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云深 作 者:戎葵 (耽美)

来源: 天涯宅女 2009-07-26 07:26:33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349006 bytes)
暮云深 正文 第一章 西窗望月几回圆,山雨欲来风满楼
章节字数:11061 更新时间:07-11-15 18:43
出了蜡八,天气便一日冷似一日,暗沉沉的云头天顶压着,一场初雪始终将下未下。毓清在六部衙门口下了马,呵出一口气来暖了暖手,抬头看见自己的大哥当朝太子打门里一面紧斗篷一面出来,于是迎上去唤了句:“皇兄。”

毓宁冲他笑笑,“这么冷的天六弟还过来走动。”

毓清垂了手站着,道:“皇兄勤勉,弟弟又怎敢怠慢差事,不过勉力为父皇分忧罢了。”

毓宁知道六弟素日为人冷淡,听着自己一句问寒暖的家常被几句官面文章带了过去,便也不再说些什么,起脚要走,想起方才见到的人来,又停了停。

“工部方大人回京了,刚才到户部说了些沿路所见的农垦之事。六弟见着了么?”

“ 还没。”毓清依旧低着头,声音自是淡淡的,却没压住脸上的欣喜神色。毓宁看在眼里,又笑了笑,心道为人处事再怎么老成得当,这弟弟终还是个弱冠刚过的孩子。听见毓清说“皇兄走好,弟弟这就进去办差了”,毓宁点点头,接过小厮递来的缰绳上了马,毓清恭送毓宁的马行远了,方回身走开。

到了工部大堂,尚书说方侍郎上午过来述过职,这会子出门办差去了。毓清心中失望,坐下看了些条陈,又看了方杜若上报东河防务整备的折子,眼见已是无事可做,只得从工部出来往兵部去,沉着脸色事无巨细地查验了一个下午。

傍晚时分回府,马刚到门口,总管事小糯便迎出门来喊:“主子一路安好?方大人来过了。”毓清下马,心头的郁气又重了一层,闷闷问了句:“几时来的?几时走的?”,甩开缰绳便往里走。

小糯笑着跟上去道:“两个时辰前来的,这会子还没走,在后堂里等着您那。”眼看着自家主子果然脚下慢了一步,回头看了自己一眼,唇角一勾,露了个浅浅的笑出来。

“晚膳备了么?”

“已经吩咐过了,那些方大人爱吃府里的厨子又不会做的,也差人去买了。”

“做得好,回头赏你。”毓清搁下一句话,快步向后院去了。

旁边的廊子里缓缓晃出一个人来,秀气的眉眼向小糯挑了挑,笑道:“做得好,为点赏赐,自家主子都能被你算计了去。”

小糯笑着凑过去道:“这你就说错了,我家殿下不比你家方大人,一年到头也见不着几回笑模样。哄着主子开开心,也是咱做下人的分内不是?”

小粳横他一眼:“左右都是你有理。”也不再理他,自向伙房寻吃的去了。

毓清穿过花门向后院刚走了几步,忽听见清冽的笛声破空而来,曲调古雅,婉转之处妙韵盎然。奏者想必心清如水,因而在这晦暗的冬日暮色中听来,竟有早春二月波破冰融的意趣。毓清不由放轻了脚步寻声而去,那廊下吹笛之人心思专注,不曾察觉,一曲终了方转过头来,看见他,愣了一愣,又笑起来。

“微臣方杜若拜见六——”

见他俯身就要拜下去,毓清扬手道:“免了。知道我厌烦这个。”

“君臣之礼总是废不得的。”方杜若说着,将竹笛收入袖中。

“几时回来的?”

“昨天。到家的时候已经晚了,便没过来。”

毓清点点头,“等了两个时辰?”

“也不算等,练曲子来着。这园子里的鸟雀想必被微臣吓走了不少,殿下见谅。”

毓清心想这严冬腊月哪来的鸟雀,次次都这样,明明是人家欠了他,非要说成他欠了人家才舒服。但听杜若语气温和又带了些戏谑,毓清心中受用,便也不回嘴,只问道:“我听方才是首新曲子,哪儿学的?”

“微臣去巡查东河防务,住在汴梁太守苏瑾谦大人府中,这是苏大人自制的曲子,微臣听着喜欢,便讨了曲谱来。”方杜若想想又笑,“可惜练了这些天,终是不如苏大人自奏的意境深远,清新温厚。”

苏瑾谦?倒是好名字。毓清想着便道:“我却觉得这曲调陈腐,无甚新意。”

“殿下不爱听,微臣日后不在殿下面前吹奏便是。在殿下堂前练曲,是微臣造次了。”方杜若见毓清不快,不明就里,只落了笑正色赔礼。

毓清心道你不在我这里吹,自会在他人面前吹,嘴上却不说破,只说道:“丝竹乐舞,我向来是不喜的。”

方杜若的声音放低了些,拱手揖道:“微臣知道。只是六艺之中微臣唯擅乐艺,若是废了这个,微臣便真一无是处了,万望殿下体谅。”

毓清见他有些着慌,心头好笑,脸色却还冷着,道:“罢了,你若日后在我面前再不自称微臣,我便不再说你这个。”

方杜若深揖下去,“微臣岂敢。”

“怎么不敢?你叫我名字的时候也是有的。”

毓清这话说的是他二人少小时候。方杜若的养父方平居老将军是本朝功臣,引退之后潜心佛法,毓清出生之日生母难产而死,儿时被星官判言戾气过重,身负血光,满八岁后送去方老将军处参过半年佛,彼时与杜若互称名讳,恩如兄弟。然则年岁渐大,加上方杜若入朝为官,便依礼法以殿下称毓清,以微臣自称,毓清多次要他改口,方杜若始终坚持。

“微臣少小无知,至今常觉愧悔,不想殿下记到今天。”

毓清听出方杜若存心用话堵自己的嘴,如再执拗下去便是自家小气,不由心头火起,沉声道:“你还知道称我一声殿下,我是什么身份,你也自好好想想。”

方杜若听出毓清动了真气,慌忙长跪于地道:“殿下息怒,杜若不该抗命不遵,杜若日后知道了。”

毓清见他这样,想起寒冬腊月,石地甚凉,伸手便要拉他起来,却又想到如今二人生分至此,不过区区改个称呼,竟需动用皇子身份,事与愿违,生上加生,不由心中气苦,伸手之举改为拂袖,硬着声音道:“我去用膳,你自己起来。”说罢转身便走。

方杜若起身,缓步跟上。

饭厅之内灯火通明,炭盆生得旺,温暖非常。方杜若粗粗看了一眼,各色菜肴皆是自己的好口,毓清沉着脸色坐在上首,只盯着手边的酒盅,面前的筷子动也不动。

方杜若压下胸中轻叹,取过炉上温的酒为毓清斟满,低声道:“廊下冷得紧,方才站了那么久,喝口热酒暖暖身子。”

毓清的生母为番邦贡妃,宫中见过杳妃娘娘的老人儿都说六皇子生得像母亲,一对水色双瞳修长精雅,肤色白皙,略浅的发滑如葛丝,又如极品的槐蜜,日光下能耀出一片澄澄光华。现下坐在烛火里,他发上的光泽虽不至耀目,却掺入了些温润的暗金色,更衬得身上的宫绸萤白如雪。方杜若不敢多看,见毓清不答话,又道:“杜若等了一个下午,冷得厉害了,殿下先饮一杯,杜若也可吃些东西。”话一出口,毓清果然端起酒杯,慢慢喝了。

方杜若自小受过居士戒,不能饮酒,因而将桌上备好的汤羹给毓清盛了一碗,又自盛了一碗,几口喝完暖了肚腹,见毓清仍不说话,自说道:“杜若出门三月,惦念京城的烩年糕惦念得厉害,殿下真是费心了。”说话间夹了一块年糕在口中慢慢嚼着,停了半刻,又说:“杜若在外面,惦念殿下,也很厉害,不知殿下这几个月过得可好。”

怎么能好。话至心头,毓清竟觉得有些委屈,开口之时却是淡淡一句:“很好。”

方杜若看他片刻,轻轻笑起,“如是,杜若便放心了。杜若不在时,工部诸事多劳殿下烦心,杜若以汤代酒敬殿下一杯。”话将说完,低头看见自己的汤碗空了,不禁有些尴尬,起身又再去盛,听见毓清说:“就用你那年糕敬吧。”话里是有些笑意的。

方杜若也知道毓清是在笑自己嗜食糯米,听毓清消了气,也宽下心来,当真夹起一块年糕说:“恭敬不如从命。愿殿下来年万事顺意,玉体金安。”

听见远处鼓楼遥遥打了二更的鼓,陌楚荻放下手中的花剪,起身掸了掸下襟的土。果然一忽儿花房的门径自被推开,三皇子毓疏挂着满身寒气走了进来。

“你这儿可真暖和。”来人解了斗篷,随手挂在临门的一棵茶花上。

陌楚荻淡墨画就似的眉眼略抬了抬,虽然心疼花却没说出口来,只回道:“整间大屋就是条火炕,能不暖和。”

礼部尚书陌楚荻嗜好花草,朝中无人不知,但他嗜花到将花房底部纵横贯通,每年烧一冬的炭火为名花取暖,就不是人人皆知的了。而亲眼见过这些深冬齐放的碧兰紫槿白芙红芍的,楚荻之外除了陌家的私用园丁,只有毓疏一人。

陌楚荻的母亲克氏夫人为克贵妃的胞妹,毓疏的姨母。

“这么大冷的天,殿下怎么过来了?”陌楚荻见毓疏在房中小几前坐了,走过去为他斟茶。

“你算不出?我却不信。”毓疏接下茶杯却不去喝,只挑了剑也似的眉毛看他。

陌楚荻看他高兴,早已猜出八九分,“陆妙谙果然应了?”

“虽未明说,也未推辞,按陆妙谙的脾性,便是应了。”

陌楚荻点头,“陆妙谙应了,越临川便也算应了,如此一来,三法司都纳入了殿下掌握。”

毓疏拉他在膝头坐下,道:“当初听闻陆妙谙刚廉的名声,真不曾想过能这般顺利。”

“ 陆妙谙身为都御史,多年来力主整顿吏治,而监管吏部的那位主子心慈手软,处处回护,早令他心存不满。加上最近户部几桩大案又露了苗头,那位和善主子依旧打算息事宁人了事,陆妙谙那里怕更失望透顶了吧。相比之下,殿下言行务实,从不一味因循,新办的几件差事皆见实效,若说刚廉,陆妙谙正是因为刚廉才投来殿下这边的。”

陌楚荻言语温润,人情利害由他口中道出也如谈论花草一般,毓疏听着心中舒服,轻笑道:“总归是你察人深透,我当谢你。”

“殿下说笑了,小荻替殿下说解这些,也是为了小荻自己。”

“这话又怎么说?”

“小荻素日胸无大志,花草之外,朝局怎样,天下怎样,并不真的关心,殿下喜欢听,小荻便说给殿下听罢了。皇上的儿子这么多,只有殿下是小荻血脉相连的哥哥,来日变天之后,小荻仍想安生地养花弄草,不靠殿下关照,又能靠谁。”

毓疏闻言闭了眼睛,仰头靠上椅背,“你说的这些,我是都明白的……”

“殿下乏了?我让下人抬张安乐椅来给殿下躺躺可好?”陌楚荻说完挣动着打算起身。

“不必了,这样就好,你陪我一会儿我就回去了。”

陌楚荻静了一刻,靠回毓疏肩上,道:“元旦近了。”

“你身子不好,多余的事情就不用操心了。”毓疏轻轻回了一句,不再言语。

我抱你一会儿,就可以了。

除夕,天子家宴。初一礼天,晌午大宴群臣,晚间却是皇帝摆的私宴,只请了当年风波同涉,如今已然告老还乡的那些旧臣。方老将军年事已高远居山林,由方杜若代为出席,只远远坐了下首。席上司礼太监念过贺表,皇帝起身逐座劝酒,坐在上首第一的是皇帝的儿时好友、前安西将军赵漠,他见天子行来,慌忙起身迎接。皇帝取过身旁随侍捧着的酒壶,将自己的碧玉杯与赵老将军的酒杯各自斟满,持杯说道:“你我皆是一把老骨头了,别的不用祝,长命百岁就好。”

赵老将军拜谢道:“微臣谢主隆恩。”言必举杯饮尽。皇帝也将酒杯举至唇边轻抿一下,笑着拍了拍赵老将军的肩膀,向临座前兵部侍郎贺大人走去,寒暄之辞尚未言尽,忽听身后一阵乱响,皇帝转头去看时,只见赵漠全身跌伏于地剧烈抽搐,身前的几案已然打翻,杯盘满地。

皇帝几步疾走回去,俯身去看,立时白了脸色,扬声命道:“传太医!速传太医!”

一时堂下大乱,几位侍卫见势不好,赶忙上前将皇帝团团围定。近卫统领韩紫骁环视大殿,不见异样,心道问题怕出在御酒上,当下夺了酒壶,复又俯身察看赵老将军的状况,不想他已然断气,韩紫骁慌忙向皇帝问道:“万岁,方才的酒您没入口吧?”

皇帝慢慢摇了摇头,纵然当年久经沙场,如今毕竟年迈,欢宴之上突见惨剧,死的又是极亲近之人,身心实难支持,脚下一晃之间,已被韩紫骁扶住。

韩紫骁在皇帝耳畔轻道:“万岁受惊了,恐怕,是毒。”

皇帝转头看他,颤声问:“何人……能在御酒中下毒?又是为的……”

“怕那人并不知道万岁这几日吃的药犯酒。”韩紫骁一句出口,却想到谋刺之事牵扯甚大,断不是他一个侍卫应该置喙的,于是不再多言,只向皇子席望去,盼哪个主子能出面安抚局面。

惊变之下,太子毓宁也是一时慌了手脚,此时见父皇被侍卫护住,座中的老臣们个个面无人色,思及职责所在,起身言道:“事出突然,宫中必会深查,如今诸事纷乱,各位老大人先散了吧。”

老臣们纷纷起身离席,颤颤巍巍辞了出去,一时几案移位,杯盘乱响。毓宁走到皇帝身前躬身说:“父皇受惊了,孩儿扶父皇回宫休息,今日之事孩儿定会查个水落石出。”说罢伸手去扶。不想皇帝不动声色地移开手臂,“刑部归毓疏监管,你们兄弟好生商量着如何查办,定要给寡人一个交代!”言毕由韩紫骁扶着向后宫去了。

毓宁愣在堂下,片刻之后回身望向皇子席上他的诸位弟弟。三皇子毓疏神色郁虑,隔着煌煌大殿,远远向他望来。

“新年刚过,你又要走?”丞相史渊看着灰衫青年在堂前坐下,缓声问道。

方杜若明白史渊所虑何事,却不知该如何开解,只道:“东河河堤年前并未整修完结,开春之后,凌汛接连春汛,事关水火,怠慢不得。加上春耕将至,黄河沿省的水利也需查验,国计民生的大事,派他人去看,总不如自去放心。”

史渊轻叹一声,“水火之事固大,朝中政局如今一样势如水火,你这一走,为师徒然少去一条臂膀。”

“学生不肖,令老师为难了。只是如今皇上年迈,朝中人心惶惶,文武百官皆思自保无暇他顾,百姓之事,学生不做便无人去做了。老师一生忧国忧民,学生知道老师必会体谅的。”

史渊苦笑道:“你这样说,为师又能再说些什么。多事之秋,你能离此是非之地,也是好事。”

“学生——”

“为民奔命是你的本心,为师自然知道;官场浑浊,你不愿泥足深陷,为师也明白。身为工部次官,生涯大半耽在工地自是应该,做到你这般程度,若说不是大隐于朝,也是假的。”

方杜若见史渊说破,也不再辩解,只郁声说道:“元旦宫中之事已过十余日,学生至今想来依旧心有余悸。如若家父不曾隐居,那上首第一必是家父的位置,每每思及此处,学生大幸之余仍存大骇。佛曰世事无常,生死尚无定数,进退荣辱更是身外浮云,学生只愿有生之年为百姓分忧,做些实事,至于旁的,学生实是无力去管。 ”

“并非无力,不过无心罢了。你与你爹倒真是一样的脾性。”

方杜若垂头笑了笑,又听史渊问他:“如你这般自能撇个干净,但六殿下身为龙种,血脉所致,撇不了也躲不去,他的事你也无心管么?”

方杜若闻言,落笑不语。

史渊心知事涉皇子,话也的确不能再说下去了,想想又问:“你既然要走,为师就现在问你,谋刺之事,依你之见是何人所为?”

“能在御酒中下毒,必是宫中人。”

“任谁都会如此想。如今刑部提了光禄寺卿顾弘之去,三司会审已近半月,未查出半点眉目,皇上催得急,太子殿下那里一筹莫展,为师也不知道该如何为殿下分忧。”

顾弘之与方杜若同期举仕,颇有私交。宫中筵席出事,光禄寺卿难逃干系,方杜若念及素日情谊,心中悲苦,听见史渊话有所指,沉吟片刻谨慎言道:“如今皇上眼中是谁的嫌疑,老师必定明白。”

史渊闻言握紧了茶盏,“皇上如有不测,自是太子登极,慢说是为师,文武百官又有哪个不明白。只是为师自小看太子殿下长大,深知殿下敦良纯孝,为人柔善,断不会做出此等弑君弑父之事。皇上老来得饶人处且饶人,为师苦思再三也想不出何人竟想置陛下于死地,谋刺动机一日难解,殿下嫌疑一日难脱,怎教为师不辗转反侧……”

方杜若见老师愁苦至此,不忍再加搪塞,据实言道:“学生觉得,那谋刺之人并非想置陛下于死地。”

史渊闻言大惊,“酒中下毒,不是置陛下于死地又是什么?若不是陛下那几日吃的药与酒相冲,如今后果不堪设想啊!”

“若学生说,那谋刺之人怕是算准了陛下那日不会饮酒,才在酒中下毒的呢?”

此言一出,如醍醐灌顶,史渊不由呆住。

“老师方才也说了,陛下如有不测,朝中只有太子受益,谋刺之人既然不是太子,何苦为人做嫁。”

“你是说……”

“以谋刺之名行嫁祸之实,那人要的怕是置太子殿下于死地才是。”

个中凶险利害史渊此时已经全然明了,不由抬眼望向座下门生,心道他不过廿四年纪,又久离朝堂,不想心思清明至此,果然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么。

“依你看,是谁?”

方杜若垂头静思片刻,只道:“横竖不是六殿下。”

那便是……三皇子,也只能是三皇子。

皇子党争,祸起萧墙,终于还是浮出水面了么……

史渊长叹一声,久久无言,复又说道:“纵然你我心知,手无实据,又该如何是好……”

事已至此,贸然去向皇帝说解,无凭无据,与诽谤离间无异。方杜若见此番说破非但于事无补,反令老师倍添愁苦,想到自古为人艰难,最难不过帝王家,心中惦念的那个人,无心皇位又刚洁至此,不知如何才能安然一生。凄恻之际,又听史渊言道:“现今之计,唯望三司会审有所进展,还太子殿下一个清白。”

三皇子监管刑部多年,焉知都察院与大理寺不是他的天下,即便临堂翻供、屈打成招也不希奇。方杜若念及顾弘之为人最是刚烈,定不肯从人嫁祸,此番入狱只怕凶多吉少,这桩桩心事汇至一处,一时郁气难平,愁肠百结,不由清泪盈睫。

毓疏进屋时陌楚荻正在花房中央的曲水流觞池边站着,见他来,遥遥招手道:“殿下来看,溪荪开了。”

毓疏走上前去,只见曲水两岸翠叶丛生,挺秀如剑,其上朵朵紫花隽丽雍容,点上鹅黄纹理的花瓣铺垂如蝶翼,映着水畔燃起的兰膏明烛,更添媚色。

“‘唯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荻哥儿好风致。”

“东坡居士的诗咏的是海棠,殿下不知?”

毓疏偏头去看陌楚荻,见他俯身向花,神情欣悦,颊上似也被花色衬出些血色来,肩膀与后背却是极瘦削,纵然裹着层层杭缎蜀锦也掩不住病弱之态。毓疏思及如此深冬季节,夏花盛开,人花相对,竟似陌楚荻以己命赁花时一般,不由寒上心头,揽过身边人道:“花事辛劳,你让下人多做些,自己看着就是。”

陌楚荻靠在毓疏怀中,眼睛依旧看着花草,“说来也怪,这房里的许多花,不经我手便开不了。”

毓疏闻言心头更冷,只觉得锦服之内的一脉轻骨转眼便会随风化了去,不禁紧了紧手臂,又怕箍疼了他。一忽儿门上有人轻扣,陌楚荻应声过去接了药盘回来,毓疏拉他在小几前坐下,端起药碗抿了一口,苦得皱眉。陌楚荻推开他的手轻声责了句“药岂是乱喝的”,说话间就要接过碗,毓疏将碗口送到他唇边,陌楚荻也就不再推辞,就着他的手慢慢喝了。药汁还未饮尽,毓疏早拈了颗随药送来的蜜枣备着,见他喝净了药,便喂进他嘴里,又拿起药盘上的白手巾给他沾了嘴角。陌楚荻含着蜜枣镇着苦味,听见毓疏问他:“这几方子新药,都有按顿仔细吃了吧?”

陌楚荻轻笑了笑,“小荻也这么大了,即便殿下不看着,再苦的药也吃得的。”

陌楚荻天生体弱,自小汤药不断,小小的孩子哪里忍得了方剂的奇苦,每每只有毓疏去喂才肯吃下,以至于陌楚荻病得最不好的那些时日,十几岁的毓疏整日介守在陌府,年深日久,倒将陌府看成了半个家。

如今却是,大了。

“顾弘之那边,还是不肯画押?”

“刑部那里是什么法子都用过了。”毓疏说话间皱了眉头。

“小荻原就没指望顾弘之成事,只要他不自作聪明横生事端,便是好的。”

“白白抓了人费了这些周折,却没拿到想要的证供,还是好的?”

“殿下这‘白白’二字,说得不确。”

毓疏笑起,“只你明白。”

陌楚荻取过茶盏冲了口中甜味,慢慢言道:“依小荻说,有两处不确。一是顾弘之身为光禄寺卿掌管宫中筵席,御酒有毒竟未察觉,失职至此,拿他下狱并不冤枉。”

毓疏明白陌楚荻此话是忧心自己因谋划冤狱而自苦,替自己开解,于是笑了笑,又听陌楚荻续道:“二是太子温良,素无失德,若此番骤然被指谋逆,非但百官不服,陛下亦不会全信,如此查无实据不了了之正是最好。所谓心结难解,能令陛下从此疑他防他,便足够了。”

“话虽有理,只恐夜长梦多。”

“成大事者最忌急功近利,殿下必定比小荻懂得。”

一席话说得毓疏愁云顿消,伸手揽了陌楚荻的背,笑道:“说的是,荻哥儿几时说错过。”

“殿下,小荻还有一句话。”陌楚荻盯着手中的茶碗,言语之间并未抬头。毓疏看出他犹豫,在他肩上轻拍了拍,“有话不说,却不像你了。”

“要成大事,殿下还需防范一个人。”

毓疏的手顿了一顿。

“……工部尚书方杜若为方老将军养子、史台甫门生,素日广结人脉,口碑甚佳,朝中影响……不可小觑。”

毓疏暗自舒了口气,面上却说:“我当是谁,荻哥儿说得极是,我日后自会注意。”

陌楚荻垂着眼睛笑了笑,慢慢啜茶。

方才口边的话,并非这些。有意也好无心也罢,下任皇帝哪个做得,不过当今天子一念之间。

事关六皇子,却是说不得。

走一步围魏救赵,知天命尽人事罢了。

陌楚荻抬眼看向毓疏的侧脸。

只怕来日,躲不过……

临行之日毓清在皇子府摆宴为方杜若饯行。方杜若到时,毓清一身轻装短打正在后院练剑,方杜若便也不搅他,站在一旁看了小半个时辰。等到天光灭尽,廊下起了灯火,毓清收了剑,衣服也顾不得换,直向他来,边走边道:“剑势既起,中途难收,又劳你等了。”

方杜若笑,“不妨事,我是爱看的。”

毓清的武艺慢说在皇子里稳数第一,便是与御前侍卫拆招也从未吃过亏,加上生母早死,倍受皇帝疼爱。方杜若虽为方老将军养子,从小却只知参经念书,对武艺之事全然不解,回回看毓清习剑练武,不过喜他翩若惊鸿矫若游龙的身姿气韵,并看不出门道。毓清知他不懂,也不再说解什么,只说:“还要劳你再等片刻,你若不耐,练你的苏曲好了,横竖汤池离此甚远,我听不见。”

方杜若低头又笑,掏了竹笛出来。

一忽儿毓清换过衣衫自来寻他,蜜一般的头发湿着,披在堇色的常服外袍上,洇开一片水渍。方杜若见了,拧眉道:“天气冷成这样,也不擦干了头发再出来,受了风寒怎生是好。” 毓清伸手拨开挡在额前的头发,眼里起了丝笑影,“我与那些个文弱书生不同,慢说是洗个澡,便是现在下河游泳也不会病的。”

方杜若听出毓清拿自己打趣,心道这小祖宗哪里下过一月的河水,自己是尝过滋味的,那样的冷,便是经年筑堤的河工也要大病一场,别说是这皇宫里养出的宝贝了。心中这般想法,嘴上却说:“殿下不冷,杜若却冷了,堂里炉火生得暖和,进去说话可好?”

毓清与方杜若进了屋,刚刚坐下,听见方杜若说:“殿下的额发这样长了,不碍事么?早晚该铰了吧。”

毓清自小天地不怕,却莫名其妙怕那剪子,小时候不通事理,回回剪额发修鬓角都跟天塌了一样闹腾,大了之后虽不再闹了,却始终拖得一时是一时,这会子听方杜若提起,也不好不理,只得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一介榜眼竟不懂得?”

方杜若笑得跌脚:“‘容止可观,进退可度’也是孝经的话吧,不修边幅一样是不孝,堂堂皇子竟也不懂得?”

毓清闻言冷了脸色,方杜若自觉失礼,呐呐落笑,却见毓清妙目一转,说道:“你替我铰,我便愿意。”

方杜若连连摆手,“可使不得,若铰坏了,赶明皇上怪罪下来,杜若如何担待得起。”

毓清一双水色眸子正正盯着方杜若,笑意又现,“堂堂工部侍郎,那般机巧的云梯石炮都用得,小小一把剪子却不会用么?又或是——”说话间眼中郁色渐起,“怕这琐碎服侍之事,折辱了侍郎身份?”

“ 毓清!”一声轻斥甫一出口,方杜若顿悔失言,张皇起身,却见毓清垂了双眼,脸上并无恼意,只是猜不出心思的淡。方杜若心头微乱,逃也似地出了房门,向婢子讨了剪子回来,见毓清仍像方才那般坐着,有一口没一口地呷着茶。方杜若定过心神走上前说:“若铰坏了可别怪我。”

“我让你铰,自然怪不了你。”

方杜若使指尖轻轻划过毓清的额,挑起额发细细地修了。毓清一路垂着眼睛,气息静得很。一绺断发掉在他睫毛上,他眼睛眨了眨,头发落下来又粘在脸颊上,给方杜若抬起袖口蹭了去。一忽儿毓清开口问道:“你的额发清整得很,平素是谁修的?”

方杜若低声回道:“我府上的抱琴。”

“通房丫头?”

