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提醒一次啊,耽美是讲Boy's love(BL)的,男生就别看了,1/10000改变了你的性倾向不要恨我;女生觉得恶心的也别看了,免得待会儿拿砖拍我,不用拍,我就已经一个头两个大了。最后的最后喊一句:“Bei大我爱你的文!”
风起之时 by bei
学校将每个学生以三十元的价格“租”给县里充门面,所以观众席上清一色的中学生,举着小旗子在日头下曝晒,为“人类灵魂的工程师”的腰包呐喊。
张风起不知道县委书记是啥模样,上不起学的他当然家里也没有电视,见不着天天上县新闻的书记尊容。
但是“对虾节”给了他很好的机会,张风起来的这天,是闭幕式,少不得要书记局长的讲几句场面话。
县委广场有墙有门,还有警察,但那墙比起村会计家的枇杷数矮多了,警察也和老满家的几条大狼狗不能比,所以张风起轻松的进了广场。
眉疏眼浊,脸吹得像树皮,真是难看。张风起在墙根撇撇嘴。
确定完目标,他出了广场,打听好县里干部的住处,从一家包子店的老板眼前“拿”了几个包子,他开始了狩猎。
村里人常说,张风起是个野狍子,现在这只野狍子静静的守在了县委书记家的别墅洋房前,等待猎物的出现。
虽然县里征地没给安置费,但是李德财手里原来是有那么几千块钱的,那是去年大湖涨水,国家拨发的救灾款剩下的,本来他想买几千斤稻子分给征地后的特困户。
可上个月乡长母亲“六十六大寿”,这些钱当了份子。所以李德财,这个与其他许多村支部书记比起来,还有那么点良心的小同庄村支书,对这几十户心里多少有愧。
现在张风起捅了这么大的娄子,如果可能,他希望把这小子的小命保住。
他早知道这小子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但哪里想到他会把他一句气话当真。
县里来了话,县委书记被人打了,打得还“不轻”,小道消息,“脸都被打肿了”。
各级党委都下了死命令,严密封锁消息,同时进行大搜捕,要把全县八十万人一个一个过筛子,查找“凶手”,据说“凶手很可能是个十几岁的孩子”。
李德财一听就知道是张风起这个“小王八犊子”,除了他,又还能有谁呢?
村里有个常出外做建筑工的刘二,在建筑工地混久了,也能当个小头头什么的。
连夜,张风起跟着刘二离开了哭得肝肠寸断的父母,到大城市当了“盲流”。
嘱咐好了,人家问就说十八了,是刘二的外甥。
大城市和县里不一样,楼很多,人更多。
张风起不会盖房子,所以干的是搬砖头,和泥浆,抬钢筋,扛水泥柱的活,每天工作十六个小时,除非下大雨,否则没有休息日,工资一天十五元,要到房子盖起来才能给钱,每天供两顿饭,中午烧黄豆芽,晚上煮大白菜。
他们现在是给一个中学盖教学楼,预计年底完工。
张风起还找到了一个“外块”,替周围学校的学生打架,一次十元到二十元不等。
今天趁着他中间休息的空隙,又有人找他“谈生意”。
说对方是个难对付的,所以开的价比较高,一出口就是二十。
张风起摸摸自己的口袋,分文没有,于是他说,“翻一倍。”
“太宰人了吧。”一个男孩说。
“那我走了。”张风起转身。
“三十,三十,就这么多。”另一个急忙道。
十六岁的向北高中二年级,爸爸在地税厅工作,妈妈在电信局,都是好单位,所以他们家早早的进入了小康。
他妈妈想让他中学毕业就去留学,而他爸爸希望儿子大学毕业再去喝洋墨水,在这个城市里几乎所有家庭都把送孩子出国作为目标的时代,这种事情并不稀奇。
向北有个姑姑在美国,嫁的是麻省理工大学的某“华人教授”,她极为赞成侄子去美国,在电话里一个劲说美国的教育水平多高多高,出来后多么多么有出息云云。
夕阳西下,天边仿佛涂了胭脂,殷红一片。
微风拂过面颊,柠檬黄的银杏叶撒落脚下。
这是一个绚烂,美好的秋日。
向北放了学,他家离学校不远,每天步行来去。
所以走的多是安静的胡同小巷,比大路近。
当他察觉到危险的同时,被人在背部踢了一脚。
回头的刹那,见到一双藏在半长额发里的黑眸,然后,脸上重重挨了一下。
他不认识他。
吃惊的向北没有来得及防卫,就倒在地上。
他抱住头,挨了几拳,一脚扫在对方的腿上,翻身压住他,“你是谁?”
对方在他胸口推了一把,没有推动。
几乎在同时,向北额角吃痛,用手一摸,满手是血,对方把他踹开,脚踏在他的胸口,扔了手里的石头,“喂,我是王和平雇来教训你的,离他的女朋友远点,知道吧!”
说完,他转身就走了。
向北捂着流血的额角,拾起书包,是他?向北想起来了。
打他的这个人是给他们学校盖楼的一个民工。
之所以他能认出来,是因为有一次,他们的班主任曾经拿这个小民工做过反面教材。
她当时指着窗外的建筑工地说,你们现在不好好学习,将来考不上大学,就会跟那个小孩一样,作苦力,当要饭的。你们看看,他跟你们不也差不多大吗。
坐在窗边的向北就随意瞟了一眼,他们破烂土气的衣着多少给他留了点印象,在这样繁华的大都市,这种人确实显得比较刺眼。
当然,并不是因为这一眼,向北记住了他,只是后来他从同学的口里也听到过他,说他是个为学生打架的“付费打手”。
他们学校是升学率很高的重点高中,也是名校,很少有人“雇他”,但是附近的几所职高技校以及普通中学都有人“雇过他”。
据传当地一些“不良少年集团”好像还三番五次的招揽过他。
这些话对于向北而言是比较新鲜的,所以不能不让他有印象。
伤口缝了两针,两周后才好。向北的父母很生气,想去学校质询,被向北拦住了。
又过了几周,午饭的时候,有同学来叫他,说有人找他,就在附近的某个小树林里。
向北虽然纳闷,还是去了。
一看见王和平,知道坏了。
五个男生堵住了退路。
王和平道,“向北,我不是叫你离媛媛远点吗,你是没受够教训怎么着!”
向北道,“不是跟你说我和她只是同班同学吗?”
王和平恨恨的道,“她说她喜欢的是你!”
向北道,“她要喜欢我,我有什么办法,你去找她,找我有什么用。”
“哼!”王和平道,“反正都是你不好,打!”
“等等!”向北往后退退,“你老大不小的,讲讲道理嘛!”
“谁跟你讲道理!”几个人围住了他。
正在这时候,有人从树林外进来,见到他们似乎愣了一下,王和平他们也吃了一惊。
原来是张风起。
工棚里经常有人打牌,他中午基本上是到这边睡觉。
看了看他们,张风起径自从他们身边走过,显然不打算插手。
几个人见是他,也就无所顾忌的动起手来。
向北回头喊道,“喂,你怎么见死不救啊!”
张风起理也不理,眼看就要出树林。
向北叫道,“好好好,他们上次给你多少钱,我加倍给你!你听见了吗?”
张风起住了脚,打量一下向北,看来他没说假话。
王和平见张风起加进来了,叫道,“张风起,你怎么当叛徒啊?”
张风起有点奇怪,叛徒?他又不是共产党员,怎么当叛徒?
所以他没回答,还在那打。
不管怎样,五个人打两个人是绰绰有余的,向北和张风起身上都被踢了好几脚。
瞅了个空,向北拉着张风起往外跑,一直跑到大路上,回头看不见“追兵”,两人坐到银杏树下喘气。
“钱呢?”张风起问。
向北道,“你是什么人啊,还没缓过气,就要钱。”
他到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二十块钱,“他们上次给你多少?”
“三十。”张风起回答。
向北笑道,“你还挺贵的。不过我今天身上钱不够,明天给你。”
张风起那双被头发遮住的眼睛严肃的看着他。
向北感觉正在被审问,张风起笔直的眼神让他觉得自己是欺骗纯洁小孩子的大坏蛋。
“不骗你,我明天一定给你,六十块钱一分也不会少的。”向北保证道。
张风起还是盯着他看。
向北没辙了,他把手一举,“不信,你来搜,我只有这二十块。”
张风起真的在他身上搜起来。
向北低头看他在自己衣服上摸口袋的手,这双手有无数细小的伤口和疤痕,粗糙不堪,但意外的,手指却很细。
不知怎地,向北忽然感到口干舌燥,心里有莫名的冲动。
血液发烫,好像充满了某种蓄势待发的力量,似乎就要做出什么事情来。
他一把抓住他在自己身上放肆的手,“喂,”一开口,声音有些哑,“真的没有,我没说假话。”
两人四目相对,最后,张风起站了起来,要走。
向北拉他道,“明天我保证给你,那边有个饺子店,很好吃,我请你,好不好?”
张风起吃过饭了,一碗掺着砂子儿石子儿的米饭和一筷头缺盐少油的黄豆芽,每天都是如此,半饥半饱。
因为工资要到完工才能发,所以张风起只有拿到替人打架的“外块”,才能买在尘土飞扬的路边卖的那种管量不管质的便宜盒饭填饱肚子。
最近工头对他看得紧,找不出空当来,身上一分钱也没有,好几天都没吃饱过。
有饭吃,他绝不会反对。
这家连锁饺子店把当天供应的各种饺子写成一个个小牌子,挂在收银台旁的白板上。采用的是先付钱后吃饭的快餐经营模式,也供应卤菜和各种各样的汤。
午饭高峰期已经过了,排队买票的人不多。
向北问,“你想吃哪种的?”
张风起没来过这种不错的店,所以不知道他说的什么意思。
向北指着白板说,“今天供应的种类比平时多啊,你喜欢哪个?”
张风起看了好一会,说,“不知道。”
向北笑道,“哪有人不知道自己喜欢吃什么的,还是你喜欢的不止一种,那我们多点几种好了。”
张风起怒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收银小姐被他吓了一跳。
店里的人都向他们看,本来两人进门,就很惹人注意,虽然两个少年差不多大,但向北是附近一中的学生,而张风起却是个“盲流”,在一起颇为蹊跷。
张风起好像真生气了,往门口走。
向北连忙去拉他,低声道,“是我不好,你别走。”
又回头对收银小姐说,“一斤荠菜鸡肉饺,两碗牛肉粉丝汤。”
拿了开好的票,两个孩子坐到窗边,等服务员端饺子。
向北帮他倒醋,“要不要辣酱?”他问张风起。
张风起说,“不要。”
向北道,“我也不要,这里的辣酱特别辣。”
汤先送上来了,饺子要现煮,所以得等一会儿。
里面的牛肉不多,粉丝占了大半,向北先用筷子把自己碗里的牛肉捡到张风起的碗里,“我不喜欢吃牛肉。”他说。
张风起看了他一眼,拿起筷子低头吃起来。
两人约好第二天中午在那棵银杏树下见面,向北付钱给张风起。
晚上一回到家,向北就翻箱倒柜。
“你找什么呢?”他妈过来问。
向北直起身来,“我的小学课本呢?”
他妈笑道,“找那个干什么?咱们家搬过多少次了?早就扔了。”
这些年,向北家由于父母单位比较好,一直有福利分房,从两室一厅到三室两厅,在福利分房制度取消前的末班车,他家分了现在这套四室两厅两浴的大套。
“扔了?”向北道,“你怎么给扔了?”
“你今天怎么了?”他妈奇怪道,“你平时不是老说旧东西没用就该扔,不然家里会变成垃圾场吗?”
向北躺到沙发里,“算了。”
第二天中午,向北没吃饭就在银杏树下等,等到午休快结束也没等到张风起出现。
他跑回学校,张风起正在工地上干活,推着一整车的砖头,看上去很吃力。
向北在边上喊他。
“你怎么没去?”向北问。
张风起道,“赶工,中午休息取消了。”
向北道,“那我放学的时候在那里等你,你那个时候有空吗?”
“你现在把钱给我不就行了。”张风起道。
向北犹豫了一下说,“我……钱放在书包里了。你那时不是吃晚饭吗,你别吃了,我请你吃饭。”
张风起说,“好吧。”反正晚饭只有大白菜,也吃不饱。
“那我先去上课。”走了两步,向北回头道,“你别忘了,一定要来。”
张风起点了点头。
把车停在楼边,张风起开始卸砖,刘二负责往上传,“你咋认识这里的学生?”
“他欠我钱。”张风起扔砖给他。
刘二过来道,“风起,这里可不比我们乡下,他们城里人动不动就要抓人进公安局的。你不许胡来,听到没?”
那边砌墙的叫道,“怎么回事,砖呢?”
刘二忙回头,“来了来了。”又叮嘱张风起,“千万记住叔的话,啊。”
虽然是秋天,但工地上热火朝天,每个人都汗流浃背。
总算到了吃晚饭的时间,累得连手指头都懒得动的工人们最高兴的大概就是这个时刻的到来。
为了赶工期,现在他们只有晚饭后能歇一会儿。
歇完了还要挑灯接着干,有经验的工人都知道到了完工期限前一个月,几乎没有不干到夜里的。
张风起没有吃饭,乘他们不注意遛了出去。
向北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了。
两人在林子里找了一个树桩子做饭桌。
向北的盒饭是在店里买的,比起张风起吃过的盒饭来,好得太多了,两荤两素,还有番茄鸡蛋附汤。
地上铺着厚厚的落叶,尤其是像小扇子的银杏叶将满目的萧瑟装点出诗意来。
少了叶的遮蔽,纯净的天空格外高远。
两人沉默的吃着饭,向北把自己盒子里的小排夹给张风起,“说了不要这个,店里非给这个,难吃得要命。”
张风起道,“你的事情真多。”
向北笑了,“是是,拜托你帮我把它吃了吧。”
吃完饭,向北从书包里拿出一个袋子,里面是一双球鞋。“这给你。”
“为什么?”张风起问。
“为了谢谢你救我,我看你的鞋子正好坏了,和人打架的时候,跑起来不跟脚。”向北把鞋带解开道,“因为你比我矮,所以我是照着自己鞋子的尺寸小一号买的。你试试,不好,我再去换。”
张风起没动,“不是给过钱了吗?”
“钱归钱嘛!”向北把鞋子放下说,“那是另一回事。”
张风起的鞋子是他妈几个月前给他做的,早就破破烂烂,全是洞,鞋跟也塌了。
向北半跪在地上,给他换鞋,“你不穿袜子?”
张风起的整个脚显得清削,脚趾也很细,当然细碎的伤口是免不了的。
因为有点摸不着头脑,张风起站着,愣愣的看向北替他系鞋带。
“稍微有点松,你脚太瘦了,把鞋带系紧一点就好了。”向北抬头,道,“你觉得呢?”
张风起把自己的鞋装到袋子里,“我走了。”
向北道,“等一下,我还有事跟你说呢。”
张风起道,“还有什么事?”
向北又从书包里拿出一样东西,“这个。”
“什么?”张风起问。
“课本。”向北递给他看,“你平时什么时间有空?”
张风起翻来覆去看这本崭新的小学一年级语文书,忽然一下把它扔到地上,转身就走。
向北在他身后喊道,“你会写张风起吗?张风起,这三个字你会写吗?”
张风起好像没有听见,越走越远。
向北大声叫道,“张风起,你挣钱寄不寄给你妈妈?”
张风起停住了。
“你一定不寄,因为你连自己的名字是哪三个字都不知道,根本填不了汇款单,是不是?”
张风起没有再向前走。
向北拾起课本,走到他身边,“你什么时候有空?”
张风起没有说话。
“星期天吗?”向北问。
张风起还是没有说话。
“中午休息的时候呢?”向北问。
张风起抬起了头,“晚饭后。”
向北笑了,“那我每天放学后在这里等你,你要快点吃饭。”
一层秋雨一层凉,天逐渐变冷了。
树林里所有的树枝都灰秃秃的,没有了色彩。
张风起还不算笨,每天一个小时,能认识十几个字。
可写就不行,字总是像蛇爬的一样。
从来没有握过笔的手指缺乏控制力。
向北一遍遍的持着他的手引导笔画的走向,但目前为止,他写出的字还是蛇形。
“你平时有空的时候,要多握握笔,不要一离开这里,就丢了笔,知道吗?”向北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说出小学老师说过的话来,十六岁的向北忽然觉得自己成了满口大道理的教务主任赵老头。
“我又没有空。”张风起把笔扔开。
“你星期天的时候,还有放工后,不能尽想着玩。”这话基本上属于对师长们训诫的生搬硬套。
“哪有星期天?”张风起不高兴的说,“放工后我要睡觉。”
“啊?”向北不知道还有没有星期天的工人,“那你一个月要工作多少天?”
张风起想想说,“大月三十天,小月二十九天。”
“只休息一天吗?”向北惊讶的问。
“什么一天?”张风起不解。
“你不是说大月三十天,小月二十九天吗,那每个月不是还有一天吗?”向北道。
“哪有一天?”张风起奇怪道。
向北看看他,忽然恍然大悟,张风起是按阴历说的,所以一个月只有二十九或者三十天。
许多不识字的农民还是依据传统的农历记日子,因为他们无法看书读报,电视上文绉绉的话也是半懂不懂,所以学习现代的东西比较难,而农历是祖先根据中国自己的自然变化制定的,对于季节气候种庄稼比阳历有用的多,所以农村里还是习惯于阴历。
“那你没有休息日啊……”向北喃喃道。
“你说什么?”张风起没听清。
“难怪你每天一放工就睡觉了。”向北道。
“什么难怪?”张风起道,“放工不睡觉能干嘛?”
向北用书轻敲他的头,“你就不能像那些要帮家里人干农活,还坚持读书,最后考上北大清华的农村小孩学习学习吗,人家干完活,不是也能坚持看书吗?你从七点看到九点,也好啊。”年轻的“向教务主任”谆谆教导他唯一的学生。
“你到底在说什么呀?”张风起完全没听懂他的话,“七点到九点,我不干活啊?”
“我是说晚上。”向北从张风起头上拈去落下的枯叶屑。
“是晚上啊。”张风起把写好的字给向北看。
“啊?”向北呆了,“你是说你晚上也要上班?”
“嗯。”张风起点头,“写得对不对?”
向北真是大为震惊,“那你每天到底干多久?”
“没算过,反正天亮就上工,有时候晚上十点放工,有时候十点以后,我没有表,不怎么清楚。”张风起道。见向北发呆,“喂,你怎么了?饿了?”
向北道,“没什么。我看看你写没写错。”
媒体常常宣扬某个贫苦子弟如何如何刻苦,最后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一朝金榜题名,跳出了农门。
其实这是极罕见的,都到了那份上了,如果和普通孩子天资差不多,能题名吗?
许多人在舆论的引导下,认为穷人的孩子比富人学习好,纯粹胡扯。
读大学的大部分还是有钱人至少是有点钱的,意志那种东西不管怎样都需要点环境和条件的支持。光有意志能上学吗?
即使能题名的也一定与真正的贫苦还有差距,再聪明刻苦的孩子不给他读书,连名字也不会写,他到哪里题名?
自学成才,那也得有基础,三岁的小孩一个人能自学成才吗?从来没有人教过的小孩不会写字,长大了就能自己学会写字吗?
一天干上十五六个小时的重体力活,住在二十个人的工棚里,从来没有读过书的人能在深夜里凿壁偷光,悬梁刺骨吗?
或者有人说什么只要有毅力,无论多么艰苦的逆境只要努力都能如何如何。把说这话的放到方圆百里只能找到《防蝗手册》的地方去过上两年,再让他说说大道理看。
不管那些自以为是的“逆境成才者”怎样标榜,既然能成才,那他的逆境就只是和更好的环境比较而言,比起真正毫无成才机会的人,他说的都是废话。
晚上回家,饭桌上,父母又提起出国的事。
再过一个学期,向北就是高三了,如果要去国外读大学,到了高三就要开始准备,自然是越早决定越好。
说到最后,还是照例问向北,有没有考虑好。
向北放下筷子,靠到椅背上,“唉,我真想现在就能工作。”
“什么!”他爸他妈齐齐看他。
“开玩笑的。”向北笑道,“不是还有一学期吗?过了寒假再说。”
向北教张风起读书快一个月了。
张风起目前的学习成果是三百个汉字。
教学楼已经盖到最后一层,周末可以封顶。
刘二说等楼盖好,去帮人家装修房子,挣完这笔钱,就快到腊月了,他要回家过年。
他跟工程队的包工头说好了,过年的这段时间把张风起托付给他。
过年时,民工返乡,不停工的工地肯定缺人,张风起不愁找不到活。
阴了一整天,到了傍晚,大雨倾盆而至。
工地收了工,吃完饭,工人们围在工棚里打牌。
张风起看看外面瓢泼的雨,“二叔,我出去一下。”
“你去哪,这大雨下的。”刘二问。
“有事情。”张风起把衣服脱下来,顶在头上,跑进雨里。
远远的,向北就看到人影。
他连忙跑向他,把伞遮在他头上,“你怎么不带伞?”
两人进路边的亭子躲雨。
张风起的上半身都淋湿了。
向北脱下自己的外衣,替他擦头发和脸。
张风起平时因为没钱,很少理发,面容总有一半遮在头发里。
拨开被雨水打湿的发,露出的是一张清俊的脸。
向北道,“你还长得真不错。”
张风起坐到条凳上,“我明天就要走了。”
向北一愣,“楼不是还没盖好吗?”
张风起道,“就剩下封顶了,上头说不用那么多人,明天就给我们结工资。”
向北到他近前,“那你去哪?”
“跟人家去装修。”张风起扭头看看外面,雨势小了。
“什么地方?”
“好像靠火车站的。”张风起站起来,“我来就是跟你说一声,以后你不用在这里等我了。”
向北愣愣的站在那里,没说出话来。
雨,停了。
“我回去了。”张风起说。
向北伸手拉住他的手,“你还留着我给你的电话号码吗?”
张风起点头。
“那你打电话给我。”
“好。”
往外走,手还被他握着,回头看他。
向北也低头看他。
“天要黑了。”张风起说。
向北放开了手。拿出钱包,把两张电话卡给他。
张风起收到怀里,“我走了。”
踏出台阶,被向北从后面抱住,张风起本能的挣扎,“别动,就一下。”向北在他的耳边说。
在他怀里的身体比他想象的要单薄,还填不满他的胸膛。
“放手啦,一下已经到了。”张风起说,“不然我要揍你了。”
向北松开手,张风起没有回头,径直走了。
向北站在亭子里,张风起的背影越来越远,几乎要消失在路的尽头。
他忽然想到还没跟张风起说,要他自己好好学汉字。他抓起书包去追。
一直追出这条公园路,到了街上。
雨后的城市又活了起来,人潮涌动,车流滚滚。
然而,
哪里还有张风起的影子。
我
想快点长大
拥有一双坚强的臂膀
张老五和风起他们的排行并不是根据亲兄弟来排的,
许多小地方保留着过去那种一个家族进行排行的习惯,
就是说堂兄弟在一起算排行,
比如兄弟两人各生三个男孩,
那么这六个男孩就排成老大到老六
有些地方把父亲和叔叔叫做爷
风起之时 2
刘二带着张风起他们几个人去帮忙装修的是一个将要开业的大宾馆。
因为要赶在春节的旅游旺季前开业,装修队的老板一直在增加人手,刘二以前在他手下干过,所以才找到这个活。
早上六点开工,晚上九点放工,睡在宾馆的地上。
不久后的星级大饭店,现在是灰蒙蒙的一团水泥块,屋里屋外挂着工人们洗晒的破衣烂衫,谁又能把它同富丽堂皇联想起来呢。
这个工作比盖房子好,至少是风吹不着,雨打不到。
一天也供两顿饭,只是进入十一月份后,豆芽贵了,所以在这里,他们中午吃青菜,晚上吃白菜。
教学楼那个工地上,张风起挣到六百三十块钱,全部由刘二保管。
火车站附近有很多流浪儿,他们有的是被拐卖后逃出来的,有的是因为种种问题从家里跑掉的,也有家庭破裂后,被父母“忘记”的。
漂泊的原因很多,但是有一点是相同的,他们是被社会遗弃的小孩。顺着各种各样的交通工具来到这个大城市,聚集在这里,寻求生存。
这些孩子住在附近荒废的隧道涵洞里,一般会在稍微大点的孩子组织下,趁火车进站减速时,从打开的窗户翻入车厢,收集客人丢下的水果零食盒饭充饥。
警察曾经进行过多次“围剿”,无奈洞里面太黑,他们比警察熟悉地形,总是在被抓住前就消失的不见踪影。
其实警察抓到他们也没用,他们中间大多数人早已不知道自己来自何方,姓是名谁了。
国家很穷,政府似乎没办法养活教育所有失去家庭的孩子。
但是,一个年收入不满两万元的家庭十八年养大一个孩子,并把他送进大学,很平常。
而即使是比较贫穷的地区,县里的各级领导至少也有十几部,价值数十万甚至上百万的车,至于市里,省里无数大大小小的官员,无数昂贵豪华的“专车”,根本没法统计。
为什么政府的税收,不是首先用来养育孩子,而是用来买车呢?
