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贴--疯娘

来源: ilkaka 2009-09-20 11:13:06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11179 bytes)
阿弥陀佛,父母恩难报,尽孝不待明日


《疯娘》

(后记)


关于《疯娘》。作者语:创作《疯娘》的初始灵感,起源于我的舅妈。舅舅是个弱智,因家穷,又丑又笨,一直娶不上媳妇。舅妈不知是从哪里来的,既哑又疯,流落到舅舅的村子时,姥姥就让她成了我的舅妈。但她饭量太大,疯劲上来后,将白花花的大米饭往马桶里倒,常遭姥姥责骂,有一次,舅妈被姥姥打急了,拿着一把刀子将姥姥砍了个半死。后来,舅妈生了儿子,却因晚上睡觉时翻身压死了儿子,被姥姥一家人逐出了门。从此,村对面的山坡上,常见一个疯女人坐在坟包上,嗷嗷地哭着她的儿子。她到处流浪,先后做过好几个光棍的媳妇,每次总是一生下儿子就被人家赶走了,每次被撵走,她总是跪在人家门口哭,不愿走。随后的几年,舅妈想看她后来生下的儿子,但那些人家就是不让她靠近,终于有一次在摘野桃充饥时摔死,后被乡亲们草葬了。


后来我的弱智舅舅也死了,去年清明,我去给舅舅烧香,有人指给我看,说不远处有一座坟包就是我曾经的舅妈。我跑过去,摸着小小的坟头,想着舅妈的模样,我泪如雨下。舅妈散落在各村的几个儿子如今也是20多岁的小伙子,其中不乏成材之人,却都对曾经生育自己的母亲不闻不问。那一刻,我心头涌进了一种强烈的创作冲动,我说,我一定要写一篇文章,纪念我的舅妈。

作者王恒绩,是武汉《爱情婚姻家庭》杂志的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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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娘》

23年前,有个年轻的女子流落到我们村,蓬头垢面,见人就傻笑,且毫不避讳地当众小便。因此,村里的媳妇们常对着那女子吐口水,有的媳妇还上前踹几脚,叫她“滚远些”。可她就是不走,依然傻笑着在村里转悠。

那时,我父亲已有35岁。他曾在石料场子干活被机器绞断了左手,又因家穷,一直没娶媳妇。

奶奶见那女子还有几份姿色,就动了心思,决定收下她给我父亲做媳妇,等她给我家“续上香火”后,再把她撵走……

父亲虽老大不情愿,但看着家里这番光景,咬咬牙,还是答应了。结果,父亲一分未花,就当了新郎。

娘生下我的时候,奶奶抱着我,瘪着没剩几颗牙的嘴,欣喜地说:“这疯婆娘,还给我生了个带把的孙子!”

只是,我一生下来,奶奶就把我抱走了,而且从不让娘接近。娘一直想抱抱我,多次在奶奶面前吃力地喊:“给、给我……”

奶奶没理她。我那么小,像个肉嘟嘟,万一娘失手把我掉在地上怎么办?

毕竟,娘是个疯子。每当娘有抱我的请求时,奶奶总瞪起眼睛训她:“你别想抱孩子,我不会给你的。要是我发现你偷抱了他,我就打死你。即使不打死,我也要把你撵走。”

奶奶说这话时,没有半点儿含糊的意思。娘听懂了,满脸的惶恐,每次只是远远地看着我。尽管娘的奶胀得厉害,可我没能吃到娘的半口奶水,是奶奶一匙一匙把我喂大的。奶奶说,娘的奶水里有“神经病”,要是传染给我就麻烦了。

那时,我家依然在贫困的泥潭里挣扎。特别是添了娘和我后,家里常常揭不开锅。奶奶决定把娘撵走,因为娘不但在家吃“闲饭”,时不时还惹是生非。

一天,奶奶煮了一大锅饭,亲手给娘添了一大碗,说:“媳妇儿,这个家太穷了,婆婆对不起你。你吃完这碗饭,就去找个富点儿的人家过日子,以后也不准来了。啊?”

