感觉手上一阵冰凉黏滑,他掀开她的裙子一看,只见满地都是血。络之却是终于说得出话了,只哑着声音叫着:“孩子——子巽,孩子。”他只觉耳朵里嗡嗡作响,络之拉着他袖子的手却一松,他刚想唤她,她已两眼一合,晕了过去。



第34章  

  张太医这些天却是忙得背过气去,先是屈进中风,而后是韩子巽夫人病危,于是他日日周旋于两地。这俩府都不能得罪,偏偏又都不肯屈就其他御医,只点了名要他亲自来,害得他整日疲于奔命。

  近来林孜真在御前十分得宠,言语犀利,态度嚣张。屈进难得去上朝,这一去便与他争了起来。他是行伍出身,不善辩驳,几句下来便落了下风。容素又是两不相帮,坐山观虎斗。屈进回去后越想越气,他已近古稀,外强中干,一个低头想去拾地上的扇子,便碰得一身倒下。容素得知后就训斥了林孜真一顿,又命张太医好生医治。

  还好屈进性格爽朗,病势虽然凶猛,却还不至于致命。这日张太医给他配好了药,他便急急地催他离开。张太医笑道:“您老不催我也要紧走。韩大人家的那位情形不太好呢。”屈进听了,就叹道:“那孩子是可惜了——记得当年我还抱过她。怪就怪白老头心太狠,也不留条后路给自己的子孙,于是树倒猢狲散,只好个人过着个人的磨难。”张太医亦沉默不语,屈进问:“子离一听说就赶回去了,一去不回。我也抓不着个人来问,你看着怎么样了?”张太医正为这事发愁,这会就赔笑道:“这女子的身子骨总没有男子结实,况那位夫人原有病根,还未好透,又遇上这事。总之要根治还要一番工夫。”屈进笑道:“你就是这么回他家主子的?”张太医为难道:“这话不能实说,也不能说的太——俗话说生死是命定,只求将来韩大人盛怒之下,屈老您能庇护一下。”屈进却是呆了下,随即挥手道:“罢了,你快去吧。再蘑菇他就来这里找你了。”

  张太医的轿子走至韩府时,门口的小厮对他道:“二爷请大人去郊外的别院。”他奇道:“做什么?”那小厮回道:“今早我们爷把夫人移到别院里去了,嘱咐我们说是您老一来就让您做车过去。”他听了便道:“那快去吧。”

  子巽听说清泉有助于拔毒,便将络之移到了郊外的院落,那里没有京城喧嚣,却是绿水青山,有几处山洞底下流淌着温热的活水,慢慢积在凹陷处,附近的村民常拿来治病。子巽听说了,便带着络之泡那泉水。他的别院离那山洞有一段路程,于是每次去就早早地叫人清场,周围十里不许有人,又让众人在那里干等着他的马车。琉璃想帮着服侍,他也不让,只自己抱着络之进去,过了一个时辰再抱她出来。只是泡了几次都不见效,络之就道:“算了吧,劳师动众,我也不想去了。”子巽却说:“来都来了,别半途而废。”

  络之一直都是昏昏沉沉地睡着。她头一回醒的时候就抓着子巽问:“孩子呢?”子巽的眼眶下都是青的,只握着她的手哑声道:“孩子还会再有的。”她一听却是撕心的痛,别过头,只觉自己的牙齿在上下打颤;又一手摸着腹部,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期待这个孩子。早几个月前她就隐约觉得不适,只那时一直在和子巽怄气,未想起传太医来瞧瞧。如今孩子说丢就丢了,她才知道自己那么在乎,好似看着人把孕育的希望硬生生砸得粉碎,心就一阵一阵抽痛起来。有时明明醒了也不愿睁眼,情愿自己一直昏睡下去。

  她这次大病不像以前那样任性妄为,琉璃端了药来她就吃,吃完了就继续睡。白天的时候,子巽偶尔还要去宫里,不过多数都待在别院陪她。有一日庄嬷嬷来了,支支唔唔地说是老夫人请他回去,他只道:“等她好了我再回去。”庄嬷嬷还要说,他就一转身进里屋去了。络之在里面听见了,只看了他走进来,也没说别的。她的话越来越少,子巽也是沉默以对,只有到深夜的时候,她会一个翻身挨过来,枕在他的手臂上继续睡。

  这日子巽在厢房里看书,恍惚觉得门外有声音,他走出去一瞧,却是一个人影一闪而过。他一顿,就转步进房,看见络之正呆呆看着月亮出神。他过去关了窗道:“夜里冷,别吹风了。”她噢了一声,就靠回枕头上。子巽坐在床沿,看她形容憔悴,双目黯然,就低声道:“明日咱们再去泡泉吧?”她却摇摇头:“别费事了——我知道是好不了了。”子巽搂了她道:“不会的,我一定找最好的大夫来医你。”她听了,抬头看着他微笑道:“你对我真好。”他却颤声道:“你心里埋怨我吗?要不是我,文抒也不会——”她接口道:“我谁也不怨,你也别怪她。其实咱们都有错——我错的最多——有时我在想,这大约就是报应。”

  子巽抱紧她:“不是的,你又钻牛角尖了。”她却缓缓流泪。他柔声道:“等你好了,咱们再生很多小孩。”她一笑,倚靠在他怀中,又凝视着月光,半晌问他:“为什么你喜欢我呢?”他反问:“那为什么你喜欢子离?”她却叹了口气:“其实她说的也有道理,我的确不配。”他两手一紧,她又道:“要是怀凤没死就好了。”他沉默一下,就低声道:“她若没死,我一定风光地迎娶她,然后和她过一辈子,像所有的夫妻一样——除了遇见你,若是遇见了你,还是要走这样的路。”她低头道:“我不值得你这样待我。”他却道:“我知道。可有些事不能用常理来算的。”

  她虽垂着头,却知道他的目光正聚在她身上,心却不似以往那样会烦躁起来,她的声音虽轻,却是清清楚楚:“可我受不了你的这样盛情厚意。你忘了家仇,犯了众怒,辜负了多少真心,却放了一腔热忱在我身上。这里面有多少负担,我受不了!我没什么可以给你,连心都是碎的,你让我怎么对着你?你问我为什么喜欢子离,为什么?我对他没有心上的负担,不必挣扎,不用焦虑,若他不姓韩,若我一开始嫁的是他,我也会和他过一辈子,就像你和怀凤,就像天下所有的夫妻一样。”

  她说完后子巽依旧搂着她,她摸着他拇指上的扳指,他突然问她:“若我也不姓韩,就和子离两个人,你会喜欢哪个?”她的手一颤,仿佛掂量着今生的难题,直到自己忍不住咳起来,子巽拿着杯子扶起她,她方才喘道:“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子巽亦微笑道:“我又来为难你了。”他帮着她躺下,看她慢慢睡去,便悄声走到门口,一回头发现灯还亮着,刚想走回去,却是一阵风从窗口吹进来。那烛光晃了晃,便立刻熄灭了。

  第二日下午他刚从宫里出来,就看见一小厮探头探脑,他心一紧,就问:“什么事?”那小厮道:“屈家来人请二爷过去一趟,说是老太爷又不好了。”他便转头问:“马车呢?”

  马车到门口的时候张太医正好出来,他便拉了他问:“怎么说?”张太医摇头道:“老了——如今还是要宽心。”子巽还未说话,却从门角里走出一男子,边走边道:“屈大人是操劳过度,积忧成疾。”张太医微微颔首:“林大人。”林孜真呵呵笑道:“张老,有你地方就没好事。”张太医亦笑回道:“是啊,老朽还是早走为妙。”林孜真道:“那你也把该交代的交代清楚。”他边说边看着子巽,微微一笑:“韩大人好久不露面了,听说您家里有人病了。”子巽也微笑道:“是啊,张老也是我那里的常客呢。”林孜真便转向张太医:“你做了常客,韩大人又要撇下一堆公务不闻不问了。”张太医忙笑道:“两位别拿我说笑了。”

  正说着,子离却从门里出来,见了这场景就冷冷道:“林大人还没走呢?”林孜真笑道:“就走了。”子离看见子巽也在,就道:“哥,从今日起林大人便是禁军副领了。新官上任,林大人点火点到这里来了。”子巽听了,便看着林孜真微笑道:“恭喜了。”林孜真拱手回道:“三爷真是性情中人,怪道皇上额外器重。告辞了。”他说完便走了,子巽站在后面,微眯着眼睛看他离开。
 
  子巽看过了屈进,便和子离一起走出来。他看子离不说话,就道:“你搬回去住了?”子离道:“总得回去。”二人慢慢走出闹市,皆默默不语,子巽突然道:“我们两兄弟好久没一起去校场了。”子离便问:“现在去?”他微一点头,便命人牵了两匹马上来,又道:“就咱们两个去。”子离也兴起,笑道:“走吧。”

  二人在校场领了弓箭,就牵马进了草场。子离看见一棵衫树旁蹲了一只白兔子,小眼大耳,摇头摆尾,十分可爱,就对子巽笑道:“看看咱们谁先抓到它?”子巽一笑,便两腿一蹬,驾绳奔了出去。二人一前一后,掠地飞尘,惊得周围的鸟儿都飞了起来。那小兔子看见一白一黑两匹马飞奔过来,撒腿就跑。子巽骑技一流,他估摸着距离差不多了,便伸手摸箭,按箭上弓,那小兔子像是感应到了一般,瞪着惊恐的红眼越跑越快。子巽却越跟越近,看那小东西一身雪白,偶一回头,那双红眼便触目惊心。他略一犹疑,子离早跟了上来,一支箭“嗖”地从身后射出。他勒绳不及,却是跑过了头,等慢慢驾着马回来,子离已拎起兔子笑道:“还是我赢了。”

  因校场到黄昏时便不许人再进来,他二人便沿着小溪走出去。子离蹲在溪边洗手,一抬头看见子巽正望着夕阳,便又低了头问:“她怎么样了?”子巽眯眼看着他问:“你还想着她?”子离站起来拍拍袍子:“事到如今,我知道什么该想,什么不该想。”子巽便冷笑道:“她怎么样你会不清楚吗?你每天半夜潜到别院去看她,还当我不知道?”子离却有些心慌,拉了拉领口,别过头道:“什么事都瞒不过你——不过她不知道,你也别告诉她。”子巽“哼”了一声,子离想了想,又对他道:“你打算怎么安置她?家里是容不下她了,让她一直住在别院吗?”子巽静默一会,看着他道:“我想送她去南方,那里气候温和,适合养病。”子离呆了会,就问:“那家里和朝廷你都不管了?” 子巽却摇摇头:“我也一直在犯愁。”子离怒道:“莫非你想让她一个人去?”子巽拉着身上的表链:“那我只能两头跑。”子离气道:“还不如让她住在别院!”