因为会开得太多了吗?
这些孩子并非固定的一群,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很快就会被城市里专门利用小孩赚钱的成人“收留”。
七八岁的女孩用于卖花,同龄或稍大的男孩将成为偷窃的“好手”,三四岁的则被当作乞讨的幌子。
虽然做的事不同,但他们每天都必须“挣到”规定的数目,否则挨打受罚是免不了的。
当然还有更加惨无人道,令人发指的事,然而人们已经习惯了淡漠以视。
刘二不许张风起和他们接触,他非常担心张风起会走上他们的路。
一早起来,就有人惊喜的说,“下雪了。”
到窗前一看,果然。
昨夜下了一场薄薄的细雪,若有似无的在树梢尖和花台边擦过一丝白色。
远处,灰蓝色的天空静静的伫立在寒瑟瑟的风中。
“快过年了。”
“快回家了。”
雪带来了冬天的消息,也为这些一年来闷头干活,物质和精神都极度贫乏的人带来了回家的希望。
粗口的擀面杖狠狠打在张风起的背上,他转身一脚踹倒打他的汉堡店伙计。
另两个人追了上来,拽住张风起的胳膊,张风起大怒,他在家乡从来没有人这样追过他。
他每次“刨”了人家地什么的,“苦主”追几步,见他远了,顶多到村委会骂几声罢了。
就算偶尔没跑得及,“苦主”嘴上骂得再狠,手上只做做样子,没有真下过死手打他的。
即使是贺老九,不依不饶的,却也不曾成心要打他。毕竟张风起不过是个“偷萝卜”的孩子。
可是这些人拿着棍子铁勺,一直追出小半条街。
街上人多,不像乡下,没办法跑快,张风起被他们用那些东西打了好几下,背上,肩上火辣辣的疼,“拿来”的“馒头”也掉在地上。
他再能打,还是被几个身强力壮的伙计按倒在地。
捂着肚子,上气不接下气赶上来的老板娘骂道,“你们这些‘盲流’胆子不小,敢来偷我的东西,把他给我送到派出所去。”
四周早就围了满满的人看热闹,有人道,“该给他们一点教训,成天窜东窜西的,社会治安都是被这种人破坏的!”
被死死抓住的张风起,怒不可遏,伸腿踹在拧他胳膊的人的膝盖上,疼得他抱住腿叫唤。
他这一松手,张风起直起了腰,把摁住他头的人掀翻在地,回过身来竟一拳打在老板娘那张精心描画的脸上,她趔趔趄趄,没来得及哼一声,便摔倒在地,几个伙计连忙去扶她。
看热闹的人群完全被张风起的“野性”惊呆了,霎时间鸦雀无声,眼看着他“突出了重围”,消失在人海里。
一直跑到车水马龙的火车站外面,张风起在巨幅的洗发水广告前停了下来,回头看了看,没有人追来。
他坐到台阶上歇息。
昨夜的雪让气温骤降,阳光仿佛也带着寒意,不怎么暖和。
这里几乎水泄不通,塞满各种各样的车和形形色色的人。
随处可以看到扛着大包,出站进站的“民工”,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似乎凝固了的表情。
他们中间像张风起这样年幼的并不多,但是比他稍大的,读大学的年纪,占据了大部分。
为了看清楚,向北爬上一辆停在车站大门墙角的货车,没错,是张风起,他理了发,那张脸,却配了一身破旧的衣服,很招人眼。
向北跳下车,穿过拥挤的人流,来到广告牌前。
光线被阴影遮挡,张风起抬起头,又低下去。
“风起,真是你!”向北坐到他旁边。“你怎么不打电话给我,害我在车站找了好几个星期。”
张风起没跟他搭话,仍然看街景。
“我先在西站找,后来才到东站来找,可是地方太大了,问人有没有什么地方搞装修,人家都说不清楚。”
向北说着自己找他的经过,但张风起一直没有什么反应。
向北停下来,看他。
张风起还是一动不动的看着街上。
两人沉默了好一会。
忽然,张风起说,“你们城里人真坏!”
说完,站起身就走。
向北跟在他后面,“风起,你被人家欺负了?”
张风起不理,直向前走。
“风起,风起!”向北喊他。
张风起没有回头,自顾走路。
向北去拉他的手,他用力甩开。
走了好一段,向北还跟着他。
他火大了,猛然转身怒道,“你干嘛跟着我!”
向北也停下,道,“人家欺负你,我又没有啊。”
张风起转回身,又向前走。
两人一前一后,默默的走着。
现在是中午,虽然过了吃饭的高峰,但是路边的小吃摊和饭馆还是飘散着浓郁的饭菜香。
张风起午饭吃得一点东西早在刚才逃跑时消耗光了,“拿来”的“馒头”也没吃成,饥肠辘辘。
向北小心的说,“风起,你……饿不饿,我们买个饼好不好?”
张风起仍然没有理他。
路边卖酥油饼的连忙包上两个道,“才出锅的,好吃着呢!”
向北掏钱的功夫,张风起走远了。
他接过饼追上道,“很好吃,你尝尝看。”
张风起瞪他,“我没骗你。”向北说。
又走了一阵,张风起接过饼,咬了一口。
“是好吃吧?”向北说。
大概是某辆火车进站了,一下子涌出巨大的人潮,冲刷着人行道。
向北怕走散,去牵张风起的手。
张风起一甩手,“你干嘛!”
“人这么多,会走散的。”向北说,又去拉张风起的手。
张风起瞪了他一会儿,没有再挣脱。
路人都朝他们看。
男孩子手牵手不常见,特别是他们的衣着打扮反差极大。
但是,向北和张风起都是稚气未脱的孩子,两人神情动作坦荡自然,不见半点暧昧龌龊,反让偷偷看他们的成年人觉得自己的“别有想法”显得不堪。
油饼吃得差不多的时候,两人走到了宾馆门前。
“我要进去了。”张风起说。
向北从怀里拿面巾纸给两人擦手。
“原来你在这里装修。”向北说,“你要打电话给我呀,我上次给你的电话卡用完了吗?”
张风起道,“你真烦,我又不会打。”
向北道,“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不会就是不会!”张风起道。
向北才明白他的意思,他是说他不会打电话。
“你不认识数字啊!”向北恍然大悟的说,“那你也不会用电话卡了?”
张风起要进门,向北拉他道,“我教你,几分钟就行了。”
临分别,向北千叮万嘱要张风起记住打电话。
张风起快走进门里时,他又在他身后叫道,“一定不能忘啊,你去哪儿要打电话告诉我一声!”
张风起回头,皱眉道,“你烦死了,不是说知道吗?”
向北笑了,“电话卡过期就作废了,所以你要记得用啊。”
到了十二月底,装修完毕,赶上城里人过圣诞节,红帽子,小松树的,张风起和几个头一次来城市打工的人都没见过。
可是他们没有沾上喜气,工程队的老板说,工资现在发不出,要他们年后再来拿。
有经验的民工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就是他们拿不到工钱了,对于流动性极大的民工而言,年后能不能找到老板都是个问题,还拿什么工资。
原来这个饭店并不是私人投资的,后台是本地的市政府,当然建好后,还是会给私人承包,但所有权属于市里。
当初开发商投标的时候,把价压得很低,这样不切实际的标书能中的,与目前存在的工程运作不良机制有关。
是否中标,与参评公司的计划好坏无关,关键在于幕后功夫做得怎么样,开发商的后台硬不硬。
既然当初标价低,最后不免就会“暂时发不出工钱”,房子盖起来了,装修完成了,民工该回家了。
解释得更简单一点,就是,市里欠着开发商的钱,开发商欠着盖楼的包工头和装修房子的包工头钱,而这两个包工头又欠着工人的钱。
市政府无所谓,欠就欠呗,反正是国家欠,要得烦了,打发一点,就是了。重要的是五年计划里市政建设的头一项工程顺利竣工了,在政府报告里,在各级领导的政治资本上都重重加了一笔筹码。
开发商不管收不收得回投资,他们能从市政府得到的好处是长远的,大大超过这个损失,所以他们不急,在本届领导班子调整前,他们有足够的时间来慢慢的连本带息讨回来。
包工头急也没用,哪项工程款不是今天要一点,明天要一点的,才拿个八九不离的,再说了,能做这么大工程的,那在市里的关系网少得了吗?他们为了这工程,没少在领导和“大老板”,指开发商身上花钱,要是没有要债的本事,他们能在这行当混到今天这光景吗?
唯一等不了的是工人,几乎一文不名的他们居无定所,工钱是他们全部的指望。
刘二和张风起他们几个好一点,因为他们是后面才来的,上半年在别的工地拿到了钱,省吃俭用,还有几百块钱带回家过年。
而其他一直在这个工地的人连回家的路费也没有。
城市里有法律援助中心,可即使打赢了官司,也是一纸空文,因为,包工头没拿到钱,他还得向市政府要钱,法大不过权,哪个法院有胆量,有本事对政府强制执行判决书呢?
工人们等不到法庭开庭,春节一天天逼近,钱一天天减少,他们必须筹措路费回家了。
张风起不回家,刘二把他托付给工头老福,到了新工地。
张风起存在刘二那里的六百三十块钱,除了用掉的,还剩五百块钱,借了一百给同乡做路费。
刘二自己剩的钱也不多,但他还是又留了两百块给张风起,城市里花销太大,万一有个什么事,总得有点应急的钱。
他百般嘱咐张风起,不能乱花钱,不能乱跑,凡事要忍让,别打架。不要理会那些坑蒙拐骗的人,更不能跟街上流浪的孩子混。
都交待好了,他才上的车。
他没有跟张风起说,他买的年货里有一半是给张风起父母的,只说是张风起挣钱买的,托他带回去。
张风起干活的工地是在市中心,修建大商场。
向北已经放了寒假,一家三口去海南三亚玩了一圈。
本来还要多玩两天,可是向北吵吵着要回家,只得提前回来了。
向北家也在市中心,虽然市中心挺大,但相对而言,离张风起不远。
每天中午张风起休息的时候,向北和他约在附近的免费公园见面,好教他读书写字。
大年三十下午,工地放了假,到正月初二再开工。
宾馆那个工地干过的几个没能回家的工人,打听到工程队老板一家三十晚上在某酒店吃团圆饭,叫上所有还留在本城的人,当然包括张风起,从下午就在那个酒店门口等。
好不容易等到他们一家三口出现,领头的几个人忙上前拜年。
老板满面笑容,说同喜同喜。可一提到钱,立刻变了脸,说你们几个怎么回事,成心找我的难看是吧。
工人们道,看您老说哪儿的话,您吃顿年夜饭还得三千五千的,够给好几个人开工资了不是,也不求您全给,能给个回家的路费就成。
老板的太太不乐意了,说,快走,跟这些乡下人磨磨齑齑个什么,丢不丢脸。
他们一家三口进门,工人们被酒店的保安拦住,只好继续在门口等。
大雪无声无息的从天而降。
街上热闹非常,今天是普天同庆的除夕夜,城市的每个角落都流光异彩,溢满繁华,瑞雪的不期而至加深了人们欢乐的气氛。
酒楼里挂着喜气洋洋的红灯笼,饭菜飘香,高朋满座,一群群打扮入时的都市人进来出去,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几个人在墙角缩成一团,等待着老板一家吃完年夜饭出来。
张风起嘴唇冻得发紫,要不是其他人拉着他,他早闯进门去了。
直等了三个钟头,不见他们出来,问从里面出来招呼客人的服务生,说是那家三口已经从后门走了。
往回走,已经快晚上九点。
雪总算停了。
和张风起同个工地的阿明去老乡那儿吃饺子。
张风起一个人顶着北风回工棚,因为是除夕夜,一路上都有灯。
风呼呼的在耳边吹,空心的棉衣抵挡不住寒气从领口侵入。
张风起抱着手,低头进大门。
“风起。”
顺声音一看,向北正站在路边的树下。
“你怎么在这里?”张风起跳过小花台,到他面前。
“等你啊。”向北说,去握张风起冻僵的手,“我给你焐焐。”
他的手很暖,张风起指尖的疼痛瞬间减弱了。“你们家不吃年夜饭?”
“他们一大帮子还在吃着呢,我是溜出来的,看门人说你出去了,我就在这里等你。”向北把他的手放到大衣里,“你也去吃年夜饭了?”
“没有,去要工资了,可是没要到。”张风起闷闷的说。
“你是黄世仁啊,哪有大年三十上门讨债的。”向北笑道。
“平时又没空,”张风起不满的道,“他们说只有今天能找到人。”
“是我不对,是我不对。”向北忙道,“那你还没吃饭?”
“去的路上吃了。”张风起说。
“你把手往上。”向北说。
张风起的手在他大衣里向上摸了摸,有一包东西放在内侧的口袋里。
打开一看,是米糕,还很热。
“你上次不是说喜欢吃香米糕吗?”向北说,“我们家今天到奶奶家聚餐,她买了好多,我拿了几块出来。”
张风起咬了一口,“不是香米糕。”
向北就着他的手也咬了一口,“是这个味道啊。”
“不是香米做的。”张风起道。
向北叹道,“这可是城里最有名的‘香香米糕店’的香米糕,大家都说那儿香米糕正宗味好,每天买的人都排到店门外面呢,不少人都要提前预订的,怎么会不是香米啊。”
“城里人就会骗人。”张风起哼道。
向北笑道,“反正味道还可以,今天你就将就一下。”
张风起吃了几口,忽然停住了手,轻声道,“不知道我妈他们会不会舂米糕?”
“你妈妈会做米糕啊?”向北问。
“我们家那里每年除夕都要舂米糕,一边舂,一边守岁,可是今年我家没有田,种不了香稻,不知道我妈妈还能不能舂。”张风起看了看路的尽头,虽然到处都亮着灯,但前方还是消失在茫茫的黑色里。
“你想妈妈了?”向北低声道。
“我才没有!”张风起立刻反驳。
向北笑了,“守岁的时候,你都做什么?”
张风起一边吃,一边道,“我把红枣和石榴放在供奉祖先的堂几上,然后就开始等线香烧完,烧完了鸡就叫了,可是每次我都中间就睡着了。我醒来,天都亮了,米糕也舂好了,我一摸衣服口袋,里面有切糕和糖,还有一块钱,是崭新的。他们说,去玩吧,我就到村里和别的小孩玩。”
向北伸手指擦去他脸上的米糕屑,“一块钱,你用来买什么?”
“什么也不买。”张风起把剩下的包好,放在自己怀中。
“什么也不买,那你用它做什么?”向北笑道。
“收到坛子里。”张风起说。
“什么坛子?”向北问。
“我自己的坛子,重要的东西都存在里面。”张风起道。
“你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向北问。
张风起想想道,“有小鼓,铃铛,小起子,还有锤子,反正有用的东西都在里面。”
向北大大的笑了出来。
“你在笑我!”张风起狠狠的瞪他。
“没有,我只是觉得你真可爱。”向北笑道。
“你就是在笑我!”张风起不懂他说的可爱是什么意思,以为向北在讽刺他。
向北忙收敛笑容,认真的问道,“真没有,你存它们做什么用?”
张风起见他真没笑话自己,才道,“我还没想好,等我想到了再告诉你。”
“好。”向北道,“你想到了,一定要告诉我。”
“对了,我差点忘了。”向北把旁边的纸带递给张风起。
张风起拿过来,里面是件灰色的高领毛衣。
“你回去就穿上,只穿棉衣不保暖。”向北说。
“干嘛给我?”张风起问。
“新年礼物啊,你也要送我。”向北说。
“我又没有东西送你。”张风起看着袋子道。
“嗯……这倒也是。”向北道。
路灯从侧面照在张风起的脸上,勾勒着他清俊的轮廓。
向北的心忽然怦怦的跳起来,喉咙有些干涩,他低声道,“风起。”
“嗯?”张风起抬起头。
“我想要你……要你闭上眼。”向北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干嘛?”
“你……闭上眼。”向北看着他道。
张风起依言闭上眼睛。
向北俯身,唇擦过他的。
只有不到半秒钟的时间,却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一直看不清的东西豁然被照亮了。
“要做什么?”张风起睁开眼问道。
“什么?”向北无意识的道。
“你到底要我闭上眼睛干嘛?”张风起问。
向北愣住了,“我刚才……”
张风起等他半天,不见他说下去,问,“你刚才什么?”
“我刚才……不是……碰到你的……”向北忐忑不安的断断续续道。
“对了,你的脸干嘛碰到我,风太大,你站不稳吗?”张风起问。
原来他不懂!
向北一下子抱住头蹲到地上。
“你怎么了?”张风起奇怪的问。
“我想我一定有哪里不对劲。”向北闷闷的说。
“你生病了?感冒了吗?”张风起去摸他的头。
向北道,“不是。你别管我。”
张风起拿开他的手,“你到底怎么了?”
四目相对,张风起清澈的眼睛里不见半点浑浊。
向北别开脸,“我没怎么。”
“那你干嘛不自在?”张风起问。
“我没有不自在。”向北不敢看他的脸。
“你有。”张风起扳过他的脸。
看着他的脸,向北觉得浑身燥热难当,天明明冷得很。
他转过头,“我要回去了。”语调几乎凑不齐整。
转身就向前跑。
跑了几步,停下回头道,“明天我要去姥姥家拜年,后天中午你要准时到,别忘了。”
张风起点头,困惑不解的看着他奔跑的背影。
张风起出生之前,就已实行计划生育,所以他是独生子。
刚刚懵懂记事的时候,别的小孩子开始上幼儿园,他一个人在田里田外伸展还不稳当的小胳膊腿。
他的玩伴是花草树木,田地庄稼,还有家养野生的小动物。
他吓唬小猪小羊,捉弄鸡鸭鹅兔。
在人家的场院上烤山芋,烧光过冬的稻草。
觉得自己受了欺负,不管打不打得过,也要拼到底。
张风起没读过书,没看过电视,只有十五岁。
世间的男欢女爱,嗔情痴欲,他一无所觉。
他不知道这个男孩子和他交换了初吻,如果那算是一个吻的话。
他在禀性耿直淳朴的家庭生长,不是欺软怕硬的小地痞,没使过坏心眼,村里人对他的顽皮从来是又气又爱。
他没上过学,不了解集体的概念,未曾沾染一丝一毫的寂寞和孤独。
他是丘陵平原上一只无拘无束的小兽,独来独往,自由自在。
然而高高在上,不切实际,好大喜功的官老爷们蛮横的剥夺了他的生活。
并且恬不知耻的声称是为了真抓实干,带领所有人走共同富裕的道路。
从来就没有共同富裕的道路,资源只有那么多,有人享用的多,就有人得到的少。
富国掠夺穷国,富人掠夺穷人,这是亘古不变的事实。
这个国家没有真正发展过资本主义经济,没有经历工业革命和新技术革命,技术落后,国力不足,而人口却多得不可思议。
所以目前占主导地位,大力提倡发展的只能是劳动力密集产业。先天的不足已经注定了后天的畸形发展。
民族如此众多,地域诧异如此之大,让国家安定的唯一手段,只能是集权专制,只有安定了,才能发展经济,才能解决大多数人的温饱问题。
然而绝对的专制,必将产生绝对的腐败。
一个解不开的套。
要想实现以法制国,而不是以权治国,制度管人,而不是人管制度,是看不见尽头的长路。
许多人不愿意走这条长路。
花了大笔税金培养起来的人才,成批的流失到欧美和日本去。
一流的本科生,二流的研究生,三流的博士生,何其尴尬。
去留学的没有带着先进的技术和知识回来。
花着自己国家的钱,替美国人,西欧人和日本人做嫁衣裳,到最后却没有钱给无数读不起书的自己的孩子上学。
一个解不开的套。
那条看不见尽头的路太长,让别人走吧,有条件的都要一步跨越这一百年的时间。
每个人都以为自己不做,还有别人,因为人很多很多,可是读书的人其实很少很少。
年轻人“热爱”着祖国,思慕着国外。
这是国家的无可奈何,也是民族的无可奈何。
有了钱,就举家移民海外,把在国内赚的自己人的钱送给人家建设国家的,只怕比天上的星星还多。
而那些东窗事发的巨贪,一个一个的都能逃往国外,带走了数以亿记的国有资金。
是真的抓不到呢,还是不想抓呢?
呼喊着建设资金不足,渴望着外国人来投资,却又将数不清的国内资金带到国外去。
这是一个从很久很久以前就注定了的矛盾,这个矛盾似乎也注定了富民强国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海市蜃楼。
最后,才发现支撑着这个只解决了温饱的庞大贫穷的国家的,还是占总人口几近百分之八十的农民。
然而这是城市人的时代,不是农民的时代,从来也不曾有过农民的时代。
没有一个城里人不是从乡下人来的,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城市人已经习惯了欺压盘剥乡下人。
高楼大厦是乡下人盖的,可是他们从来没有住过。
粮食是乡下人种的,可是他们吃得远远没有不种地的人好。
城市建在乡下人的背上,他们却不是城市的主人。
每当他们感到吃了亏的时候,城里人总有一大堆的道理证明他们吃亏是应该的。
张风起不懂国家与民族的大道理,他不知道城市人需要的那种自以为是的虚荣和势利,他只用自己简单直接的立场来看待是非对错,他知道他们“很坏”。
他才十五岁,刚刚要开始感受像他这样的出身将承担的苦。
然而他的肩膀还太稚嫩,他只有一双虽已满是伤痕,却还没长大的手。
在他清澈透明的眼睛开始沾染和他父辈祖辈同样的愁苦和灰暗之前,谁来救救孩子?
当我第一次发现
已经来不及
我只希望
不会伤害你
风起在乡下没见过汉堡,他把它当作馒头。
风起之时 3
正月初五,刘二就回来了,给张风起带了他妈妈做的衣服和鞋。
刘二的儿子在县里中学读书,学费生活费对于乡下人都是不小的数目,他得多挣些钱。
干了没几天,他从铰环松脱的铰架摔下,折了腰。
那个不愿意多说一个字的医生冷冷的道,如果不动手术,他一辈子只能躺在床上。
手术费需要一万元,必须先交五千块钱的预付金。
老福带着张风起去找包工队的大老板。
大老板姓韩,人称“韩千万”。
跪也跪了,求也求了。
“韩千万”说刘二到工地不满一个星期,给了三千块的住院费算仁至义尽了,如果开这个口子,以后这个要一万,那个要一万,他倾家荡产也赔不起。
没有要到钱,去医院的路显得格外漫长。
无计可施的老福,在一家歇业的店铺门前台阶上蹲了下来。
今天是正月十五元宵节,大街小巷花灯簇簇,沉浸在新年气氛中的人们熙熙攘攘,一派欢腾。
望着热闹的城市,老福叹了口气,“娃啊,干我们这个的贱命啊。”
医院终究还是要去。
歇了一刻,老福站了起来,“走吧。”
张风起道,“我想去转转。”
老福点头。
没有钱,早去晚去都一样。张风起毕竟是小孩子,街上又很热闹。
翻下墙,张风起绕过那辆漂亮的小轿车,轻轻的推开了门。
“韩千万”正看报纸,没有察觉。
等他听到动静,已经来不及了。
张风起速度奇快,准确凶狠地一脚踢中他发福的肚子,将他连人带椅子踹倒在地。
不容片刻喘息,落下的每一拳都如重锤。
过了六十的“韩千万”,身体滞重,毫无抵挡余地。
楼上急急忙忙跑下一个二十七八岁的青年,从后面抓住张风起的衣领。
张风起回过头。
看到他的脸,青年很意外,打向张风起的拳头没有落下去。
张风起可没迟疑,一拳击中他的脸。
房子里又有几个人赶到。
一个男人操起手边的椅子向张风起砸去,先来的那个青年大叫,“不要砸!”侧身护住张风起。
差点砸到他的人惊得一撒手,椅子“啪”的掉在地上。
“韩千万”艰难的被扶起来。
“快把他给我抓到公安局去!反了天了,反了天了!”他喘着气叫道。
那青年把张风起箍在怀里,回头道,“他还是个孩子!”
