狠霸气、狠好看:《帝王业》 作者:寐语者 (三)

本帖于 2007-01-23 11:34:51 时间, 由版主 玉珠 编辑

二十、降将

吴谦将我押至行馆软禁,里里外外派了大队军士看守,将个小小行馆守得铁桶一般。
  
再次踏进熟悉的庭院厅堂,景物一切如旧,我却从主人变成了阶下囚。
  
  我微微笑着,泰然落座,朝吴谦抬手道,“吴大人请坐。”
  
  吴谦冷哼一声,依然面色如土,形容狼狈不堪,“好个豫章王妃,险些让老夫着了道!”
  
  我向他扬眉一笑,越发令他恼怒难堪,朝我冷冷道,“念在往日情面,且容你在此暂住,望王妃好自为之!若敢再生事端,须怪不得老夫无礼了!”
  
  “若说往日情面,那也全靠大人辅佐家父,对我王氏忠心耿耿。今日更蒙大人厚待,本宫愧不敢当。”我含笑看他,不恼不怒,直说得吴谦面色涨红。
  
  “住口!”他厉声喝斥我,“老夫堂堂学士,无奈屈就在你王氏门下,半生勤勉为官,却升迁无望!你在晖州遇劫本非老夫之错,待我专程入京请罪,竟被左相无端迁怒,非但严辞呵斥,更扣我奉禄,令我在朝堂中颜面扫地!若不是右相大人保奏求情,只怕连这刺史一职,也要被跋扈成性的令尊大人削去……”
  
  他一径的怒骂,我却恍惚没有听得进去,只听他说到父亲因我遇劫而发怒——父亲,果真对我的事情如此在意么,当初我离京远行,他不曾挽留;而后晖州遇劫,也不见他派人救援;及至在那封家书中,他也没有半句亲呢宽慰之言……记得幼时,父亲无论多么繁忙,每天回府总要询问哥哥与我的学业,常常板起脸来训斥哥哥,却总是对我夸赞不已,最爱向亲友同僚炫耀他的掌上明珠。及至将我嫁出之前,他都是天下最慈爱的父亲。
  
  至今我都以为,父亲已经遗忘了被他一手送出去的女儿,遗忘了这颗无用的棋子。我的生死悲欢,他都不再关心,毕竟我已冠上旁人的姓氏……可是……
  
  眼底一时酸涩,我侧过头,隐忍心中酸楚。
  
  吴谦连声冷笑,“王妃此时也知惧怕了?”
  
  我抬起眼,缓缓微笑道,“本宫很是喜悦……多谢你,吴大人。”
  
  他瞪了我,略微一怔,嗤然笑道,“原来竟是个疯妇。”
  
  “费尽心机擒来个疯妇,只怕新主子看了不喜。”我淡淡道,“倒让你白忙一趟了。”
  
  吴谦脸色一青,被我道破心中所想,恼羞成怒道,“只怕介时三殿下未必还瞧得上你。”
  
  子澹的名字从这卑鄙小人口中说出,令我立时冷下脸来,“你不配提起殿下。”
  
  吴谦哈哈大笑,“人说豫章王妃与三殿下暗通款曲,如今看来,果然不假。”
  
  我冷冷看着他,指甲不觉掐入掌心。
  
  “既然王妃的心已经不在王爷身上,老夫就再告诉你一个喜讯。”吴谦笑得张狂,往日文士风度已半分无存,“謇宁王大军已经打到础州,接获老夫密函之后,已亲率前锋大军分兵北上,取道彭泽,绕过础州,直抵长河南岸,不日就将渡河。”
  
  掌心一痛,指甲咯的折断。
  
  “不可能!”我缓缓开口,不让声音流露半丝颤抖,“彭泽易守难攻,叛军岂能轻易攻克。”
  
  吴谦仿若听到了天下最可笑的笑话,仰头大笑不止,“王妃难道不知,彭泽刺史也已举兵了?”
  
  我喉头发紧,一句话也说不出,心口似被一只大手揪住。
  
  “一旦謇宁王渡河入城,饶是你那夫婿英雄盖世,也过不了我这晖州!”吴谦逼近我跟前,施施然负手笑道,“那时勤王之师攻下础州,直捣临梁关,自皇陵迎回三殿下,一路打进京城,诛妖后,除奸相,拥戴新君登……”
  
  他最后一个字未能说完,被我扬手一记耳光掴断。
  
  这一掌用尽了我全部气力,脆响惊人,震得我手腕发麻,心中却痛快无比。
  
  吴谦捂脸退后一步,瞪住我,全身发抖,高高扬起手来,却不敢落下。
  
  “凭你也敢放肆?”我拂袖冷笑,“还不退下!”
  
  吴谦恨恨而去,留下森严守卫,将我困在行馆内,四下皆是兵士巡逻。
  
  我久久端坐厅上,一动不动,全身都已僵冷。
  
  “王妃!您手上流血了!”玉秀一声惊叫,将我自恍惚中惊醒,低头见掌心渗出血丝,竟被折断的指甲刺破,我却浑然不知疼痛。玉秀捧住我的手,一叠声回头唤人。
  
  盯着手上伤痕,那殷红越发刺痛我眼睛,方才吴谦的一番话仍在我耳边盘旋不去。假若真如他所言,謇宁王亲率前锋奇袭晖州,截断了通往京城的道路,要在这晖州城下出其不意伏击萧綦……就算萧綦击败了謇宁王前锋,大军在晖州受阻一日,父亲在京城就危险一日。础州面临三面夹击,难以久持,一旦临梁关失守,萧綦未及赶到……父亲、姑姑、叔父、哥哥,我所有的亲人都将陷入灭顶之灾!
  
  我只觉冷汗渗出,狠狠咬出了唇,也抵挡不了心底升起的寒意。
  
  手脚阵阵冰凉,所有的恐慌都汇集成一个念头——不能坐视他们危害我的亲人,无论如何也不能……我要去找萧綦!找他救我的家人!
  
  我霍然起身,甩开玉秀的手,发狂般奔到门口,却被守门兵士迎头截住。
  
  玉秀惊叫着追上来,将我紧紧抱住。我脚下一软,眼前发黑,紧悬了半日的心直往深渊里坠去,恍惚听得玉秀唤我,却怎么也没有力气回应她……
  
  仿佛过了许久,妇人轻细的啜泣声传来,我恍惚以为是母亲。
  
  “可怜她,到底还是个孩子。”那悲悯的声音,听来有些熟悉,却不是母亲。
  
  一双温软的手覆在我额上,我心中一警,猛的睁开眼,翻手将她手腕扣住。
  
  她惊跳起来,几乎撞翻身后玉秀托着的药碗。
  
  “王妃醒来了!”玉秀喜极奔到床前,“王妃,是吴夫人来瞧您了。”
  
  我头疼欲裂,神志昏沉,挣扎着撑起身子,定定瞧了那妇人片刻,才认出果真是吴夫人。
  
  玉秀赶紧扶住我,“可吓死奴婢了,多亏夫人及时找来大夫,说是偶染风寒,一时急怒攻心,没有大碍。瞧您这会儿还在发热,快快躺着吧!”
  
  吴夫人却怔怔绞着手看我,忽屈身向我跪倒,哽噎道,“老身该死,老身对不起王妃!”
  
  看着她斑白鬓发,我默然思及往日在晖州,她待我的万般殷勤。当时只觉是曲意迎奉,如今换我做了阶下之囚,想不到她仍待我一片忠厚,果然是患难之际,方知人心。
  
  我叫玉秀去搀扶,她却不肯起来,只伏地流泪叩头。
  
  我叹口气,起身下地,赤足散发便去扶她。
  
  她体态丰腴,我一时扶不起来,周身酸软无力,不由软软倚在她身上。她不假思索便将我搂在怀中,我亦轻轻抱住了她。这绵软温暖的怀抱,衣襟上传来淡淡薰香气息,恍然似回到了母亲身边。我们谁也没有开口,只是静静相依,玉秀立在一旁已是泫然。
  
  半晌,我轻轻退开她,柔声道,“吴夫人,你的情谊,王儇铭感不忘。天色已晚,你回府去吧,不必再来看我,以免吴大人不快。”
  
  她黯然垂首道,“实不相瞒,老身确是瞒着我家老爷私自来的,老爷他……”
  
  “我明白。”我含笑点头,让玉秀搀了我起来,也将吴夫人扶起。
  
  我退开一步,振衣向她行了大礼。
  
  吴夫人慌得手足无措,我抬眸直视她,“患难相护之恩,他日王儇必定相报。”
  
  她又是一番唏嘘垂泪,方才黯然向我辞别。我含笑点头,凝视她斑白鬓发,却不知此地别后,再相见又是何种光景。正欲再向她嘱咐珍重,却听房门外有人低声催促,“姑母,时辰不早,姑丈大人将要回府了!”
  
  吴夫人面色微变,匆匆向我一拜,便要转身退出。
  
  我诧异道,“门外是何人?”
  
  “王妃莫怕,那是我嫡亲侄儿。”吴夫人忙道,“老爷命他看守行馆,这孩子心地甚好,对王爷一向崇仰,绝不会为难了王妃。我已嘱咐过他,务必给王妃行些方便……老身无能,也只得这点微末之力。”
  
  看着吴夫人戚然含愧的面容,我脑中却似有一线灵光,一纵即逝,仿佛记起什么。
  
  “您的侄儿,可是您从前提起过的牟……”我蹙眉沉吟,“牟……”
  
  “牟连!”吴夫人惊喜道,“正是牟连,王妃竟还记得这傻孩子!”
  
  我莞尔,披了外袍,亲自将她送出门外。
  
  四下守卫果然已经退避到远处廊下,只有一名高大青年守在门边,见我们出来,慌忙欠身低头。我不动声色将吴夫人交到他身侧,抬眼细看了看,不觉失笑——这吴夫人口中的“傻孩子”只怕比我还年长,身形魁梧,浓眉虎目,颇具忠厚之相。
  
  (下)
  
  目送牟连护送吴夫人远去,我仍立在门口,等了半晌才见牟连大步而回,远远见了我,驻足按剑欠身。我侧目左右,向他微微颔首。牟连略一迟疑,还是近前行礼道,“末将牟连,参见王妃。”
  
  左右守卫仍在走动巡逻,我淡淡道,“方才吴夫人遗落了物件,你随我来。”
  
  说罢我转身径直往房中去,牟连急急唤了两声,不见我停步,只得跟进来。
  
  转入垂帘后的内室,牟连停步不前,在帘外尴尬开口道,“王妃寝居之处,末将不敢擅入。”
  
  我取下腕上一副翡翠衔珠朝凤钏,让玉秀捧了出去。隔了垂帘,只见牟连接过手中,低头凝神细看,神色随即一变,满脸涨红,屈膝跪地道:“王妃恐怕弄错了,这副钏子是皇家之物,价值连城,并非姑母所有。”
  
  我隔了垂帘对他微微一笑,“是么,那就送给尊夫人吧。”
  
  牟连窘急,“末将惶恐,有负王妃盛意,请王妃收回此物。”
  
  我依然微笑,“这是昔年明昭皇后御用之物,世间只此一副,其价何止连城。”
  
  牟连不假思索,语声已隐有怒意,朝我大声道,“请王妃收回!”
  
  我凝视他刚强面容,心下一线明光亮彻。
  
  “吴夫人所言不假,牟将军果真是磊落君子。”我拂帘而出,含笑立在他面前。牟连怔住,目光亮了一亮,这才松了口气,忙将凤钏交予玉秀。
  
  “王妃谬赞,在下愧不敢当。”他向我俯首行礼,低声恳切道,“王妃不必担忧,在下虽位卑力薄,也当竭尽所能,维护王妃周全。”
  
  “是么?”我笑了笑,陡然沉下脸来,“你身为朝廷将领,不思为国效命,反而投靠叛军,此乃不忠;既已投靠了吴谦,却又违悖军令,暗中维护于我,此乃不义。堂堂七尺男儿,空负一身本领,为何专行不忠不义之事?”
  
  我话音未尽,牟连早已脸色大变,额头青筋凸绽,黧黑脸膛涨作紫红。
  
  玉秀惊得脸色发青,连连以目光警示我,惟恐牟连被此言激怒,做出危险之举。我只作未见,冷冷凝视牟连,见他低头按住剑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整个人似已僵冷。
  
  半晌对峙,漫长似寒夜。
  
  他哑声开口,一字字似从牙缝迸出,“王妃所言不差,牟连空怀报国之志,所行却是不忠不义,人神共弃。然则人各有命,如今回头已晚,牟连亦无从选择……望王妃恕罪!”
  
  此话出口,再也掩藏不住冷面下的困窘难堪,他猛一顿首,起身掉头,大步而去。
  
  “命由天,事由人,果真愿意回头,何时都不嫌晚。”我望着他背影,悠悠开口。
  
  他身形一滞,脚步稍缓。
  
  “豫章王惜才爱才,不以出身为意,俊杰当与英雄相惜。你托身吴谦手下多年,至今一事无成……”我厉声斥责,不容他有反驳的余地,“难道说,将军十年磨剑,还未踏上沙场半步,今日却要与同袍相残?从前吴夫人说你崇仰豫章王,恨不能追随麾下。如今豫章王大军即将兵临城下,你却要与他为敌么!”
  
  牟连顿足不前,魁梧背影僵硬如石,听得我最后那句,肩头更是一颤。
  
  如果以利、以理、以义,都不能令其心志动摇,我亦无计可施了。
  
  望着那一动不动的背影,我手心微微渗出汗来,心知最后转机就在此人身上了,若此时不能将他打动,只怕以后再无机会。父亲说过,但凡世人,总有弱点可袭……而我对这牟连并无所知,仅仅听闻他崇敬萧綦,一心建功卫国,苦于怀才不遇。这便是他的弱点,是我唯一可击破的地方。
  
  我叹息,“成魔成佛,或取或舍,只在一念间。”
  
  “喀”的一声,剑柄上似有铜饰被他握得太重而折断,这声响也惊得我心头一颤。
  
  牟连转身,定定望住我,满目震动,喉头微微滚动。
  
  仿佛绷紧的弓弦骤然放开,我心里一松,后背冷汗反而透衣而出。
  
  “言尽于此,望牟将军好自为之。”我略一欠身,转身步入帘后,留他呆立原地。
  
  转入垂帘,我忙抚住胸口,只恐急促的气息泄露了自己的忐忑。
  
  过了半晌才听得牟连沉重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连告退的话也忘了说。我倚着屏风,这才长长吁了口气,向玉秀莞尔一笑,“或许我们有救了。”
  
  玉秀连连拍着胸口,“吓死人了,王妃……你怎么如此大胆,方才若激得他翻脸,可怎么办!”
  
  我叹口气,“横竖已经到了绝境,不如放手一搏。”
  
  “那人,果真可靠么?”玉秀惴惴开口,一脸愁苦,“眼下宋将军生死不知,这里连同随行侍女在内,也不过十余名女子,外头守军却那么多……”
  
  我沉默,方才对牟连的一番试探游说,我亦没有半分把握,手心里何尝不是攥着一把汗。那牟连比我年长,到底也是统兵之人,岂能轻易被我一个小小女子所震慑,又岂能被我寥寥数语所动摇。我所倚仗的,不外有二,一是他心志不坚,二是萧綦的赫赫威名。
  
  对于一个年轻热血的卑微将领,豫章王的名字恐怕已是一个不可动摇的神话。
  
  之前我以财物试探,他若是贪婪短视之人,那也绝不能信赖。所幸此人品性端厚,心思缜密,若能为我所用,必是难得的人才……方才见他已经动摇,我及时打住,若是逼破诱劝过急,激起他的抵触之心,反而坏事。
  
  风寒带来的发热还未退去,再经这一番折腾,我已疲累不支。玉秀忙侍候我睡下,复又放心不下我,执意抱了被衾在外间值守。
  
  甫一躺下,我便有些恍惚,依稀见一骑绝尘而来,马背上的俊雅少年锦衣雕鞍,神采飞扬——正是哥哥骑了姑姑赐他的大宛名马,正得意非凡地驰来。却听父亲冷冷负手说道:“驯马容易驯人难,烈马亦如良将,你可悟出了驯人之道?”
  
  耳边隐隐似听得父亲在问我,“你可悟出了驯人之道?”
  
  我觉得甜蜜雀跃,仿佛回到承欢父亲膝下的日子,依然可以拖着他袖袍撒娇。
  
  “阿妩悟出了……”我喃喃笑着,翻身拥紧被衾,眼角似有温热湿润,旋即坠入沉睡。
  
  一夜噩梦频惊。
  
  四更敲过,耳边隐隐有刀兵交接之声,我恹恹将脸埋入枕衾间,竭力挥去噩梦留下的幻觉。
  
  忽然间听得房门一声骤响,侍女跌跌撞撞的脚步声闯入,惊慌叫道,“玉秀姑娘快醒醒,有人杀进来了,快叫王妃,快——”
  
  我一惊,探身坐起,扯过外袍披上。
  
  “王妃快走,叛军来了,奴婢保护您冲出去!”玉秀赤着脚奔进来,手里抓了一支烛台,不由分说拽了我便要往外跑。随行被俘而来的侍女们惊慌失措跟在她后面,一个个披头散发。
  
  “都慌什么!”我厉声呵斥,甩开玉秀的手,“给我站好!”
  
  乱作一团的众人被我厉声震住,停下来瑟缩不知所措。外面果然传来阵阵刀兵喊杀声,听来已经不远,只怕即刻便要杀到这里。我心中急跳,竭力稳定心神,飞快寻思对策——夜袭行馆之人,若非杀我,便是救我。城中除了吴谦,未必没有旁人想杀我。此时敌友难辨,万万不能冒险。
  
  我立刻走到帘边,见门口守卫兵士如临大敌,刀剑都已出鞘,便回头向众人低声道:“稍后若有变故,我们趁乱闯出去,一直沿曲廊到西厢,经兰庭、过曲水桥、流觞台,便是行馆侧门,平素鲜有人知。你们可记清楚了?”
  
  我话音还未落,喊杀声已到了门口,竟来得这么快!