  子巽皱眉道:“那也不是长久之计,别院也不是常年都空着。过年祭祖,酷暑消夏,娘都会带着芳儿他们过来。”子离问:“那你预备如何?”他看子巽沉默不语,便拎着他的领子恨恨道:“你是看着她没药医了,就想抛下她?”子巽一把推开他,冷冷一笑,转身对着夕阳,沉吟着:“我没想抛下谁,只是有些累了——” 他刚说完,子离就抓过他一拳打过去,指着他的鼻子骂道:“当初千方百计把她弄到手的是你!如今始乱终弃的又是你!她会弄成这样,你要负一半责任,如今却想把她往南边一塞了事。我告诉你,你要是真那么做,咱们兄弟的情分就算完了!”子巽却是狠狠回了一拳:“兄弟情分?当年你和她纠缠不清的时候,可曾想过兄弟情分?你要真想过我这个哥哥,想过这个家,一开始就不该去招惹她!”子离的嘴角静静地淌着血,他看着他慢慢喘气,直到二人的气都平了,他方敛声道:“好,过去的事都是我的错,我原本就是个混蛋!可你不能再让她伤心了,她如今什么都没有,你不能再抛下她。”子巽依旧沉着脸,缄默不语,他急怒道:“我是不会让她一个人去南边的,你若不愿去,那就永远别去了!”子巽皱眉:“什么意思?”他吸了一口气:“你可以骂我寡鲜廉耻,可若你真的不要她了,我要!”子巽眯了眼睛冷笑道:“就凭你现在这样?”他瞥见自己在小溪里的倒影,两眼浮肿,发束散乱,再低头一看,手指甲又黑又长,说不出的颓靡潦倒。他却挺了挺胸,眼神聚焦对着他:“我这样怎么了?都是一个娘生的,我有哪里比你差?若当年络之嫁的是我,她一定比现在快活许多倍。”

  络之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隐约看见烛光下一个满脸胡子的男人,她用力一瞧,便唤道:“子离——”子离拉着她的纤手贴在半边脸上,哽咽着:“你终于醒了。”她便想要坐起来,一边语无伦次道:“你怎么在这?子巽呢?他知道吗?”她还没说完就看见子巽远远地倚墙站着,就越发糊涂了。子离摸着她消瘦的脸道:“你放心,他让我来的——我们再也不会挣了。”她皱着细眉,喃喃问:“挣什么?你们做什么?”子离拿了个靠枕垫在她背后,随后轻轻问:“我陪你离开这里好不好?就我们两个。”她迷惑看着他,又看向子巽。子离又道:“哥他答应放了你,成全我们。”她听了一怔,这么多年的渴望,如今就靠如此轻松的一句话便成真了。她心下一片空白,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仿佛一切耽搁了太久,所有的情绪就叫时间抽空了。这屋里静了良久,她方转过眼去看着子巽,只觉心的一角翻腾了起来,一阵一阵向外蔓延。子巽的眼神从地上移到她身上,微微笑道:“我成全你了,你高兴吗?”她的心就翻腾得越发波澜壮阔,好似海浪冲击着堤防,却在的呼之欲出时候偃旗息鼓。她垂下头握住子离的手,心里是退潮后的宁静,许多年前的温馨岁月宛若重现。子离红着眼睛,吻着她的手心柔声道:“咱们重新来过——忘了以前的事。”她心一酸,却点点头,目光又移向远处,轻轻道:“谢谢你。”

  这年过完年,子离便在江南谋了个军职,过了十五后就预备起程上任。他看络之的身体好了些,就找了个暖和的天气动身。因韩府对外宣称韩子巽夫人已然逝世,他这次南赴十分隐蔽,却忙了好一阵子。先是派人去江南置宅子;接着忙他二人的行李,络之的药方,平日里进补的药食,还有戒口的单子;因络之的户籍已消,还要给她补办一个身份,他又不肯让子巽帮忙,事事都要自己来,最后还是付纳给了他一本户籍,上面写着“钱秀女”。等到琐琐碎碎的事都忙完,已经到了二月初。

  这日凌晨天还未亮透,一辆珠缨八宝车静静停在郊外,后面四辆货车远远停着,琉璃站在车门外,哭道:“你让我跟你走吧!”络之却摇摇头:“你好好照顾茵茵。”她两眼还是肿的,忍着泪不敢再哭,想了一会又道:“别和她提我——只当我死了吧。”琉璃只拉着她的手呜呜哭着,直到子离走过来道:“该走了。”络之方催她:“你回去吧,这里露水重,别站着了。”琉璃还拉着不肯放手,只对子离道:“求三爷照看她,她如今这样,只有靠你了。”子离只说:“放心。”二人催了她好几遍,她放才松了络之,刚走几步又回头跑过来,把自己贴身带的一个旧香袋塞给络之,哽咽道:“以后想我了,就看看它吧。”

  子离驾着马走到山坡,这天正好阴阴的,四周都是灰蒙蒙的一片,几片枯页掉在罕迹的山路上,被风吹了转了几个圈就不见了。络之靠在软垫上,透过帘子凝视着窗外。突然她轻声唤道:“子离,你停一停。”他拉了缰绳问:“怎么了?”络之便要从车上下来,他忙翻下车去抱她,一边问:“做什么?”她却慢慢走出两步,望着对面的一座小山丘。子离也望过去,马上叫道:“哥”。只见子巽一袭白衣,正立在一棵银衫下面,他似乎踉跄向前走了一小步,因周围一层灰雾,寂静无声,他那一步倒迈得刻骨铭心。子离道:“他来送我们。”络之不语,站了一会,他扶着她道:“我们走吧。”她点点头,就转身上车了。子离拿起缰绳,挥舞着抽了一下,便道:“走了。”

  子巽站在对面山丘上,跟着马车走了两步,直到他们越走越远,他方才停步。许多年后他常常想,如果络之知道这是他与她今生最后的对望,她会不会山坡上多停留一刻。


第35章

召阳在韩府的日子一直不好过。他母亲原是白家的家奴,后来白府倾塌,其他人都寻到了落脚处,只他母子俩无依无靠,受人施舍。他住进仰桐庐的时候年纪还小,不懂为何韩府众人对他们母子皆侧目以对。后来年纪渐长,慢慢懂得其中曲折,待人做事便越发小心翼翼。先时络之住着时还得子巽庇护,那些丫头小厮都不敢很欺负他。后来有一天他母亲拿手绢擦着泪,慢慢告诉他:“少奶奶没了。”他听了心一冷,晚上就躺在床上皱着眉沉思,耳边还不时传来茵茵的哭闹声,一遍遍叫着: “娘呢——娘怎么不见了?爹去哪了?我要爹!”他一夜没睡,第二天凌晨的时候,天还未亮,就听见院子里有脚步声。他爬起来微微掀开窗户一角偷看,却是子巽一人轻轻穿过院落走进正屋,过了一会抱着茵茵走了出来,还有琉璃跟在后面。他二人走到台阶的时候,子巽却回头望着屋子,晨光把他的影子在台阶拉得老长,一节一节地铺在石板上。召阳还是个孩子,却觉的一阵寂寥在周遭浮动,冷得他一阵哆嗦。这时茵茵好象嘟囔了一声,子巽这才回神,转身朝大门走出去,琉璃也快步跟上了。

  从此以后子巽再未来过,茵茵也不见人影,仰桐庐一日比一日萧索。召阳和他母亲的日子也越发难过,常常饥一顿饱一顿,还要供人差遣,受人奚落。这一日他正扶在井边舀水喝,看见前面一个粗壮少年,浓眉厚唇,正冷笑道:“臭小子,跑到这里躲懒来了?”召阳赔笑道:“您交代的差都做完了。还有什么吩咐?”那少年突然从身后亮出一条藤鞭,腾地一声打在地上,撩着袖管子狠狠道:“你这个两面三刀的小*****!当着我的面陪笑脸,一转身就去爷那里告状,看我今天怎么治你!”召阳忙跳开叫道:“这是怎么说?哥哥您别冤枉我。”那少年却不由分说,挥着藤鞭又快又狠地朝他身上抽去。召阳疼得直叫:“求哥哥开恩,就是打死我,也得让我知道犯了什么错。”那少年却讥笑到:“为什么?这大院子里谁关心你的死活?你和你老娘原是我们家养的两条虫,死了正好!” 他一把抓了召阳的头发,鞭子就朝他脊背狠命抽去。召阳敌不过他力气大,挣了几下就跪倒在地,只拿手抱着头,背上一阵阵抽痛袭来,拼命咬牙忍着。过了一会,那少年也打累了,就退后一步冷笑道:“瞧瞧你这窝囊样,还要去献媚找靠山!也不想想自己是谁,给我们家爷舔鞋都不配!”召阳年纪虽小,但极为要强,此刻羞耻不已,只觉周围的人都在笑他,真恨不得冲上去杀了他泄愤。那少年又道:“从今天起你就去倒恭桶,你不是喜欢拍马屁吗?我让你对着恭桶拍个够!”

  那少年是韩幕的伴读,在小厮中很有地位,他这么一说,召阳便天天给派去刷恭桶。每日一早他就推了辆车去外院,那里的老妪会把恭桶带出来给他,有些婆子好心,会把捅放在外面。只每次去书房他都会亲自进去,婆子都对他道:“二爷都不回家,你以后不用过来。”他依旧日日去书房,还老磨磨蹭蹭地找事做,直到那里的婆子不耐烦赶了他出来,他依旧陪了笑脸道恼。如此下来三个月,人已瘦了几圈,头发里老沾着臭味。孙嫂每晚见了他就哭,他脸上没什么,只熄了灯后就躲进被子咬手指,咬着咬着眼眶就红起来。

  这日他正无精打采地推了车走过垂花门,因天渐渐热了起来,恭桶一放久就发臭,他也无心理会,直到身后的声音喝道:“喂,把车推走,谁让你走到这里来的?”他回头一看,却是一老仆,心里叹一口气,果然那老仆走进对他大声呵斥起来。他只垂着头挨训,谁知那老仆突然禁声,他抬头望去,顺着他的眼神看到门口走进二人来,他顿时双目放光,已经沉下的心又重燃希望,大声叫道:“二爷——”慌地那老仆忙捂了他的嘴,喝道:“小兔崽子,谁让你大吼大叫的!主子好不容易回来一次,你倒放了个粪桶在门口。再不推走,就叫人揭你皮!”召阳如何肯死心,只拼了命大叫,那老仆忙抱起他往里面拽。二人一闹,子巽和付纳都看过来,付纳黑着脸问道:“怎么了?”

  那老仆忙敛声后退,召阳乘机叫道:“二爷,我是孙召阳 ——您不记得我了?”子巽原本抬脚要走,听见他的话就转过身来,他马上又道:“我原是在仰桐庐当差的,二爷不记得了?”子巽朝他看了一眼,就问:“怎么了?”召阳忙对他嗑了个头,道:“求二爷给我另委一个差事,当牛做马,我只想伺候二爷。”子巽却道:“去回总管吧,我不管这事。”说完就走,没想到召阳在后面叫道:“要是回大总管有用,我也不必在这等二爷这么久了——”他看子巽越走越远,便急着叫道:“求爷看在去了的少夫人面上,多少庇护些。”子巽脚步没停,向里一拐就不见了,付纳却走回来,一个巴掌打在他脸上,冷冷道:“小小年纪就自作聪明!再让我听见你胡言乱语,你就去大街上倒粪吧!”

  他回到住处后就直挺挺地躺到床上,心想这里必是待不下去了,可怜这天下之大,竟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处。颓唐了几日,突然一天曾伯走来,打量了他一下,就道:“你和你娘收拾一下,跟我来。”他还楞楞问:“去哪里?”曾伯笑道:“去哪里都比这里好,你还想刷恭桶吗?”他一听,忙跑进屋去收拾行装,不一会就抱着小包袱带着孙嫂出门。曾伯便道:“去角门,车等着呢。”

  他坐在车上东张西望,车慢慢行出城楼向郊外驶去,孙嫂不禁疑惑道:“这是带我们去哪?”召阳不答,只觉一阵清香扑鼻,累积几个月的郁结一趋而散,望见前面的路逶迤漫长,心中既兴奋又紧张。马车在一所院落门口停了下来,他们一行人下了车,曾伯道:“你们在外门等一下。”说完就从假山边一绕不见了。这院子在大门口筑了一座假山,将院中景致都遮去,召阳带着孙嫂绕过那山,一望过去,顿时院中旖旎风光乍现,孙嫂不禁唏嘘:“这大户人家就能随处盖一座天宫,可怜咱们孤儿寡妇,得了面当风的墙还对菩萨千恩万谢的。”召阳沉默不语。二人站了会,方来个婆子道:“你们跟我来。”

  召阳带着他母亲,跟着那婆子走了许久,方到了一座屋子前,不及京城里的府邸那种气派,却是小巧幽静。他还未到门口,就听见茵茵的声音,他心里一笑,随着婆子进了门。果然茵茵正站在里屋的床上,散着一只小辫子,嘟着嘴在叫嚷。子巽却远远地躺在塌椅上,手里拿了本书在翻。曾伯站在一边,看见他们来了,就对子巽轻轻道:“爷,他们来了。”子巽方抬眼,然后示意他们进来。召阳由孙嫂带着走进屋去,二人刚要跪下,曾伯却一把扶了起来。召阳抬眼,看见子巽对自己母亲微微笑道:“茵茵自小便是你带大的,我把你接过来,想让你继续照看她,不知你可愿意?”孙嫂忙道: “爷不嫌弃,肯把小姐交给我,奴才一定尽心尽力。”子巽一笑,又道:“一会你去见见琉璃,她会告诉你屋子在哪。以后你就单照看小姐,和以前一样。”孙嫂感戴不尽,只说:“谢谢爷的大恩大德。”子巽又看了召阳一眼,对她道:“倒是谢你儿子吧——你生了个好儿子。”