“韩千万”道,“送到公安局!送到公安局去!”
青年大声道,“爸爸!他是个孩子!”
他这么一叫,屋里的人顿时安静了下来。
“我带他出去。”青年说。
十五岁的张风起,到底和成人的力气还有相当的差距,被青年半抱着出了门。
到外面,他一松手,被张风起踢了一脚。
弯着腰,他咳了两下,道,“你力气不小啊。我认输,停战吧。”
见他不还手,张风起没有再打他。
“我刚才听到你们和我爸谈话,你叫风起吧,我叫韩书山。”青年道,“我们到那边谈谈。”
张风起站着不动。
“就一会儿,你再打我也不迟。”韩书山说。
路口的咖啡馆,离韩家只有几十米。
韩书山要了热牛奶和咖啡。
看张风起一直警惕的注视他,韩书山忍不住笑道,“放心吧,我不会把你送到那种地方的。”
拿起小勺子,他搅了搅热奶,递给张风起,“小心烫嘴,冷冷再喝。”
张风起道,“你有什么话,快说。”
韩书山道,“你先别急,等一下我就去医院替你舅舅办手续。”
张风起盯着他看了几秒钟,过去拉起他的手,就往外走。
韩书山笑道,“办了手续,医生也要准备几天的,不急这一会儿,先把牛奶喝了。再说我也得知道需要多少钱呐。”
三天后,刘二进手术室。
老福放了张风起假。
韩书山也来了,和张风起两个人坐在手术室外等。
张风起没来过正规的医院,他在家乡时有个头疼脑热的都是赤脚医生给看的。
四周一片素白,说话声音高点,就嗡嗡的响,大部分时候又安静的可怕。
虽然护士小姐已经改穿浅粉色的工作服,墙上也刷了一些浅绿,但还是让人感到某种庄严与肃穆。
浓烈刺鼻的药水味,尤其令张风起不自在。
韩书山握住他的手,“紧张吗?”
“没有。”张风起立刻回答。
韩书山道,“医生说了,手术没什么危险。”
张风起道,“他不是说,好了以后也干不了活吗?”
“干活是有点困难,但日常生活基本没有太大的问题。”韩书山迟疑了一下说。
张风起望了望手术室紧紧关闭的门,“阿明说这种事情很多。”
“是很多。”
窗外,一只小小的麻雀在土褐色的枝条上跳来跳去,似乎在观察可以觅食的地方。
韩书山握了握他的手,“风起,不管生活多艰难,你要做一个堂堂正正,铮铮铁骨的男子汉,知道吗?”
“不知道。”张风起答道。
韩书山说,“你必须知道,杀人放火不对,抢劫偷窃不对,侮辱女性不对,仗着自己力气大随便打人也不对,所以不能做这些事情。”
“拿人家的馒头呢?”张风起问。
韩书山笑起来,“如果人家多得吃不完,拿一个……也无妨。”
“还有,出卖原则不对,任意违背自己的承诺不对,和朋友交往首先考虑物质条件,身份地位不对,对比自己强的,唯唯诺诺,俯首帖耳,对比自己弱的,横眉冷眼,不屑一顾不对,你明白我的意思吗?”韩书山问。
张风起道,“不能欺负别人,也不能被别人欺负?”
韩书山点头,“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有过错勇于道歉,对自己做的事负责任,不因为对自己有利就肆意欺骗伤害别人,这种人才是高贵的人,值得尊敬的人。而识不识字,有没有钱,绝对不是衡量一个人好坏贵贱的标准。”
张风起没做回应,沉思了半晌。
过了一会儿,他道,“城里人半边脸。”
韩书山问,“为什么这样说?”
张风起道,“我不打他们,他们还不是一样欺负人?”
停了一下,他说,“去年大湖涨水,我家房子被淹了,搬到帐篷里住,鸡鸭没处放,又没东西喂,只好卖给城里来收鸡的饭店。我妈养的八只下蛋母鸡,问城里人要九块钱,城里人说跌价了,只给六块钱。我到了这里,看见店里一只洋鸡腿就要十块钱,他们说什么时候都卖十块钱。洋鸡比草鸡便宜,一只鸡腿都要卖十块钱,我妈八只草鸡才得了六块钱。城里人老说穷,可是我看连小孩都吃得起那种鸡腿,我们那里就没有人吃得起。”
细长英挺的眉微微蹙起,隐隐约约透露不满。
稚气的脸已初见俊美,虽稍单薄,但有副好身段。如果是城市里的孩子,现在肯定是学校里小女生们的暗恋对象。
他才刚刚开始认识世界和人生,却被无情的抛进了社会最底层。
他的经历和将要经历的正一步步把他推入为了生存不择手段的行列。
韩书山无能为力,他没有方法来拯救他。
他的只言片语也许可以让他知道什么是生存手段的底线,但要坚守这个底线,需要的是不可思议的奇迹。
韩书山思索片刻,道,“以前我们家被下放到农村,回到县城后,我爸妈替人家拉平板车,从县城的北边拉到南边,满满的一车砖头,要拉两个小时,挣一角五分钱。我们没有城镇户口,不能买平价粮油,所以要花几倍甚至十几倍的钱买粮食。那时,我也对这个社会充满了疑问,为什么越没有钱的人,越比人家多花钱。可是你看,现在任何人都可以用同样便宜的价格买到粮食了,对不对?”
张风起没有回答,但他显然在听。
韩书山继续道,“贫富差距和城乡差别越拉越大,这是因为总体上的物质太少,使相对贫穷的人绝对拥有的更少,但是现在比以前在很多方面都有非常大的改善,以后也会比现在有非常大的改善,你慢慢的长大就会明白这一点。公平的进程虽然缓慢,但并没有停止,而如果每个人都抱着不择手段,恃强凌弱的想法,就不会有平等的那一天,到最后所有人都处在不公正之中,你懂我说的话吗?”
张风起想了一会儿,道,“你是说,就算人家不给我工资,我也不能去抢别人的钱?”
韩书山点头,“对,你能做到吗?”
张风起哼道,“我不知道。”
韩书山道,“我知道你能做到。”
张风起皱眉道,“你怎么知道?”
韩书山笑道,“因为你并没有抢过人家的钱,不是吗?”
手术还在进行,天已经傍晚了。
向北从走廊上急匆匆的跑来。
“你怎么来了?”张风起问。
“我放学,来看看你。”向北边说边脱书包。
脱到一半,他过去把韩书山握住张风起的手用力扯开。
韩书山没有防备,差点被推倒。
张风起奇怪的看他。
向北坐下,把张风起往自己身边拉。
原来他是嫉妒了,韩书山不禁莞而,小孩子常常对朋友有着成人无法理解的占有欲。
“你朋友?”韩书山问张风起。
张风起点头,“他叫向北。”
向北勉强动了动面皮,“你好。”
韩书山冲向北点点头,笑道,“你们两个挺要好的嘛。”
三个人又等了半个钟头,手术才结束。
安顿好刘二,张风起就回工棚了。
手术的前三天,他都在医院陪床,没怎么睡过。
刘二的家人不可能千里迢迢来大城市照顾他,因为没有钱,吃住都是问题。
手术后,刘二状况良好,张风起就先回去了,不管晚上睡不睡,白天张风起还是要去工地干活,老是硬撑哪行。
向北和张风起都是回市中心,正好顺路。
下班高峰,车上挤得很,两人抓着吊环,被夹在人堆里。
随着车子的停停开开,人群一会儿向前,一会儿向后叠成一团。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张风起已经靠到了向北的身上。
他灼热的呼吸清晰地熨烫着他的肩颈,向北听得到自己脉搏激烈跃动的声音。
贴近自己颊旁的发剪得很短,微微的有些扎人,好像是一点疼痛,又好像是一点酥麻。
用尽全身的力气,向北才能克制住自己空着的那只手抱他入怀。
时而偎紧,时而稍离的体温厮磨着他全部的感观。
大冷的天,他的手心渗出了汗。
车已经走了五站,向北不敢改变姿势,仿佛他稍微一动,就会被他觉察心里的沸腾。
靠着他的人同样很安分,没有说话,也没有换手拉吊环。
好久,向北终于轻轻的移动了一下视线的角度。
映入眼帘的是低垂的浓睫。
张风起,在拥挤颠簸的公车上,静静的睡着了。
一个月后,刘二出院,他不能再从事体力劳动,回了家乡,把张风起交托给老福。
今年的雨水出奇的多,进入四月份后,一个星期见不着三天半太阳。
雨下得太大的时候,工地不得不停工。
生计无着的张风起他们只能寻找“兼职”。
瓢泼大雨夹着电闪雷鸣下了整整一下午,还不到五点,就天昏地暗的。
打开门,站在外面的竟然是张风起,肩上扛着桶,脸上衣服上直往下淌水。
向北连忙接过纯净水,“你也送我们这边吗?”
“原来是你家,”张风起用手背擦擦脸上的雨水,“市中心这几片都归我送。”
向北道,“进来,我爸我妈出差去了,家里就我一个人。”
“不用,你把钱给我就行了。”张风起说。
“你手这么凉,到屋里暖和一下。”向北拉他。
在四月的大雨里浸泡了一天的张风起,确实冻得够呛,冰冷潮湿的衣服粘着肌肤,越发寒冷。
向北的家很大,很漂亮,也很暖和。
“你洗个热水澡吧,”向北道,“这边是我的浴室,我帮你拿衣服。”
找了几件舒服一点的衣服,听见张风起喊他,“哪个是热水?”
他连忙拿着衣服到浴室。
张风起站在门边,衣服脱掉地上。
向北呆了。
“到底该怎么用?”张风起问。
向北狼狈的移过视线,去开热水器。
“盒子里是香皂,瓶子里是洗头用的,毛巾在那边。”向北匆匆忙忙的说,“衣服我放架子上了。”不等张风起说话,他就低着头出去了。
关上浴室的门,向北捂住脸。
他居然有了反应。
已经十六岁的他,明白这是什么样的反应。
他早知道自己喜欢他,但这般突然的冲击,他从未有过准备。
向北的衣服穿在张风起身上,长还不算太长,但是比较宽大,松松垮垮的。
“有点奇怪。”向北说。
“太大了。”张风起道。
向北替他卷衣袖,“看电视吗?”
张风起摇摇头,几绺头发贴在额际,衬着他稚气的脸,显得顽皮可爱。
鼻端淡淡的香皂味若有似无的骚动着向北的心。
“你还有水要送吗?”为了转移心神,向北问。
“没了。”张风起回答。
“我煮面给你吃吧。”向北说,“我也饿了。”
张风起点头。
等向北从厨房端面出来,张风起坐在沙发里睡熟了。
痴痴的看了一会儿他的睡脸,向北靠着沙发腿坐到地上。
生活在光怪陆离的大都市,同性之间的特殊感情,向北隐隐约约的有些懵懂。
虽然他以前没想过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但对一个半大的孩子,并未产生重重顾虑和太多的困扰。
可是就他所生长的环境,他至少知道这件事不对,他知道自己“犯了错”。
如果再往下,他就要真的做出“坏事”来。
那是和同别人打架,考试名次下滑完全不一样的“坏事”,大大超越了他的年纪所能被原谅的范围。
他必须终止。
可是,他不停地想着他。
就像几岁大的小孩,妈妈告诉他糖吃太多会牙疼,他害怕牙疼,但他的手就是放不下盛糖的盒子。
要自己斩断这种牵肠挂肚的羁绊,十六岁的向北感到了软弱无力。
然而,犹如考试在即,再贪玩的心也要收回到书本上一样,他已经不得不做出决断。
只是,他的心被千丝万缕的缠绕在那张沉静的睡颜上,他该如何做出决断?
向北开学后,张风起的课程变成了一周一次,在星期天的中午。
“向老师”的“教学方法”不知道算不算得当,但“教学成果”还是有的,张风起也认识七八百个汉字了,虽然写出来的更像象形图画。
进入暑假,天逐渐干燥起来,耽误了三个月的工程进度恢复正常了。
八月底,商场盖好了一大半。
热夏的中午,公园里除了他们俩,不见别人。
虽然是凉亭,凉快不到哪儿去。
向北合上了书。
“不学了?”张风起问。
“今天就到这里吧。”向北说。
开头怎么说才好呢,整个星期,每次来的路上,他都下定了决心。
他反复斟酌每个字,但是一见着他,不由自主的满心喜悦就冲淡了决心。
于是一拖再拖,拖到不能再拖。
时间尚早,工棚比外面更热,张风起没有急着回去,在石凳上躺下来。
向北隔着一个柱子坐着。
树梢纹丝不动,没有风。
周围静悄悄的,似乎能听见人的呼息声。
“风起,”向北用双手遮挡太阳照射的热度,“以后我不来这里了。”
没有听见张风起说话。
“你自己要好好学汉字,多问问人。”向北接着说。
张风起还是没有说什么。
“我要出国了,这个礼拜就走。”向北尽量保持语调的平常。
“出国是什么意思?”张风起问。
“就是到外国去。”向北答道。
“到外国干嘛?”张风起坐起身,转过柱子。
向北扭头看亭子外面,“读书。”
“读多久?”张风起坐到他对面。
“不知道,”向北抱着头,笑得有点勉强,“我家人希望我到外国去。他们都这样,见了面,谈的都是哪家小孩到哪个国家去了,小孩没出国的就好像矮了一截。”
张风起听不懂他的话,莫明所以的看他。
向北继续找话说,“本来,我想迟点去,后来想反正都要去,越早越好,省得他们成天唠唠叨叨的。”
见张风起没有接话,向北好像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沉默了一会儿,张风起道,“我回工地了。”
向北点头。
张风起转过了身。
向北坐着没动,看他渐行渐远。
心越发堵得难受,找不到出口。
“风起!”他大声喊他。
张风起回过头来。
向北顿了顿,说,“你……别忘了学认字。”
张风起没有回答“是”,也没有回答“不”,见向北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走了。
商场在十一前顺利竣工。
领完工钱,阿明提议去小馆子吃一顿,老福同意了。
老福没有让张风起去,说他太小,不能到那种地方。
原来那种地方有“小姐”,只是比夜总会,大酒店的要“便宜得多”。
张风起一个人在街上逛,城市里灯红酒绿,晚上也是人来人往,和他的家乡不同,他们那里,天一擦黑,外面就看不见人走道了。
“风起!”有人在身后喊他。
回头看,韩书山的脸正从一个摇下的车窗探出来,“去哪?我捎你一程。”
车开得不快,国庆节,街上的人挺多。
“最近没打架吧?”韩书山问。
张风起摇摇头。
韩书山道,“我上次的话,你还记得吗?”
张风起闷闷的回答,“不记得了。”
韩书山笑道,“干活的时候,小心别受伤。”
张风起偏着头看窗外的热闹,车里轻轻的放着舒缓的音乐。
“韩书山。”
“嗯?”
“人去了外国,回不回来?”
“你有朋友去了外国吗?”韩书山问。
“嗯。”
“他去外国是做什么的?”在红灯前,韩书山停下车。
“读书。”
韩书山转头看了一下他在背光面模糊的侧脸,“有的回来,有的不回来。”
“他回不回来?”张风起问。
“读书的,回来的不多。”绿灯了,韩书山发动车。
张风起没有再问。
随着大学的扩招,许多学校在地广人稀的市郊兴建新校区,不可避免的发生了几起女生被民工非礼的事件。
但是高雪没有想到自己会遇上。
三个民工把她拖到隐蔽处,捂住她的嘴,撕破了她的裙子。
这个地方是个草坡下端,草坡上就是马路,天黑后,来来往往的人很少,谁也不会特意往下面看。
她拼命挣扎,几乎绝望了,忽然,不远处传来一个男声,“在大马路边发情,太难看了吧。”
三个民工吓了一跳,借着微弱的星光细看,在十几米的前方坐着一个男人,说男人还不确切,虽然看不大清楚,但是年龄应该很轻。
“谁?”三个人中处于领头位置的壮着胆子小声喝问。
对方站起来,个子在中上等。
“是你?”他们认出来了。
对方走到他们跟前,“放手。”
抓住高雪的两个人中一个有些松动,另一个胖点的道,“你小子别多管闲事。”
“我什么时候多管闲事了?”对方的声音不大,但是这三个人好像很有些忌惮,“她是我的女朋友。”
“你吹牛也不找个地方?”那个人道,“你会有大学生的女朋友?”
“你不服?”语调还是平平稳稳,也没做什么动作。
那个人刚要发作,领头的那个拽了他一把,冲对方道,“误会,误会,我们只是和她开个玩笑。”
对方弯下腰,去拉高雪,三个人不情不愿的松了手。
高雪被他揽在怀里,从从容容的上了马路。
“怕他什么,我们三个对他一个,他再厉害,又能怎样?”一看不见他的背影,那个胖点的就对领头的抱怨。
“三个,再来三个也不是他的对手。”领头的道,“上次他一个人对十几个混混,都把杭哥救下来了,何况是我们三个。”
“什么杭哥?”
“出水芙蓉的杭哥,你没听说?”另一个人道,“杭哥好像一直想招他,得罪他,你不想活了?”
“以前只听说他能打架,难道这个张风起真厉害到这个程度?”
“你见过他打架就知道了,他头都不用回,一拳就能把人打得半天爬不起来。”
“算我们倒霉,走吧。”
“出水芙蓉”是这个区最大的娱乐城。
杭哥是里面的保安领班,说白了,就是看家护院的,免不了跟人结梁子。
所以就被人堵上了。
不用说,人家会选月黑风高的偏僻地界,这一区最背静的就是这个学校附近,通往市里的大路小路就那么两条。
杭哥大晚上的也不会上山下海,显然是在路上被堵的,
那天收工后,十点多钟,老福让张风起替他出来买盒烟,赶巧碰上了。
张风起没打算插手,他纯粹是路过,连眼皮都没抬。
可杭哥的对头挑这个时机,就是因为此时此地多半不会有路人,所以他们以为张风起是赶来救杭哥的人,二话不说,就把张风起围上。
张风起绝对没想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大侠,他完全是自卫。
其实一共并不像传说的“十几个人”,是七八个人。
张风起能打,他一个人勉强可以应付两三个普通人,杭哥也不是软柿子,可惜他们俩不是“大侠”,在八个人的围攻下,只有尽量少挨揍的份。
不过张风起的“被卷入”拖延了对方的计划,在“补时阶段”,杭哥的人赶到了。
所以,主观上,张风起没有救人的故意,客观上,张风起有救人的事实。
总之,在杭哥他们看来,张风起是杭哥的救命恩人。
娱乐城是传播消息比光速还快的地方,经过各种加工,原本就已经“很厉害”的张风起一举成为某种传奇。
回学校的路上,两人谁也没说话,高雪被吓着了。
差不多快到学生宿舍,张风起掉头向另一条路走。
高雪捂住裙子跑进门。
工棚里,阿明正在煮快餐面,“洗完澡了?”
“嗯。”张风起接过面。
“那个水库深不深,我下次也去那里洗,就怕在路边,不干净。”阿明拿了点咸菜给张风起。
老福说,“干净,在草坡下面,马路上的灰扬不到那儿,比在这边用水冲舒服,我上岁数了,外面凉,经不起,你们小孩子,讲究个什么?”
阿明道,“我都二十好几了,还小孩子?你不过四十,卖什么老。”
“干我们这个的四十还能干几年?”老福叹道,“风起这个娃都长大了,我还不老?”
阿明道,“是咯,风起来我们队里也有三四年了吧?”
老福道,“嗯,这里完工,我们就回大本营了,不就是在那里收的风起吗?”
“要回北边吗,太好了。”其他人过来说。
因为这支工程队大部分是江北人,北方好歹比南方离家近。
最近两年,他们都在南方施工。去年有两笔工程款拖欠,很多人没有凑够路费回家。
张风起也没有回家。
据称,各级政府都是“选举”产生的。
不过,基本上,一任政府只要没“犯错误”,没升职,在所有的“换届选举”中都会百分百“一致通过”,这个百分百可比口服液货真价实得多。
目前而言,张风起家乡的县委书记还是“一致通过”,所以张风起也就回不了家。
去年,李德财来南方看上大学的小儿子,顺道给张风起捎了口信。
张风起的爸爸生病住了院。
医院总是“资金短缺”,“不得不以药养医”,一块钱的药卖给病人是二十块三十块,病人不敢跟医生叫劲,否则钱付得更多,病治不治得好还是两说。
加上“医护工作的薪水微薄”造成的“乱收费”,穷人住院,真要长叹一声,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
为了尽快康复出院,一定要把医生护士上上下下打点好,漏一个都不行。
二月份的时候,老满媳妇做阑尾手术,不知道哪个没打点到,简简单单的一个手术愣是做了三次。
第一次从手术室出来,没过半夜,病情就急剧恶化,不得已又推回去。拆开线才发现,一把手术钳被“漏在肚子里”。
过了两天,疼得实在受不了了,又上了手术台。这次是一块纱布被“遗忘在”某个紧要部位。
三次手术下来,原本一百五十斤的人,剩不到九十。
幸运的是,她好歹没因为一个不可能出人命的手术丢了性命。
也不能说医生护士们真那么“看重钱”,故意为之,但不上心,敷衍了事却是普遍存在的。
所以,张风起妈妈不敢不打点,前前后后花了八千块。
一贫如洗的张风起家,唯一的办法就是用三间破瓦房作保借高利贷,五分利,一年下来,光利就已经有五千块。
许多城市里的人认为高利贷是旧社会的事,其实大错特错。
由于国内建设资金不足,加上银行长期的不良经营,以及官员的腐败,导致银行严重亏损,国家将巨额的税金用于填补银行亏空尚且填不过来,个人,尤其是无权无势,无可抵押的人,根本贷不了款,而他们却是最需要钱的人。
为了治病,为了供孩子读书,为了借点钱做小买卖养家糊口,当然也有是为了还赌债等等等等,民间早就形成了相当普遍的私人高利信贷,最高的可以达到八分利以上。
有人靠放高利贷发家致富,也有人因为收不回放出去的钱,而弄得倾家荡产。
反之,还不起债的人把自己的房子折价赔给债主的也并不是什么希罕事。
这些都是指与黑势力无关的,有关的又另当别论。
没有田地的张老五家,这笔不断翻跟头的“巨债”只能依靠一年挣不到几千块钱的卖苦力的儿子来还。
然而,苦力是我们国家最不值钱的东西之一。
张风起不是没有机会赚比较多的钱,不说以前,最近一直拉拢他的杭哥就为几乎不识字,除了盖房子没有别的手艺的张风起,提供了相对来说算可观了的薪水。
可惜,张风起“不开窍”,始终不答应。
下大雨,工地歇了。
傍晚,杭哥过来找张风起去“出水芙蓉”消遣。
现在,还没到开店的时候。
一群群跳舞唱歌的小姐走来走去的忙活。
杭哥招呼张风起坐下,指着一队穿草裙的姑娘说,“风起,你看这些妞怎么样?”
张风起瞄了一眼,道,“不错。”
“有没有中意的?”杭哥说,“你看紫裙子的那个,她是这批货里最正的,别说在这里,就是随便拉个中国小姐来,脸盘儿也不够看的。”
“怎么跟个学生似的?”张风起道。
“行啊,你小子眼毒啊!”杭哥拍拍张风起的肩,“看你还是个小鬼头,敢情是老江湖了。”
他凑到张风起跟前,小声说,“咱们兄弟不讲官话,这批货是北边一个艺校的学生,由老师带队。每个人,经理给学校一个月一千四百块钱。说是让学生来实习,其实是给学校当摇钱树。至于她们自己,没有工资,赚多赚少看各人的本事。”
“都不大啊?”张风起有点吃惊,他走南闯北几年,还真没见过这种事。
“最小的十四,大的不到十八,”杭哥道,“刚来几天,还没出过台,趁新鲜,给你找一个,钱我来出。我看就那个紫衣的,人甜,懂事儿,年纪也跟你差不多。”
张风起笑道,“心我领了,人就算了。”
“别介,是不是还生杭哥气,上次是我不对,不该随便找个小姐上你的床,我那不是一时忘了吗,你还小,那些小姐对你是不合适。”杭哥悄声道。
张风起道,“不是,只是有点累了。”
“那就以后再说,暂时给你留着。”杭哥道,“对了,前两天见到大老板,他惦记着你,又问你愿不愿意到他那里去?”