方杜若原就心中慌乱,听见这话更是停了剪子,“殿下说笑了,杜若是受过居士五戒的,戒杀生予取邪淫妄语饮酒,殿下忘了?”

毓清静了一刻,又问道:“如此说来,你真打算一世不娶?”

“杜若不能娶。”

“佛门规矩,只要告与一人知晓便可除戒,不是么?”

“杜若的戒是烫在额上的,除不得。”

方杜若此时微微俯着身子,毓清抬起眼,从那低垂的额发之间看见他眉心隐隐的戒疤,放在心里许久的话终是问了出口:“让五岁的孩子受居士戒,你可曾想过方老将军为的什么?”

方杜若将最后一丝残发自毓清襟前拈去,“家父自然有家父的道理。”

“心如止水么,真是菩萨。”毓清淡淡一句,起身掸了掸衣襟,“我饿了。”

方杜若随毓清转过回廊向饭厅去,行了几步,忽听他道:“母妃娘娘寿辰将至,前几日传我们进宫筹划,座中陪着的,三哥自不必说,还有礼部陌大人的妹妹,娘娘的甥女如虹。”

毓清的生母早死,幼时在克贵妃宫中养大,因他年小,克贵妃疼他犹胜亲子毓疏,毓清亦从小视克贵妃为母。方杜若平素思及此事常感庆幸,今日听毓清提起,却只觉得天寒地冻,一双脚似也不听使唤了。

“母妃娘娘的意思,许是想请父皇将如虹指给我为正妃,虽未明说,也算八九不离十了。”

方杜若缓缓拖着步子,强笑言道:“陌大人风姿惊世……陌小姐的才貌杜若虽然无幸得见,想必也是极好的……杜若这里先向殿下贺喜了。”

毓清并未回礼,径自在前边走边道:“昨日我去参见父皇,他老人家元旦宴上受了惊,这几日病情又有起伏,加上北境吐谷浑又犯,父皇殚精竭虑,夜夜寝不安枕。我向父皇请缨宁边,又举出霍嫖姚‘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话来,父皇很是欢喜,出兵的旨意,料想不日便会下了。”

方杜若停了脚步。毓清又向前走了几步,也停下来。

方杜若只觉千言万语哽入喉头,胸口翻腾如沸,心道掌兵权、离京城,皆是自己打算为他谋划的,仔细经营与克贵妃和三皇子的关系,也是自己准备向他提点的,辞婚……更是自己想说却注定说不出口的,却原来自己明白的,他都明白,自己懂得的,他都懂得。

他的心思,到了此时再说不懂,欺天欺己罢了。

却是,说不得,说不得。

毓清没有回身,方杜若也未跟上,五步之内,天涯咫尺。

“此去塞上,山穷水远,刀箭无眼,殿下……好生珍重。”

凤雏龙子,将翔九天。

再顾念些什么,多余罢了。

“我只是想去看看,”毓清的声音隔着夜色漠漠传来,“看这京城之外天下之大究竟有什么灵动风采,让你不愿回来。”

不是不愿,是不敢。

有些话,一生一世也说不得。




暮云深 正文 第二章 铁马冰河浑入梦,巫山云雨总关情
章节字数:14896 更新时间:07-11-15 18:20
再两日便是克贵妃寿辰,毓疏进宫帮忙操办,自各处送上的贺礼中拣选了些奇巧别致的送入克贵妃寝宫,指望母亲睹物开心。入得内室,见克贵妃满面春色,正与陌楚荻的母亲克氏夫人说话,毓疏迎上前去问礼道:“母亲安康,姨母安康。”克贵妃笑着拉了他的手说:“快坐下,可有大喜事。”

毓疏心道克氏夫人也在,莫不是父皇准了毓清与如虹的婚事,却听克贵妃道:“荻哥儿的婚事成了,开春就能办下。”

毓疏一愣,胸口似被冰锥子扎了一下,回口便问:“荻哥儿?母亲说错了吧?”

克氏夫人喜不自禁接下话头:“哪里能错,荻儿看上都察院陆大人的妹妹陆漓姑娘许久,却是年前才和他爹与我说,扭捏着央我们去提亲,又怕人家不应承招姐姐和三殿下笑话,让事情定准了再入宫报喜。这不女方家的庚帖昨日送来,今早下头道聘礼过去也没说二话,可不是实打实地成了?”

克贵妃接口言道:“前几日我将清儿和如虹的亲事提给陛下,陛下虽然欢喜,却说清儿还小,如虹长兄又未娶亲,于礼不合,若不是陛下记得明白,为娘还真犯了忌讳。要么说陛下金口玉言呢,这么随口一句,荻哥儿的喜事果然来了,如今清儿出去打仗,为娘心中憋闷得很,幸好有这喜事,也算一桩吉兆。陌家最近好事连连,还不快向你姨母贺喜?”

毓疏定了定心神,喜字尚未出口,又听克贵妃向克氏夫人问道:“那陆家姑娘的才貌妹妹见过么?想来荻哥儿看上的,必是极标志的人物。”

“姐姐纵没见过陆姑娘,总听过当年状元郎陆妙谙的名声。陆家书香门第,累世官宦,这陆漓姑娘是正室所出,与陆大人一母同胞。不瞒姐姐说,我这要做婆婆的初见陆姑娘时也看傻了,那样的风情体态天下间怕只比姐姐差些,怨不得荻哥儿看上她,妹妹若是男子,也要动心呢。”

克贵妃美目一转,半嗔半笑道:“你若是男子,这把年纪看上人家也是为老不尊。疏儿你瞧这做婆婆的,媳妇还没娶进门,已经被她当成宝了。”

克氏夫人掩口笑道:“三殿下见笑了。”

“姨母说哪里话,陆妙谙天人样貌,陆小姐想必也如仙子临尘……毓疏这里先给姨母道喜了。”

克贵妃闻言笑向克氏夫人道:“瞧他说得不情不愿的,吃起新人的味来了。”

毓疏心头一凛,却听克氏夫人道:“三殿下素来将荻儿看成亲弟弟,如今荻儿成亲,心中别扭也是自然。我家那如虹还不一样,聘礼才下,已是日日闹得不可开交了,将来姑嫂之间怕也难处。”

克贵妃道:“来日如虹出嫁,还能找谁闹去。”言毕与克氏夫人相视而笑。

“孩儿是觉得荻哥儿还小。”

“你打小看他长大,自然觉得他小。你不想想,他立秋便满廿五了,你成亲时比他现今还小两岁呢。”

“荻儿原不是三殿下看大的,却是三殿下抱大的呢。妹妹记得当年荻儿刚满三岁,三殿下十岁不到,荻儿一场大病刚算好些,说要出门玩,三殿下从我家一路将荻儿抱进宫里,下人要替他他也不肯,心疼荻儿真是心疼得紧。”

“哪回荻哥儿在我宫里玩,疏儿不是前脚跟着后脚看着,拽着抱着生怕有个好歹,皇宫里那么些个亲弟弟,哪个也没见他这样。”

话到此处,克氏夫人想起伤心事,微红了眼眶:“若说真心话,我家老爷和我真不知该如何谢过姐姐和三殿下,妹妹常觉得若没有三殿下命硬体贵,时时看护,荻儿定活不到今天。”

“荻哥儿命好,自有神明加护,岂不闻‘少时多舛,老来平顺’,妹妹多虑了。”

毓疏闻言插道:“荻哥儿身子这般弱法,调理之间多有忌讳,如今娶亲……若冲撞到了,岂不糟糕。”

二位长辈皆知他所言何事,半刻无语。一忽儿克贵妃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千古正理,嘱他们夫妻节制些也就是了。”

这节制二字甫一入耳,毓疏顿觉心如刀割,听见克氏夫人续道:“冲这一喜,荻儿的病或有转机,也未可知。”

毓疏自知已无回旋余地,再若多语,只恐言辞之间泄露本心,此刻唯有抿唇忍痛,强又陪了一时,托词离开。

是夜毓疏一宿无眠,次日上朝,见陌楚荻官袍清整,意兴飞扬神采奕奕,虽知他向来只以光鲜示人、从不愿在朝堂之上显露病势,却仍觉得今时不同以往,这从小抱大的人儿竟已变得如此陌生,仿若初识。

从几时起,想要抱他,不再为怕他着凉出事。

我娶亲时,你是否尝过同样心思……

行军小半个月,今日营盘总算扎在了草原腹地,毓清看过探子传回的前报,心知吐谷浑骑兵来去如风,纵使前路未见敌情,依旧怠慢不得。眼见天色将晚,帐外炊烟已起,毓清卸下重甲换起贴身软甲出帐巡营。策马行过半座大营,只见营墙紧固,营帐齐整,大小军士各司其职井然有序,毓清心中的忧虑卸了几分,正待回帐,却听不远处大营北门旁一记鞭啸,抽下去一声钝响,似是打在肉上。毓清回头望了一眼,见一个校尉模样的军官立在营墙矮垣上,手中的鞭子扬着正要再向下抽。地上歪着个没有品衔的下等军士,见鞭子又向下落,一面想躲,一面仍仰头辩解些什么。毓清只道那下等军士犯了军纪,并不想管这等小事,拨马正要走,不想那校尉此时扬声嚷了句“以为叫了毓清就是皇子了么,敢对爷爷我发号施令,今日不打死你你就不知道你祖宗是谁!”

毓清从小到大几时受过这样的辱,登时心头火起,磕马疾奔过去,一鞭子将那校尉抽落垣下。那校尉吃痛落地,正待回骂,抬头见毓清一双秀目怒成明王般模样,顷刻骇去半个魂魄。其实那校尉官职低微,并未近看过毓清,但凭那一头夕阳下泛着澄金的头发也知道他是哪个,一时只吓得叩头连连,抖如筛糠。

“殿下……息怒……小的不知……殿下在此……是这小子叫喻青……小的不是说殿下……这小子……犯了殿下的讳……小的是无心,殿下开恩,殿下开恩……”

毓清多少听出些意思,拿马鞭一指那方才挨了鞭子的下等军士,“你的名字,写给我看。”

那军士已在一旁静跪了半刻,听见毓清命他,低头拿手在尘地上划出名字,仓促之间字却极标致。毓清不禁将他仔细打量,见他颊上的鞭痕淌着血,脸上却沉静冲和,全无惊惧之色。毓清心奇,想起方才的争执,便问道:“他为何打你,告诉我。”

那军士俯身轻叩一下,答道:“回禀殿下,小的所在的兵队今日负责扎筑营墙,小的向校尉大人进言应将营墙之外方圆十丈的野草一并拔去,校尉大人罚小的多事。”

毓清见他言语知礼,心中对他起了几分好感,听他这样说,便道:“多说一句也不至于挨鞭子,还有什么,据实讲。”

“回禀殿下,是小的坚持要拔,恼了校尉大人。”

“为何?这拔草有什么讲究么?”

“塞上冬季干冷,枯草早已燥透,若不拔出隔离带来,敌军一点星火便可烧我整座大营。”

毓清心中一骇,握着鞭子的手捏出条条青筋,扬声斥道:“此等大事,何不及早禀报!”

“前几日我军未入草原,无须顾忌,小的以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故此未及禀报,恳请殿下恕罪。”喻青言毕俯身叩头。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是多言一句,不如少挨顿鞭子吧?”毓清说话间转向校尉,“今日不是我来,你倒当真要将他打死?身为带兵曹将,如此不知缓急轻重、延误军机、滥用苛刑——留你何用!”

校尉见毓清动意杀他,吓得魂魄俱散,只知叩头不迭。这当口喻青抬头道:“兄弟们一日行军,未及休息又接连筑墙,已是累得紧了,校尉大人心疼部下劳苦,以是觉得喻青多事,万望殿下开恩体谅。”

“他这样打你,你倒替他说话——也罢,护营要紧,带你的部下速去拔草。”

校尉连连叩头,挣扎起身,却听毓清道:“说的是他,不是你。”

喻青叩首道:“小的谢殿下信任提拔。”

毓清只道:“你既对草原熟悉,日后行军安营再有不妥之处,只管自来报我,若再误事,一样罚你。”

喻青叩头称是。

吃过晚饭,毓清思及日间之事,仍觉心有疑问,便差人将喻青叫进军帐。白日里喻青起先躲鞭子,后又始终低头循礼,他生的如何模样毓清并未看真,如今他叩过头站起身来,面孔竟极为俊俏,若不是身量过高,乍看之下竟似个清丽女子。毓清心道如他这般性情样貌断不该招人厌嫌,那校尉借点小事动鞭子打他,必是与他素有过结,于是问道:“那人对你甚为不喜,为的什么?”

喻青听他没头没脑问了这一句,揣了一瞬方明白过来。原本喻青性情老实从不与人多话,加上做事轻巧,那校尉常用他在身边差使。此次出征之前,那校尉花下血本银子从青楼要了几个姐儿带进营中,为了显显身份,命喻青端茶倒水在旁伺候,不想那几个姐儿见了他,几双眼睛似是黏在了他身上,对那掏了银子的正主儿反倒不好生答理起来。那校尉恼羞成怒将她们打出营去,却是赔了银子又赔人,从此对喻青嫉恨入骨处处挤兑。喻青心想私带女人入营是杀头的罪,如今校尉已然免官,何必再提及此事害人性命,于是只道:“小的平日里做事手脚慢,校尉大人嫌我也是应该的。”

他说得自然,毓清也没听出不妥,见他仍称那人大人,便说:“如今你是校尉了,不必‘小的小的’招人厌烦。你那名字很好,以后见我自称名字便是。”

他两人名字谐音,喻青听出毓清话中一丝玩笑意思,勾起嘴角笑了笑,“喻青知道了。”又听毓清问他:“看你年纪不大,草原上这些事是如何知道的?”

喻青怔了一刻,似是忆起什么伤心往事,缓缓言道:“喻青今年二十有一,家在京中,祖上历代经商。十三岁那年我随家父向西域货丝绸,经过吐谷浑辖地时商队被劫,家父惨死,我被卖与吐谷浑大户为奴,牧羊五年方攒够粮食得空脱出,徒步逃回京城。无奈家业已散,亲族尽死,为求生计只得投入军中,供职至今。”

原也是个可怜人。毓清想来便问:“你在吐谷浑境内呆了五年,对他们的运兵之术可有了解?”

“喻青只是个牧羊的奴隶,镇日里除了羊群狼群人都难见半个,他们的用兵之术喻青全然不知。”

毓清心想也是,却听喻青续道:“但喻青知道吐谷浑人为何今年犯境。”

吐谷浑为游牧民族,行踪向来难料,毓清听他这样讲,不由心中大奇,“为何?”

“喻青牧羊五年,晓得些牧草的门道,今日白天我见冬草低矮,想是夏季大旱。南方草原尚且如此,北面的状况只会更加不堪,草低牛羊瘦,羔奶必定锐减,若不是吐谷浑人已无冬食,断不会接连犯境盗掠猖獗。”

毓清听他说得极为在理,便又问道:“听你话意,似有解法?”

“开放边贸,互通有无,兵戎之事可免。”

若能借通商之事化干戈为玉帛,不只今次边患可解,万代边民亦得安宁,毓清想到此言实为标本兼治之法,不由赞道:“我竟不知自己帐下埋没了这般人才,升你做中军参赞,明日就任。”

喻青一日两升,忙叩谢道:“谢殿下提拔。”

毓清挥手让他起来,续又说道:“不过,若不能先赢几场,日后规划通商难免受他擎肘,仗还是不能不打的。你对草原地理熟悉,对我军行进路线有何想法?”

“草原广阔,寻找吐谷浑主力无异大海捞针。不过冬季无雨,王庭多驻近水之处,吐谷浑境内只有一个大湖,我军向湖而去应该无错。”

“引蛇出洞,原来你也懂些兵法。”

“自古兵商同理,喻青知道的只是家父所传的商法罢了。”

毓清心中的赞赏又添了几分,见他白日留下的鞭伤红肿微溃,便叫侍从取了上等创药给他,道:“拿下去仔细搽用,这般面孔落了疤痕岂不可惜。”

毓清自家相貌出众,因此从不吝赞他人相貌,喻青接了药却有几分脸红,低声道:“这张脸孔给喻青生了不少事,若真破相倒还好了。”

毓清觉得有趣,忍了一忍,轻笑出来,见夜色已深,命喻青退下,自去休息。那守帐的亲兵见喻青竟能逗笑六皇子,哪里不知道殿下对他的赏识,忙不迭地将他送出帐外,倒比对那些参将副将更为殷勤。

立春祭社稷是全年第一个大典,毓疏监管礼部,饶是如今心中郁苦不愿多见那人,该办的差事总无从推辞。这一日毓疏在礼部大堂中坐了,看陌楚荻面色和悦,浅笑着与下属调度安排,使礼部上下一派繁忙却有条不紊。毓疏半日无话,到了傍晚时分,见今日事毕,礼部官吏各自散去,于是放下茶盏起脚要走。陌楚荻在身后唤他道:“衙门里粗茶淡饭,殿下中午吃得不好,微臣与殿下向嫩云阁去用些精致菜肴可好?”

毓疏只道:“不必了。”仍向外走,却听陌楚荻并无回话,不由回头,只见他原处站着,额上沁出一层冷汗,手撑案角白着脸色,唬得毓疏几步过去扶了他急问:“这是怎么了?哪里不合适?啊?”

陌楚荻低低一句:“小荻原就活不了几日,殿下别怄我。”

“ 你这是说的什么!”毓疏痛喝一声,急得只差落下泪来,“横竖是我不好,你莫气了,气坏了怎么得了。”说话间将陌楚荻扶至椅前坐下,摸出他怀中随身带的药来,又向桌上取茶给他,却是冷的。毓疏四下望了望,礼部大小官吏忙了一天,时辰一到早就急急回了府,偌大的衙门竟连个端茶递水的小厮都不曾剩下,只得向陌楚荻问道:“你府上的下人呢,怎么不来迎你?我是骑马来的,这会子——”

陌楚荻就着凉茶咽下药,摇了摇头,“中午传话回去说晚上和殿下在外面吃,叫他们不必来迎了,我一会出门雇轿回去就好。”陌楚荻原是要强个性,今日衙门事多,他操劳了一天身上已是难捱,却不愿被底下人看出疲态,只强撑着,加上明白看出毓疏怄着气,无奈外人在前无从开解,只道晚间约个清静去处,酒宴之间把话说开,却不想毓疏半分情面不讲,甩手已是要走,陌楚荻一时心火上涌,病竟发大了。

毓疏听他逞强,心上更急,慌乱言道:“你现在这样如何坐轿,我向外面寻辆车来……或是现在进宫招翟太医来?宫中离此总是近些……”却又想到此时离开,留陌楚荻一人在此如何放心得下,一时全不知如何是好。陌楚荻喘得实在难受,只得说:“……院后有执事房…… 殿下扶我过去躺躺,药力起了就好……”毓疏闻言,哪里舍得让他自走过去,只将陌楚荻打横抱起,一路穿过院子找到执事房,踢门进去。礼部素来是清静衙门,平日事少人少,执事房几乎从不动用,此刻房门一开扬起一地烟尘。毓疏皱了眉头,想那素硬的床板灰尘满积如何躺得,却也无法可想,只得将人抱过去轻放下,又自坐下,将他的头靠在自己腿上。

陌楚荻微微喘着气强自忍病,毓疏自袖中掏出汗巾将他额上的冷汗层层沾去,这会子暮色已沉,房中一刻暗过一刻,夜风起时冰凉透骨。毓疏怕陌楚荻冷,脱下外袍给他盖上,又将他抱起来靠进自己怀里,紧紧搂着。听着他的喘声时轻时重,毓疏当真觉得又回到陌楚荻九岁大病那年太医院判说怕熬不过去了的那些时日,不由心上大痛,颤声言道:“……哥哥再不敢气你怄你了,日后你高兴怎样便怎样,哥哥再不怨你了,你只…… 你只别……”

那个“死”字,任是如何也出不了口。

透着夜色,毓疏听见怀中人用极弱的声音道:“人岂是那么容易就死的……我犯病殿下又不是只见过一二回……方才是气话,殿下莫放在心上。”

那样狠的话出自你口,叫我如何不放在心上,毓疏心中这般想着,口上却只说:“我自不会放在心上,你莫说话了,好好镇气。”

“病症发过去了,不碍事了。”

“你冷不冷?”

“殿下这般抱着,不觉得冷。”

毓疏心上一酸,低头将脸埋入陌楚荻肩上衣褶。陌楚荻却不晓得毓疏此刻的心思,只问道:“殿下究竟气些什么,说与小荻知道小荻改了就是,似这般不言不语的,小荻心里不爽快。”

我喜欢你,我不要你成亲,我不要别人抱你,我不要你抱着别人。

这些话,你让我怎么说。

毓疏静了一刻,只道:“成亲这样的大事,我竟最后知道,你看上了谁家小姐,也不说给我,全然将我当成外人,换我是你,你不生气?”

“殿下教训的极是。只因今岁秋闱,来年大比,入夏之后礼部定无闲散日子,小荻想赶在春季了事,行事仓促未及禀告殿下,小荻知错了。”

“你看上那陆家小姐许久,怎么叫行事仓促?”

“殿下气糊涂了,”陌楚荻的声音中隐隐起了笑意,“陆小姐是深闺淑媛,小荻至今无幸谋面,何来‘看上’二字?”

毓疏闻言一怔,前后因果霎时清明,“你为拉拢陆妙谙向陆家提亲?!陆妙谙应承我为的是这层瓜葛?!”

陌楚荻听出毓疏话中怒意鼎沸,慌忙言道:“若非陆妙谙应承殿下在先,小荻何苦费这周章。陆妙谙素性刚直少懂变通,即便今时愿助殿下大计,难保日后见殿下计谋渐深,会起抽身反悔之意,如今靠这层姻亲关系将两家荣辱相连,他来日决断也会多一分顾忌。陆家累世官宦,门生故吏遍及天下,这桩姻缘对殿下全是好事。”

毓疏半晌无话,再开口时竟声如寒冰:“对我全是好事,你便拿自己去换?”

陌楚荻静了半刻,低声道:“只要对殿下是好事,小荻没什么是不能拿去换的,横竖要娶,娶个有用的女子总比无用的强些。”

毓疏闻言高声笑起,将陌楚荻紧箍入怀,颤声言道:“做得好……似这般通透仔细,自家娘子都能为我算计了去……我该如何谢你才是!”

陌楚荻与毓疏相交二十余年,从未见过他这样,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耳边毓疏沉沉问道:“只要对我好,你什么都可以算,什么都可以给,是不是?”

陌楚荻犹疑之间话已出口:“是。”

“我要你,你给不给?”

陌楚荻蓦然抬头。夜幕之下毓疏的神情看不真切,唯有气息灼热,近在眉睫。

“……小荻可以给,但是小荻不愿意。”

早已备好的答案,从没想过有一天真的需要说出口。

“小荻从来只将殿下当作哥哥,来日更会将殿下当作主上,至于旁的,小荻从不曾想,也决不会想。”

毓疏放松了手臂,定定看他,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殿下要什么小荻都会给,现在就可以给,但是小荻不愿意,殿下要记得。”

毓疏微微眯起眼睛,伸手揽过陌楚荻的头,片刻之后落寞笑起,声音淡得几乎听不见:“我是气糊涂了,说的是胡话。你莫放在心上,忘了吧。”

陌楚荻靠在毓疏肩头,在他的发丝间闭上双眼。

“小荻知道了,小荻已经忘了。”

耗上三生,便会忘净了。

接连行军四日,所经之处尽是霜天衰草,满目肃杀。毓清遥遥望去,见行进在前的兵士已露疲态,心道怨不得本朝与吐谷浑交兵胜少败多,这茫茫草原千里死寂无边无涯,真能将人的精气熬干。忽听勘地兵高声报道:“有马自西北方来,不下五百匹!”毓清目中精芒乍现,扬声令道:“按二阵展开!杀敌枭首论功行赏便是我的规矩,放手打!”

众兵将轰然响应,一时蹄声疾起。毓清见属下诸人皆按阵型带开骑队,也自抽刀拨马,直视西北。

来得正好,怕你不来!

天际一线骑尘骤然腾起,毓清挥刀磕马,带动身后浩浩骐骥直向前敌。那吐谷浑骑兵来如狂风,顷刻兵马相交,杀声震天黄尘蔽日。敌军攻势凶猛,仗精湛骑技左冲右突砍杀不绝,汉兵强持半日,节节后退,终在毓清令下集体回马,疾奔撤去。吐谷浑兵哪肯放过,蜂拥追来,不想毓清直属皆配大宛良驹,此时奋蹄狂奔,皆为千里之速,吐谷浑战马良莠不齐,战阵渐被拉长,那落后的骑兵们见前马难追,已起怠慢之意,却听左右两翼杀声突起,已被击溃的汉兵如从天而降般策马攻来。吐谷浑兵哪里知道,现下攻出的汉兵原不是方才撤走的一支,毓清佯败,为的正是将敌军分而围之各个击破。此时吐谷浑强兵已随毓清行远,余下大部落入汉兵团团埋伏,怎不如俎上鱼刀下肉,纵使吐谷浑兵个个以一当十,此刻汉兵合围已成,数倍于敌,加上毓清以皇子之身许下重赏之诺,哪个不奋勇向前杀敌争功,一时马践残肢,鲜血成泥,战局大定。

那厢毓清听得身后杀声已起,便扬手挥刀为号,身侧骑队顿时一分为二,左右回转疾速包抄,毓清亦随右队回转,拦腰插向追兵肋侧。那吐谷浑兵见汉兵突然转向,一时惊疑减速,刹那失却突围先机,骑阵被汉兵四下突入,人吼马嘶乱作一团。然而那吐谷浑首领毕竟久经沙场,此刻高声喊出几句命令,顷刻压服手下乱势。眼见吐谷浑兵重向阵心集结,毓清驱马直向吐谷浑首领而去,沿途砍伤十数敌军骑将,如入无人之境。吐谷浑首领鞭马迎上,两马相交不过五合,毓清手起刀落将其首级斩落马下,血浸战袍。汉兵诸人见主帅身先士卒独建奇功,个个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刀光起落之下血肉横飞天光无色,直将吐谷浑军砍光杀净,半个不留。

毓清抹开脸上的血水,看着马下狼藉遍野的修罗场,冷冷绽出一个笑来。

傍晚整队安营,毓清见营房各处登记军功与战利品的摊子一片热闹忙乱,心中得意,便向中军大帐去看总计结果。喻青就着放倒的推车正在誊抄各队送来的条子,见毓清进帐,忙起身行礼。毓清走过去拈起一张誊好的单子略看了看,道:“你的字很好,儿时拜过名师?”

“殿下过誉了,临过陌帖而已。”

这陌帖原是陌家先人书豪陌阙容传给本族子弟习字用的正楷书帖,不知哪一辈上流出府外,被商家添上几幅陌阙容的传世行楷,合为《陌氏帖》贩卖,时至今日国中幼童十有七八自陌帖临起。毓清道:“便是人人临的帖子,临出这样的风骨也算少见,你这字迹倒有几分像那陌家嫡传的陌楚荻。”

喻青几分腼腆地笑了笑,片刻道:“莫说是有几分像,便是像上一分也是喻青天大的造化,殿下这样说,倒叫喻青不知如何自处了。”喻青当年孤身牧羊镇日无事,以鞭代笔在地上练字,日日不辍,今日听了毓清这句话,只觉得多年的孤寂辛苦似有了些报偿,一时又是欣喜又是酸楚,匆匆答了一句,兀自低头发起呆来。毓清从小觉得毓疏偏心,对陌楚荻十分吃味,此时既然想到了他,也低头静下来,帐中半刻无人说话。一忽儿毓清问:“今日步卒与各营勤务可有伤折?”