二十一、夺城

门口刀兵交击,守卫惨呼连连,猛然一声巨响落在门外,硝火闪烁,伴着浓烟滚滚,裂石碎木之声,地面随之巨震。

  “小心!”玉秀扑在我身上,我被浓烟呛得说不出话,眼前一片模糊,只紧紧抓住玉秀。
  
  陡然听得一个男子声音,“属下庞癸,参见郡主!”浓烟中只见一个鬼魅般身影靠近,向我屈膝跪下。他唤我郡主,自报名号“庞癸”——暗人没有自己的名字,各地暗人首领以天干为组,地支为号,来人果然是自己人。我惊喜交加,脱口道,“原来是你们!”
  
  庞癸按剑在手,“事不宜迟,宋将军在外接应,请随属下走!”
  
  我们疾步奔出房外,借着浓烟夜色的隐蔽,随行暗人一路掩杀,直冲到内院门口。
  
  门外大群守卫正与百余名铁甲精卫厮杀在一起,当先一人正是宋怀恩。
  
  我们身后火光蜿蜒,脚步声震地,正有大队追兵赶来。
  
  庞癸大喝一声,“王妃已救出,宋将军护送王妃先走,我等断后!”
  
  宋怀恩策马跃出重围,俯身将我拽上马背,紧紧将我揽住,夹马向外冲去。他手臂上一股温热渗湿我衣衫,竟是伤处汩汩涌出的鲜血。我不假思索,慌忙以手按住那伤处,想止住流血。
  
  “无妨。”他反手格开一柄刺到马前的长戟,咬牙喘息,对我颤声说,“别弄脏王妃的手。”
  
  这话竟叫我心里一痛,眼见这些大好男儿为我流血拚命,刀剑虽没有落在我身上,却依然剜心刻骨,恨不能立即叫他们住手。
  
  “住手——”
  
  蓦然一声断喝从身后传来。
  
  惊回首,但见牟连仗刀立马,凛然立在十丈开外,身后大队士兵严阵以待,弓弩开弦,枪戟林立,手中火把映得天空火红,刀剑甲胄的寒光熠熠耀花人眼。
  
  身后宋怀恩气息一沉,缓缓将我揽紧,横剑在前,全神戒备。
  
  庞癸等人迅捷围拢呈扇阵,挡在我们马前,杀红了眼的两方都停下手,相向对峙。
  
  我心神悬紧,凝眸望向牟连。
  
  火光烈烈,将他脸庞映得半明半暗,夜风中满是硝石与松油的味道,隐隐挟裹着血腥气。
  
  宋怀恩将手缓缓移下,无声无息扣住了鞍旁所悬的雕弓。
  
  “虚惊一场,原来是自己弟兄。”牟连淡淡开口,举剑发令,“放行——”
  
  话音落地,四下众人尽皆一震,身后宋怀恩亦是愕然,唯有我长长松了口气。
  
  片刻僵立之后,门外守军齐齐退后,刀剑还鞘,枪戟撤回,让出中间一条通道。
  
  庞癸回首与宋怀恩眼神交错,我低声对宋怀恩说,“此人可信。”
  
  宋怀恩微微颔首,向牟连朗声道,“多谢。”
  
  牟连点头,将手臂一挥,“路上当心。”
  
  他望住我们,昏暗中莫辨神色,我只觉得他欲言又止。
  
  蓦然一骑从他身后掠出,拔剑指向我们,“他们是豫章王的人,王妃在他们手中!”
  
  庞癸等霍然一惊,不待我们回应,牟连已怒斥道,“混帐!哪有什么豫章王,你他妈眼花了!”
  
  那副将勒*****近两步,“好你个牟连,竟敢私自纵敌!来人,将这叛贼拿下!”
  
  四下守军毫无动静,一个个坚定如铁石,只望向牟连。
  
  牟连冷冷侧首,一言不发,凛然有杀气迫人而来。
  
  那副将仓惶环顾左右,大惊失色,“你们……你们都造反了不成?”
  
  陡然一声暴喝,牟连拔剑,手起剑落,将那人劈翻落马,连哼都未及哼出一声!
  
  眼前惊变只在一瞬之间,那人的尸首在地上滚了几滚,左右才爆出惊悸低呼之声。
  
  我亦未曾想到牟连会当众斩杀副将,一时间惊得说不出话。只见牟连定定望住手中滴血长剑,僵立半晌,霍然抬头向我们嘶声吼道,“还不快走!”
  
  宋怀恩将马一勒,我按住他的手,“且慢。”
  
  所有人的目光堪堪汇集于我,我深吸一口气,扬声肃然道,“逆贼吴谦谋反,犯上作乱。牟连大义灭亲,忠勇可嘉;待豫章王大军入城,平定晖州之乱,必当上奏朝廷,褒扬功勋;众将士平叛有功,皆有嘉赏。”
  
  牟连定定望住我,仿如呆了一般。
  
  恰在僵持中,宋怀恩扬剑指天,高声道,“吾等誓死追随豫章王,效忠皇室,吾皇万岁——”
  
  “吾皇万岁!”铁骑精卫与庞癸等人随即跪地响应。
  
  四下守军将士再无迟疑,尽皆伏跪在地,山呼万岁之声响彻夜空,令我心神震荡。
  
  牟连翻身下马,默然垂首片刻,屈膝跪倒,“吾皇万岁!”
  
  事不宜迟,一旦吴谦获知行馆之变,我们便先机尽失。
  
  宋怀恩与牟连、庞癸等人当即在行馆议定大计,兵分三路行事。
  
  牟连率领手下戍卫,趁城头换岗之机,夜袭北门,分兵拿下防守薄弱的东西二门;庞癸派出暗人,持我的密函从北门出城,趁夜赶往宁朔方向,向萧綦前锋大军报讯;宋怀恩率领五百精骑,趁乱杀入刺史府,挟制住吴谦,再与牟连会合,往城南驻军大营夺取兵符,号令全城守军;同时,由庞癸率领手下暗人四下潜入晖州机要之地——官仓、府库、营房,在城中四下纵火,散布豫章王攻城的消息,动摇晖州军心,令全城陷入混乱。
  
  此刻天色微明,已过五更,正是人们将醒未醒,最为松懈的时刻。
  
  我们只有一次机会,要么一击得手,要么全军覆没。
  
  宋、牟、庞三人各自点齐兵马,整装上马。
  
  宋怀恩勒马回头,向我按剑俯首。
  
  我深深凝望他年轻坚毅的面容,向他们三人俯身长拜,“王儇在此等候三位平安归来!”
  
  两百余名侍卫留下来守护行馆,我带领玉秀等侍女,照料夜间拼杀受伤的士兵。行馆内一切有条不紊,侍卫们严阵以待,只等城中的讯号。我这才抽身回房,匆匆梳洗整装。
  
  约莫过了两三柱香的时间,侍卫来报,称城中火光已起。
  
  我匆忙登上行馆后山最高的流觞台,凭栏俯瞰城中。
  
  浓云阴霾笼罩下的晖州已是一片惊乱景像,城中四下腾起熊熊火光,天际第一缕晨光还未出现便已被浓烟遮蔽。阴云沉沉压顶,看来今天将有暴雨倾盆。
  
  我眼前隐约浮现出兵荒马乱,人群奔走呼号的惨景……想来此时,整个晖州都已陷入大难临头的惊恐和混乱。自睡梦中惊醒的人们,睁眼所见,亦如我眼前这般景像,依稀似末日将临。
  
  片刻之后,北门方向吹响号角,惊彻全城——那是我们约定的讯号,牟连已经得手。
  
  天际浓云低垂,天色依然昏黑如夜。
  
  北门被牟连拿下,飞马报讯的暗人顺利出城。我遥望北面,闭目默祷,只盼萧綦快快赶来。
  
  按庞癸所献之计,此刻百余骑兵应当已出城,沿路燃起狼烟,以树枝缚于马尾,在离城一里外往来奔驰,踏起沙尘漫天,一路狼烟滚滚,扬尘延绵。城中守军素来敬畏豫章王威名,骤然听得萧綦亲率大军到来,已是魂飞魄散,待亲眼望见北门已破,城外一片烟尘冲天,在天色昏暗中远远望去,恰似千军万马浩荡而来,哪里还顾得上分辨真伪——果然未出半个时辰,东门、西门相继传来低沉号角,两处守军不战自溃,皆被牟连拿下。
  
  城中混乱之状愈演愈烈,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空,浓烟升腾,如莽莽黑蛇舞动。
  
  此时晖州生变,全城火光冲天,浓烟蔽日,料想蹇宁王在河对岸也看到了这番光景。
  
  他会不会相信是萧綦的大军攻城,如果骗不过这个老狐狸,依然被他强行渡河,又当如何是好?我的手心后背俱是冷汗,纵然经历过一次次生死险境,面对这满城烽火,恶战在即,仍禁不住心神俱寒。
  
  忽听身后有低微的哽噎声,我回头,却见玉秀脸色苍白,正抬手拭泪。
  
  “你怕什么?”我沉下脸来,目光缓缓扫过身后戎装仗剑的护卫们,向玉秀沉声道,“这里没有胆小怯弱之人,众将士舍生忘死,个个都是真正的勇士,能与他们共生死,是你的荣耀。”
  
  身后众侍卫尽皆动容,玉秀扑通跪倒在地,“奴婢知错。”
  
  到底还是个十五岁的孩子,她已算十分勇敢。我心中不忍,神色稍缓,伸手将她扶起,“将士们正在搏命拼杀,我不想看见任何人在此刻流泪。”
  
  玉秀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溃骸芭?静慌拢??局皇牵?皇桥滤谓???怯形O铡!?br />   
  这女孩子一双圆圆亮亮的大眼中,满是关切惶恐。我心中怦然牵动,顿时有几分了然,今日若换了萧綦在阵前拼杀,我也未必能如此镇定。
  
  眼前隐隐浮现萧綦从容睥睨的眼神……似有莫名的力量注入心里,令我神思澄明。
  
  我直视玉秀,决然开口,“他们都是最骁勇的战士,必定会平安回到我们身边。”
  
  我的话音未落,南面城外传来雄浑嘹亮的号角,其声冲天而起,直裂晨空,随即是千万战鼓齐擂,鼓声动地,滚滚而来,声势之间杀气震天。
  
  那应该是宋怀恩夺下了驻军大营,按事先约定,擂响战鼓,吹起号角,隔河向謇宁王示威。
  
  我站在高台之上,一时心神俱震,握紧了围栏,不敢相信一切如此顺遂。
  
  玉秀已顾不得礼制,抓住我袍袖,连连追问,“王妃你听!那是什么?那头怎么样了?”
  
  我紧抿了唇不敢开口,没有听到他们亲口传来消息之前,不敢妄存一丝侥幸。
  
  半炷香时间的等待,漫长难熬,几乎耗尽我全部定力。
  
  “报——”
  
  一名侍卫飞奔上来,“晖州刺史吴谦伏诛,守将弃甲归降,四面城门皆已拿下,宋牟两位将军已接掌晖州军政,庞大人正率兵赶回行馆!”
  
  玉秀跳起来,忘乎所以地欢叫,“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身后众侍卫欢声雷动,振奋鼓舞之色溢于言表。
  
  “很好,预备车驾入城。”我含笑点头,强抑心中激动,没有让声音流露半分颤抖。
  
  转身仰望天空,我闭上眼,在心中重复玉秀方才的话,恨不得立时跪倒,叩谢上苍佑我。
  
  庞癸赶回行馆时,大雨终于倾盆而下。
  
  我抢在他跪拜之前,亲手扶住他,向他和他身后浴血沐雨的勇士们含笑致谢。
  
  庞癸弃了头盔,狠狠抹一把脸上雨水,朗声笑道,“做了半辈子暗人,今日能随两位将军冲锋阵前,痛快厮杀一场,是属下平生大幸!”
  
  如此豪迈的汉子,可惜身为暗人,注定终生不见天日。我凝视庞癸,微笑道,“若是随我回京,从此跟随豫章王麾下,你可愿意?”
  
  庞癸二话不说跪倒,“属下身为暗人,曾受王氏大恩,立誓效忠,至死不得易主。”
  
  我一怔,心下怅然,忽而转念回过神来,“那么,若是跟随于我呢?”
  
  “但凭王妃驱策!”庞癸抬头,目光炯炯,露出一线微笑。
  
  望着庞癸和他身后黑压压跪到一地的暗人,这一刻我猛然惊觉——昔日王氏一明一暗,在朝在野的两大势力,分别由父亲和叔父所主宰,而今我却被时势推到了他们之前,第一次取代父辈的权威。我所接掌的不仅是眼前众人的生死命运,更是他们对王氏的忠诚信重。
  
  只在一念之间,似有强大的力量涌入心中,将心底变得一点点坚硬。
  
  车驾和随行侍卫穿过城中,沿路百姓纷纷惊慌走避,再无人敢像昨日一般围观。
  
  全城已经戒备森严,经此一场变乱,晖州已是人心惶惶,富家大户纷纷席卷细软出城躲避,普通百姓无力弃家远行,则急于屯粮储物,以防再起战祸。
  
  路上时有见到守军士兵趁乱扰民,昨日还是繁华盛景的晖州,一夜之间变得满目苍凉。
  
  我放下垂帘,不忍再看。
  
  车驾到达刺史府前,入目一片狼藉。
  
  门前石阶上还残留着未洗尽的血迹,依稀可见昨夜一场混战的惨烈。庭前文书卷帙散乱遍地,却不见一个仆从婢女,到处是重甲佩刀的士兵在清理洒扫。
  
  宋怀恩带着晖州大小官员迎了出来,一众文吏武将都是往日在晖州见过的,当时每逢节令筵饮,总少不了诸人的迎奉。我所过之处,众人皆俯首敛息,恍惚还似当年初来晖州的情境,然而彼时此地,一切已然迥异。
  
  宋怀恩战甲未卸,臂上伤处只草草包扎,眼底布满血丝,依然意气飞扬。
  
  他简略将战况一一禀来,对其间惨烈只字不提,只说吴谦仓皇出逃,混入乱军之中,被他亲手射死。謇宁王那边派出十余艘小艇沿河查探,暂且不见动静。
  
  一时间千头万绪,我也暗自焦虑,当着晖州大小官吏,只得不动声色。
  
  我嘱咐了三件要务。其一,稳定民心,天黑之前平定城中骚乱;其二,加强城防,随时准备抵御謇宁王大军;其三,储备粮草,等待豫章王大军到来。
  
  府中不见牟连的身影,问及宋怀恩,却见他面色迟疑。
  
  遣退了其余官吏,我回到内堂,蹙眉看向宋怀恩。
  
  他低声道,“牟统领正在吴夫人房中。”
  
  我将眉一挑,心中已有不祥之感,只听他说,“吴谦死讯传回之后,吴夫人便自刎了。”
  
  吴夫人的尸首是牟连亲手殓葬的。
  
  她没有留下只言片语,走得异常决绝。吴谦的两个妾室哭哭啼啼,只说夫人将蕙心小姐交给她们,自己回了房中,不料竟以老爷平日的佩剑横颈自刎。
  
  一个足不出闺阁的妇人,平生从未碰过刀剑,却选择这样的方式,追随丈夫而去。
  
  我没有踏进她的灵堂,也没去送她最后一程——她必然是不愿见到我的。昨日离去之前,言犹在耳,我曾对她说,“患难相护之恩,他日必定相报”。
  
  她的患难相护,换来家门惨变,我的报答便是诱叛她引以为傲的亲侄,杀死她的夫君。
  
  “王妃,天都快黑了,您出来吃点东西吧。”玉秀隔了门,在外面低声求恳。
  
  我枯坐在窗下一言不发,望着北边天际发呆,看夜色一点一点围拢。什么人也不愿见,什么话也不想说,我将自己关在房里,没有勇气去看一看牟连,看一看那个叫蕙心的女孩儿。听说吴蕙心哭晕过去多次,悬梁未遂,此时还躺在床上,水米未进。
  
  玉秀还在外面苦苦求我开门,我走到门口,默然立了片刻,将门打开。
  
  “领我去看看吴蕙心。”我淡淡开口,玉秀怔怔看着我脸色,没敢劝阻,立即转身带路。
  
  还未踏进闺房门口,就听见女子的哭泣声,伴着碎瓷裂盏的声音。
  
  一名妇人匆忙迎了出来,素衣着孝,面目清丽,不卑不亢向我行礼,自称妾身曹氏。
  
  我无心多言,径直步入房中,恰见那苍白纤弱的女孩儿将侍女奉上的粥肴摔开。
  
  我接过仆妇手里的粥碗,走到她床前,垂眸凝视她。
  
  周围侍婢跪了一地,蕙心含泪抬头,惊疑不定地望向我,双眼哭得红肿。
  
  “张口。”我舀了一勺粥,喂到她唇边。
  
  她睁大眼睛瞪着我,我冷冷开口,“粥里有毒,是送你上路的。”
  
  蕙心一颤,满目骇然,嘴唇剧烈颤抖。
  
  “你想死,我便成全你。”我将勺子强行送到她唇间。
  
  她不由自主地瑟缩,抖成一团,眼泪大颗大颗落下,“你是谁……”
  
  我将碗放下,凝视她双眸,缓缓说道,“我是豫章王妃。”
  
  她双瞳骤然大睁,尖声道,“是你害死我爹娘!”
  
  我不闪不避,任由她扑上来抓住我衣襟,眼前一花,被她一掌掴在颊上。
  
  身后玉秀与曹氏抢上来格挡,我抬手阻住她们,又受了她反手一掌,双颊立时火辣。
  
  蕙心又伸手来掐我颈项,我避开,扣住了她手腕。
  
  我的身量已算单薄,这女孩儿竟比我还削瘦几分,手上力道微弱,被我扣住动弹不得。
  
  “这两掌是我欠你母亲的。”我淡淡开口,“若是你自己想报仇,先活下来再说。”
  
  我放开吴蕙心,起身拂袖而去。
  
  那曹氏一路随我到了庭中,俯身道,“多谢王妃。”
  
  “蕙心不是真心求死,她会好好活下来。”我疲倦地叹息一声,恍然记起玉秀之前提过,吴蕙心由牟连的夫人在照料……我侧首看她,“你是牟夫人?”
  
  曹氏低头称是。
  
  我一时无言相对,沉默片刻道,“牟将军可好?”
  