张风起向沙发里靠了靠,“上次不就说不去吗?”
杭哥咂嘴道,“风起,你到底是哪根弦不对,你干苦力,累死累活一天,能赚几个钱,拿不到工钱,连饭都吃不上,到公司里上班,不比这强?”
张风起道,“咱们别谈这个了。不然,我真要走了。”
杭哥忙说,“不谈不谈,他们几个大概都在歌房等我们呢,过去吧。”
离开“出水芙蓉”,是夜里了,张风起不肯留在那里,只说第二天还要干活,太远。
进大学门的时候,碰上几个学生自习回来。
快要期末考试,有些学生在教室里自习得很晚,有的还搞通宵。
几个人零散的走在寂聊的路灯下。
“喂,”有人走到张风起身后轻轻叫了一声。
回头一看,是个女孩子。
“那天……谢谢你。”女孩低头说。
张风起想起来了,是前天那个大学生,“是你啊。”
高雪道,“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我叫高雪,是一年级学生。”
张风起道,“张风起,”顿了一下,他道,“你怎么还这么晚在外面?”
高雪道,“我们快要考试了,我在教室自习。”
张风起道,“你最好和别人一起走。”
高雪道,“我是和别人一起的,看见你,我才过来的。”
张风起道,“那你快回去吧,我要从这边走了。”
高雪忙道,“那天我吓坏了,连谢都没说,明天中午我请你吃饭。”
张风起说,“算了,你自己小心吧。”
第二天中午,高雪真来叫张风起。
她颇尴尬的站在工地前,很是难堪的样子,张风起只好去了。
上了菜,高雪说,“这家饭店的菜不错,我上次和同学来过一趟。”
埋头吃饭的张风起道,“是不错。”
两人差距太大,找不到能谈下去的话题,席间老是冷场。
最后,高雪说,“你知不知道,我们学校不少人都挺注意你的。”
这倒奇了,张风起在不少学校盖过房子,学生和民工完全没有交集,何况后者属于城市里不被人重视的一群,怎么会有人这样说。
“为什么?”张风起抬起头问。
“因为……”高雪笑笑道,“你长得比电影明星还帅啊。”
“我?”张风起不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话,但都是从他那个阶层听到的,从天之骄子口中听到还是头一遭。
“对啊,你长得特别好看,是一种超越了国籍的俊美。我们宿舍的人说,从来没见过哪个人长得这么帅的,要是你当明星,那些帅哥俊男全都白给。”
张风起道,“你还真能说。”
“不是我说的,好多人都这样说。”高雪肯定的强调道,“你还是改行吧。”
她特意摆出的正经八百的神态实在有趣,逗得张风起忍不住笑起来。
高雪自己也乐了。
高雪就和张风起熟了起来。
张风起和她年纪相仿,与那些佝偻着背神情怯懦,或者流利流气满嘴昏话的民工完全不同,张风起气质干净,为人诚恳,也比大学里的那些喳喳呼呼的男生有内涵得多。
而他又是在那种情况下把自己救出来的,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他是绝对可信的,真正安全的。
高雪有男朋友,在同一个城市读大学,只是学校不同。
大学里这种“距离”恋爱通常以一方有了新爱收场,高雪没能逃脱这个规律,她的男朋友交了别的女孩子,提出了分手。
张风起不知道一个女孩子在自己怀里哭的时候,该怎样安慰她,他的手放哪里好像都不合适。
好不容易她停止了抽噎。
“好了,天晚了,我送你回去吧。”张风起道。
“再呆一会,”高雪把头闷在张风起怀里。
张风起伸手把她的头抬起来,“真的该走了。”
这里是学生晨读小憩的地方,周围种着高大的香樟树和碧绿的白玉兰,齐膝的花丛环绕在石桌石椅旁边,环境幽僻。
此时月色如水,万籁俱寂。
张风起还是第一次近距离看高雪的脸。
原来她长得很漂亮,在月光的映照下楚楚动人,张风起一时竟发起愣来。
高雪也有点迷朦,恍恍惚惚的说,“风起,你来做我的男朋友吧。”
张风起没回过神,“什么?”
高雪迅速的把唇贴在他的唇上,柔软的触觉霎那间让张风起有些意乱情迷。
“你们在干什么!”猛地传来厉声的喝问,接着强烈的灯光直射到他们脸上。
两人扭头望去,一个中年妇女带着两个保安站在花丛外,“快给我出来!”
原来,鉴于男女生在校园里过于亲热日益增多,引起了颇多争论,学校三令五声不准学生晚上十二点后还逗留于凉亭花园之类的地方,并禁止公共场所学生有接吻拥抱等行为。
为此,成立了纠察组,由担任行政职务的老师组织巡视。
到了值班室,这位姓朱的女主任让保安去外间,自己来审查。
她先以为是一对学生,知道张风起是民工,改变了态度。
韩书海决意要开除张风起,但他在钱方面不太计较,没有阻止给张风起结算工钱。
第二天,张风起离开了工地,暂时寄居在一个饭店帮厨的同乡那里。
这件事并没有在学校传开,但在工地传得很快。
一来张风起是“名人”,二来这种事一向传得很快。
杭哥他们几个没少拿这事开张风起的玩笑,在他们看来,张风起还是小孩子,对女大学生起好奇心,稚气有余,不足为耻。
过了几天,杭哥的大老板白文在旗下的大酒店“碧水山庄”特地为张风起摆了一桌,说是压惊。
白文今年三十九岁,曾经在前苏联留过学。
东欧巨变那会儿,他在那边做贸易,后来也在朝鲜捣腾过木材。说得通俗一点,就是跨国倒爷。
现在他有一个外贸公司,两家大饭店和一座娱乐城,效益都满好。
他长得不错,不像那些过了三十就不成样子的男人,受过高等教育,谈话举止很风度,称得上一介儒商。
不过,白文有个连他太太也不知道的秘密,他是双性恋。
年轻的时候,因为不愿意承认,他找男人比较少,三十五岁后,他对女人越来越腻,也想开了,不再自己跟自己叫劲。
这个秘密只有两三个心腹知道,杭哥虽然没什么文化,不够资格,但他嘴严,知道什么事对什么人能说,对什么人不能说,而且他对白文非常忠心,一直把白文当作最亲的人。所以他也知道。
有一次,他跟白文提起救了自己的张风起,一个不识字,不满二十岁的孩子竟宁愿卖苦力,而不愿“过更好的日子”,实在特别,白文留了印象。
那天,去“出水芙蓉”视察,正碰到杭哥带张风起进来。
一眼见着张风起,他的心就落在了他身上。
他去过世界各地,走过大江南北,什么样的俊俏帅气没见过,可是到张风起这儿,全都不算什么了。
有的男孩漂亮,可过于阴柔,奶油味太重,软绵绵的。
有的男人整体看挺帅,却失之精致,仔细端详,五官平平。
有的倒是阳刚俊朗,又感觉味道过重,让人不舒服。
这个张风起的外形容貌是让人想象不到的那种纯粹的俊美,是一眼就被吸引住的无需任何修饰,极富感染力的英俊。
他区别于城市脂粉和乡野泥土的气质,不沾染丝毫世俗油腻,我行我素的性格,对在商海市侩中沉浮多年的白文具有致命的杀伤力。
他是纯净的孩子,又是让人捉摸不定的男人。
现在尚处于青涩,就已经拥有渗透人心的力量,他日长成熟,不知要让多少人恋慕。
白文深陷其中,希望能先把他放在身边,再慢慢打动他。
席间,杭哥他们轮流劝酒,虽然知道张风起不沾酒,还是非要他喝。
张风起醉得不行,连拿杯子的手都晃得厉害,好几次酒洒在了身上,不得不去洗手间整理。
喝到差不多,杭哥他们几个说还有事,先走了,只剩下张风起和白文。
张风起已经有点睁不开眼睛。
白文把他扶到了房间。
一进门,张风起就趴在床上睡了。
白文替他脱了鞋袜和外衣,拿被子给他盖好。
他坐到床前,张风起睡熟了,长睫紧拢,呼吸平稳安静,比实际年龄还显得孩子气。
他明白阿杭的意思,但他清楚的知道,如果自己这样做了,只怕永远也得不到这熟睡的人。
他轻轻用手指去碰张风起的脸。
在触到之前,张风起忽然睁开了眼,他一惊,尴尬的收回手。
“你醒了?”白文道,又觉得这话问得可笑,“你没醉?”
张风起坐起身,“睡了一会儿。”
“我不知道小风的酒量这么大,阿杭说你不喝酒的。”白文笑道。
张风起道,“我吐了。”
白文先有点摸不着头脑,立刻会过意来,原来张风起借着去洗手间整理衣服,把喝下的酒吐掉。
白文叹道,“看来不少人对你有过类似的企图。”
“是杭哥?”张风起问。
白文没有否认,“不管你信不信,小风,我是真心的,就算你不肯,我也会让你有更好的环境,工地太不适合你了。”
张风起的回答是陈述口吻,“别惹我。”
已经和他相处了一段时间的白文理解他的话,他这是在说井水不犯河水的意思。
白文道,“小风,我问你,有多少次没日没夜的干了大半年,人家一句暂时没钱,你就一分钱也拿不到的?”
张风起表情没变,道,“有几次。”
“你到我的公司来上班,就不会再这样了,”白文柔声道,“你不想让你爸爸妈妈过得好一点吗?”他的话说得情真意切,完全是长辈关心晚辈的口气。
张风起道,“别惹我。”还是那三个字,但语气不同,那是要求对方闭嘴的意思。
白文道,“好好,我们不说这个,我知道你心情不好,你安心去洗个澡睡觉,我也去睡了,以后我们再慢慢谈。”
第二天,白文起床,去敲张风起的门,他已经不在了。
离开“碧水山庄”,张风起回临时住所。
韩书山早在门口等他。
两人到附近茶馆的小包间谈话。
喝了口茶,张风起说,“过几天,我要去以色列了。”
“以色列,你参加了去以色列的工程队?”韩书山诧异道。
张风起点头。
虽然以色列的边境城市摩擦不断,但它其实是科技发达,生活水平较高的国家。否则哪有实力镇压巴勒斯坦人的反抗呢。
这些中东小国有钱但缺人手,尤其是重体力行业,他们本国的人不怎么乐意干,所以中国一直向它们输送廉价劳动力。
只是近几年中东局势愈演愈烈,愿意去的人少了。
现在张风起被开除,加上要还债,他就到去那边的建筑公司报了名。
韩书山不怎么赞同,“以色列那边是全封闭式,比国内还苦,正好你离开了工程队,可以找别的工作看看。”
“我家欠了人钱。”张风起低头吹茶叶,“听说那里工资比这里高。”
韩书山没有再反对,端起杯子道,“那个女孩子,是你女朋友吗?”
“不是。”张风起立刻回答。
韩书山看看他,“风起,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
“你说过的话那么多,我怎么记得?”张风起避开他的眼神。
韩书山微微扬起了嘴角,“我知道你受了委屈,你是好孩子。”
张风起没有承认他的话,但也没有反驳。
服务小姐来送现烤的糕点,撤了残茶,换上新的,说声“请慢用”,出去了。
“韩书山。”
“嗯?”
“我从那边回来,还能见到你吗?”
韩书山笑了,“只要你想见。”
出了机场,向北深吸了一口微凉的空气。
这是他工作以后第一次回国。
读书时,他回来过三次,都是放暑假的时候。
毕业后,他在美国一家资信机构工作已有一年,薪水待遇还可以。
因为他外形受欢迎,到美国第二年就开始边读书边做兼职平面模特,所以境况在同辈的留学生中算好的。
出租车一直往城内开去,城市比上次回来又有很大的变化,楼更多更高,路拓宽了不少。
似乎每个角落都在搞基建,拆旧盖新,随处可见围起来施工的地方。
经过一个工地旁边,他下了车,付完钱,回头寻找,并不是他。
他不禁觉得自己有点可笑,他几乎已经记不清他的长相,但是不知怎的,每次回来,他的目光经常不由自主的停驻在那些衣衫褴褛的工人身上,他总是无意间就会经过那些建筑工地,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其实,就算他与他擦肩而过,他多半也不会再认识他,毕竟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小孩子早就长大了。
回家的第五天,中学同学搞聚会,他们班有不少出国的,不是读博就是工作,反正说起来都好像混得人模人样的。
时间略早了一点,不少人还没到,先来的在饭店门庭里谈话。
快到吃饭的时间,门前的车越停越多。
从一辆车里下来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他经过向北身边的时候,回头又望了他一眼,忽然笑道,“你是风起的朋友吧?”
向北的心一跳,原来这两个字依然会让他心悸。
然而他并不认识这个男人,“你是……”
“你大概不记得了,我们见过面,在医院里,风起的舅舅受伤做手术,我是韩书山,你想起来了吗?”韩书山提醒道。
向北想起来了,他是叫韩书山,韩书山是成人,所以容貌变化不大。
向北那时不过是个孩子,身高长相与当年都有很大差别,韩书山之所以还能认出来,是因为当时他特别孩子气的举动,给韩书山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而且他的名字简单好记,韩书山的记性又比较好。
“是你啊,”向北笑道,“你也来吃饭?”
韩书山点头,“你长大了,我差点认不出来了。”
犹豫了一下,向北问,“风起……他好吗?”
韩书山有些诧异,“怎么,你不知道吗?”
“什么?”向北愣道。
“几年前,风起就不在国内了。”韩书山道。
“不在国内?”向北有点蒙。
“看来你真不知道,”韩书山笑道,“几年前,风起就参加了去中东的建筑队。”
“中东?”向北问,“哪里?”
“开始是去以色列,后来,又去阿联酋,中间听说要到科威特,最近海建内部高层波动,这一年多,我始终没有他的消息。你怎么了?”韩书山看向北神色呆滞,问道。
“没什么,”向北笑得有点勉强。
韩书山笑道,“放心,他应该没什么事,因为那边实行全封闭管理,没什么消息也就是说在闷头干活呢。”
“是吗?”向北道。
“是这样的,”韩书山肯定道,“我先进去,有什么事,你再找我,名片你拿着。”
向北接过名片,韩书山走了进去。
已经快到深秋,风越来越凉。
一片枯叶在空中翻转着,无声的从眼前经过,消失不见。
向北静静的在风口站了一会儿,回过了身。
原来他已经不在这里了。
我
两手空空
以为一缕清风
尚存袖中
伸手处
却不见影踪
风起之时 4
如果泪水也变冷
该用什么
来温暖世间的寒冷
四海建设派驻以色列的建筑队在完成头期工程后,由于劳资纠纷,公司盛怒之下,没有续签二期合同。
施工队直接调往阿联酋,后来也去过科威特。这番周折使得海建比原计划延期逗留中东一年多。
不管在哪个国家,工人们与外界都没什么接触,加上气候严酷,生活比国内更枯燥,只是工资高得多。
张风起去海外的头年,家里用他的工钱还清高利贷后承包了几亩果园以维持生计。
传说,阿富汗军阀割据时期,两大军阀头子为争夺一个少年曾经发动过一场死伤无数的战争。
确凿与否尚待考究,但开价买张风起的是有不少,若非与当地人来往较疏,他早被遣送回国了。
尽管这样,仍有不死心的见缝插针,苦苦纠缠。完全听不懂他们咕咕哝哝的张风起“只好用拳头答复”。
多数人挨打之后不敢再来,但也有人到工程队索要赔偿,真正赔的共两次,不用说是从张风起工资里扣。
每次处理“涉外纠纷”,负责人总要絮叨当初怎么就没想到呢,那意思,怎么看怎么让人喜欢的张风起,理所当然会惹麻烦的这个茬自己早该预见才对。
无论如何,“包身工”张风起总算平平安安,没引发惊动大使馆的“某某事件”,也没成为让生灵涂炭的战争导火索,完完整整归国了。
回到家,父母高兴之至。
当年的县委书记早已因经济问题遭撤职查办,自然没人再追究他挨打的陈年旧帐。
家里一切安好,只是果园不比种田,一年仅收一季,不过勉强度日,碰上雨水多的年份,就难以支撑。
张风起挣的钱,在普通人家,可能会有相当的改善,但对于一贫如洗的张家,却不然。
张老五母亲去世得早,父亲性情豪爽,三天不招一回面。上头的哥哥精神受过刺激,照顾不了家。全靠十三岁的张老五边种田边做工养活弟妹。
为了给弟妹成家,张老五多年积欠亲戚们的各种债款,理所当然要先还。
其次紧要的是房子。张风起家住大湖附近,年年汛期挨淹,因此想批块地势高的宅基地建房。
鉴于手续问题,必须等明年才能申报,所以这房最快也得一年后动工,当然还得看国土所的脸色,如果孝敬不到位,那还有的等。
新房盖好后种种开销也需预先考虑在内,总不能还用因年年遇水早已烂得面目全非的桌凳。
此外张风起妈妈一直拖着的病,也要靠这钱治疗。
前前后后合计下来,这笔“巨款”不过将将就就填补几十年贫困的亏空,要想真正实现温饱,尚待努力。
但既然亏空能填平,那便有了希望,可算是张家光景最好的年头。
话虽如此,俗语说坐吃山空,何况张风起还没有坐吃的资本,总得找个营生才是。
乡下没什么活,他又是白丁,记不了帐,摆地摊做生意赔多赚少。果园也小,平常有父母照料就足够,因此一直无所事事。
按他的年龄,在农村也可以成家了。
论经济状况,人家不乐意把闺女嫁给他这个穷小子,可家境和他相当甚至更差的,姑娘自身条件也攀不上高枝的比比皆是。
根据村里人的看法,这小犊子顽皮起来让人牙痒痒的直跳脚,可人一等一的正,在时下的娃里打着灯笼难找,过日子没有比他靠得住的。他长相又俊,所以上门说合的没断过。
但他是独生子,父母舍不得这般草率,想着等房子盖好后,给他挑个好一点的媳妇,就都推了。
农历十五,庙集。
张风起妈妈攒了一篮鸡蛋叫他拿去卖。
集市上声若鼎沸,人山人海,挤得水泄不通。
方圆百里的农民和做买卖的都来赶集,农具家具,日用百货,衣帽鞋袜,锅碗瓢盆,盗版影像,彩电冰箱,以及猪马牛羊应有尽有,好一番热闹喧哗。
特别招眼的是那些拜庙进香的女人,穿一身青竹布衣,提着小巧的紫藤篮,别有风情。
张风起正张望可以落脚的地方,听见人喊他。
循声望去,是刘二的儿子,小名贵喜。他比张风起大几岁,和他父亲一样为人忠厚老实。刘二出事后,他辍的学。
贵喜在卖自家编的柳条筐子,他赶得早,占着了地方。
安顿好,张风起问,“不是在县里做生意的吗?”
贵喜道,“做不下去,就回来了。”
贵喜农闲时在县农贸市场卖蔬菜,他读过中学,记帐什么的没问题。
农贸市场上面有两头,一头工商,一头税务,只管收钱,并不管事。结果弄得整条路面都被无照经营的人堵占,守法的反倒做不成生意。加上抢菜偷菜扒钱造假的无人过问,市场混乱,规规矩矩经营的小贩受损严重。
还有许多到所里开条子有门路的,他们的钱免交了,自然又摊到别人头上。
当然也少不了订报费,环保费,清洁费,文化传播费等等,名目繁多,数不胜数。反正叫你交,你就得交。至于“上面说”的报纸书籍环保设施只能是“上面说”而已,谁也没见过。
像贵喜这种老实人,能赚到的钱越来越少,要交的钱越来越多,最近两个月逐渐撑不下去了。
工商所的所长和副所长因贪污被查,上面给的处理意见,只要退钱,就当事情没发生。
所长惧内,太太眼皮浅,坚决不肯吐出到手的钱,被免了职。副所长退了八万块,恰好补所长的缺。
新所长损失的八万块当然要由小商小贩给他补上,于是以下岗工人的增加导致市场里个体经营者增多,急需加大管理投入为由将费用提了一成。
贵喜再也剩不下什么钱,就没再干下去。
天近晌午,两人东西卖得差不多,在面摊吃了中饭,转回村。
刚到庄口,就听见吵嚷声。
一打听,才知道县里又来征地,挖土机已经开到田里。
毋庸置疑,现任县委书记也得为自己的政绩工程费心劳力,圈地是最简单快捷并且有效的办法。血脉相承的土地是国之根本,但卖给开发商的价格低廉得不可思议,无需担忧销路。
同样的事前任也干过,留下了一座规模庞大,内容空洞的工业园,若是重整旗鼓,收拾收拾,也不失为一棵招凤引凰的梧桐树,可再怎么说是前任盖的楼,到时候功劳算谁的?审时度势之后,县里决定顺应潮流,打造一个气象万千的高新开发区。
一向很会办事的乡党委书记特别挑选农历十五村民赶集的这天进行征地,因为这天,村里人少,青壮年也少。
等贵喜和张风起赶到田头,地已被铲平了,支离破碎的秧苗随处可见。
村里人围在田边,有的哭有的骂,可是也仅此而已。
望着黝黑的田,贵喜蹲下身,深深叹了一口气。
多年前,刘二带着张风起离开小同庄前往大都市的工地,多年后,张风起和刘二的儿子以同样的方式离开家乡前往那座城市。
大冬后,刘二终于同意儿子出去打工。
他一直怕贵喜走自己的老路,不许他到城市去,可害怕无济于事,没了田,一大家的人也得吃饭。
张风起父母也不愿儿子再去工地,但不去工地又能去哪里呢。贵喜厚道稳重,有他跟张风起彼此照应,他们总算放心些。
张风起待过的所有工程队中,最宽厚的就是四海建设,至少他在那里几年,公司没有随意找茬扣钱,所以他和贵喜去了海建在县里的招工处。
赴过中东的建筑队回国后,大部分人都解散了。数目可观的工钱足够他们回家做小买卖开门市什么的,不必再到工地受苦。
海建需要补充些人手,来这个县招工的认识张风起。虽然张风起惹的麻烦不少,但说心里话,上上下下都挺喜欢他,所以当场就收了他们两个。
临行,父母掉了泪,千叮万嘱地基批下来,就让他回家,以后盖了房子,屋前屋后种点菜,养些鸡鸭,一家人安安生生过日子。
四海建设和韩氏的华通三建总公司设在同一个城市,其实不仅他们两家,这里是国内建筑公司的集中所在,素有“建都”之称。
张风起还在中东的时候,海建已经与北方一建合并,组成北海建设集团。北一建的前身是综合型建筑公司,几年前进行了私有化重组,所以比其他的公司有更深的背景,工程多,不愁没活干。
一晃,贵喜和张风起在城市已经半年,换了新工地,基本上还过得去。
晚上十点收工,屋里有人提议去小酒馆凑份子,得到了一致响应,只有张风起和贵喜不喝酒,没去。
两人冲完澡,贵喜说,“我去买挂面,你先烧水。”
张风起点头,贵喜出去了。
提了趟水,放好锅,张风起躺床上闭目养神,一会儿睡着了。
有人推门进来,见屋里空空的愣了一下。
环顾四周后,他悄悄走近张风起床前,屏气凝神观察他熟睡的脸。
约莫过了几秒钟,他伸出手。
紧闭的长睫好像动了动,他一吓,收回了手。
定了定神,张风起安稳的睡颜并没有改变。
他试着轻轻在床沿坐下,张风起睡得很熟,看不出有醒的迹象。
犹犹豫豫的,他把手伸向他略敞的衣襟。
电光火石之间,他来不及意识发生了什么,只觉得手腕剧痛,“啊”的叫了一声,然后惊恐的对上那双澄澈的眼眸。
放了他的手腕,张风起道,“滚。”
失去桎梏的人腿一软,打了个趔趄,连跌带爬向门外跑,和正走进来的贵喜撞个满怀,几根面条掉到地上。
“你这是……”贵喜的话,他像没听见,低着头蹿了出去。
贵喜看向张风起,见他坐床上没说话,回头望了一眼夜幕中仓惶的背影,连忙到张风起身边,“没事吧?”
