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依娃:大饥荒三部曲之三《寻找人吃人见证》

来源: keywords 2018-09-28 09:26:21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20223 bytes)

我从来也没有想过要写这么一本书,一本关于人吃人的书。单是写下“人吃人”这三个字,就已让我心肺生疼。

小时候看阅《西游记》,为众妖魔鬼怪千方百计要吃唐僧肉而捏一把汗,大人们说那是神话,是假的。后来看《三国演义》,为孙二娘开人肉包子铺而感到害 怕惊惧,老师说那是小说,小说是编的,不是真的。这么多年,就是偶然想到鲁迅先生《狂人日记》里的“吃人”也认为是形容词、比喻句,不相信人会吃人。直到 2008年看到杨继绳先生所著《墓碑——1958年——1962年中国大饥荒记实》,2010年,我开始走访大饥荒幸存者,才开始听闻、了解、慢慢相信, 在我们中国这块有着五千年文明历史的土地上,在1958年——1962年的大饥荒期间,真的发生过人吃人,并且是全国性的、大规模的、难以计数的人吃人事 件发生。悲惨程度令人发指,不堪听闻。

这几年,我出版了《寻找大饥荒幸存者》(明镜出版社2013年),《寻找逃荒妇女娃娃》 (明镜出版社2014年),这两本书中所记录的人吃人事件已经有五十五起。但是,我知道,有更多的发生过人吃人的地区、见证人并没有人去走访、调查和记 录。特别是近年历史学家冯客、宋永毅等将甘肃省临夏回族自治州等地人吃人官方绝密文件暴光,令我十分震惊和不安,当年官方记录承认的案例都这么多,这么触 目惊心,人吃人的实际惨状、数字、情况又会是什么样子?文件是冰冷冷的两三页纸,只有干巴巴的数据,好像统计猪马牛羊等牲畜的死亡,缺乏细节和情感。我想 知道,这些人为什么吃人?怎么吃的?吃的哪个部分?怎么被村里人发现的?吃人的人活下来了吗?······并非只是出于一个写作者的好奇心,而是要给大饥 荒的历史留下真实的、细致的、具有说服力的见证。所幸的是那些幸存者、耄耋老人还在,那些活历史活见证还在······。我更是知道,再不抓紧就晚了,我 采访过的老人已经有三、四个相继故去。虽然甘肃省临夏回族自治州我没有任何亲戚、朋友、老关系,我还是在啤特果花开满山的五月去了一趟那里——当年饿殍遍 野人吃人的地方。

来到临夏州——中国仅有的两个回族自治州之一(另外一个是新疆昌吉回族自治州),好像来到异国,街道上男人们头戴白帽,女人们围着头巾,甚至有妇女 戴着面纱。走不过一条街,远远的就能看见修建的富丽堂皇、顶端总是有一个镰刀形的月亮的清真寺。能隐隐约约听见寺里信徒念《古兰经》的声音,让我这个从小 缺乏宗教信仰熏陶的人产生出无限的敬畏,让旅途疲惫的我心中顿觉安宁。

从县城到乡下的车资只要两元钱,坐车的回族女孩画着浓浓的妆,穿着高跟鞋,叽叽喳喳的。司机也是回族人,姓马,很热情,说:“我给你找几个老人问 问。”车子七拐八拐的进了村子。素不相识,第一次见面,回族老大爷、老奶奶、小孩子非常热情,把我带到他们的家,热情地请我上炕坐下,端上冰糖枸几茶,端 上自己烤出来的馍馍,刚炸出锅的油香,还有自己种的土豆炸出的辣子土豆片。喝着甜甜的茶,听七、八十岁的老汉,说着一口难懂的方言的老奶奶讲述他们所经历 的大饥荒,所经历的人吃人。他们没有上过学,不认识字,对我没有任何戒备心。一提起过过的苦日子,就黄河水决了口,滔滔不绝。七十八岁的老阿娘马法土麦 说:“这个阿娘吃了自己家里五个人,是我们看见的,我们村子的那时候,人饿了,啥吃的都没有嘛。”有些文化,当过大队会计的马希武热情地给我讲述了一个多 小时,他说:“这个村子吃了人的人叫马应海,马胡塞尼,那是饿着没有办法,不吃人他就要饿死了。”这些珍贵的民间见证,我都一一录音。