“拜殿下奇谋所赐,仅有一名步卒因散避不及被吐谷浑战马踏死,余下诸人因战事远去,皆未受伤,粮草物资也得保全。骑兵那里也折得不多吧?”

“若不是知道吐谷浑战马无草可食必定羸弱,我也不会用这计策。你的功劳不小,记得记上。”

喻青慌忙拜谢,起身之后思及心头所虑,择言道:“方才喻青带属下收拾战场,见吐谷浑士兵尸身干瘦,肠肚破处尽流黄水全无内物,想已饥饿多时……那俘获的七八十个,殿下可否开恩,赏顿粥饭?”

毓清闻言眉头猛挑,“这倒真奇了,我千里运来的粮草凭什么耗给敌兵?他们赢了自然吃得,如今输了,饿着等死也是应该,你既这样说,我给他们个痛快便是。”说话间扬声向帐外道:“传我的令,那班俘虏仔细审问之后全部杀了。”

喻青见毓清瞬间变色,再不敢多言一句,纵使强咬嘴唇也止不住浑身颤抖。

经此一役,汉兵折一百七十名,杀敌六百五十名,投降敌兵尽被处死,总计七百四十余名。六皇子毓清初阵临敌即大获全胜,加之旗下将士势如虎狼手段苛烈,‘御修罗’之名渐生。

次日起寨拔营,为了不拖下行军速度,毓清命将伤兵留在原处不随大部前行。喻青心知伤兵随身的粮草不够三日,加上无人照料,脱队与已死无异,但昨日他一句请求催死近百性命,事到如今不敢再劝,只能暗从兵器车上取出一把剑来,匆匆放在一个上身尚能动作的伤兵身边,指望他实在难熬时能自行了断。回身刚走了几步,那伤兵从身后用挂着血沫般的声音向他道:“喻青,你是好人。”

喻青虽已辨不出那声音,却知道此时此刻能这般叫他的必是那与他交恶的前校尉,一时热泪上涌湿了双眼,却万万不敢回头,大步逃开。

大军向北又行了数日,沿路荒草渐趋衰败,莫说人马,连野兔沙鼠都难见半个,日日狂风加上寒冷干渴,逼得诸将士委顿不振,马也只是缓缓拖着步子,所过之处遍地烟尘。这一日勤务兵报告存水已所剩无几,眼看到湖边还有数日路程,毓清犹豫再三,决定改变行军路线向喻青印象中附近一条浅河而去。行了半日,水声稀疏入耳,那渴了数日的兵卒战马一见水源,哪个不争先恐后欢叫着奔过去,一时裸露出水面的大片河床上乱声四起。毓清先前听喻青说天气旱成这样,只怕河已干涸,此时看见河心的一脉细流,不由心中大松。他驱马向河边走了几步,沿途兵士纷纷让开道路,毓清正要下马喝水,心中猛然似被鞭子抽了一下,拨马回头之际恰见远处乏人看管的粮草车上浓烟骤起,几个吐谷浑人骑在马上手持油囊四下泼洒,顿时火焰冲天。

毓清高喝:“整队救火!”一面抽马疾奔过去。离火场较近的几个将士回过神来,驱马上前杀退了吐谷浑兵,然而大火已起,风助火势更借油力,直如狂龙怒虎,如何扑得救得。战马畏火,场边诸骑皆被热浪浓烟逼得连连后退,只能徒然呆看那火舌肆虐。无计可施之际,却见几个勤务步卒裹着浸透河水的帐房毡布冲入火场,其中一个大声吆喝着些什么,混在劈啪作响的火声中听不真切,其余步卒似在他的指挥下将外层裹的湿毡布压在着火的粮食上,层层叠叠自上而下包个严实,一车的火苗便被压熄了,周围的火星溅过来落在湿毡上也不再燃着,似这般救下了两三车未烧尽的粮食,余下的兵卒照他们的样子也来扑救,无奈火势过猛,已然误了时机,只勉强救出几堆烧尽的焦炭来。

待到火苗全被扑灭,那几个最先进入火场的步卒脱力躺倒在烧得焦黑的土地上,身上最后一层毡布已被烤干燎焦,一个个满脸烟泥难辨颜色。毓清大步过去揪起那个领头的步卒,抬起袖口蹭开了他脸上的尘灰,不是喻青又是哪个。毓清只觉得满腔的懊恨、不甘、感激都涌上了喉咙,抓住喻青的肩膀抑声道:“如今叫我如何赏你!”

喻青却双膝跪下,叩首道:“若非喻青建议来此取水,我军也不会中此埋伏,喻青万死难辞其咎,恳请殿下重重责罚。”

“此番火情并非埋伏,河道漫长,吐谷浑兵焉知我军何处取水,必是依照我们的行进痕迹一路跟来伺机下手的,若要怪罪,只怪我疏忽怠慢,中了敌兵以逸待劳釜底抽薪的奸计。若非你扑救及时,后果不堪设想,这桩大功劳先记下,来日凯旋回朝,封你千户。”

喻青再拜辞道:“喻青一不曾上阵杀敌,二不曾参议军机,救下的这几车粮食也不够我军行到吐谷浑王庭,如此百无一用,如何受得起这般重赏,恳请殿下收回成命。”

毓清只摇头不理,复又说道:“这几车粮食虽不够行到吐谷浑王庭,取食物于敌总是够的,吐谷浑人多住近水之地,不是你说的么。”他说着扬声令道:“整好军阵,全速沿河前进!”

次日日落之前,果然一片吐谷浑毡房出现在天际河滩,偌大的营场几无炊烟,零落的牛羊散在沿河的草地上取食。毓清扬手停了兵马,向身旁参将何澄林道:“吐谷浑人若真聪明,必会在此埋伏,你带一队快马过去,牛羊之外只管烧杀,看那些伏兵能忍得了几时。”

何澄林领命而去,喻青押着粮车停在毓清身后,深深皱了眉头。

一忽儿远方火起,人马嘶喊声隐隐传来。毓清将人马向前带了带,停在一处略高的丘陵上抱起手臂冷眼望着下方吐谷浑营场中汉兵骑兵冲杀往来,那吐谷浑妇孺四下奔逃哭喊不绝,一个个被砍倒在地,火光乱溅鲜血横流。如此过了几刻光景,四野不见半个吐谷浑兵来救,毓清打定主意不将大部驱入营场,只等先锋肃清了局面后取食回来。喻青却已按捺不住,行至毓清马侧道:“殿下,看来此处并无埋伏,我军取食便是,恳请殿下停了这无谓杀戮吧。”

毓清望着火场没有转头,只道:“你几次三番为吐谷浑人说话,不怕他人疑你通敌?”

喻青闻言心中大骇,慌忙跪下,“喻青自进入草原以来日日紧随殿下,如何通敌,望殿下明察。”

“我若对你有半分怀疑,绝不会留你到今天。你倒说说,替敌人请命为的什么?”

“吐谷浑人也是性命,既然胜负已定,何苦徒造杀孽,万望殿下仁爱为念慈悲为怀。”

“战场之上讲什么仁义礼信,你倒真将打仗看成做生意了!”

“殿下,前方并非战场,那营场里的都是手无寸铁的牧民啊!”

毓清嘴角一挑轻笑出来,“离了个菩萨,倒又遇了个菩萨。罢罢,你不自想想,取走了他们的吃食,他们在这荒天野地里横竖是死,倒不如此时去死来得舒服。”说罢偏头示意,一个传令兵策马向吐谷浑营场去了。

喻青心头刚松了些,忽听身侧蹄声疾起,骇然转头之际,只见一道刀光疾似闪电,直向毓清喉头而去,毓清身姿不动抽刀回手,瞬间架上来人颈项。

势成僵持。

毓清冷笑,“行刺的招式不尽全力,你还真自信。”

“看在狼儿,你不用死。”来人穿着汉兵骑服,面目仿佛被火烧过,操一口极生硬的汉文,说话间瞟了一眼马旁的喻青。

毓清闻言,怒火如利刺般扎便全身,瞠目斥道:“好个喻青!”

“别乱猜,”行刺的疤脸动了动刀尖,“我认识他,他不认识我。我是吐谷浑第九王子,我们商量。”

毓清亦将刀尖前递,紧紧贴住对方颈上筋脉,“何时轮到你来要挟。”

“你乱动,一起死。”

“纵然我死,汉兵铁骑一样踏平吐谷浑王庭!”

喻青急道:“殿下!君子爱身,殿下三思!”

吐谷浑王子此时向喻青道:“不要在地上,你站起来。”

喻青一愣,却不敢不听他安排,起身向他道:“这位王子殿下,要商量些什么直说便是,如此刀剑出鞘如何谈得。”

“我不杀他,他要杀我。”

毓清闻言收回了兵刃,直视着吐谷浑王子的碧色双眼,“这样如何?”

吐谷浑王子亦放下战刀,“这样好。五十里外有我的兵,到晚上来杀你们,现在不来了,我们和好。”

毓清一时难以置信,只疑惑看他。

“你们没粮食,我们也没有,打仗打不来粮食。”

“你们没有粮食却有牛羊,我们自己来取,只怕你们没本事来拦。”

“牛羊是故意放的,有毒,你要吃就吃。”

毓清锁起眉头攥紧了缰绳,“好计策,自己的百姓都能用来做饵!”

“ 他们的男人被你们杀了,他们要报仇,他们自愿的。”吐谷浑王子说话间扯下覆在脸上的烂皮,向后拢了拢乱发,露出一张英气逼人的面孔,犀利的眉眼带着几分妖野的狂气,仿似如来座前的护法童子。周围诸人见他这般本相,皆暗自心惊,喻青更是睁大了眼睛,连声道:“你……你是……”

吐谷浑王子偏头向他一笑,“我是善阑哲,欠你一个命,现在来还。”

原来喻青早年牧羊时,看草原上残老的独狼生计艰难,心中不忍,常拿些病羊死羊喂给它们,这些孤狼常年在喻青的羊群周围逡巡待食,倒使得其它狼群从不来袭。那时善阑哲不过十六年纪,争强好胜带队猎狼,却被发疯的狼群冲散了骑队,孤身一人骑着伤马躲避狼群的追咬,一路逃进草原腹地,坐骑失血力竭,人被摔落马下,眼见数十野狼即将追至,万念俱灰之时,忽听身后一阵牧铃。那骑马赶来的牧人挥动牧鞭挡在善阑哲与狼群之间,厉声呵斥,更有几匹老狼跟在牧人马旁高声嗥叫,那追红了眼的狼群居然集体停步,观望一刻,慢慢散去。

善阑哲惊魂甫定,万分感念那牧人的勇气和善意,连连向他道谢,那牧人回过头来冲他一笑,一双眼睛竟比错嘉湖的湖水更干净,十四五岁的年纪,隽秀得仿佛雪山神女化入凡间。善阑哲生平第一次红了脸,只觉得遇见这样的人儿全是上天的恩赐,连忙报上自己的姓名,又问对方的名字。不想对方全似不曾听懂一般,只是笑着摇头,声音清亮,却全是听不懂的句子。

善阑哲这才明白对方是哪个大户买下的汉人奴隶,无奈语言不通,无法让对方知道自己的心思。喻青常年不见外人,分外高兴,跳下马来指了指远处的毡帐,善阑哲懂了他的邀请,随他过去吃了些羊奶和糍粑,两个人说着彼此听不懂的话,却也一派和乐融洽。临走之时喻青将自己牧马的缰绳递进善阑哲手里,善阑哲不受,喻青指给他看自己还有一匹马,善阑哲便笑着收下,静了一刻,正色对喻青说:“我善阑哲对天发誓,定要娶你为妻,我回去带赎金聘礼和会汉话的土官来,你等着我,我让你做吐谷浑草原最尊贵的新娘!”

喻青听不懂他说些什么,因而不晓得自己纤瘦清秀的样子让对方当成了女子,只笑着挥手,送他离开。

善阑哲回到王庭,因为猎狼闯祸,被吐谷浑王禁足三月,带好聘礼翻译去寻喻青时,喻青已逐草远去。吐谷浑草场广袤无垠,善阑哲多方查探也没有找到他的行踪,只得发动政令向全境的大户询问哪家有十四五岁的汉人女奴。那些大户只当王子要夺自己的财产,慢说没有,有也不据实上报,终于不了了之。那厢喻青因为失了一匹马,倒在主人查验时挨了一顿棍子。后来善阑哲掌了兵权,曾发动手下兵卒在整个草原范围内筛查,但此时喻青已逃,更是难寻下落。善阑哲却从未死心,多年来用心学习汉话,指望有朝一日与喻青重逢,能亲口交谈,又因为不知道喻青的名字,这些年来在心中只以狼儿代称。

这次善阑哲趁汉兵干渴懈怠,设下火攻投毒连环之计,又穿上从汉军伤兵身上剥下的军服,以烂羊皮覆脸,装做被火烧伤的汉兵混入汉营,只为与旗下吐谷浑兵里应外合,全歼汉人。他万万没想到能在这里找到喻青,如今喻青蜕了稚嫩童音,善阑哲已知他是男子,数年的日夜思恋虽成泡影,此时却顾不得怨懑伤怀,见喻青仍如往日一般洁净善良,倒觉得此番重逢亦是上天所赐。加上看见毓清听从喻青的劝柬收手止杀,考虑到吐谷浑军经过上次大败,精兵尽去元气大伤,最终决定自退一步,两厢息兵,却害怕贸然揭穿身份,寡不敌众枉送性命,因而打算挟持毓清之后将话说开,不想毓清武功高超气势凌厉,倒叫善阑哲没占到什么便宜。

这厢喻青站在马下,对毓清简略说明了与善阑哲的渊源,毓清听他并非通敌,心中的气平了些,向善阑哲道:“如此计谋胆色,你倒不枉是个英雄,既然双方军队都在此处,不妨正面交锋分个胜负,也好对你那些以身做饵的百姓有个交代。”

善阑哲摇头道:“我认得汉字,汉人的兵书我看过,说哀兵必胜,真打不一定谁赢,即使你赢,我命令迁走了沿河所有的营场,你的兵活着走不出草原,你想清楚。”

“你们刚遭大败,如今既敢引兵前来,人数必然超过上次,纵不上千,也有八九百,靠吃你们战马的马肉也够了。”

喻青此时插言劝道:“殿下,所谓不战而止兵戈,善之善者。我军此来原为和议通商,如今九王子殿下诚意殷切,天遂人愿,岂非上苍佑我?良机当前,恳请殿下切莫错过。”

“你的意思,我若不答应便是逆天而动了?你倒伶俐得很。”

“喻青不敢。”

善阑哲道:“什么不敢,狼儿说得很对,通商很好,我们用毛皮铁器换你们的粮食,很公平。”

吐谷浑人的冶铁技术冠绝天下,毓清本已打算顺着喻青的话意点头,此时听了善阑哲这句话,扬声言道:“通商是我的本意,只怕你做不了主。”

善阑哲抽刀划破自己的手腕,“以血结盟,你敢不敢?”

“汉家皇子的血可是很金贵的。”毓清说着朗声笑起,亦将手臂划破,颗颗血珠滴落黄尘。

陌家的喜宴设在立春,向晚风凉,残霞倚天,那新妇头顶大红喜帕款款而行,身姿曼妙举止合度,毓疏轻笑看着,心道得妻如此,也不算辱没了他。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只因毓疏在坐,新人向天家再行一拜,接着夫妻对叩,喜婆唱礼,送入洞房。

毓疏挂着笑,与那新郎自始至终视线相避,默契非常。

喜宴过半,毓疏心累难持,见诸人酒已半酣无暇他顾,抱过两坛剑南春径自离席。今夜花房未点灯火,月光自天窗泻下,暗香浮动,一室素洁。毓疏拍开泥封大口灌酒,只觉口口腥涩,淋漓如血。无端忆起十一年前春闱大比,由会试到殿试日日掐指,足盼了两月有余,盼那十四的孩子大魁天下,穿上朱红灿银状元袍。那时年少,心思单纯,一厢是仿佛父盼子荣般的舔犊心态,一厢却只是慕那明红艳色,想看穿在他身上会是怎样风华。陈年宿愿,却原来偿在今天。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谁家幸事……

月上中天,清辉凄绝,毓疏饮至坛尽,无心再取,只席地枯坐默对月色。不想此时花房的偏门被轻推开,来人手秉明烛喜服加身,远远见他,怔在原处。

“花烛之夜千金一刻,新郎官何故来此?”

“……臣弟算今夜有株昙花将开,此刻到了时辰。”

“为花草弃春宵,却真像你。”

“殿下醉了,想来身上不合适,臣弟去前面取些酸汤与殿下醒酒。”

“我若醉了倒好,也不至于心痛至此……你那昙花千日一现,你不怕此刻离去失之交臂?”

陌楚荻闻言,回身关了房门,缓步走过毓疏身边在花房一角停下,吹熄了手中蜡烛。

冷月无声,红色华服上织绣的纹理在月光下浮起一层缥缈的薄晕。毓疏望着那几近垂地的墨色头发,高挑清瘦的身形,挺直的肩背,锦带束紧的腰,有关那人身体的一切。纵使千次入怀,终不过残影一片,滑落指间。

“我想杀了你,食尽血肉,将筋骨磨成灰溶进酒中一并喝了,那样你便完全属于我,一丝一毫都不留给其他任何人。今天一天我都在想这些,你意如何?”

“殿下想要,自然可以。”


暮云深 正文 第三章 黄水虽浊有清日,玉人无处教吹箫
章节字数:14497 更新时间:07-11-15 18:22
毓疏惨淡笑起——纵你肯给,我又如何舍得……

陌楚荻的声音在月下淡然绽开:“看来臣弟算错了时日,殿下若无他事,臣弟告退。”言毕转身疾步而行。经过毓疏身前时,不想喜服的下摆被花枝挂住,陌楚荻身形一顿,回身低头,毓疏亦仰头向他,时间似凝了一刻。陌楚荻匆匆弯腰去解衣摆,毓疏亦伸手去拨花枝,两人手臂无心相触,顷刻荒火烧尽肺腑。毓疏扣住陌楚荻的五指用力一扯,天倾地覆,一发不可收拾。

毓疏压在唇上的吻几近撕咬,陌楚荻紧迎上去,唇舌纠结,只剩将心呕出来喂进他嘴里。青砖铺就的花径坚硬冰凉,喜服的广袖散开,压得花枝零落,单衣之下颤抖的躯体滚烫如火,勃发着毓疏从不曾想过的力量与情欲,紧闭的唇间偶尔泄露的呻吟是催情的毒,引诱毓疏情难自已,遗忘素日所有疼惜隐忍,恨不能将他撕裂揉碎,挤入血肉。

空气灼热如铁。昙花在无人知晓的角落,瞬间盛放,刹那凋零。

情事毕,毓疏拥着陌楚荻汗透的身子,听他喘息不定,伴着疏弱的咳嗽。毓疏亦觉身体虚浮,只得从身边胡乱抓过两人的衣物为陌楚荻裹上。陌楚荻的头压在毓疏肩上,一口一口急促地倒气,听见毓疏轻拍着他的后背焦急问他:“要紧么?难受得厉害?”

陌楚荻摇头,贴过去抓住毓疏的肩头紧紧将他搂在怀里。毓疏只觉心口痛得似要滴出血来,却又不敢抱他太紧,只将他略微推开,道:“我在这里,你放松些,好好镇气。”言毕将他的手掰下来按进自己手中,又一下下轻吻他的额头,哄他慢慢静下来。似这般不知过了多久,忽听窗外遥遥四更鼓起,毓疏心中一惊,拉着陌楚荻坐起,就着月光一层层为他穿戴衣物,道:“新妇在等,你今夜总要过去。”陌楚荻的神志也已清明,只静静等他为自己结好领口丝扣,系紧腰带,起身言道:“过了今夜小荻便是他人夫婿,日后,还请殿下担待。”

毓疏披好外氅随他站起,在他唇上深深一吻,道:“今夜是我欠你,我必一世不相辜负。”

陌楚荻闻言笑起,慢慢说道:“你我各自成亲,何谈互不相负。躲不过的皆是命,既然是命,信誓无用,殿下与小荻心底自知便是。殿下保重,臣弟先行一步。”

怀中空余残暖,毓疏仰头向月,思绪空茫。

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

月如无恨,月长圆。

那红服的新郎静静走过月下庭院,一路行去不曾回头。

原来成你王霸之业,最大的阻碍,是我。

暮色渐沉,微雨连江,汴梁太守苏瑾谦与方府的随侍小粳撑着纸伞沿河走了大半个时辰,方寻到出府巡视的方杜若。值时暮云暗积,堤下黄水浩荡,时有浮冰相触,传裂空之响。河风怒急,方杜若长衫着雨已然半湿,人却全然无识,只将笛曲一折反复吹奏,音调凄然。

小粳上前为他遮了雨水,扬声道:“堤头风冷,主子仔细身体。”

方杜若笛声骤止,转头见他,浅淡笑起,又见苏瑾谦执伞立于小粳身后,忙施礼道:“此处江山幽阔,杜若一时怅然忘归,劳动苏兄前来寻找,杜若失礼了。”

苏瑾谦点头辞过,听方杜若续道:“眼看凌汛将过,今春河上无碍了。河堤及时竣工,全仗苏兄督河有力,杜若代工部诸公谢过苏兄。”

苏瑾谦却不想与方杜若讲这些官样客套,只直言问道:“方才大人一曲《思美人》,凄恻郁厚,全无儿女情态,却似追思凭吊,是否……故友新丧?”

方杜若闻言微怔,片刻轻道:“……苏兄诚为知音。”

苏瑾谦目视江水缓缓言道:“苏某亦愿与大人互为知己,大人如有心事,不妨说与苏某,也好两厢开解。”

方杜若心道苏瑾谦久为外官,生性恬淡,更与顾弘之素昧平生,何苦拿京内党争之事添他忧烦,于是只说道:“京中故友英年早逝,杜若初闻噩耗,一时心中郁苦。苏兄关怀,杜若感激不尽。”

苏瑾谦听他言辞闪烁,只郁郁一笑,不再多问,一时两人并肩观水,各自无话。方杜若见苏瑾谦眉有愁色,知他介意前言,于是话锋暗转,“上次自苏兄处学得的曲子,机缘之下曾为六皇子殿下闻得,殿下呼之苏曲,杜若觉得颇有意趣。”

“野曲粗鄙,能得殿下玉听,苏某荣幸之至,更得殿下赐名,苏某虽觉受之有愧,亦敢不感激涕零。”

方杜若笑道:“殿下不知曲名,只以苏曲代称,想来杜若习曲甚久亦不知名,还请苏兄赐教。”

苏瑾谦道:“此曲为苏某随性偶得,并未命名,既然大人问起,姑且名之……《石泉》。”

方杜若拊掌道:“杜若亦觉此曲温润跳脱,似流水深意,此名甚洽。”

苏瑾谦闻言垂目,静默无语。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

知音易觅,知己难寻,千古如一。

“今早接到京中公文,道陛下委任大理寺右少卿越临川大人为钦差,前来收验河堤工程,大人今日不在府中,想必不知。”

越氏祖上为开国重臣,越临川少小成名,丰神俊逸才华横溢,近年甚受皇帝赏识,升迁不断,廿三年纪已至大理寺副席。然则其人恃才凌物、性情倨傲,加之家世显赫,日常起居规矩极多,甚难相与。方杜若听他要来,不由眉头紧锁,然则自问为人行事皆无愧于心,纵使越临川秉性苛严,王法之内也断无无故发难之理,思及此处,方杜若向苏瑾谦开解道:“黄河水利百年大计,派钦差点验为本朝惯例,苏兄不必多虑,你我全心配合上使便是。”

苏瑾谦点头道:“大人监查之下,今次工程施工精严账目清明,虽历来河务多事,越钦差此次却必定无功而返了。”

小粳在一旁得空插道:“天色已晚,府中斋菜已经备好,主子与苏大人早些回去歇着吧。”

方杜若低头看时,浩浩黄河已隐入夜色,唯余涛声,亘古不绝。

通商协定签好的时候,草原上第一缕绿意也隐隐露了头。吐谷浑王本要设宴为毓清和随他驻留的几百汉兵饯行,毓清以救急的粮食远道运来实属不易为由辞了去,只到善阑哲的大帐里喝了些马奶酒。向京中请旨拨粮的这段时日里,大部军队既已被打发回国,毓清镇日无事,常拉着善阑哲比量武艺切磋兵法,倒从昔日的敌人做成了半个朋友。两位王子清闲逍遥,喻青却日日忙的额顶生烟,只因土汉双方皆将通商细节交与他拟定安排,协议公文亦是由他起草,喻青为了定出两厢有益的办法,多方协调使尽浑身解数,直到协议完签尘埃落定方有时间坐下喝酒。

善阑哲坐在喻青身边,叼着杯沿盯着他看。喻青被他看得心慌,问道:“怎么了?”

“你脸上有个疤,以前没有,被鞭子打的?”

喻青抬手摸了摸脸颊,“已经不显眼了吧。”

“是谁打的,我杀了他。”

喻青想起校尉已死,心中蓦地涌上几分酸楚,轻声道:“一条性命竟比不上一条疤?常人说来全是真心体谅,由执掌生杀大权的人说来只是可怕。”

毓清听喻青对善阑哲说话全不似与自己说话那般拘谨,心中别扭,插道:“打他的人我已罚过了。”

善阑哲皱起眉毛,闷了一刻,又说:“你三天不去看云火,它不精神。”

这云火原是善阑哲的坐骑,绝世宝马,善阑哲当年骑走了喻青的牧马,如今硬要拿火云还上,喻青再三推辞,说那牧马原是自己主人的,还也不该还给自己,无奈善阑哲全讲不通道理,弄得喻青不得不收。

“我这几日忙成这样,哪里去得了,就说殿下把它收回去正好,放在我这儿只是委屈它。”

“我要帮你,你又不让,把我赶出去。”

“殿下在边上看着,与我一起做事的吐谷浑人总是战战兢兢手忙脚乱,想必殿下平日王子架子十足,待人苛严。”

“毓清就不是?让你跪来跪去。你到吐谷浑来,我以后变随和。”

毓清好笑,板起脸孔道:“我还在这儿坐着,你便明目张胆来挖我的人,吐谷浑的待客之道就是这样的么。”

“狼儿不愿意打仗,跟着你不好,我这里有大事给他做。”

“他离乡多年久思故土,必定想回京城,你自己问他。”

善阑哲看向喻青,喻青迟疑片刻,点了头。

毓清勾起嘴角向喻青道:“以你的脾性的确不该呆在军中,我回去向父皇请旨,荐你去户部做官可好?”

“只要能回京中故土,慢说能在户部做个笔帖式,便是当街扫洒喻青也愿意。”

“什么笔帖式,你总把自己看得太轻,若不是你未经科举年资又少,做郎中都是委屈了。”话到此处,毓清忽似想起些什么,水色的眸子瞟了一眼善阑哲,笑道:“更何况,哪个敢叫你当街扫洒,还不得把那些被疯狗追咬的花子都捡回街衙来?”

善阑哲纵没完全听懂,也知道毓清在拿他调笑,倒也不恼,只说道:“我被狼追,上苍派狼儿来捡我,你被追时谁来捡你?”