“没事。”张风起站起来说。
这种事在前一个工地就发生过几次,贵喜再没经过世面也明白了。
外形上乘的张风起处于这种环境,成为觊觎对象是自然的。虽然没人得手过,也都知道张风起不好惹,但总有人碰着机会还是企图钻空子。
贵喜一边抽取面条下锅,一边说,“我和你换个床,再叫田祥掉到小宋这,我们俩睡你外面,保险些。”
张风起道,“怕什么。”
贵喜道,“防一步终归好一步。”
张风起没坚持反对,递油壶给贵喜。
春暖花开,风也起了。
柳絮漫天的飞舞,虽不失一番诗情,却影响了路人的视野。
这里并不是城市的主干道,弯多车少,成就了它的清净雅致。
只是风太大,如画的青石碧柳,倒生出满眼的绒絮,让人嫌怨。
向北微微眯起了眼睛,早知道风这么大,实在不该出来吃饭,叫外卖多好。
路上行人很少,几米开外,便看不太清楚。
直走到近前,才发现迎面的是个年轻的男子,虽然没自己高,也在中上等,因为顶风,低着头,看不见容貌。
两人擦肩而过。
霎那间,向北倏的回过了头。
走完这段直路,到转弯处,前边的人猛然转过身,向北一下站住了。
“为什么跟着我?”男子声音不高,但凌厉的眼神显示出被惹火了。
有两三秒,向北才找到自己的声音,第一个字从口中吐出的刹那,男子伸手捂住他的嘴,迅速将他推到墙角。
在他倾身压住自己时,向北忘了挣扎。
几乎可以感受到对方呼吸的距离,那张脸如此真切的浮现在自己眼前。
唇上手指的触觉,恍惚似梦的体温,好像将整个世界抽离,只剩下这个紧贴着自己的人。
男子抬起脸,凑到向北的耳旁,悄语道,“别出声。”
路口有皮鞋清脆的响声经过,“嗒嗒嗒”的远去。
男子放开了向北,小心的探出头看了看,似乎没问题了,他向外走。
手却被向北抓住了。
他回头,“你到底想干什么?”
向北手上一使力,对方没防备,被他抱进怀里。
“你,真的……不认识我了。”向北无奈的叹息。
“你是谁?”男子问。
向北低头,让两人视线相对,“你……有好好识字吗?”
男子愣住了。
向北苦笑道,“你连我的名字也不记得了吗,风起?”
盯着他的脸看了好久,张风起笑了,“真的是向北,你读完书啦?”
向北拂去落在他眉梢的柳絮,“是啊,我回来了。”
“你什……”话音被拐角处冒出的两个人遮掩,其中一个冲外面叫道,“是张风起!”
立刻又跑过来几个人把张风起围住。
一个染黄发的小青年叫道,“张风起,今天你跑不掉了!”
张风起一拳打断他的话,“黄头发”向后退了两步,“扑通”跌倒在地。
那几个人立时蜂拥而上,乱七八糟的打起来。张风起衣角撕破,耳朵见红,对方也有人挂彩。
毕竟以寡敌众,向北和张风起逐渐趋于下风。踹倒一个大个子,两人赶紧夺路而逃。
跑到人多的地方,估计他们不会再追,两人一下躺倒在草坪上。
风不知什么时候停了,街上又恢复了热闹。
今天是星期天,许多人带孩子在草地上玩耍。
喘了口气,向北问,“他们是什么人?”
“不知道。”张风起说。
“那怎么找上你了?”向北道。
“我打了他们的人。”张风起合上长睫,旷了工,老头又要罗嗦个没完。
“为什么?”向北坐起来问。
等了半天,不见回应,侧头却见张风起已经睡着了。
少了几分稚气的脸似乎有一点陌生,但除去淤青,依然纯净。
向北躺下来,风过后的天空,一丝云也没有,极目处,满眼无边无际的蓝,清爽高远。
他闭上被光照得有些迷离的双眸,长长的伸展了一下呼吸。等他醒了,他有很多很多话要跟他说。
向北回来已半年,他读的大学牌子不差,又在大机构工作过,所以没花什么功夫就有了很优越的工作。父母并不乐意他回国,可既然这样,只好罢了。
他家离单位远,来回不方便,就在附近买了套两居室的公寓。这边地段比较冷清,他总算负担得起。
张风起他们恰巧在改建这个区的大型农贸市场。
工地烧饭的姑娘,长得有几分颜色,被小混混瞧上了。她和张风起份属同县老乡,所以直往他身后躲。张风起才跟这帮人结的怨。
在草地上一觉睡到黄昏,午饭也没吃,两人又冷又饿的醒来。
出了火锅店,已是晚上七点。
站在流光溢彩的店门口,向北说,“去我家吧。”
张风起看看天色,反正今天的钱被扣了,不如去向北家过一晚。
火锅又咸又辣,渴得要命,冰箱里却只剩牛奶。
张风起看了看,“怎么喝?”
向北替他拉开纸盒,“你没喝过这种包装的?”
张风起点头,接过来就往嘴里送,哪知里面满满的,一下呛得脸上下巴全是奶。
向北慌忙用手给他擦,张风起边咳边问,“你家毛巾呢?”
向北愣道,“要毛巾干什么?”
“擦脸啊。”张风起道。
向北这才回过神,尴尬的放下手,拿纸巾给他,“我一时忘了。”
电视没什么可看的,总那几个套路。
洗完澡,张风起开始打盹,他每天要干十几个小时的活,静下来,就要睡了。
好在向北的床很大,足够他们俩睡的。
张风起在家睡的是木板床,工地都是拼凑的临时铺位,从来没睡过这么好的床和被褥。
躺下后,他说,“你家的床怎么这么软?”
向北说,“你不喜欢?”
“我没睡过。”张风起闭目道。
天黑后,风又刮起来,房间里没装空调,微微的泛寒。
向北揽他入怀,“冷吗?”
回答带着浓浓睡意,“你……很暖和。”
听起来和评价衣服被子暖不暖和是一个口气,向北不禁笑了。
沉默了一会儿,他轻声在他耳边问,“风起,你想我吗?”
张风起的声音模模糊糊,显然快要睡着,但向北还是听清楚了,“以前……有时候想。”
开门声并未吵醒沙发上的人。
向北挂好雨伞,放轻脚步到房间换衣服。
张风起干活的地方和向北的住处有三站路。
向北把备用钥匙给了他,如果停工,他就可以到这边来休息。
换好衣服出来,张风起还睡着。
他坐下,看他。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他看着他,就觉得满心欢喜。
原以为即使相逢,他也不会认识他,可是,他错了。
他也曾想过两人若能再见面该怎样相处,是否会有一番前尘往事,沧海桑田的感慨。
结果,他的思虑竟如此多余,除去增加几岁年纪,并没有什么改变,他们自自然然的就又和以前一样了,仿佛他只是出了趟远门。
确实,他们都出了趟远门,只不过各自往返的时间地点总是交错,所以,他回到这里等他。
风起之时 5
屋外的雨下得很大,幸亏家里有菜。向北起身到厨房做饭。
北方的番茄炒鸡蛋与南方的西红柿炒鸡蛋不同。
北方把鸡蛋炒成一块块的再跟番茄烧,南方则先将西红柿炒得差不多,再把搅拌均匀的鸡蛋淋洒进去,因此炒出来的鸡蛋呈汤汁碎沫状。
张风起是江北人,但他的家乡位于南北分界线上,口味偏南,平时也以米饭为主食。
向北家烧的是番茄鸡蛋,不过自从张风起来这里后,向北开始炒西红柿鸡蛋。
饭做好,张风起仍然在睡。
蹲到沙发前,用手背轻划他的脸颊,没能叫醒他。
缓缓的,他靠近他的脸。
就要触碰到的距离,张风起忽然睁开了眼睛,向北忙往后一闪,堪堪躲过他的拳头。
一拳落空,看清眼前的人,张风起松懈了下来。
向北道,“别人真偷袭,你出手就慢了。”
“不是在你家吗?”张风起道,“哪有别人。”
向北扬起嘴角,“饭好了。”
菜比较清淡,只有西红柿炒鸡蛋和一点咸鱼。
吃了几口,向北用筷子指着西红柿说,“这菜有什么好,你特别喜欢。”
“特别喜欢?”张风起不解。
“我们去饭馆,你都点这个菜。”向北道。
张风起想了想,说,“小时候我妈每天炒西红柿鸡蛋给我吃,所以这个菜名我最记得。”
向北问,“为什么每天都烧这个菜?”
“因为我不喜欢咸菜。”张风起道。
向北道,“别的呢?”
“别的什么?”张风起问。
“除了咸菜,就没有别的菜了?”向北问。
“没有,”张风起忙着刨饭,“他们都吃咸菜。”
向北递水给他,“是我烧的好吃,还是你妈妈烧的好?”
张风起老老实实答道,“我妈妈烧得好。”
向北道,“小傻瓜,哪有人这样实话实说的,好不好都要说好啊。”
张风起点头,“你烧得好。”
“你这哄三岁小孩呐?” 向北笑道,夹鱼肉放进他碗里。
春寒一点点褪去,天气晴朗明媚,没有风,暖洋洋的。
在水龙头前冲了手,张风起走向后面的小门,准备到外边买东西。
刚跨出门,突然有人从旁边伸手把他拉了过去。
“你怎么来了?”张风起道。
向北说,“来看看你。”
“不上班?”张风起问。
“中午休息,”向北道,“最近老不下雨,都见不着面。”
张风起笑道,“你天天盼着下雨呐。”
“是啊。”向北说。
这时,一个二十多岁的工人从门里探出头,“风起,吃了饭,我……”看见向北,忙道,“没事没事,你们谈。”边说边把头缩了回去。
张风起看看向北,道,“我去吃饭了。”
向北说,“好。”
张风起转过身,向北望着他走进了门。
找张风起的人叫田祥,和张风起处得比较好。
田祥读过高中,本来他的成绩考大学没问题,只是他家境贫寒,填高考志愿的时候,校方说他一直没缴学费,不能算学校的毕业生,必须另交七百块钱报名费。他交不上,没有拿到志愿书。
他妹妹去年冬天被同乡骗去珠海打工,最近才得着信,她困在那里做包身工,境况极为恶劣。通过电话“交涉”,那边同意放她,但是必须“赔”一万块的“违约金”。
要凑到这笔钱,对田祥来说,简直比登天还难。
而珠海离这儿何止千里,就算给了钱,他们放不放人也两说。
他听人讲广州珠海遍地红灯区,害怕自己妹妹会被卖去做小姐,心急如焚。
思前想后好几天,他决定把这件事告诉关系最好的张风起。
工棚人多,说话不方便。两人吃完午饭,坐在工地边商量。
最后,田祥道出了他考虑许久的筹款途径,说白了就是“抢”或者“偷”。
“这个方法不好。”张风起道。
田祥道,“你不敢?”
“不是,”张风起蹙眉道,“还是先想想别的办法吧。”
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的小轿车,田祥道,“哪儿还有别的办法?”
两人都沉默了。
附近的省立大学门内出来一个时髦标致的姑娘,挽着黑人的胳膊,卿卿我我的经过他们,走向街对面那座星级酒店的金字招牌。
田祥低下头,盯着自己破旧的鞋,道,“规矩都是城里人定的,我们风吹日晒,土里水里一年才种成的粮食,他们几毛钱收了去,反过来巴掌大的面包卖给我们要几块钱。什么高收入高消费,其实就是让别人安分守己的替他们白做工,我看消费再高,他们收入也绰绰有余,还有什么双休日黄金周。我们每天累死累活十几个小时,一年挣的不如坐八小时办公室的一个月多。”
讲到这里,他抬起头,鄙夷的看了一眼繁忙的城市大街,“城里人觉着自己做的都是风光体面的事,比乡下人有用,可要是我们不种地不盖房不干苦活脏活,他们一钱不值。人和人说到底交换的是劳动,他们干得少,赚得多,我们干得多,赚的少。其实就是被他们光明正大的抢劫,可道理都归他们说,我们抢钱犯法,他们抢得再多也是合法收入。”
说到最后,他表情凝重,他说得对不对,他并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必须这样说。不止说给张风起听,也说给自己听,是在说服张风起,也是在说服自己。
他的中学成绩以政治经济最好,当年的老师曾经说田祥是那所乡镇中学唯一有希望凭文科考上重点大学的。但普遍的重理轻文使得县级以下的学校均以理科为主,校长终究没因为“所谓的希望”而发给他志愿书。
张风起沉思了一会儿,既没附和,也没反驳,只说,“钱我再想想办法。真要动手,我一个人去。”
“为什么?”田祥问。
张风起道,“两个人目标太大。”
张风起打了几次电话回村,想和父母商量从房款里拿些钱。
他自己家没有电话,要先打给村委会办公室,再让他们叫人,但话筒里只传来号码是空号的声音。
李德财年纪大了,小同庄的领导班子易主,换了新的支书和会计。张风起在村里时,曾听说村委会要重修办公房,也许现在动工了,所以电话拨不通。
他们庄还没有私人安电话的,而张风起也只有“公家”的号码。
若让田祥替自己写信给父母,去途遥遥,回音起码要等一个礼拜。而从田祥得着消息到此时已过了好几天。离珠海那边给的期限剩下不足三天。
除了田祥的方法,别无他路,张风起开始“勘查地形”。
其实他想过向韩书山借钱,毕竟韩书山是他在城市里认识的唯一有钱人,但最终他没有去。
田祥不知道他已经决定动手,对张风起而言,抢钱都要讲一大堆道理的田祥是个书生,说起来条条道道,做起来未必那么回事。而田祥却以为张风起不愿意冒这样的险,越发焦急起来。
他们俩干活不在一个组,收了工,有人问起,张风起才知道晚饭后,田祥就不见了。
一万块并非随便找个路人就有,田祥的办法是到附近的大酒店寻觅机会。
进这种酒店,张风起有经验,只要他泰然自若的往里走,通常不会有人拦他。长相就是他的通行证。
他们把他当成模特或者有钱人家爱耍酷的少爷。
晚上十点,酒店内外仍然灯火通明,时不时有衣衫华贵的男人女人开车出入。
张风起径直走了进去,前厅接待的小姐只看到他的背影,见穿着粗糙,忙喊道,“喂,你……”
张风起回头,淡漠的问,“什么事?”
小姐面上一红,“不,不是,没什么事。”
如果田祥还没行动,或者得手之后并未被抓,当然最好,但若他失手,除非送警,人多半在保安处。
不知出于什么目的,星级酒店的走廊非常昏暗,给人一种强烈的压迫感,头顶悬的高档灯还不如二十五瓦的普通灯泡亮。
与外面不同,这儿,夜的宁静开始降临。
保安室的门紧关着,听不见里面的动静。
张风起敲敲门,有人开了一条缝,“什么事?”
“找你们领班。”张风起道。
那人道,“你等一下。”说着就关门。
张风起抵住门,“怎么,你们有让客人在门口等的习惯?”
这个大饭店住着不少有身份的人,开门的保安认为他八成是喜欢使性子的少爷,不敢得罪。犹豫之下,张风起一把推开门,走了进去。
房间里包括领班有三个保安,地上坐了一个抱着头的人。
“田祥!”张风起叫他。
田祥抬起头,虚弱的答应了一声,看来被打过。
两个保安连忙阻拦,“这个人私自进客房,正要送公安局,你快出去。”
张风起没有理睬他们,弯腰扶起田祥。
一个保安伸手抓住张风起的肩,张风起并未回头,出腿速度之快,谁也没看清过程,只听见“砰”的一声巨响,那人从对面的墙上摔落地板。
领班和另一个保安吓傻了。
平时只他们唬人的份,怎见过这等阵势。
被踹的保安从地上爬起来,也没敢动。
三个人眼睁睁看着张风起搀田祥出了门。
他们不过是欺软怕硬的主,真碰上狠角色,就横不起来了。
今晚天暖,月朗星稀。
院子里繁花盛开,不少客人闲坐谈话,看见张风起他们,有些好奇。
快走到前厅,有人不确定的叫了一声,“小风。”
声音有些耳熟,张风起偏头一看,居然是白文,几年不见,他倒没怎么老。
白文又惊又喜,“小风,你怎么会在这儿?”
张风起被他一打岔,不留神手上松了劲,田祥向地上滑去。
白文道,“这是怎么了?”连忙又说,“好好,话我们回头再谈,先送人上医院。”他拿出手机打电话,“小罗,把车开到饭店门口。”
白文是务实的投机家,西部开发和东北战略这样的机遇,他当然不会放过。
所以他带了几个干将来内地考察经济形势。
他的故乡是临近这座大都市的华北小镇。从东北回返的途中,他在此地停留,想为家乡找点项目投个资什么的。
当初,张风起不告而别,他估计他很难再去南方,人海茫茫,天高地阔,能见面几乎渺无,却不曾想他竟在咫尺之遥。
拳脚轻伤,并无大碍,只是人有点发蒙。医生清理伤口后,缓了过来。
到了工地门口,白文对张风起道,“小风,你呆会儿再下车,我们说说话。”
张风起点头,让田祥先回去。
见田祥走远了,白文问,“究竟出了什么事?”
张风起望望窗外,“没什么事。”
“还生我的气?”白文问。
“不是,我没生你的气。”张风起道。
这话不假,张风起遇到过形形色色的追求者,男女皆然。与他同阶层的对他多存苟合不耻的企图。偶而真想和他好的,却又嫌弃他一文不名。
至于有钱有身份的,无非看上他的外表,想玩玩罢了。
但白文对张风起始终建立在尊重的前提下。
这一点,张风起分辨得出,这也是他并未像对其他人那样直接翻脸的原因。
只要白文保持适当距离,谨守井河之界,他并不特别排斥他。
夜色已深,月光寂寥的守着入睡的城市,外面一片灯火阑珊。
听完张风起的简述,白文道,“这事我叫那边的人办,不用花钱,地下工厂见不得光。”
张风起道,“他们扣着人不放怎么办?”
白文说,“让警察去。”
“等他们去,人都不知被卖到哪儿了。”张风起说。
白文笑道,“报警的人不同,结果当然也不同。反正包在我身上,你不许再做傻事。还有,你这个朋友,不要走得太近。”
“什么意思?”张风起问。
白文道,“他如果为你考虑,不该拉你下水。”
“他是为了救妹妹。”张风起道。
白文严肃的说,“听话,挨饿受冻都忍了,就更不能犯糊涂。”
张风起把手支在窗沿上,没说话。
“你身边什么样的人都有,一定要保护好自己。”白文加重语气道。
张风起道,“他不是那种人。”
“他是不坏,而且看得出有头脑。”白文道,“但你也不能人家怎么说,就怎么做,听见了吗?”
张风起点点头。
白文的效率很高,第三天,田祥的妹妹踏上了返乡的火车。
与张风起重逢后,白文和他的关系反而不似从前那般生分。
也因为张风起长了几岁,察人识物更深刻些。
在南方时,他只觉得白文不像别的有钱人那么下流。
现在他知道他与他们还是有根本上的区别。
有人说,男性不会无缘无故对女性好,除非他要追求她。看法或许不尽对,但多少有事实基础。说起来,不管追求同性异性,大概也是如此。
许多男性追求对象的时候,下足力气,百般讨好,一旦失败,便换了嘴脸,甚至能清算出一大沓礼物帐单来。所谓的“爱情”对他们而言其实就是人生的投资,与考文凭,找工作没什么两样,下了本,收不到预期值,难免耿耿于怀。当然只追求兽欲的又做别论。
白文虽是生意人,却并非惟利是图,凡事取决于有无便宜可捞的人,没把感情上的付出当作某种花费,换不回好处就自觉亏本。
因为白文其实是不错的人,所以张风起并不讨厌他,如果他放弃原来的期望,两人可能还会亲近些。
市场主楼的底层盖好,到了一年中最美的时节,繁花盛开,百鸟欢歌,人的心情也轻快起来。
工地附近超市不多,买日用品要到另一条街的便利店。
拎着牙刷香皂,张风起沿人行道往回走。
突然一个衣衫褴褛,十二三岁的小孩从后面猛撞了他一下,飞奔而去。
接着一个保养适宜,戴着金项链金耳环的中年妇女边喊“抢钱,快拦住他!”边气喘吁吁的追过来。
路上的行人都远远的躲开。
她接近张风起的时候,飘过些许甜香,一种刻印在张风起脑海深处的味道瞬间被记起。
张风起看看前方,“劫匪”已经跑了三十多米,就要消失在林立的楼房中。他把东西往她怀里一塞,转头去追。
追出半条街,张风起抓住了他。
刚才闪躲的行人围了上来。
那妇女上气不接下气的赶到,劈头就问男孩,“我钱包呢?”
男孩怯怯的瞄向张风起,“给他了。”
张风起手里果然捏着钱包,她欣喜道,“就是这个!”急忙去张风起手里拿。
张风起没给她。
“是我的,刚才我在那头买槐花蜜时被他抢走的,不信你问问他。”她指着男孩的头说。
男孩没吭声。
张风起抽出两张一百元的钞票,把钱包还给了她。
那妇女道,“你这……什么意思?”
“酬金。”张风起说。
他把钱递给那男孩,“走吧。”
男孩愣了愣,一晃钻进人群不见踪影。
眼睁睁少了两百块钱,失主怎肯罢休,她扯住张风起的衣袖,面色铁青,厉声道,“原来你们一伙!我告诉你,没那么便宜的事,跟我去派出所!”
张风起拿开她的手,“刚才你怎么不去派出所?”他取过塑料带,向外走。
围观的人半遮半掩的看他,窃窃私语着散开。
出了重围,有人叫,“风起!”
往路上一看,韩书山站在车旁。
等他到近前,韩书山问,“怎么没上工?”
“材料用光了,明天才能到。”张风起说。
韩书山有点奇怪道,“供料商怎么这样疏忽?”
“说新换了一家建材公司。”张风起道。
韩书山点头,“没吃饭吧,正好一起吃。”
上了车,韩书山问道,“在人群里看热闹?”。
“有人钱包被抢,我帮她追。”张风起说。
“怎么我听见那些人议论骗子骗子的?”韩书山道。
“我把劳务费给了抢钱的人。”张风起回答。
韩书山侧脸看他,“你自己要的劳务费?”
“不是,”张风起望着窗外,“我自己拿的。”
韩书山发动车,“抢钱的是什么样的人?”
“不认识。”张风起道。
韩书山没有责备他,张风起已经不是刚从闭塞的乡村出来,对社会一无所知的小孩。
他走过大江南北,与三教九流都打过交道,早已拥有自己的世界观。韩书山那些空泛的大道理,很难再左右他对事物的看法。
抢劫不对,但受抢最多的正是像张风起这样的人。
武力抢劫无疑是暴富的最好手段,且不论国家内部的抢劫对社会的危害性,今天的欧美列强和日本无一不是通过对他国资本的血腥掠夺发展起来的。不管怎样鼓吹技术造就财富的伟大理论,没有资本,技术只是一张图纸或一篇论文罢了。
鸦片战争后,西方人和日本人将中国积累几千年的财富洗劫一空,剩下的则被搜刮去了台湾岛。百年的肆意掠夺使金银无数的富国变成家资贫薄的弱国,而要发展到人人富足却不是百年就可以做到的,所以有人很富,有人很穷,但这决不能成为抢劫盗窃的借口。
国家、地区之间的暴力夺取,可以导致一个国家或地区数百上千年的贫困落后,而社会内部的暴力泛滥酿成的治安混乱同样是整个国家发展的障碍。
或许强者掠夺弱者是人类的生存方式,否则众生皆平等,何来优胜劣汰之说,所谓的公平终究是对优者的公平,但至少暴力抢夺是必须遏制的。
这些张风起不懂,他对韩书山口中的国家社会毫不关心。
他在最底层的劳动者行列长大,见识着各种各样的穷困和压迫,也经受着形形色色的盘剥和掠夺,正是这种掠夺冲淡了是非观念,模糊了对与错的界限。
但他却坚守了生存的底线,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奇迹。
这个奇迹不是韩书山的功劳,而是来自于一种直面苦难的非凡勇气。
这种勇气只有在极为少数的群体中才能看到,他们承担重负,接受困顿的人生,只要生存底线不被剥夺,就会坚持忍让。
但这勇气也是潜在的飓风,底线是他们的避风港,一旦失去,海上的风暴将能够掀沉任何万吨巨轮。
这是韩书山对张风起不放心的地方。有时候他想,如果他能为张风起做一些事情,也许张风起会有更好的人生,然而他始终只是个纸上论天下的人,不敢也不能承担一个不相干的孩子命运。也许并非他的错,整个社会都缺乏承担“不相干孩子”的能力。
所以说到底,他和他那个阶层的其他人一样,只是远处的旁观者罢了。
车在十字路口停下等待转弯。
韩书山望了望镜中张风起的影像,道,“风起,我只希望你平平安安,堂堂正正的生活。”
张风起道,“是劳务费。”
“我不是说这次,如果换了别种情势,你也不能做坏事。”韩书山道。
张风起转头看了看他,掉开视线去。
斑马线上一个穿婚纱的新娘提着裙子孤单的走过。
“我又没做。”他说。
韩书山笑道,“我知道,你是好孩子。”
“城里人半边脸。”张风起说。
韩书山发动引擎,“你小时候也说过这话啊。”
转了弯,车开往商业街。
“风起,有些事在你看来是自相矛盾的谎言,但对错你一定要分清。哥们义气,替天行道的江湖混话都要不得。”韩书山说。
没听见张风起回话,韩书山道,“风起?”