娘刚扒了一大团饭在口里,听了奶奶下的“逐客令”,显得非常吃惊,一团饭就在嘴里凝滞了。

娘望着奶奶怀中的我,口齿不清地哀叫:“不,不要……”

奶奶猛地沉下脸,拿出威严的家长作风,厉声吼道:“你这个疯婆娘,犟什么犟,犟下去没你的好果子吃。你本来就是到处流浪的,我收留了你两年了,你还要怎么样?吃完饭就走,听到没有?”

说完,奶奶从门后拿出一柄锄,像佘太君的龙头杖似的往地上重重一磕,“咚”地发出一声响,娘吓了一大跳,怯怯地看着婆婆,又慢慢低下头去看面前的饭碗,有泪水落在白花花的米饭上。

在逼视下,娘突然有个很奇怪的举动,她将碗中的饭分了一大半给另一只空碗,然后可怜巴巴地看着奶奶。

奶奶呆了,原来,娘是向奶奶表示:每餐只吃半碗饭,只求别赶她走。心仿佛被人狠狠揪了几把!奶奶也是女人,她的强硬态度,也是装出来的。奶奶别过头,生生地将热泪憋了回去,然后重新板起了脸说:“快吃快吃,吃了快走。在我家你会饿死的。”

娘似乎绝望了,连那半碗饭也没吃,踉踉跄跄地出了门,却长时间站在门前不走。奶奶硬着心肠说:“你走,你走,不要回头,天底下富裕人家多着呢!”

娘反而走拢来,一双手伸向婆婆怀里,原来,娘想抱抱我。

奶奶犹豫了一下,还是将襁褓中的我递给了娘。娘第一次将我搂在怀里,咧开嘴笑了,笑得春风满面。奶奶却如临大敌,两手在我身下接着,生怕娘的疯劲一上来,将我像扔垃圾一样丢掉。

娘抱我的时间不足三分钟,奶奶便迫不及待地将我夺了过去,然后转身进屋关上了门。

当我懵懵懂懂地晓事时,我才发现,除了我,别的小伙伴都有娘,我找父亲要,找奶奶要。他们说,你娘死了。

可小伙伴却告诉我:“你娘是疯子,被你奶奶赶走了。”

我便找奶奶扯皮,要她还我娘,还骂她是“狼外婆”,甚至将她端给我的饭菜泼了一地。

那时,我还没有“疯”的概念,只知道非常想念她,她长什么样?还活着吗?

没想到,在我六岁那年,离家5年的娘居然回来了!

那天,几个小伙伴飞也似地跑来报信:“小树!快去看,你娘回来了,你的疯娘回来了。”

我喜得屁颠屁颠的,撒腿就往外跑,父亲、奶奶随着我也追了出来。

这是我有记忆后第一次看到娘。她还是破衣烂衫。头发上,还有些枯黄的碎草末,天知道是在那个草堆里过的夜。

娘不敢进家门,却面对着我家,坐在村前稻场的石磙上,手里还拿着个脏兮兮的气球。当我和一群小伙伴站在她面前时,她急切地从我们中间搜寻她的儿子。

娘终于盯住我,死死地盯住我,裂着嘴叫我:“小树……球……球”

她站起来,不停地扬着手中的气球,讨好地往我怀里塞。我却一个劲儿地往后退。我大失所望,没想到,我日思夜想的娘,居然是这样一副形象。

一个小伙伴在一旁起哄说:“小树,你现在知道疯子是什么样了吧?就是你娘这样的。”

我气愤地对小伙伴说:“她是你娘!你娘才是疯子!你娘才是这个样子!”

我扭头就跑了。这个疯娘,我不要了。奶奶和父亲,却把娘领进了门。

当年,奶奶撵走娘后,她的良心受到了拷问。随着一天天衰老,她的心再也硬不起来,所以主动留下了娘。而我老大不乐意,因为娘丢了我的面子。

我从没给娘好脸色看。从没跟她主动说过话。更没有喊她一声“娘”。我们之间的交流,是以我“吼”为主,娘是绝不敢顶嘴的。

家里不能白养着娘,奶奶决定训练娘做些杂活。

下地劳动时,奶奶就带着娘出去“观摩”,说不听话就要挨打。过了些日子,奶奶以为娘已被自己训练得差不多了,就叫娘单独出去割猪草。

没想到,娘只用了半小时就割了两筐“猪草”。奶奶一看,又急又慌:娘割的,是人家田里正生浆拔穗的稻谷!