毓清心中微动,落笑无言,听善阑哲续向喻青道:“你在吐谷浑也能有家,我最小的妹妹那兰格尔,母亲是楼兰公主。她是吐谷浑最漂亮的,西沧的国主都看上她,嫁给你。”

“公主的身份尊贵无匹,喻青如何担当得起。”

善阑哲笑着抓过喻青拍他的背,“我们吐谷浑人与汉人不同,什么身份,只要喜欢,嫁谁都行。那兰格尔从小听我讲你,一直说要嫁个敢拦狼群的勇士,正好就是你!”

“当日喻青是个牧羊奴隶,你贵为太子,若他真是女子,你当真娶做正妻?”

善阑哲听毓清这样问他,微红了脸,声音却扬了起来:“若他真是女子,纵然上苍拦我我也不管!”说罢奉酒向天,沉声对喻青言道:“苍天在上,来世你是女子,我必娶你,我是女子,我必嫁你,就是这个话,你到来世别忘记。”

喻青垂下眼睛看着面前的杯盘,毓清将杯中的马奶酒静静咽下,席间一时没了声音,一忽儿毓清说道:“吐谷浑人果然直率不羁,我受汉家礼法归束已久,再坐下去便不自在了,你们说话,我去点验明日行装。”说罢起身离席。

喻青仍不说话,善阑哲静了一刻,低声问他:“你不高兴?你……不愿意?”

“……愿意。所以不知该说什么。”

“就说愿意么,汉人规矩真麻烦。”善阑哲说着笑起,“干一杯,说定了。”

“……公主的婚事……”

“你不愿意,就算了。”

“我想回京,让公主随我背井离乡,于心不忍。”

善阑哲笑着拍拍喻青的头,“你又说汉人的假话。你想要她,多远都能跟你去,是你不想要她,我不会把妹妹嫁给不要她的人。”

善阑哲说得这样直率,顿令喻青困窘不已,只能低声道:“对不起。”

“什么对不起,喝酒。”善阑哲说话间将喻青的酒杯添满,“其实你这样,我很高兴。娶不到我想要的,我也不会娶别人。”

喻青抬眼看进善阑哲的碧色眼睛,半刻之后淡淡笑起,拾杯饮尽。

天将全黑的时候喻青点验过最后几车粮草和储水,寻到毓清向他禀报。毓清坐在错嘉湖岸边,落日余晖荡漾在青灰的湖面,静得仿佛洪荒初生。听过喻青报上的清单,毓清望着水天尽处没有转过头,只向他道:“似这般洁净洒脱无拘无束,你羡慕么?”

“人到何时也不会全无拘束。”

毓清轻笑一声,“喻青啊,有时我真觉得你是上天送来专为提点我的。”

“喻青岂敢,殿下过誉了。”

“仔细看看吧,这样干净的地方,回了汉土再见不到了。”毓清说着站起身来,经过喻青身边时,轻轻拍拍他的肩膀。

喻青心间轻愁涌起,低头去看腰间的短刀。刀柄上粗砺的花纹已被磨得光亮,想来是用惯的。

用云火换了这个来,一是想要他随身的东西,二是觉得,那样好的马,只合由最合衬的主人驾着,在离天最近的草原上纵横驰骋。

终是,求不得。

就着最后一线天光,湖岸上一行字迹深深浅浅。喻青蹲身去看,是用草茎划在湿泥上的,毓清的清遒笔体。

‘千里其如何,微风吹兰杜。’

那最后一个字似被反复描划,深深的细沟割破泥土,几若伤痕。

运河上的浮冰全化净了时,随着京城航来的第一批商队,到了钦差的船。

方杜若与苏瑾谦往上河码头迎接。越临川自船上下来,一袭玄青的官袍穿得挺刮妥帖,再看相貌时,当真是松墨描的眉眼丹漆点的唇,斜飞的眼角透出几分倜傥风流,错眼再去看,却又变了狷狂。那汴梁的百姓看惯了苏瑾谦,只道世上再无比苏太守更标致的男子,此时见钦差大人的相貌比那水神庙里供的哪吒三太子更光鲜,早一传十十传百地嚷嚷出去,不大的码头一忽儿围上了半条街的人。

越临川自小最恶被人指摘相貌,到得岸边面上已是黑了几层。苏瑾谦不敢耽搁,更怕百姓越聚越多挤出事来,上前尽了见面的礼数,招呼轿夫过来请越临川上轿。百姓们见‘三太子’进轿要走,低低的嗟叹声响成一片,方杜若听着好笑,只抿唇忍着,却听近岸那边一个汉子爆出一句惊恐的高呼:“可不得了了!水里有个死人!”

人群响起一片惊疑之声,看热闹的百姓们纷纷向河边挤过去,一时局面混乱。这当口苏瑾谦几步登上为越临川下船准备的木阶梯,扬声道:“各位乡亲,码头近水,地域狭小,各位聚在此处,若失足落水,或是相互踩蹋,叫苏某如何同各位的亲人交代,如今越钦差与工部方大人俱在此处,亦不可惊了车驾。浮尸之事苏某定会全力查办,各位今日先散去吧。”

苏瑾谦在汴梁城中威德甚隆,深受百姓爱敬,围观的百姓听见他这番话,果真止了推挤,慢慢散去。自他身边经过时,许多父老抬头问安,苏瑾谦一一答过。方杜若心中感然,忽听身侧有人问道:“对治民以姓自称,他平素一贯如此么?”

方杜若惊了一下,愕然转头,却是方才已经上轿的越临川,不知他已在身边站了多久,自己竟全无觉察,想到他身为典狱官,似这般悄无声息的脚步和呼吸怕是为了方便查探多年练成的,方杜若只觉微微心悸。

“苏大人爱民如子,以姓自谦想来只为亲切平易。”

“爱民如子?下官看来怕是事民如子吧。”

“常言将百姓称为衣食父母,事民如子原也应该。”

越临川笑了笑,从方杜若身边走开。太守府的衙役此时已将浮尸打捞上岸,方杜若见那尸身被水沤得不成样子,胸口泛起一阵恶心,只远远望着不愿近前。越临川却缓步走了过去,停在尸首旁边掏出块雪白的绢帕掩了口鼻,弯下腰去仔细察看。苏瑾谦纵使心中惊惧,职责所在,也不得不走上前去向越临川道:“大人舟车劳顿,早些回驻馆歇息吧,余下事务交由下官属下的仵作与捕快去办,待案情查清之后下官即刻向大人禀报。”

越临川直起身,带着几分难解的意味向苏瑾谦笑了笑,“下官的船吃水深,想是搅到河底的污泥了,若下官不来,也搅不出这档子麻烦,不过大人治下的事,下官的确不该插手。”说罢将绢帕随手扔掉,回身向轿子走去。

苏瑾谦的品衔高过越临川,但越临川贵为钦差,代表的是天子意愿,因此两人互以下官自称。苏瑾谦见越临川初到本地便遇上此等恶性案件,却没说什么刻意为难的话,不由暗暗宽心,嘱咐了衙役几句仔细办差,又叫将码头区域暂且封闭等仵作过来,正想送越临川与方杜若回府,却听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远远传来。苏瑾谦回身去看,越临川与方杜若亦转头张望,只见一个蓝衣女子跌跌撞撞地奔跑而来,身后跟着几个似是邻里的男女。那女子奔至码头岸边,看见那尸首,身上晃了晃,脱力跌坐在地上,哭声益发凄凉:“夫君啊……我只当你嫌我怨我,弃我而去……不想你竟寻了短见……或是有奸人害你……必是有奸人害你,夫君啊……你死得好惨夫君啊……”

周围诸人见她伤心至此,皆相陪泪下,苏瑾谦走到那女子身边,道:“这位娘子,人死不能复生,千万节哀。”

女子转头见是苏瑾谦,抓住他官服的下摆哭求道:“苏大人,青天老爷……您替小女子的夫君做主啊……他必是被人害了,他平素开朗得很,不会寻死的……苏大人我求求你……替小女子的夫君做主啊…。。。”

苏瑾谦柔声劝解道:“苏某应承你,苏某是一郡太守,必会严查此案,还你家相公一个公道。事已至此,哀痛过重恐伤身体,千万节哀。”

那女子兀自哽咽,远处越临川蓦地绽出一个笑来,“为你家相公讨说法,你求苏太守有何用处。”

一言既出,四下众人皆诧异望他。越临川续道:“只怕如何追查此案,苏大人此时还不如你明白。”

方杜若见越临川仗钦差身份如此公然取笑比他位高年长的苏瑾谦办事不力,心中不快,正待出言规劝,听那女子强抑住喉头的抽咽问道:“大人说的什么,小女子不明白……”

越临川笑得更舒心了些,“不明白?你倒是生了一副精明相貌。”

苏瑾谦见越临川无由发难,更调戏自家百姓,心头怒意难遏,扬声道:“大人说的什么下官也不明白,还请大人赐教!”

越临川也不直言答他,只转向随那女子而来的众位邻里,问道:“各位可认得她家相公?”

众人纷纷点头。

越临川指着地上的尸首又问:“这尸首是不是她家相公,各位哪个能给本官一个确认?”

众人顺他手指去看,那尸首不但被泡得肿胀变形,衣物全失,更加上皮肤几乎全被沤烂,面目难辨。听见越临川续道:“混淆案情敷衍官府可是重罪,各位千万认准了。”众人迟疑再三,无人作答。

越临川向那女子问道:“这些人都说认不真切,你一不曾近前细看,二不曾查验身上的胎记痣记,你怎知道这是你家相公?”

旁边一位邻人看不过去,低声道:“夫妻连心,一望便知,也是有的。”

不止众邻里,几位衙役亦点头赞同。

越临川转向那插话的妇人,“这位娘子,若这地上躺着的是你家相公,你也这般跪下便哭么?”

“你!”那妇人听他这话,恨得怒得只差啐在他脸上。旁人有读过书的,见越临川的官服服色比苏瑾谦低些,仗着本地父母官在此,鼓起勇气斥责他道:“敬你是官,不要欺人太甚!”四下纷纷应和。

越临川不怒反笑,“好好,不说你们,说本官自己。这位娘子哭得如此伤心,必当这尸首是她至爱之人,如若本官的至爱之人……”话到这里,越临川咬了咬嘴唇,似是话难出口,然而很快续道:“如若本官的至爱之人失踪多日,蓦然出现一具无主尸首,本官惟愿那不是他。即便人人都说是他,本官没有亲眼看见,断不可能愿意相信;即便亲眼看见,不仔细查验,直到找到不得不信的证据,断不可能放弃最后一线希望。试问各位,遇到同样的状况,又有哪个会与本官不同?”

众人听完他这番说辞,皆消了声息暗自沉吟,再无一人开口反驳。

“而这位娘子一路行来已然哭得仿若奔丧,见到尸首更是看也不看,径自哭倒,一来二去,倒像是早已知道自家相公确实死了。试问各位,她又是如何知晓的?”

众人惊疑抬头,看见越临川脸上的笑,皆将目光投向跪着的女子。

苏瑾谦迟疑问道:“大人的意思,是这娘子谋害亲夫,沉尸河底,今日听闻尸首浮出水面,唯恐他人疑指,故而演了这场戏?”

“ 这尸首是不是她家相公的下官并不知道,这娘子既然谋杀亲夫,必是藏起了尸首,她声称自家相公弃她而去久不归家,虽瞒得了一时,年深日久难免遭人怀疑,今日听闻河里浮起一具无主尸首,她想使个偷梁换柱之计平息此事也是有的。大人若想验明正身,就让仵作剖尸详检,这点小事下官就不亲自动手了。”

越临川说话要走,那地上的女子猛然抬起头来,挂着半干的泪水直向他道:“我不杀他,终有一日被他打死,这样的冤屈你们这些青天老爷为何不管!为何不管!!”

越临川心中一动,蹲下身看进那女子的眼睛,片刻凑向她耳边轻道:“若依我说,你全无过错,只是太沉不住气。好些人叫我越判官,我今生取了你的命,来世判你一个美满姻缘就是,你自,瞑目吧。”

那女子俯身拜倒,一双素手紧紧捂住双眼,脸埋进泪水打湿的泥地中,一面大笑,一面失声痛哭起来。

越临川起身掸了掸衣襟,“这么一折腾,我倒不乏了。驻馆也不必去了,直接送我上堤便好,早一日查出隐患,我也早一日安心。”

苏瑾谦白着脸色略怔了怔,方才回身去唤轿夫。方杜若思绪方宁,听越临川的话意似已认定河堤必有隐患,不由眉头轻锁。

紫檀精雕的卧榻下了碧罗帐,低低的喘息被微沸的水声盖住,一室药香。

翟怀羽自陌楚荻身上撑起身子,将被汗水粘在额上的发向后拢了拢。陌楚荻伏在靠枕上闭着眼睛,面上挂着三分笑,却又像是极淡的表情。翟怀羽翻身躺在他身边,手搭上他消瘦的腰。药又滚了一刻,陌楚荻道:“煎老了便吃不得了。”

“本就是可有可无的一个方子,适当的房事,原是比什么都好的调理。”

陌楚荻轻笑一声,翟怀羽知他笑些什么,握住他的胳膊将他翻过来,牙齿叼住他的锁骨轻轻啃噬片刻,唇齿一路向下,边吻边咬,滑过小腹时,陌楚荻倒也舒服得哆嗦,却在他的手抚上腿侧时淡淡说:“内子近来面色红润,精神一日好过一日,看来这调理之效所言不虚。”

翟怀羽心中醋意上涌,停了动作,只将腿搭过去半压住他,扣住他的腰紧贴在自己身上,笑起言道:“三殿下喜添贵子,最近精神也好得很,在下听闻你的婚事,原为他备下了几副清神安眠的草药,如今看来却是多虑了。”

陌楚荻没说什么,只挂着淡笑,呼吸很轻。半晌没了动静,翟怀羽当他睡着了,撑起手肘给他掖被子,却听陌楚荻道:“怀兄纵然医术齐天,操劳过度也只怕累坏了身子,那么些个皇子殿下,怀兄如何顾得过来,全心顾好陛下的身体才是正经。”

翟怀羽将眼睫送到陌楚荻唇边,陌楚荻便微扬起头轻啄他的眼睑,翟怀羽扣住他的下颌又吻了一刻,笑道:“世上再没比你更聪明的人,你自好好哄我,哄得我开了心遂了意,自会妙手回春,东宫易主之前,陛下的性命也便无忧了。”

“上次的寸相思,楚荻还未谢过怀兄,怀兄亲手调出的毒果然连大理寺并太医院都查不明出处。”

翟怀羽轻笑出声,“你当没有谢过,再谢一次也不妨事,今日却不行了,你身子太弱,再折腾一番我舍不得。”

陌楚荻沁着嘴角的笑不说话,翟怀羽续道:“只是你如今娶了妻房,你我相会不若从前那般便宜,无论真病假病,你一月之内总要向宫中传我几次才是。”

“次次诊病都如这般秉退下人门窗全掩,纵是傻子,年深日久也会生出怀疑。”

“这‘静室针石之术’施了已有二三年,如今骤然停下反而招人怀疑。你那胆子,弑君的机巧都敢谋划,偷情却怕了么?礼部尚书当朝一品,如今的世道下不沾男风反而奇怪,在下的相貌亦不算委屈了你,纵使抓住也不难看,你又怕些什么?横竖只是怕他知道罢了。”

陌楚荻仍旧挂着笑,道:“怀兄查事如此深透,供职于官高不过五品的太医院全是可惜了,如若举仕,这当朝一品的位置哪里轮得到我。”

翟怀羽笑着揽过陌楚荻的肩在他颊上亲了一口,“瞧你乖巧的,世上哪有比太医更舒坦便宜的营生,若我不入太医院,不占这个国手名头,你此刻又会躺在哪个怀里?孙老太医,或是胡老太医?”

陌楚荻只是笑,翟怀羽重又翻身压住他,唇舌相接,吻得粗重却短促。再抬头时,翟怀羽用拇指按住陌楚荻的嘴角轻轻揉搓,道:“以你的身份,这样跟了我,心中自然不痛快,不过既然你我各取所需,你不痛快也不该让我看出来。你心中咽不过去,脸上便笑,你自己不知道?”

陌楚荻微怔了怔,唇角一动,倒真绽出半个笑来。

依本朝惯例,查验堤防通常是在郡城周边指定几段各三十里的河堤,白日上下人等乘车前往,到得河边后骑马自堤上经行,一路检查,验毕回府,明日换址再查。这典狱出身的越钦差巡起堤来却与工部或州府的官吏全不相同,只将官船开至河上,白日同几个算师在舱中翻看河账,看掉一本半本之后便叫将船靠岸停下,时停左岸时停右岸,然后带几个石匠并工部小吏徒步在堤头走上一二里,乏了再上船看账,夜间也不回转,索性睡在船上。方杜若与苏瑾谦原要陪着,被他几句冷语挡了架,眼见着官船越行越远,一去一回花去七日光景,竟似将汴梁辖下的黄河水程细细航了个遍。

这一日官船终于回了汴梁郡城,越临川坐上太守府大堂的主座喝了杯接风的茶,也没说什么寒暄客套,只向方杜若道:“方大人的河堤修得很好,下官一路验去,纵非无懈可击,大的疏漏隐患似是没有,这般报将上去,下官亦觉面上光彩。”

方杜若只笑了笑,“蒙大人谬赞。苏大人督河有力,此番工程不负圣恩多是苏大人的功劳。”

苏瑾谦正待辞过,却听越临川道:“苏大人若有功劳,下官自当一并上报,只是表功之前,账目上有几处地方下先要苏大人说清。”

苏瑾谦心中一凛,抬头望向越临川,见他一双眼睛沉沉盯着自己,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同当日揭穿那杀夫女子时全无二致,无由悸出半身冷汗。

“……下官不知大人所言何事,还请大人明言。”

“此次治堤,共发河工两千四百一十九名,年前工程虽未完结,圣上见新春将至,悯河工辛劳,特旨以豫州州府库银预支工钱,总计四万八千余两,无错?”

苏瑾谦点头。

“预支工钱,原为河工过年之用,圣上特别嘱咐须在小年之前完结,苏大人并属下差役果然不负圣恩,这河帐上记着腊月二十库银运抵,因天色已晚,封存一夜,次日开封散支,一日发尽,可是真的?”

“银钱大事,汴梁郡府自然不敢耽搁。”

越临川听见苏瑾谦这话,似抓住庄家破绽的赌徒那般笑将出来,“一锭库银足色五十两,一人工钱二十余两,不将库银化开重铸、仔细称好,如何发得?那近千锭的银子如是发来,又岂是你区区一个太守府一日之内发得尽的?”

苏瑾谦微微白了脸色,额上渗出汗来,只道:“如此大笔银子,下官唯恐久留生事,以是敦促属下连夜赶铸,白天散发工钱时多数银子已然铸好了。”

“这‘封存一夜’实为诳语了?”

“想必账房笔误。”

越临川摇头笑道:“笔误笔误,此也误彼也误,到头来账面上的哪句话能清白无误,又叫下官该信哪句,不信哪句呢?”

苏瑾谦俯身拜道:“下官督账不利,恳请大人责罚。但这二千四百位河工的工钱确于当日完发,半分不少,下官府中收条俱在,或是大人向城中寻几位河工前来,一问便知。”

“如此小事何需大人提点,下官今日既然坐在这里,自是已经问过了。”

此时不止苏瑾谦,连方杜若听他话含刀锋,也已悸出汗来。但凭与苏瑾谦多年交往,方杜若断不相信他会与贪赃舞弊扯上半分关系,此时只提起了一颗心,等越临川说些什么。

“下官不止问过,还看过。下官命几户河工呈上来些当日领到的工钱,分量足不足如今已不好说,成色却是不够的,更加上多是些散碎边角,断不会是库银重铸所得。下官今日只问苏大人一句话,用来发工钱的这些银子,大人究竟从何处得来?”

话至此处,苏瑾谦知道再瞒不过去,起身行至堂中,双膝跪下,道:“下官万死。全为向城中富商暂借的义款。”

越临川勾起嘴角笑得舒畅,“——那这四万八千两库银,又向何处去了?”

苏瑾谦只抿唇不答,方杜若此时再坐不住,起身向他言道:“苏大人,方某知道其中必有隐情,如今钦差在此,天恩清明,大人还在犹豫些什么,据实以告方可解脱嫌疑啊!”

越临川轻笑一声,“解脱嫌疑?早听朝中人称方大人为方菩萨,自古知人易知心难,竟连菩萨都看不透么?四万八千两白花花的银子,怎么能凭空就没了?要么是被人吞了去,要么是——银子不是没了,是从来就不曾有过。”

苏瑾谦猛然抬头,定定望向越临川。

越临川见自己的猜测已得确证,脸上又露出几分笑来,“若不是州库无银可提,事民如子的苏大人怎会向治下的富商去打这个秋风。”见方杜若渐露了然之色,越临川续道:“河工们年关能过自然欢喜,这几位被苏大人看上的富商是自愿是被迫,却又两说。当日既然许诺暂借,就不知道苏大人打算再向哪里伸手去补这项债务了,莫非你那恩师过上几个月便能凭空变出银子来?”

苏瑾谦见越临川将话引至豫州丞宋新儒身上,沉下面色叩首言道:“下官私吞库银,勒索商贾,自然不敢令州丞大人知晓。”

越临川见他这样,似是见到了什么新鲜物什,睁大眼睛笑出声来,“苏大人也知道这桩罪行算到自己头上便是私吞库银勒索商贾啊?本朝虽无株连之法,先人犯下此等大罪,后世子孙如何做人,苏大人纵使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后人考虑一二,何苦替人背下如此黑锅?”

“钦差大人明察秋毫,下官岂敢将己罪诬予他人。”

“好好好,那大人说说看这四万八千两银子哪里去了?即便埋入土中也要好大的坑呢,即便一月之内花光造净也要好大的动静呢,即便用来打通关节贿赂上官也要有人敢收呢,莫非苏大人将银子沉入黄河了不成?沉在哪里?下官倒要派人捞捞看。”

苏瑾谦见越临川精明至此,已然无话可答,木然跪在地上。

越临川看着神色震惊的方杜若笑了笑,复向苏瑾谦言道:“若论治土为官,苏大人堪称良守;若论知法为人,苏大人怕连市井小民都不如些。邻人犯法,小民尚知向官检举,如此大贪,苏大人竟然知情不报。下官知道宋新儒是你当年主考,他在吏部为官之时想必对你多有提携,但他吞下的银子不是他宋新儒的,亦不是你苏瑾谦的,而是百姓缴与国库的,你因一己私情包庇于他,是对圣上不忠,对百姓不义。堂堂三品大员,进士出身,这些道理还要下官讲与你知么?”

“库银周转不灵,宋大人道开春之后定能充平,现下必然已经补足空额了。”

越临川讶异地撇撇嘴角,似是不知再该如何笑好,片刻道:“这样的鬼话苏大人都相信,下官是该夸苏大人君子胸怀,还是骂苏大人愚蠢幼稚啊?”

方杜若急向越临川道:“苏大人秉性纯直,从来只以君子之心度人,此次犯错实为遭人蒙蔽,他为官多年清正廉洁,深受百姓爱戴,万望钦差大人体察下情,天威明断啊!”

越临川摇头,“下官虽然身代天威,这明断之事却不敢朁越,只当将所闻所见如实上报,叩请陛下裁决。方大人想为苏大人缓罪,劝我不如劝他自己,揭发同党协助办案有望减刑,大人劝他将知道的都说了吧。”

苏瑾谦此时言道:“若非此次工钱之事,下官焉知州库无银,现下又能说些什么。”

“这倒是句实话。”越临川说着微微一笑,“州库存银充平之时少说也有十万两,宋新儒当日既连四万八千两都拿出不来,下官倒要看看他今时如何填上。——劳动太守府的车马,送下官向州府去一趟吧。”

豫州州库亏空案的折子送到案头时,一并送上的还有毓清率部回朝的喜讯,皇帝拿着两张折子反复观瞧,一喜一忧。喜的是自己最宠爱的儿子得胜归来,忧的是宋新儒身为资深老臣,惩处起来甚为棘手,若罚得太重,恐老臣们寒心,若罚得太轻,又怕难平民愤。按说皇帝的位子坐了这么些年,八九万两银子在眼中算不得巨贪,怎奈越临川查案查得如此仔细,什么收受贿赂,纵子放贷,任人唯亲,竟连太后国丧之时私纳姬妾的事都被他翻将出来。违制事大,纵是皇帝如今也保不得他,只得将豫州州府并汴梁郡府的相关人等撤职的撤职查办的查办,为首的宋新儒并苏瑾谦,朱批斩立决。

毓清回京当日带领几个有功将领入宫参拜,皇帝迎出殿外,父子相见分外欢愉。近卫统领韩紫骁看见毓清身后的年轻参将,只觉眉眼之间像极了儿时玩伴,无奈圣上在前,不敢上前询问。入得殿内,皇帝对毓清仔细探问,问行军之间可有吃苦,作战之时可有受伤,又问塞上风土。毓清一一答过,更将喻青与善阑哲的趣事前前后后讲给皇帝,听得皇帝哈哈大笑,连问喻青是哪个。毓清指着立在殿中远处的人道:“便是他了。”

皇帝听闻他数次建言有功,正待夸奖,却听身后的韩紫骁低低一句:“果真是……”

皇帝回头问道:“果真是谁?韩爱卿认得他?”

韩紫骁与喻青离散多年,今日重见只觉心情激荡,以是自语出声,不想被皇帝听见。韩紫骁慌忙答道:“回禀陛下,若微臣没有认错,这位喻小将军是微臣儿时的邻居,当年他随父亲出塞行商,再未回转,微臣以为……”

此时喻青带着疑惑与惊喜的声音也远远传来,“……韩大哥?”

皇帝笑道:“一别经年,殿上重见,真如传奇一般,寡人亦感欣慰。——传旨,赐殿内诸将士黄金各五十两,韩爱卿你也散假一天,同故人聚聚去吧。”

殿下诸人见沾了喻青的喜气,个个笑逐颜开,叩谢而去。韩紫骁连连谢恩,从皇帝身边辞去,匆匆出了大殿赶上喻青,两人见面,只一把抱住喻青道:“这些年来你在哪里,怎么半分音信全无!”

喻青见了儿时倚重的大哥,似见到多年失散的亲人,只觉得阵阵心酸涌上胸口,霎时落下泪来,将这些年的经历粗粗对韩紫骁说了,韩紫骁亦陪着湿了眼睛,道:“你竟吃了这样的苦,这么多年亏你如何忍得下来……喻叔父……果真不在了……”

喻青勾起伤心事,只落泪涟涟,听韩紫骁道:“如今云开月明,你也莫要伤心了,今后我家便是你家,今日到家中去,叫你云英嫂子亲手做桌好菜,我们三人好生聚聚!”

喻青听他这话,挂着泪抬起头来,“韩大哥娶了云英姐为妻?”

韩紫骁点点头,竟微红了脸,喻青见他这样的豪勇男子也有这般儿女情态,不由轻笑出来。

殿内皇帝与毓清继续说话,毓清为属下向皇帝一一请功,说到喻青时,道想将他荐至户部为官。皇帝道:“最近豫州州库亏空的案子细查下去,户部会有些人事变动,到时拿他补上也算才尽其用。”

“豫州?儿臣刚刚回京,尚未听闻。”

“豫州丞宋新儒侵吞库银,汴梁太守苏瑾谦知情不报,俱已批了斩立决了。”

毓清听见苏瑾谦的名字,心中惊了一下。他知道方杜若在豫州监河,因此多问了一句,不想真问出事来。

“苏瑾谦一向廉政爱民,儿臣觉得,他是否无故受了牵连?”