又 一次从美国飞回中国,火车汽车,行程千里。我走访了酒泉地区、临洮县、临夏县、和政县、通渭县、秦安县等地,十几个村子庄落,八十多名幸存者,整理口述后 统计,居然有近五十人亲眼目睹自己家发生、所在村子里发生、听闻邻村发生人吃人事件和人吃人现象。特别是饥荒非常严重的临夏回族自治州和通渭县,几乎每一 位老人都看见过、都听闻过人吃人的事情。他们讲述的有名有姓有地址有细节,这些见证让那两、三千字的“绝密文件”有血有肉起来,生动起来,充实起来。更为 重要的是,他们的口述,填补了大饥荒研究有关人吃人缺乏众多幸存者站出来见证的空白。他们的话语,描绘出一副当年残酷的、恐怖的、令人震惊的人吃人图卷。 特别是近年所谓“博士导师”孙经先、《总要有人说出真相》作者杨松林之辈千方百计否定大饥荒,提出什么“营养性死亡”、“户口统计失误”等,混淆视听,蒙 骗众人。使我更为迫切地要整理出这本书,发出这些死鬼冤魂的声音,告知世人真相。

在这里我区分一下书中记载的人吃人事件和人吃人现象。

1:人吃人事件,是指有见证人亲眼看见,或者知道人吃人发生的具体村子、吃人者的姓名、和被吃者的关系,怎么吃的,最后吃人者的结局等等。这样的见证相对比较完整。

2:人吃人现象,是指见证人虽然看见沟里、地里有被人刮去肉的尸体,但是也说不上是谁的尸体,谁刮食的。还有些是因为时间流逝的缘故,吃人者的名字、和被吃者的关系都记忆不清楚了。做为现象记录。

在这本关于大饥荒年间人吃人的专著里,我完全按照口述记录下人吃人事件和人吃人现象,光是看这些题目就已膛开肠流、砍腿刮肉、吃路人吃个人的娃娃。 令人触目惊心、惨不忍睹。但是发生过的历史,是我们无法回避的,无法假装不知道的。人之所以称之为人,是因为人有情感、有记忆、有判断、有良知。我是一个 人,在历史的一个极端黑暗时期,我的同类曾被当食物一样被人吃掉,他们的肉被煮熟咀嚼,咽进了人的肠胃。我的同类曾经因为极端的饥饿,被逼迫吃人肉求生, 杀吃自己的孩子求生。今天,活着的我、吃饱饭的我知道了,我不去刨根问底、不去记录,我会感到羞愧、会觉得对不起他们。不把大饥荒中的人吃人写下来,我觉 得我不配做人,没有一个人起码的尊严。

大饥荒的研究中尚没有人吃人的专著,就是有关人吃人的论述都非常缺少,可以参考的资料非常有限。我就以粗浅的学识、自己采访的情况分析一下人吃人的原因、人吃人的过程等几个问题。

一:饥饿——人吃人的唯一原因

因为国家、地方档案馆资料的严控,能被大饥荒研究专家、学者看阅、参考的官方人吃人记录文件非常之有限。在这些记录中他们涉及到人吃人的原因时说: “他们为什么吃人肉?据初步了解,原因错综复杂。有的是发生在落后的少数民族地区,历史上曾经有过‘吃人肉’的野蛮恶习,还有的为迷信吃人肉‘可以治 病’、‘长生不老’。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有些地富反坏分子故意趁春荒的机会,煽动吃人肉,制造恐慌,借以诬蔑社会主义制度。”人吃人,在当时被判为“破坏 尸体罪”,很多地方以“特殊案件”处理。由于当时的政治环境,基层干部欺上瞒下,农民们已经饿得自命难保,所以大多数的人吃人案件无人报案,更无人调查、 处理、记录,好像这个世界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一样。

麦子、土豆统统以国家的名义收缴光了

饥饿而死是一种漫长的痛苦过程,它对人的肉体、心灵是极其残忍的折磨,摧毁的是人的理性、道德、人伦、良知和尊严,然后才是生命的死亡。每一个地 区、县、公社、村子,有的地方饥荒严重,有的地方稍微好一点。农民在吃过大食堂“星星月亮汤”“玻璃汤”半年一年后,已经是干瘦的皮包骨头眼窝深凹,十几 岁的小伙子大姑娘走路都得拄着拐棍。他们却又遭受残酷无情的“反瞒产”“搜陈粮”,家里最后的一点麸子、豆子、谷糠、洋芋都被搜刮去了。饥饿的人们只有吃 草根、榆树皮、柳树叶子、包谷芯、观音土。用农民的话说就是:“只有石头瓦块吃不下去,再什么不吃?”人们开始浮肿、生病、皮肤流淌黄水、解大便得让人用 木棍掏。人饿死了,挖个浅坑就埋了,没有力气埋的,拖出家门扔到自己家庄子背后。我多次听到,天亮的时候,一个村子几户五、六口子都饿死在炕上,不留一 个······。
“他(她)为什么吃人?”我很多次的问受访者。
“没有吃的呀,啥吃的都没有呀。”
“不吃人,他自己就要饿死了。”
“饿得没有办法呀!人受不了呀。”
“把人饿疯了,能找到啥吃啥,到吃人的程度,人就疯狂了,脑子有麻达(问题)
了。”
“为啥吃人?人饿着受不了嘛,你把粮食给上,看他还吃不吃人?”