“知道了。”张风起说。
“心里也知道?”韩书山问。
“耳朵知道。”张风起回答。
韩书山微微笑了。
车进停车场的时候,韩书山想起来,“下午我要出差,大概几个月都在外地,有事打我手机。”
张风起点头。
韩书山是对他没有私心和企图的人。即使他对韩书山的话不上心,也并不反感他在自己耳边唠叨。
吃了饭,韩书山直接去办事,张风起回工棚。
棚里没几个人,难得晴天歇息,都到外面逛了。
张风起倒头睡觉,醒来已是下午四点多钟。
屋外,阳光不像中午那么暖和,稍稍有些清冷。余晖散落,天空开始泛黄,大地笼罩在莫名的柔情中,喧哗的世界仿佛也变得悠远而沉静。
按下门铃,等了两秒,门从里面开了。
“嗨。”张风起倚在门边说。
“风起!”向北惊喜道,“怎么现在有空过来?”
张风起进门,“材料没了,下午停工。”
向北倒热茶给他,“怎么穿得这么少?”
“衣服洗了没干。”张风起用杯子焐手。
“只有一件外套?”向北问。
张风起道,“还有一件撕破了。”
“我去拿衣服,难得晴天见面,我们到外面走走。”向北说。
衣服还是有些松垮,向北低头给他卷袖子。
房间里安静下来,静得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和心跳。
傍晚的客厅映衬着光线,温馨恬淡,使人仿佛置身画中。
很久以前,他也曾经这样给他卷衣袖。
只是那时,他们是对情爱懵懵懂懂的少年。
“风起,”他低声唤他。
“嗯?”
“你不要喜欢别的人。”他说。
“我又没喜欢。”张风起道。
向北一笑,“我知道。”
“那你干嘛说?”张风起低头看他重新卷松了的袖管。
“我就是说说。”向北道。
这个地段冷清有很多原因。
它远离市中心,并且由于地理条件的限制,无法建设宽广平直的马路,也就没有工厂和大型商场。
更为重要的,这儿有一片不向人开放的原生森林,据说是研究所的植物基地,所以缺乏扩张空间。
对大多数人来说,生活就业都不方便,因而人口稀少,但有非常好的自然环境,整洁,条理。完全是一片点缀了几座楼房的绿丛。
落日西斜,染红了天际。
星期六,不少人和他们一样出来散步,到处是追逐顽闹的孩子。
高大的梧桐密密的植在路的两旁,草地上绽满小小的白花,如星如辰。
沿着林荫道走了一阵,他们在石椅上坐下来。
晚风,懒懒的吹过又吹来。
隐隐的,空气里含着淡淡的清香。
张风起忽然道,“槐花开了。”
“这是槐花香吗?”向北问。
“不是,”张风起道,“现在槐花应该开了。”
向北道,“你喜欢槐花?”
张风起说,“我们那里有很多槐树,槐树好活,不用人侍侯,我家就有十五棵。”
“正好十五棵?”向北问。
张风起看看草地上的白花,道,“我妈怀我时,在门前种了一棵,到我离家,总共种了十五棵。这时候,树上地上屋子上全是白花。”
向北笑道,“怎么才开,就地上屋上都是花啦?”
“槐花开不了七天就落了,风一起,像下了雪。”张风起道,“外地人也来养蜂,山上山下都是蜂箱,我上树勾花,蛰得眼睛肿了好几天。”
向北笑道,“你摘它做什么?送喜欢的小姑娘?”
张风起道,“我肚子饿了,拿来吃。”
“吃?”向北惊异道,“你吃花?”
“嗯,”张风起点头,“有的花草能吃,槐花最好,炒和腌也行。”
向北道,“我听说有腌桂花的,还没见过人生吃花草的。”
“桂花太香,闻多了头晕,不好吃。”张风起皱眉,似乎记起了桂花浓艳的香气和苦涩的味道。
向北笑起来,“用好不好吃来评价花的好坏,我可是头一次听说。”
云的颜色徐徐加深,变成灰蓝,墨蓝。
风中的清香逐渐散去,许是花也倦了。
人们开始陆陆续续回家。
“去吃饭吗?”向北问。
“你饿了?”
“还不饿。”向北道。
“我也不饿,中午和韩书山在饭店吃得太饱了。”张风起道。
向北道,“干嘛和他去吃。”
张风起道,“他是好人。”
“那我呢?”
张风起道,“你和他又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向北问,注视他浓密的睫毛剪影。
张风起并未立刻回答,看了看远处,道,“他比你好。”
向北伸手交握他的五指,没有说话。
黯淡了最后一丝光,天地相接,融为无边的墨,周围沉寂下来。
都市的霓虹亮了。
向北拉起张风起,“我们去看夜市。”
“你要买东西?”张风起问。
向北道,“不是。”
“那去夜市干什么?”张风起道。
向北道,“两个人,当然要逛逛街。”
蓝紫色的水银灯穿过树叶,斑驳的洒落一路,映着地上并肩的颀长身影。草丛里,不知名的小虫和着远方街市喧嚣的节奏,优雅的浅吟。
“我饿了。”张风起说。
向北道,“听人讲有家店的三香龙片不错,我们去尝尝。”
“什么龙片?”张风起问。
向北笑道,“就是驴肉切片,不是说天上龙肉,地上驴肉嘛。也有人说吃多了对身体不好,所以饭店理直气壮的把分量给得少少的。”
“远不远?”
“就在前面,”向北道,“正好吃了饭逛夜市,然后回家……睡觉。”
张风起看了他一眼,“干嘛说得……奇怪?”
向北停下脚步,低头凑近他的脸,犹豫了一下,说,“暧昧,这个词叫暧昧。”
转过头又道,“我看还是要教你识字,不然等我们老了,连一封情书都没有。”
“你到底在说什么?”张风起一头雾水。
向北道,“你不能写给我,我写了,你也认不得。”
“你说写信?”张风起道,“为什么非要写信?”
向北道,“也不是非要写,只是……”他斟酌着,没找到合适的词,“反正会写总比不会的好。”
张风起想了想,道,“也对。”
槐花落尽,雨水多起来。
大雨从中午就没停,工棚里一堆堆的围着打牌,吵得厉害。
张风起对玩牌没兴趣,迷迷糊糊的在角落打盹。
田祥进来把他推醒,说白文在外面叫他。
见他出来,白文在车里开门,“上车。”
关了车门,张风起问,“事情办好了?”
“办好了。”白文说。
张风起道,“去哪?”
白文道,“陪我找个地方坐坐。”
窗外的雨哗哗地下,没有减弱的迹象。但因为工作日,街上依旧繁忙。路况拥挤不堪,车愈行愈慢,终究堵住了。
“大概前面有车出事。”白文边说边去接叮咚响的手机。
和对方说了几句,他好像很不耐烦,挂掉了电话。
车内沉默了片刻。
玻璃窗无声的淌着水,雨刷不知疲惫的来回摆动。
过了一会儿,白文道,“我太太打的电话。”
“哦。”张风起应了一声,这是白文第一次跟他提起家人。
停了一下,白文说,“她想移民海外,成天为这事烦来烦去。”
“你不想去?”张风起道。
白文半开玩笑道,“我去了,你想不想我?”
张风起道,“不想。”
“太无情了。”白文夸张道,“连小风都不想我,我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张风起挑眉道,“走了的人有什么资格让留下的人想他。”
白文笑了,“说得在理,小风很有深度啊。”
“这算什么理,我认识一个人特别喜欢讲大道理。”张风起不以为然的说。
“哦?”白文道,“小风还认识讲大道理的人?”
“不许这样,不许那样,听得人头疼。”张风起望望前面长长的车队。
白文笑道,“现在喜欢讲道理的人已经很少了,难得他碰上你。”
“为什么?”张风起问。
白文若有所思道,“因为小风是个听道理的人,如今听道理的人比说道理的人更少得多。”
“哪来这么多理绕来绕去的。”张风起道,“你耍大鼓的?”
白文纵容的笑了。
张风起没什么文化,交谈中时常会有阻隔,白文并不以为意,他欣赏张风起的率性而为。
寻求下层阶级鲁莽粗率的刺激很简单,长相称头,愿意卖身给他的“平民”男人哪里都找得到,但满嘴浑话,一句不顺眼就抡拳头的“野性”,充其量只是野蛮或者流气,既不新鲜,也不惊奇,并非白文需要的。
而在社会谷底挣扎求生的张风起,对所有让普通人畏畏缩缩的势力毫不介意,却又遵守某种坚定的准则。既不因为所处的地位而自感卑微,欺弱媚强,也不因为天生的好皮囊沾沾自得,“善加利用”,他以一种纯粹的目光与世界平视,拥有人们与生具备,却在成长中丢失的东西。
白文的妻子原是一家电视台的主播,婚后专职养尊处优的阔太太,和她这个层次的多数女人一样,她向往着西方乐土。他和她的人生道路或许从开始就隐藏着本质的分歧,到了她无法再等待的年龄终于凸现出来。
她不会放弃自己的梦想成全他的事业,而让他放弃事业成全她的梦想,也过于苛刻。难以调和的矛盾势必产生摩擦,口角,怄气,猜忌,直至瓦解十几年的婚姻。与其经历种种折磨之后走向分手,不如尽早做出决断。
他意识到人生前途的清冷,但无能为力。不管婚姻或者家庭,指望这个年纪从头再来,只会让一切更糟。
与张风起重逢,是意外的惊喜。
他甚至比当初更渴望拥有他,尽管无论考虑他的条件或者张风起的性格,都缺乏可能。
喇叭此起彼伏的响,停滞的车流活了起来,开出十字路口,终于畅通了。
咖啡馆的小包间清幽别致,白文叫了咖啡,知道张风起嫌苦,为他点的热饮。
手机响了两次,白文关了机。
看张风起两口就把饮料喝光,他笑道,“哪里来的乡下人,把这么高级的洋茶当白开水灌。”
张风起放下杯子,“你不知道?”
“不知道。”白文正经八百的说。
“哎哟,”张风起斜视他,沉低嗓音道,“江北佬欧。”
他学的神情语气竟颇有六七分像,那个“哎哟”,跟本地人的腔调一模一样,白文一口咖啡呛住,忙取纸巾擦嘴,“你这个小江北佬,真要人命欧。”
张风起笑起来。
他笑得时候,有一种特别的男子的性感,混合了少年的青涩和阳光的味道,让人怦然心动。白文的定性再好,也有些难以自持。
门外风铃震动,服务员端着茶食水果进来。
白文回神,对小姐道,“麻烦拿一壶茶,跟刚才一样的。”
小姐点头,收了张风起的空杯,掩门时,忍不住又回头朝张风起看一眼,见白文看她,匆匆低了眼眉,对廊上的服务生道,“一壶茶。”
白文道,“小鬼,你还没说话就把人家姑娘迷得晕头转向,可怎么了得。”
张风起扬起俊眉,“叫她们跟我,没一个肯的。”
白文朗声而笑。
服务生进来奉茶,全套的西式茶具,一色六个小盏,细瓷壶。
说是茶,其实并不是茶,是西式的混合饮品,就像酒吧里的调酒一样。他斟好一盏茶,白文对他摆摆手,出去了。
搅着咖啡,白文道,“小风,跟我一起走吗?”
张风起低头吹开浮沫,没说话。
“你的机票,我也订好了。”白文说。
张风起抬起头,“不行。”他直视他,简单明了的回答。
白文先移开了眼神。
张风起把玩几只精致的瓷盏。
好半晌,没有听到白文开口。
张风起也没抬头去看。
窒闷的空气中似乎划过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仔细听却什么都没有。
结果在他的意识深处早已察觉,但经由他口中得到确切定论,还是令他心脏发紧。除了这个小“江北佬”,还有谁能连拒绝也这般坦然?
“我已经老得不适合追求人了,”白文沉声道,“我应该把时间放长一点,等你说不出这样的话时再开口。”
“你别难过。”张风起说。
白文道,“这是安慰吗?”
“是。”张风起道。
白文真真正正笑起来,夹了薄片蛋酥放他的小碟里。
“那我勉强接受了。”白文说,日后他将继续寂寞下去,尽管他愿意不惜代价换得他,但既然这样,就这样吧。
“小风。”
“啊?”
“我们,保持这样吧。”白文说。
张风起道,“本来就这样啊。”
白文笑道,“没错。”
吃了晚饭,回工地,天黑透了,雨还下着。
打开车门,张风起伸脚下去。
“拿着伞。”白文道。
张风起接过伞,“明天还你。”
“不用还。”白文道。
张风起撑开伞,“那我走了。”
“小风!”白文喊他。
他回头。
“有空打电话。”白文道。
“好。”
大门旁,站着等他的人。
“你下班了?”张风起问。
向北道,“吃饭了吗?”
“嗯。你呢?”
“我也吃过了。”向北道,“回家吧。”
两人到站台等车。
下雨的晚上,车格外紧张,偶尔来辆公交车,满得上不了人,出租更是难打。
实在等久了,只好步行回家。
雨噼里啪啦,拍打着伞面,两人默然的穿行于幽黑的小巷。
经过路灯,向北问,“开车送你的是谁?”
张风起道,“在南方认识的。”
“他是干什么的?”向北问。
“开公司,也开酒店。”
“他……”向北迟疑了一下,道,“找你有事吗?”
“他问我跟不跟他一起走。”张风起说。
向北停下了脚步。
张风起抬高伞,看另一把伞下的人。
雨雾湮没了城市的灯火,天太黑,彼此看不清脸上的神情。
“你没答应?”
张风起点点头,沉默的往前走。
“风起,”透过嘈杂的雨声,他叫他。
“你已经装在了我的心上,不能再去别的地方。”向北说。
没有立刻听见他的回答,向北从伞下看他,映入眼帘的却只有他伞上雨水反射灯光的亮块。
走到巷的尽头,张风起说,“我不知道。”隔着伞,听起来有些模糊和沉闷。他不能保证哪儿也不去。
雨算不得十分大,可也不小,一路走来,两个人都被淋湿了。
进了家门,向北道,“你先去洗,我来找衣服。”
张风起道,“不是可以两个人一起洗吗?”
“啊?”向北呆了呆,“不,”他移开脸道,“天又不冷,你洗好我再洗也没关系。”
感到张风起望他,向北转回来,与他相视了几秒钟,“喂,会出事的。”他看着他低声说。
停顿了半拍,张风起转身去浴室,走了几步,好像有些愤愤的嘀咕道,“心术不正,白白浪费这么大的澡堂子。”
他声音很轻,像个小孩嘟囔对大人的不满。
但晚上的房间非常静,向北听得清清楚楚,忍不住乐了,“咱们家什么时候成开澡堂的了。”
洗完澡,向北教张风起读书。
学了几页课本,已是晚上九点多,屋外的雨黑天黑地的下着,但室内隔音效果很好,听不见雨声,温暖而舒适。
张风起在纸上杂乱无章的练字。和从前一样,大多一塌糊涂,难以辨识。
向北没有纠正,看着他略显不耐的胡画。
他和他挨得很近,两人半湿的发若即若离的相触,在静谧的空间里,浅浅萦绕相同的洗发水甜味,让人嘴里仿佛溶了糖。
这甜味纷扰着向北的心神,躁动难捱。
挣扎了许久,他从背后将张风起抱入怀里。淡淡的,是和自己相同的皂香。
他拥紧他,藉以缓解身心的焦灼,却只是更加深了渴望。
终是不能自已的吻上他的脸,手顺势滑入他的衣摆,在他腰腹摩娑。
怀中的温度突然失去,张风起站起来,头也不回向房间外走。
“风起!”向北大骇,伸手去拉他,却落了空。
“我回去了。”张风起说,脚并没有停。
“风起!”向北急步绕到他面前,“风起,我……”
“让开。”张风起道。
向北没有让。
只有半秒,他没来得及闪躲,脸上重重的挨了一击,擦破了嘴唇。
张风起已经穿过他,到了客厅。
在他走近门之前,向北拉住了他。
“放手。”张风起的声音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是我不好,你原谅我。”向北恳求道。
张风起看了看他,冷冷的道,“你跟那些人一样。”
“胡说!”
声音之大,连向北自己也吓一跳。
张风起好像也有些意外,一时没有动。
好一会儿,向北神情复杂的道,“你明明知道不一样。”
张风起撇开脸,“还不是想做那种事?”
向北把他笔直的身形抱进怀里,沉声道,“我是想做,在心里都不知道把你压到身下多少回了。”
感到怀中的身体有些僵,他抱紧他,低低的在他耳边道,“你讨厌,我怎么会做?”
他们分别时,关于情欲,张风起一无所知。而成年的张风起对此怀着本能的憎恶。
这并非生理或心理的洁癖,而是自我防卫的壁垒,犹如野生动物划定势力范围,他强烈排斥试图亲近的狎昵之举,无论男女。
那是张风起年少即在城市底层挣扎求存,遭受太多觊觎和歧视后,坚守自我的唯一方式。
在壁垒形成前靠近他的向北因为这种优越性而拥有一定的特权,但特权是有限制的。
“是我不好,”向北道,“我们慢慢来,好吗?”
怀里的人没有说话,但也没有动。
白文回了南方,张风起仍旧在工地干活。楼已盖到了第二层。
有空的时候,向北教他读读书,一切都单调而平静。
星期六,早晨开始下雨,淅淅沥沥的没停。
雨季的细雨一场接着一场,但不妨碍施工。
向北一个人在家混了一天。
傍晚五点,他出了家门,去工地找张风起吃饭。
一下车,向北立刻被喧嚷的声浪淹没。
工地周围满满地堵着人和车,警笛响彻了整条街。
他挤到前头,只见大门内一片废墟,已经盖好两层的楼塌了大半,本就残破不堪的旧墙以及需要重建的平房多数成了瓦砾。高高的坍塌堆遮住了视线,不知道里面的情形如何,但听得到断壁颓然倒地的轰鸣。
领导和救援都还没到,只有几个交通警将看热闹的人群拦在大门外。
向北慌了神,不知道张风起出没出事。
他记得工地后面的小门通向附近的胡同,可以从那里绕进去。
后墙和小门也倒了不少,但比前门好得多。
里面满地狼藉,泥泞不堪,空气中弥漫着呛鼻的石灰,时不时废墟堆“哗啦”一声。
没看见人,工人应该大部分都在主楼。
向北磕磕绊绊的到了楼边,大声叫张风起的名字。
随即脚边有微弱的呻吟,向北连忙去扒,一个工人的头露了出来,不是张风起。
好在他身上没有楼板柱子之类,向北把人挖出来,撕开衬衫,给他包扎,“还有人呢?”
“都在里面。”
这时从乱石后冒出几个工人,扶着两个伤者。
向北问,“看见张风起了吗?”
“张风起?对了,风起呢?”一个高个子工人问旁边的人,“谁看见了?”
有人答道,“他在一楼,你不是叫他去拎泥浆的吗?”
向北转身又去扒石头。
十多分钟,消防医疗赶到,市长在外坐镇指挥,营救开始了。
雨声,人声,车声,喇叭声,警笛声,混成一片,吞没了向北的声音。
被挖出的工人越来越多,但是不见张风起的影子。
又有几个人说张风起被埋在最底下,因为塌的时候,他还在一楼。
救援人员已经抬出了好几个一楼的人,伤势都非常严重。
向北十指血肉模糊,嗓子喊哑了,依旧没有找到张风起。
一个消防员提高声音道,“有人,这边有人!”
向北跑过去,果然下面压着两个人,大家七手八脚的把他们弄出来。
向北大声问,“张风起呢,看到张风起了吗?”
但是这两个人昏迷了,根本回答不了。
向北和一些人继续在这个缺口搜索。
天已经黑了,雨中的灯火昏暗,搜救工作举步唯艰,他们扒了半天砖,一无所获。
向北直起腰,透过重重雨雾,在乱糟糟的人群中寻找张风起的身影,但是什么也没看到。
这时,传来一个清朗的男声,“喂,那边的,过来搭把手。”
向北回过头。
几步开外的正是张风起,灰头土脸,肩膀上搭着一个工人。
几个人连忙去扶。
向北呆了呆,上前抱住他,“你……”话哽在喉咙,竟发不出声来。
旁边的人赶紧拉开他,张风起霎时倒下去,被早有准备的两个救护人员接住。
向北这才看到张风起浑身是血,鞋子都被血浸透了,混着土和雨水,血色已经成了暗黑色。
抬张风起上救护车的人道,“撑着一口血气爬出来的。”
张风起未置可否,或者他并不知道可否。
人与人的关系极其微妙,似乎只能依托特定的时间和地点存在,一旦时空转变,就会消失。只是,若当真情深意切,为何坐视分离?正如河面上各自乘的一叶扁舟,虽希望并舟而行,却什么也不做,任它随波逐流。
这情字毕竟要排在许许多多更切实的物质利益之后。
人生之河大部分平淡不奇,并无多少恶波险浪,只需划几下浆,既可相从,然而愿意花力气的少之又少,却要在日后感叹人事无常,有缘无分。其实不过是附庸伤感的虚妄矫情。
第二天,张风起上了火车。
按时间,大概次日凌晨到家,但向北没有再收到他的消息。他走了半个月,音讯全无。
过了两天,向北调换好假期,整点行装南下。
飞机一小时到省城,再乘短途火车赶往小同庄所属区县的上级市,下火车坐长途汽车直达县城。
天已经黑了。
这里地处南北分界岭,方言除了以入声和平舌音为主之外,在吐字语法上跟标准音相仿,沟通起来困难不大。
向北打听清楚,登上下乡的末班中巴。
他高大英俊的外形和衣着打扮很引人注目。
刚坐下,旁边的中年汉子就问,“不是当地人吧,城市人?”
“是啊。”向北道。
车已经坐不下了,但客人还在继续上。因为是最后一班,白天去县里务工办事的都要赶这趟车回家。车内每个缝隙包括座位底下都塞的满满当当的筐子,挑子,扁担,麻袋,甚至还有一篓嘎嘎叫唤的鹅。
人叠货,货叠人,视野很是狭窄。各种各样难闻的气味使车厢里的氧气格外稀薄。向北的长腿被压在一卷草席下,曲得难受。
即使他坐过的最拥挤的地铁和公交车,也比不上这车一半糟。
然而这些人似乎习以为常,理所当然的忍耐着,谈笑风生,好不热闹。
向北身边的汉子和新上车的人打完了招呼,又问向北,“投亲还是访友?”
向北道,“找亲戚。”
“哪个村的?”
“小同庄。”
向北话一落,四周不少人道,“哪家的?”显然他们是小同庄的。
向北迟疑了片刻,他不知道乡里人这么喜欢刨根问底,即使他是个陌生的外乡人,或者正因如此,才引起了他们的兴趣。但他确实需要问一问张风起家究竟怎么走。
“张风起,张风起家。”向北说。
问话的几个人噤了声。
“张老五的小儿子吧。”其他村的人道,“眉眼多俊的。”
“是了,”立刻有个老者答道,“那小娃儿可不是俊俏么。”
这时一个年轻人插嘴,“张风起?他家都没了,你来……”
随即他旁边的长辈拽了他一把,低声喝道,“就你话多!”
没有人再接话,车内陷入短暂的宁静。
灯熄了,至少超载三倍的车摇摇晃晃上了路,大概过于沉重,速度很慢,沿途不断有新上车的,令人惊讶于是如何盛得下的。
人们重新热和起来,一些人小声谈论着小同庄张家,话音很低,向北听不清楚,只盼着快点见到张风起。
颠簸晃悠了四十分钟,到了一个岔路口,向北背着包随小同庄的人下了车。
外面是一片黑茫茫的平原,没有灯火,没有街市,听不见人声,看不见村落,只有头顶寥寥点星漠然的注视着大地。
从未离开过城市的向北一霎那被苍茫,遥远和寂静笼罩。
晚上七点,正是城市中华灯初上,五彩缤纷之时,这里却俨然入了夜。
向北跟着这群人上了一条土路。有人扯了扯他的衣角,向北回头,是个年老的庄稼人。
他小声说,“跟我走。”
路坑坑洼洼,深一脚浅一脚,约莫走了五华里,才真正到了村庄。
那老农在前头一言不发。农村与城市不同,四野空旷,房子与房子相隔甚远。
不知又走了多久,那老汉停下来,指着一处房子道,“那里。”
向北抬眼看的功夫,他已经走远了。
这户人家比较拮据,院墙用石头垒成,枝条捆扎的栅栏则作为大门。
向北推开栅栏,到正屋前敲了敲木门,“吱呀”一声,门开了。
屋内透出瓦数不高的灯光,站在面前的是个中年农妇,乡村妇女中罕见的高挑身形,白皙肤色,确与张风起相似,但年龄只在四十上下,不知是张风起什么人。
那农妇见是生人,问,“你找谁?”