皇帝闻言一笑,“苏瑾谦的名声已传至我儿耳中了么?怕是方杜若对你言讲的吧?”

毓清点头称是。

“他倒是上了一封极长的折子为苏瑾谦开解,看来两人素日交情不错。”

毓清知道皇帝生平最恶臣子结党,以是没有回话。

皇帝叫将方杜若的折子拿给毓清,毓清从前到后匆匆看完,道:“苏瑾谦治守汴梁多年,广有政绩,深得民心,此次向富商借银凭的是信誉威望,并无强迫手段,又全是为了向河工救急,自己并未截流一分半毫,纵使有错,罪不至死。何况汴梁百姓如今正联名上书为他请命,父皇可否宽限几日,待百姓书至,再加定夺?”

“你道他罪不至死?州库亏空,他向富商的借贷如何还上,信誉威望能变出银子么?即便宋新儒真从州府兑银给他,那银子也必是从豫州其它郡县搜刮来的,你只道他对自己治下的河工恩慈有加,却不见他不顾它郡百姓的死活么?”

“宋新儒私吞库银,苏瑾谦并不知情,这折子上说宋新儒对他言讲只是周转不灵,开春必能充平,若无这桩许诺,苏瑾谦纵有天大的胆子又焉敢借下四万八千两债务。”

“他不知情?”皇帝看着自己的六儿子笑了笑,“他不知情,为何起初想为宋新儒顶罪?若宋新儒本来无罪,他又顶些什么?”

毓清无言以答,皇帝续道:“若论行军打仗,你那些哥哥弟弟们没一个及得上你,若论政务,你却要多向你三哥学些。我将方杜若的折子给毓疏看了,你道他说些什么?”

“儿臣不知。”

“他说杀不杀宋新儒原是小事,苏瑾谦却是不能不杀。”

毓清不解,只睁大了一双水色的眸子望着皇帝。

“苏瑾谦是好人、好官,寡人自然知道。这样的好人为何回护宋新儒那样的坏人,你想过没有?”

“宋新儒于他有恩?”

皇帝嗤笑一声,“当年苏瑾谦高中进士,宋新儒是他的主考,这座主门生之谊原是天下最大的恩情。天子开科取士,为的是谋取治国贤才,如今却成了官员士子们网罗关系的手段。主考同知个个将天恩视为己恩,将国士视为家臣,登科进士只知谢座主结同年,不知为国效力为君尽忠。我朝已历几世,科举朋党愈演愈烈,长此以往那些公卿士子还知不知道这国家是谁的国家,天下谁的天下!”


暮云深 正文 第三章 黄水虽浊有清日,玉人无处教吹箫
章节字数:14497 更新时间:07-11-15 18:23
毓疏惨淡笑起——纵你肯给,我又如何舍得……

陌楚荻的声音在月下淡然绽开:“看来臣弟算错了时日,殿下若无他事,臣弟告退。”言毕转身疾步而行。经过毓疏身前时,不想喜服的下摆被花枝挂住,陌楚荻身形一顿,回身低头,毓疏亦仰头向他,时间似凝了一刻。陌楚荻匆匆弯腰去解衣摆,毓疏亦伸手去拨花枝,两人手臂无心相触,顷刻荒火烧尽肺腑。毓疏扣住陌楚荻的五指用力一扯,天倾地覆,一发不可收拾。

毓疏压在唇上的吻几近撕咬,陌楚荻紧迎上去,唇舌纠结,只剩将心呕出来喂进他嘴里。青砖铺就的花径坚硬冰凉,喜服的广袖散开,压得花枝零落,单衣之下颤抖的躯体滚烫如火,勃发着毓疏从不曾想过的力量与情欲,紧闭的唇间偶尔泄露的呻吟是催情的毒,引诱毓疏情难自已,遗忘素日所有疼惜隐忍,恨不能将他撕裂揉碎,挤入血肉。

空气灼热如铁。昙花在无人知晓的角落,瞬间盛放,刹那凋零。

情事毕,毓疏拥着陌楚荻汗透的身子,听他喘息不定,伴着疏弱的咳嗽。毓疏亦觉身体虚浮,只得从身边胡乱抓过两人的衣物为陌楚荻裹上。陌楚荻的头压在毓疏肩上,一口一口急促地倒气,听见毓疏轻拍着他的后背焦急问他:“要紧么?难受得厉害?”

陌楚荻摇头,贴过去抓住毓疏的肩头紧紧将他搂在怀里。毓疏只觉心口痛得似要滴出血来,却又不敢抱他太紧,只将他略微推开,道:“我在这里,你放松些,好好镇气。”言毕将他的手掰下来按进自己手中,又一下下轻吻他的额头,哄他慢慢静下来。似这般不知过了多久,忽听窗外遥遥四更鼓起,毓疏心中一惊,拉着陌楚荻坐起,就着月光一层层为他穿戴衣物,道:“新妇在等,你今夜总要过去。”陌楚荻的神志也已清明,只静静等他为自己结好领口丝扣,系紧腰带,起身言道:“过了今夜小荻便是他人夫婿,日后,还请殿下担待。”

毓疏披好外氅随他站起,在他唇上深深一吻,道:“今夜是我欠你,我必一世不相辜负。”

陌楚荻闻言笑起,慢慢说道:“你我各自成亲,何谈互不相负。躲不过的皆是命,既然是命,信誓无用,殿下与小荻心底自知便是。殿下保重,臣弟先行一步。”

怀中空余残暖,毓疏仰头向月,思绪空茫。

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

月如无恨,月长圆。

那红服的新郎静静走过月下庭院,一路行去不曾回头。

原来成你王霸之业,最大的阻碍,是我。

暮色渐沉,微雨连江,汴梁太守苏瑾谦与方府的随侍小粳撑着纸伞沿河走了大半个时辰,方寻到出府巡视的方杜若。值时暮云暗积,堤下黄水浩荡,时有浮冰相触,传裂空之响。河风怒急,方杜若长衫着雨已然半湿,人却全然无识,只将笛曲一折反复吹奏,音调凄然。

小粳上前为他遮了雨水,扬声道:“堤头风冷,主子仔细身体。”

方杜若笛声骤止,转头见他,浅淡笑起,又见苏瑾谦执伞立于小粳身后,忙施礼道:“此处江山幽阔,杜若一时怅然忘归,劳动苏兄前来寻找,杜若失礼了。”

苏瑾谦点头辞过,听方杜若续道:“眼看凌汛将过,今春河上无碍了。河堤及时竣工,全仗苏兄督河有力,杜若代工部诸公谢过苏兄。”

苏瑾谦却不想与方杜若讲这些官样客套,只直言问道:“方才大人一曲《思美人》,凄恻郁厚,全无儿女情态,却似追思凭吊,是否……故友新丧?”

方杜若闻言微怔,片刻轻道:“……苏兄诚为知音。”

苏瑾谦目视江水缓缓言道:“苏某亦愿与大人互为知己,大人如有心事,不妨说与苏某,也好两厢开解。”

方杜若心道苏瑾谦久为外官,生性恬淡,更与顾弘之素昧平生,何苦拿京内党争之事添他忧烦,于是只说道:“京中故友英年早逝,杜若初闻噩耗,一时心中郁苦。苏兄关怀,杜若感激不尽。”

苏瑾谦听他言辞闪烁,只郁郁一笑,不再多问,一时两人并肩观水,各自无话。方杜若见苏瑾谦眉有愁色,知他介意前言,于是话锋暗转,“上次自苏兄处学得的曲子,机缘之下曾为六皇子殿下闻得,殿下呼之苏曲,杜若觉得颇有意趣。”

“野曲粗鄙,能得殿下玉听,苏某荣幸之至,更得殿下赐名,苏某虽觉受之有愧,亦敢不感激涕零。”

方杜若笑道:“殿下不知曲名,只以苏曲代称,想来杜若习曲甚久亦不知名,还请苏兄赐教。”

苏瑾谦道:“此曲为苏某随性偶得,并未命名,既然大人问起,姑且名之……《石泉》。”

方杜若拊掌道:“杜若亦觉此曲温润跳脱,似流水深意,此名甚洽。”

苏瑾谦闻言垂目,静默无语。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

知音易觅,知己难寻,千古如一。

“今早接到京中公文,道陛下委任大理寺右少卿越临川大人为钦差,前来收验河堤工程,大人今日不在府中,想必不知。”

越氏祖上为开国重臣,越临川少小成名,丰神俊逸才华横溢,近年甚受皇帝赏识,升迁不断,廿三年纪已至大理寺副席。然则其人恃才凌物、性情倨傲,加之家世显赫,日常起居规矩极多,甚难相与。方杜若听他要来,不由眉头紧锁,然则自问为人行事皆无愧于心,纵使越临川秉性苛严,王法之内也断无无故发难之理,思及此处,方杜若向苏瑾谦开解道:“黄河水利百年大计,派钦差点验为本朝惯例,苏兄不必多虑,你我全心配合上使便是。”

苏瑾谦点头道:“大人监查之下,今次工程施工精严账目清明,虽历来河务多事,越钦差此次却必定无功而返了。”

小粳在一旁得空插道:“天色已晚,府中斋菜已经备好,主子与苏大人早些回去歇着吧。”

方杜若低头看时,浩浩黄河已隐入夜色,唯余涛声,亘古不绝。

通商协定签好的时候,草原上第一缕绿意也隐隐露了头。吐谷浑王本要设宴为毓清和随他驻留的几百汉兵饯行,毓清以救急的粮食远道运来实属不易为由辞了去,只到善阑哲的大帐里喝了些马奶酒。向京中请旨拨粮的这段时日里,大部军队既已被打发回国,毓清镇日无事,常拉着善阑哲比量武艺切磋兵法,倒从昔日的敌人做成了半个朋友。两位王子清闲逍遥,喻青却日日忙的额顶生烟,只因土汉双方皆将通商细节交与他拟定安排,协议公文亦是由他起草,喻青为了定出两厢有益的办法,多方协调使尽浑身解数,直到协议完签尘埃落定方有时间坐下喝酒。

善阑哲坐在喻青身边,叼着杯沿盯着他看。喻青被他看得心慌,问道:“怎么了?”

“你脸上有个疤,以前没有,被鞭子打的?”

喻青抬手摸了摸脸颊,“已经不显眼了吧。”

“是谁打的,我杀了他。”

喻青想起校尉已死,心中蓦地涌上几分酸楚,轻声道:“一条性命竟比不上一条疤?常人说来全是真心体谅,由执掌生杀大权的人说来只是可怕。”

毓清听喻青对善阑哲说话全不似与自己说话那般拘谨,心中别扭,插道:“打他的人我已罚过了。”

善阑哲皱起眉毛,闷了一刻,又说:“你三天不去看云火,它不精神。”

这云火原是善阑哲的坐骑,绝世宝马,善阑哲当年骑走了喻青的牧马,如今硬要拿火云还上,喻青再三推辞,说那牧马原是自己主人的,还也不该还给自己,无奈善阑哲全讲不通道理,弄得喻青不得不收。

“我这几日忙成这样,哪里去得了,就说殿下把它收回去正好,放在我这儿只是委屈它。”

“我要帮你,你又不让,把我赶出去。”

“殿下在边上看着,与我一起做事的吐谷浑人总是战战兢兢手忙脚乱,想必殿下平日王子架子十足,待人苛严。”

“毓清就不是?让你跪来跪去。你到吐谷浑来,我以后变随和。”

毓清好笑,板起脸孔道:“我还在这儿坐着,你便明目张胆来挖我的人,吐谷浑的待客之道就是这样的么。”

“狼儿不愿意打仗,跟着你不好,我这里有大事给他做。”

“他离乡多年久思故土,必定想回京城,你自己问他。”

善阑哲看向喻青,喻青迟疑片刻,点了头。

毓清勾起嘴角向喻青道:“以你的脾性的确不该呆在军中,我回去向父皇请旨,荐你去户部做官可好?”

“只要能回京中故土,慢说能在户部做个笔帖式,便是当街扫洒喻青也愿意。”

“什么笔帖式,你总把自己看得太轻,若不是你未经科举年资又少,做郎中都是委屈了。”话到此处,毓清忽似想起些什么,水色的眸子瞟了一眼善阑哲,笑道:“更何况,哪个敢叫你当街扫洒,还不得把那些被疯狗追咬的花子都捡回街衙来?”

善阑哲纵没完全听懂,也知道毓清在拿他调笑,倒也不恼,只说道:“我被狼追,上苍派狼儿来捡我,你被追时谁来捡你?”

毓清心中微动,落笑无言,听善阑哲续向喻青道:“你在吐谷浑也能有家,我最小的妹妹那兰格尔,母亲是楼兰公主。她是吐谷浑最漂亮的,西沧的国主都看上她,嫁给你。”

“公主的身份尊贵无匹,喻青如何担当得起。”

善阑哲笑着抓过喻青拍他的背,“我们吐谷浑人与汉人不同,什么身份,只要喜欢,嫁谁都行。那兰格尔从小听我讲你,一直说要嫁个敢拦狼群的勇士,正好就是你!”

“当日喻青是个牧羊奴隶,你贵为太子,若他真是女子,你当真娶做正妻?”

善阑哲听毓清这样问他,微红了脸,声音却扬了起来:“若他真是女子,纵然上苍拦我我也不管!”说罢奉酒向天,沉声对喻青言道:“苍天在上,来世你是女子,我必娶你,我是女子,我必嫁你,就是这个话,你到来世别忘记。”

喻青垂下眼睛看着面前的杯盘,毓清将杯中的马奶酒静静咽下,席间一时没了声音,一忽儿毓清说道:“吐谷浑人果然直率不羁,我受汉家礼法归束已久,再坐下去便不自在了,你们说话,我去点验明日行装。”说罢起身离席。

喻青仍不说话,善阑哲静了一刻,低声问他:“你不高兴?你……不愿意?”

“……愿意。所以不知该说什么。”

“就说愿意么,汉人规矩真麻烦。”善阑哲说着笑起,“干一杯,说定了。”

“……公主的婚事……”

“你不愿意,就算了。”

“我想回京,让公主随我背井离乡,于心不忍。”

善阑哲笑着拍拍喻青的头,“你又说汉人的假话。你想要她,多远都能跟你去,是你不想要她,我不会把妹妹嫁给不要她的人。”

善阑哲说得这样直率,顿令喻青困窘不已,只能低声道:“对不起。”

“什么对不起,喝酒。”善阑哲说话间将喻青的酒杯添满,“其实你这样,我很高兴。娶不到我想要的,我也不会娶别人。”

喻青抬眼看进善阑哲的碧色眼睛,半刻之后淡淡笑起,拾杯饮尽。

天将全黑的时候喻青点验过最后几车粮草和储水,寻到毓清向他禀报。毓清坐在错嘉湖岸边,落日余晖荡漾在青灰的湖面,静得仿佛洪荒初生。听过喻青报上的清单,毓清望着水天尽处没有转过头,只向他道:“似这般洁净洒脱无拘无束,你羡慕么?”

“人到何时也不会全无拘束。”

毓清轻笑一声,“喻青啊,有时我真觉得你是上天送来专为提点我的。”

“喻青岂敢,殿下过誉了。”

“仔细看看吧,这样干净的地方,回了汉土再见不到了。”毓清说着站起身来,经过喻青身边时,轻轻拍拍他的肩膀。

喻青心间轻愁涌起,低头去看腰间的短刀。刀柄上粗砺的花纹已被磨得光亮,想来是用惯的。

用云火换了这个来,一是想要他随身的东西,二是觉得,那样好的马,只合由最合衬的主人驾着,在离天最近的草原上纵横驰骋。

终是,求不得。

就着最后一线天光,湖岸上一行字迹深深浅浅。喻青蹲身去看,是用草茎划在湿泥上的,毓清的清遒笔体。

‘千里其如何,微风吹兰杜。’

那最后一个字似被反复描划,深深的细沟割破泥土,几若伤痕。

运河上的浮冰全化净了时,随着京城航来的第一批商队,到了钦差的船。

方杜若与苏瑾谦往上河码头迎接。越临川自船上下来,一袭玄青的官袍穿得挺刮妥帖,再看相貌时,当真是松墨描的眉眼丹漆点的唇,斜飞的眼角透出几分倜傥风流,错眼再去看,却又变了狷狂。那汴梁的百姓看惯了苏瑾谦,只道世上再无比苏太守更标致的男子,此时见钦差大人的相貌比那水神庙里供的哪吒三太子更光鲜,早一传十十传百地嚷嚷出去,不大的码头一忽儿围上了半条街的人。

越临川自小最恶被人指摘相貌,到得岸边面上已是黑了几层。苏瑾谦不敢耽搁,更怕百姓越聚越多挤出事来,上前尽了见面的礼数,招呼轿夫过来请越临川上轿。百姓们见‘三太子’进轿要走,低低的嗟叹声响成一片,方杜若听着好笑,只抿唇忍着,却听近岸那边一个汉子爆出一句惊恐的高呼:“可不得了了!水里有个死人!”

人群响起一片惊疑之声,看热闹的百姓们纷纷向河边挤过去,一时局面混乱。这当口苏瑾谦几步登上为越临川下船准备的木阶梯,扬声道:“各位乡亲,码头近水,地域狭小,各位聚在此处,若失足落水,或是相互踩蹋,叫苏某如何同各位的亲人交代,如今越钦差与工部方大人俱在此处,亦不可惊了车驾。浮尸之事苏某定会全力查办,各位今日先散去吧。”

苏瑾谦在汴梁城中威德甚隆,深受百姓爱敬,围观的百姓听见他这番话,果真止了推挤,慢慢散去。自他身边经过时,许多父老抬头问安,苏瑾谦一一答过。方杜若心中感然,忽听身侧有人问道:“对治民以姓自称,他平素一贯如此么?”

方杜若惊了一下,愕然转头,却是方才已经上轿的越临川,不知他已在身边站了多久,自己竟全无觉察,想到他身为典狱官,似这般悄无声息的脚步和呼吸怕是为了方便查探多年练成的,方杜若只觉微微心悸。

“苏大人爱民如子,以姓自谦想来只为亲切平易。”

“爱民如子?下官看来怕是事民如子吧。”

“常言将百姓称为衣食父母,事民如子原也应该。”

越临川笑了笑,从方杜若身边走开。太守府的衙役此时已将浮尸打捞上岸,方杜若见那尸身被水沤得不成样子,胸口泛起一阵恶心,只远远望着不愿近前。越临川却缓步走了过去,停在尸首旁边掏出块雪白的绢帕掩了口鼻,弯下腰去仔细察看。苏瑾谦纵使心中惊惧,职责所在,也不得不走上前去向越临川道:“大人舟车劳顿,早些回驻馆歇息吧,余下事务交由下官属下的仵作与捕快去办,待案情查清之后下官即刻向大人禀报。”

越临川直起身,带着几分难解的意味向苏瑾谦笑了笑,“下官的船吃水深,想是搅到河底的污泥了,若下官不来,也搅不出这档子麻烦,不过大人治下的事,下官的确不该插手。”说罢将绢帕随手扔掉,回身向轿子走去。

苏瑾谦的品衔高过越临川,但越临川贵为钦差,代表的是天子意愿,因此两人互以下官自称。苏瑾谦见越临川初到本地便遇上此等恶性案件,却没说什么刻意为难的话,不由暗暗宽心,嘱咐了衙役几句仔细办差,又叫将码头区域暂且封闭等仵作过来,正想送越临川与方杜若回府,却听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远远传来。苏瑾谦回身去看,越临川与方杜若亦转头张望,只见一个蓝衣女子跌跌撞撞地奔跑而来,身后跟着几个似是邻里的男女。那女子奔至码头岸边,看见那尸首,身上晃了晃,脱力跌坐在地上,哭声益发凄凉:“夫君啊……我只当你嫌我怨我,弃我而去……不想你竟寻了短见……或是有奸人害你……必是有奸人害你,夫君啊……你死得好惨夫君啊……”

周围诸人见她伤心至此,皆相陪泪下,苏瑾谦走到那女子身边,道:“这位娘子,人死不能复生,千万节哀。”

女子转头见是苏瑾谦,抓住他官服的下摆哭求道:“苏大人,青天老爷……您替小女子的夫君做主啊……他必是被人害了,他平素开朗得很,不会寻死的……苏大人我求求你……替小女子的夫君做主啊…。。。”

苏瑾谦柔声劝解道:“苏某应承你,苏某是一郡太守,必会严查此案,还你家相公一个公道。事已至此,哀痛过重恐伤身体,千万节哀。”

那女子兀自哽咽,远处越临川蓦地绽出一个笑来,“为你家相公讨说法,你求苏太守有何用处。”

一言既出,四下众人皆诧异望他。越临川续道:“只怕如何追查此案,苏大人此时还不如你明白。”

方杜若见越临川仗钦差身份如此公然取笑比他位高年长的苏瑾谦办事不力,心中不快,正待出言规劝,听那女子强抑住喉头的抽咽问道:“大人说的什么,小女子不明白……”

越临川笑得更舒心了些,“不明白?你倒是生了一副精明相貌。”

苏瑾谦见越临川无由发难,更调戏自家百姓,心头怒意难遏,扬声道:“大人说的什么下官也不明白,还请大人赐教!”

越临川也不直言答他,只转向随那女子而来的众位邻里,问道:“各位可认得她家相公?”

众人纷纷点头。

越临川指着地上的尸首又问:“这尸首是不是她家相公,各位哪个能给本官一个确认?”

众人顺他手指去看,那尸首不但被泡得肿胀变形,衣物全失,更加上皮肤几乎全被沤烂,面目难辨。听见越临川续道:“混淆案情敷衍官府可是重罪,各位千万认准了。”众人迟疑再三,无人作答。

越临川向那女子问道:“这些人都说认不真切,你一不曾近前细看,二不曾查验身上的胎记痣记,你怎知道这是你家相公?”

旁边一位邻人看不过去,低声道:“夫妻连心,一望便知,也是有的。”

不止众邻里,几位衙役亦点头赞同。

越临川转向那插话的妇人,“这位娘子,若这地上躺着的是你家相公,你也这般跪下便哭么?”

“你!”那妇人听他这话,恨得怒得只差啐在他脸上。旁人有读过书的,见越临川的官服服色比苏瑾谦低些,仗着本地父母官在此,鼓起勇气斥责他道:“敬你是官,不要欺人太甚!”四下纷纷应和。

越临川不怒反笑,“好好,不说你们,说本官自己。这位娘子哭得如此伤心,必当这尸首是她至爱之人,如若本官的至爱之人……”话到这里,越临川咬了咬嘴唇,似是话难出口,然而很快续道:“如若本官的至爱之人失踪多日,蓦然出现一具无主尸首,本官惟愿那不是他。即便人人都说是他,本官没有亲眼看见,断不可能愿意相信;即便亲眼看见,不仔细查验,直到找到不得不信的证据,断不可能放弃最后一线希望。试问各位,遇到同样的状况,又有哪个会与本官不同?”

众人听完他这番说辞,皆消了声息暗自沉吟,再无一人开口反驳。

“而这位娘子一路行来已然哭得仿若奔丧,见到尸首更是看也不看,径自哭倒,一来二去,倒像是早已知道自家相公确实死了。试问各位,她又是如何知晓的?”

众人惊疑抬头,看见越临川脸上的笑,皆将目光投向跪着的女子。

苏瑾谦迟疑问道:“大人的意思,是这娘子谋害亲夫,沉尸河底,今日听闻尸首浮出水面,唯恐他人疑指,故而演了这场戏?”

“ 这尸首是不是她家相公的下官并不知道,这娘子既然谋杀亲夫,必是藏起了尸首,她声称自家相公弃她而去久不归家,虽瞒得了一时,年深日久难免遭人怀疑,今日听闻河里浮起一具无主尸首,她想使个偷梁换柱之计平息此事也是有的。大人若想验明正身,就让仵作剖尸详检,这点小事下官就不亲自动手了。”

越临川说话要走,那地上的女子猛然抬起头来,挂着半干的泪水直向他道:“我不杀他,终有一日被他打死,这样的冤屈你们这些青天老爷为何不管!为何不管!!”

越临川心中一动,蹲下身看进那女子的眼睛,片刻凑向她耳边轻道:“若依我说,你全无过错,只是太沉不住气。好些人叫我越判官,我今生取了你的命,来世判你一个美满姻缘就是,你自,瞑目吧。”

那女子俯身拜倒,一双素手紧紧捂住双眼,脸埋进泪水打湿的泥地中,一面大笑,一面失声痛哭起来。

越临川起身掸了掸衣襟,“这么一折腾,我倒不乏了。驻馆也不必去了,直接送我上堤便好,早一日查出隐患,我也早一日安心。”

苏瑾谦白着脸色略怔了怔,方才回身去唤轿夫。方杜若思绪方宁,听越临川的话意似已认定河堤必有隐患,不由眉头轻锁。

紫檀精雕的卧榻下了碧罗帐,低低的喘息被微沸的水声盖住,一室药香。

翟怀羽自陌楚荻身上撑起身子,将被汗水粘在额上的发向后拢了拢。陌楚荻伏在靠枕上闭着眼睛,面上挂着三分笑,却又像是极淡的表情。翟怀羽翻身躺在他身边,手搭上他消瘦的腰。药又滚了一刻,陌楚荻道:“煎老了便吃不得了。”

“本就是可有可无的一个方子,适当的房事,原是比什么都好的调理。”

陌楚荻轻笑一声,翟怀羽知他笑些什么,握住他的胳膊将他翻过来,牙齿叼住他的锁骨轻轻啃噬片刻,唇齿一路向下,边吻边咬,滑过小腹时,陌楚荻倒也舒服得哆嗦,却在他的手抚上腿侧时淡淡说:“内子近来面色红润,精神一日好过一日,看来这调理之效所言不虚。”

翟怀羽心中醋意上涌,停了动作,只将腿搭过去半压住他,扣住他的腰紧贴在自己身上,笑起言道:“三殿下喜添贵子,最近精神也好得很,在下听闻你的婚事,原为他备下了几副清神安眠的草药,如今看来却是多虑了。”

陌楚荻没说什么,只挂着淡笑,呼吸很轻。半晌没了动静,翟怀羽当他睡着了,撑起手肘给他掖被子,却听陌楚荻道:“怀兄纵然医术齐天,操劳过度也只怕累坏了身子,那么些个皇子殿下,怀兄如何顾得过来,全心顾好陛下的身体才是正经。”

翟怀羽将眼睫送到陌楚荻唇边,陌楚荻便微扬起头轻啄他的眼睑,翟怀羽扣住他的下颌又吻了一刻,笑道:“世上再没比你更聪明的人,你自好好哄我,哄得我开了心遂了意,自会妙手回春,东宫易主之前,陛下的性命也便无忧了。”

“上次的寸相思,楚荻还未谢过怀兄,怀兄亲手调出的毒果然连大理寺并太医院都查不明出处。”

翟怀羽轻笑出声,“你当没有谢过,再谢一次也不妨事,今日却不行了,你身子太弱,再折腾一番我舍不得。”

陌楚荻沁着嘴角的笑不说话,翟怀羽续道:“只是你如今娶了妻房,你我相会不若从前那般便宜,无论真病假病,你一月之内总要向宫中传我几次才是。”

“次次诊病都如这般秉退下人门窗全掩,纵是傻子,年深日久也会生出怀疑。”

“这‘静室针石之术’施了已有二三年,如今骤然停下反而招人怀疑。你那胆子,弑君的机巧都敢谋划,偷情却怕了么?礼部尚书当朝一品,如今的世道下不沾男风反而奇怪,在下的相貌亦不算委屈了你,纵使抓住也不难看,你又怕些什么?横竖只是怕他知道罢了。”

陌楚荻仍旧挂着笑,道:“怀兄查事如此深透,供职于官高不过五品的太医院全是可惜了,如若举仕,这当朝一品的位置哪里轮得到我。”

翟怀羽笑着揽过陌楚荻的肩在他颊上亲了一口,“瞧你乖巧的,世上哪有比太医更舒坦便宜的营生,若我不入太医院,不占这个国手名头,你此刻又会躺在哪个怀里?孙老太医,或是胡老太医?”