  “多谢王妃垂顾,外子已赶往营中,协助宋将军署理防务。”曹氏语声低柔,落落大方,不似一般闺阁女子。我颔首道,“辛苦牟将军与夫人了。”
  
  曹氏脸上一红,欲言又止。我觉得蹊跷,回眸细看她。她迟疑片刻,终究开口道,“外子只是戍卫统领,位份卑微,当不起将军的名衔。”
  
  我怔住,讶然道,“牟连的职位怎会如此低微?他不是吴夫人之侄么?”
  
  曹氏有些窘迫,沉默片刻,似鼓起极大勇气开口,“外子不肯依附裙带之便,姑父也惟恐带累了官声……是以外子空怀报国之志,却多年不得升迁。此番姑父投靠叛军,外子也曾力劝。及至王妃入城,终令外子临崖勒马,未致铸成大错。妾身虽愚昧,亦知好马需遇伯乐,良将需投明主。恳请王妃为外子美言,不计门庭之嫌,勿令良将报国无门!”她一气说来,脸颊涨红,向我俯身拜倒,“妾身在此叩谢王妃!”
  
  这一番话虽是出于私心,惟恐牟连受到牵连,身为降将受人轻视,故而为他开脱求情……然而从她口中道出,却是诚挚坦荡,并无半分谄媚之态。看她年纪似与哥哥相仿,心机胆识不输须眉,叫我油然而生敬佩之心,忙亲手将她扶起。
  
  “牟连有贤妻若此,可见他非但是良将,亦是一员福将。”我向她扬眉一笑,不觉起了亲近之心,“王儇年轻识浅,若蒙牟夫人不弃,愿能时时提点于我,共商此间事务。”
  
  曹氏喜出望外,忙又拜倒。
  
  是夜,辗转无眠。
  
  宋怀恩执意要我从行馆迁入刺史府,虽是守卫森严,安全无虞,我却一闭眼就想起吴夫人,想起蕙心,哪里还能安睡。已是夜阑更深,我仍毫无睡意,索性披衣起来,步出庭院。
  
  夜空漆黑,不见一丝月色,只有隐隐火光映得天际微明,依稀可见守夜的士卒在城头巡视走动。我只带了几名值夜的侍女,没有唤起玉秀,她连日惊累不堪,回房便已酣睡了。
  
  信步走到内院门口,却见外院还是灯火通明,仍有军士府吏进出繁忙。
  
  我悄然行至偏厅,示意门口侍卫不要出声。只见厅中几名校将围聚在舆图前面,当中一人正是宋怀恩。他换了一身深蓝便袍,在灯下看来,愈显清俊,言止从容坚定,隐有大将之风。
  
  想来当年,萧綦少年之时,也是这般意气飞扬吧。
  
  我在门外静静站了片刻,他也未发现,只专注向众将布署兵力防务。我心下欣慰,转身正欲离去,却听身后有人讶然道,“王妃!”
  
  回头见宋怀恩霍然抬头,定定望住我。
  
  “时辰已晚,若非紧急军务,诸位还是早些回府歇息吧。”我步入厅中,向众人温言笑道。
  
  宋怀恩颔首一笑,依言遣散了众人。
  
  我徐步踱至舆图前,他沉默地跟在我身后,保持着数尺距离,一如既往的恭谨拘束。
  
  “你的伤势如何?”我微笑侧首。
  
  他低头道,“已无大碍,只是皮肉伤,多谢王妃挂虑。”
  
  见他神色越发局促,我不禁失笑,“怀恩,为何与我说话总是如临大敌一般?”
  
  他竟一呆,似被我这句笑语惊住,耳根竟又红了。
  
  见他如此尴尬,我亦不敢再言笑,侧首轻咳了声,正色道,“按眼下情形,你看謇宁王会否抢先渡河?”
  
  宋怀恩神色有些恍惚,愣了片刻才回答道,“今日晖州大乱,烽烟四起,謇宁王素来谨慎多疑,见此情形,势必不敢贸然渡河。然而,属下担心时日拖得越久,越令他起疑。”
  
  我颔首道,“不错,若果真是大军已到,必定不会守城不出。越是按兵不动,越是露出破绽,迟早被他觑出我们的底细。”
  
  “王爷接到信报,假使路途顺利,不出五日应能赶到。”宋怀恩深深蹙眉,“如何拖过这五日,便是关键所在。牟连已依计将豫章王帅旗遍插城头,驻军大营增加炉灶炊烟,日夜巡逻不熄,造出大军入城的假相……即便如此,依属下看来,最多也只能拖到三日。”
  
  我沉默,心下早已有此准备,最坏的可能也莫过于刀兵相向。
  
  “照此说来,三日之后,一场鏖战在所难免了?”我肃然望向他。
  
  宋怀恩毅然点头,“我们至少仍需坚守两日,将謇宁王挡在晖州城外,等待王爷赶来。”
  
  我蹙眉缓缓道,“晖州兵力远远不足,守军素来吃惯了皇粮,惫懒成性,疏于操练,又逢人心浮动之际……若是硬拼起来,我担心能否拖过两日。”
  
  “挡不住也要挡!”宋怀恩抬眸,眼底宛如冰封,“属下已经传令全军,一旦城破,我便纵火焚城,叫全城守军、老弱妇孺皆与叛军同葬!”
  
  我一震,骇然凝望了他,半晌不能言语。
  
  他凛然与我对视,缓缓道,“如此,则破釜沉舟,再无退路,惟有以命相搏!”


二十二、并肩

晖州的夜风比宁朔温软,五月深宵,透衣清凉,吹起我鬓发纷飞。

  我立在中庭,仰首望向天际,微微叹息,“交战一起,不知道这座城池将会变成怎样。”
  
  宋怀恩默然片刻,“彭泽刺史已经举兵叛乱,烽烟燃及东南诸郡,一旦水泽之路失陷,琅玡也不再太平。长公主此时还在路途中,获知彭泽兵乱,只怕不会再往琅玡去了。”
  
  我黯然叹道:“家母此时应当已在返回京城的路上……依她的性子,回去了也好。”
  
  “难道长公主不知京城之危?”宋怀恩蹙眉看我,神色略见忧急。
  
  “正因京城陷于危急,家母才肯回去罢。”我无奈一笑,到底是数十年夫妻,对父亲纵有万般怨恨,当此生死关头,她总要和他在一起的。晋敏长公主的性子,若真执拗起来,谁又阻得住她。彭泽之乱将京城逼到危急边缘,或许也逼出了母亲的真情。
  
  “王妃此话何解?”宋怀恩惴惴开口,犹自疑惑。
  
  我却不愿再与旁人提及家事,只淡淡一笑,“我确信她会返回京城,正如我也会留在晖州。”
  
  “你要留在晖州?”宋怀恩语声陡然拔高,连敬辞也忘了,朝我脱口怒道,“万万不可!”
  
  夜色下,他一双剑眉飞扬,满目焦灼关切。
  
  我看在眼里,心下怦然一紧。这样的目光,没有敬畏与恭谦,只是无遮无挡的热切,再不是臣属之于主上,仅仅是一个男子看向一个女子的目光。
  
  只听他急急道,“晖州一战在即,属下预备明日一早就让庞癸护送王妃出城,北上与王爷会合……无论如何,决不能让王妃涉险!”
  
  我侧首转身,避开他灼人目光,心下竟有些许慌乱。
  
  一时相对无语,惟觉夜风吹得衣袂翻飞。
  
  “你只需全力守城,至于是去是留,我自有分寸。”我敛定心神,淡淡开口。
  
  宋怀恩气急,张口欲说什么,却又陡然止住,将唇角紧抿作一线。
  
  我回眸静静看他,“你跟随王爷身经百战,可曾因战况危急而临阵退缩过?”
  
  他蹙眉道,“将军自当战死沙场,王妃你身为女子,岂能相提并论!”
  
  “那么,”我微微一笑,“若是王爷在此,他可会抛下你们,独自离城避难?”
  
  “那也不同!”宋怀恩勃然怒道。
  
  我含笑直视他,“有何不同,我是豫章王妃,自当与豫章王麾下将士共同进退。”
  
  宋怀恩默然垂下目光,不再与我争执。
  
  折返内院的一路上,他沉默地跟在身后护送,于门边驻足目送我入内。
  
  步入曲径深处,仍依稀感觉到身后的目光……我忍不住驻足回头,见那淡淡身影孑然立于门下,袖袂飞扬,说不出的寂寥孤清。
  
  天色刚亮,潜去鹿岭关外打探虚实的军士回报,謇宁王大军正在加紧督造战船,曾派出数队小艇于凌晨时分靠近河岸,打探我军消息,皆被巡夜守军发现,劲努齐发,将其逼退。
  
  牟连已经封闭四面城门,下令城中军民储粮备战,调集重兵驻守鹿岭关,不准任何人从南境入城。鹿岭关将在今日正午封闭,此刻关门内外已是人马如潮,附近百姓扶老携幼,抢在封关之前入城躲避战事。
  
  一连两天过去,謇宁王的战船已在河岸列开阵势,天色晴好时,依稀可见对岸飘扬的战旗。
  
  到第三天,渡河刺探的小艇骤然增多,不时向城头射来箭矢,叫嚣挑衅。牟连与宋怀恩交替值守城头,严令死守,不准守军士兵回应反击。謇宁王越是试探,越显出他疑虑心虚,摸不准我方的虚实。
  
  城头风云诡谲,城内人心惶惶。
  
  百姓忙于屯粮避战,城中米行纷纷告罄关门,贫民哀告无门。晖州多年未经战事,官仓所储粮草许久不曾清点,竟已霉坏了许多,也不知能供军中多久的用度。
  
  眼前一团乱麻,叫我无从应对。自幼所见所学,虽也不乏兵书韬略,耳濡目染却大多是宫闱朝堂间弄权之术,这最最寻常的民生衣食之事恰是我闻所未闻的。晖州大小官吏平素饱食终日,最擅歌赋清谈,真正到了用兵之际,一个个只会空谈。
  
  正值一筹莫展之际,牟夫人曹氏举荐了数名出身寒庶的下吏,包括她的族兄在内一共七人,均是在各处府衙持事多年的清吏,深谙民情,行事勤勉,这才解了我的燃眉之急。连日里,众人不眠不休,逐一清点官仓府库,供给军中的粮草皆已就位,另开了仓廪专司赈济。城中人心稍定,骚乱渐止。
  
  从前虽知朝廷吏治败坏,贵胄子弟庸碌无为,却不知已到了这样的地步。
  
  我抚额长叹,想起在京中的哥哥,只觉深深无奈,心中隐有忧虑。
  
  已是入夜时分,照宋怀恩的预料,只怕謇宁王的耐心难以耗过今晚。
  
  我与曹氏相携而至城头,时近子夜,今夜的晖州月明星稀,分外靖好。
  
  城头守备一切如旧,不见半分慌乱,暗中却已全城警戒,四门守军皆是枕戈待旦。
  
  宋怀恩与牟连闻讯赶来,两人皆是重甲佩剑,眼有红丝。
  
  听曹氏说,牟连已经三日未曾回府,一直值守在营中。此刻他夫妇二人相见于城头,生死之战或许就在转瞬,两人沉静对视,没有只言片语,却似已道尽一切。
  
  我心中触动,含笑转身,对宋怀恩道,“宋将军请随我来。”
  
  离开牟氏夫妇数丈远了,我才止步回身,向宋怀恩微微一笑,“且让他们聚一聚吧。”
  
  宋怀恩含笑不语,深深看我一眼,复又目光微垂。
  
  这三日来,我着意回避,每日除了商议要事,并不与他见面。偶有琐事,总是命玉秀往返传话。平素听她回来说起宋将军,总是眉飞色舞,此刻宋怀恩就在眼前,她却低头立于我身后,看也不敢看他一眼。少年情事,莫不如此。
  
  眼下战事在即,我却被眼前的牟氏夫妇,与玉秀的女儿心事,勾起了满心温柔。
  
  宋怀恩亦微微含笑,凝望远处江面,只字不提战事,似不愿惊扰这城头片刻的宁静。
  
  良久无语,倒是玉秀轻轻开口打破了沉寂,“江面起雾了,王妃可要添衣?”
  
  我摇头,却见江面果真已弥漫了氤氲水雾,似乳色轻纱笼罩水面,随风缓缓流动。
  
  “再过两个时辰,便是江面雾霭最浓的时候。”宋怀恩低低开口,语声带了一丝肃杀,“那便是攻城最好的时机。若是过了寅时,未见敌军来袭,我们便又撑过一日。”
  
  我心下凛了一凛,依然朗声笑道,“已经过了子时,现在是第四日了,王爷的前锋大军离我们又近了许多。或许明日此时,援军便能到了。”
  
  “智者多疑,勇者少虑。”他含笑沉吟道,“我们闭门不战本是拖延之策,所幸此番遭遇的对手是謇宁王,此人年老多疑,见此情状只怕越是谨慎,惟恐有诈。”
  
  我附掌而笑,戏谑道,“不错,但愿他再多几分慎重沉稳,切莫学少年莽撞。”
  
  宋怀恩与我相视而笑。
  
  回到房中,再也不能入睡,听着声声更漏,将两个时辰一分分捱过。
  
  问了玉秀不知第几遍,从子时三刻数到寅时初刻,我与她俱是困倦不堪,伏在案头不知不觉竟懵懵睡去……待我被更声猛然惊起,推醒玉秀,一问值夜的侍女,才知已是卯时初刻了!
  
  果真又捱过一天了。
  
  望着东方微微泛白的天际,远观城头灯火,我只觉又是宽慰又是疲惫。
  
  连日来,一直不曾安睡,此时心头一块大石暂且落了地,困意却再也抵挡不住。
  
  阖眼之前还嘱咐玉秀,辰时一过便叫醒我,然而未等玉秀回答,我神志已迷糊过去。
  
  这一觉睡得恬然无梦,酣沉无比。
  
  将醒未醒之间,依稀见到萧綦骑着他那神气活现的墨蛟,从远处缓缓而来,竟走得那么慢……我恨不得狠狠一鞭子抽上墨蛟,叫这顽劣的马儿跑快一些。
  
  “到了,到了,王爷到了……”梦中竟还有人欢呼。
  
  我笑着翻身,却被人重重推了一把,立时醒转过来。却是玉秀拼命摇着我,口中连连嚷着什么,我怔了片刻才听清——
  
  她是说,王爷到了。
  
  身旁侍女皆喜上眉梢,门外传来侍卫奔走出迎的脚步声——果真不是在梦中。
  
  我跳下床,扯过外袍披上,胡乱踏了丝履便飞奔出门。
  
  袖袂飘拂,长发被风吹得散乱飞舞。这可恶的走廊甬道天天行走,怎么从不觉得如此漫长难走!众目睽睽之下,我第一次顾不得仪态规矩,提起裙袂大步飞奔,恨不得生出翅膀,瞬间飞到他面前。
  
  甫至大门,远远就望见一面黑色缬金蟠龙帅旗高擎,猎猎招展于耀眼日光之下。
  
  那是豫章王的帅旗,所到之处,即是定国大将军萧綦亲临。
  
  那个威仪赫赫的身影高踞在墨黑战马之上,逆着正午日光,有如天神一般。
  
  我仰起头,眼前是正午耀目的阳光,比阳光更耀目的是那光晕正中的一人一马。
  
  黑铁明光龙鳞甲、墨色狮鬃战马、玄色风氅上刺金蟠龙似欲随风腾空而起。在他身后,是肃列整齐的威武之师,仿如看不到尽头的盾墙在眼前森然排开,又似黑铁色的潮水正自远方滚滚动地而来。
  
  众人跪倒一地,齐声参拜,只余我散发单衣立于他马前。
  
  晨昏寝寐都在企盼的人,真切切站在眼前,我却似痴了一般,怔怔不能言语。
  
  他策马踏前,向我伸出手来。
  
  脚下轻飘飘向他迎去,犹似身在梦中。
  
  他握住我的手,掌心温暖有力,轻轻一带便将我拽上马背。耀眼阳光之下,我看清他的眉目笑容,果真是萧綦,是我心心念念,一刻也不能放下的那个人。
  
  “我来了。”他笑容温暖,目光灼热,语声低沉淡定。这笑容只有我看得见,这淡淡三个字也只有我听得见。整整五天的路途被他硬赶在此刻到达,其间披星戴月,忧心如焚,全军将士马不停蹄……我虽不能目睹,却能想见。
  
  四目相顾,无需蜜语柔情,他来了,便已经足够。
  
  豫章王前锋大军踏着烈烈日光,浩浩荡荡进入城内。
  
  众目睽睽之下,他与我共乘一骑,穿过欢呼迎候的人群,径直驰上城楼,接受脚下如潮的欢呼。三军将士欢声如雷,士气勃然高张,满城百姓奔走相庆,潮水般呼声远远传开,在城中回荡不息。这是我生平从未见过的狂热,仿佛濒临绝望的人终于迎来拯救万众于水火的神祗;这也是我第一次亲眼看到,豫章王的威望竟至于此。
  
  而此时此刻,我以豫章王妃的身份,与他并肩共骑,一同接受万众景仰。
  
  这发自肺腑的欢呼,即便尊贵如皇族,也未必能得到。
  
  这便是民心。
  
  眼前一幕将我深深震撼,良久不能言语。
  
  及至离开城头,驰返府衙,这才惊觉自己一直长发散覆,素颜单衣,就这样被萧綦揽在怀中。
  
  而左右将领,乃至城下三军将士都看到了我们这个样子……我顿时双颊火辣辣发烫,恨不能钻进地缝里去,慌忙将脸低下,不敢触到身后诸人的目光。
  
  “你做什么?”萧綦诧异地低头问我。
  
  我脸颊愈热,声音轻细得不能再轻,“你竟让我这副样子出来。”
  
  身后诸将随行,相隔不过丈余,他竟朗声大笑,“你连整座城池都敢夺下,这时倒怕了羞?”
  
  有低抑笑声从后面传来……我羞窘难当,再不敢接口与他调笑。
  
  一回到府衙,我便跳下马背,头也不回地往内院而去,心下暗恼,赌气不去睬他。
  
  等我匆忙沐浴更衣,梳妆整齐了出来,玉秀说王爷已去了营中,并未来过这里。
  
  我一呆,旋即苦笑。他自然是以军务为重的,日夜兼程赶来也未必是为了我。
  
  黯然倚坐妆台,心下恼也不是,叹也不是。捱过了连日的惊虑忐忑,已是心力交瘁,好容易盼来了他,本该满心欢喜却又莫名怅惘……他不在时,我也独自一人撑过来,错觉自己刀枪不入;而今他来了,我便回复原形,只愿从此被他护在身后,犹如宁朔那夜。
  
  一时间意兴阑珊,拆了钗环发髻,又觉倦意袭来。
  
  这两日着实太累,我倚回锦榻,本想小寐片刻,不觉却又睡去。
  
  朦胧间,有人帮我盖好被衾,熟悉的男子气息淡淡笼下来。
  
  我不愿睁开眼睛,默然侧首向内。
  
  “不想看见我?”他的手指抚过我鬓发,语声温暖低沉,“之前是谁疯了一样奔到我马前?”
  