我曾经小心翼翼询问临夏东乡族作家马忠祥:“回族、东乡族,历史上有没有吃人的习俗?”他回答:“没有,没有,那时候吃人就是因为饿得受不了,我的 老父亲也常常给我说这些。他吃人完全是为了生存。我们回族只吃羊肉、牛肉,连死了的牲口都不吃,那个时候就什么都吃上了,先顾住命。”

大饥荒中所发生的大规模人吃人事件,完全不是官方文件上所归纳的“阶级报复”、“宗教迷信”、“养生进补”等等,唯一的原因——因为五八年的大跃 进、人民公社、总路线三面红旗,全国上下虚报浮夸,有些地方牛皮吹到亩产千担万斤,农民的粮食全部上交,没有留下基本能维生的口粮。加上大炼钢铁的浪费、 集体大食堂关闭、家中少量的储存又被搜光。广大可怜的农民偷吃被打,乞讨无路,野菜树皮都挖尽剥光。人们被饿的灵魂出窍眼冒金星。村庄里“源源不断”的死 尸、家人的死尸、甚至摇摇晃晃走路的路人、自己家的娃娃就成了他们唯一能找到的、能延续生命的“食物”。饥不择食,饥饿使人人性荡然无存,道德伦理全部丧 失,变成了为求生而不不顾一切,刮人吃肉的野兽,变成了穿着衣服会说话的野兽。

今天,我们必须清清楚楚的说明:饥饿——是人吃人的唯一原因。

二:人吃人的过程

临夏、通渭等一些地方在五九年年底大食堂解散以后,长达两、三个月不见一粒粮食,能出门逃荒要饭的人还是年轻些的、有些力气的。许多老人、孩子、小 脚的妇女、病弱的人已经饿得奄奄一息,坐以等毙。,他们连枕头里的荞麦皮都烧成黑灰吃上了,连包谷芯都砸烂磨碎吃上了,连吃上大便不出来的观音土都吃上 了,村里的榆树皮也被刮着吃光了。求生的本能,使饿疯的人们终于在绝望中发现了一种从来想都没有想过能吃的“食物”——人的尸体——人的肉。

来到文件上记录人吃人严重的买家集

人必定是人,不会轻易冲破人不可吃人这条禁忌界限。人不是一开始挨饿就吃人的肉的,在饥荒比较严重,村村有人饿死的酒泉、临洮等地相对听闻的人吃人 事件就比较少。但是在饥荒非常严重,饿死三分之一人口的通渭,饿死25%以上人口的临夏,人吃人就非常之普遍,几乎村村有人人见。我所采访、询问的每一个 老人都会说出自己村里谁吃了谁,当时的情况等等。

根据几十位见证者的口述,我粗略的分析一下人吃人的过程

(1)刮食人肉——偷偷摸摸阶段

“白天把饿死的人埋了,人家晚上偷偷就挖出来把肉刮了,大腿上的、屁股上的,拿回家煮着吃上了。”“偷着刮着哩,不叫人看着嘛。偷吃着哩。”大批饿 死人的阶段,家里死了人,村里没有人给帮忙挖坑,谁都没有力气挖。成人饿死浅浅掩埋,小孩幼儿饿死就把尸体随便扔在山沟里、水渠边。同村的人看着了,晚上 就偷偷的去把尸体挖出来,找出来,刮些皮肉,拿回来煮上吃。

许多人看见沟里、河湾里有被刮过肉的尸体,但不知道是谁刮的。

(2)剁掉人的头、手脚——消除人的特征

被吃掉的死尸大多数都是本村人,和刮肉者认识、熟悉,甚至是本家的亲戚。许多受访人说,在最初的刮人肉阶段,人头、双手、双脚通常是被刮肉者砍下所 遗弃的,大腿上、身上的肉被刮走了。经营着一个小买部的妇女王凡香,当年她只有八、九岁,她说:“我看见那个女子头发长得很,头在哩,身子不见了。”仔细 分析,除了人头、手脚上的肉少,不好吃以外,还有一个原因刮肉者知道他们刮的是谁的死尸,不是本村的伯伯、婶婶,就是本家的侄子、侄女。找到死尸,先用斧 头把头、手脚砍下来扔到一边,这个人就基本上没有了人的特征。那么一个人就像一个没有皮的羊一样,成了可以刮、可以吃的肉。

刮人肉者要费多大力气做这样的事情暂且不说,光是精神上、心理上所承受的罪恶感、恐惧感、负疚感有多么沉重,不是我们今天吃饱肚子的人可以想象、感受、判断的。

“吃人肉的人是最可怜的人。”“
“不到实在没有办法,谁能吃下去人肉?”