陌楚荻只是笑,翟怀羽重又翻身压住他,唇舌相接,吻得粗重却短促。再抬头时,翟怀羽用拇指按住陌楚荻的嘴角轻轻揉搓,道:“以你的身份,这样跟了我,心中自然不痛快,不过既然你我各取所需,你不痛快也不该让我看出来。你心中咽不过去,脸上便笑,你自己不知道?”

陌楚荻微怔了怔,唇角一动,倒真绽出半个笑来。

依本朝惯例,查验堤防通常是在郡城周边指定几段各三十里的河堤,白日上下人等乘车前往,到得河边后骑马自堤上经行,一路检查,验毕回府,明日换址再查。这典狱出身的越钦差巡起堤来却与工部或州府的官吏全不相同,只将官船开至河上,白日同几个算师在舱中翻看河账,看掉一本半本之后便叫将船靠岸停下,时停左岸时停右岸,然后带几个石匠并工部小吏徒步在堤头走上一二里,乏了再上船看账,夜间也不回转,索性睡在船上。方杜若与苏瑾谦原要陪着,被他几句冷语挡了架,眼见着官船越行越远,一去一回花去七日光景,竟似将汴梁辖下的黄河水程细细航了个遍。

这一日官船终于回了汴梁郡城,越临川坐上太守府大堂的主座喝了杯接风的茶,也没说什么寒暄客套,只向方杜若道:“方大人的河堤修得很好,下官一路验去,纵非无懈可击,大的疏漏隐患似是没有,这般报将上去,下官亦觉面上光彩。”

方杜若只笑了笑,“蒙大人谬赞。苏大人督河有力,此番工程不负圣恩多是苏大人的功劳。”

苏瑾谦正待辞过,却听越临川道:“苏大人若有功劳,下官自当一并上报,只是表功之前,账目上有几处地方下先要苏大人说清。”

苏瑾谦心中一凛,抬头望向越临川,见他一双眼睛沉沉盯着自己,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同当日揭穿那杀夫女子时全无二致,无由悸出半身冷汗。

“……下官不知大人所言何事,还请大人明言。”

“此次治堤,共发河工两千四百一十九名,年前工程虽未完结,圣上见新春将至,悯河工辛劳,特旨以豫州州府库银预支工钱,总计四万八千余两,无错?”

苏瑾谦点头。

“预支工钱,原为河工过年之用,圣上特别嘱咐须在小年之前完结,苏大人并属下差役果然不负圣恩,这河帐上记着腊月二十库银运抵,因天色已晚,封存一夜,次日开封散支,一日发尽,可是真的?”

“银钱大事,汴梁郡府自然不敢耽搁。”

越临川听见苏瑾谦这话,似抓住庄家破绽的赌徒那般笑将出来,“一锭库银足色五十两,一人工钱二十余两,不将库银化开重铸、仔细称好,如何发得?那近千锭的银子如是发来,又岂是你区区一个太守府一日之内发得尽的?”

苏瑾谦微微白了脸色,额上渗出汗来,只道:“如此大笔银子,下官唯恐久留生事,以是敦促属下连夜赶铸,白天散发工钱时多数银子已然铸好了。”

“这‘封存一夜’实为诳语了?”

“想必账房笔误。”

越临川摇头笑道:“笔误笔误,此也误彼也误,到头来账面上的哪句话能清白无误,又叫下官该信哪句,不信哪句呢?”

苏瑾谦俯身拜道:“下官督账不利,恳请大人责罚。但这二千四百位河工的工钱确于当日完发,半分不少,下官府中收条俱在,或是大人向城中寻几位河工前来,一问便知。”

“如此小事何需大人提点,下官今日既然坐在这里,自是已经问过了。”

此时不止苏瑾谦,连方杜若听他话含刀锋,也已悸出汗来。但凭与苏瑾谦多年交往,方杜若断不相信他会与贪赃舞弊扯上半分关系,此时只提起了一颗心,等越临川说些什么。

“下官不止问过,还看过。下官命几户河工呈上来些当日领到的工钱,分量足不足如今已不好说,成色却是不够的,更加上多是些散碎边角,断不会是库银重铸所得。下官今日只问苏大人一句话,用来发工钱的这些银子,大人究竟从何处得来?”

话至此处,苏瑾谦知道再瞒不过去,起身行至堂中,双膝跪下,道:“下官万死。全为向城中富商暂借的义款。”

越临川勾起嘴角笑得舒畅,“——那这四万八千两库银,又向何处去了?”

苏瑾谦只抿唇不答,方杜若此时再坐不住,起身向他言道:“苏大人,方某知道其中必有隐情,如今钦差在此,天恩清明,大人还在犹豫些什么,据实以告方可解脱嫌疑啊!”

越临川轻笑一声,“解脱嫌疑?早听朝中人称方大人为方菩萨,自古知人易知心难,竟连菩萨都看不透么?四万八千两白花花的银子,怎么能凭空就没了?要么是被人吞了去,要么是——银子不是没了,是从来就不曾有过。”

苏瑾谦猛然抬头,定定望向越临川。

越临川见自己的猜测已得确证,脸上又露出几分笑来,“若不是州库无银可提,事民如子的苏大人怎会向治下的富商去打这个秋风。”见方杜若渐露了然之色,越临川续道:“河工们年关能过自然欢喜,这几位被苏大人看上的富商是自愿是被迫,却又两说。当日既然许诺暂借,就不知道苏大人打算再向哪里伸手去补这项债务了,莫非你那恩师过上几个月便能凭空变出银子来?”

苏瑾谦见越临川将话引至豫州丞宋新儒身上,沉下面色叩首言道:“下官私吞库银,勒索商贾,自然不敢令州丞大人知晓。”

越临川见他这样,似是见到了什么新鲜物什,睁大眼睛笑出声来,“苏大人也知道这桩罪行算到自己头上便是私吞库银勒索商贾啊?本朝虽无株连之法,先人犯下此等大罪,后世子孙如何做人,苏大人纵使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后人考虑一二,何苦替人背下如此黑锅?”

“钦差大人明察秋毫,下官岂敢将己罪诬予他人。”

“好好好,那大人说说看这四万八千两银子哪里去了?即便埋入土中也要好大的坑呢,即便一月之内花光造净也要好大的动静呢,即便用来打通关节贿赂上官也要有人敢收呢,莫非苏大人将银子沉入黄河了不成?沉在哪里?下官倒要派人捞捞看。”

苏瑾谦见越临川精明至此,已然无话可答,木然跪在地上。

越临川看着神色震惊的方杜若笑了笑,复向苏瑾谦言道:“若论治土为官,苏大人堪称良守;若论知法为人,苏大人怕连市井小民都不如些。邻人犯法,小民尚知向官检举,如此大贪,苏大人竟然知情不报。下官知道宋新儒是你当年主考,他在吏部为官之时想必对你多有提携,但他吞下的银子不是他宋新儒的,亦不是你苏瑾谦的,而是百姓缴与国库的,你因一己私情包庇于他,是对圣上不忠,对百姓不义。堂堂三品大员,进士出身,这些道理还要下官讲与你知么?”

“库银周转不灵,宋大人道开春之后定能充平,现下必然已经补足空额了。”

越临川讶异地撇撇嘴角,似是不知再该如何笑好,片刻道:“这样的鬼话苏大人都相信,下官是该夸苏大人君子胸怀,还是骂苏大人愚蠢幼稚啊?”

方杜若急向越临川道:“苏大人秉性纯直,从来只以君子之心度人,此次犯错实为遭人蒙蔽,他为官多年清正廉洁,深受百姓爱戴,万望钦差大人体察下情,天威明断啊!”

越临川摇头,“下官虽然身代天威,这明断之事却不敢朁越,只当将所闻所见如实上报,叩请陛下裁决。方大人想为苏大人缓罪,劝我不如劝他自己,揭发同党协助办案有望减刑,大人劝他将知道的都说了吧。”

苏瑾谦此时言道:“若非此次工钱之事,下官焉知州库无银,现下又能说些什么。”

“这倒是句实话。”越临川说着微微一笑,“州库存银充平之时少说也有十万两,宋新儒当日既连四万八千两都拿出不来,下官倒要看看他今时如何填上。——劳动太守府的车马,送下官向州府去一趟吧。”

豫州州库亏空案的折子送到案头时,一并送上的还有毓清率部回朝的喜讯,皇帝拿着两张折子反复观瞧,一喜一忧。喜的是自己最宠爱的儿子得胜归来,忧的是宋新儒身为资深老臣,惩处起来甚为棘手,若罚得太重,恐老臣们寒心,若罚得太轻,又怕难平民愤。按说皇帝的位子坐了这么些年,八九万两银子在眼中算不得巨贪,怎奈越临川查案查得如此仔细,什么收受贿赂,纵子放贷,任人唯亲,竟连太后国丧之时私纳姬妾的事都被他翻将出来。违制事大,纵是皇帝如今也保不得他,只得将豫州州府并汴梁郡府的相关人等撤职的撤职查办的查办,为首的宋新儒并苏瑾谦,朱批斩立决。

毓清回京当日带领几个有功将领入宫参拜,皇帝迎出殿外,父子相见分外欢愉。近卫统领韩紫骁看见毓清身后的年轻参将,只觉眉眼之间像极了儿时玩伴,无奈圣上在前,不敢上前询问。入得殿内,皇帝对毓清仔细探问,问行军之间可有吃苦,作战之时可有受伤,又问塞上风土。毓清一一答过,更将喻青与善阑哲的趣事前前后后讲给皇帝,听得皇帝哈哈大笑,连问喻青是哪个。毓清指着立在殿中远处的人道:“便是他了。”

皇帝听闻他数次建言有功,正待夸奖,却听身后的韩紫骁低低一句:“果真是……”

皇帝回头问道:“果真是谁?韩爱卿认得他?”

韩紫骁与喻青离散多年,今日重见只觉心情激荡,以是自语出声,不想被皇帝听见。韩紫骁慌忙答道:“回禀陛下,若微臣没有认错,这位喻小将军是微臣儿时的邻居,当年他随父亲出塞行商,再未回转,微臣以为……”

此时喻青带着疑惑与惊喜的声音也远远传来,“……韩大哥?”

皇帝笑道:“一别经年,殿上重见,真如传奇一般,寡人亦感欣慰。——传旨,赐殿内诸将士黄金各五十两,韩爱卿你也散假一天,同故人聚聚去吧。”

殿下诸人见沾了喻青的喜气,个个笑逐颜开,叩谢而去。韩紫骁连连谢恩,从皇帝身边辞去,匆匆出了大殿赶上喻青,两人见面,只一把抱住喻青道:“这些年来你在哪里,怎么半分音信全无!”

喻青见了儿时倚重的大哥,似见到多年失散的亲人,只觉得阵阵心酸涌上胸口,霎时落下泪来,将这些年的经历粗粗对韩紫骁说了,韩紫骁亦陪着湿了眼睛,道:“你竟吃了这样的苦,这么多年亏你如何忍得下来……喻叔父……果真不在了……”

喻青勾起伤心事,只落泪涟涟,听韩紫骁道:“如今云开月明,你也莫要伤心了,今后我家便是你家,今日到家中去,叫你云英嫂子亲手做桌好菜,我们三人好生聚聚!”

喻青听他这话,挂着泪抬起头来,“韩大哥娶了云英姐为妻?”

韩紫骁点点头,竟微红了脸,喻青见他这样的豪勇男子也有这般儿女情态,不由轻笑出来。

殿内皇帝与毓清继续说话,毓清为属下向皇帝一一请功,说到喻青时,道想将他荐至户部为官。皇帝道:“最近豫州州库亏空的案子细查下去,户部会有些人事变动,到时拿他补上也算才尽其用。”

“豫州?儿臣刚刚回京,尚未听闻。”

“豫州丞宋新儒侵吞库银,汴梁太守苏瑾谦知情不报,俱已批了斩立决了。”

毓清听见苏瑾谦的名字,心中惊了一下。他知道方杜若在豫州监河,因此多问了一句,不想真问出事来。

“苏瑾谦一向廉政爱民,儿臣觉得,他是否无故受了牵连?”

皇帝闻言一笑,“苏瑾谦的名声已传至我儿耳中了么?怕是方杜若对你言讲的吧?”

毓清点头称是。

“他倒是上了一封极长的折子为苏瑾谦开解,看来两人素日交情不错。”

毓清知道皇帝生平最恶臣子结党,以是没有回话。

皇帝叫将方杜若的折子拿给毓清,毓清从前到后匆匆看完,道:“苏瑾谦治守汴梁多年,广有政绩,深得民心,此次向富商借银凭的是信誉威望,并无强迫手段,又全是为了向河工救急,自己并未截流一分半毫,纵使有错,罪不至死。何况汴梁百姓如今正联名上书为他请命,父皇可否宽限几日,待百姓书至,再加定夺?”

“你道他罪不至死?州库亏空,他向富商的借贷如何还上,信誉威望能变出银子么?即便宋新儒真从州府兑银给他,那银子也必是从豫州其它郡县搜刮来的,你只道他对自己治下的河工恩慈有加,却不见他不顾它郡百姓的死活么?”

“宋新儒私吞库银,苏瑾谦并不知情,这折子上说宋新儒对他言讲只是周转不灵,开春必能充平,若无这桩许诺,苏瑾谦纵有天大的胆子又焉敢借下四万八千两债务。”

“他不知情?”皇帝看着自己的六儿子笑了笑,“他不知情,为何起初想为宋新儒顶罪?若宋新儒本来无罪,他又顶些什么?”

毓清无言以答,皇帝续道:“若论行军打仗,你那些哥哥弟弟们没一个及得上你,若论政务,你却要多向你三哥学些。我将方杜若的折子给毓疏看了,你道他说些什么?”

“儿臣不知。”

“他说杀不杀宋新儒原是小事,苏瑾谦却是不能不杀。”

毓清不解,只睁大了一双水色的眸子望着皇帝。

“苏瑾谦是好人、好官,寡人自然知道。这样的好人为何回护宋新儒那样的坏人,你想过没有?”

“宋新儒于他有恩?”

皇帝嗤笑一声,“当年苏瑾谦高中进士,宋新儒是他的主考,这座主门生之谊原是天下最大的恩情。天子开科取士,为的是谋取治国贤才,如今却成了官员士子们网罗关系的手段。主考同知个个将天恩视为己恩,将国士视为家臣,登科进士只知谢座主结同年,不知为国效力为君尽忠。我朝已历几世,科举朋党愈演愈烈,长此以往那些公卿士子还知不知道这国家是谁的国家,天下谁的天下!”


暮云深 正文 第四章 云横秦岭家何在,遍插茱萸少一人(上)
章节字数:12790 更新时间:07-11-15 18:25
毓清平日只知带兵习武,或是仔细打点与皇家兄弟们的关系,这些朝堂上的利害牵扯从未想得如此深透,此刻只是垂目不语。

“这些道理你三哥很是懂得,他向寡人道,苏瑾谦劝富赈贫,即便来日无钱还贷,亦算情有可原,这只知有恩师不知有天子的大罪才是必斩的因由。明旨杀了他,以一儆百,科举朋党必然有所收敛,如若留他不死,天下人倒真将他视为知恩图报的楷模了。”

毓清明白天理大过人情,毓疏的主张字字切中要害,纵然苏瑾谦的做法再怎样无可指摘,这份动机在此,已经注定保不住性命了。思至此处,毓清向皇帝言道:“此番儿臣得胜回来,旁的封赐通通不要,只求父皇赐苏瑾谦一具全尸,也算父皇体他多年政绩堪为天下表率。”

皇帝犹豫片刻,道:“你说得亦有道理,寡人也怕贸然斩他,难平汴梁民意。只是朱批已发两日,此时再改,怕来不及了。”

毓清起身言道:“恳请父皇即刻下旨,儿臣的战马千里良驹,儿臣亲去传旨,必定赶得上的!”

皇帝闻言皱起眉头,“你征战数月刚刚回京,这般劳筋动骨为了哪个?”

毓清只跪下言道:“恳请父皇下旨!”

皇帝虽觉得毓清这番决断有些荒唐,无奈实是疼他,加上他宁边归来立下大功,此时不想拂他的意,唯有点头应允。

行刑当日天色阴沉,至午浓云不散。方杜若命小粳备下一壶陈酿,几碟精肴,向府牢为苏瑾谦压行。入得牢中挚友相见,双双落下泪来,小粳在一边陪出许多眼泪,哽咽道:“我家主子喝不得酒,我替主子先敬苏大人几杯。”

苏瑾谦忍了眼泪,举杯道:“苏某一介罪人,粳小哥莫再叫什么大人了。方大人与粳小哥这份心意,苏某无以为报,唯有来世再还了。”

小粳憋嘴又哭,胡乱饮了几杯,又劝苏瑾谦吃菜。方杜若在一旁不断垂泪,小粳道:“主子莫要再哭了,主子这般哭,苏大人走得也不痛快。”

方杜若强笑言道:“是我不通事理。苏兄一世为人善良纯正,死后必往极乐净土,杜若回京之后定请白马寺高僧为苏兄往生超度。”

苏瑾谦笑道:“方大人果是修佛之人,苏某却不信这些生死因果,只请方大人往后清明忌日为苏某抚笛一曲,苏某泉下有知,也便瞑目了。”

方杜若只觉心痛难当,唯有强自忍泪,点头应承。

午时二刻,监斩官向牢内提人,苏瑾谦镣铐加身上了囚车,一路行过州府主街,城中百姓大多知道他为官的声名,一一面露愁色,更有自汴梁赶来的百姓,个个在囚车两侧跪倒,沿路哭声不绝。刑场周围早已被汴梁百姓围满,见苏瑾谦下得车来行至斩墩前跪定,纷纷失声痛哭,呼冤叫屈之声凄恻震天。监斩官见民情激动,唯恐拖延下去生出事来,眼见时辰将至,不愿再等下去,抽出令牌掷于地上喝道:“行刑!”

百姓哭得越发凄惨,纷纷向刑场中央挤去。刽子手不敢耽搁,手起刀落,霎时鲜血喷涌。方杜若不忍再看,只闭目垂泪,几乎咬碎牙床。忽听围观百姓一阵惊呼,睁眼再去看时,银衣少年骑着白马跃过人群,蹄溅鲜血,看见地上的首级,生生怔在场中。

瞬息不停鞭马狂奔,终是晚了一步。毓清越过淤满鲜血的刑场望着面色惨白的方杜若,嘴唇动了动,低低唤他的名字出来。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绿衣歌女柔曼曼持着红牙板,浅吟低唱。锦服的恩客懒懒歪在矮榻上,手中的酒杯在榻沿上轻轻叩着拍子,待一曲终了,拊掌言道:“分别月余,绿娘子的歌艺又有长进,听得人骨头都酥了。”

美人眼波一转,娇笑道:“知道越爷爱听奴家唱曲,越爷这些日子不来,奴家想得厉害,苦练来着,心道等越爷再来,定要用曲子将越爷拴住了,免得越爷三天两头不见踪影,叫奴家将心肝都想碎了。”

越临川扯了她的手腕拉进怀里一阵乱亲,“瞧瞧瞧瞧,慢说歌喉越发可人了,这小嘴也越发甜腻起来,如此下去,若爱死了我,哪个再来疼你?”

绿蕊只笑得浑身轻颤,伸手解他的衣物,两人拉扯调笑之间,忽听房门一响,一个男声在门外冷冷道:“越临川可在里面?出来相见。”

越临川心中一惊,推开绿蕊猛地坐起来。绿蕊见他面色古怪,知道门外的人与他有些瓜葛,令他不好直接回话,于是径自开口道:“门外是哪个泼皮,恁地不通事理,人家夫妻在床上玩耍,你是想进来看看怎的?”

绿蕊在青楼混迹多年,早听出门外之人是那从不进窑馆的所谓君子,以是用了正经的妓女口吻答他,望他无趣羞惭,罢休离开。门外果然没了动静,越临川拧着眉毛低着头,一张面孔时青时白,阴晴不定,一忽儿门口道:“我在这凝芳楼外等你,玩耍够了就出来见我,你早朝之前总要回家换官服吧?”说罢脚步响起,那人转身离开。

绿蕊重又偎进越临川怀里,道:“这是哪个?与越爷有过节?竟追到这里来。”

越临川勾起嘴角笑笑,一双眼睛却空茫茫看着锦被上的花纹,不知在想些什么。绿蕊凑过去把弄他,又舔他的耳垂,越临川将她轻推开,道:“我今天刚回来,身上乏得很,你陪我先睡一会。”说着裹了被子躺下。绿蕊知道他是被那人败了兴致,也不好再说什么,随他躺下,将整个身子偎了过去。

似这般不知躺了多久,蜡烛也燃尽了,绿蕊正待沉沉睡去,却听见越临川披衣起身,她朦朦胧胧向越临川问道:“这深更半夜冷风刮着,越爷往哪里去?”

越临川匆匆穿戴衣物,道:“明日要向衙门述职,我刚想起还有几条档案尚未准备妥当,这就家去了。”

绿蕊是聪明女子,也知道不再问下去,只披衣道:“奴家送越爷下去。”

“不必了,天还早,你再睡吧,恩银我结在柜上。”

绿蕊看他匆匆出去,躺下咬起被角,闷出几滴眼泪来。

越临川出得楼外,见那人果真正在门对面的墙下站着。花街不夜,人流灯火在他身前来来去去,浪语谑笑不绝于耳,他却只是袖着手垂着头等,背挺得笔直,全像身处别方世界一般。

越临川走上前去,作揖问道:“陆师傅有何指教,学生听着。”

陆妙谙微愣一下,抬头见他,皱起眉头道:“你还知道叫我一声师傅,堂堂大理寺少卿,司掌法典狱令,甫回京城,一不参驾,二不述职,夜宿青楼,成何体统!”

“陆师傅不说,又有哪个知道学生已经回来了。学生还没问过陆师傅是如何知道的?”

陆妙谙转开眼睛,只道:“今日去你家中,见你行李到了,问了下人,竟说你大约在此,便寻了来。”

“陆师傅是第一次到花街来吧?学生带你周游周游?”

陆妙谙气得紧抿嘴唇,越临川道:“此处人多口杂,两个朝廷大员站在这里争吵,传扬出去总不好看,陆师傅不怕,学生还怕呢。”

陆妙谙又气又恼,甩手便走,一路生着闷气,避开人流七转八绕,走了不知多久,猛然停下时,却已是黑漆漆的巷子。陆妙谙转回头去,明晃晃的花街在巷口露出几许亮光,那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裹在光里慢慢踱了过来。

陆妙谙叹了口气,转身向他走过去,巷子狭窄,他要走回街上,须得越临川转身先走或是让开,行至面对面,越临川停下脚步,退也不退让也不让,只是一味看过来,背着光也不知道是什么神情。陆妙谙等得不耐,伸手推他,却被他抓住胳膊往前拽了一下,结结实实抱个满怀。

“这是做什么!都这么大了,让人看见成何体统!”

“这是凝芳楼的后门,姐儿们传这里闹鬼,平素从不过来,你不嚷嚷便没人看见。”

陆妙谙只好低了声音,道:“这又是怎么了?谁又给你委屈受了?”

越家祖上对陆家有恩,两家代代多有往来。陆妙谙成名甚早,十七岁得中状元,之前之后都帮越家子侄带过些课程,以是越临川称他师傅。越临川在越氏宗家排名最小,母亲原是歌女,生子之后被接进府内,却从来没得过半个名分,早早死去。因越临川出身低贱,其余兄弟姐妹皆将他视为欺侮的玩意,越老爷亦从不将这个儿子放在眼中,甚至不让他进入家学。那日陆妙谙正在讲习《大学》,错眼看见窗外有个小小身影,陆妙谙一走过去,那孩子便跑开,过些时候再悄悄过来,终有一次陆妙谙脚下快了一步,伸手出窗抓住那孩子的衣领,逮个正着。

那六七岁的孩子吓得浑身发颤,一双漂亮的眼睛怀着极深的恐惧看过来,陆妙谙原本全无恶意,见他吓成这个样子,连忙柔声安慰,又问别的孩子这个是谁。越家的长子随便答了几句,陆妙谙大致懂了意思,便问越临川躲在窗外可是为了听课。越临川怯怯地点了头,陆妙谙笑道:“既想听课,何必蹲在窗下,直接进来坐着便好。”

后来这句话,越临川一直一字不差地记着。

第二日越临川早早到了课堂,越家的其余子弟见他进来,一片嘲弄之声。他的三哥拿毛笔蘸了墨汁向他眼睛上画,“瞧这狐媚的一双吊稍眼,全与你娘一模一样,既然这般像个下贱的戏子,三哥给你画上脸,你给我们唱上一曲正好……”

越临川低头闭着眼睛,既不躲开也不回嘴,只默默忍着。余下兄弟将更多墨汁书本,甚至镇纸砚台向他招呼,他被砸疼了也只是弯弯腰,绝不离开坐着的椅子。一忽儿陆妙谙进来,看见这般光景,几乎气炸了肺,却只是向讲案前冷冷一坐,道:“今日课开得早,先考你们几个对词。”他见越临川那日穿着一件青绿色的旧衫子,便道:“——绿衣。谁能对上?”

一时堂中有对红花的,有对彤云的,有对碧裳的,闹得不可开交。陆妙谙见越临川咬着嘴唇不说话,便向他道:“临川,你说。”

越临川听陆师傅这般唤他的名字,蓦地抬起头来,明魅的眼睛中流露出一丝欣喜,眨了眨眼,扬声道:“——黄鸟。”

陆妙谙听他开口便是心中正解,笑道:“对得很好。只怕他们还没听懂,你再讲讲。”

“《绿衣》《黄鸟》同是诗经篇名,又皆为悼亡诗,文辞哀切,古意深远。”

“讲得也好。不过这个原不算难,我再问你一个……——恒河沙。”

双字变为三字,堂中的孩子都没了声息,兀自思索,却听越临川亮亮答道:“不烬木。”

陆妙谙没想到越临川答得这样快,答案又是这样新奇,便问:“这是什么,讲来听听。”

“《神异经》载,南方有炎火山,其中生不烬之木,昼夜火燃,得暴风不猛,暴雨不灭。”

陆妙谙沉吟片刻,道:“恒河沙对不烬木,虽不是完全工整,意态却有深远之处,这个也不错。这《神异经》你又是在何处看到的?”

“是……我娘留给我的。”

底下的孩子哄笑成一片,陆妙谙明白越临川的母亲出身青楼,这志怪之书应是她闲来无事解闷用的,既然带进府来,这小小的孩子饥不择食,倒也看得细记得牢。陆妙谙想来便道:“对词虽然对得好,旁门左道终非正路,日后还要多看些圣人经典才是。”

不想那小小的孩子却道:“人人都看圣人经典,全将天下看成了一个样子,我偏要看到些旁人看不到的东西。”

陆妙谙被他说得一愣,讶然于他小小年纪便有如此见识,此番言论虽有些离经叛道,却能突破历代科举陈风,颇有新意。陆妙谙不便夸他,但也不想责他,只笑着让他坐下,向其余弟子道:“今日的对词,是临川对的最好,既然对得好,便是这里合格的学生,你们哪个想叫他出去,需得先学得过他,若是个个都学得比他好,为师自然不会再让他坐在这里了,听懂了么?”