  提及当时,我顿觉心软,睁了眼静静看他。
  
  他眼底尽是红丝,下巴渗出湛青一层浅浅胡茬,满面都是倦色。
  
  我再也硬不下心肠,伸臂揽住他颈项,幽幽开口,“到底几天没阖眼了?”
  
  他笑一笑,并不答话,只将我拥住。
  
  “王妃,此番你做得很好。”他正色望住我,“本王甚为钦佩。”
  
  我一时愕然,未及开口,却听他话锋一转,厉色道,“可是阿妩,即便你有通天彻地之能,我也不屑拿你的安危,来换区区一座城池!”
  
  “什么凶险不曾见过,即便謇宁王夺下晖州,我也无需忌惮。”他已是声色俱厉,“你本有机会全身而退,却擅自发难夺城……需知刀兵无眼,当日若有半分差错,就算我插翅赶来也捞不回你一个全尸!”
  
  此时想来,当晚确是万分凶险,我也心知后怕,却仍坚持道,“可我们终是赢了。”
  
  “赢又如何?”萧綦陡然怒了,“萧某身经百战,赢得还少么!区区一个晖州赢来又如何?可若是输了你,我到哪里再去找一个王儇?纵然输了十个百个晖州,也不能……”
  
  他怒视我,一句话到了嘴边,却不肯说出口。
  
  “也不能什么?”我心中明明知道,依然轻声问他,笑意已忍不住浮上唇边。
  
  萧綦瞪了我半晌,无奈一叹,将我狠狠揽紧,下巴轻抵在我颈侧,“也不能……输了你。”
  
  这般柔情蜜语从他口中说出,似有千般艰难,万分沉重。
  
  我笑出声,伏在他肩头,眼泪却已涌上。
  
  “一路上我只想着将你狠狠抽一顿鞭子!叫你胆大妄为!”他苦笑,“越近晖州,却又越怕……想到你若有个闪失,恨不能踏平此城,叫謇宁王全军相殉!”
  
  我攀着他衣襟,只是笑,一面笑一面偷偷在他襟上蹭去眼泪,泪水却一直不停。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前襟,啼笑皆非,“你这女人……”
  
  室内渐渐昏暗,窗外已是暮色渐浓,我不知不觉竟已睡到了黄昏时分。
  
  看他风尘仆仆,满脸倦色,一到城中就忙于布署军务,整饬城防,只怕已忙碌了半天。
  
  我轻轻将他环住,“眼睛都红了,睡一会儿罢。”
  
  萧綦笑了笑,“倒真是倦了。”
  
  我忙起身下床,让侍女送进来热水热茶,一面绞了帕子让他洗脸,一面笑道,“妾身这就侍候王爷就寝。”
  
  “王妃贤良。”萧綦慵然笑着,便要合衣躺下。
  
  我忙拉住他,“哪有穿着衣服就睡的!”
  
  “城头兵不卸甲,闺中岂能宽衣?”他倒还有心思调笑,将我拽到床上,柔声道,“陪我躺一会儿,半个时辰过后叫醒我。”
  
  我无奈点头,轻轻给他盖上被衾。
  
  正要同他说话,却听他呼吸沉缓,已经沉沉睡着,薄削唇边犹带笑意,眉心那道皱痕略微舒展开来。他的手还紧紧环在我腰间,睡着了也不肯放开。我一动不敢动,惟恐将他惊醒。躺在他怀中,静静凝视他眉目,只觉一生一世都看不够。
  
  待我猛然惊醒,翻身去叫醒他,却见枕边空空无人。
  
  帘外已经夜静更深,我自己一觉睡到此时,连萧綦何时起身离去都不知道。
  
  几乎一整个白日都睡过来了,总算是神清气爽。用过晚膳,我略略梳妆,带上一件风氅去往城头。玉秀一路上都在嘻笑打趣我,越来越是大胆。
  
  登上城楼,远远见到他披甲佩剑,率一众将领深夜仍在巡察防务。
  
  我缓步走近,只恐打断了他们议事,忙示意侍卫不要出声,只静静伫立在不远处。
  
  萧綦身形挺拔,站在一众魁梧的将领当中仍是格外夺目。
  
  此时城头一派灯火通明的忙乱景象,修造战船的民伕在河岸忙碌不休,筑防军士匆匆往返,连夜修筑工事。巡逻兵士穿梭来去,不时有弓弩手向河面上空射出燃烧的箭矢,借火光察看河面敌情。这番情形,竟比往日更加忙乱,俨然虚张声势一般。
  
  我蹙眉沉吟,一时想不到是何道理。正思索间,一个粗豪的声音朝这边喝道,“何人在此?”
  
  我一惊,却是萧綦身边一名莽豪大将发现了我。
  
  见我徐徐步出,众将都是愕然,忙躬身行礼。
  
  萧綦微微一笑,“你怎么来了?”
  
  我将手中风氅递上,笑而不语。
  
  他接过风氅,温柔凝视我,却只淡淡道,“城头夜凉,回去吧。”
  
  那莽豪将军忽哈哈一笑,冲我抱拳道,“想不到王妃一个娇滴滴的女子,竟能妙计破城,实在是女中豪杰,俺老胡佩服得紧呐!”
  
  我一怔,听他粗豪之言甚觉有趣,欠身笑道,“胡将军谬赞了。”
  
  宋怀恩与牟连相顾而笑。
  
  萧綦负手微笑道,“这是征虏将军胡光烈。”
  
  有一人接口道,“此人混话最多,人称莽将军。”
  
  众人哄然大笑,胡光烈无奈挠头,却也不恼。可见私下里,这班将领一向与萧綦说笑惯了,叫人看来其乐融融,果真是同袍手足一般。见众人言笑随意,牟连也不复之前的拘谨。
  
  萧綦对牟连大加赞赏,赞他行事缜密,此番夺下晖州,当属牟连居功至伟。
  
  牟连忙谦辞,少不得又将我与宋怀恩、庞癸等人赞颂一番。
  
  胡光烈嘿嘿一笑,冲旁人挤了挤眼,“咱们王爷和王妃可真是一对儿绝配!”
  
  我一时羞窘,众人俱是低头失笑。
  
  萧綦也笑了笑,旋即对诸将正色道,“时辰不早,众位暂且回营歇息,轮值守夜,务必养精蓄锐,不可有半分松懈!”
  
  “是!”众将齐声遵令,当即退下。
  
  城头夜风猎猎,萧綦携了我的手,沿着城楼走去。
  
  我静静依在他身边,只想没有征战、没有杀伐,一直这样走下去,走到天荒地老也好。
  
  “晖州一战,就在今夜么?”我驻足叹息。
  
  萧綦侧目看我,不掩赞叹之色,“可惜你生为女子,枉费了如此将才。”
  
  “若不是女子,岂能与你相遇。”我回眸一笑,“你这般虚张声势,自然事有蹊跷。謇宁王小心翼翼试探了数日,只怕耐心也快耗尽了。”
  
  萧綦颔首而笑,抬手指向河岸南面,“謇宁王年老多疑,亦知我用兵之道长于攻战,素喜以攻为守。而今他连日试探,都不见我出阵,必定怀疑我不在城中。殊不知,恰与你们的缓兵之计不谋而合,前番是实,今日是虚,恰好虚实颠倒。我此时故弄玄虚,继续虚张声势,便越发要他起疑,令他以为我至今尚未入城,晖州空虚,大可放手来攻。若不出我所料,今日寅时,河面雾浓,謇宁王便会渡河而来。届时先放他前锋登岸,待大军渡河过半,便将他拦腰截断……”
  
  我眼前一亮,接口道:“届时收网获鱼,瓮中捉鳖,果真痛快之极!”
  
  萧綦大笑,“纵是勇悍老将,今日也叫他折戟在晖州城下!”



二十三、杀伐

凌晨,风骤起,霹雳惊电撕裂了天际黑云。

大雨滂沱,闷雷滚滚。

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倾盆而下,将整个晖州城笼罩在不辨昼夜的昏暗之中。

已没有人在意风声呼啸若狂,没有人在意惊雷连番炸响。

风声雨势雷鸣,俱被城下酷烈的杀伐之声淹没。

謇宁王三万前锋抢在天明之前,横渡长河,趁夜杀上岸来,强攻鹿岭关。

数十艘高达数丈的楼船,每艘楼船携舰艇若干,以铁索交横,赫然连成铜墙铁壁一般。

五色旌旗招展,擂鼓鸣金,乘风势,破激浪,浩浩荡荡从河上杀来。

战鼓号角一声紧过一声,一遍高过一遍,震天的喊杀声与金铁撞击声交织莫辨。鹿岭关外云梯层叠,飞石如蝗,攻城强兵如潮水般源源不绝地涌入。

暴雨哗哗而下,雨势越发迅急,风雨中仿佛挟裹了淡淡的血腥气,狠狠冲刷着晖州城墙。

我随萧綦登上最高的城楼,河岸与鹿岭关外惨烈战况尽收眼底。

一名将校战袍浴血,冒雨飞马来报,“禀王爷,敌军来势凶猛,我军已退至鹿岭关下!”

萧綦转身坐上麒麟椅,冷冷问道,“河面情势如何?”

“前锋尽数登岸,主力大军已开始渡河。”

“等。”萧綦面沉如水,波澜不惊。

片刻后,又有飞马来报。

“禀王爷,敌军已渡河过半。”

“再等。”萧綦面色不变,目中掠过一丝笑意,浓烈的杀气自他身上隐隐传来。

我肃然坐在他身侧,分明是初夏时节,却如置身隆冬,天地间尽是肃杀之气,令人遍体生寒。我执起案上酒壶,将面前一樽虎纹青玉杯中斟上烈酒,未及斟满,一人飞马入内。

“禀王爷,敌军攻势迅猛,大军均已登岸,征虏将军已率众退入鹿岭关内!”

萧綦微微抬目,恰此时一道惊电划下,劈开天幕,映亮他眼底寒意胜雪,“传令左右两翼,截断登岸大军,夺船反攻!”

来人遵令,上马飞奔而去。

萧綦按剑而起,“传令后援大军,夺回鹿岭关,剿杀入城兵马!”

“末将领命!”一名将领遵令而去。

左右将领按剑肃立,甲胄兵刃雪光生寒,均已跃跃难捺。

萧綦举杯一饮而尽,掷杯于地,“备马,出战!”

我默然立于城头,目送萧綦风氅翻飞的身影远去。

这一场鏖战,直杀到雨停风歇,云开雾散,红日渐出……直至黄昏残阳如血。

左右两翼兵马挟雷霆万均之势,从城外两侧山坡俯冲,攻入刚刚登岸的謇宁王大军,纵横冲杀,锐不可当,趁对方立足未定,杀了个横尸遍野,哀嚎震天;又令三千弓弩手伏击在侧,专杀楼船上操舵控桨的兵士,令楼船失去控制,无法掉头回航。渡河大军在滩头陷入混乱,进退不得,大小战船皆以铁索相连,拥挤突围之中引发战船自相冲撞,士兵纷纷落水,上岸即遭铁骑践踏,强弩射杀……一时间,杀声震野,流血飘橹,岸边河水尽被染为猩红。

抢先攻入鹿岭关的前锋兵马,被阻截在内城之外,强攻不下,后方援军又被截断,顿成孤军。

退守关内的胡光烈部众,与萧綦亲率的后援大军会合,掉头杀出关外。胡光烈一马当先,率领后援大军杀出城门,一柄长刀呼啸,连连斩杀敌军阵前大将,所过之处莫可抵挡。

謇宁王治军多年,麾下部众骁勇,眼见中伏失利,仍拼死顽抗,不肯弃战。

但听敌军主舰上战鼓声如雷,竟是謇宁王亲自登上船头擂响战鼓,阵前一员金甲大将挥舞巨斧,猛悍无匹,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率领受困将士掉头突围,往岸边战船退去。

一时间敌军士气大振,奋哀兵之力,抵死而战,大有卷土重来之势。

但见一骑迎上阵前,白马红缨,银甲胜雪,正是宋怀恩擎一柄碧沉枪,横扫千钧,迎面与那金甲悍将战在一起。船头战鼓声震云霄,謇宁王催阵愈急。

我在城头看得心神俱寒,眼前血雨腥风,杀声震天,仿佛置身修罗地狱。

陡然一声低沉号角,城门洞开,旌旗猎猎,正中一面帅旗高擎。

萧綦立马城下,遥遥与船头謇宁王相峙,手中长剑光寒,直指南岸。

剑锋所指处,怒马长嘶,左右齐呼,“豫章王讨伐叛军,顺者生,逆者亡——”

我军欢声雷动,枪戟高举,齐齐呼喝呐喊。

豫章王帅旗招展,萧綦跃马而出,身后亲卫铁骑皆以重盾锁甲护体,随他逼向阵前。战靴声橐橐划一,每踏下一步,宛如铁壁动地,枪戟寒光压过了风雨中晦暗天光。

阵前敌军声势立弱,謇宁王战鼓声亦为之一滞,旋即重新擂响。楼船战舰上弓弩手齐齐将方向对准帅旗所在之处,箭雨铺天盖地,急骤打在重铁盾墙之上。

我从城头俯瞰,一切尽收眼底,满心惊颤已至木然,只疑身在惊涛骇浪间,随着城下战况起落,忽而被抛上云霄,忽而跌落深渊。

只听謇宁王战船上有数队士兵高声叫阵,喝骂不绝,直斥萧綦犯上作乱,在战鼓声中听来分外刺耳扰人。阵前敌军虽节节败退,仍悍勇顽抗不下。胶着之际,萧綦与亲卫铁骑已强顶着箭雨逼近阵前。

又一轮箭雨稍歇,就在下轮将发未发的刹那,忽见萧綦挽弓搭箭,三支惊矢连环破空而去。

箭到处,夺夺连声,竟不是射向阵前主帅,反而堪堪射中主舰前帆三道挂绳!

船头众人惊呼声中,轰然一声巨响——那数百斤重的篷帆应声坠落,砸断横桅,直堕船头,生生将那雕龙绘金的船头砸得碎片飞溅,走避不及的将士或被砸倒桅帆之下,或是坠落河中。而那蓬帆落处,恰是謇宁王擂鼓之处。

眼见战船受此重创,主帅被压在碎木裂桅之下,生死不明——敌军部众皆骇然失措,阵前方寸大乱。那金甲大将正与宋怀恩苦战不下,惊见此景,一个分神间,被宋怀恩猛然回枪斜刺,当即挑落马下。

謇宁王大势已去,河面完好的十余只战船纷纷丢下伤兵残将,径直掉转船头,向南岸溃退。

至此,敌阵军心大溃,再也无心恋战。

有人抛下兵刃,发一声喊,“我愿归降豫章王!”阵前顿时十数人起而响应,夺路来奔。统兵将领尚未来得及阻拦,又有百余人弃甲奔逃,转眼溃不成军。

经此一役,謇宁王前锋折没殆尽,过半人马归降萧綦,顽抗者皆被歼灭。辛苦营造的楼船除主舰毁坏,其余尽被我军所夺,不费寸钉而赢得渡河战船,来日饮马长河,易如反掌。

然而最后寻遍战场也未见謇宁王尸首。

只怕此人老奸巨猾,见战况危急,早已换了替身上阵,自己退缩至副舰,眼见前锋惨败,立即弃残部于不顾,率军望南而逃。

是夜,萧綦犒赏三军,在刺史府与众将聚宴痛饮。

随后而来的十万大军也在子夜之前赶到。萧綦下令三军暂作休整,补充粮草,次日渡河南征。

犒赏一毕,我便称不胜酒力,从聚宴中告退,留下萧綦与他的同袍手足相聚。

萧綦没有勉强我留下,只低声问我,是否不喜众将粗豪。

我摇头,莞尔一笑——铁与血,酒与刀,终究是男人的天地。

我说,“我无意效仿木兰,无意效仿……”这句话没有说完,最后两字一时凝在唇间。

胡光烈上来拉住萧綦敬酒,醉态戆然可掬。趁萧綦无奈之际,我忙欠身告退。

匆匆步出府衙,我一时神思恍惚,仍陷在方才的震动中……那几欲脱口的两个字,将我自己惊住,不知何时竟浮出这鬼使神差的念头。吕雉,我险些脱口说出,“我无意效仿木兰,无意效仿吕雉”!

一路心神起伏,车驾已悄然停在行馆门前。

明日一早大军即将南征,这一次离去,不知前路如何,也不知何日再能重来。

缓步流连于深深回廊,花木繁荫之中,置身曾独居三年的地方,已有隔世之感。那个喜欢散发赤足,醉卧花荫,闲时对花私语,愁时对雨感怀的小郡主,如今已无影无踪了。

我回到书房,依稀想起锦儿与我一起下棋的情形……问遍了行馆与府衙的仆妇管事,只说在我遇劫之后,锦儿姑娘也杳然无踪,只怕也遭了毒手。

锦儿,那个巧笑嫣然的女子,果真就此香消玉陨了么。

站在锦儿曾巧手为我梳妆的镜台前,我黯然失神,伸手贴上冰冷的镜面,触摸那镜中的女子——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的眉目,眸光流动处,只有无尽幽冷。

萧綦在赶赴晖州的路上接获京中密报,确证我母亲已返京。他将自己随身多年的短剑给了我,又从最优秀的女间者中挑出数名忠诚可靠之人,以侍女身份跟随在我身边。此去征战沙场,相看热血洗白刃,夜深千帐灯,生死胜败都是两个人并肩承担,谁也不会独自离去。

回到府衙,众将已经散了,却见庞癸匆匆迎上来,“王妃夜里外出,王爷甚是担心。”

我微微一笑,“王爷已经歇息了么?”