(3)拉、背整尸回家——能动者给一家人寻找的食物

对逝者,中国人讲究入土为安,永享安宁。可是在大饥荒年间,死人抬出去埋掉了,又被饥饿的人挖出来、刨出来、拉回家、背回家,人死了也不得安宁。因为他们饿死的身体上还有少许肉,还有一层皮,还可以刮下来吃上,让活人吃上,活下来,或者多活几天。

通渭县鸡川镇铁桂子村农民王新民说:“刚开始是刮肉着呢,到后来就一下子背回去了。”我问:“他是害怕被别人看见吗?”他回答:“不是害怕被旁人看 见,是他还害怕刮肉,让别人看见,抢走了。怕抢走,就把人整个拖回家,给自己全家吃去了。”通渭县北城乡农妇雷英花说:“我的妹妹才七岁,饿死了我就背着 扔在山沟里了,我们村里有个男娃娃叫成路子,去把我妹妹背回去,给他家人吃掉了。等他再背旁人的娃娃的时候,我就撵着打他。他背过我的妹妹,我恨他。”

吃人肉者往往不是给自己一个人吃,当父亲的承担着养活儿女的责任,当母亲的刮来人肉喂育嗷嗷待哺的儿女,令人唏嘘不已。不能接受的是年仅十来岁的小 娃娃,也被逼无奈,承担为家人找寻赖以生存的食物。这个官名叫李成路的孩子往家里背过几个孩子的尸体?我们不得而知,怎么吃的,不得而知。只知道,背孩子 的尸体对他像背柴火一样,找尸体给家里人吃就像找苦苦菜一样。

通渭县鸡川镇王应忠、牛冬冬夫妻说:“这个村子里有两个娃娃天天就提着篮子去刮人肉,不吃那个,就活不成了。他妈饿着睡在炕上不得动弹。”

死尸只是能吃的东西,能活下去的最后一丝希望。

(4)吃头吃脑髓吃手吃脚吃心——吃整个人。

五月的早晨,小鸟鸣叫着,年轻人都下地了,几个老年的妇女站在村口聊天,我走过去询问这里有没有发生过人吃人。86岁的小脚老奶奶刘集德说;“我老 爷的大嫂子,把脑髓煮在锅里,说就这个吃上好。她给她的静娃要上的几个,人脑髓这么大,用锅煮熟,煮了三个脑髓,这是六零年。在锅里煮熟,娃娃吃着哩。也 是为了给娃娃救命。我看着的嘛。”

三个人的脑髓?是谁的脑髓?怎么弄开的?不得而知。在饥饿人的眼里、嘴里他们不过是像羊脑髓、牛脑髓一样,能吃饱一顿肚子,能增加营养。能让自己饿得能数清肋骨的孩子活下去的食物。

多年前还是个小孩的王北致说:“我记得我老爷大哥背着来的人肉、人头,放在磨子上,我进去都看见了。还背来那个死娃娃嘛。那多得很,沟坝里都是死人。”

《悠悠岁月》中李磊记载:“癿藏公社贫农社员马阿卜都,饿得奄奄一息时,嘱附其女儿马哈素非说,’我身上肉没有了,我死后可把我的心挖出来吃。’马死后,其女就把他的心肺挖出来吃了。”

捡到小娃娃的尸体,人往往没有力气剁,剥去衣服就整煮了,手脚也就吃掉了。

那些被人吃掉的人,最后只留下堆堆白骨,由有些看见不忍心的人用铲子铲出去简单埋掉。人人饿得自顾不暇,吃了就吃了,从来没有人调查、记录、追究。

翻阅历史,康熙十二年修《青州府志》第20卷载:自古饥年,止闻道殣相望与易子而食、析骸而爨耳。今屠割活人以供朝夕,父子不问矣,夫妇不问矣,兄 弟不问矣。剖腹剜心,支解作脍,且以人心味为美,小儿味尤为美。甚有鬻人肉于市,每斤价钱六文者;有腌人肉于家,以备不时之需者;有割人头用火烧熟而吮其 脑者;有饿方倒而众刀攒割立尽者;亦有割肉将尽而眼瞪瞪视人者。间有为人所诃禁,辄应曰:”我不食人,人将食我。”

这场大饥荒,惊人的重演了数百年前历史的记载,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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