  于是召阳便在别院住了下来。他平日里没什么事好做,只陪着茵茵玩闹。这府里的人都拿这位小姐当神供奉,敬而远之,只有召阳肯亲近她,并且任她欺负,渐渐地她也只找他玩。子巽白日里入朝,黄昏便回到别院陪着女儿。他一回来,茵茵就不要召阳了,只黏着她爹问东问西。她最常问的就是:“娘去哪了?我好想她。”子巽就会垂下眼睛,搂着她默默不语。过了一阵她便不再问她娘,倒会问:“我们什么时候回家?我想芳姐姐了,还有哥哥。”子巽就道:“不喜欢住在这吗?”她点着头道:“喜欢,可我更喜欢回家。”子巽想了会,就柔声道:“再陪爹住一阵子,然后一起回家。”她笑道:“好啊。”

  子巽又请了两位师傅来教茵茵功课,隔了三日师傅们就自动请辞。过了几日又来位郭先生,他对她正色道:“你要再胡闹,我就不管你了——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吧。”谁知茵茵“哇”得一声哭出来,琉璃忙抱了她哄道:“你爹吓你呢!”又转头对子巽埋怨道:“她才几岁?倒逼着她去做学问,你当她是你啊?”茵茵越哭越响,只抽抽嗒嗒地说着:“你不管我,我就去找娘——娘从来不叫我读书。”琉璃忙捂着她的嘴道:“别胡说!”子巽早听见了,顿时脸色惨白,踉跄后退一步倒在椅子里,两眼木木地看着前方。琉璃知道络之是他的至痛,万万提不得,此刻看他神情恍惚,也不知该说什么开解。茵茵却怯怯问道:“爹,你怎么了?”她看子巽不理她,忙跑过去爬到他腿上叫道:“爹,你怎么了?”边说边哭了起来,这次却是真的哭。子巽一把搂过她颤声道:“别丢下爹。”茵茵没听见,只抱着子巽呜咽起来。自此后她再也没提过她母亲。

  结果那位郭师傅也没白请,每次到了上课时间,召阳便坐在里面听课,茵茵则上窜下跳,只等她高兴了,召阳会把听来的内容教给她。

  子离与络之离了京后,就在南平县住了下来,子离则接了那个县的督军一职。他们都不愿说自己的来历,南平又只是个小县城,衙门里的人只知道子离是从京城调派来的,其余的一概不知。他们的宅子离城十里路,小小的四间房,中间一个天井,屋后还有个小花园。子离雇了一对夫妇家仆,几天后又找了个十五岁的丫头来。其实家里也没什么事情,只他去衙门的时候络之就落了单,他想雇个年轻姑娘来同她说笑解闷。谁知一个月后络之就发现自己的几件首饰不见了,她不好意思去问,只告诉了子离。子离一看,就抓了那丫头喝道:“这些天你做了什么?”那丫头做贼心虚,早吓得跪下来哭道:“求爷饶过我这回,我再也不敢了。”子离怒道: “滚!”就连夜打发她离开了。后来他还想再请人,络之便道:“算了吧,咱们人生地不熟,请来的未必可靠。”他一想也对,就道:“慢慢来,等和左邻右舍有来往了,你就不会闷了。”

  络之一直连绵病榻,喝的药比吃的饭还多,后来她一闻到药味便不停地吐。子离常常要从衙门跑回来照顾她,有一次她边吐边哭道:“都是我拖累了你。”子离却气道:“和我还说什么拖不拖累。”她只靠在他身上说:“我不想再吃药了。”他搂着她坐在床边:“不吃药怎么会好呢?大夫说你一直郁结不开,所以病才好不了。你别老闷在屋子里,叫老王嫂子扶你出去走走,开了心,这样病才好得快。”她低声道:“你都不在,我去哪都没意思。”子离笑道:“我可得赚银子养活你,老婆大人。”

  隔天他便带了她去赶市集,络之何曾见过这等车水马龙,倒是新奇地逛了起来。子离便一一指给她看,这是杂耍,那是赌坊,又买了几串糖葫芦来,只给她尝一个,却不许她多吃。她逛了一会便累了,子离就带着她去凉亭里坐着,又有一个捏泥人的老头上来笑道:“夫人好俊俏的容貌,不如让老夫给您捏个,您看看像不像。”络之看着他小摊上插着几个小泥人,都玲珑可爱,就笑问:“捏一个要多久?”那老头忙道:“很快就好。”络之便坐着不动,一边看如何捏成的。子离却没理会那老头,只两手抱在胸前,眼睛直直地看着络之。她余光瞥见,这样大庭广众之下倒不好意思,好不容易等那老头捏好了,她就对他轻嗔道:“你盯着我做什么?”子离拿起那泥人笑道:“捏得倒像,只少了神韵。”

  白天时子离能陪她的时间到底不多,多数都只她一人打发时间。平日里也会有几户人家过来走动,只那些妇人都目不识丁,所谈之事她又毫无兴趣,渐渐地便也淡了来往。她性情原本就寡淡,如今更是幽居独处,只等晚间子离回来后才会说笑两句。有时子离回来后心情也不好,她知道官场处处都有倾轧,他又不肯借家里的名声,一腔郁闷无处发泄,只好黑着脸坐在饭桌上。

  这日老王嫂子上来回道:“夫人,从京里带来的药都吃得差不多了,另外燕窝也没了,是不是该采办一些?”子离就道:“没了就去买,罗嗦什么!”王嫂子赔笑道:“咱们这小地方可没那金贵的东西,爷若要,便得托人去江宁买。”子离便问:“你认得人可以去买吗?”王嫂子道:“有,若是急着要,我明就叫人去。”子离就道:“那你列一张单子,要多少钱,我先支给你。"

  他二人何曾对钱有过概念,这一来二去的便是几百两。子离一个月的月钱还不到五两,他和络之又没什么积蓄,几个月下来家里就入不敷出。络之还不知道,一日家里没了盐,王嫂便要支钱去买,她翻了半天柜子却找不到,还奇道:“怎么钱都没了?”到了晚上子离回来后,又帮着翻了一遍,果然处处都空空如也。络之就抱了首饰盒道:“我还有这个。”她看子离沉了脸,就不敢再说。

  没过几天却来了一辆马车,她和子离刚走出去,那车夫就笑道:“小的是从京城来的,给二位送点东西。”又拿了一个小木盒道:“三爷,这地方银票不好使,倒是现钱实用些,小的都给您换好了。”络之感觉子离握她的手越来越紧,脸也抽搐起来。突然他一手打翻了那盒子,大声咆哮道:“滚!我不用他施舍!你去告诉他,我韩子离养得活自己一家,用不着他的好心。”那车夫才想辩解,子离青筋都暴了起来,一把拉过络之藏在身后。络之忙对车夫道:“你快走吧——以后别来了。”直等那车夫走得不见影了,子离方松了气,他回头看了她一眼,就闷闷地一人进屋了。


第36章 

  敏公公已经是第三次跑到南平县了,苦口婆心了几天,子离依旧不为所动。他禁不住抱怨道:“三爷,您这样我怎么回去跟皇上交差啊?”子离笑笑:“难为他还记着我。”敏公公叹道:“这些年来你哥和林孜真斗得厉害,皇上也很难做。他一直想让你回去帮他,奴才瞧了这些年,皇上最信任的就是您了。”他看子离不语,又道:“三爷,皇上说了,您什么时候愿意回去,八十万禁军就交给您了——他谁也放心不下,单单指望你,你看这——”子离却示意他别再说,一个走到窗前,默默道:“你回去告诉他,韩子离谢谢他的好意,只是我不能离开这儿。”

  晚上他回到家,在一片漆黑里摸到了凳子,就一屁股坐上去打着饱嗝。他靠门坐着,隐隐闻到一阵木犀花香,闻得他鼻子痒痒地,直想打喷嚏。他便站起来走了一步,面前突然一阵轻响,接着一团幽光,络之的脸就忽明忽暗。他问:“你还没睡?”边说边走到床沿,伸过手去拉她。谁知她却一扭避开了,冷冷问:“你去哪了?”子离就道:“京里来了个朋友,我陪他多坐了会。”她问: “什么朋友?”他答:“宫里来的。”她又问:“找你做什么?”他答:“没什么,叙叙旧。”她皱起眉:“还有呢?”他道:“没有了。”她却怒道:“叙旧要叙这么久!?”

  子离也气道:“你又要无事生非?人家从京城大老远来看我,好几年不见的朋友,我多待一会也有错?”她就道:“那你怎么不带他来家里?”子离道:“家里就你一个人。把一个大老爷门往这里带,谁去招呼他?”她低了头咬着嘴唇,一会委屈道:“你也知道家里就我一个人,你老是在外面晃,就不顾着我会害怕吗?”子离一顿,方走过去一把搂过她道:“是我不对。”她又道:“昨天你说过回来吃饭的,我早早地做好了菜,巴巴地等你回来。结果你连人影也不见,倒是隔壁的婆子又来狠敲门,说是咱们家的墙灰掉在她家院子里。她在门口叫了一下午,我连门都不敢出去。她要是带了人闯进来,我可怎么办?”子离皱起眉道:“这些三姑六婆最麻烦。你别怕,等过了秋天咱们就搬到江宁去,不和这些山野村妇一同住了。”她抬头看他:“去江宁?”他道:“对。” 她想了会,便摇头道:“我不想去。”

  子离不解,络之又说一遍:“我不去。”他劝道:“我拖人在那找了个差事,以前我在西南驻军时认识了许多朋友,如今有好些在那里任职。我们去了,住的地方都是现成的,又能找几个稳妥的人照顾你,比在这里落魄强多了。”她冷道:“那你自己去吧,那里有吃有住,又有朋友,不像这里穷乡僻壤,埋没了你这个人才。”子离一急:“你这是闹什么别扭?”他一气,就摔掉她的手走到墙边,叫道:“好好的日子你非得过成这样!到底是哪里不如你的意,三天两头找些事出来和我过不去!”络之也叫道:“是你过得不如意吧!平日在家待不了多久,有朋友来了就整夜不回来。你和那些朋友都说什么?江宁江宁——你是想去江宁,还是想回京城?”

  子离黑了脸,停了一会道:“我想去一个你不会闹别扭地方住着。”他看她坐在床上喘气,两眼直勾勾地看着他,他突然笑道:“大约回到了京城,你就不会老是发脾气了。”她双眉一紧,问他:“你说什么?”他接着道:“不是吗?他什么都能给你,他是当朝权贵!我是什么——”他朝空荡荡的屋子里看了一眼,“我有什么?也难怪你会不如意——”他还未说完,左脸就“啪”地挨了一掌,络之楞楞瞧了他会,就低头捂了脸哭起来。

  子离跪坐到床边,慢慢地拉她的手,她没有抗拒,他就慢慢将她拉到怀里,她就伏在他胸口啜泣,他的心就一阵阵痛起来,握着她的手道:“你打死我吧。”她果真拿手捶着他的胸,等到她捶累了,方才抬眼说:“我没后悔过,是贫是贵,我都不后悔。很早就说过,去哪里我都跟着你。”他抱紧她:“以后我再也不说这样的混帐话了。”她点点头,他又问:“为什么不愿去江宁?”她埋头在他怀里许久,方抬了头道:“那里有你许多朋友,你一去,还会记得我吗?”他笑了起来:“你真傻。”她却认真地问道:“子离,你还喜欢我吗?”他含笑问:“你又在想什么了?”她拉着他问道:“喜欢吗?”他柔声道:“你说呢?”她叹了口气:“有时我在想,若你没遇见我,会是如何一个情景。走到今天,真是我害了你。害你没有妻儿,害你丢了前程。你是还喜欢我,可这份喜欢同从前——很久以前——是不一样了。我情愿回到从前——你咬牙切齿恨我爹那会,其实那时什么也没有发生,那时我们多快乐。”子离也沉默了下来,他看着荧荧烛光,一旁还有几只萤火虫绕着烛光不愿飞走,一会他沉声道:“我的那份喜欢没变过,是你的变了。”

  他感觉她一只手紧紧拽着他的袖子,就接着道:“你想过他吗?”她立刻道:“没有。”他又道:“很久以前我也提过他,后来你就大病一场,于是我没敢再提。今天你问我还喜欢你吗,我已经说了。现在该你说。”络之一动不动地靠在他身上,他清清楚楚地听着自己的心跳声,感觉周遭一阵阵热起来,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她轻声道:“我喜欢的是你——一直都是。”他鼻子一酸,似欢喜似悲凉,好象费了一生的精力终于换回了自己想要的珍宝,如今只剩下守侯。他低下头吻着她的脖颈,嘴唇游到她唇边,只觉一阵湿滑,他以为是自己的泪,突然却是一阵腥味,他手指一碰,忙颤声道:“络之,你怎么了?”他略微一摇她,她朝他一笑,然后一口鲜血吐了出来。烛光下的萤火虫越来越多,她满脸惨白,看着自己胸口的血渍,先时还若隐若现,渐渐越发清楚。