庞癸道,“宴罢后,王爷略有醉意,已经回房。”

“你也辛苦多日,今晚好好休整。”我含笑颔首,正欲举步入内,庞癸忽而赶上一步,压低声音道,“属下有事禀告。”

我一怔,回身看他,只听庞癸低声道:“属下夜巡城下,捉获一名身藏密信的侍卫,暗中传递晖州战况,疑是謇宁王所派间者,已被属下扣住。”

两军阵前互派间者亦是常事,不足为怪。我蹙眉看向庞癸,淡淡道,“既是侍卫,理当交予宋将军处置,为何私自将人扣住?”

庞癸将声音压到极低,迟疑道:“属下发现,密信竟有左相大人徽记。”

“什么!”我大惊,忙环顾左右,见侍从相距尚远,这才缓过神来,急急追问道,“此人何在,可曾招供什么,还有何人知晓此事?”

庞癸垂首道,“事关重大,属下不敢张扬,已将此人单独囚禁,旁人尚不知晓。此人自尽未遂,至今未曾招供。”

我心下稍定,“密信呢?”

庞癸从袖中取出一支竹管,双手呈交予我。其上蜡封已拆,管中藏有极薄一张纸卷,上面以蝇头小楷密密写满,从吴谦变节伏诛至晖州战况,均写得巨细靡遗。信末那道朱漆徽记清晰映入眼中——我手上一颤,似被火星烫到,这千真万确是父亲的徽记!

薄薄一纸信函,被我越捏越紧,手心已渗出汗来。

我当即带了几名贴身侍从去往书房,命庞癸将那人带来见我。

此时已是夜阑人静,书房外侍卫都已屏退,只燃起一点微弱烛火。那人被庞癸亲自带来,周身绑缚得严严实实,口中勒了布条,只惊疑不定地望住我,半点作声不得。

我凝眸看去,见他身上穿戴竟是萧綦近身亲卫的服色。

庞癸无声退了出去,将房门悄然掩上。

我凝视那人,缓缓道,“我是上阳郡主,左相之女。”

那人目光变幻不定。

“你若是左相的人,可以向我表明身份,无需担心。”我向他出示那封密函,“我不会将此信交给王爷,也不会揭穿你的身份。”

那人低头沉吟半晌,深吸一口气,终于点了点头。

我将信置于烛火之上,看它化为灰烬,淡淡问道,“你一直潜伏豫章王近身亲卫之中,为家父刺探军情?”

那人点头。

“你可有同伴?”我凝视他。

那人决然摇头,目光闪动,已有警觉之色。

我默然看他半晌,这张面孔还如此年轻……“你为家父尽忠,王儇在此拜谢。”我低了头,向他微一欠身,转身步出门外。

庞癸迎上来,默不出声,只低头等待我示下。

我自唇间吐出两个字,“处死。”

从未觉得晖州的夜风如此寒冷。我茫然低头而行,心头似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狠狠捏住,越捏越紧,紧得我喘不过气来,脚下不觉越走越快。

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了解我的父亲,左相大人。他一生宦海沉浮,数十年独断专权,论心计之重,城府之深,根本不是我所能想见。他与萧綦不过是棋逢对手的两个盟友,以翁婿之名行联盟之实……而这所谓的盟友,也只不过是暂时的同仇敌忾。

我知道父亲从未真正信赖过萧綦,正如萧綦也从来没有信任过父亲,甚至从来都称呼他为左相,极少听他说起岳父二字。

当年我穿上嫁衣,跨出家门的那一刻,父亲在想些什么?是否从那时起,他已不再将我当作最亲密可信的女儿,而只是对手的妻子……从他将我嫁给萧綦,便开始戒备这个手握重兵的女婿,不仅在他身边安插耳目,更连带着将我一同疏远。

此番起兵,虽是为了拥立太子,维护王氏,却也让萧綦借机将军中的势力渗入朝堂。一旦我们成功,只怕豫章王便要取代当初的右相,与父亲在朝廷中平分秋色。

父亲自然深知这一点,只是已经别无选择,明知是引狼入室,也只能借萧綦之力先将太子推上皇位。一旦萧綦击退各路勤王之师,拥立太子顺利登基,届时父亲必不会坐视萧綦崛起,拱手将大权让给旁人。

这一番谋算,萧綦何尝不是心中有数。

父亲能在他的亲卫之中安插耳目,他对京中的动向亦是了如指掌。父亲有暗人,萧綦亦有间者,只怕他们两人斗智斗法,已不是一两日了。

从前并非没有想过,如果有朝一日,他们终将为敌,我又当何去何从。

一边是亲恩,一边是挚爱,任是谁也无法衡量其间孰轻孰重,放下哪一边都是剜心的痛!

直至今晚,亲眼见到密函,见到那人……一切终于明明白白摊开在我面前,逼我做一个取舍。

是放,是杀?是装作从不知情,还是将此事彻底抹去,不让任何人知道?

那一刻,在我骨子里流淌十八年的血液,推动我做出本能的抉择。

我不知道哪一边是对,哪一边是错,只知道一边已是我的过往,而另一边却是我的将来。

在我的血液里,流淌着这个权臣世家历代积淀而来的冷酷和清醒。

父亲曾给予我天底下最美好的一切,直至他亲手将我推向萧綦……那美好的一切,便已跌落尘土,化为飞灰。那个时候,我是自己甘愿的,义无反顾踏上父亲为我指出的路……没有抱怨,没有后悔,只是深心之中,就此种下被遗弃的绝望,永不能愈合。

数番风雨,生死险途,终于知道人生多艰。我要站在谁的身旁,才能有一方晴空遮挡风雨?当曾经的庇佑已经不再,我又能选择哪一处容身?

父亲,我的忠诚只有一次。

三年前我忠诚履行了你的意愿,而这一次,我选择站在自己丈夫身边。

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去路,黑色蟠龙纹锦袍的下摆赫然映入眼帘。

心中纷乱如麻,我低了头,停不下急奔的步子,收势不住撞进他怀抱。

“一晚上跑到哪里去了?”他身上有浓重的酒气,语声低沉沙哑,隐有薄怒。

我不抬头,将脸伏在他胸口,只紧紧抱住他,惟恐再失去这最后的浮木。

他伸手来抚我的脸,柔声问,“怎么了?”

我说不出话,强抑许久的悲酸尽数梗在喉间,抵得我喘不过气,满嘴窒苦难言。

“可是怪我只顾饮酒,一晚上没陪伴你?”萧綦戏谑含笑,抬起我脸庞。

我紧闭双眼,不愿被他看见眼底的悲哀。

他以为我在赌气,低笑一声,将我横抱在臂弯,大步走向房中。

到了房里,侍女都退了出去,他将我放在榻上,俯身凝视我,“傻丫头,到底怎么了?”

我努力牵动一丝微笑,却怎么也藏不住心里的苦涩。

他凝望我,敛去了笑意,“不想笑的时候你可以不笑……我不会勉强你做任何事,你也无需敷衍我。”

我陡然掩住面孔,将脸藏在自己掌心,藏住满面狼狈的笑与眼泪。

这一刻我蓦然惊觉父亲与萧綦的不同——让我做任何事,父亲都以为是理所当然,不会问我有没有勉强;而萧綦不会,他偏偏要我心甘情愿,容不得有半分的勉强和敷衍。

或许这一次,我总算没有做错,总算为自己选择了一条心甘情愿的路。

无论悔与不悔,至少这一次,总是我自己选的。

萧綦默然将我拥紧,没有追问,只让我在他怀中失声痛哭。

我竟如此悲伤,哭得停不下来。心中渐渐清晰,终于明白过来,这一次我是真的背叛了父亲,从此失去了他,再也找不回承欢膝下的时光了……

“什么事能让你这样悲伤?”萧綦沉沉叹息,抬起我脸庞,目中满是怜惜。

我按住他的手,突然觉得恐慌,“如果有一天我失去所有,一无是处,你还会不会像现在这般待我,会不会陪伴我,一直到老?”

他不语,深深看我,全无一丝笑容。

我不由得苦笑,心中一片冰凉。

他俯下身来,淡淡叹道,“在我看来,你本就什么都不是,只是我的女人!”

翌日,碧空如洗,东风大作,日光照耀在滚滚长河之上,如莽莽金龙,乘风破浪。

天地间一派豪壮气象,昨日的血雨腥风一扫而光。

金鼓声中,三军齐发,甲胄光耀。

船头旌旗鲜明,黑色帅旗猎猎招展于风中。

楼船升起巨帆破浪而出,首尾相连,浩浩荡荡横渡长河。

我和萧綦并肩伫立船头,河面风势甚急,吹起我乱发如飞。

抬手间,与他的手触碰在一起,他含笑凝视我,伸手替我掠起鬓发。

“为官莫若执金吾,娶妻当娶阴丽华。”他扬眉而笑,意态间无限飞扬,“我少年时,一心钦仰光武皇帝,也曾立此宏愿。”

昔日少年的梦想已被他牢牢握在手中,莫说执金吾,只怕藩王之位亦不能困住他的雄心。

我迎上他熠熠目光,一时心旌摇曳,含笑叹道,“光烈皇后得以追随光武皇帝,也不枉红颜一生。遥想帝后当年,携红颜,定江山,何等英雄快意……”

萧綦朗声大笑,“此去征战千里,有你长伴身侧,若是光武有知,也应妒我!”

眼前长河悠悠,天地辽阔,然而他眼中万丈豪情,竟令这壮丽江山也失色。


二十四、天阙

五月,謇宁王兵败晖州,率残部投奔胥州承惠王,与康平郡王、储安侯、信远侯、武烈侯、承德侯、靖安侯会合。豫章王大军出三关,夺四城,直插中原心腹。

六月,謇宁王勤王大军集齐麾下二十五万兵马,分三路夹击反扑,础州告急。豫章王平定彭泽之乱,斩彭泽刺史,各州郡忌惮豫章王军威,皆归降。

七月初三,础州终告失守,武烈侯率麾下先锋长驱直入,截断入京必经之路。七月初五,豫章王左翼大军奇袭黄壤道,鏖战四天三夜,武烈侯兵败战死。

七月初九,豫章王右翼大军攻陷西麓关,伏击康平郡王部众于鬼雾谷,征虏将军奇袭謇宁王后方大营,生擒靖安侯、信远侯,重伤康平郡王。

七月十一,豫章王亲率中军进逼新津郡,与承惠王大军狭路相逢,血战怒风谷。謇宁王分兵脱身,屯兵临梁关下。承惠王大败,只身弃城逃遁,残部倒戈归降,豫章王挥师追击。

七月十五,謇宁王与豫章王两军相峙于京师咽喉——临梁关下。

临梁关距离京城不过三百余里,已是京师最后一道屏障。

抵达临梁关的次日,探子飞马传来消息。

二殿下子律纵火焚宫,于宫门伏击武卫将军。乔装禁卫逃出皇城,连夜执皇上密诏投奔謇宁王军中。密诏称,王氏与豫章王谋逆,矫诏逼宫,帝室危殆。诏令废皇后王氏为庶人,命储君子澹即位。武卫将军王栩遇刺身亡。

消息传来,我正在萧綦身侧忙碌,亲手整理案上堆作小山一般的文书军帖。

听到子律焚宫时,我怔怔回身抬头,忘了将手中那叠书简搁下。

那一句“武卫将军王栩遇刺身亡”,我听来竟不似真的……他在说什么?我的叔父,统领禁中的武卫将军王栩死了?我茫然回眸看萧綦,他亦定定望住我。

那传讯的军士还跪在地上,萧綦头也未回,唇角绷紧,淡淡说了声,“知道了,退下。”

僵然放下那叠书简,有一册滑落地上,我缓缓俯身去拣。甫伸出手,却被萧綦紧紧攥住。他起身拥住我,双臂坚定有力,不许我挣扎退开。

我茫然望住他,喃喃道,“不是真的,他们弄错了,叔父怎么会死……叔父……”那笑容爽朗,美髯飘拂的身影自眼前掠过,自小将我托在臂弯,带我骑马,手把手教我射箭的叔父,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死去?我们已经来了,离京城不过数百里,只差最后一步!

“是,武卫将军殉难了。”萧綦凝望我,目光肃杀,隐有歉疚痛心,“我终究来迟一步!”

我立足不稳,软软倚靠了他,身子向下滑坠,却连一声哽噎都发不出声。

萧綦揽紧了我,一言不发,身子绷得僵硬。

过了良久,他在我耳边一字字说道:“阿妩,我答应你,必以子律的人头祭奠武卫将军!”

子律——我一震,如被冰雪侵入周身,怎么会是子律。

太子哥哥子隆、二殿下子律、三殿下子澹……这三个截然不同的少年,曾与我一起渡过了十余年漫长而美好的宫闱岁月。论血缘,太子哥哥与我最近;论情分,子澹与我最亲;唯独子律,却是那样孤独沉默的一个少年,与谁都不亲厚。

太子身份尊贵,子澹生母又有殊宠,唯独子律却是一个身份低微的婕妤所出,生母早早病死,幼年即由太后代为抚育。外祖母对自幼体弱多病的子律怜恤有加,照顾无微不至,一直到他成年之后,身边还总有侍从寸步不离地守候,寝殿里终年弥散着淡淡的药味。

就在哥哥成婚的那年,子律大病一场,病愈后对每个人都变得冷若冰霜,甚至对我也再无笑颜。那时我尚年幼懵懂,只觉子律哥哥不肯和我玩了……那一年,发生了许多悲伤的事,嫂嫂初嫁半年便病逝了,到秋天又失去了外祖母,哥哥亦离京去了江南。

太后薨逝之后,子律越发沉默冷淡,终日埋头书卷,足不出户,身子也时好时坏。

我竟不太记得他的容颜。记忆里最后一次见他,依稀在我大婚前夕——他从东华殿侧门转出,手握一册古旧书卷,青衣广袖,纶巾束发,立在那一树浅紫深碧的木芙蓉下,对我淡淡一笑,仿若寒潭上掠过一道微澜,旋即归于宁静。

一整夜,我手足冰凉,不住颤抖,即使被萧綦抱在怀中,仍没有半分暖意。

萧綦披衣起身便要传召医侍。

我抓住他的手不肯放开,黯然笑了笑,摇头道,“我没事,陪着我就好。”

他的目光透过我双眸直抵心底,仿佛洞察一切,“悲伤的时候便哭出来,不要强笑。”

而我始终没有哭出来,只觉空茫无力,从指尖到心底都是寒冷。

叔父死了,我失去一位亲人,连他最后一面也未能见到。

叔父,那样宠我的叔父。

帐中灯烛已熄灭,外面鸦鸣声声,催人心惊。

我静静躺在萧綦怀中,从他身上汲取到仅有的温暖。

“怎么会是子律……”黑暗中,我茫然睁大眼睛,紧握住萧綦的手。

他却没有回答,仿佛已经睡着。

我不能相信,竟是子律害死了叔父,不能相信那文秀孤绝的少年也会卷入这一场皇权生死的争夺。或许早该料到这结果,只是不曾想到,当这一天来临的时候,竟是如此惨烈。

连子律也是如此,那么他呢,我最不愿想到的一个人,他又会如何。

周身泛起寒意,不敢闭眼,怕一闭上眼就看见子澹,看见满身血污的叔父。

我不管萧綦是否已经睡着,径直喃喃对他说着幼时往事,说着叔父,说着记忆里模糊的子律。

他忽然翻身将我压在身下,目光幽深,“旧人已矣,什么皇子公主,都同你没有干系了!”

他不容我再开口,俯身吻了下来……唇齿间灼热痴缠,呼吸温暖,渐渐驱散了眼前黑暗。

夜里我不住惊醒,每次醒来,都有他在身边抱紧我。

黑暗里,我们静静相依,无声已胜千言。

子律的出逃,皇上的密诏,令謇宁王师出有名,给了我们措手不及的一击。

然而到了眼下刀兵相见的地步,一道圣旨又岂能挡住萧綦的步伐,成王败寇才是至理。

说什么召令天下,讨逆勤王——天下过半的兵马都在萧綦手上,敢于追随皇室,对抗萧綦的州郡也已败的败,降的降,仅剩承惠王和謇宁王两名老将,还在抵死顽抗。其余寥寥几支藩镇兵马,心知皇室大势已去,螳臂安可挡车,索性明哲保身,只作壁上观。

储君远在皇陵,受人所制,传位子澹不过是一句空谈。或者说,这不过是皇上最后的反抗——他拼尽力气也不愿让姑姑称心遂意,不愿让太子的皇位坐得安稳。

结发之妻,嫡亲之子,帝王家一朝反目终究是这般下场。

姑姑机关算尽,却没有算到半路杀出的子律。这道密诏一经传出,将来太子的帝位便永远蒙上了洗不去的污点,纵然他日如何圣明治世,也无可能光采无暇。

纵有密诏,也挽回不了謇宁王兵败如山倒的颓局。

八月初三,距我十九岁生辰十天之际,萧綦大破临梁关。

謇宁王身受七处重伤,死战力竭而亡。

子律与承惠王率其余残部,不足五万人,沿江逃遁,南下投奔崇远郡王。

萧綦厚殓謇宁王尸身,命他麾下降将扶灵,三军举哀。

这位忠勇的亲王,以自己的生命捍卫了皇族最后的尊严。

萧綦说,能赢得敌人的尊敬,是军人最大的荣耀。

我不懂得军人的荣耀,但我明白,能够敬重敌人的将军,也必赢得天下人敬重。

次日,大军长驱直入,在距京城四十里外驻扎。

姑姑懿旨传到,命萧綦退兵三百里,不得携带兵马入朝觐见。

萧綦以“后宫不得干政,懿旨不达三军”为由,拒不接旨。

僵持两日后,父亲终于出面斡旋,说服姑姑,向萧綦低头妥协。

八月初八,从朝阳门自大营,四十里甬道皆以净水洒道,黄沙铺地,禁卫军沿途列仗,持节侍立,所经之处,庶民一概回避。太子亲率文武百官,出朝阳门,郊迎豫章王入京,自王公以下官员,皆列道跪迎。

三千铁骑精卫再一次浩浩荡荡踏入朝阳门。

沿路帅旗高扬,旌徽招展,所过之处,百官俯首。

萧綦卸下染满征尘的战甲,以亲王服色入朝。我亲手为他穿戴上九章蟠龙缬金朝服,纹龙通天冠,以七星辉月剑换下那柄寒意慑人的古旧长剑。自大婚后,我亦再次换上王妃的朝服,翟衣紫绶、九钿双佩,乘鸾驾,携仪仗,随他马踏天阙。

