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个人爱睡觉,可是我这一辈子有两夜没睡过觉,所以难忘。
文革开始,大家都得去看大字报,回来要印传单,班里让干啥就干啥,半夜不让睡觉,刻字印刷,一夜没睡,困得要命,这是第一次。
第二次是二十年前那一天,晚上枪响了,我们在农科院住,虽然离木樨地有10几里地,但是听得清清楚楚。9点多把孩子们锁在家里,我们就站在农科院前门外,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正好看到原来在加拿大管教育一对夫妇,是理工学院的也站在那里,这一夜那位太太哭得两眼发肿。听到打枪的事以后,从木樨地方向回来的车少,马路对面骑车向木樨地方向的人更多。
那时候人大有个‘北京之音’大喇叭冲着学院南路,前边中关村南大街两边坐着有几万的老百姓,为什么哪?他们弄了个即时广播,(其实差15分钟)。 有人在木樨地现场录音,每5分钟往回送一次,告诉大家到底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记得录音里放出来:一阵扫射声之后,枪声静下来,突然就响起惊天动地的呼喊声‘法西斯,法西斯,法西斯。。。’接着枪声又突突突地响起来,就这样反复着,那一段路足足地花了两个多小时。你想我们同事住在海军大院,8点半就听见枪响了,是西边过来的,等到广场清场时,是半夜2,3点多了,他们学生撤退时早上四点了,这一段路打了多长时间啊。
我就这么着站了一夜,那些建筑工人拉土的车还在干活,有人拦住他们告诉他们打枪了,他们气的把土就卸在了我们门口的大街上,响着大喇叭开走了。早上看到学生们回北大,路过时已经是7点多了。他们路过时把血衣挂在了棍子上,插在了土堆里。白天,树上到处贴着在电报大楼前面坦克压死10几个学生的照片。电视里放的天安门广场的纪念碑上都是弹孔。北京之音还在广播,一位在广场回来的某报的记者,给大家讲述着广场发生的事情,她说的和后来看到天安门清场的片子一样,全是用坦克从帐篷上压过去的。住在那里的同事说,堆起来的东西烧了好几天,味道极难闻。
6月5号发现我们的研究生不见了,我就骑车到医院去找,到了积水潭医院,人家拿出好几页的名单让我看,没有。怎么死那么多啊?我的同事的女儿是那里的护士,夜里被叫到医院,许多的屋子一起,连轴转地做手术,大夫,护士就没停止过哭,一个女大学生头被炸子炸开了花,可怜啊!还好,我们那个研究生没受伤。那天骑到西直门听到炮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6月6日,先生去给专家买机票回国,他的太太在美国看到了天安门广场的电视,叫他必须回去。他买完票骑车到南河沿儿,老百姓都在街口这边站着,稍一露头,枪就打过来了。后来欧美同学会的人告诉我,六四那天军人听到骂声就冲到墙里边来开枪。我去的时候,看到坦克朝着东编排了一排。
6月8号,我特意骑车去前门西街看我姑姑,也是从白石桥路往南骑,沿途立交桥下都是拿枪的士兵,姑姑住在四号楼,她们楼上一位拿着望远镜看天安门,特种兵的枪法真好一下子就打中了。姑姑这个老革命也碰到了新问题。她说军人很不讲理,乱开枪。她说军人也吓得不得了,去买东西都三个人背靠背地三角形拿着枪走。
我从她那儿出来,就往西骑着车过前门在肯德鸡看到那里的墙上都是抢眼儿,士兵们在那里做饭,路边士兵们都持枪对着大街,正阳门东西两边都是大炮也都对着北边, 我们小心翼翼地骑着,连呼吸都憋着。突然,我旁边一位小伙子大声地喊道:“怎么老毛不诈尸啊?”吓得我和旁边骑车的人都飞快的蹬起车来,要知道,旁边就是机枪对着我们哪。我从东交民巷转过去,把我逗乐了,哪儿来那么多搞对象的,一对一对的坐在马路绿地中间的椅子上,真有不怕死的,现在想想也许是便衣吧。到了南池子,北京饭店的墙上也都是枪眼。
6月9号,我又带着孩子们骑车从农科院,经木樨地,再沿着长安大街向东,一片惨状。在木樨地,拐弯处的宿舍楼的地下室门窗上都拿被子挡着。地铁站的墙上都是碗口大的坑,22楼上全是抢眼,靠西边的墙上的砖都打碎了。十字路口的地上的砖也都没啦。沿长安街路旁工地的铁皮围墙上,齐人高的地方全是子弹打得坑,西单路边的商家门窗全都碎了,那个西北角的警察楼子也被打得稀里哗啦。西单东南角的两家店铺中间的墙上,竖着从屋顶到地面,有人用排笔蘸着鲜血,写了六个大大的字。 人血!人血!人血!
再往前到六部口不让过了,有大炮冲着西边。我们转道阜成门回家了。
过了几天,姚雪垠的儿子来找我联系工作的事,他家住在木樨地高干22楼,他说枪子儿从窗户直打进他家客厅,老爷子不干了,他可是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的积极分子啊,也愤怒了。他还说他们楼上一个保姆死了,一个部长的女婿从国外刚回来站在阳台上也被打死了(想写牺牲了,好像不合适)。
对不起我这不是写片刻,是一件事,有点儿不切题。可是这两夜没让我睡觉我记得最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