  敏公公回宫后,将子离的行经缓缓和容素说了。容素正为别的事心烦,只说:“算了,他不肯就罢了。”林孜真在一旁笑道:“三爷真是潇洒之人。”容素皱眉道:“别说别人了,山西的事如何办?”林孜真道:“在下很早就请命出征了。”容素手里抓着棋子,慢慢道:“暴民易除,若为此失掉了人心,岂不坏事?”林孜真笑道:“若惩罚官员,便是纵容暴民,此例一开,天下将永无宁日;若用重兵压制,则民心不服,亦不是长久之计。只有两处并罚,但关键是如何去做,做得不露声色,体现皇上的恩威并重。”容素笑看他一眼,他就恭声道:“臣一定竭力。”

  他又陪容素下了盘棋,方要告退,容素突然想起什么,就道:“这次你去山西带上承立,他年纪大了,该让他办点正经事了。”林孜真一楞,马上道:“领旨。”走到门槛这里,却看见陈皇后笑吟吟走进来,一看他就道:“听说林大人要去山西?”他忙点头道是。她便转身对身后的宫女笑问:“山西出什么好东西?”那两个宫女不敢说话,她又一笑,对他道:“等我想好了,列张单子,烦林大人给带回来。”林孜真微笑道: “只怕拉了一车奇珍异宝回来,皇后娘娘不稀罕。”

  几天后林孜真便带兵西行。他来势汹汹,杀伐果决,顿时血流成河,众人均敢怒不敢言。一个月后,就有人跑到京城告御状,状告山西官吏暴虐,暴动是因为忍无可忍。容素立刻亲审了这段公案,随即派了储君亲临察看。储君年幼,却是怀柔天下,严查之下果然发现山西官吏敛财贪污,弄得当地民不聊生,黄河之堤年年崩溃。他立抓了为首的几个官员,将关押的暴民释放,亲自安抚,又训诫林孜真做事卤莽。顿时民心归顺,天下成服。林孜真正要功成身退之际,没想到一支暴民散队趁其防御松懈,抓了储君做人质。他忙向京城去了信,容素暴怒。几日后他亲自赶了回来,容素更是一巴掌打在脸上,叫道:“你不那里看着,跑回来做什么?”林孜真浑身发颤,跪在地上抓着容素的衣摆:“皇上,是奴才疏忽了。奴才先来给您请罪,若储君出了什么事,奴才就是死一百次,也——”他哭得满脸是泪。容素冷冷道:“谁关心你的死活!朕只要承立回来——毫发无伤地回来!”林孜真跪在地上道:“皇上放心,罪臣有把握,那些暴徒只是乌合之众,所要的也无非是银子。再者他们绑的可是天朝的储君,只要不逼急他们,谅他们也没这个胆子做什么。”容素道: “你有空在这里唠叨,还不如找匹马滚过去!”他忙磕了头,跌跌撞撞地出去了。

  容素在大殿里踱来踱去,林孜真还算有头脑,没将这事泄露出去。只是承立是他爱子,本想借这事让他树威信,得民心,谁知弄巧成拙。他越想越烦,身边又没个可商量的人,敏公公也不知何事,就问:“皇上,怎么了?”他略一犹疑,就道:“去把韩子巽叫来!”

  子巽得知后也皱了皱眉,容素就对他道:“我想去山西。”他微笑道:“你一去,他们倒得势了。”容素眯着眼睛道:“你若救他出来,从前的事就一笔勾销。” 子巽笑道:“多谢皇上好意。”容素一把拽过他的衣领,怒道:“你以为没了你我就一筹莫展,这天下肯为我效忠的人多的是。你要是不愿意,我就找别人!”子巽与他静静对视,直等到容素眼里的怒火平息,他方道:“你是君,我是臣,就算你不说,我也会去——替你把儿子救回来。”他一顿,又微笑道:“那位林大人真是百密一疏,好好的一场戏,却让几个小兵搞砸了。”

  之后子巽却久久不起程,容素几次催他,他都说再等等。直到半个月后,他才带了几十个人坐着车往山西去了。山西境内到处都是饥困交加的贫民,一路过去惨不忍睹,要不是车队有官兵护送,这几辆朱轮华盖这早叫人抢得分文不省。子巽坐在车里,总听见车外细细的哭声,哀求声,夹着撕心裂肺争吵声,一阵一阵袭来,人也烦躁起来。付纳坐在一旁冷笑道:“我小时侯也坐在路边乞讨,有一次捡了地上的半个馒头,还未放进嘴里,就给其他乞丐抢走了,末了还挨了一顿鞭子。”

  子巽到了府衙后,第二日便见了一个叫宋其君的。宋其君打量了他一下,就问:“你是韩子巽?”子巽含笑道:“鄙人正是。”宋其君就道:“你要人,我们要钱,若非万不得已,我们也不会出此下策。如果大人你识时务,我们定不会与您的官运过不去。”子巽皱起眉,那人又道:“五千两,并且皇帝老子要保证不追究这事。太子爷就会平安回来。”子巽向椅背一靠,冷冷看着他。宋其君看他不说话,就问:“如何?”子巽微笑道:“这位大哥倒大方,绑了天朝储君,却只要这么点赎金,我都替你不值。”那人一楞,旋即道:“你给不给?”子巽站起来看着他:“给——你要多少我都给,只怕你们没这个命花。”

  他何等老辣,见了那人三次,就知道他底气不足,便不愿再见。接着又陆陆续续地来了其他人,衙门里个个都怕人头不保,都求着他去见见,他一律让付纳前去,自己得空倒和林孜真聊聊琐事。林孜真诚惶诚恐了这些天,实在没精神应付他。子巽倒是乐此不疲,天天命人请了他来下棋。

  一日下午,二人斗棋斗到一半,林孜真便想请辞,子巽拦了他笑道:“这么快就走?”他叹道:“储君一日没脱险,在下都担着责任,哪有心思在这些闲事上。” 子巽点头道:“也是,林大人心里的大事还没做完呢。”他刚要走,子巽又在后面笑道:“大人这招真是厉害,差点连我都骗了呢。”他猛一回头,子巽却是对着棋盘在说话。他脸一青,子巽已抬了头,付纳从一旁走出来。他冷冷道:“韩大人说什么?”子巽手一挥,付纳便拿了一张信纸出来,这信纸倒没什么特别,就左下角上有一金印。他冷笑道:“也难怪皇后如此狠心,太子原不是她生的。”林孜真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又讥道:“当年的白皇后也比不上她。”

  林孜真依旧站得笔直,子巽走过去拍着他的肩道:“枉费林大人聪明一世,却找错了主。”他怒道:“你不怕我玉石俱焚?到时候你怎么回去交差?”子巽冷冷一笑:“他们是什么人?我出得比你多,你说他们听谁的?”林孜真早已恨透了他,此刻突然扑上去掐他的脖子,早被付纳叫了人来拉开,他一边挣一边叫:“韩子巽,你别得意!总有人来收拾你!”

  付纳扇了他几下耳光,就回到子巽身边,只听他道:“先别漏风声,等皇上把赎金送来。”付纳不解问: “这是为什么?爷不乘机落实了他的罪名?”子巽却道:“不急。”他看向远方的云彩,接着道:“银子送到后就叫人放了储君。那些人也都放了吧,给他们一些钱。其余的银两悄悄散人,别叫任何有官位的知道。”付纳瘪瘪嘴,满心不愿意,只道:“用得着咱们来普度众生吗?”

  他又在山西府住了三天,一日付纳跑来道:“京城的人明天就来了。”子巽一笑:“终于可以回去了,不知茵茵这些天怎么胡闹呢?”他正想着,门口一人回道:“有位从南平来的人,在门口等了半天,说是给爷来送封信。”他浑身一凛,忙命:“叫他进来。”付纳皱起眉,不一会就来了个小厮,手里托着封信道:“爷叫人好找。三爷在南边寻你好些天了。”

  子巽一手拿过信,边拆边问他:“三爷什么事?”那小厮回道:“小的不太清楚,只急急地在找您。”付纳看了一眼,信上没几个字,子巽却低头看了好久。他刚想说话,他却一下子站起来,朝前奔出两步,又退回来,对他道:“备马,我要去南平!”付纳就问:“三爷怎么了?”子巽却吼道:“哪来这么多话!去备马!备好车,立刻就走!”他模样吓人,那小厮早应和着去了。付纳一把拉住他,叫了声:“爷。”子巽一手握着信纸,闭着眼睛道: “子离说她不行了。”

  付纳听了,沉默一会,却是“碰”一声跪在他脚边,恳切道:“在下知道您的心思。只如今这个时候,您万万走不得。”子巽睁开眼瞪着他,付纳拉着他道:“姓林的并未入罪,您要一走,明天就是他领赎金。爷知道这是什么后果吗?”子巽道:“那就公布于众,把太子放了。我们走人!”他说完便要抬脚,付纳就一直抱着他的脚:“二爷三思!这是下下之策,这话只能回宫后和皇上悄悄说,切不可示众。咱们整盘棋就差最后一招!只要过了明天,把戏做足,把储君接回来。你一离开,那些暴徒就有倒戈的可能。再者可这一路上的惨境您也是亲眼见的,我不会说什么大道理,只要再等一天,就能救多少人。二爷,再等一天吧。”子巽却冷冷道:“以前没见你有这副心肠!今日倒当起菩萨来了,放手!”付纳真的放了手,敛声道:“小人只说到这,全凭二爷自己裁夺。”

  子巽一顿,绕着椅子走过去再走回来,又看了他一眼,方在椅子上坐下,沉声道:“叫人备好快马,把茵茵接去江宁等我。明日一接了储君,我就走!”


第37章

  入冬后络之的身体就越来越差。她常常坐在天井的葡萄藤下面晒太阳,一坐便是好几个时辰。子离白天的时候都不在家,家里就寂静无声,偶尔会有只野猫嘶叫一声,往往惊得她浑身一颤。

  子离去江宁请了许多名医,折腾了几次都无甚作用。络之就拉着他道:“倒是你陪陪我吧,别再叫生人进来了。”

  这一日她正歪在床上,邻家的几个小孩子跑到院子里来捡落下的风筝。一个男孩看见子离拿着弓箭在擦拭,心生好奇,就上前搭讪。子离兴起,就认真地教起他来,于是其他孩子也要学,你一言我一语,团团围起他,叽叽查查,直闹到二更才散。事后子离收了弓箭,对络之笑道:“那些小子真够烦人的。”她看着他,也笑道:“我看你倒很高兴——好久没见你这么多话了。”他对她笑笑,就坐到床沿上来,络之沉默一会,又低头摸着被子轻轻说:“这家里太静了,你觉不觉得?”子离一顿,接着问:“你是闷了吧?明日我带你出去走走。”她摇摇头,又停了一会,才道:“你年纪也不小了,都没有一个孩子,我老觉得对不住你。”子离却想起了往事,蓦然间心一疼,只呆呆地出神。

  到了过年的时候,络之已不能下床。一日子离端了药来,她倒笑着说:“罢了,喝与不喝都一样。” 子离扶她坐起来,对她道:“我想好了,等天暖和点,我们就回京去。”她推了药碗道:“为什么?我不回去。”他“碰”得一声放了碗,叫道:“这里什么都没有,你怎么治病?”她却默默道:“你是知道的,我的日子不多了。”子离两眼充着血,握着她细细的手腕,哽咽道:“你说过一直陪着我的。”她一手抚上他下巴上的胡渣,摇摇头,慢慢哭道:“要是我能给你生个孩子就好了,就是死了也甘愿。”他听了,一下子埋头在她胸前,低声哭起来。她又道:“等我到了下面,先去找山楂子,向他们母子赔罪。”他闷声道:“该去赔罪的是我。”她道:“我会告诉她,这辈子终究是亏欠她,她若恨我,来世再来找我吧。”子离抱紧她哑声道: “今生你还欠我许多,我先不会放过你的。”