奶奶气急败坏地骂她:“疯婆娘!谷草不分……”

奶奶正想着如何善后时,稻田的主人找来了,竟说是奶奶故意教唆的。奶奶火冒三丈,当着人家的面,拿出根棒,一下敲在娘的后腰上,说:“打死你这个疯婆娘!你给老娘滚远些!……”

娘虽疯,疼还是知道的,她一跳一跳地躲着棒槌,口里不停地发出“别,别……”的哀号。

最后,人家看不过眼,主动说“算了,我们不追究了。以后,把她看严点就是……”

这场风波平息后,娘歪在地上抽泣着。我鄙夷地对她说:“草和稻子都分不清,你真是个猪。”

话音刚落,我的后脑勺挨了一巴掌,是奶奶打的。

奶奶瞪着眼骂我:“小兔崽子!你怎么说话的!再怎么着,她也是你娘啊!”

我不屑地嘴一撇:“我没有这样的傻疯娘!”

“嗬!你真是越来越不象话了。看我不打你!”奶奶又举起巴掌。

这时,只见娘像弹簧一样从地上跳起,横在我和奶奶中间,娘指着自己的头:“打我,打我……”地叫着。

我懂了,娘是叫奶奶打她,别打我。

奶奶举在半空中的手,颓然垂下,嘴里喃喃地说道:“这个疯婆娘,心里也知道疼爱自己的孩子啊!”

我上学不久,父亲被邻村一位养鱼专业户请去守鱼池,每月能赚50元。娘仍然在奶奶的带领下出门干活,主要是打猪草。她没再惹什么大的乱子。

记得我读小学三年级的一个冬日,天空突然下起了雨,奶奶让娘给我送雨伞。

娘可能一路摔了好几跤,浑身像个泥猴似的。她站在教室的窗户旁,望着我傻笑,口里还叫:“树……伞……”

一些同学嘻嘻地笑,我如坐针毡,对娘恨得牙痒痒,恨她不识相,恨她给我丢人,更恨带头起哄的范嘉喜。当他还在夸张地模仿时,我抓起面前的文具盒,猛地向他砸过去,却被范嘉喜躲过了,他冲上前来,掐住我的脖子。我俩撕打起来,我个子小,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被他轻易压在地上。

这时,只听教室外传来“嗷”的一声长啸,娘像个大侠似地飞跑进来,一把抓起范嘉喜,拖到了屋外。都说疯子力气大,真是不假。娘双手将欺负我的范嘉喜举向半空,他吓得哭爹喊娘,一双胖乎乎的小腿在空中乱踢蹬。

娘毫不理会,居然将他丢到了学校门口的水塘里,然后一脸漠然地走开了。娘为我闯了大祸,她却像没事似的,在我面前,娘又恢复了一副怯怯的神态,讨好地看着我。我明白,这就是母爱,即使神志不清,母爱也是清醒的,因为她的儿子遭到了别人的欺负。

当时我情不自禁地叫了声:“娘!”这是我会说话以来第一次喊她。

娘浑身一震,久久地看着我,然后像个孩子似的羞红了脸,咧了咧嘴,傻傻地笑了。

那天,我们母子俩第一次共撑一把伞回家。

我把这事跟奶奶说了,奶奶吓得跌倒在椅子上,连忙请人去把爸爸叫了回来。

爸爸刚进屋,一群拿着刀棒的壮年男人闯进我家,不分青红皂白,先将锅碗瓢盆砸了个稀巴烂,家里像发生了九级地震。

这都是范嘉喜家请来的人。范父恶狠狠地指着爸爸的鼻子说:“我儿子吓出了神经病,现在卫生院躺着。你家要不拿出1000块钱的医药费,我他妈一把火烧了你家的房子!”