众子弟虽不情愿,也纷纷点头。

越临川知道陆妙谙只比自己的大哥大上一岁,不过十六年纪。看他一副一本正经的师长模样,越临川低头偷偷笑出来。

当日结课,陆妙谙将越临川留下,向他说解道:“今*****哥哥们欺负你,我是看见了,但我若是责罚他们,难保他们日后不会怀恨在心,加倍报复于你。只要你勤奋读书,处处强过他们,他们对你心生不甘,再生佩服,自然不会再欺负你了。你只自己争气,有什么委屈也要说给我,我纵不能惩处你家兄弟,替你排解些也是好的。 ”

两家算起来,陆妙谙与越临川是平辈,以是对这个小小的弟弟甚为心疼。越临川亮着眼睛望着他,他说一句便点一下头。

陆妙谙又道:“你方才说要看到旁人看不到的东西,志向很好,只是如今的世道下,想伸张这样的志向,先要举仕,因此圣人书也要仔细读,明白么?”

越临川还是点头,见陆妙谙收拾东西打算回府,咬着嘴唇闷了一刻,突然扑过去两只手抓住陆妙谙腰间的衣服,将脑袋埋进他怀里。陆妙谙见他这样,知道他平时受了太多委屈,今日好不容易见到个对他慈善的人,因此舍不得自己走,于是轻轻拍拍他的背,安抚道:“我明日还来呢。我今天看你被欺负成那样也不愿离开书堂,就知道你总有一天会是这里所有人中最有出息的,你好好读书,来日中了进士,你全家人都会将你当成宝,再没人敢轻侮你了,知道么?”

越临川将脸埋在陆妙谙胸口,轻轻点头。

次年陆妙谙大魁天下,九年后越临川得中二甲进士。陆妙谙当日说的果然无错,越临川在越家这一代子侄中第一个登科,第一个举仕,如今官位也做得最高。越家现在果然将越临川当成宝贝,越临川却不将他们放在心上起来,不时流连秦楼楚馆,接连数日不返家中。陆妙谙虽然常常说他,但也觉得自己没什么身份去管,话从来说得不重,今日见他远游归来却不来探问,以为他出了什么事,去越家问时,却是直接去了凝芳楼。陆妙谙一时生气,寻了个由头一路找来,现在见他往自己怀里钻,才知道他确实遇到了什么不痛快,于是柔声劝着,又问了许多句,越临川只是不答。

陆妙谙知道越临川脾气拗起来便不用指望他开口了,只得轻轻拍着他的背,这么过了一刻,渐渐听出越临川的呼吸又短又断续,竟似抽咽。陆妙谙慌忙伸手去摸,触手全湿,这下可惊得心慌意乱,心道从小看他长大,再受怎样的委屈也没见他掉过半滴眼泪,今天是遇到什么不得了的事了,居然哭成这样。陆妙谙连声急问:“这是怎么了?啊?究竟怎么了?你倒说话啊?”

越临川离了他的身子蹲下去,强忍着哭声缩成一团。陆妙谙随他蹲下,听他断续言道:“我活不了了……我一辈子想要的全没了……再不想活着了……”陆妙谙慌乱问道:“出了什么要命的事了?你喜欢的姑娘查出痨病了?纵是痨病,现在宫中的翟太医医术高明,我去求他,没有治不好的……或是你喜欢的姑娘许了人了?她若愿意跟你,你出更高的赎金赎她不行么……就说你早该将人家赎出来,青楼总归不是人呆的地方……”

“……既入青楼,哪里还有能呆的地方……纵使被人娶回家去,被主母妻妾丫鬟仆役作践……生了孩子也全是猪狗不如的东西……”

“谁又指摘你的出身了?我去跟他讲理!”

“我这样的腌臜东西……哪里配让你次次为我得罪他人……你是大家的嫡室长子,身份尊贵干净得很……公主都要下嫁……”话到这里越临川再说不下去了,泣不成声。

“原是这个,”陆妙谙见他说破,微微放下心来,“按说陛下择驸马,像你这样的才情相貌年纪,本当排在第一,但是世间俗见积习已久,陛下也有他不得不顾忌的难处。若按我说,娶了公主便是好事么,如若夫妻离德,倒不如娶个两情相悦的微寒女子,是何出身又有何关系。”

越临川只是忍着声音哭,陆妙谙又劝道:“况且醉打金枝的戏文你又不是没听过,所谓伴君如伴虎,将天家女儿娶为妻房岂是容易的?来日相处起来,我还真怕妙辨遇到什么凶险。”

“……哪个?”

“九公主,灵善公主。”

“哪个要娶九公主?”

“妙辨啊,我弟弟。”

越临川像是骤然噎住了,猛地咳了几声,咳声未止便匆忙问道:“不是你么?妙辨是庶子,如何能娶公主?”

陆妙谙顿觉几分哭笑不得,道:“你刚回来,自然不知道。陛下原拟将公主下嫁于我,我虑到九公主年庚十五,我却已然三十有一了,加之曾经丧妻,如此联姻怕公主觉得委屈,因此向家中建议动用族法将妙辨擢为嫡子,将我绌为庶子,日后家业由他继承,陛下亦已恩准,如此便成全了一对少年夫妻。”

“那你自己呢?当年秦小姐尚未过门便已过身,你按礼法虽为丧妻,按实情却并未娶过亲,你想为她守到几时?”

陆妙谙一怔,“……你问这个做什么?……莫非……莫非你方才……”陆妙谙这时才明白越临川究竟哭些什么,一时心乱如麻,话也说不利落了,“……你那一辈子想要的,是……我?”

“人要不到也不妨事,心我却全要,一分也不许少,你给不给?你若不愿给,我将心挖出来给你,你要不要?”这几句话,越临川说得一字一顿斩钉截铁,只剩真将一颗心剜出来给他。

陆妙谙愣愣看着越临川,仿似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良久之后,垂下眼睛低低叹气。

“我这颗心,几时又曾给过别人……”

越临川凑过去亲他,陆妙谙也没躲开,这么静静吻了一刻,越临川伸手抱住他的脖子,在他耳旁道:“陆师傅是君子,君子说的话一辈子都算数的。”

陆妙谙轻轻笑起,他不知道越临川冲着他的身后也在笑。那典狱出身的人今日去过陆家门前,如何不知道天子将公主嫁给他家哪个儿子,此时挂在脸上的眼泪不知有几分是真的,心中满当当的幸福却是足金足赤,这辈子再没这么真过。

小皇孙满月当天,三皇子府并未大摆酒宴,只请了几家近亲小聚。陌楚荻带着夫人陆氏与妹妹如虹去向毓疏贺喜,陆氏是第一次面见这位天大大伯,款款行了礼,一双眼睛却不敢抬,很是拘谨。陌楚荻笑着劝慰她道:“三殿下最是随和的,从小对我多加看护,仿似亲哥哥一般,夫人莫要拘那许多礼数,只当自家人便是。”

陆氏夫人点点头,这才敢抬头去看毓疏,一双水杏般的眼睛透着明媚温和,盈盈的眼波倒叫毓疏不知如何对视,只点头笑了笑,招呼他们落座。

如虹与毓疏是闹惯了的,粘上去恭喜哥哥贺喜哥哥地叫,毓疏一面应她,一面看着陌楚荻对陆氏夫人笑着讲解堂前院落中的一树桃花,陆氏夫人听得专注,明艳的眼睛时而看花,时而看着陌楚荻,即便成亲已有月余,她看着自家相公时,脸上仍带一丝娇羞甜蜜。毓疏心中自然不是滋味,只带笑喝茶,去与如虹说话。

一忽儿正妃罗氏将小皇孙抱出来,女眷们纷纷围过去看,罗妃将孩子递给陌家的新媳妇,陆氏夫人接过来,却不知如何去抱,孩子不舒服地蹬蹬腿,吓得陆氏手足无措。罗妃笑道:“想来妹妹家中没有更小的弟妹,从没抱过孩子呢。”陆氏夫人红着脸点头,将孩子递回去,罗妃却只是从下面托住,并不接过,“不妨事,正好学学,不久便能用上了。”

众女眷纷纷笑开,陆氏夫人埋下头,满脸羞红,陌楚荻在远处笑道:“借嫂嫂吉言了。”

罗妃向陌楚荻招手道:“探花郎过来,抱抱你这小侄子,也让我儿沾你几分风采灵气。”

陌楚荻走上前去,笑道:“小皇孙天皇贵胄,是臣弟沾他的福气才是。”说着将孩子从自家娘子的手中接过,抱在怀里轻轻拍着。不想孩子到了他的怀中竟变得十分乖顺,明亮的眼睛向上张望,可爱非常。陌楚荻笑着逗他,又问罗妃:“陛下赐过名字了么?”

“今天早上赐下的,叫庆麟。”

陌楚荻闻言拿手指轻轻点着孩子软软的鼻尖,“庆字辈也排了不少了,这么好的‘麟’字,皇帝爷爷哪个也没舍得给,原是等着给你呢。”

孩子睁着一双大眼睛,亮亮地看他。

毓疏听见陌楚荻的话,心中微动,扬声对罗妃说:“你们妯娌姊妹带麟儿去内室玩吧,有我们这些老爷坐着,你们的私房话也不方便说。”

罗妃笑着点头,依言带着众女眷离开。毓疏起身向书房去,陌楚荻跟上,到得屋内毓疏吩咐下人倒上茶水后关门下去,两人静默坐下,一时无话。炉里的熏香袅袅而起,窗户开着,院中架上的紫藤艳丽如堆锦,陌楚荻看着花,忽然轻轻咳了一声,毓疏起身熄掉熏香,走过去一只手搭上他的肩头轻轻握住,静了一刻,道:“又瘦了。”

陌楚荻只道:“开春衣服穿得少,是殿下想多了。今年殿下这里的藤花开得比我府上的还好。”

风从窗口进来,吹散了熏香的味道,带来藤花暖蜜一般的香气。毓疏收回手,深深抑住胸中叹息。

“方才借你吉言了。”

“有身份的众位皇子里,殿下第一个得嫡子,臣弟方才说的只是实话。”

“这些话你不说,连我都不曾想到。”

“ 陛下对殿下的倚重,臣弟不说,殿下也该知道。”陌楚荻将视线转回室内,“此番库银亏空一案,一来殿下处理得当,深受陛下赏识,二来越临川审案精严,益得陛下器重,三来宋新儒昔年曾为太子近臣,他多年侵吞库银肆无忌惮,与户部放任不无关系,此案之后,陛下下旨彻查户部舞弊,显见已对太子的多年疏忽心生不满,这一出一入之间,殿下势涨,太子势亏,庆麟的名字已将圣上的态度说解明白了。”

毓疏淡笑,道:“一块石头打下许多鸟来,荻哥儿的建议从来没有不好的。”

“建议是臣弟的建议,但非越临川不能做到。他为殿下办成大事,殿下谢过了么?”

“父皇原拟将九皇妹下嫁陆妙谙,陆家上表请辞,又折腾出绌嫡子擢庶子的事来,弄得父皇很不开心。我带着九妹去跟父皇说解,说十五岁的天家公主的确应该配给少年人,陆家这样大动干戈也是一番赤诚忠心,父皇见我说的有理,九妹也愿意,便恩准了。”

陌楚荻笑起,“这对越临川倒真是再大不过的礼,他那么精明一个人,即便殿下不当面说破,他也定会感念殿下的恩惠。陛下近日频频为适龄的皇子公主赐婚,怕是感到自己时日无多,想提早了结些身后事。”

“八妹九妹都嫁了,十妹还小,现在皇子里过了二十的只剩六弟,想必也不远了。”

陌楚荻点头,心道六皇子从来不是乖顺听话的人,他心中惦念方杜若,已将婚事婉辞一次,来日陛下明旨赐婚,必然又有一番大闹。先前他为方杜若替苏瑾谦请旨,又亲将旨意日传三百里,已然让皇帝知晓他几分率性而为的性子,若再执意拒婚,难保皇帝不会推演到方杜若身上,到时无论是逐是杀,六皇子都不会袖手旁观,顶撞天威加上断袖之癖,已然能将他排于大势之外了。

真情实性,终不是天子修为。

还真是一块石头打下许多鸟来。

陌楚荻想着便道:“依臣弟看,殿下不如趁热打铁,向圣上请旨代办户部彻查之事。殿下若能一举革除积弊,向圣上显示朝务能力不说,户部的势力亦能握入殿下手中。”

毓疏点头,“明日上朝便奏此事。”

陌楚荻笑了笑,慢慢嗅着空气中的花香,不再说话。

果真如此顺利,你便是上天护佑的真命天子。如若不是,即便逆天而动,东宫的那只大鸟,我也要结结实实打下地来。

原本是草薰风暖的暮春天气,到晚间竟淅淅沥沥下起雨来。陆妙谙不知都御史左恭迟深夜传唤所为何事,只一路频催轿夫。匆匆入了都察院衙门,左恭迟正在后堂等候,见他来,急急将他引至书房密室,不待坐下便掏出一封折子和几封书信给他。陆妙谙粗粗看过,大惊失色道:“咸阳太守章端瑞密奏雍州牧卢衡结连太子图谋造反?!”

州牧之职与州丞不同,名为执掌一州政令,实握军权,多授予边远州府的封疆大吏,一为守土,一为宁边。雍州地处东西要道,民风强悍,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雍州牧的地位自与寻常州牧又不相同。卢衡是太子外戚,其父卢权为太子生母卢淑妃的长兄,若非如此身份,卢衡占不得这般高位,但正因如此身份,一旦有所异动便是一场血雨腥风。

陆妙谙心知此事非同小可,忙向左恭迟道:“这些东西是几时送到大人手中的?”

“今日夜间送抵。老夫见事关重大,未敢声张,只唤你前来商议。”

陆妙谙心知左恭迟所虑何事。历代臣子卷入天家谋反之案,从来凶多吉少。若谋反是假,参而不倒,上书之人必遭秋后谋算;若谋反是真,天子痛杀亲族,难保事后迁怒起事之人。但若扣而不发,章端瑞来日再向它处去告,必将扣折之人视为谋反同党。思及此处,陆妙谙道:“左大人,谋反事大,不可不上告天听,妙谙愿修书上奏,成我臣子之忠言官之义。”

左恭迟闻言摇头,“老夫朽矣,时日无多,你年纪尚轻,前程无量,上奏之事自然我去。老夫此番唤你前来,只想与你斟酌些文书词句,其余事体你一概莫要过问。”

“妙谙无妻无子,全无挂碍,左大人膝下子孙满堂,便是为子孙着想也该让我前去。”

“你纵无妻子,尚有父母兄弟,陆家百年望族,你也当为家门考虑才是。”

提及家门二字,陆妙谙道:“妙谙幼弟将娶九公主为妻,陆氏既与天家结亲,圣上定不会重加责罚,此本由我上奏,两厢无碍,还请左大人放心。”

左恭迟沉吟一瞬,点了头。

次日朝堂,一石激起千重浪。

陆妙谙上书言毕,满朝文武惊疑失色,论声骤起。太子行出几步跪叩呼冤,丞相史渊亦出列为太子保奏。毓疏皱眉沉目望向陆妙谙,再望太子,又望皇帝。越临川抿唇垂首,盯着脚下地面。陌楚荻淡淡的眉毛微微蹙起,视线停在面前虚空。

忽听毓疏言道:“皇兄素性温良,断不会做出此等谋篡之事,万望父皇明鉴!”

陌楚荻微微吐气出来,抬起眼睛。

座上皇帝面色铁青,默默翻阅随章端瑞的折子呈上的密信,忽然扬声道:“陌楚荻!”

陌楚荻出列叩道:“微臣在。”

“你是书法大家,这些书信是不是太子的字迹,你看仔细!”皇帝说罢将手头信纸向下掷来,那纸片飘飘落地,并未飞远,旁边的近侍将信拣起,给陌楚荻递去。

陌楚荻将那一页信纸反复看了几遍,叩首言道:“回禀陛下,微臣……不敢认。”

“什么叫不敢认!寡人现在叫你认!”

“回禀陛下,这信上的字迹虽与太子殿下的别无二致,但微臣万万不敢相信此信为太子殿下所写,许有居心叵测之人寻高手伪造,微臣不敢妄下论断污太子殿下清名。”

“高手伪造?高手伪造到连寡人都难辨真伪?!‘毓’字的写法是寡人亲手教他,你看那信中‘荒疏’二字的最后一笔是否以顿带钩,洇得比别处开些?纵使有人能仿出笔体,这样的细部如何仿来?!你们个个都说不信,现在让寡人如何不信!!”

陌楚荻叩首,“微臣眼力钝拙,微臣万死。”

太子毓宁此时慌乱言道:“父皇,父皇!儿臣是给卢衡写过几封书信,但皆为家常闲语,全无谋反之心啊父皇!”

“‘ 近日天威难测,朝堂不安’,莫非寡人是那喜怒无常残害群臣的纣王?!‘毓疏贤治,毓清武隆’,毓疏为你出言脱罪,你倒在这里以小人之心妒君子之能!‘不可不谨小慎微,细做筹谋’,若非图谋不轨,何必谨小慎微,你那细做筹谋又要筹谋些什么?!筹谋寡人的性命不成?!!”

“父皇!儿臣全无此意啊父皇!!”

皇帝只摇头痛道:“拿下去!将这逆臣贼子给寡人拿下去!!”

韩紫骁闻言,用眼神向属下示意。两个御前侍卫上前扣住太子的双臂,不顾他的挣扎呼喊,直拖出殿外。

朝堂安静下来,文武百官各自忍着额上冷汗,全无一人敢抬手擦拭。史渊仍想说话,被皇帝厉色止住。盛怒之下,皇帝疾声问道:“谁去,将这犯上作乱的卢衡为寡人讨平!”

殿侧毓清扬声道:“儿臣愿往!”

皇帝见最宠爱的儿子挺身出列,不由喜上心头,“好,好,寡人即日为你发兵!”

这时工部列中有一人行至殿中叩首道:“陛下,微臣请随六皇子殿下前往雍州。微臣素日与卢衡有旧,愿劝卢衡息兵束手,止此干戈。”

此言一出,毓疏回头望向方杜若,陌楚荻仍旧低头跪着,毓清道:“你去劝些什么?纵他已有万全准备,我一样将他的首级提来复命。”

“殿下虽为用兵神手,唯恐战火殃及雍州百姓。若卢衡一意孤行,殿下用兵不迟。”

皇帝道:“反臣不同异族,战火燃于国土,恐伤我朝元气,你去试试倒也无妨。准。”

——主帅很开心。

虽然一样是嘴唇紧抿冷冰冰一张脸,但眉眼间的轻快掩也掩不住,这些同他摸爬滚打多时的将士们又如何看不出来。

开心的缘由么……竟然连最心爱的玉髓轻雪都让出来给人骑……那位方大人,不知道几辈子的修为。

见步卒骑将们纷纷拿余光瞟自己的宝马,再瞟马上的方杜若,一脸对人羡慕对马惋惜的样子,毓清心中好笑,磕着坐骑踏云骢远远赶到队伍之前,挥手出发。

这一路走了个不急不徐。方杜若原道以毓清的性子,既然得了讨逆的任务,必定百里奔袭速战速决,不想大军一路行去,遇路垫土遇水架桥,风光奇丽之处甚至慢下步伐细细欣赏,全不似出征,竟如出游。将在外,君命尚且有所不受,方杜若一介随军文官,更是不能多加置喙,对着毓清时,仍是一张平和笑脸。

有时毓清行到队伍前方巡视,方杜若往往望着他发上耀出的日色出神,想那一头蜜色的发这样随意束了,在战场上飞扬而起时又会是怎样景象,是否如一面恣意迎风的战旗般,无拘无凭。

鸾鸟凤凰,长空劲飞,缠住他双翅的丝线,却始终握在自己手上。

自从刑场一面,许多事瞬间看清,许多话,却是越发讲不分明……

毓清见方杜若常常垂头静思,道他只是忧心战局,加上原也不是多话之人,在将士面前更不能失了威严,所以日日只与方杜若并驾骑行,山水之外,全无它话。

由豫入雍,必经秦岭天险,入山以来,栈道坎坷,行军愈发迟缓。毓清见方杜若面色忧虑,便拿眼神询问,方杜若道:“杜若在想,若卢衡派兵埋伏于此,我军岂非无可还击?”

毓清道:“一侧为绝壁,一侧为深渊,若非卢衡的兵士身插双翅,如何攻来?”

方杜若笑起,“殿下知道杜若不通兵法,是杜若多虑了。”

“原也不是多虑,所谓兵无常法水无常形,若是别人,当真命令手下攀上这绝壁顶端向下投石洒火亦不希奇,换成卢衡,我却不担心。”

“为何?”

“ 朝中皆言卢衡善战,并非妄语。他封疆多年,虽常与西沧、吐谷浑交兵,上任以来却未失一城,堪称善守之将。然则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卢衡的短处,在于他善守不善攻,我出来前看过兵部里他历次作战的纪录,向来只是将攻城敌军打退了事,从不见他主动出城迎敌。据城垣尚且如此,据此天险,他又怎肯兴兵离巢?必定已在前方关隘稳稳驻扎,候我多时了。”

“殿下是说,蓝田关?”

蓝关扼西出要道、秦岭余脉,此关一出,便是陕中沃野,扬鞭催马,长安一日可临。

毓清勾起嘴角,“蓝关自古难下,今次若能被你三寸灵舌说破,也算千古奇闻。”

方杜若只笑道:“事在人为,试过便知。”

毓清不再说话,望向前路的眼中寒色渐生。

大军行至蓝田关下,天色尚早,毓清命埋土造饭,就山安营。方杜若欲向关门投拜,毓清只道行军辛苦,先歇几日再谈不妨,这般拦了下来。

次日粮草辎重一概运抵,工兵开始在阵地上搭建攻城塔楼,各营勤务亦协助组装石炮云梯,步卒整枪骑将刷马,蓝田关下一派工地景象。方杜若不得入关,只能发挥职务特长,四处指点,倒使工程进度比平时快出许多。两日后塔楼势起,石炮安座,云梯排开,战垒夯实,毓清向蓝关城头眺望良久,向方杜若道:“你若一定要去,今日,便去得。”

方杜若持使旗向关前请入,亦有弓手将拜帖射上关头。等了许久,关门一角的行马小门缓缓打开,一将策马出迎。

来人道:“卢大人请方大人入关一叙。”

方杜若驱马向前,忽听身后一阵马蹄疾响,毓清的踏云骢顷刻已至关前。

关中来将见攻城军中突出一骑,惊疑拔刀,却听那青骢马上的将军扬声言道:“我是六皇子毓清,回去对卢衡说明白,两军交战不伤来使,约时一个时辰,放他安然出来,如若少去半根头发,我发誓叫你蓝关上下,三族灭尽!”

来将早听过毓清修罗之名,如今对着那一双刀锋般的眼睛,只觉浑身上下冷汗涟涟,不敢多应,带着方杜若仓促进门。


暮云深 正文 第四章 云横秦岭家何在,遍插茱萸少一人(下)
章节字数:12248 更新时间:07-11-15 18:41
蓝田天下重关,形制甚严,方杜若入关下马,被引至关墙边一处用做调度的小院,院中诸人往来奔走,神情压抑,卢衡坐在正厅,见他来,起身迎道:“几年不见,杜若贤弟别来无恙。”

卢衡的兵法师出方老将军,与方杜若自小相识,人道师门如亲门,论起交情,又与旁人不同。方杜若俯身拜道:“衡兄康健,小弟有礼了。”话一出口,只觉心酸,又道:“小弟来迟,衡兄见谅。

卢衡道:“两军交兵,各安其理,贤弟也是身不由己。”

方杜若借机言道:“想来衡兄亦身不由己,否则本无反心,为何起兵?”

卢衡笑道:“贤弟聪明,所谓君逼臣反,便是如此了。”

“此番小弟正是奉君命前来。皇上圣意已决,只要衡兄就此收兵,为雍州百姓止此干戈,陛下必保衡兄全家无恙。”

卢衡并未直言答他,只道:“贤弟知道先皇时安西将军钟承恩勾连废太子密图逼宫一案么?”

“此事朝中无人不知。当年事败之后,钟将军举兵投降,朝廷嘉他迷途知返,只将他贬而不诛,全家远迁戍边,并未伤及一人性命。有此先例,足见朝廷宽仁,衡兄亦不需多加顾虑。”

卢衡道:“看来恩师未将实情讲于你知。”

方杜若听他话含深意,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那钟承恩是你生身父亲,若朝廷果真未伤一人性命,你家其余亲族现在何处?”

此话一出,如晴天霹雳,方杜若惊诧失语。

“钟家于远戍途中为官军尽杀,弃尸荒野,唯独一个未满周岁的婴孩因带兵的参将一时心软偷偷匿下,那参将便是如今的方平居老将军,那婴孩,便是你方大人!”

“……如此密事,衡兄如何知晓?”

“当时为了行事机严,那主谋之人只拣选了旗下最为得力的几名亲族近卫,因此家父亦在军中。话到这里,你还不知主谋是谁?”

方杜若望着卢衡,听那几个字从他口中缓缓道出——

“那时的七殿下,当今天子。”

方杜若垂下双眼,心乱如沸,听卢衡续道:“那时我卢家是他心腹近臣,我姑母入嫁皇府,生长子毓宁,两家诚如一体同心。纵使当年情谊如此,如今一样不由分说便起刀兵。话说伴君如伴虎,天家的儿子若心存皇位,又有哪个不是虎狼之心?如今旧戏重演,即便天子肯恕,那得势的皇子也断不会将我放过,只不知发难的会是那贤德的三殿下,还是关下恩宠日隆的御修罗。六殿下今日待你恩深意厚,来日皇袍加身,一样能翻脸无情,历朝历代哪个天子能结骨肉之谊?他是你灭族仇人之子,与你血仇深重,你起先不知,愿为他入敌卖命,如今既已知晓,你不助我报仇雪恨,还要劝我休兵止干戈么?”

“太子之事,与六殿下全无干系。”

卢衡笑道:“全无干系?那为何不见他上朝为太子保奏,反而自荐出兵、百里杀来?想要坐上天子宝座,军权向来比玉玺要紧,贤弟这样信他,只是太天真!”

方杜若心知毓清自荐全为拖延婚事,如今却无话可解,只直言说道:“衡兄仓促起兵,如何与天下抗衡?倘若来日事败,必定祸及雍州官员百姓,衡兄即便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雍州众人考虑一二。”

卢衡一时无话,末了叹道:“百无一用是书生!我卢衡堂堂武将,既然战亦死、不战亦死,与其束手就擒,不若痛快上阵,成我一世威名!何况,你道我出兵仓促?我卢衡身为太子外戚,兵戎之事自然早有准备,即便无法夺取天下,割据雍州亦不算难事。这些属下平日既受我诸多恩惠,如今用人之际,竭力用命亦为人臣之义,至于百姓,事已至此,我又如何顾得。”

“……咸阳太守告你频繁动兵,原来谋反之事并非冤枉。”

“慢说太子外戚这样的身份,便是三皇子与六皇子的外家,若说不曾留条后路,朝中人天下人,哪个能信?”卢衡说话间笑了笑,“贤弟不顾身家血仇,无非贪图天家荣禄,如今若愿入我帐下,天子能给的,我雍州王一样能给,你我自小兄弟,万事好说,你意如何?”