  络之看着他消瘦的两颊,额头上几条淡淡的细纹,以前只有他大笑的时候才会看见。自从带着她到了南方,他笑的时候越来越少,细纹却越来越多。她双目淡然,抓着他的手道:“子离,答应我一件事。”他问:“什么?”她一阵猛咳,喘着气道:“等我死后,忘了我吧。”子离反手抓着她的,她又道:“忘了吧——忘得干干净净,一点也别留下。”他低下头挨着她的额头,她停了一会,慢慢道:“再找个好姑娘,好好过日子。”她感觉脸上一阵湿热,子离的身体微微发颤,就微笑道:“回家去吧,等我走了,就回去吧。”

  之后她的话就不多,并且精神短少,睁开眼一会便又睡去,睡了一会又会叫着醒来。她这些天老做着噩梦,子离问她怎么了,她也不肯说,只喜欢一个人待着,眼睛望向窗外。一日早上她突然咳起来,吐出来的东西里都带着血,大夫看后便道:“夫人几年前并未将毒拔尽,于肝脾十分亏损,外加郁结不开,日积月累,姑而酿成大疾。”子离怒道:“你倒是开方子!”那大夫忙开了一张,子离这些年来看了不少医书,如何不知此时情况如何,看了一眼方子就将大夫赶走了。

  他回到屋里,络之正弯腰在地上拾一只镯子,她手腕细,那只镯子老是滑落出来。他走过去替她拾了起来,看着她默默戴上,却是一言不发。夕阳透过纱窗映在她身上,几个雪松的阴影摇来摇去,她拉高了被子。他禁不住问道:“你就不肯说吗?”她看他一眼,他又道:“这些年来——你从没提过他。病到这样,你都不愿说。你想见他,对吗?”她一手抓着被子,他坐过去,轻轻叫道:“络之——”她却别过头去,他看着她,低声道:“昨天我写信去了,叫他来看你。”她整个人没动,雪松的阴影却左右摇摆。

  谁知送信的回来禀道:“韩家少爷去山西办事了。”子离道:“那你回来做什么?把信送去山西。”络之却病得糊涂,很少有清醒的时候,醒了就茫然望着远方,有时候难受得厉害了,就会默默流泪,含糊不清地叫唤两声。渐渐地她连子离也不认得,一醒过来就是猛咳,咳得倒气。他知道她留着一口气是在等子巽,偏偏等了许久都未见他人影,他别无它法,只日日守在她床边不愿离去。

  正月末有一天,络之难得吃了两口粥,看着子离轻声说道:“这些天我老想到小时候的事——这一生真像一场梦。”子离看她略有精神,就抱着她到院子里吸了几口新鲜空气,她脸上微露笑意。院门外几个小孩还在放炮仗,噼里啪啦,十分热闹,子离看她专注地看着,好象很高兴。他便道:“等一下咱们也放。”她点点头,手却越来越凉,子离摸着她身上,问道:“不舒服?”她眯眼看着阳光,渐渐地就要闭眼。他一阵心慌,忙摇着她唤道:“络之,醒醒,你听得见吗?”她又睁开眼,突然哭道:“他恨我是吗?为什么不来见我?”子离搂着她安慰道:“不是,他有事耽搁了,就快来了。”她却摇着头哭喊起来,慢慢地声音越来越轻,眼神也平静下来。子离感觉她轻轻往他身上一靠,突然门外一阵炮仗声,他一楞,再低头一看,她像是睡着了一样依在他胸口。

  子巽一路风尘颠簸,终于赶到了江宁府。何再炳是认识他的,忙赔笑道:“二爷辛苦了,府里请。”子巽也不和他客气,边走边问:“小女呢?”何再炳道:“小姐正在吃午饭,大人要不要一起用点?”他俩一走进正厅,果然茵茵正趴在桌上吃东西,琉璃就站在一旁。茵茵一见子巽就笑道:“爹,你怎么才来?”子巽走过去一把抱起她,问何再炳:“马车呢?”何再炳忙道:“在后院,小人都预备好了,大约明日中午就能到南平县了。”子巽就道:“把马牵出来,我们现在就走。”何再炳一楞,忙去安排了。这里茵茵问道:“爹,我们去哪里?”

  路面不平坦,马车又走得极快,姑而左摇右颠。茵茵难受了,就叫道:“我想睡了。”琉璃哄着她道:“别吵,就快到了。”茵茵问她:“去哪里呢?”琉璃看了子巽一眼,他正闭目靠在车后。她转身对茵茵道:“去见你娘。”茵茵奇道:“娘不是死了吗?”她忙做手势让她别再说,悄悄道:“你爹这些天都没睡过,让他歇歇。”茵茵便托着腮帮子坐在一边,琉璃愁眉不展,转身看着窗外,却是浮光掠影,分外凄凉。

  马车一停,子巽立刻睁开眼拉起帘子。车夫回道:“韩爷,就是这里了。”他跳下车,一下子没站稳,亏得车夫一把扶住他才没跌倒。他一手牵了茵茵,一手推开了木门。木门“吱呀”一声打开,院子里静悄悄的,葡萄藤架子上地挂了几根的藤条;下面有一口井,缠绕着粗粗的麻绳;小花圃里还有几朵小白花没谢,娇娇弱弱地给北风吹着;地上还有红色纸屑,像是放完炮仗留下来的。他走到屋门口,突然紧张起来,两手理了理领口,这才带着茵茵进去。

  屋内一样寂静一片,他传过正屋走进厢房,再绕到后院,都没见到人影。他正要走回去,忽看见内屋一角落里坐着个人。他走过去一看,却是子离木然嵌坐在两面橱的当中,怀里抱着块木牌。他只觉胸口被一撞,心里凉凉的,好象温暖身体的东西正慢慢流走。突然另一间屋里传来琉璃的哭声,他竟没了勇气去看个究竟。这屋里静静的,最后只剩下茵茵的叫声:“爹,这是哪?他是谁?爹——”

  因是冬天,络之的棺柩就停在后屋内。子离移开了棺盖,琉璃早哭了起来,想她自幼可怜,父亲冷漠,母亲懦弱;后来嫁到韩家,偏偏遇见了这两个痴心的兄弟,纠缠了这些年,终是一场空。她越想哭得越凶,俗话说情深不寿,这话真是不假,看来个人只能得个人的缘分,若多得了,终是不幸。她看络之嘴角微微上翘,倒像是在憨笑。她心一酸,不忍再看,回头看见子离正痴痴地望着,就道:“还是早点葬了她吧,入土为安。”子离却一把盖上棺柩,咬牙切齿道:“谁也不准动她!”

  琉璃就怕他会这样,只好劝道:“好,先不动。”子离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嘻嘻笑道:“今后我就在这里陪她。”琉璃无法,回头看见茵茵站在门口,就道:“过来跟你娘磕个头。”茵茵怯怯问:“那是谁?”琉璃哭道:“那是你娘啊,过来给她磕个头。”茵茵又指着子离问:“那他是谁?”琉璃道:“那是你三叔叔。”茵茵却叫道:“爹呢?我要爹!”她说完就跑出去了。琉璃突然想起一直不见子巽,心下担心,又看子离坐在棺柩旁边又哭又笑,不知说些什么,千头万绪涌上心头,索性自己放声哭起来。

  那晚她安顿好了茵茵,就在隔壁小厢房里睡了。她睡得极浅,后屋里只响了两声争吵声,她就立刻醒了,忙披了衣服去看究竟。子离正一把推开子巽,叫道:“你别过来!她是我的!”子巽摇摇晃晃,好像喝了酒,被他一推就摔倒在地。琉璃忙上前去扶他,口中道:“三爷,他大老远跑来,和你一样伤心,你别这样对他。”子巽喘着气,琉璃扶着他上前,走到棺柩那里他又不走了,只看了一眼,就折回来。三人对视,琉璃看他似有什么话要问,但终是没开口。他站了一会,就要出去。琉璃不解,只好扶着他。子离在后面道:“她说要火化,然后带她回京城。”

  他身影一顿,就出去了。琉璃跟着他走进了东面的厢房,他坐到一把椅子上,上面还有一张旧的灰鼠皮。对面却是一张梳妆台,一个小盒里还有几只银钗,已失掉了光泽。一件淡黄色坎肩还搭在台子上,一边的毛已经脱落了不少。他朝她挥挥手,示意她出去。她走到门口,回头望他一眼,轻轻关了门。

  她走出几步,又折回来。仔细一听里面静悄悄的,透过门缝一看,子巽还是坐在那里,却是埋头在那件坎肩里,一动不动。第二天一早她来敲门,他还是那个姿势。她轻声叫道:“二爷。”子巽方才抬头,她道:“二爷,早早地办了丧事,我们就回去吧。”他不语,半晌道:“好。”


第38章 

  召阳渐渐长大,在韩府的地位越显尴尬。他读书识字,一些婆子丫头都会找他写几个字,或去一封信,倒叫众人不好怎么使唤他。可遇到女眷出府,又是他做赶车的小厮。他在少年看过一些书,在功名上有自己的抱负,每每想离开韩府去考科举。可一离开韩府,谁又会认得他孙召阳。科举选拔百里挑一,他无权无势,想功成名就恐怕是遥遥无期;不比如今依傍韩府,出门后人人都对他赔笑寒暄。这些年来他往往思来想去,盘算着将来如何自处。曾今一度他向付纳示好,希冀他能收他做学生;谁知付纳对他冷冷一瞥,接着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从不谄媚。”说得他满脸通红,就此断了这念头。

  他留在韩府还有一层原因。茵茵自幼被娇惯,品行率直天真。虽已到将笄之年,举止之间多了少女的娇态,但依旧一派不知人间忧患为何物的作风。这些在召阳眼里起初是迷惑,后来某一天他在院子里帮她捡起了一只耳环,她在阳光下朝他嫣然一笑,这份迷惑就变成了一往情深。

  这日他去书房送信,远远地走来一女子,穿着月白色的小夹袄,乌溜溜的发辫搭在两肩的白狐毛上。她步子轻盈,两耳上细细的两条银坠子微微摇晃,在阳光底下闪闪烁烁,却被发辫遮去了好些。于是召阳的眼神都聚到她晶亮的眸子,他微笑道:“二小姐。”

  茵茵神色冷淡,见了他也不理,只往里面走。他便拦住道:“你怎么了?”她嘴一嘟,板着脸道:“什么你呀我呀的,咱们分得清楚点。”他脸了沉,旋即道: “是奴才出言不逊了,小姐。”茵茵停了步子,却扭着头不去看他。他上前一拉,她却一挣,他叹了口气,道:“这信是给你爹的,你带进去吧。”她一手推了信,微怒道:“今天我还是要出城去,看你能怎么样!”他低头:“只要二爷同意了,奴才不敢反对。”她娇嗔:“只要你不去多嘴,我就能叫我爹同意。”她夺了信就要进去,他却拉了她劝道:“你一个姑娘家,哪能整天往外跑?”她朝他眨眨眼睛:“不用你管!”又指着他鼻子命令道:“你不许多嘴啊!”说完就拉起帘子进去了。

  召阳看她进去了,只觉索然无味,便一人走到大街上去。他想起许久没去东方曜的墓地清扫,惟恐盘问起来众小厮会把责任推委到他身上,就要了匹马往城郊去了。此时天气已有初冬的痕迹,路两边的几户人家把炉子拎到外面生起火来,黄澄澄的铜壶冒着袅袅热气。一旁还有一个老人搓着手吃着山芋。他不觉想到当年若不是跟着他母亲住到韩府,大约如今自己也是这番光景。他皱起眉,挥起鞭子让马快跑,脑中便不再想起自己落魄的童年。等他迎着冷风跑得浑身发热,再一看,才发觉已经到了。

  东方曜的墓地却是干干净净,前面还供着鲜果。他微微一楞,才看见周围有三五个人正在瞧着他。有二人身材魁梧,身上都配着长剑,另一个是老者,中间站了一个青年公子,戴着束发紫金冠,脚踩藏青色朝靴,一身白袍,朗朗有神。召阳立刻笑道:“阁下也认识东方先生?”那公子微笑道:“在下并不认得。家父与他曾有一面之缘,十分钦佩他的才学。今日是他死忌,家父原想亲自前来,因分身乏术,才命我代进些追思之意。”他这才想起今天是东方曜的死忌,往年韩子巽都会过来,今年他没交代,他也就忘了。那少年却问道:“公子也认得东方先生吗?”他摇摇头,笑道:“不,他是我家主人的老师。”那少年微微一楞,马上笑道:“原来如此,幸会了。想必您家的主人也是个人物。”召阳马上接道:“大都学富五车,励精图治的,无论是否成了人物,都要为天朝,为百姓鞠躬尽瘁。这才是至学之本。”那少年听了,便十分高兴的样子,道:“难得你有这种见识,韩——你们家主人的家训不错。”他便道:“在下孙召阳,能得公子赏识,很是荣幸。”