向北道,“请问张风起在吗?”
农妇上下打量他。
向北道,“我是他朋友,姓向,你跟他说,他就知道。”
农妇点点头,“进来吧。”
她是张风起的姑妈张月娘,家中只有他们夫妻俩,独生女在县里住校。
但张风起并不在屋。
张月娘打着手电,领了向北往后院走,在两座高高的草垛后,藏着一间低矮的竹门草房,里面一片漆黑。
张月娘摸黑点亮了灯。
屋内完全是泥巴糊的,潮湿破烂,裂缝很多。落满灰尘的木桌上摆着老式的煤油灯和掉了瓷的水杯,还有煤球炉、暖水瓶、放盆和毛巾的架子以及一些生活用具,其它都是乱七八糟堆放的杂物。
没有张月娘的指引,向北很难发觉在墙角的地上裹着一团被子。
张月娘俯下身,轻轻的揭开被角。
一张俊美的睡脸露了出来。
张月娘连唤几声,“风起”,都没有反应。
向北蹲下摸张风起的额头,手掌像碰了火,“他发烧了。”向北心惊道。
张月娘道,“刚挂过水,药效还没上来。”
向北问,“很长时间了?”
“回来不几天,就隔三岔五烧,一睡一天。”张月娘道,“醒了,也是糊涂的时候多,明白的时候少。”
“医生怎么说?”向北道。
“开了退烧的方子,白天好些。”张月娘抚着张风起的脸,自言自语道,“我们风起身子骨结实,不碍的。”
说话间,紧闭的长睫展动,张风起睁开了眼睛。
“风起,”向北叫他。
张风起坐起来,微微一笑,“你来了。”
向北道,“难受吗?”
张风起道,“没有。”
张月娘忙说,“我去热饭。”
“你吃饭了吗?”张风起问向北。
“在火车上吃过了。”向北道。
张风起对姑妈道,“我不饿。”
张月娘道,“一天没吃东西,怎不饿?”
张风起道,“早上的烧饼还没吃呢,我饿了,就吃那个。”
张月娘没再勉强,出去了。
张风起指了指房间那边道,“炉子上有热水,你洗洗。水不够,你自己去前院提,要是洗衣服,晾外面绳上,一夜就干了。”
他说得分明,不像会犯糊涂的样子。
向北抱住他,“你病了,怎么不告诉我?”
张风起道,“没事,我睡一觉就好。你跟我挤挤吧,幸好席子宽,不然只能打浆糊把你挂墙上了。”
向北将额轻抵他滚烫的额,低声笑道,“我是年画啊。”
“那过年的时候,我考虑考虑。”张风起道,灼热的呼吸拂在向北脸上。
“考虑什么?”
“看看把你贴在墙上还是门上。”张风起说。
向北笑出了声,抵着他的额,感受他高温的气息熨烫着自己。
灯光如豆,室内将明将暗,眼前的人朦胧而模糊,向北忽然有瞬间的迷失,难道自己还在梦中,繁华的都市怎会变成陌生的茅屋?
他伸手触碰张风起的脸,“风起,我真的在你身边,不是做梦?”
张风起笑道,“是啊,你找到我了。”
向北抱紧了他。
洗漱完毕,回到屋内,张风起已经睡着了。
向北揭起灯罩,吹熄了灯。
月光从敞开的窗倾洒进来,满室清辉,让整个房间似真似幻。
赶了一天路,从五光十色的城市来到寂寞幽暗的乡村,不由得向北不产生错觉,似乎身在梦境。但怀中的体温如此之高,清晰的烧灼着他的每个神经,告诉他这不是梦。
是的,他找到他了。无论是明亮舒适的都市华厦,还是肮脏狭小的乡野草屋,他和他在一起。
第二天,向北生平第一次在鸡鸣中醒来。
张风起还在睡,烧退了不少。桌上摆着几张油饼,大概是张月娘端来的。
衣服果然一夜就被风吹干了。
向北去前院提水。
走过正屋侧窗,传来几个人说话的声音,听他们连连提到起娃儿起娃儿,想是对张风起的昵称,向北停住了脚。
这些窗子都没有玻璃,只用塑料布遮着。
从他们互相的称呼中,向北知道里面是张月娘和张风起的三叔四叔,张月娘丈夫下地干活去了。
原来张风起的病不像张月娘对向北说得那么简单。
在他们的来言去语中,向北才听出事情的始末由终。
张风起父母承包的果园属于乡里的果园场,原是全县的水果基地。改革开放后,因疏于经营管理,日渐颓败。几年前分包给了个人,大大小小有几十户。张风起家是从一个大户手里转包的几亩。
经过这几年承包户的辛勤劳作,萧条的果林枝繁叶茂起来,以桔子和桃子为主。果实个头虽小,名气也不大,但味道甜美,没什么农药,在周遭县市颇受欢迎。
效益还算可以,小户得以糊口,大户有望脱贫。
然而怀璧其罪的道理古今皆同。
年初,上面传来风声,要清理整顿违规乱建的开发区,使得县委书记想借此升迁的计划化成泡影,而且很有自扇耳光的可能。唯今之计必须找到一项足以炫耀并博取上级欢心的政绩,既可遮掩“失误”,又可名利双收。
本地能拿得出手的产业也只有这片果园了。
于是一夜之间,果园归了县里,承包户被赶了出去。之后,县里向市里提了申请,说是县政府牵头,搞了个示范果园,几年下来,颇见效益。准备把这项成果对农村推广,大力扶植农民发展经济果木。希望市里能支持一笔资金,用于给困难户买树苗等等。
上面随即派了考察小组,正值一眼望不到边的嫩桃坠满枝桠,领导连连夸好。回去后,立刻下拨了三十万的辅助金。而此时这园子已由县里转租给了两个外地人。
承包户们经营几年才把园子侍弄齐,投入的成本尚未收全,竟就成了县政府的功劳,自己连苦劳也没沾上。眼见自家果实被别人采摘装箱,耿直忠厚了一辈子的张老五旧疾复发,终是没能调养过来,在阴霾的雨季病故。
母亲托了人给儿子捎信,又哪里知道儿子正奄奄一息,挣扎于生死边缘。传话的人没能找到张风起,只打听到工地崩塌,多人出事,具体情况不甚了了。
捎回信来,母亲心痛如割,伤夫忧子之下,病势日重,没有熬到儿子回来,在湖水涨起前,郁郁而终。
待张风起回家,已是人事全非,只剩淹过水后无法居住的几间空屋。
他暂居到姑妈家堆放杂物的草屋,过了几日,生了病,烧一直不退,张月娘拉着他去县医院看了两次,开了方子,但始终不见好转。张月娘觉得再也不能拖下去,让两个哥哥出钱带张风起到省城瞧病。
两个哥哥却支支吾吾,百般推诿。
张月娘说起二哥如何小小年纪历经艰辛抚养弟妹,又是如何为给他们成家立业背了十几年的债。讲到兄嫂在时,对他们怎样照顾帮衬,话简明平实,但闻者足以动容。
两个哥哥亦有些无言以对。
沉默了一阵,三哥道,家里困难,实在拿不出钱来,再说得这病的没几个好的,不如按旧例,给张风起吃了那药,保住他的命也算对得起兄嫂。
“那是什么东西,能给他吃吗?”张月娘厉声道。
“你要这么说,这闲事我不管了,随你折腾去。”三哥并不示弱。
“闲事?”张月娘道,“四哥,你也说这是闲事?”
老四嗫嚅半天,没说话。
张月娘叹了口气,“好,我不说二哥二嫂,就说起娃儿,远的,暗的,碎的,都不说,我只说两件。”
“头一件,三哥你儿子今春聘的媳妇,问二哥借了五千块钱;二一件,四哥你家云生去冬验兵,送了人武部六千块,也是跟二哥拿的,这一万多块钱,你们都知道是起娃儿在外面挣的……”
她话没说完,老三“嚯”的站了起来,“你这什么话,我聘儿媳妇倒要问侄子拿钱?”
说着,他向门外走,“没功夫跟你磨牙,家里一身事。”
老四跟着出去了。
只剩下张月娘一个人在屋里。
等他们走远了,向北去井上拎水。
一个四十多岁背着药箱的人进来,喊道,“张家姑娘在屋吗?”
张月娘出来道,“是许医生啊。”
村里小诊所的大夫刚替人打完针,顺路来问张月娘能不能去把拖欠的药费结了。
张月娘拿不出钱,向北说他去结。见他和张风起关系很深,张月娘同意了。
从张月娘家到诊所很有一段距离。
没到正午,日光并不强烈,风中渗透着夏天的躁暖,无端让人烦闷。
沿途一派乡野光景,放眼望去,空空荡荡,只有宁静的田野和潮湿的土地默然的伫立。
纵横交错的小径被各式车轧得高低吭洼,对习惯都市平坦的向北来说很新鲜也很难走。
快到湖边时,震耳欲聋的船只噪音扑面而来,打破来时的安宁。
许医生是健谈的人,一路走,一路跟向北聊天。
和其他人不同,他对张风起家的事并不讳莫如深,三缄其口。在闲谈中讲述了前因后果和相关的方方面面。
又说到张风起的病在此地很常见,据信是由于大湖涨水,潮气太重引起的持续高烧。多数人短时间即可康复,但也有像张风起这样时间比较长的。
乡间有一味土药可退热,不过对智力损伤极大,吃过的人从此变成痴傻。以前在病人已入膏肓,大夫束手无策之下,亲人为了保住他的命,只得给他吃这种药。近十多年,随着医疗条件的改善和经济水平的提高,就算本地医院没有良方,也可到省市大医院求治,再没有出现过这种悲剧。
潮水已退,堤坝上还残留着防洪工事,许医生和向北顺湖岸往前走。
他指着一个地方对向北道,“你看,那儿就是风起的家。”
向北抬眼望去,果然有几间破瓦房,很明显经水泡过,墙体到屋檐下仍湿漉漉的,长了厚厚的青苔。一些可能是从房内冲出来的东西在门边烂成一团。但没看到树。只是地上散落不少树桩,都是新锯的口子。还有几根才伐不久的树杆靠着院角,有个中年男人正引导几个年轻人抬上卡车。
一个背着手的老头路过,看见这情形,对那中年人骂道,“赵六子,我跟你说话,你当耳旁风是不是!”
赵六道,“您老有事忙事,没事跟儿子享福去,别在这瞎掺和。”
老头气得瞪圆了眼睛,“赵六子,我把话撂这儿,他可不是让人欺负的孬种,你小子想惹他,不够格!”
“不够格?”赵六讥笑道,“慢说这树是村里的,就算是他家的,他吃奶的娃娃,小命还不知悬在哪根钢丝上,我就不信他能翻出天去!”
老头用食指点点他,一甩袖子走了。
许医生介绍说,老头是村里原支书李德财。
赵六是现在的村会计,张风起父母不在后,他和村支书孟金贵打起了张风起家树的主意。
张风起父母婚后,在门前种了三棵泡桐树,第四年张婶怀了孩子,又种了槐树。
每棵泡桐都在二十多年,要三个成年男人才能合抱过来,一棵树就值几千块,再加上十五棵槐树,这十八棵树是一笔相当可观的财富。因张风起父母不喜毁树,多少人来买都没同意。
他家没了人,村支书把树伐了。中间由于涨水,剩几棵没来得及卖,几天前陆续砍了。
张风起这种样子,哪里管得了。村里人即使有同情的,也自求安稳,敢怒不敢言。
结完帐,向北往回走。
刚到门口,张月娘慌慌张张的从后面跑出来,看见向北,一把抓住他,“我家风起不行了!我家风起不行了!”她语无伦次,只会说这几个字。
向北飞奔到屋里。
张风起躺在地上,鼻耳流血,浑身滚烫,犹如火炭。
张月娘的家住得僻静,附近并无人家有车,向北背了张风起,跟着她往村口去拦车。
到村口的这条路如此漫长,向北从不知道,几百米的距离竟长得这样可怕。背上的温度比盛夏的骄阳更炙热吓人。他要怎样才能不失去他?
路高高低低,平常走都费劲,何况此时,仓忙中,向北一脚踩空,滑下沟去。
沟本是枯沟,因前阵子下雨有些积水。两人跌落水中,染了一身泥浆。向北立刻爬起来查看张风起有没有受伤。
这么大的动静,他居然没醒,却是一脸鲜血,一瞬间,向北的脑子出现短暂空白。
他打了个愣,一把将张风起紧紧抱住,“风起,求求你,求求你……”
求他什么,他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手足无措,他惊惶万分。
张月娘焦急的呼喊他们,下来帮向北把张风起弄了上去。
村口正好有出租车路过,送他们到了乡卫生所。
一番处理后,鼻血止住了。耳朵并未出血,只是张风起没垫枕头,睡在凹凸不整的泥地上,头部位置较低,有些血流了进去。医生清理干净后,给他挂上水,总算平稳了。
下午,张风起苏醒过来,但很没有精神,糊里糊涂的,不怎么认人,向北跟他说话,他也是有一搭无一搭的。
一会儿,又睡了。
张月娘让人给丈夫带了口信。
回到病房,她对向北道,“小向,你去吃饭吧,这儿我看着。”
“我不饿。”向北说,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熟睡的张风起,“你先去吃吧。”
张月娘在张风起床前坐下,看着他烧得赤红的脸。
过了一会儿,她用粗砺的手指拨开他额前的发,轻喃道,“是苦啊,我家娃受苦了。”
然后她开始低声的吟唱,那是当地的民间小曲《望儿郎》,每字均为拖音,曲调哀婉悲凉。
春季里来百花鲜
我儿出门母挂牵
大路小路多艰险
儿呀
与人和善莫争先
夏季里来日高照
我儿为人锄青苗
四野炎炎如火烧
儿呀
草帽虽破无忘了
秋季里来凉风袭
我儿替人把楼砌
万丈高楼平地起
儿呀
你可有屋将身栖
冬季里来雪花飞
不见我儿把家归
十月天寒北风吹
儿呀
你在他乡无棉被
……
张月娘唱的时候,房里的其他乡民轻轻的和诵,把几个农妇的眼泪勾了下来,合着唱腔中原有的哭音越发叫人听了难过。
然而床上的人长睫紧拢,静静的沉睡,毫无反应。
晚上,张月娘回家给丈夫做饭,向北守着一直没醒的张风起。
两瓶水快挂完,烧退了些。
九点以后,卫生所再没有别的病人,不甚宽敞的病房空落落的。
稻田里青蛙“呱呱”的叫,陪伴着乡村素净的月夜。
看看瓶中的水剩下不多,向北轻轻拔掉吊针,取了酒精棉按在张风起的手上。
手背上密密麻麻的,布满深褐色的针眼,一直延伸到手腕,已经找不到完好的地方。
向北移开视线,摸摸张风起温热的脸。
他抬起他的手,一根一根的,亲吻他带茧的指。
他什么也不奢求了。
只要他能平平常常的和自己相守,只要这样,就够了。
张风起的烧反反复复,人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偶尔到院子里站站,吹吹风,也是浑浑噩噩的。
向北着手带他到大医院去,这时发生了转机。
给张风起治病的医生请了位老先生来。他是县城镇医院退休的老医生,对头疼发热一类的“小毛病”很有办法,只是十多年前退了休,近来已少有人知。
年轻的乡村医生很用心,张风起的病在县里乡里都瞧过几回,总没有起色,他便特地去拜访了本地曾享盛名的几个老中医,才知道了这位先生。
老先生查看了张风起的病情和病历,开了两张方子,道,按方用药,五日可见好。
没出五日,张风起发烧的时间大大减少,开始转好。
昼夜更迭,新的一天到来。
向北睁开眼,伸手探了探张风起的体温,烧退了。
他起身打开窗户,清凉的风吹了进来。
河塘里,满池的紫荷一夜盛放,娇艳欲滴。一只玲珑剔透的碧蟾突兀的跃出水面,溅起荷叶上晶莹滚动的露珠,在晨光里划了一道炫目的虹。
向北转过头,床上的人慢慢睁开了眼睛。
“风起?”向北轻声唤他。
张风起坐了起来。
向北过去扶他,张风起忽然伸手摸摸他的下巴,“你怎么生胡子了?”他问,声音很是沙哑。
向北笑了,“你才注意啊?这两天都没刮。”说着倒水给他。
张风起喝了一口道,“你在城里怎么没生?”
向北微愕,“你醒了?”
张风起道,“刚才不就醒了。”
与前几天不同,他的眼神清明,有了生气。
向北俯身把头靠近他的,“你真的醒了。”
张风起道,“你怎么了?”
向北道,“没什么。”
看他盯着自己,他笑道,“以前都收拾得干净体面才在你眼前出现,几天没刮,当然邋遢了。”
张风起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向北轻戳他的面颊,“你是小娃儿,怎么会有?”
张风起放下手,望了望窗外,“荷花开了。”
“是啊。”向北道,“昨天还都是花骨朵呢。”
“我饿了。”张风起说。
向北抚过他消瘦的脸,“你知道饿了。想吃什么?”
“红烧肉。”张风起说。
“我去买。”
走到门边,向北回过头,张风起正看着他。
四目相望,“大早上哪有卖红烧肉的?”张风起道。
向北走回来,“我都忘了,现在是早上。”
“镇上有个馄饨摊,我带你去吃。” 张风起说。
吃完早饭,两人搭了一辆手扶拖拉机回村。
烧了这么些天,张风起的身体发虚。在家里歇了好几日,才恢复精神。
穷乡僻壤的农村生活,空虚沉闷得让人发疯。
张月娘家没有电视,张风起和向北住的小屋甚至没有电灯,方圆数十里都是同样寂寞的村庄,找不到任何文化娱乐活动。
天一擦黑,世界就进入密闭的暗箱,隔绝的,无望的,枯燥乏味的。
随便怎么在村子里转悠,也很难看见几个人,四处都是一片迟钝和安静,时间仿佛永远凝滞不前。
所谓详和诗意的田园生活,原来只是都市人故作姿态的叶公好龙。
向北真是难以想象如果没有张风起,他怎会来到这里。但张风起在这里,他守着他,看着他,感觉到生活是实质的存在,一切并不那么难以忍受。
当早上醒来,他习惯性的用额量他的前额温度时,甚至觉得这样的日子一直过下去也不坏。
这天上午,张风起兴致很高,带着向北到村边的沟塘钓小龙虾。正是盛产龙虾的季节,一会儿工夫,两人就装满了桶。
塘边野草疯长,蚂蚱蹦来跳去,张风起从河里捞了个酒瓶用来放捉的蚱蜢,准备拿回去喂鸡。两人蹲在草稞里抓虫,张风起的姑夫路过,把从镇集捎的茶叶蛋给他们。张风起将桶和瓶交他带回去。
他自己和向北坐河边吃了鸡蛋,吹了会儿风,往路上走。
经过自己家门,张风起停了脚。
他没有进去,只是在房子对面的土坡上坐了下来。
极目远眺,青翠的湖上波光粼粼,初阳为水面撒下点点金粉,随着微风闪烁跳跃。
湖的彼端,连绵起伏的山峦蒙着缎蓝色的雾纱,若隐若现,与依傍在湖岸的村落无言的遥遥对视,使陈旧清贫的小同庄显得深远而悠长。
婆娑的绿树,翩翩的蜂蝶昭示着夏的繁盛和荣华。
张风起低头望向承载他所有无忧无虑时光的院落。
那里,满地的断桩有些触目,特别刺眼的是三张小圆桌似的泡桐树桩。
张风起静静的看着,什么也没说。
向北陪他坐在旁边的青条石上。
短促的刹车声划破这片冷清,从农用运输车上打头跳下的人,正是赵六。
随后又下来几个人,都扛着镐锹。
赵六嗓门很大,高声道,“先起泡桐。”
一行人说说笑笑的开始挖树桩,边干活边谈论几个大树桩是好样的材料,要卖不少钱,两三个较小的当不了什么用,拿回家烧火算了云云。
张风起没有下去阻止,只注视着他们挥锹挖一个泡桐的根。
树桩太大太深,刨了半天土,还是没怎么松动。
忽然,张风起开口道,“树是我妈种的。”
向北道,“听说有二十多年了。”
“是啊,”张风起望着远方道,“今年秋天,没有泡桐籽吃了。”
下面的一个人抬头瞥见了他们,立刻回身跟其他人嘀咕。
赵六看了他们一眼,扭头道,“干活干活。”
几个人又低下头去挖树根。
张风起始终没动,对向北道,“以前我在树下睡觉,槐花开了,落了我一身,每次我妈妈都是先拣掉我身上的花,才叫醒我吃饭。”
向北转头看他,但是他的脸上什么也没有,好像只是在陈述小时候的一件事给向北听,告诉他曾经有一个少年在五月的漫天飞花中,在这盈满清香的院里,在那些一开即谢的洁白下卧眠过。
树消失了,花不会再开,小小的少年已经长成必须经受风霜雨雪的成年。
张风起站起身,走了下来。
几个人略些紧张的注视着他的动作。
张风起的眼光一一在他们脸上扫过,但脚没有停,径自向前走去。
赵六满脸笑容,“哎呀,我当是谁呢,侄,病好了?”
张风起点头。
“中午到六爷家吃饭,叫你婶烧几条鳝鱼,好好补补。”
张风起道,“好,我拿了东西就去。”
赵六一愣,通常这种客套在乡间当不当真都可以,但在此时此地,张风起的当真未免令人匪夷所思。
“不行啊?”张风起问。
“看这孩子话说的,”赵六笑道,“就是六爷不叫,你什么时候想去还不跟自己家一样。今天晌午都到我家吃饭去。”他冲周围喊了一嗓子,其他人自是乐得答应。
张风起带着向北进了侧屋,这间土坯房原是储粮用的,地势较高,没怎么淹水。
里面尽是灰尘和蜘蛛网。
张风起在房梁上取下一个黝黑的小泥坛,连木头盖子用绳子捆扎着。他并没打开,递给向北,“你帮我收着,我怕忘了。”
向北接过来,很轻,看来没装什么东西,“里面是你的宝贝?”他笑问。
张风起点头,“将来你给我小姑。”
“什么?”向北正仔细观瞧坛子上别致的花纹,没听明白他的话。
张风起道,“我们走吧。”
出了屋,赵六他们还在起树桩,张风起没跟他们打招呼,和向北直接走了。
见他们俩背影远了,其中一个人道,“张家这小子烧坏了吧。”
赵六道,“摸不透。”停了停,他又说,“树是书记叫砍的,我们不过跑腿出力,要算帐也干不了我们什么事。”
旁边的人互相使了使眼色,谁都知道卖树的钱被赵六和孟金贵分了,他倒说出这等话,把自己推的干净。
中午,张风起果然去赵六家吃了饭,晚上还到村支书孟金贵家吃了一顿。饭前饭后,什么也没提。
孟金贵琢磨张家遭了大难,张风起没来吵闹砍树的事,倒和和气气来作客,大概是想让村里发点贫困救济,安排个国家扶助什么的。老话说得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两手空空,乳臭未干的一个娃娃,大事小情,求着村委会的地方还很多。他在外面几年,倒学得识时务了。
农村就是这样,有客人来吃饭,主人家总要叫上远亲近邻来凑热闹。虽然张风起不喝酒,桌上还是有一群人推杯换盏,喝得酩酊大醉。
回到张月娘家,洗漱完,张风起和向北熄灯躺下。
窗外星光黯淡,看来明天是阴天。
说了一会儿话,向北道,“风起,将来你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我没想过。”
向北道,“现在想呢?”
张风起想了想,“小时候,我特别喜欢在田里玩,每次他们喊我回家,我就想要是住野地里多好。”
向北一下笑了,“现在还想住田里?”