一身战甲,一身朝服,从边塞长空,到九天宫阙,他终于踏出了这一步。从鸾车里凝望他傲岸身影,我知道,从这天开始,那个英雄盖世的大将军,才真正成为了权倾天下的豫章王。

当日在楼阁之上远眺他凯旋英姿,为他赫赫军威所慑,甚至不敢抬目直视。

而今天,我却成为豫章王妃,与他并肩齐驾,一同踏入九重天阙。

这至高无上的皇城,是我生于此,长于此的地方,我曾无数次从天阙上探首张望,好奇于尘世的缤纷。未曾想到,终有一日,我将登临这高高的宫门,以征服者的姿态,俯瞰众生。

(下)

太子哥哥金冠黄袍,神采张扬跳脱,一如往日;他身后是我紫袍玉带,风度轩昂的父亲,连哥哥也已身着银青光禄大夫服色,越发风神秀彻,朗如玉树。

我的至亲,在这样的境地,以这样隆重煊赫的方式,与我相见。

父亲与我目光相接的那一刻,露出淡淡微笑,鬓角银丝在阳光下微微闪亮。隔了这些时日,他鬓间又添了几缕灰白。

萧綦在御前十丈外下马,我亦步下鸾车,徐徐走向他身后。每迈出一步,似离父亲更近又似更远。

京城八月的阳光明亮刺眼,令我眼中酸涩,明晃晃的光晕里看去,仿佛周遭一切都虚浮得不真切。

“微臣救驾来迟,令殿下受惊,恳请赐罪!”萧綦语声铿锵,昂然单膝侧跪,却不俯首。

我随之重重跪下,却是朝着父亲和哥哥的方向。

“豫章王劳苦功高!”太子趋前一步将萧綦扶起。

听着一句句宽宏嘉恩的套话,从太子哥哥口中说来,庄重而刻板。我低头垂眸,暗自莞尔,心中涌起暖意……这些话不知叫他背诵了多久,他是最厌恶这些字眼的。此时的太子哥哥,端着储君的威仪,眼底却犹带着那副漫不经心的神气。

紫色袍服的下摆映入眼中,我猛一抬头,见父亲已到面前。

隐忍多时的酸楚似潮水决堤,令我猝不及防。

“父亲……”我脱口低呼,却见父亲微微俯首,率众臣见礼。

——呵,萧綦身为藩王,我是他的正妃,身份已在父亲之上。纵然如此,我仍向父亲屈膝跪下。

“王妃免礼。”父亲温暖的双手,将我稳稳扶起,面上不动声色,手上却有轻微的颤抖。

萧綦向父亲行了子侄之礼,在众臣之前,仍称呼他“左相大人”。

越过父亲肩头,我看见倜傥含笑的哥哥,他静静看我,复又看向萧綦,眼中喜忧莫辨。

万般酸楚在心中翻涌,我轻抿了唇,仰脸微笑相对。

太子率文武百官踏上金殿,萧綦与父亲,一左一右,分立两侧。

我被内侍迎入偏殿等候,隔了金缕缀玉的垂帘,遥遥望见丹陛下众臣俯跪,重病的皇上由姑姑亲自扶持上殿。

那个身着龙袍,蹒跚枯槁的老者,与我记忆中正值盛年,意气风发的皇上,已经判若两人。

站在他身旁的皇后,凤冠朝服,高贵不可仰视。我看不清楚姑姑的容貌,只看到她朱红朝服上纹章繁绣,华服盛妆异常夺目——她仍是这般刚强,在人前永远光彩夺目,绝不流露半分软弱。这殿上,成王败寇的两个男人,分别是她的丈夫和儿子;那迟迟垂暮的皇帝,是与她结发多年的人。他已经走到了尽头,却还剩下她形只影单,独对半生凄凉。

我从垂帘后默然凝望姑姑,身后无声侍立的宫婢们,何尝不是在帷幕后悄然看我。这渊深如海的宫廷里,究竟有多少眼睛在看;风云诡谲的朝堂上,又复多少人在看;变乱不息的天下间,更不知有多少人在看着我们。

皇上已经不能开口说话,太子以监国之位,当廷宣旨,嘉封一众平叛功臣。

左相加封太师,豫章王加封太尉,宋怀恩等一众武将皆进爵三等,牟连亦获晋封。

以二皇子子律、謇宁王、承惠王为首的叛党以矫诏篡逆之罪,废为庶人,其余党羽皆以逆谋论罪。

满朝文武三呼万岁之声,响彻九重宫阙。

父亲与萧綦相峙而立,无声处暗流湍急。

我静静阖上眼,仿佛看到汹涌的鲜血流过宫门玉阶。

这一出皇位更迭的生死之争,终于尘埃落定。

那些死去的人将会化作尘土,被永远掩埋在煌煌天威之下。

罢朝之后,皇上与姑姑退往内殿,百官鱼贯而出。

萧綦走向父亲,两人在殿上含笑叙话,仿若一对贤孝翁婿。哥哥欠身退了出去,似乎并不愿与萧綦敷衍。

我想追出去唤住哥哥,想跟着他回家,想去看一看母亲……而我终究只是一动不动地端坐。

回到了这里,再不是那番自在光景,由不得我任意而为。上阳郡主可以无忧无虑,跑回父母府上撒娇,而豫章王妃却必须紧紧跟随在豫章王的身边,不能行差踏错。

眼睁睁看着哥哥离开大殿,越行越远,我只得茫然垂眸,盯住自己指尖发呆。

恍惚间,我又想起大婚那日,满身锦绣光艳,高高端坐,静观旁人摆布一切,我却只能不语不动,如一只无瑕的玉雕人偶。

“皇后有旨,宣豫章王妃觐见。”

尖细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回首却见一名褚色锦衣的内侍恭然立在门口。

是薛公公,我认出是在姑姑身边随侍了多年的老宫人。

他躬下身子,满面微笑,“一别多时,王妃可还认得老奴?”

姑姑甫一退朝就宣我觐见,我却不知如何面对她,一时间心思纷乱,只勉强一笑,“薛公公,许久不见了。”

“请王妃移驾中宫。”薛公公领着我,一路向中宫而去。

熟悉的回廊殿阁,庭花碧树,无处不是当年......我低下头,不忍四顾。

昭阳殿前一切如旧。

我停下脚步,默然伫立片刻,令侍女们留在殿外,独自缓步而入。

从前在昭阳殿进出,从不需内侍通禀,今日殿前侍卫见到我,也恭然俯首退下。

“启奏皇后,豫章王妃觐见。”薛公公在门口跪下。

内殿环佩声响,步履匆匆,熟悉的薰香气息骤然将我带回到往日。

“是阿妩吗?”姑姑转出屏风,快步而来,身上朝服已换下,妆容还未卸,脚步略见虚浮。

终于离她近了,看清楚她的容貌,我惊呆在原地。

浓重宫粉已遮不住她额头眼尾的皱痕,今年元宵回京,我还见过她,短短大半年时间,姑姑竟似苍老了十年!

我站在殿上,离她不过数步,她却目光涣散地望过来。

“是阿妩来了吗?”姑姑依然微笑雍容,眯起眼睛努力要看清我。

我慌忙抢上前去扶她,“姑姑,是我!”

就在一刹那,身后一道寒光掠起。

刀光、杀气与危险,我已太熟悉不过。

“小心——”我不加思索地扑向姑姑,将她推向一旁。

几乎同时,那个褚色身影扑到眼前,举刀向我们砍下,“妖后,纳命来!”

我推倒了姑姑,自己也跌倒在她身旁。

明晃晃的刀刃劈空斩到,电光火石之间,我只知合身抱住姑姑,将她护在身下。

雪亮刀光晃得眼前一片惨白,臂上微寒,四下宫女已经尖叫四起,一片大乱。

我抬头看见薛公公狰狞的面目,粉粉团团的一张脸扭曲可怖,手中短刃堪堪差了一分,没有刺中我。

他被玉秀从后面死死拖着,玉秀抱住了他执刀的胳膊,张口狠狠咬在肘上。

薛公公痛叫挣扎,举刀便往玉秀头上砍去。

“来人啊,有刺客!”殿上宫女们惊叫奔走,有人冲上来抵挡,其中一人猛然向他撞去。

薛公公身子一晃,刀刃砍中玉秀肩头。

我狠命拽起姑姑,不顾一切奔向殿门,殿前侍卫与我的侍女们已闻声奔来。

然而昭阳殿的台阶那么长,眼睁睁看着侍卫已到跟前,姑姑突然一个踉跄,被长长的裙幅绊倒。

我被她拽得立足不稳,两人一同摔倒,姑姑不住尖叫着,“来人——”

厚重朝服之下,有什么硬物冷冷咯住腰间,我猛然记起,是萧綦的那柄短剑!

身后惨呼响起,那个非男非女的尖厉嗓音咆哮着逼近。

我咬牙拔剑,挣扎起身,只见玉秀半身浴血,死死抱住了薛公公的腿。

薛公公返身举刀又向玉秀斩下,后背堪堪朝向我。

我双手握剑,合身扑出,全身力气尽在那五寸削铁如泥的寒刃之上。

剑刃直没至柄,扎进血肉的闷声清晰入耳,我猛然拔剑,鲜血激射,一蓬腥红在眼前溅开。

薛公公僵然回转身,瞪住我,缓缓举刀——

人影闪动,一名侍卫飞身跃起,踢飞他手中刀刃,左右枪戟齐下,将他牢牢钉死在地!

薛公公粉圆肥白的一张面孔,转为死灰,唇边涌出鲜血,濒死发出厉笑,“皇上啊,老奴无用!”

我浑身虚软,紧握短剑不敢松手,直到此刻,冷汗才透衣而出。

仅仅刹那之间,刀光、杀戮、生死……一切就此凝定。

“阿妩,阿妩!”姑姑俯在地上,颤颤发抖,向我伸出手来。

我忙俯身去扶她,却发现自己也在发抖,脚下一软,竟跪倒在姑姑身旁。

“有没有伤倒你?”她忙抱住我,慌忙来摸我身子,却摸到我满手滑腻的鲜血,顿时又尖叫起来。

“姑姑不怕,我没事,没事了……”我用力抱住她,惊觉她身子消瘦,几乎只剩一把骨头。

姑姑盯了我片刻,双目无神,大口喘着气道,“好,你没事,我们都没事。”

“启禀皇后,刺客薛道安已伏诛!”殿前侍卫跪地禀道。

姑姑身子一僵,陡然狂怒,“废物,都是一群废物!我要你们何用,给我杀!杀!”

殿前侍卫与宫女们战战兢兢跪了一地,瑟瑟不敢近前。

我回头看见玉秀,血人似的倒在地上,慌忙传召太医,命侍卫四下检视可有同党。

除玉秀伤重昏迷外,另有两名宫人受了轻伤,姑姑最信任的近身女官廖姑姑颈项中刀,倒卧于血泊中,已然气绝。

我环视四下,勉力镇定下来,对众人厉色道,“立刻调派禁军守卫东宫,严密保护太子殿下,加派昭阳殿侍卫;传豫章王与左相即刻至中宫觐见;今日之事不得传扬出去,若有半点风声走漏,昭阳殿上下立斩无赦!”

二十五、亲疏

姑姑被扶进内殿,宫女们侍侯我更衣清洗,内侍匆忙清理掉殿上的血污狼藉。

我察看了玉秀的伤势,她伤在肩头,虽流血甚多,尚不致命。

宫人脱下我外衣时,牵扯到手臂,这才察觉疼痛难忍。方才堪堪避过的那一刀,还是划破了左臂,所幸伤口甚浅。

姑姑鬟髻散乱,面色惨白,金章紫绶的华美朝服上也是血污斑斑,却不让宫女为她更衣清洗,只是蜷缩在床头,口中喃喃自语。宫女呈上一盏压惊定神的汤药,被她劈手打翻,“滚,都滚,你们这些奴才,一个个都想加害于我,你们休想!”

我匆忙让宫女裹好伤口,趋前搂住她,心中酸楚无比,“姑姑不怕,阿妩在这里,谁也不能害你!”

她颤颤抚上我的脸,掌心冰凉,“真的是你,是阿妩……阿妩不会恨我……”

“姑姑又在说笑了。”泪水险些涌出眼眶,我忙强笑道,“衣服都脏了,先换下来好不好?”

这次她不再挣扎,任凭宫女替她宽衣净脸,只定定盯着我看,脸上又是笑容,又是凄切。我被她这般目光看得透不过气来,不由侧过头,隐忍心下凄楚。

蓦然听得她问,“你恨不恨姑姑?”

我怔怔回头,望着她憔悴容颜,百般滋味一起涌上心头。

.她是看着我长大,爱我宠我,视我如己出的姑姑,却又是她将我当作一枚棋子,亲手推了出去,瞒骗我,舍弃我。从前黯然独对风霜的时日里,或许我是怨过她的。那时,我不知道应该将她当作皇后,还是当作嫡亲的姑姑。

可在刀锋刺向她的那一瞬,我不由自主挡在她身前,没有半分迟疑。看着她如今凄凉憔悴,似有千针万刺扎在我心上,再没有半分怨怼。

我扶住她瘦削肩头,将她散乱的鬓发轻轻理好,柔声道:“姑姑最疼爱阿妩,阿妩又怎么会恨您?太子哥哥就快登基了,您将是万民景仰的太后,是普天之下最尊贵的母亲,姑姑应该开心才是。”

姑姑脸上浮现苍白的笑容,迷茫双眼又绽放出光采,望着我轻轻笑道,“不错,我的皇儿就要登基了,我要看他坐上龙椅,做一个万世称颂的好皇帝!”

我小心翼翼察看她的眼睛,不知她还能看清楚多少。

“可是,他恨我,他们都恨我!”姑姑突然一颤,抓紧了我的手,眼角一道深深的皱痕不住颤动,“他到死都不肯求我,不肯见我!还有他,他负我一生,还敢废储我,派人杀我!连亲生的儿子也厌恶我!我做错什么,我这么多年记着你,忍让你,你究竟还要我怎样……”

姑姑陡然放声大笑,复又哽噎,抓住我不肯放开,目中满是绝望凄厉,指甲几乎掐入我手臂。

左右宫女慌忙将她按住,我惊得手足无措,不明白她颠三倒四的话,到底在说什么。

无论我说什么都无法让她平静下来,反而越发癫狂。太医一时还未赶到,我正忐忑焦灼间,一名小宫女怯怯奔上前来,手里托着一只小瓶,飞快地说,“王妃,奴婢见过廖姑姑给皇后服药,每次皇后这样,都要吃这个玉瓶里的药。”

这小宫女不过十四五岁年纪,眉目婉丽,尚显稚气。我蹙眉接过药瓶,倒出几枚碧色丹药,气味清香芳冽。

姑姑已经狂躁不宁,开始大声喝骂,似乎连我也不认得。

我将一枚药丸递给那小宫女,她膝行上前,毫不犹豫的吞下。

一名宫女匆匆奔进来,“启禀王妃,豫章王与左相已到殿前。”

“叫他们在外头候着!”姑姑满口胡言,怎能出去见人,我再无暇犹豫,将那丹药喂入姑姑口中。

她挣扎几下,果真渐渐平静下来,神情委顿,恹恹昏睡过去。

我望着她憔悴睡颜,心底一片空洞的痛。

正欲起身,忽见她枕下露出丝帕的一角,再看她额上,隐约有细密冷汗。我叹口气,抽出丝帕来替她拭汗,触手却觉有些异样。这丝帕皱且泛黄,十分陈旧,隐有淡淡墨痕。展开一看,只见八个淡墨小字——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我心中一跳,凝眸细看那字迹,风骨峻挺,灵秀飞扬,放眼天下,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写出。

只有他,以书法冠绝当世,辈声朝野,上至权贵下达士子,皆风靡临摹他自创的这一手“温体”。

那个名字几乎脱口而出——温宗慎,以谋逆获罪,被姑姑亲自赐下毒酒,在狱中饮鸩而死的右相大人。

步出外殿,一眼看见父亲和萧綦,心下顿时一软,再没有半分力气支撑。

“阿妩!”两人同时开口,萧綦赶在父亲前面,箭步上前握住我肩头,急问道:“可有受伤?”

父亲僵然止步,伸出的手缓缓垂下。

我看在眼里,心头一酸,再也顾不得别的,抽身奔到父亲面前。父亲叹了口气,将我揽入怀中……这个怀抱如此温暖熟悉,仿佛与生俱来的记忆。

“平安就好。”父亲轻轻拍抚我后背,我咬唇忍回眼泪,却感觉父亲的肩头明显枯瘦了,再不若幼年时宽阔。

“再这般撒娇,让你夫君看笑话了。”父亲微笑,将我轻轻推开。

萧綦也笑,“她向来爱哭,只怕是被岳父大人宠坏了。”

父亲呵呵直笑,也不申辩,只在我额上轻敲一记,“看,连累老夫家声了。”

他两人言笑宴宴,真似亲如父子一般……然而我心中明白,这不过是在我面前,两个男人的默契罢了。

我是左相的女儿,豫章王的妻子,是他们心照不宣,以微笑相守护的人——即便这默契只停留短暂一刻,我亦是天下最幸运的女子。

内侍行刺之事,他们已略知经过。我将前后诸般事件,细细道来,父亲与萧綦目光交错,神色俱是严峻。

殿前血污已清理干净,却仍残留着阴冷肃杀气息。

我看了看父亲神色,惴惴道,“姑姑虽没有受伤,但受惊过度,情形很是不妙。”

父亲没有开口,眉头紧锁,眼中忧色加深。萧綦亦皱眉问道,“如何不妙?”

“姑姑神智不甚清醒……”我迟疑了下,转眸望向父亲,“说了些胡话,服药之后已睡下。”

“她说胡话,可有旁人听到?”父亲声色俱严地追问。

他不问姑姑说了什么,只问可有旁人听到,我心下顿时明白,父亲果然是知情的。

那方丝帕藏在袖中,我垂眸,不动声色道,“没有旁人,只有我在跟前。姑姑说话含糊,我亦未听明白。”

父亲长叹一声,似松了口气,“皇后连日操劳,惊吓之余难免失神,应当无妨。”

我默然点头,一时喉头哽住,心口冰凉一片。

萧綦皱眉道,“你说刺客是皇后身边的老宫人?”