  那少年便要上前一步,谁知身边的那位老者却抢先一步,对他轻道:“公子。”那少年便退回来,绕到马的另一侧,二个配剑的站在他一左一右,召阳方走上来,与他隔马同行。那少年便问:“公子这样的人才,为何屈居在别人府邸?”他微然沮丧道: “一言难尽。我幼年时被我家夫人带入府中,一住至今。每每想离开,可滴水之恩如何能忘,顾去了私心,安心留在府中服侍。”那少年便摇头道:“可惜,可惜。公子既有抱负,应该去考科举。”他微笑道:“岂有这么容易。官场上若无人举荐,无人保送,谁会在意无名小卒。”接着语锋一转:“谈了许久,不知公子您怎么称呼?”那少年呵呵一笑:“在下姓程,单名立字。”召阳立刻道:“若有机会,希望能有幸与公子畅谈。”那少年道:“一定有机会,今日不及,来日方长。”他道:“在下在二等侯韩子巽府上当差,恭候公子。”那少年微笑道:“好的。”又取下身上的一串香珠道:“今日匆忙,只有这份薄礼,公子笑纳。”召阳忙接了,又拿下身上最好的一块玉佩与他交换了,才送他们一行人远去。

  他一路回去,步伐轻快。他自幼便懂察言观色,又在韩府历练多年,皇孙贵胄的气派一眼就能瞧出。承立的身份他猜得十有八九,只盼这次能扬眉吐气。他一路盘算着回家,顶头看见茵茵蹦蹦跳跳从垂花门里走出来,就笑问:“又溜出去?” 茵茵俏笑道:“爹病了,我哄他睡了。现在没人管我了。”他拿出刚才的那串香珠子,笑道:“送给你,我得来的好东西。”她拿起一看,那珠子颗颗红艳,像极了红豆,用明黄的穗子串起来,下面一小小金色吊牌,刻有“承立”二字。她扔还给他,嗔道:“哪里弄来的?还是别人用过的,我不要!”他正要说话,却看韩母姚氏一行人从拐角里走出,忙禁了声站到一边。

  韩母一看到茵茵,便立刻道:“你去哪里?丫头婆子都不带一个,成什么体统?”她看到一旁站着孙召阳,眉头就皱得越紧。茵茵却道:“我哪也不去,就在家里走来走去。”韩母一把拉过她,看她小毛领上还沾着汤渍,一边眼角也没擦干净,就不停唠叨起来。茵茵不到五岁便和络之分开,此后便是子巽陪着她,子巽时常不在,就让韩母照顾。韩母起先很冷淡,后来渐渐管教起来,常常对她从头到脚数落。茵茵就开始躲着她,韩母有时见不到她,倒叫人满院子去找,好不容易找到了,却是子巽带了她进来,韩母照样一顿教训。茵茵有了她爹撑腰,如何肯俯就,她说一句她顶十句,只有等子巽开了口,她才肯不说。

  茵茵不愿听她唠叨,就道:“我回去换了还不行吗?”她看韩幕含笑站在一旁,就问:“哥哥去哪里?”韩母就道:“我们去你大姐姐家。”她一想,便笑道:“我也去。”韩母板脸道:“你邋遢成这样,带去丢人吗!”她倒腻了上去,笑着说:“我是奶奶调教的,哪里能够丢人?”又转身对召阳道:“去备车。”韩母看着召阳道:“前面你和小姐说什么呢?”茵茵马上道:“没说什么。”召阳看了她一眼,就回道:“实在没说什么。就我得了件玩的东西,送给小姐,哪知小姐看不上。”

  姚氏看他身上灰土的长袍,脚上的靴子似乎是小了点,斑斑驳驳已有磨损,手上拿了串麝香红珠,倒像是十分金贵的物件,就问他:“这东西你哪得来的?”他低声道:“一个朋友送的。”姚氏又寻问道:“哪里来的朋友?”他只好道:“今天认识的。”姚氏便一笑,又对他上下一打量。召阳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只觉他们在拿他当贼来审,心里翻江倒海了起来。此时韩幕笑道:“召阳一向会遇见些奇人异事,上回不是有个和尚送给他一本经吗?”茵茵笑起来,转身问他:“真的?”韩母却一把拉过她,正色道:“我还没说你呢,青天白日里站在门口和一个小厮说话,连姑娘家的颜面都不要了。今后再让我看见,就告诉你老子去!”又转头看着召阳,一字一句道:“你要记住,主子就是主子,奴才就是奴才。自古只有主子赏东西,没有奴才送东西的。你要明白自己的身份,不要哪里得了东西就拿进来,她一个小姐,和你成天一处混已经不妥了,再私相授受,传出去还象话吗?”召阳的脸憋得紫涨,半晌才道:“知道了。”茵茵还想再说,却被韩母喝道:“还不走!”

  入冬后子巽便发起烧来,开始几天他也不在意,照样去上朝,后来低烧一直不退,才听了太医的话调养休息。这些年他对公务十分经心,不是在枢密院就是御书房,回到家后也闭门不出,偶尔让付纳进去,二人一说就是半天。如今告了假,却是像松了一根紧绷的弦,再也提不起精神,整天懒懒地歪在躺椅上。这日下午他正眯着眼睛晒太阳,想着最近手上的几件公案,不知容素会如何决断。自他救了储君,又和容素唱双簧,解决了林孜真后,容素再也没有找人来故意针对他。大约是年少就结识的缘故,他对他总有些根深蒂固的信任,可又不像年少时那样单纯,可以把一些事不留余地地托付他。他一边想一边眼底泛着笑意,身下的椅子一摇一摇,昏昏沉沉地就要睡去,门却“碰”一声打开。他睁眼一瞧,却是茵茵撅着嘴站在自己面前。

  他微微失神,过了一会才问:“怎么了?”茵茵跪到他椅子边,拉着他袖子道:“爹,召阳说要离开!”他又问了一遍:“怎么了?”她急道:“你就让他走吗?”他想了想,便理着她前额的刘海笑道:“你要问他讨卖身钱吗?”她一扭身,轻声道:“我不要他走。”子巽坐了起来:“为什么?”她挑起两条细眉:“我从小就和他一起玩,他如果走了,我有多闷啊!”他捏着她抬起的小下巴,笑道:“你就知道玩,召阳已经长大了,即便不走,也不能和你一处斯混。”她坐到他腿上,娇声道:“为什么呀?”子巽看着她问:“你很喜欢和召阳在一起?”她见他郑重其事,就微红了两颊道:“不知道。”

  子巽看她一脸娇态,身下的椅子还是一摇一摇,他沉声道:“茵茵!”她抬了头,听见他说:“他有和你说过什么?” 她低了头道:“没有。”子巽就道:“还好没有,若他有什么非分之想,就是他不走,我也要赶他出去!”她听他这样说,就红着脸叫道:“他有什么不好?!干吗你们一个个都讨厌他?”子巽道:“爹没有讨厌他,只是还不够格做我女婿。”她羞红脸道:“爹说什么呀?”他笑道:“不是吗?你刚才那阵势,就像是来保情郎的。”茵茵就拿手捶他,他一阵咳起来,她忙住了手,扶了问:“今天的药喝了没?”又看他比去年瘦了好些,眼角几条细细淡淡的纹路,就难过道:“爹你今后少去朝堂,多在家陪陪我吧。”子巽指了指白玉架子上的一根烟管,她忙去拿了,又点了烟袋让他吸了两口,他方靠回椅背上。一圈一圈的烟雾从烟管里浮出来,散在四周,他眼睛也被烟雾笼着,渐渐就朦胧起来。茵茵轻声问:“爹睡吗?”他点点头,她便悄末声地出去了,走到门口回头一看,他却是睁着眼睛望着那层烟雾,好似看见什么,又好似什么也没看见。


第39章

  子离已有十多年没有回家了。头几年陪着络之住在南平,络之死后他便辞了官,迁到江宁居住。那时郝呈平来找他,想在江南给他安排个军职,他看人家一番热情,也不好推搪。结果只做了一年,一年后又辞了差事,从此以后便成了闲云野鹤。他性情豁达,极容易交朋友,江宁府里有许多是他的旧部,彼此言语投契,无拘无束。姑而这些年他都未生回家之意,只在江南放逐。

  这日他收了一封信,打开一看却是子巽的笔迹,信中告之他自己病重,让他速速回家。他知道子巽的脾气,若非万不得已不会如此说,于是一下子心慌起来,连夜整理了行李出发。

  三月里赶到京城,还未到家,已在城门口被容素派来的人接入宫里。他无奈道:“皇上的消息可真快。”来人笑道:“韩大人病得不轻,皇上料着三爷会回来,早命各驿站照看着了。”他便问了两句子巽的病,那人叹道:“韩大人是积劳成疾,太医已嘱咐了要好生静养,不许过度忧思。”他皱起眉不做声,那人又笑道:“如今三爷回来了,就能替朝廷卸下好些担子,韩大人也能好好养病了。”他一楞,旋即道:“我只是暂住,还是要回去的。”那人不解:“怎么三爷放着好好的大宅不住,偏要跑到天边去?”他笑道:“我自在惯了,若要我穿起官袍勒着脖子去面圣,还不如跑到天边去。”那人方“噢”了一声,笑笑不语。

  彼时到了宫里,容素就端坐在长案后面,含笑看着他:“你终于回来了。”子离依礼跪下道:“臣韩子离特来请罪。”容素呵呵一笑,从长案后走出,亲自扶了他起来,看着他道:“回来就好。”他头一转,又对子离身边的人笑道:“朕比你还年轻的时候,就和他打了一架。”那人笑回:“臣知道皇上和韩大人是旧识,交情非浅。”子离因刚才入宫时匆忙,未在意身边的陪行是谁,此时一看,却是一个年轻公子,眼神机警,两颊消瘦。容素就道:“这是孙召阳,如今太子的伴读。”子离恍然大悟,就对他道:“幸会。”又对容素笑道:“你又纳了个人才。”一旁召阳接道:“在下倒是一无是处,只靠皇上提携,‘人才’二字实在当不起。”容素笑道:“你又来谦虚。”

  子离也笑,他看着容素,见他眼角旁聚了些许皱纹,两眼像是凹陷了许多,却越发炯炯有神。他眉眼间流露出一种笃定 ——少年时他也是自信满满的神情——只如今的却不一样,像是经历了迷茫和破晓后对自己的胸有成竹。子离不知是高兴还是失落,有些落寞地站着。容素便问他: “怎么了?我老了许多吧?”他道:“我也老了——咱们策马比枪的日子一去不回了。”容素听他如此说,不免有些伤感,沉吟一下,才笑道:“咱们已过了那年纪,倒是看着些武将比试有趣些。你若高兴,朕就叫人搭个场子,顺便给你接风。”子离忙推辞道:“不用,看了倒觉得自己老态龙钟了。”召阳一旁笑道:“是老当益壮吧。武将虽好,却少不了得力的人来指挥。就像满朝文武,少不了天子来运筹一样。”

  子离暗觉召阳和容素言语间十分契合,自己倒像是个局外人,于是又坐了片刻就要告辞。容素忙拦道:“怎么了,只坐一会就走了?枉费朕这些年都惦记着你。”子离忙道:“不是,我急着回去看看我哥。”容素方道:“朕倒忘了,子巽一直盼着你,你快回去吧。”他行了礼告退,走至门口容素却又叫道:“子离。”他回头问:“还有什么事?”容素一顿,问道:“这次回来还预备走吗?”他想了一下,就道:“若朝廷没什么委任,等我哥的病好了,我还是会走。”容素本来像有什么话要说,此刻却没说,隔了一会方笑道:“到底留不住你。这些年一直想把禁军交给你,总也没有机会。你若真想去南方长住,不如就在那里领个职,也不枉费了朕的心血。”子离微笑道:“谢谢皇上器重。”

