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且认他人为亲人
我们下乡不几天就是春节了，上面号召大家留在当地与贫下中农一起过革命化的春节。我们便觉得回家与父母一起过春节是没有出息的，是“不够革命化”的，所以便在我的新家——志萍姐的家里度过整个春节。
志萍姐的妈妈五十多岁了，修长的身材，缠着一双小脚。一个偶然的机会使我近距离欣赏了她那双“三寸金莲”，我才知道原来所谓的缠脚就是强力将脚趾头缠断，使脚趾头蜷缩在脚掌底下从此不再发育。这样，脚面的面积倒是缩小了，但脚掌的厚度却增加了。不过，要是穿着宽腿长裤飘飘逸逸地走路，别人只能看见她那露出裤脚的一双小脚尖，而看不见她那增加了厚度的脚掌，三寸金莲的魅力就是靠这种方法来表现的。
张大妈和所有小脚女人一样，走路只能以脚后跟着地，还必须让上身前倾才能保持平衡，随着她两只小脚的移动，那臀部也会不由自主地夸张地左右扭动着。大妈头脑很精明，在张家有至高无上的威信，对于子女、儿媳，对于老头子都可算是说一不二的。
志萍姐的父亲已经七十岁了，个子不高，身材精瘦，留着稀疏的胡须。一双皱巴巴的小眼睛常年流泪，眼边也常常烂着，于是他的衣襟上经常吊着一块旧手绢，时不时用它擦眼睛。由于年老体弱视力差，他经生产队允许可以不下地劳动，只在家里转悠，被家人戏称为“吃闲饭不管闲事的老太爷”。可能正因为他是“赋闲的老太爷 ”吧，所以身上总有一种气定神闲的气度，让我感到他有几分神秘。
志萍的家人都很关爱志萍，爱屋及乌，也就很关心我。大妈一会儿对我说：“娃娃：你要啥就只管说，不要见外。”一会儿又说：“娃娃，到门口看你哥回来了吗。”听那口气，好像我从来就是她家的女儿。我也感动得口口声声把大妈叫妈，把大伯叫爸，把志萍姐的哥嫂也叫哥嫂。叫得我自己心里也暖暖的，好像有了一个强大的靠山；叫得他二老心花怒放，好像又拣到了一个女儿；叫得哥哥和弟弟骄傲的，好像受到了大人物的看重。
按当地习俗，除夕晚上的饭是细长的面条，当地人叫做“拉魂面”，据说吃了它来年便不会死。吃完拉魂面后，嫂子又钻进厨房忙碌去了。她还要煮肉，煮白萝卜，还要包初一早上的饺子。除了嫂子在厨房忙碌外，家中其他人并不到厨房里去帮忙，只是团坐在正屋的炕上。这是农村的习惯，男人们是不做饭的，娶了儿媳的婆婆也不常做饭了，厨房里绝大部分活儿都由儿媳承当。
张大妈家的正屋是一间十多平米的土坯房子，一铺大炕占去了半边屋子，炕上放着炕桌和炕柜。我们坐在烧得热热的炕面上，屁股下面烫得坐不住，但穿着厚棉袄的上身还冻得只想往被窝里缩。
一家之主张大伯一边擦着他的烂眼边，一边抖瑟着从身上摸出钥匙，打开炕柜上的长方形老式小铜锁，从炕柜的门斗里取出一包食品。这包食品中绝大部分都是葵花籽，也有数量很少的几个核桃和干枣，还有几粒黑黑硬硬的水果糖，这是农家人一年只能吃一次的东西。大伯将这些东西往炕桌上一倒，按照风俗习惯，大哥、志萍姐和两个小弟再加上我，五个人便扑上去抢了起来，谁抢得多，谁来年就有福气。
我们只顾将抢到的食品往自己的衣袋里装，炕桌上很快就一光二净了。回头看张大妈也手脚利索地抢着，而且她的战果一点也不比我们的少。我正暗笑她还像孩子一样，却见大妈指着自己的衣兜一叠连声地朝我说道：“娃娃：你快把这些给你嫂子拿去。”
小弟嚷着：“妈就偏我嫂子。”同时抢身过来，欲从妈妈的怀里夺糖果。
大妈一面佯做发怒把小弟来抢的手打开，一面把糖果往我的怀里塞，还一个劲儿催促着我：“快给你嫂子送过去。”全家人见状都笑得前仰后合。
我用衣襟捧着这些糖果走进了厨房，看见嫂子忙得不亦乐乎。她一边咚咚咚地在案板上剁着肉馅，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扫视着正在煮萝卜的灶火门。看见燃烧着的干树枝快要从灶膛里掉出来了，就赶紧腾出手将它朝灶眼里塞一下，然后又急忙拿起刀来继续剁馅。我对嫂子讲述了这糖果的来历，嫂子笑着将它们装进自己的口袋。她得意地对我说：“妈从来都偏着我，不管有啥好吃的都忘不了我。”
哦，怪不得嫂子的脸上常浮着笑容，原来她是一个婆婆宠丈夫爱的幸运媳妇啊；也怪不得大妈在家里说一不二，原来她很擅长平衡家庭关系。而嫂子也很感恩婆婆对自己的疼爱，总是笑眯眯地伺候着一家人，现在又伺候着我这个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小姑子”。
生活啊，你总是这样过下去也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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