1000块?爸爸每月才50块钱啊!看着杀气腾腾的范家人,爸爸的眼睛慢慢烧红了,他用非常恐怖的目光盯着娘,一只手飞快地解下腰间的皮带,劈头盖脸地向娘打去。

一下又一下,娘像只惶惶偷生的老鼠,又像一只跑进死胡同的猎物,无助地跳着,躲着,她发出的凄厉声,以及皮带抽在她身上发出的那种清脆的声响,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最后,还是派出所所长赶来制止了爸爸施暴的手。派出所的调解结果是,双方互有损失,两不亏欠,谁再闹就抓谁!

一帮人走后,爸看看满屋狼籍的锅碗碎片,又看看伤痕累累的娘,他突然将娘搂在怀里痛哭起来,说:“疯婆娘!不是我硬要打你,我要不打你,这事下不了地,咱们没钱赔人家啊!这都是家穷惹的祸!”

爸又看着我说:“树儿!你一定要好好读书!要不,咱们就这样被人欺负一辈子啊!”我懂事地点点头。

2000年夏,我以优异成绩考上了高中。积劳成疾的奶奶不幸去世,家里的日子更难了。

恩施州民政局将我家列为特困家庭,每月补助40元钱,我所在的高中也适当减免了我的学杂费,我这才得以继续读下去。

由于是住读,学习又抓得紧。我很少回家,父亲依旧在为50元打工,为我送菜的担子,就责无旁贷地落在了娘身上。

每次,总是隔壁的婶婶帮忙为我炒好咸菜,然后交给娘送来,20公里的羊肠山路,亏娘牢牢地记了下来,风雨无阻,也真是奇迹。凡是为儿子做的事,娘一点儿也不疯。除了母爱,我无法解释这种现象在医学上应该怎么破译。

2003年4月27日,又是一个星期天,娘来了,不但为我送来了菜,还带来了十几个野鲜桃。

我拿起一个,咬了一口,笑着问她:“挺甜的,哪来的?”

娘说:“我……我摘的……”

没想到,娘还会摘野桃。我由衷地表扬她:“娘,您真是越来越能干了!”

娘嘿嘿地笑了。

娘临走前,我照例叮嘱她注意安全。娘哦哦地应着。

送走娘,我又扎进了高考前最后的复习中。第二天,我正在上课,婶婶匆匆地赶来学校,让老师将我喊出教室。婶婶问我娘送菜来没有,我说送了。她昨天就回去了。

婶婶说:“没有,她到现在还没回家。”

我心一紧,娘该不会走错道吧?可这条路,她走了三年,照理不会错啊。

婶婶问:“你娘没说什么?”

我说没有,她给我带了十几个野鲜桃哩。婶婶两手一拍:“坏了坏了!可能就坏在这野鲜桃上。”

婶婶问我请了假,我们沿着山路往回找,回家的路上,确有几棵野桃树,桃树上稀稀拉拉地挂着几个桃子。因为长在峭壁上,才得以保存下来。

我们同时发现一棵桃树有枝丫折断的痕迹,树下是百丈深渊。

婶婶看了看我说:“我们到峭壁底下去看看吧!”

我说:“婶婶!你别吓我……”

婶婶不由分说,拉着我就往山谷里走……

娘静静地躺在谷底,周边是一些散落的桃子,她手里还紧紧攥着一个。身上的血,早就凝固成了沉重的黑色。

我悲痛得五脏俱裂,紧紧地抱住娘,说:“娘啊!我的苦命娘啊!儿悔不该说这桃子甜啊!是儿子要了你的命……娘啊!您活着没享一天福啊……”

我将头贴在娘冰凉的脸上,哭得漫山遍野的石头都陪着我落泪……

2003年8月7日,在娘下葬后的第100天,湖北大学烫金的录取通知书,穿过娘所走过的路,穿过那几株野桃树,穿过村前的稻场,径直“飞”进了我的家门。

我把这份迟到的书信,插在娘冷寂的坟头:“娘!儿出息了!您听到了吗?您可以含笑九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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