“其实,”张风起闭上眼睛道,“田也是人家的。”
很远的地方传来“汪汪”的犬吠,随即更多的地方响起同样的声音,在漆黑的夜晚里,加深了乡村的孤寂。
“风起,我们回家吧。”向北轻轻的说。
“回家?”
“回我们的家。”向北握住他的手道。
张风起侧脸看他,黑乎乎的,只依稀辨得出向北的轮廓。
他翻身平躺,没有说话。
哪里,是他的家?
一觉醒来,天光大亮。
张风起不在屋内。
大风天,窗户被摇得咯吱吱响。
向北推开门,张月娘端了早饭进来,说风起刚吃完出去了。
用了早餐,向北在院里张望了一会儿,不见张风起回来。
门口骚动起来,三五成群赶着往一个方向跑。
张月娘问他们出什么事了,也没人说得清,不过总听起来是与张风起有关。
她和向北连忙去看究竟。
人都聚集在田头的电线杆周围,男女老少都有,大人正在把小孩往外哄。
到了近前,赫然入目的竟是两个一件衣服都没穿的男人,均面朝着电线杆,双手被紧缚其上,正是赵六和孟金贵。
尽管画技拙劣,仍可以辨出,在他们的背上画着树和钞票的样子,脸上也有同样的图案。孟金贵身上还题了两行歪歪斜斜的大字,“一万六千元,示众到午前”。
这话不难懂,意指赵六和孟金贵卖树得了一万六千元,要让他们示众直至正午。
小同庄一带的本乡土语遗存古风,讲究简约和韵脚,往往是五字或七字一顿。平常,人们已经不怎么说,只有在举行地方性的宗嗣活动时才听得到。
众人议论纷纷,这事无论谁做的,都绝非好惹的角色,因此没人上前解绳子,以免引祸上身。孟赵两人早已无地自容,竭力贴近电线杆,根本不敢转过脸来。
低低切切的猜测中,有说肯定是张风起做的,也有人表示怀疑,张风起怎么可能不惊动其他人而把他们从家里弄出来,何况他又不识字,莫非是张老五夫妻显灵。
当然,嬉皮笑脸起哄的也不少。
总之没有同情的,只是事出蹊跷,乡民们免不了穿凿附会一番。
真相其实简单。
孟金贵昨晚喝了一肚子酒,少不得要起夜几回,张风起半夜伏在他家院外,趁他出房时将他拿获。
赵六更容易,中午张风起在他家吃饭,就知道他妻子下午要走娘家,他女儿已出嫁,儿子在县里有公职,所以晚上只赵六一人。
赵六和孟金贵虽然觉得那个人影像张风起,但由于天太黑,又没看到张风起的面容,也心里发毛,不敢确信。
最终还是孟金贵的家人赶到,给他们松了绳,但他们身上的涂鸦却洗不掉,过了好久才褪,以致两人多日没敢出门。
这加重了某种神秘色彩,四乡八村都传言张老五夫妻显了圣。孟赵两人更因为害怕深信不疑,成天磕头烧香。
其实是张风起用的油性笔,他在向北那儿见到这种笔,很是新奇,向北就给了他。
这些都是后话,且放一旁。
向北在人群中找了半天,没看到张风起的影子。
望了望被扣着的两人,他心中一动,忙问张月娘,“风起什么时候走的?”
“小半个钟头了。”
向北道,“我先去找找他,要是他回来,千万别让他出门。”
张月娘点头。
县委大楼周围,环境十分优雅,绿树成荫,花团锦簇,还有相当时髦的人工水幕。
但县里掌实权的干部们却不怎么喜欢,他们在县城的各个偏僻角落安置办公室,县委大楼里的只当摆设。
原因并不复杂,在只有少数人知道的地方可以办只有少数人知道的事,见少数想见他们而他们也想见的人。话绕口,道理简单,正大光明的地方太亮了。
县委书记黄飞真正的办公地点在城郊的一个医疗器械厂。据说由该厂的小会议室改装而成,因他不习惯那边的卫生间,厂里特别重新装修过。
以为自己闭上眼睛,人家就看不见他的人,委婉一点说,未免太孩子气了。
就连才在本地乡下呆了几天的向北,也从健谈的赤脚医生嘴里清楚的知道县里几位大人物的行踪。
张风起更不可能不知道。
原名叫“东红”现改为“盛发股份有限公司”的医疗器械厂,张风起从未来过。
站跟前一看,真够破旧的。四周杂草丛生,住家只星星点点的两三户,其它全是乱石嶙峋的荒地,在夏季茂密的浓荫中也呈现出萧瑟之态。
“你找谁?”传达室的看门人问。
“不是招人吗?”张风起说。
厂里正在招一批包装工,因为要先交八千块钱押金,愿意来的人不多。
听他是来应工的,看门人道,“往里左拐。”
天阴沉沉的,风很大,卷起地上的尘土遮蔽了天空。
院子里种着不少槐树,在风中沙沙的舞动树叶。
张风起停顿了脚步,环顾厂区。左边是一排排的平房,应该是厂房,右边最里面有一幢两层的小洋楼。
风刮得越发大了,吹得张风起的衣衫猎猎作响。
有槐树枝“啪”的一声,被风折断。清脆的声音让张风起回过头去。
他拾起它,用拇指触摸白生生的裂口,弯腰轻轻的将它放在树下,转身向楼房走去。
你,痛吗?
楼内静悄悄的,装潢得相当有格调,全部是深红色的中式木质地板和护墙,古朴华贵,很难把它与医疗器械联系起来。
张风起踏上楼梯,身后有人叫道,“哎哎哎,你什么人啊?”
张风起转过身,叫他的像是厂里的职员。
“我找领导。”张风起说。
“领导?”这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走过来,“领导谈生意去了,楼里没人。”
张风起道,“你是谁?”
“问那么多干嘛?快点出去!”在办公室坐久的人,即使是个文员,也习惯了颐指气使。
可惜他今天很不走运。
张风起点点头,似乎要下楼梯,突然一脚将他踹倒,踩住他的胸口,“黄飞在哪?”
那人张口结舌,“你……你……”
“黄飞在哪?”张风起平淡的重复。
“你……你找县委书记到县委去,在这里闹什么!”趾高气扬惯了,他一时转不过弯来。
“他在哪?”张风起脚上一用劲。
“里面……”胸口的重力促使他本能的说,声音颤抖,“最里面的房间。”
张风起收回脚,“不想死,老实呆着。”
门上没挂名牌,但敞开着,县委书记正和秘书交待事情。
张风起的突然现身,出乎他们的意料。
秘书道,“你找谁?”
张风起没理他,看向黄飞。黄飞是个白净脸,四十岁不到。
“你是黄飞?”张风起问。
很长时间没有被人尤其是本县人这样当面直呼其名的黄飞立刻有些恼怒,“你什么人啊?这里是随便进的吗?”
秘书见上司动了怒,伸手去推张风起,“快走快走……”
话和动作都没有完成,人已被张风起一拳打倒,他挣扎了两下,竟没能爬起来。
几乎在同时,张风起的五指扼住了县委书记的咽喉。
黄飞本能的用手去抓张风起的手。
那一刻,他清楚的听到了胳膊脱臼的声音,他的胳膊。
“哎呀!”只来得及发出急促的痛呼,氧气被阻隔,他再说不出话来。
因惊恐放大的眼睛里倒映出的,俊美至极的脸孔上,没有丝毫人的情感。
纯黑的眸里看不见愤怒,也看不见仇恨。
那是,彻彻底底的,冷酷。
黄飞转瞬模糊了的意识中,嗅到似曾相熟的味道。
一种,极度的恐惧。
在魔鬼面前,没有人的颈项更坚固。
“风起!”
有人在这时飞奔进来,一把足以让人毙命的多用水果刀抵住了黄飞的太阳穴。
张风起抬眼看持刀的人。
一缕空气从黄飞松动的喉间灌入,挽救回他即刻将逝的意识。
“我来杀了他,”向北道,“如果一定要杀他的话。”
张风起把眼神移回嘴唇哆嗦的黄飞,桎梏他咽喉的五指往里收缩。
“风起!”
一缕殷红从黄飞的破皮处隐现。
张风起停住了。
秘书从地上爬起来,腿直打战,不知该走还是该留。
“你杀了他,肯定活不了,那我……”向北望着张风起,有惜,有痛,“也活不成了。”
张风起面无表情的站着,没有任何反应。
向北接着说,“我先把他杀了,律师也能为你开脱死罪。”
张风起看向他。
“风起,你知道吗,”向北道,“量刑的时候是要分清谁先导致死亡的。”
风,更大了。
有些粗大的枝条也被折断,砸在楼顶,传来吓人的声响。
一切似乎都是如此的脆弱,如此的不堪一击。
张风起笔直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看着向北。
站了很久,很久。
看了很久,很久。
忽然,他仰天长啸,从喉咙深处发出可怕的咆哮,几乎穿透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让人不寒而栗,痛彻着,向北的心。
那是困兽在处处碰壁之中发出的,绝望的悲鸣。
吼声停止的时候,有冰冷的液体从他的眼眶溢落,滴入衣襟。
张风起缓缓的抬起手,触摸脸上的凉意。
他低头看了看衬衫上的湿痕,然后,松开了五指。
原来,这就是眼泪。
妈妈,我很痛。
风起之时 6
黄飞受到惊吓,不停的咳嗽。
张风起木然的看了他一会儿,转身走向门。
“风起不要出去!”向北话音未落,由远及近的警车声呼啸传来。
秘书下意识的往窗外探头。
“别动!”向北喝道。
秘书疑惑的望望他,对黄飞使了使眼色,黄飞精神恍惚,没有反应。
向北迅速关好门,将华贵的毯式窗帘放下。
这时黄飞有些清醒了,要去开门,向北道,“你现在不能出去,我们谈谈。”
“跟警察谈去!”黄飞怒气冲冲。
向北微微一笑,不急不忙的拽了造价高昂的楠木椅子拉张风起坐下,“谈谈对大家都好。”
“你什么意思?”黄飞愤然道。刚历一番生死,他倒忘了久已养习的架子,语调表情也像个受了不平的普通人了。
向北举手示意,“小声,他们来了。”
数十辆警车同时急刹车,尖锐的噪音让人耳朵一麻。
眨眼间,整幢楼被团团围住,厂区内外完全由武装警察掌控。
厂治安主任慌慌忙忙从里面跑出来,对公安局长王复久道,“就在楼上!”
发现张风起的人开始没敢声张。如今这年月,谁都是畏凶怕恶。他若搅和进去,搞不好就得惹火烧身。
可他稳了神再三思量,如果黄飞真在这儿出了事,留守经理办公室的他脱不了干系。饭碗砸了事小,牵累起来只怕他自身难保。
瞻前顾后老半天,他才到的厂治安处。
治安主任派人悄悄上楼查看,正见着向北和张风起要杀黄飞,吓得一缩脑袋,赶紧回来报告。
几个人不敢再上去,报了警,全守在楼口。事关重大,谁上去了,万一有个好歹,都无法交代。
派出所接到电话,慌忙向分局汇报,分局一听,更害怕,又向上头请示,再等总局集合人马赶到偏僻的城郊,已然过了不少时候。
到黄飞办公室外,王复久一挥手,武警架枪重重掩蔽在门两侧。
他上前敲门,“林秘书,我是公安局的老王,黄书记在吗?”
连喊了几声,也没有动静。
副局长示意破门。
王复久摇头,一旦破门出事,后果就严重了。
他低声问厂里的人,“有没有能看到这个办公室的地方?”。
“后面的老楼兴许能,就是太远了。”刚刚赶到的车间主任说。
王复久立刻带着狙击手下楼。
老办公楼已经用做废品仓库,平时没什么人来。
两楼相距甚远,角度不是很好,只望得见靠左的一扇窗,但有厚实的窗帘遮挡,身边缺乏透视装备的狙击手无法了解内部情况,徒劳而返。
再次敲门,还是不见回应。
因为是黄飞的办公室,厂里并没有钥匙,备用的也在林秘书那儿。
商量了一阵,王复久命令撬锁。
特警弄了半晌,锁口仍然结结实实的紧扣着。
车间主任这才说,锁是林秘书为了防盗和保密请一位制锁巧匠打造的,一般人开不了。
副局长比划用枪,王复久点头。一个警察给枪装上消音装置,刚要动手,门却打开了。
开门的正是林秘书。
黄飞坐在椅子里,胳膊稍显异常的向下耷拉。
两个相貌堂堂的高个年轻人站在房中,却也只是单纯的空手站着。
这情景大大出乎他们的意想,一时间呆在门口,云里雾里的搞不清楚状况。
上来过的厂保卫人员叫道,“就是他们两个!”
如梦方醒的警察一拥而入,四面八方的枪口对准张风起和向北,形成合围。
气氛重新紧张起来。
“你们这是干什么呀?”先说话的是黄飞,“追犯人?”
啊?
不仅王复久,警察和厂里的人都一愣。原以为黄飞和秘书被劫持了。可听黄飞的口气,好像根本不是那回事。
“他们,你……他们,”警察局长有些晕向,“黄……黄书记,你没事吧?”最后他还算问了一句比较切题的话。
黄飞不解道,“我有什么事?”
他这么说,王复久真蒙了,说这个也不是,说那个也不是,“黄书记……不是……厂里报警……杀……不不不,那个……林秘书……门,”他前言不搭后语,脑子乱成一锅粥,找不到头绪。究竟从哪里开始的,怎么着就变成这样了?
不管局长大人心里敲什么鼓,张风起已经抬脚往外走。
训练有素的狙击手们本能的将他置于火力点中。
张风起并不理会,径直从黄飞身边经过。
他与黄飞擦肩的霎那,一屋子的枪瞄向了他的头。
可惜枪口下的人眼皮都没动,自顾走到门口。
看他真要走了,向北只得随他一起。
门口的警察堵住去路,张风起停了停,见人家没有让的意思,他伸手把公安局长向旁边一拨,露出空当。外面的警察不知是让还是不让,都盯着王复久。
王复久望望黄飞,黄飞没有什么表示。
全副武装的警察只好原地不动,杵在那儿,眼看着两人事不关己的走过里三层外三层的封锁,下了楼梯。
愣了半天,王复久终于找到了重点,他指指向北和张风起的背影,问道,“黄书记,他们是……”
“下面的同志工作没落到实处,受灾户来反映问题,”黄飞道,“怎么,我这个县委书记听听老百姓的意见,还要劳驾你公安局长来压阵?”
“不是……”
“不是什么!”黄飞腾的站了起来,“你兴师动众,带兵带枪的想干什么!”
王复久一吓,没说出话来。
“王复久,王复久,你又在哪个酒桌上喝昏头了!”黄飞走到他跟前,“破案的本事你没有,胡闹的能耐见长啊!”
王复久慌了神,“书记,这……这,是有人……你看这……”
“这这这什么,还不散了!”黄飞喝道,“叫外面别吵了,有事没事呜呜啦啦,扰民!”
“是是,”王复久连忙下命令,“撤撤撤,快撤!警报器都摘了!都摘了!”
警察咚咚咚的退出了楼道。只剩几个当官的颇为尴尬的站在那,盘算从何解释这个场面,怎么找台阶下。虚惊一场倒没什么,可捕风捉影捕到县委书记大人头上了,还弄出这等仗势来,可不是两三句话,哈哈一笑的事。
出了厂区,向北道,“你不问吗?”
“问什么?”张风起心不在焉的问。
“没什么。”
风停了。
尘埃落定,大地重归平静。
视野清亮起来。
黄飞是本县土生土长的农户子弟。
十几年前,他考入省城一所国内顶尖的大学,当时在县里可是多少届才能有的“秀才”。
虽然出身于满面灰土色的农家,黄飞却生得仪表堂堂,竟将一干眼高于顶的城市子弟比个自惭拙陋。
正是未来无可限量,意气风发之时,怎料命运早已有了定数。
他的导师相中了他。
长他二十六岁,女儿与他一般年纪的女教授决意和丈夫离婚,下嫁她年轻英俊的学生。
她告诉这个刚刚跃出农门,寒酸卑微的农民的儿子,作为顶级学府行政相关专业的大学教授,门下高官弟子无数,社会地位,身家背景不言自明。若他答应了她的要求,日后前程似锦,一帆风顺自是没有话说。
这是天灾,也是人祸,十年苦读,却落得如此结果。
无论小学生还是大学生,老师永远都是世界上最可怕和最强大的权势,毋需任何力气,他们可以轻而易举的,最彻底最残酷的毁灭一个人。
不管黄飞有多么绝望恐惧,都必须在成为她丈夫和回家当农民中做出选择。
然而,他该如何向为了将儿子送进大学校门已倾尽所有,盼着儿子能离了黄土做城市人,从此不必再受苦受穷的父母来解释这一切。
在权势面前高昂头颅的必将被斩断头颅。
他低了头。
起初三四年,五十岁之前,理论上说,她具有一定的生育能力,但她自己的孩子比黄飞还大,她嫁给他原本也只是为了欲望,而不是为了他。
许多人都说,与别人比较起来,至少在表面上看不出黄飞有过分敛财的迹象,大概就因为他贪再多的钱也没什么意义。
别人捞钱为儿为女,实在不行,送孩子出国留洋,先把钱带过去,到时候一家人在美国加拿大团聚,可黄飞只有一个齿脱发白的老太太,去哪儿任职,吃住也都由国家安排好了,要那么多钱实在无用。
过去的这些年以及未来的数十年,黄飞的人生只不过是随大流,和在这条道上的其他人一般装模作样,虚张声势,汲汲以图功名,当初指点江山的书生意气早忘个干干净净,官自然越做越大。
他这点家事国事别地方的人不知道,回到本地,里子面子人尽皆知,何况他父母也只与他的太太年纪相仿,都尚健在,并且依然住在那个偏远的乡村。
上不能堂前侍奉父母,下不能抚育后代子孙的黄飞在这种小地方的传统观念中,他的人生毫无价值和乐趣,徒来世间走了一遭。连街头玩耍的稚童都知道,“黄飞黄飞,左也白费,右也荒废。”
但那也是前些年,如今黄太太年逾花甲,更不可能再有子嗣,尽管她对他监管甚苛,但她毕竟老了,耳朵眼睛和精力都没有年轻时那么灵光。
所以黄飞在县城里唯一一家三星级的外事宾馆的豪华套房内安置了另一个家。
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和一个五六岁的男孩传言是黄飞的外室。
黄太太老了,全县人的眼睛没老,也许除了黄太太,或者包括黄太太在内,谁都知道这个公开的秘密,只是,只是,真假与否,谁也不说破。
但亏损上千万,欠着银行数百万贷款,欠着卖蔬菜的小贩,卖鸡鸭鱼肉的小贩,卖各种各样熟食半成品的小贩们累计也以百万计的国营宾馆却门庭若市,生意兴隆,确实令人费解。
不过这也不能全部归咎于黄飞,宾馆早在黄飞的前面数任就存在了,宾馆的领导班子也换了不知多少届,年年亏,年年红。
也许黄飞没有参与某种鲸吞游戏,但至少他也成为了数位纵容鲸吞游戏存在的县委书记之一,因为谁都知道,黄飞的工资并不足以支付豪华套房的长包费用。受了人家的恩惠,什么就都说不清了。
向北在本地呆的时日虽浅,但对这个本县颇有谈资的大人物早已如雷贯耳。
而县里关于黄飞的升职令不日可达,他将调任苏南某市市长的传言近些天更是甚嚣尘上。
向北很清楚,堂堂的一县书记,土皇帝做惯了,今天吃了小民这样的大亏,即使保住了命,他的怒气却也难平。
刺杀县委书记是何等的大罪,暂且不提张风起是否能从这里出去,就算出去了,那也只能成为全国最具捕捉价值的通缉嫌犯。
唯有黄飞自己抹消这件事,才可以让张风起脱身。幸运的是,这并不复杂。
他不知道黄飞具体是什么样的人,乡民百姓的议论也可能失之偏颇,但黄飞的婚姻足以证明他性格的软弱,至少他不是一个玉石俱焚的人。
若张风起获罪,命保不保得住是另一回事,关键是此事一旦泄漏,绝对是相当招惹传媒兴趣的头条,而这是黄飞绝对不愿意看到的。
事情散布出去,大大小小,方方面面,前因后果,真真假假都会被挖出来。
他在县里翻云覆雨,只手遮天,可真论起来,不过是个兵头将尾。若给别有用心的人利用了去,子虚乌有也好,确有其事也罢,哪顶帽子,他都戴不起。舆论的力量有多大,当官的最知道,不怕人家不知道,就怕人家都知道。
静下心来一想,他就知道让人抓走张风起不智,小不忍则乱大谋,他本来就不是强硬派,不出意外,三个月后,他就会顺利升迁,在这个时候旁生枝节,决不是一个有头脑的政治家所为。
向北不显山不露水的几句话,昔日的高才生不会不懂,该怎么做,怎样做,无需别人教他。
通往乡间的土路望不到尽头,贫穷,苍白而深长。
来的时候,张风起搭人家进城卖菜的农用车,向北正巧碰上出租面的。
其实乡下并没有出租车,除非有送人下乡后回城的。
现在既不是早上乡民进城,也不是中午他们返家,连平板车也看不到。
两人走了很长一段路,还是没遇见车。
被风卷去土后,裸露出来的石头咯得人脚底生疼,时间久了,仿佛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钻心钻肺的痛。
“风起,你累吗?”向北问他。
没有回答。
“我背你吧。”向北转头道。
张风起没说话,也没看他,兀自走着。
又走了很远,他们在一个道边凉棚歇息。
空旷无垠的田野静默依旧,仿佛从未经历过狂风的肆虐。
路的两端都消失于天际,不知所踪。
往前或者往后似乎都没有尽头。
张风起呆呆的望着原野,宁静与寂静同在,融成一片空白,让人甚或忘记了自身的存在。
清风从脚下徐徐上升,渐渐吹弯了半人深的野草。
一个衣衫褴褛的身影跌跌撞撞的从草稞里冒了出来。后面两个青年一边追,一边叫喊,“你跑,你跑!今天非打断你的腿!”
这几个人虽然离向北和张风起还很远,但前面那个逃的,向北是知道的。他是大同庄的人。究竟他叫什么名字,大部分人都忘记了。只叫他憨子。
憨子二十多岁,幼时因高烧不退,父母为了保他的命,无奈之下给他吃了野药,变成了痴傻。几年前,他父母过世,只剩他一人四处捡拾破烂为生。
憨子的左手紧紧抓着一个包子,拼命的往路上跑,但终于被两个人赶上一把揪住了后襟。
憨子拼命的向地上挣扎,后襟被人抓住,衣领紧紧勒住了脖子,但他终于挣扎着将手里的包子扔在了地上,包子打了好几个滚,沾满了灰尘,再也不能吃了。
追捕者怒不可遏,将憨子打到在地,劈头盖脸的拳打脚踢,憨子抱着头,像虾米一样蜷缩着,痛苦的哀嚎。
“叫你偷!叫你偷!”两人一边打,一边骂道,“以后再敢来店里,老子剁了你!”
他们离张风起和向北还有好一段距离,张风起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望着,一直望着。那两人朝地上的人吐了一口吐沫,骂骂咧咧的走了。
憨子在尘土里艰难的爬了几步,剧烈的咳嗽着,伸出肮脏的黑手摸到那个满是泥土和碎草屑的包子,大口吃起来。然后他慢慢的,弯着腰爬起了身,踉踉跄跄的向草丛里挪去。
向北一下把张风起的脸转过来,张风起的眼睛睁得很大,里面一片空洞,脸上似乎凝固了。
向北双手抚着他的脸,“风起!风起!”
迟缓的,张风起的长睫颤了一下。
“风起,你还有我,”向北急急的道,“你还有我!”
仿佛有片刻的停滞,张风起的浓睫松懈了。
他转头看了看远处,风似乎停了,草丛恢复了平静,伫立在那儿,纹丝不动,野草很深,再看不见里面的景物。
“我困了。”张风起说,“我睡一会儿。”
向北说,“好。”
张风起在长凳上躺了下来,向北让他枕着自己的腿。
一切都安静了,连草丛里的小虫都停止了鸣叫,阳光冷淡,没有风,没有声音。天地之间空荡荡的,只剩空白。
“风起,等你醒了,”向北看看路的远方说,“我们来谈个恋爱吧。”
腿上的人已经睡着,没有听到,只在睡梦里微弱含糊的应声道,“嗯。”
——完——
风起之时 by bei(耽美,男生勿入,反感的女生也勿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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