我正欲开口,却听父亲冷冷道,“薛道安这奴才,数月前就已贬入尽善司了。”

“怎会这样?”我一惊,尽善司是专门收押犯了过错,被主子贬出的奴才,从事最粗重卑贱的劳役。而那薛道安侍侯姑姑不下十年,一直是御前红人,至我前次回宫,还见他在昭阳殿执事。

“这奴才曾经违逆皇后旨意,私自进入乾元殿,当时只道他恃宠生骄,本该杖毙。”爹爹眉头深皱,“可惜皇后心软,念在他随侍十年的份上,只罚去尽善司。想不到这奴才竟是皇上的人,十年潜匿,居心恶毒之至。”

我惊疑道,“罚入尽善司之人,岂能私自逃出,向我假传懿旨?”

父亲面色铁青,“昭阳殿平日守卫森严,这奴才寻不到机会动手,必是蓄谋以待,正好趁你回宫之际不明就里,给他做了幌子,堂而皇之进入内殿。”

萧綦沉吟道,“单凭他一人之力,要逃出尽善司,更易服色,身怀利刃躲过禁廷侍卫巡查……没有同党暗中相助,只怕办不到。”

“不错,我已吩咐加派东宫守卫,防范刺客同党对太子不利。”我望向父亲,焦虑道,“宫中人众繁杂,只怕仍有许多老宫人忠于皇室,潜藏在侧必为后患。”

“宁可错杀,不可错漏。但有一人漏网,都是后患无穷。”萧綦神色冷肃,向父亲说道,“小婿以为,此事牵涉甚广,由禁卫至宫婢,务必一一清查,全力搜捕同党。”

我心下一凝,立时明白萧綦的用意,他向来擅于利用任何的机会。

我与他目光交错,不约而同望向父亲。

父亲不动声色,目光却是幽深,只淡淡道,“那倒未必,禁中侍卫都是千挑万选的忠勇之士,偶有一尾漏网之鱼,不足为虑。”

萧綦目光锋锐,“岳父言之有理,但皇后与储君身系社稷安危,容不得半分疏忽!”

“贤婿之言也是,不过,既然是宫中事务,还是奏请皇后决断为宜。”父亲笑容慈和,话中滴水不漏。萧綦步步进逼的锋头,在他圆滑应对之下,似无施展之地。朝堂宫闱是不见血的沙场,若论此间修为,萧綦到底还是逊了父亲一筹。

“舅父错了!”殿外一个声音陡然响起。

却是太子哥哥在大队侍卫的簇拥下,急匆匆迈进来,手中竟提着出鞘的宝剑。

我们俱是一惊,忙向他俯身行礼。

“舅父怎么如此大意,你就确定没有别的叛党?连母后身边的人都信不过,谁还能保护东宫安全?”他气哼哼拎着剑,一叠声向父亲发问。

“微臣知罪。”父亲又是恼怒,又是无奈,当着满殿侍卫更是发作不得。

太子左右看看,面有得色,正要再开口时,我朝他冷冷一眼瞪过去。他一呆,复又回瞪我,声气却是弱了几分,“豫章王说得不错,这些奴才没一个信得过,我要一个个重新盘查,不能让奸人混入东宫!”

萧綦微微一笑,“殿下英明,眼下东宫的安全,实乃天下稳固之本。”

太子连连点头,大为得意,越发顺着萧綦的主张滔滔不绝说下去。

看着父亲紫涨脸色,我只得暗暗叹息。太子哥哥自小顽劣,姑姑对他一向严厉,皇上更时有责骂。除了宫女内侍,只怕极少有人褒赞支持他的主意。如今却得萧綦一赞,连豫章王这样的人物都顺从于他,只怕心中已将萧綦引为大大的知己。

父亲终于勃然怒道,“殿下不必多虑,禁军自能保护东宫周全。”

太子脱口道,“禁军要是有用,还会让子律那病秧子逃出去?”

此话一出,诸人脸色骤变,他自己也愕然呆住。

子律是刺杀了叔父才逃出去的,叔父之死,是我们谁也不愿提及的伤痛,却被他这样随口拿来质问。

我看见父亲眼角微抽,这是他暴怒的征兆……父亲踏前一步,我来不及劝止,只见他抬手一掌掴向太子。

这一巴掌惊得众人都呆了,萧綦怔住,殿上侍卫懵然不知所措——储君当殿受辱,左相以下犯上,理当立即拿下,却没有人敢动手。

锵啷一声,太子脱手丢了宝剑,捂住脸颊,颤声道,“你,舅父你……”

父亲怒视太子,气得须发颤抖。

“殿下息怒!”

“父亲息怒!”

我与萧綦同时开口,他上前一步,挡住太子,我忙将父亲挽住。萧綦挥手令众侍卫退下,殿上转瞬只剩我们四人。

父亲恨恨拂袖叹道,“你何时才能有点储君的样子!”

萧綦拾起地上的剑,将宝剑还鞘,“岳父请听小婿一言。宝剑初锋虽锐,也需上阵磨砺。殿下虽年少,终有一日君临天下。如今皇上卧病,太子监国,正是殿下历练之时。窃以为,殿下所虑不无道理,还望岳父大人三思。”他这番话,明是劝谏父亲,实是说给太子听,且于情于理都不可辩驳。

太子抬目看他,大有感激之色。

父亲却是一声冷哼,目光变幻,直直迫视萧綦。萧綦意态从容,眼中锐色愈盛。两人间已是剑拔弩张。

我心中紧窒,手心不知何时渗出了微汗。

当此峻严时刻,太子左右看看二人,似乎终于有些明白过来,却是惴惴望向萧綦。

父亲脸色一变,冷冷瞪住他,令他更是惶然无措。

他一向敬畏父亲,今日也不知是受了刺客的惊吓,还是坐上监国之位,得意忘形,竟一反常态,惹得父亲暴怒,当着众人面前,令他储君的颜面扫地。

我不忍见太子如此窘态,开口替他解围,“皇后受了惊吓,殿下进去看看吧。”

不料父亲又是劈头呵斥,“皇后还在静养,你休要胡言乱语惊扰了她,还不回东宫去!”

太子猛然抬头,脸庞涨得通红,向父亲冲口道,“我怎么胡言乱语了,难道在舅父眼里,我说什么都是错,连阿妩一介女流都不如?今日母后差一点遇害,只怕下一个就轮到我!我要豫章王带兵入宫保护,有什么错?身为储君,若是连命都保不住,我还做这个皇帝干什么!”

“你住口!”父亲大怒。

我张口欲劝太子,却触上萧綦的目光,被他不动声色地逼回。

“我偏要说!”太子涨红了脸,硬声相抗,“豫章王听令,我以监国太子之名,命你即刻领兵入宫,清查乱党,保护皇室!”

“臣遵旨。”萧綦单膝跪下。

内殿传来姑姑的咳嗽声,似已被惊醒。

父亲定定看着太子,再看萧綦,最后转头看我,脸色渐渐惨淡,满目惊怒转为失望懊悔。

这殿上的三个人都已站在了他的对面。连同他手中最稳固的筹码,一向被他视为废物的太子,也背弃他投向了萧綦。

父亲呆立片刻,连声低笑,“好好好,殿下英明,得此贤臣良助,老臣就此告退!”

从宫中出来,天色竟已将黑。萧綦策马在前,我独自乘了鸾车,大婚后第一次回返王府,却是一路无话。鸾车渐渐远离宫门,我颓然阖上眼,只觉疲惫。臂上伤口此时才开始疼痛,纷乱的一幕幕不断掠过眼前,心下有些许钝痛,却已不知喜悲。

车驾停下,已到了敕造豫章王府。自大婚次日愤然离去,我便不曾踏入此地。

车帘挑起,却是萧綦立在车前,向我伸出手,淡淡含笑道,“到家了。”

我一时呆了,被这三个字击中心头。

是的,这里是家,我们的家。

遥望朱门金匾,“敕造豫章王府”六个金漆大字隐约可见,门内灯火辉煌,府中仆役侍婢已早早跪列在门前迎侯。

萧綦亲自扶了我步下鸾车,无意间触到臂上伤口,我瑟缩了下,没有出声。

他止步看我,眉心微蹙,正欲开口,却见一列素衣翩跹的美貌婢女从门内鱼贯而出,徐步向我们迎来。

我与萧綦面面相觑,一时愕然,却见最后两名美姬分众而出,一人红衣,一人绿裳,向我们盈盈下拜,与众姬左右分列。明光辉映处,哥哥缓步踱出,长身玉立,白衣广袖,身侧群美环侍,初上梢头的月轮,在他身后洒下皎洁银辉……

他向我们微微一笑,袖袂飞扬地走来,恍若月下谪仙。

萧綦突然笑出声,我亦回过神来,脱口叫道,“哥哥!你怎么在此?”

哥哥先与萧綦见礼,这才向我戏谑一笑,“我特来迎侯妹妹与妹婿回府。”

我望向他身后那一片锦绣花团,原以为见了哥哥必是悲欣交集,可眼前这番景像,却叫我啼笑皆非,“迎侯我们,也不必如此……”

如此铺排做作——若换了从前,我必定直说,但碍于萧綦在侧,不得不给哥哥留些颜面,只得苦笑道,“这排场可算是隆重。”

萧綦亦笑,“有劳费心。”

哥哥对我的调侃只作未闻,向萧綦一笑,“阿妩自幼娇养,性子挑剔得很,我怕府中仆役不知她喜恶,特地带自家婢子过来收拾。府里一切都照你素日习惯布置好了,你瞧瞧可还满意。”他对萧綦神色淡漠,最后一句却笑着说与我听,目光温暖,隐含宠溺……我一时呆住,酸甜滋味堵在胸口,眼底渐渐发热。

萧綦不动声色地谢过哥哥,请他入府叙话,哥哥淡淡推辞了。

“也罢,今日事繁,改日设下家宴,再聚不迟。”萧綦微微欠身,对哥哥的态度并不以为意。

我知道哥哥心中仍对萧綦存有芥蒂,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向萧綦一笑,“我送哥哥。”

他的车驾已停在不远处,我们并肩徐行,一众姬妾远远随在后面。

我低了头,千言万语不知从何开口,却听哥哥低低一叹,“他可是你的良人?”

当年那句戏言,哥哥仍记得,我亦记得——红鸾星动,将遇良人。

“只怕是被你算准了。”我静默片刻,故作轻快地笑谑。

哥哥驻足,凝眸看我,“真的?”

月华将他面容映得皎皎如玉,漆亮的眸子里映出我的身影,总是淡淡挂在唇角的倜傥笑容,化作一丝肃然。

“真的。”我坦然迎上他的目光,轻声而决绝地回答。

哥哥久久凝视我,终于释然一笑,“那很好。”

我再也忍不住,张臂搂住他颈项,“哥哥!”

他不假思索搂住我,笑叹,“臭丫头,你又瘦了。”

小时候我总喜欢踮脚挂在哥哥脖子上,总奇怪他为什么可以长这样高。如今我身量已高,却仍要踮脚才能够到他……似乎还和幼年时一样,一切并没有变。

“母亲好吗?”我仰脸问他,“她知道我回京了吗,明天一早我就回家看她……不,今晚就去,我跟你一起去!”

想起母亲,我再顾不得别的,回家的念头从未如此刻一般强烈,恨不得马上飞奔到母亲面前。

哥哥侧过脸,看不清神色,静了片刻才回答我,“母亲不在家中。”

我怔住,却见哥哥笑了一笑,“母亲嫌府里喧杂,住进慈安寺静静心。今日已晚,明日我再陪你去看她。”

“也好……”我勉强笑笑,心底一片冰凉。哥哥说来轻描淡写,我却已经明白——母亲在这个时候避居慈安寺,只怕已是心如死灰。

萧綦浓眉紧锁,小心抬起我左臂检视伤口,眉宇间隐有薄怒。

我不敢出声,默默伸出手臂,任他亲手上药裹伤。他动作虽纯熟,手脚到底还是重了些,不时疼得我倒抽冷气。

“现在知道疼?”他板着脸,“逞英雄有趣么?”

我不出声了,听着他继续训斥,足足骂得我不敢抬头,豫章王还没有一点息怒的意思。

“好了吧,明天再接着骂……”我懒懒趴上床头,笑睨着他,“现在我困了。”

他瞪着我,无可奈何,冷冷转过身去。

直至熄了烛火,放下床帷,他也不肯和我说话。

我睁着眼,看黑暗中的床幔层层叠叠,上面依稀绣满鸾凤合欢图。甜沉沉的熏香气息萦绕,如水一般浸漫开来。这眼前一切似曾相识的,依稀似回到了大婚之夜,我一个人裹着大红嫁衣,孤零零躺在喜红锦绣的婚床上,和衣睡到天明。第二天就拂袖回家,再未踏入这里一步,甚至没有好好看过一眼。这恢弘奢华的王府还是当年萧綦初封藩王时,皇上下令建造的。而他长年戍边,并不曾久居于此。王府落成至今,依然鲜漆明柱,雕饰如新。往后,这里就是我和他将要度过一生的地方了。

“萧綦……”我蓦然叹了口气,轻轻唤他。他嗯了一声,我却又不知该说什么,默然片刻,转过身去,“没什么了。”

他陡然搂住我,身上的温热透过薄薄丝衣传来,在我耳畔低声道:“我明白”。

我转身将脸颊贴在他胸前,听着他沉沉心跳。

“伤口还疼么?”他小心地圈住我身子,唯恐触痛伤处。

我笑着摇头。伤处已上了药,并不怎么疼,可心底却泅出丝丝的隐痛。

他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是轻轻吻上我额头,带了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睡罢。”

这欲言又止的歉疚,我何尝不明白,然而忍了又忍,还是说出口,“父亲老了,姑姑病了……无论如何,他们终究是我的亲人。”

萧綦久久没有回答,只是紧紧握住我的手,十指交缠间,我亦明白他的沉重无奈。

清晨醒来,萧綦早已上朝。他总是起得很早,从不惊动我。

我一早去探视玉秀,她已被送回王府,仍在昏睡之中。从宁朔到晖州,再到京城,她一直陪伴我身边,生死关头竟为我舍命相搏。如果不是她拼死拖住薛道安,只怕我也避不开那一刀。我望着她憔悴睡颜,心中暗暗对她说,“玉秀,我会给你最好的一切,报答你舍命相护之恩。”

若是等她醒来,能看见宋怀恩在跟前,想必是再喜悦不过了。只是宋怀恩数日前便已悄然领兵前往皇陵,只怕要过些时日才能回来。

我立在窗下,黯然遥望皇陵的方向,心头诸般滋味纠缠在一起——子澹应该是暂时安全了罢。

破了临梁关之日,萧綦便命宋怀恩领兵赶往皇陵,将被禁军囚禁的子澹接走。

子澹是姑姑心头大忌,我一直担心姑姑向他下手,以翦除后患。所幸姑姑颇多顾忌,不愿让太子落得残害手足的恶名,迟迟没有动手。如今子澹落在萧綦手里,成了萧綦与姑姑对抗的筹码,至少眼下,他不会伤害子澹。

宋怀恩离去之前,我让玉秀将一句话带给他——“我幼时在皇陵的道旁种过一株兰花,将军此去若是方便,请代我浇水照料,勿令其枯萎。”

玉秀说,宋将军听完此言,一语不发便离去了。

我明白那个倔傲的人,沉默便是他最好的应诺。

“禀王妃,长公主侍前徐夫人求见。” 一名婢女进来禀报。

竟是徐姑姑来了,我惊喜交加,不及整理妆容便奔了出去。

徐姑姑青衣素髻,仪态娴雅,含笑立在堂前,老远见我奔来,便俯下身去,“奴婢拜见王妃。”

我忙将她扶起,一时激动难言,她眼里亦是泪光莹然。细细看去,见她鬓发微霜,竟也老了许多。

果真是母女连心,我才想着今日去慈安寺,母亲便已派了徐姑姑来接我。

当即我便吩咐预备车驾,也顾不得等哥哥到来,匆匆更衣梳妆,定要穿戴得光彩照人去见母亲,让她看到我一切安好,才能叫她放心。


二十六、昨非

慈安寺本是圣祖皇帝为感念宣德太后慈恩所建,独隐于空山云深处,沿路古木苍苍,梵香萦绕。

站在这三百年古刹高高的石阶前,我怔怔止步,一时竟没有勇气迈入那扇空门。

皇上和母亲虽是异母姐弟,却自幼相依长大,亲情深厚犹胜一母同胞。自我大婚生变,远走晖州,既而是父亲逼宫,与皇室反目——可怜母亲贵为公主,一生无忧无虑,深藏侯门闺阁,如今人到暮年,本该安享儿孙之乐,却遭逢连番的变故,蓦然从云端跌落尘土。

我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一刻,她跌得有多痛。数十年相敬如宾的夫婿,转眼便与自己亲人生死相搏,堂堂天子之家沦为权臣手中傀儡,这叫母亲情何以堪。

偌大京华,九重宫阙,竟没有她容身之地,惟有这世外方寸之地,能给她最后一分宁静。

一步步踏上石阶,迈进山门,禅房幽径一路曲折,掩映在栀子花丛后的院落悄然映入眼帘。

咫尺之间,我望着那扇虚掩的木门,抬手推去,却似重逾千钧。

吱呀一声,门开处,白发萧萧,纤瘦如削的青衣身影映入我朦胧泪眼。

我呆立门口,不敢相信眼前所见。今年离京时,母亲还是青丝如云,风韵高华,颜如三旬妇人,如今却满头霜发,俨然老妪一般。

“可算回来了。”母亲坐在檐下竹椅上,朝我柔柔地笑,神色宁和淡定,目中却莹然有泪光。

我有些恍惚,突然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只怔怔望着母亲。

她向我伸出手,语声轻柔,“过来,到娘这里来。”

徐姑姑在身后低声戚然道:“公主她腿脚不便。”

方寸庭院,我一步步走过,竟似走了许久才触到母亲的衣摆。她葛布青衣上传来浓郁的檀木梵香,不再是往日熟悉的兰杜香气,令我陡然恐慌,只觉有无形的屏障,将我和她遥遥隔开。我跪下来,将脸深深伏在母亲膝上,泪流满面。

母亲的手柔软冰凉,吃力地将我扶起,轻叹道,“看到你回来,我也就没什么挂碍了。”

“有的!”我猛然抬头看她,泪眼迷蒙,“还有许多事等着你操心,哥哥还没续弦,我还成婚未久,还有父亲……谁说你没有挂碍,我不信你舍得我们!”来路上原本想好了许多的话,想好了如何劝说母亲,如何哄她回家。可真正见了她,才知统统都是空话。

“阿妩……”母亲垂眸,唇角微微颤抖,“我身为长公主,却一生懦弱无用,终究令你失望了。”

我抱住她,拼命摇头,泪水纷落如雨,“是阿妩不孝,不该离开你!