  等子离走后,召阳就笑道:“三爷一看就是个真性情的人。我小时候也见过他几次,他都未曾变过。”容素靠到椅背上也含笑道:“若我有福,也该得这么一个弟弟。”召阳看他一眼,他今时今日所得一切均来之不易,表面上风光无限,内心却惶恐不安。韩子巽与他是敌是友尚未分明,如今子离又回了京城。他心中十分忌惮子离,毕竟他与容素曾是真正的知己,只怕容素会将大权交托,而自己又是一败涂地。他不觉道:“既如此,皇上为何不留他在京,也好有个说话的人。”

  容素笑看他一眼:“你没听他说吗?我们都老了——以前的日子一去不回。”召阳不语,容素却突然道:“朕倒忘了,你是在韩府长大的。子巽怎么没提过你呢?”他尴尬笑笑:“韩二爷是何等人物,如何会注意我这个无名小辈。”容素便问:“那你这个无名小辈眼里的当朝重臣是如何一个人物?”召阳只停了一会,便立刻回道:“韩大人于当世之事均运筹帷幄,是不可多得的奇才。在下自小便十分佩服,于他的言论都十分留心,每每想仿效—二——只是一点,他对君臣之礼的固守有欠妥当。不过这也不能怪他,历来的能人异士都会有些清高,又喜欢在别人面前显露一下自己的才能。其实这些还都靠皇上的海量包容,天朝才会有生生不息的俊才出现。”他说完了,等着容素的回答,好似在一场豪赌中等着尘埃落定的那一刻。容素看着他,半晌道:“你虽是他家养大的,倒也不偏心。”他舒出一口气,微笑道:“在下只是说实话。”

  子离回家快一个月了,去还未见子巽一面。他头一次去的时候,只看见一小姑娘挡在门口,问他:“干什么?”他知道是茵茵,就道:“我是你三叔叔,来看你爹的。”她却冷冷道:“我知道你是谁,你来干什么?”子离看她俏目含怒,俨然摆出一番架势挡在门口,好似在保护什么东西。他突然不知该如何面对,只清了清嗓子道:“你爹要见我,你不让吗?”茵茵就道:“爹还睡着,现在不见!”他只好走开。后来又去了几次,不是给茵茵挡了回来,就是子巽未醒。因府内事务陈杂,件件需他处理;韩母又年迈,他这些年都未尽孝道,不忍再劳繁母亲,只好一人挑下。主家一个月,他才体会到子巽以往的操劳,心想这些年只顾着自己快活,将家里的责任都扔于他一人,不觉满心愧疚。姑而茵茵每每对他冷嘲热讽时,他都不以为意。

  这日他刚从外面回来,就听到家人议论,说是付先生给孙召阳抓了去,立了罪关进牢里。他便转步往子巽房里去,正好茵茵不在,子巽则靠在躺椅上看着窗外,肩上还搭着一件披风。他轻脚走进去,走得离他很近了,他也没察觉。他方叫道:“哥,我回来了。”说话间子巽已抬了头,像是回过神来,慢慢道:“是你——茵茵告诉我你回来了,怎么不来看我?”他的思绪好似飘得很远,突然还未及拉回,眼睛是看着他,眼神却透向别处。子离摸着他粗糙的手,几条青筋脉络分明,心想岁月可曾轻饶了他。他心里一痛,正要说话,却走进一婆子道:“宫里来了人,说一会皇上会过来探视,让咱们预备预备。”

  容素走进来的时候,子离正带着家人在大院里接驾。容素忙命子离扶起韩母,与她问答两句,才让人搀了回去。子离便引着他去看子巽,一旁还跟着孙召阳。三人一路都未说话,都叫头顶的阳光刺得睁不开眼去。前面渐渐露出一座青瓦房舍,周围的树木也多了起来,召阳背心出汗,知道已经到了。

  子巽刚要起来拜见,容素却止道:“不必。”他示意子离让容素上坐,自己移了椅子坐在右手,又看了一眼孙召阳,微笑道:“孙大人怎么不坐?”召阳道:“我是晚辈,站着就行。”容素看着子巽叹道:“怎么几日不见,就病成这样?”子巽微侧在一边扶手上,含笑道:“臣经年不病,这次把以前落下的都补上了。”容素转头对召阳笑道:“韩大人行事一向与众不同。”子巽便对子离道:“去把库房上架子上的茶叶拿出来,叫厨房里的姓尤的泡,他会泡这种茶叶。”子离便起身要去,召阳连忙道:“我和三爷一起去吧,那茶我也会泡。”

  二人走后,房里一片寂静。容素看子巽越发朝椅背上靠去,好象十分吃力的样子,就问:“你是真的不行了?”子巽道:“你不就盼着我死吗?”容素不语,过了一会才问他:“孙召阳结识承立,你知道吗?”子巽点点头,容素狐疑地看着他,他道:“与我无关。”容素站起来在屋内踱来踱去,突然站到他面前道:“承立很信任他——就如当年我信任你一样。”子巽抬头微笑道:“你担心了?”容素冷冷道:“我不想他步我后尘。”子巽低头咳了几下,他拉起他道:“姓付的和林孜真是老乡,你可知道?”子巽喘着气道:“是你多心了。”容素松了他,自己退回到椅子旁,他背过身起,沉声道:“你瞒了我多少事,你自己说吧。君臣二十年,你可曾尊敬过我?事到如今,你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信。”子巽摸着领口慢慢整理:“那你今天来做什么?” 容素阴沉道:“我来探病的。”

  他说了就要出门,子巽还是坐在椅子上,轻声道:“等我死了后,就让子离去南方吧。”他身影一顿,道:“好的。”子巽停了一会,又道:“你不用担心孙召阳,承立不是当年的你,他也不是我。”他看他一眼,道:“我知道。”随后就开门走了。

  子离和召阳回来时,只剩子巽一人在屋里。子离便问:“他走了?”子巽点头,召阳看着他,一心疑窦,欲言又止。他看子离扶了他上床,就要出去,身后却传来声音:“茵茵告诉我,她很喜欢你。”他立刻着了慌,跪到子巽床前道:“二爷别误会,我和小姐一处长大,难免比他人熟惯些。在下决没有任何私心的。”子巽眯眼看着他,倒像是十分失望,过了一会却叹了口气:“罢了,有些事终是勉强不得。你去吧,今后做人不要投机取巧,朝廷上的事情还有许多你要学的。”召阳一楞,随后恍然大悟,立刻道:“召阳知道了,谢谢二爷提点。”子巽看了他一会,又道:“付先生也老了,关几天就放了他回乡去吧。皇上知道你的心意就行了。” 他连忙道:“记下了。”
  
  之后子巽越发衰弱起来,太医天天来看视,他却告诉太医:“觉得好些了。”茵茵一开始总不让子离进门,后来也不强了,偶尔还泪眼婆娑地看着他。子离刚开口安慰几句,她却一把推开他叫道:“谁要你假好心!”一日她正与子离闹着,韩母和韩幕走了进来,韩母立刻气道:“你们还不让他歇歇,还在他床头大吵大闹!”茵茵叫道:“他想烫死我爹,端来的药也不吹吹。”韩母一把拉过她:“你懂什么?这药就要滚烫地喝才见效。你成天呆在这,你爹怎么休息,跟我出来!”茵茵不情愿地叫韩母拖了出去,还对子离叫道:“看着我爹喝药!喝干净了才行。”

  韩幕看子巽正闭目养神,身上的被子整整齐齐,屋子里还飘着淡淡药香。茵茵一走,这屋子顿时安静下来,他轻轻跪到床边唤道:“爹。”子巽睁开眼,一看是他,就笑道: “今日早了。”他轻声道:“师傅让我这些天别去了,留在家里服侍。”子巽“噢”一声,一会叹道:“看来我是真的要走了。”他哽咽起来,一手拉着他露出被子的手,子巽又道:“茵茵给我宠坏了,将来你多照看她。”他咽着眼泪道:“爹为何如此说,茵茵是我唯一的妹子,我当然会照看她。”子巽便看了他一眼,像是今生头一回看这个儿子,一会笑道:“你长得倒不像我。”韩幕勉强笑道:“奶奶也这么说过。”子巽看着他道:“你像你爷爷——长得像,脾气也像。”他不知如何回答,只看着子离,子离一手搭在他肩膀上。一会子巽又道:“好,好——比像我好。”

  韩幕看他今天略有精神,就慢慢道:“爹,你能不能 ——让母亲来看看你?”子巽的手却冷了半截,他又颤声道:“母亲她也很可怜,她知道你病得很重,很想来照顾你,爹——”子巽却不做声,他又道:“儿子求求爹了,让母亲来看你一眼也好。”他退开几步,在床边边恳求边磕头。子巽伸出手,他忙上前握住了,只听他道:“你去告诉你娘,我早就不怪她了。只盼她也别怪我。今生是我对不起她——也对不起你。今后你要好好孝顺她,弥补她前半生受的委屈。”韩幕只哽咽道:“爹,你让她来看看吧,求你了。”子巽却好似十分疲倦般,慢慢闭了眼睛。韩幕还想再说,子离却示意他禁声。他本性平和,无论是爱是恨,都不会太过强烈,心想这世上有什么过错是不可原谅的,竟让他父母决裂到如此。心里一阵酸痛,又望了一眼子巽,终于道:“儿子知道了,今后一定好好服侍母亲。”

  子离这些天来一直陪着子巽,子巽看着他时,总有些话好似要问,他就道:“哥,你想说什么?”子巽就别开眼睛,默不作声。他不说,他也不好说。二人虽一直处着,话却不多。一日早晨,他正在房里理南边带回来的东西,琉璃突然哭着跑来道:“二爷不见了。”他一手扔掉手里的书,瞪眼看着她。琉璃又道:“今早我送粥进去,二爷就不见了。”子离叫道:“他连站都站不稳,能去哪里?”琉璃手足无措,只拉着他哭道:“不知道,他就这么平白无故地不见了——”她也顾不得什么,只伏到桌子上哭起来。子离也一阵慌乱,心想府内那么多人,晚上时大门都是锁起来的,他若出去了必有人来回报。心慌意乱之下,忽地瞥见门口的一棵梧桐树,整个人像被撞了一下。琉璃也不哭了,抬头看着他,一会拉着他袖子叫道:“他必是去了那里。”

  二人快步朝仰桐庐跑去。琉璃一边急走一边想着,子巽病到如此,却是络之的死于他打击太大,郁结之今,酿成大疾。太医只会开些外补的方子,却不知他病由此萌。她和子离走进仰桐庐,看见往日的陈设都未改变,只缺了往日的主人。她听见窗前的风铃还叮叮当当响着,桌子上摊开的书给风吹得乱翻着页。突然子离“扑通”一声跪下,哭道:“哥,是我对不起你。”子巽躺在一张竹椅上,神色安定,琉璃想着他昨晚是如何走过来的,他却开口道:“我常想,当年的事情,是我做错了。”子离哭着,对他道:“是我错了,我不该霸着她的灵柩这些年。她还在南边呢,我找一天送她回来。”子巽却摇摇头:“别让她在地下也不得安宁。”又看向他:“你怪我吗?”子离哽声道:“哥——”他又道:“这世上的什么事我都能让给你,惟有她不行。”子离低头不语,他接着道:“若一开始就成全你们俩,如今会是个什么情景?她大约还活着——很好地活着。”琉璃禁不住哭起来,子离道:“哥,别说了。”子巽眼睛又转想他:“我知道她喜欢你,却硬要挤进她心里,在她心上扎了一根刺。然后又让她跟你走,带着满心的包袱不得安宁——她怨我吗?”子离道: “没有。”子巽抓紧了扶手又问:“她——说过些什么?”他从未开口问过络之临终的情景,子离看着他,慢慢道:“她想见你。”子巽听了,眼神慢慢聚拢,过了一会才犹疑问:“那她——”他顿了半晌,终是没说出口,向后一靠,闭目道:“罢了,我还是自己去问她吧。”

  此后子巽便移到仰桐庐住,众人看他精神好了些,只不喜欢人去打扰。早晨的时候他总让茵茵扶到院子里,在新鲜的空气里坐着。一天清晨茵茵去的时候,他没起来,只安静地躺着。茵茵过去轻轻叫他,周围一片寂静,只有窗外的几片梧桐叶飘落了下来。


第40章

  子巽死后,子离便起了全家南迁的念头。韩母起初不愿意,但子离已在江南领了职,非走不可,她不愿再和仅有的儿子分开,终是答应了。姚氏由芳儿接了去,并不同行;问及文抒,她便说幕儿去哪她也去哪。唯一不定的便是茵茵,子离问她:“我们一家预备搬去南方,你愿意吗?”茵茵冷眼道:“你们不都商量好了,还来问我做什么?”

  她近来阴郁许多,常常跑去祠堂里低哭。子巽刚过世的时候,子离忙着办丧事,韩幕顾着韩母,谁也没留意到她。她只觉一方天地塌了下来,每天缩在自己的小屋里,只盼这都是一场梦,等到梦醒后子巽又会含笑拧她耳朵唤她起床。她第一次跑去祠堂的时候,谁也没告诉。顿时家里乱成一片,韩母伤心过度,一听她又不见了,差点没撅过去。直到子离从祠堂里把她带出来,韩母方一把搂了过去,哭成一片。茵茵两眼红肿,脸色发青,只直直地站着,韩母狠命地打了她两下,哭骂道:“你还不安分些?要我操心到几时?”茵茵却冷笑道:“你会操心我?现在我爹死拉,谁还会操心我?”韩母气道:“好!你自己过活去!我也不来白费这个心!”子离拉着茵茵道:“这家里的人个个都关心你,和你爹是一样的。”谁知茵茵却对着他的脸叫道:“你来献什么殷勤?!你拐走了我娘,害我爹伤心成那样,先在他死了,最得意的就是你了!”

  子离顿时脸色煞白,韩母早一个巴掌打过去,哭叫着骂道:“你再胡说——”茵茵何曾受过这等委屈,捂着脸呜呜哭起来。琉璃想拉她回去,她却轻声道:“我不走,我要和爹在一起。”韩母就道:“别管她,我们走!”

  子离闷闷不乐,到了晚间又去了祠堂,没想到茵茵还跪在那里。他走进些,茵茵立刻觉察到了,瞪着眼看了他一会,又转头看想牌位。子离站在后面道:“你若怨我让你没了娘,就在这里一次骂个痛快吧。”茵茵立在月光下,依旧看着牌位:“我不怪你——你们的事我不清楚,也不管。”她侧过身去:“她不要我——我也不稀罕她,我只要爹就够了。”她说话时肩膀一颤,子离知道她在流泪,却不肯给他瞧见。他低头道:“络之要是亲眼看见你长了这么大,不知会作何感想。”他想起年少时与她初遇的时候,她也就这么点年纪。如今茵茵立在面前,她的背影与她极像,他突然问道:“孙召阳一直来找你,你怎么不去见他?”她道:“爹刚过世,我谁也不见。”他点点头,又道:“你爹说过,你愿意嫁给谁就是谁,谁也勉强不了你。”她看他一眼,傲然道:“我知道。”
  
  子离原本将行期订在八月,因天气一直太热,就延到九月初。他想临行之前再去看一次付纳,他十月里就要被处决了,如今的日子一定不好受。子巽死后,孙召阳上台,将子巽的旧部一一解体。付纳心性高傲,不肯在朝上低眉顺眼,于是首当其冲被定了罪。接着在查抄时又翻出许多旧烂的帐本,容素看了震怒,将有牵连的人一律收押。于是当朝众臣谁也不敢提和韩府有瓜葛,谁也不敢去瞧付纳。

  子离早就经历过人情冷暖,却也不以为意。他去瞧付纳的时候看见了郝呈周,就奇道:“你怎么也来了?”郝呈周苦笑道:“怕是过不了这关了,皇上连我弟也罚了。”他对郝家一直都心怀愧疚,就道:“我去帮你说说。”郝呈周忙止道:“罢了,你以为你是谁。还是快去南边过太平日子吧。”子离便问:“家里的人可要我照顾?”郝呈周笑道:“我只有一寡妇女儿,不如你接了去。”子离一楞,自他许多年前回了郝府婚事,闹得满城风雨后,郝家小姐只好嫁去了边疆,却不知为何又成了寡妇。此事因他年少轻狂而起,此刻看着郝呈周依旧对他嘻嘻哈哈,毫不介怀,就脱口而出:“好的,子离一定好好照顾令千金。”郝呈周一脸诧异:“老弟,我是说笑的,你别当真。”子离微笑道:“我是说真的,我该成个家的了。你不是很想做我岳丈吗?”

  因郝府已被抄,郝呈周发配,子离就接了郝小姐一同起程,只等到了南边再行礼。他想想也觉不可思议,这一生绕了这么大个圈子,却最终回到了起点。韩母突然听说他要成亲,却是吓了一跳,后来看见那位小姐安静和顺,也就不说什么。

  到了九月初五,十辆大车齐刷刷地停在大门口,后面两辆朱轮华盖留着给女眷。韩母已坐在车上,正在催茵茵。茵茵看文抒怀里抱了太多东西,就想上去帮她拿。谁知文抒却一侧身,将怀里的东西抱得更紧。她有些驼背,两鬓多了几丝银发,这些年来从不与外人说话。茵茵看她可怜,刚想去搀她,韩幕已跑了过来,柔声道: “娘,我来拿吧。”文抒没将怀里的东西给他,反而抓了他的手连带着放入自己怀中,一步步往前走。韩幕无法,只对茵茵道:“快去车上坐着,奶奶找你呢。”

  她看了看自己的箱子都齐了,便预备上车,突然一旁有人大喊:“茵茵!”她回头一看,却是孙召阳一身锦袍站在远处。子离在她身后道:“他来留你。”她凝望前方,口里道:“你们等我一下。”就朝前走去。召阳看她走过来,十分高兴,拉着她的手道:“茵茵,别和他们一起走,留在这等我娶你。”她却抽回手,他急道:“你是怎么了?我来找你多少回了,你都避而不见,我是哪里开罪了你?”她看着他道:“没有。”他看到远方乌压压的车队,又对她轻声道:“你不用怕他们,我如今什么都有,什么都能给你。我待你会比你爹待你还好——”他还未说完,茵茵就怒声道:“不许你提我爹!”召阳气闷道:“这是为什么?”她道:“这些日子你做了什么?你不配提我爹!”他喊道:“你为这个怪我!?要在朝廷上生存,总得使点手段——”她也叫道:“我不管什么手段!我只知道,若我爹还活着,他一定不会喜欢你!我们家现今如此潦倒,也都是你的手段。”他越来越不镇定,挥着手咆哮道:“你来和我计较这个!?是韩子离自己退出的!我对你们家做了什么?当年韩子巽和白家多大的仇,结果还不是和你娘生了你!如今我什么也没做,你倒和我来算帐了!”茵茵看着他,胸口一起一伏,终于她敛气定声:“别拿我爹和你比,你不是他——你是个小人!”

  她坐回车上,琉璃摸着她冰凉的手,轻声问道:“你想好了?今日走了就永远不见了。”她低声道:“想好了。”突然又冒出一句:“我也不是我娘——明知是个死胡同,却一往直前。”琉璃含笑道:“想明白了就好。我看你三叔叔也不喜欢召阳,他虽不说,可刚才你回来时,他很高兴呢。”茵茵撩起帘子看向前,又退回来靠进软椅,看着琉璃道:“怎么我总觉得新婶婶很丑呢?”琉璃听了,忙拧她耳朵,悄声道:“你这张嘴又不安分了。”

  子离带着车队经过南平县的时候,让众人在客栈里歇了一晚。他自己则带了琉璃和茵茵,将子巽与络之葬在了一处。当年络之临终时曾说过火化,后来子巽死时也嘱咐火化,子离度其心意,便把他带到了南平。琉璃道:“不如把他们带去家吧,这里太冷落。”子离看着两边的落叶松,正茂密覆盖在两块墓碑上方,一旁的小溪汩汩地流着,就道:“冷落才好,哥一定不想别人再来打扰他们。”

  琉璃点点头,一回头看见茵茵又没了,子离道:“这丫头真该教人捆起来。”琉璃急道:“快找吧。”子离便沿着大路找,她则沿着小山坡向下,却是一片荒草地,长满了野菊花和蒲公英,再往前走就看见几条小径,交错着不知通向哪里的大路。她一眼看见茵茵正站在一小径上,和一赶着牛车的老农说话,顿时松了一口气。她快步过去,对茵茵怒道: “这次你三叔叔打你,我一定不拦着!”茵茵笑道:“我在问这里哪有山洞。”琉璃忙向那老农道:“我家小姐不懂事,您老别见怪。”她还未说完,神色便一顿,蓦然觉得那老农十分眼熟的样子,却一时记不起来。那老农也在细细看她,一会问道:“她是你家小姐?”琉璃一下子记起来,忙拉过茵茵,勉强笑道:“对。”那老农便对茵茵笑问:“小姑娘长得真好看,不知姓什么?”茵茵便道:“我姓韩,叫——”琉璃拉了她一把,茵茵不解,那老农便道:“好——如今这是去哪?小姐的双亲呢?”琉璃抢着答道:“在前面等着呢——我们该走了。”那老农看她一眼,两眼含着沧桑,对她道:“我家主人就住在前面,你不带小姐去看看?”琉璃犹疑一会:“还是以后吧,我们急着赶路。”那老农像是惋惜的样子,看着茵茵已跑到前方去摘蒲公英,一蹦一跳朝这里挥手,就对琉璃道:“去吧——都去吧。”

  他凝视着她主仆二人走远了,方赶了牛往前方走去。走至一破落的小院,将牛赶进了棚子里,方一跛一跛地走进屋。屋里放了条长条凳,一男子睡在上面,头发都散到地上,懒懒问他:“瑞叔,换到钱了吗?”他拿起桌上积灰的土布,朝地上狠狠一抽,顿时尘土飞扬,他口里骂道:“你还以为自己是娇养的公子哥?成天就想着吃喝,问我要钱!我那些血汗钱都叫你们败光了!如今还赖着不走!”他说完朝炕上看了一眼,上面坐了一个消瘦的妇人,叫棉被裹着,好似结茧一般。他朝地上吐了一口痰,慢慢道:“你们猜今儿我看见谁了?”屋里没人答应,他自己接着道:“琉璃——从前服侍四小姐的那丫头。”屋里还是没人答应,炕上的妇人动了一下,又把棉被裹紧一些。他接着喃喃自语:“我看她倒过得不错,那女孩子也好,只可惜她娘死得早,不然咱们还能去攀攀亲。”那长条凳上的男子却发了话:“没用。韩子巽死了,如今是姓孙的当政,要巴结也巴结他去——只人家认得咱们吗?”

  他歪着脖子也在想,突然炕上的妇人叫道:“老头子,去把门关了!冻死我了!”他看她一眼,她正恶狠狠地盯着他,他不情愿地走在门口,“碰”得一声关上了大门。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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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纠缠的故事,看着难受,有几点觉得不是很对劲的地方 -念亲~- 给 念亲~ 发送悄悄话 (461 bytes) () 06/14/2008 postreply 01:58:29

哈,我是看了半天连男猪的名字都不认识,心里这个别扭啊 -田螺姑娘- 给 田螺姑娘 发送悄悄话 田螺姑娘 的博客首页 (228 bytes) () 06/14/2008 postreply 19:26:13

回复:哈,我是看了半天连男猪的名字都不认识,心里这个别扭啊 -陈皮- 给 陈皮 发送悄悄话 (121 bytes) () 06/15/2008 postreply 23:42:43

没看出女猪的可爱之处。 -绿蝶- 给 绿蝶 发送悄悄话 绿蝶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6/16/2008 postreply 23:23:43

同意,最讨厌粘粘糊糊的人,没办法跟子离相守就干脆一点断了吧 -念亲~- 给 念亲~ 发送悄悄话 (128 bytes) () 06/17/2008 postreply 10:55:24

回复:没看出女猪的可爱之处。 -漏网的鱼- 给 漏网的鱼 发送悄悄话 (189 bytes) () 06/24/2008 postreply 19:46:11

回复:太纠缠的故事,看着难受,有几点觉得不是很对劲的地方 -陈皮- 给 陈皮 发送悄悄话 (70 bytes) () 06/15/2008 postreply 23:53:15

回复:太纠缠的故事,看着难受,有几点觉得不是很对劲的地方 -jhnn- 给 jhnn 发送悄悄话 jhnn 的博客首页 (48 bytes) () 06/19/2008 postreply 19:58:51

好像以前有人在奇坛贴过她的小说,一个女孩为一个男的 -nn123- 给 nn123 发送悄悄话 (357 bytes) () 06/17/2008 postreply 11:26:58

不会啊,我觉得这个作者不错 -rabbitrabbit- 给 rabbitrabbit 发送悄悄话 rabbitrabbit 的博客首页 (82 bytes) () 06/19/2008 postreply 12:00: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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