直到这一刻,我才知道自己有多自私——在我离家的三年里,恰是母亲最孤苦的时候,而我却远远躲在晖州,对家中不闻不问,理所当然地以为父母会永远等候在原地,任何时候我愿意回家,他们都会张开双臂迎侯我。

“娘,我们回家好不好?”我忙擦去泪水,努力对她微笑,“山上又冷又远,我不要你住在这里!跟我回去罢,父亲和哥哥都在家中等你!”

母亲笑容恍惚,“家,我早已没有家。”

我一呆,万万想不到她会说出这般绝望的话。

“你已嫁了人,阿夙也有自家姬妾。”母亲垂下眸子,凄然而笑,“相府是你们王氏的家,我是皇家女儿,自当回到宫中。可宫中……我又有何面目去见皇兄?有何面目去见太后、先帝、列祖列宗于地下?”

母亲一番话,问得我哑口无言,仿佛一块巨石蓦然压在我胸口。我喃喃道,“父亲也是为了辅佐太子登基,等殿下登基之后,一切纷争也就止息了……”我说不下去,这话分明连自己都不能相信,又如何忍心去骗母亲。只怕她尚不知道萧綦与父亲之争,尚不知道父亲已与太子反目。

“太子不过是个幌子。”母亲幽幽抬眸望向远处,眼底浮起深深悲凉,“你还不懂得你父亲,他等这一天已经许久了。”

若说父亲真有篡位之心,我也不会惊讶,然而母亲早已一切洞明,却是我意想不到的。

她的笑容哀切恍惚,低低道:“他一生的心愿便是凌驾皇家之上,再不肯受半分委屈。”

“父亲真的想要……那个位置?”我咬住唇,那两个大逆的字,终究未能说出口。

母亲却摇头,“那个位置未必要紧,他只想要凌驾于天家之上。”

凌驾于天家之上,却又志不在那龙椅——我骇茫地望住母亲,不明白她究竟想告诉我什么。

“他一生心高气傲,唯独对一件事耿耿于怀,那便是娶了我。”母亲闭上眼,语声飘忽,听在我耳中却似惊雷一般。

母亲问我可曾听过韩氏。我知道,那是父亲唯一的侍妾,在我出生之前便已病逝。

“她不是病死的。”母亲幽幽开口,“是被太后赐下白绫,绞死在你父亲眼前的。”

我骇然剧震。

“你父亲真心喜爱的女子是那青梅竹马的韩氏……当年人人称羡他才俊风流,得以尚公主,却不知他心有不甘。我们大婚之后,本也相敬如宾,岂知时过两年,阿夙都已过了周岁,他却告知我韩氏有了身孕,欲将她纳为妾室。原来这两年里,他一直将她藏在外面。我一怒之下,回宫向母后哭诉。母后当晚在宫中设下家宴,命他携韩氏入宫,向我赔罪。原以为母后是要劝和的,岂料宴至酣时,母后突然发难,怒责他二人,竟当廷赐下白绫,当着他和我,还有皇兄跟太子妃……将那韩氏活生生绞死在殿上……”母亲的声音不住颤抖,我握住她的手,却发觉自己比她颤抖得更厉害。

那是怎样凄厉的一幕往事,我不敢相信,亦不能想像,记忆里尊贵慈和的外祖母竟有如此严酷手腕,恩爱甚笃的父母竟是一对怨侣!

“当时他跪在殿上,不住向母后叩头,向我求情,你姑姑也跪了下来。可是已经太迟了,白绫套在韩氏颈上,她吓得瘫软,任两个内侍左右架住,只微微挣扎了一下,就那么……我吓得懵住,只看到你父亲的眼光像刀一样,我便晕了过去。”

风从廊下吹过,我和母亲都良久沉寂,只听着风动树梢的声音,萧萧飒飒。

“过后呢?”我涩然开口。

母亲恍惚了好一阵子,缓缓道,“此后我心中愧疚,处处谦让隐忍,再无公主的盛气。你父亲也再未提及韩氏,从此将心思都投在功名上,官爵越做越高……过了几年,又有了你,我生产时却险些死去。那之后,他便待我好了许多,更将你视若珍宝,百般娇宠……我想着,这么些年过去,或许他已淡忘了。直至阿夙成婚那年……”

母亲却神色惨然,半晌不能开口。

哥哥成婚之时我已十二岁,隐约记得那场轰动京华的喜事。

“我一心要从宗室女眷中选一个身份才貌都配得上阿夙的女子,你父亲却决然反对。我问原由,他只说娶妻当娶贤,不必苛求身份。你父亲是怎样的人,我岂会不知,这话又岂能令我相信。我们相争不下之际,阿夙却自己看中了一名女子,便是那桓宓。”

我一时愕然,从未想到嫂嫂竟是哥哥亲自看中的女子。在我幼时记忆里,嫂嫂是琴书双绝的才女,虽不算绝色,却生得纤弱秀丽,清冷寡言,仿佛极少见过她笑。依稀记得母亲并不喜欢她,哥哥待她也不甚深情。婚后不久,哥哥便独自远游江南,嫂嫂终日闭门不出,时而听见幽怨琴声。半年过后,嫂嫂染了风寒,一病不起,未等哥哥远游归来便逝去了。嫂嫂在生时,哥哥待她十分疏离,及至死后,却见哥哥黯然良久,以至多年不肯续弦。我一直以为哥哥的婚事是父亲所迫,他自己并不情愿,之后也不过是愧疚使然。

却听母亲缓缓说道:“阿夙起初却不知道,那桓宓已被选中,即将册立为子律的正妃。”

“子律!”我一震,惊得后背阵阵发冷。一段段尘封往事从母亲口中说出,竟似每个人身后都有扯不断的恩怨纠缠,我却懵懂了十余年,一所无知。

“我不愿让阿夙娶那桓宓,你父亲却一口应允。次日他就入宫去见你姑母,要她将二皇子妃的人选改为旁人,将桓宓嫁与阿夙。当年那事之后,我只与他争吵过两次,一次是为你的婚事,一次是为阿夙。”母亲低头苦笑,“那日,是我第一次见他跋扈霸道,也终于听他脱口说出真话……”

“父亲说了什么?”我紧紧望住母亲。

母亲一笑,“他说,我半生屈于皇家之势,断不能令阿夙重蹈此路。阿夙看中的女子,便是皇子妃又如何,我偏要夺了给他!嫁与我王氏长子,未尝就逊于龙孙凤子!”


---------(下)-------

离开慈安寺,一直走出山门,步下石阶,我才驻足回头。寺中钟声敲响,在山间悠扬传开。

云雾遮断山间路,一扇空门,隔开数十年恩怨爱憎。我终究没能劝回母亲,她已决定在我十九岁生辰之后,削发剃度。

她说我的生辰已近,要再为我庆生一次。若不是她提及,我已几乎忘了。再过得几日,我便十九岁了……十九岁,为何我已觉得心境苍凉至此。

这一生还这样漫长,往后还有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我难以想像年华老去,如母亲一般白发满头,又是何种光景。

脚下是万丈浮华,回头是青灯古佛,我却茫然而立,任山风吹得衣袂激扬,心中一片冰凉。

徐姑姑送我至山下,鸾车将启驾时,她突然扑至帘外,含泪道:“郡主,连你也劝不回公主吗,她……真要削发出家?”

“我不知道。”我茫然摇头,怔了片刻,哑声道:“或许,只有一个人能劝回她。”

徐姑姑颓然垂手,再无言以对。

我望着她,勉强笑道,“我会劝说父亲,或许,仍有峰回路转也未可知。”

“相爷曾来过数次,公主不肯见他。”徐姑姑黯然摇头。

“会见到的。”我淡淡一笑,心下万般苦涩。往年每到此时,我总嫌虚礼繁琐,万般不情愿应付。却想不到,这或许已是父母陪我共度的最后一个生辰。

一路恍恍忽忽,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回到府中。

侍女为我换下外袍,奉茶、整妆,我只如木偶一般,不愿开口,不愿动弹。

“王妃,玉秀姑娘已经醒来。”

我听在耳中,无动于衷,依然恍惚出神。

侍女一连又说了几遍,我这才回过神来,玉秀,是玉秀醒来了。

她们说,玉秀醒来第一句话便是问,王妃有没有受伤。

玉秀看见我,忙要挣扎了起来,连声责怪自己没用。

我一言不发将她紧紧搂住,强压在心底的悲酸铺天盖地将我湮没。

玉秀呆了呆,轻轻伸手环住我肩头,如在晖州那夜,与我静静相依。

一连数日的忙碌,周旋于宫中、王府与诸般杂事之间,萧綦亦是早出晚归,他与父亲的争斗已是越发激烈。

太子想要摆脱我父亲的钳制已久,有了萧綦作盟友,大有扬眉吐气之感。趁着姑姑卧病之际,他听从萧綦的安排,一面撤换宫中禁卫,大量安插萧綦的人手,一面以清查叛党的名义,排挤了许多宫中老人。父亲恼恨太子忘恩负义,越发加紧在朝中对他的钳制,处处打压萧綦,与他们针锋相对。

几乎每天我都能与父亲在宫中相见,然而思及母亲的话,思及他的所作所为……我不愿相信,也无法面对这样一个父亲。

我盼着见到父亲,却又远远见到他便避开。他身边总是跟着侍从属官,偶尔与他单独相对的时候,分明心底有许多话要问他,却只字不能出口。

姑姑的病已经强撑了许久,经此一劫,病势越发沉重。虽然神志已经清醒,却仍时常恍惚,精神十分不济。

时值多事之秋,连番变故波折,家国朝堂风云起伏,乾元殿里的皇上只剩一息犹存……姑姑这一病倒,后宫顿时无主,一干嫔妃都是庸怯之辈,大小事务便压在身怀六甲的太子妃谢宛如肩上。姑姑当即将我召入宫中,命我协助太子妃署理宫中事务。一时之间,这诺大的深宫里,竟只剩我们三人相互依持。

我自幼与姑姑亲厚,她的心意不需多说,便能心领神会,而宛如遇事犹疑,常与姑姑的想法相左。这日宛如不在跟前,姑姑恹恹倚了锦榻,望着我叹息,“你为何不是我的女儿?”

“姑姑病糊涂了。”我柔声笑道,“我自然是王氏的女儿。”

“是么?”她抬眸看我,黯淡眸子里有一道锐光转过。

我心里一凛,怔怔迎上她目光,她却颓然阖上了眼,无声叹息。

太子如今对萧綦言听计从,姑姑是知道的,萧綦的势力渗入宫禁,她也是知道的。如今她已放手让太子主政,不再管束东宫,亦对萧綦再三退让,似乎真的忌惮他手中兵马,忌惮子澹的存在。然而,以我所知的姑姑,绝非轻易低头之人。她召我入宫,将宫中事务交给我与宛如,却从不让我们单独行事,身边总有人盯着我们的一举一动……她从未信任过宛如,在她眼里,宛如始终是谢家的人。至于我,自然也是萧綦的人。

她将我们二人置于身边,究竟有几分是倚赖,有几分是戒备,我从不敢深想。有时我亦问自己,我待姑姑又有几分是真心,几分是防范。

我从来看不透她幽深的眼睛里,藏着怎样的心思。而她也常常若有所思的看我、看宛如、看太子……看身边的每一个人。

她在人前依然倔强硬朗,唯有昏睡之中,却会不自知地抓着我的手。

太医说姑姑的病根郁结在心,非药石可治。

我知道她是强撑着一口气,逼自己康复过来。她和母亲不同,她还有太多的牵挂,不能放任自己就此躺下。

看到她强撑精神,我越发辛酸不忍。姑姑这一生,三分给了家族,三分给了太子,还有三分不知系在谁身上,只怕仅有一分是为自己活着。

皇上的日子也不多了。姑姑每日询问皇上的病况,若是听闻他一切安好,便漠然不语,听闻皇上病势加重,亦闷闷不乐。

她在我面前并不避讳,时常表露出对皇上的恨意。可若真到了皇上驾崩之日,只怕她求生的意念,便又失去一分。

爱也罢,恨也罢,那个人都已融入她的一生。

那日之后,我趁她昏睡之际,仍将那方丝帕悄然放回原处,没有惊动她——这若是她仅存的幻梦,就让她在这梦里长醉不醒罢。

这深宫中身份至高,亲缘最近的三个女子,终究是各怀心事,谁也不肯全心信任谁。

我与宛如多年疏离,曾经那样要好的姐妹,如今各有际遇,再回不到最初的亲密无间。

深宫岁月催人老,她已生养过一个女儿,容颜虽还秀美,体态却已丰腴,昔日含情流波目,也已黯淡下去。当年那个莲花一样的女子,现在已是一个淡漠宁定的妇人。姑姑如何待她,她并不在意。太子在朝中做些什么,她亦不甚关心。只有在提及两岁的女儿,和将要出生的孩子时,她苍白的脸上才有光华绽放。

那一个名字,我不提,她也不提。

当年她曾含泪质问,“你真忘得了子澹吗”……那时的宛如姐姐依然美丽多愁,依然天真地期盼着这段青梅竹马,能有善终。

我们都一样出身名门,都曾万千殊宠于一身,都同样被推入宿命的姻缘。只是,我遇到了萧綦,而她独守深宫,眼看着太子姬妾环绕,终日流连花丛,却只能谨守着母仪风范,一日比一日沉默下去。最初的挣扎不甘,被岁月渐渐磨平,任是才情无双,也敌不过日复一日的深宫寂寥。

东宫琼庭的回廊下,我与她静静对坐,含笑思忆起昔年温酒论诗的日子……她抱着膝上的女儿,对我说,这一生漫长无涯,总要有个牵念才好。

她说,身份会变,恩爱会变,只有孩子,一个跟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才是完完全全属于你的。一切浮华都不长久,只有母亲,这个天底下最尊贵的身份,才是任何权势都超越不了。

宛如淡淡笑着,“阿妩,等你做了母亲才会明白。

我茫然一笑,想起母亲,想起姑姑,亦想到宛如……这锦绣深宫,于我只是烂漫年华的回忆,于她们却是一生的惆怅。

在我生辰的前一天,宋怀恩从皇陵回京复命。

子澹被萧綦软禁在距皇陵不远的辛夷坞,层层重兵看守。

宋怀恩并没有来见我,却悄然探望了玉秀。

甫一踏入玉秀房中,便听见她笑语如珠,脆声催促侍女道,“移过去一些,再过去一些。”

“为何这般开心?”我含笑立在门口,见她倚靠床头,正挥舞着手臂向侍女指点什么,看来伤势已好了许多。

玉秀转头看到我,面孔却腾的红了,眼睛晶亮,“王妃,刚刚宋将军来过了!”

她指了那一堆滋补疗伤的佳品给我看,都是宋怀恩送来的。我暗暗失笑,此人全不懂得风雅,哪有拿这些俗物赠佳人的。看玉秀欣喜得脸颊绯红,我故意闲闲逗她,“这些么……王府里多了去了,也不怎么稀罕。”

玉秀咬唇含嗔,我莞尔一笑,“只这份心意可贵!”

她一张清秀小脸刹那红透,秀发柔柔垂在脸侧,别有了一分妩媚娇羞。我随手帮她掠了掠鬓发,笑道,“怎么也不梳妆,就这个样子见人家?”

玉秀微微垂眸,低声道,“他没有入内,只命人带了东西来。”

我有些意外,玉秀伤势无碍,已经可以起身至厅外见客。他既有心探望,却又过门不入……正思忖间,玉秀抬眸,羞怯轻笑道,“他还叫人送了那花,特地嘱咐要放在向阳处呢。

“花?”我回头看去,原来她方才指点人移来移去的,就是那一盆……兰花。

我站起身,缓缓走到案前,只见那普通蓝瓷花瓯里,种着小小一株蕙兰,翠萼修叶,枝叶光润完整。

“他还说,是特地从辛夷坞带回来的。”玉秀的声音含羞带笑,浓甜似蜜。

我久久凝视这兰花,心绪翻涌,半晌才能平静开口,“这花真好。”

——“我幼时在皇陵的道旁种过一株兰花,将军此去若是方便,请代我浇水照料,勿令其枯萎。”

这是我托玉秀带给他的话,他果真将这株兰花照料得完好无损。

宋怀恩,我该如何谢他,又该如何偿还他这一番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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狠霸气、狠好看:《帝王业》 作者:寐语者 (四) -一树槐花- 给 一树槐花 发送悄悄话 (171033 bytes) () 01/22/2007 postreply 19:30:40

狠霸气、狠好看:《帝王业》 作者:寐语者 (五) -一树槐花- 给 一树槐花 发送悄悄话 (141181 bytes) () 01/22/2007 postreply 19:34:00

狠霸气、狠好看:《帝王业》 作者:寐语者 (六完) -一树槐花- 给 一树槐花 发送悄悄话 (159913 bytes) () 01/22/2007 postreply 19:39:51

PS:我贴的是《帝》“修改新版”,因为这篇文三月要出书 -一树槐花- 给 一树槐花 发送悄悄话 (304 bytes) () 01/22/2007 postreply 21:49:56

这部有结尾就算不错了,很多要出版的书网上都是不贴结局的。谢谢槐花 -意随风行- 给 意随风行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1/22/2007 postreply 22:25:20

嚯嚯,槐花的贴子可以贴上名牌标签了,都是精品,果然好看。 -jasmine_po- 给 jasmine_po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1/23/2007 postreply 15:15:14

好看好看! -爱到荼蘼- 给 爱到荼蘼 发送悄悄话 爱到荼蘼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1/24/2007 postreply 14:47:22

好看!很久没有看到这么好的东西了!绝对是精品!谢谢! -随便坐坐- 给 随便坐坐 发送悄悄话 随便坐坐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1/25/2007 postreply 13:16: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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