方杜若轻笑,“雍州王,衡兄好大口气。杜若身为天子朝臣,即便衡兄自封神州王,杜若也是不能下拜的。”

卢衡闻言火起,道:“贤弟执迷至此,在下与你已无话可说。不过既然故人远道而来,在下亦不能失了礼数——来人!寻间上房,带方大人下去歇息!”

门外侍立之人闻声入内。方杜若起身,凝视卢衡片刻,抬手拨开额发,露出眉间戒疤。

“六殿下曾经问我,家父为何要让五岁的孩子受居士戒,我那时不知,现在却懂了。”

卢衡见他神色宁和,吐纳之间竟似风行水上,一时呆住。

“ 家父怕我有朝一日得知真相,会依托他的地位兴兵乱国,因此早早离朝引退,亦从不教我兵法武艺,更用杀生大戒将我规束。衡兄看重武将声名、地位野心,指望分裂华夏,令属下诸人为你无辜丧命,家父看重的,却是天下苍生。死者已矣,衡兄道我百无一用也好,贪图荣禄也罢,杜若参佛之人,为人为事,惟愿慈悲。现下只望蓝关早克,速解雍州百姓兵戎之灾,杜若身为来使,不可不返回复命,今日辞过,衡兄,好生担待。”

“好一个方菩萨,”卢衡冷笑站起,抽刀架于方杜若颈上,“我只道你禀性懦弱,不想却生出一张利嘴。你自升天去做你的菩萨,我倒要看看这菩萨的头,我这柄钢刀砍不砍得下来!”

那堂下的将领方才迎方杜若入关,如今见此情景,慌忙向卢衡道:“大人息怒!斩使不祥!”

卢衡笑向他道:“想来王贤弟不知道,别看他一副迂腐模样,当年却中过一甲二名,拿来祭旗,没有更吉利的了。”说罢举刀便要砍下。那姓王的将领虽只见过毓清一面,却已深知他是说得出做得到的,想到那“三族灭尽”四字,不禁浑身发颤,上前拦住卢衡的手臂道:“大人若想要个榜眼祭旗,雍州之大,何愁没有,别说榜眼,便是状元也能找到。这斩使不祥却是军中千古传下的规矩,大人不怕,小的却怕得紧。如今关下列阵森严,那领军的六皇子说若一个时辰后使者不返,便要挥兵攻城,横竖一个书生,对战局全无影响,大人还是放他回去吧。”

卢衡闻言笑道:“我若放他回去,六皇子便不会攻城了么?横竖对战局全无影响,留他在此,虽不至于牵制毓清,能让他多少有些顾忌也算好事。人先留着,带下去好生看管,等旗开得胜战局大定,再杀不迟。”

王将领依言押方杜若下去。那厢毓清立马关下,看着水漏一滴一滴走过一个时辰,蓝田关内却全无动静。毓清咬牙低头,闭目良久,终是拨马返身,领军回营。

蓝田关守将见毓清撤走,皆不解意,一厢暗自松神,一厢心底又起惊疑。两军半日无事,向晚天色渐沉,造饭之后便至全黑。几个营兵在关墙上往来巡逻,彼此擦肩时,难免交换几句日间闲话,提到卢大人似将来使斩在堂下,个个面色发青。如今卢衡兴兵造反,普通兵士大多受上级辖制,被迫跟随。穷关固守,本已令人心焦,加上斩使不祥,更使关上的不安重出几层。巡至后半夜,忽听远方喊杀声起,众兵士扶墙前望,关下却全无灯火,仔细再听,那杀声似是从关内传来。众人恐慌难定,面面相觑,其中一人忽道:“我听人说六皇子是明王降世,如今可是……招下天兵来了?”

众人惊惧失声,更有几个从上至下抖将起来,那守城的将领此时赶至,听见这话,扬声吼道:“什么天兵!全活得不耐烦了么!还不速去各处查探!”

众兵士慌乱奔散。那喊杀声越来越大,当真是从关内方向攻来。守城诸将措手不及,指挥下属调度回防,一时城中大乱。卢衡半夜惊起,带领亲随冲上关墙拦住一名守将急问:“战势如何?!”那守将抖着声音道:“忽有大军从关内攻来……看见的兵士说……说……是天兵!”

“ 关内?——长安方向?!”卢衡抬头望向西北天际,忽见火光冲天而起,伴着如雷杀声,直烧红了半面夜空。卢衡万万不曾想到毓清的军队能越过秦岭天险从后方攻来,犹疑之际,蓝关薄弱的后门已传来撞击之声。卢衡命属下全力回防,自己亦向城后赶去,行过大半城墙,忽听身后杀声又起,转头去看时,东南天幕亦燃起火光。

毓清望着身后已在蓝田关下的夜色中无声等候了两个时辰的大军,扬声道:“第一个入城的,封千户,赐白银千两。”言毕拨马回身,挥刀喝道:“入城之后所有人等一律留活。现在,攻!”

城下顷刻石炮齐发,飞矢如雨,登城士兵在箭阵的掩护下推动云梯奔向城墙,杀声震天。蓝田关建成六百余年来,第一次露出如此空虚脆弱的本相,官军一个个攀上城头,踊跃如鱼,守城兵士不思反击,纷纷逃命,一些守将将逃过身边的属下杀死,连刃数人仍无法止住溃败之势。撞门车在数百兵士的驱动下行至蓝关门前,重击九次,城门大破,官军如潮水般涌入城内,众多守军纷纷放下兵器跪于道路两侧,几无一人再加抵抗,毓清入城之时,甚至有降兵大呼佛号,引得一片祷念之声。毓清正想命人去开蓝关后门,却见派往翻山奇袭的参将齐陵自道路对面策马奔来,行至毓清马前时,先将座后一人抛下马去,复下马施礼道:“这几日想必殿下等得焦心了,齐陵恭贺殿下奇谋得成!”

毓清道:“此次事成,全赖你与属下冒死越险不辱使命,来日回京,我在皇子府摆酒为你们庆功!”

齐陵朗笑叩谢,又将马下捆着的人拎起向毓清道:“殿下道坚壁之城需由内部瓦解,耗它这些时日,果然耗光了城中定气,这叛贼被他的属下擒住送来,蓝关后门亦为守军所开。”

毓清见是卢衡,飞身下马,手持马鞭狠抽上去,吼道:“方杜若现在何处!”

卢衡已被捆住手脚,此时却仍笑得出来,歪在地上看着毓清的眼睛道:“你既率兵大肆攻城,如今还来管他的死活?我却没有你这般好心——”

毓清一鞭子上去抽瞎他一只眼睛,向属下喝道:“给我吊起来剥皮!即便……即便人已死了,也要让他供出死在哪里!”

齐陵见毓清双目已露狂乱之色,忙握住他的胳膊将他向旁带了带,道:“殿下,这人本事不大,骨头却硬,他说这些话只是为了令殿下动怒,殿下莫要遭他谋算气坏了身子。依属下说,咱们突发奇袭,卢衡守城尚且不及,哪有心思再去杀人。属下这就派人去寻,蓝关城就这么大,不一时便能寻到的。”

毓清抬手按住眉头,轻轻点头,看齐陵离去安排,自己亦翻身上马,带着几个亲兵向关中调度所去。匆匆找过几间屋子,忽听后院高喊执事房有人,毓清疾奔过去,门口的亲兵慌忙让开,毓清夺过火把走进房中,那炕角手脚俱缚向他望来的清瘦书生不是方杜若又是哪个,毓清一瞬之内委屈地几乎掉泪,回头向身后亲兵道:“传令,屠城。”

那亲兵转身离去,方杜若张口欲喊,奈何一日一夜水米未入,喉咙如着火一般疼痛,只能勉强发声道:“殿下……不……”

毓清将火把插在灯架上,上前解他身上绳索,方杜若哑着嗓子声声唤他,毓清全不相应。院外已有哭喊之声隐隐传来,方杜若双手得解,抱住毓清的双肩急向他道:“殿下……毓清,放过城中诸人,莫要为我再造杀孽了,毓清!”

毓清捧住方杜若的面颊,直盯着他的双眼静了一刻,探身过去用舌尖轻轻舔过他干裂的嘴唇。方杜若的求告之言堵在喉间,惊得向后躲闪,却被毓清扣住肩膀,胸膛紧贴。毓清缓缓吻他,一刻之后手上加了力道,将他扳倒在炕上,自己亦随他躺下,侧身靠过去,紧紧将他搂在怀里。

“若你少去半根头发,定叫蓝关上下三族灭尽。我穆毓清说过的话,从来没有不算的。”

他像个受了惊吓的孩子那般低下头将脸埋在方杜若胸口,一面说着,一面微微发抖。

“那杜若也便,再活不下去了。”

听见佩刀出鞘的声音,毓清偏头。方杜若的手腕抵在露出刀鞘的刀刃上,浓腻的血线沿着刀面缓缓流下。

毓清按住刀柄,抬手摁紧方杜若腕上的筋脉为他止血,然后从炕上坐起,看着窗外微微发白的天空,声音带着一丝轻颤:“闭上眼睛,我带你出去……下令收手。”

方杜若闭上双眼,起身从背后用一只胳膊轻轻揽住毓清的肩膀,靠在他耳边道:“好了,别怕。日后你不赶我,我不会再走了。”

“三殿下又去看太子?”刑部尚书宋恩枢在大理寺正厅的厢房中坐下,问向案前正看卷宗的越临川。

越临川起身施了礼,道:“一刻前进去的,还没出来。”

“都说天威难测,这皇子的心思也不好猜啊,按说卢衡兵败,加上方杜若折子里的那些话,谋反之事已然坐实,太子必定翻不了身了,三殿下还去看他,为的什么?”

越临川笑,“这便是三殿下与平常皇子的不同了。”

“做给……”宋恩枢思及陆妙谙在此,压低声音,“做给上面看?这可是招险棋,万一皇上疑殿下与太子同谋,岂不适得其反?”

陆妙谙此时拿着些条陈从里间出来,正巧听见。他与宋恩枢见过礼,道:“孝悌之心为人之常情,若以功利揣度,恐失殿下本意。”

宋恩枢知道陆妙谙虽为三殿下党人,却与大局牵连不深,于是一笑带过。

越临川见宋恩枢不以为然,向他道:“陆大人此言并非全无道理。这些人之常情放在此时三殿下身上,更生出一番不平常来。依下官说,宋大人不必忧虑,三殿下心思难猜不是坏事,若俱能按常理猜透,如何堪为人君。”

陆妙谙闻言叱道:“如此妄语,若为有心之人听去,枉陷三殿下于不义!”

越临川看着宋恩枢眨眨眼,转向陆妙谙道:“陆大人多虑了,大理寺衙门里说出的话,外人若能听去一句半句,我们这些典狱的官儿全将自己的舌头拔下来喂狗算了。”

陆妙谙见越临川一句无礼之言将宋恩枢也牵了进去,顿觉尴尬,宋恩枢书却摇头笑起,像是见惯了这般口无遮拦。陆妙谙只得转开话题,道:“现下三法司齐聚,太子的案情如何审过,还需我等仔细商议。”

宋恩枢道:“如今卢衡那里证据确凿,太子这边却只有密信为凭。皇上在朝堂上提出的那几句话虽说不合礼法,离蓄谋犯上却差得太远。取证之事,还需从长计议。”

越临川听出宋恩枢话中深意,轻轻点头,却听陆妙谙道:“宋大人说的极是,下官看过当证供提来的那几封密信,其中并无忤逆言词,我正打算写封折子,明日早朝向皇上开解。”

越临川一时心惊,扬声道:“万万使不得!告也是你,劝也是你,不想要命了么!”

陆妙谙正待分辩,宋恩枢将桌上的茶盏向他推了推,笑道:“自古言官不惜命,在下今日总算见识了。我说陆大人那,忤逆为家事,皇上是太子的亲爹,皇上说是忤逆,我们这些旁人还有说话的余地么?有些话百姓的儿子说得,天家的儿子却一辈子不能说,即便要说,也不能当着旁人,更不能白纸黑字写个分明。这些道理太子不明白,我与越大人卷宗堆里摸爬多年却很懂得,陆大人信我一句,再要上折开解,徒惹灾祸罢了。”

陆妙谙无话可解,望向越临川一刻,垂首无言。宋恩枢续道:“虽说罪名定实,多拿些证供总少些是非。如今太子名头尚在,打是打不得的,只能,抄。”

太子如许家底,何愁抄不出些真真假假的凭据。越临川与宋恩四目相对,心下了然。

三殿下上台,指日可待。

蓝关大破,卢衡被俘,余下的小股叛军不成气候,毓清旗下势如破竹,两日全掌长安局面。卢衡主雍州多年,家宅建制形同王府,毓清带兵毁门而入,正欲下令抄家,思及身边的方杜若,向齐陵道:“女眷勿扰,人命勿伤,明白么?”

齐陵点头,指挥兵士向府中散去。方杜若起先不解,见入府的士兵个个兴奋非常,疑向毓清道:“殿下这是……”

毓清拖着他的手向府外走,“你看不过去,我们到外面歇着。”

方杜若站着不动,“仗兵劫掠乃军纪大忌,殿下不申饬,反而纵容么?”

“此次赢得太容易,将士们多数未占军功,若不让他们趁机捞些便宜,来日哪个还愿为我卖命。”

见方杜若仍怔着发呆,毓清续道:“你以为他们奋勇杀敌为的什么,为君臣之忠袍泽之义么?”

“‘平生多志气,箭底觅封侯’。”

“志气是假,封侯是真,名利二字罢了。”

“杜若读史时亦有同感,只没想过——”

“ 没想过我的兵和他们一样?”毓清笑起,拉着方杜若在门廊中坐下,“若依我说,胜败有凭,无非三点——师出有名,主帅有谋,将士用命。将先不提,那些士兵与我素昧平生,刀头舔血不为名利,还能为我么?即便是将,空有黄金台上意,如何肯提携玉龙为君死,那些诗家之言好听是好听,全无用处。”

话虽有理,让将士听去难免寒心。方杜若有些顾虑地回头望去,却见毓清的亲兵早已暗暗退开,像行军休息时那般障起了锦帷,五丈之内全无一人。方杜若心中微动,不知毓清是几时定下的回避规矩,思及此处才发觉毓清拉着自己的手一直没有放开。

“毓清,回了京城,不能再这样了。”

毓清一时不解其意,感到方杜若紧了紧手上的力道,方明白过来,沉下眉头道:“你是受戒之人,我们清白得很,谁敢说些什么,我亲手割他的舌头下来。”

方杜若见他又犯起阎王脾气,只得缓声劝道:“幼时参的那些佛全忘光了么?你是皇子,有天神护佑,命硬体贵,即便身负戾气亦不妨事,身边之人却要折阳寿的。”

毓清抬眼望来,神色有些惊慌。方杜若心中叹气,从小到大,想要劝动他时,唯有将自己牵扯进去。

“真的,会折你阳寿?佛经上说的?”

方杜若见他果然被唬得不轻,不免心疼,想到能让他有所顾忌也是好事,只得说:“诸业有报,因果无常,纵你不信,我是信的。”

毓清的脸色都有些白了,“已经折寿了么?……我吃斋念佛行不行?”

方杜若不由笑起,捏捏他的手,道:“临时抱佛脚?旁人不明白我还不知道么,神佛之事你从小就没真信过,念经有何用处。积业得报,不是顷刻就死的,你只再莫滥杀,便是为我修的最大功德了。”

毓清半个身子靠过来压在方杜若肩上,抿着嘴唇兀自思揣。方杜若又道:“还是方才的话,回了京城,不能再这样了。京城人多口杂,利害牵扯甚为繁复,陛下向来不喜……”半句出口,却不知此等关系如何形容,片刻道:“陛下向来不喜皇子私宠臣下,曾因与钦天监鹿大人过从过密重责过四殿下,前车之覆,不可不鉴。”

“我与四哥又不相同。”

“你我心知不同,外人看来却是一样。我应承你再不寻事出京了,横竖上朝下朝都能见着,你不要逞意任性便是。”

“喻青的事,我对你说过?”

方杜若不解毓清为何突然提起他来,只点点头。

“当时善阑哲说那些话,我觉得傻,现在想来,若你是女子,让我娶回府去,哪里还有这许多麻烦。”

方杜若失笑,“这说的是什么胡话,你也是快要娶亲的人了,还当童言无忌么?”

毓清瞬间冷了脸色,“不愧是取过天下第二的士子,这暗含机心的话也能说得如此轻易。”

方杜若见毓清看穿,心头的酸涩再忍不住,只落笑无言。

“我不会娶的。”毓清转开目光,越来越紧地攥住方杜若的手,“纵然父皇下旨,我也不娶,纵然你真不在意,我也不娶。”

方杜若胸中酸涩疼痛,强言道:“君命父令如何违抗,杜若求你,忍此一次,只忍一次——”

“不能抗,便死。只有这个,我绝不忍!”

“毓清!”方杜若从没想过他能决绝到这个地步,顾不得许多避忌,双手将他搂进怀里,连声道:“莫再吓我了,我有几条命让你这样折腾!”

毓清靠在他怀中,执拗的脾气似有些许平顺。方杜若松下一口气,缓缓劝道:“皇上疼你,你去和皇上仔细说,说你年纪还小尚不想娶,没有说不通的。你若拿命相逼,皇上即便想依你,为恐后人效尤,也是不能依的。天子有天子的权威,你身为皇子要懂得体谅,凡事好好商议,若逼紧了,双方都不好过。你一个死字说得容易,死去之后轮回来世,兴许再见不到我,我出京办差你都不愿,如此天人永隔你就舍得?”

“左右拿你没辙。”

“恩?”听见怀中人突然冒出一句,方杜若一愣。

“我再生气,你一劝,就好了。”毓清说着翻起眼睛看着他笑,“你可千万顾好自己,一定不能比我早死,你若死了,我指不定犯下什么滔天杀孽,到时谁也再拦不住了。”

方杜若笑起,胸中却隐隐涌出一丝不安,只收束双臂抱紧了他。

一忽儿帷外报道:“六殿下,齐陵有事请见。”

毓清坐起,整了整衣襟,扬声道:“进来说。”

齐陵掀开锦帷走进来,施过礼,道:“卢府的一位女眷坚持请见方大人,方才殿下说对女眷客气些,齐陵不知如何安排,还请殿下示下。”

毓清转头看着方杜若。

方杜若亦觉惊讶,向齐陵问道:“齐将军问过名姓么?”

齐陵略现尴尬之色,笑笑说道:“女子的闺名,齐陵不便相问。”

毓清道:“带来见见便是。”

齐陵依言下去,片刻带上一个素衣女子。那女子远远立着深施一礼,抬头望来时,竟为天姿国色。

“弄碧姑娘?”

那女子顷刻双泪滑落,“感念方大人……竟还记得妾身。”

毓清坐在一旁,淡淡皱起眉头。

方杜若迎上前道:“姑娘原来嫁入卢府了么?”

两年前方杜若因巡查井田来过长安,其时弄碧为长安绛仙阁第一歌伎,卢衡慕她才色,常向绛仙阁捧场,因此款待方杜若的几顿筵席皆摆在阁中,弄碧数次席间陪酒,与方杜若有过几面之缘。绛仙阁的歌伎俱为自由身,以方杜若当时看去,虽然卢衡对弄碧厚意殷勤,弄碧谈笑间却少有亲近辞色,似非两情相悦,因此今日府中重见,又见弄碧身怀六甲,略感意外。

弄碧道:“精诚所致,金石为开,弄碧一介女流,亦不免俗。”

方杜若原想道句恭喜,思及当下情势,只觉喉头滞涩难言。

“……姑娘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 弄碧已嫁,大人还是唤妾身卢娘子吧。”弄碧说着双膝跪下,“我家老爷多年无子,妾身腹中是他唯一骨血,求方大人念在同我家老爷多年情分,放过我儿一条生路。”话到此处,弄碧绝色的面颊已然泪水满溢,却仍极力撑持着身形,不至失态哭倒,“求大人宽限几月,待妾身将胎儿诞下,必会认罪伏诛,追随我家老爷而去……只求方大人发发慈悲,放过这未出世的孩子……方大人,你是善心人,妾身求你发发慈悲,方大人……”

方杜若心中痛悯,正要伸手扶她起来,却听身后毓清冷笑道:“你求他念在同卢衡的情分上放过你腹中孩子,卢衡怎不念在同他的情分上放过他?若我晚些攻破蓝关城池,他现在已然身首异处,你又去求哪个?”

方杜若回身道:“卢衡犯罪,妻子无辜,殿下莫要责她了。”

“谋反是三族死罪,她身为卢衡妾室,当诛全族,‘无辜’二字从何说起?”

方杜若无话可解,只转向弄碧,静默无语。

毓清道:“国法无情,卢衡既敢起兵谋反,就该料到必会断绝子息,此时再来说什么慈悲放过,只怕太晚。若方杜若真是菩萨,许能救你,他不过一个二品文官,我堂堂皇子在此,我都救不得你,你来求他,只是搅他几夜清睡,于人于己全无好处。识趣的话就速速下去,我的人不会为难你们,安心等死便是。”

弄碧跪地饮泣,泪落不止。方杜若于心难忍,上前搀她起身,送她向帷外走去,行至半路,知前后人远,低声向她道:“安心。”

弄碧心思清明,虽然脚步慢下一瞬,并未转过头来。

后几日毓清着手收整雍州军务,接连几天不得抽身。这一日方杜若借口向长安城中探访旧友,自驻馆辞了出来。他架上车马雇好人手到了卢府大门后,脚力自车中抬下一口桐木大箱,守门的士兵皆认得方杜若,只道他是向府中取什么东西,并未多加阻拦。到得女眷居住的内院,看守的两个兵士见他带了口箱子要进门,其中一个上前问礼道:“方大人安康。方大人这是……”

方杜若笑道:“不瞒二位小哥,我与卢衡旧日有交情,知道他家内院藏着些宝贝,今日来取,想着献给六殿下也好让殿下开开心。”

另一个兵士听了,眉开眼笑道:“大人真比我们这些底下人聪明多了,想来好宝贝必定都藏在闺房内院。”

方杜若自怀中掏出两锭碎银子递到他们手中,“六殿下此次下令女眷无伤,你们不得进入内室,少下了好些收入,这个拿去贴补贴补。”

那两个兵士忙不迭收下,为首那个四下望了望,道:“大人手下快着些,虽说大人的身份在这里,小的是半分不怕的,但毕竟违了六殿下的令,让旁人看见总是不好。”

方杜若笑,指挥脚力抬箱子进院,回头道:“不会为难小哥们就是,二位小哥也替我看着些个。”

两个兵士忙全神向外观望,半刻后脚力将箱子自院中抬出来,沉甸甸似装了不少东西。方杜若向看守笑了笑,没再说话,带着箱子径直离开。路上碰到几个守卫的队长,都知道方杜若在毓清那里的身份,一个个忙着见礼,并无一人过问箱子的内容。顺利出了卢府,方杜若辞退脚力,自己架上马车一路出城,到得城门,凭借毓清给下属颁发的出入门谍过了关,守城士兵见他官高位重,也没仔细查验。似这般一路行至长安远郊,方杜若停下车马,向车内打开木箱的箱盖,关切问道:“一路颠簸,卢娘子身上可还合适么?”

弄碧自箱中坐起,新泪混着旧泪漫在脸上,向方杜若道:“妾身无事。妾身感念方大人再造之恩。”

方杜若淡淡笑起,摇头道:“卢娘子莫要谢我,谢神佛慈悲天道轮回便是。在下当年也是个被这般放过的孩子,上天多赐在下一条性命,在下今日只是还回。”方杜若说着将弄碧从箱中搀扶出来,问道:“卢娘子乡关何处?日后生计有何打算?”

“妾身是舞阳人士,只是……如今乡关,怕再回不去了……”弄碧说着抬手擦了擦眼泪,笑起言道:“不过只要能保下一条命,能守着这孩子,去哪里都是一样的……妾身听闻江南繁华,酒肆众多,想来改名换姓重操旧业,靠唱曲卖艺也能谋口饭吃。”

如此一个弱女子,遭此大变仍不堕志气,方杜若心中感然,伸手取过车内包裹,道:“这里是些寻常百姓穿的衣裳,还有帷帽,并些散碎银两。卢娘子容色倾城,提防起见,安顿下来之前容貌不要外露。”

弄碧点头。方杜若又道:“我在长安没有得力人手,现已修书向我府中的下人小粳传话,他会由洛阳道逆来迎你,你架着这辆车慢慢向前行上几日,他看见车蓬上挂着的艾草便知是你,到时相遇,让他一路将你送到江南安顿,他是在下心腹之人,又懂些武功,有他护你,卢娘子全可放心。”

弄碧眼中又涌出泪水,“大人安排这样仔细妥帖,叫妾身何以为报。”

“你好生将孩子生下养大,知你母子平安,在下便心满意足了。”

这厢方杜若送弄碧远走,那厢两个看管卢府内院的兵士晚间进院送饭时,起先不曾注意,只因弄碧容貌出众,加上身怀六甲,平日甚为显眼,其中一个兵士向排队领饭的女眷中看了一刻,忽然看出她不在其内,问其余女眷,皆道早间还在房中。兵士找遍整个院子不见人影,方想起方杜若箱中的机巧。

让人在眼皮底下运人出去可是失职大罪,加上受了人家的银两,纠缠起来愈发讲不明白。何况以方大人与六殿下的关系,焉知此事不是六殿下授意,即便六殿下真不知道,事发出去,也只会护着方大人。六殿下的脾气可不是吃素的,若到时迁怒泄露生事之人,自家的脑袋恐怕就要搬家了。那两个兵士这般商量着,便悄悄在手边的女眷名册上勾去一个不起眼的服侍丫鬟,只道记录之时名字写错、涂后重写,失人之事全未声张。

毓疏最后一次去看废太子毓宁时,檀香盘上承着金屑酒。

碧玉杯中酒浆青绿,金屑沉浮,诡艳不可方物。

鸩羽浸酒,酒愈醇毒愈烈,七步断肠。

“父皇终是下旨了么。”

毓宁的声音平静。

毓疏将托盘轻放在牢床上。

“臣弟与丞相苦劝,无力回天。”

毓宁将碧玉杯拈起,转动杯子注视着其中流离的光色,道:“以金屑酒赐死,也算至高哀荣。太子妃她们呢?”

“赐白绫自尽。”

“庆琰庆琮?”

“红绫缢死。”

“余下家人呢?”

“大辟。”

毓宁涩声笑起,“真干净。”

“皇兄还有什么想吃的,想得的,臣弟现在去操办。”

毓宁坐在牢床上,抬头看着他,“现在也只有你还肯叫我一声皇兄。”

毓疏低眉无话,毓宁续道:“这些日子你常来看我,大理寺上下蒙你关照,也丝毫不曾为难于我,古往今来,废太子做得这么舒坦的,我是第一个。”

“皇兄本无过错,只被卢衡牵累。”

毓宁摇头,笑,“有无卢衡都一样,是父皇……老了。我从来不是受宠的儿子,只因身为长子,母亲身份尊贵,父皇不得不立我为储。我小时候傻,以为父皇从不抱我亲我是因为太子与平常皇子身份不同,后来自己得了儿子才知道,同是亲生,亦有亲疏之分的。”

“父皇对皇兄向来倚重,臣弟与满朝文武俱看在眼里。”

“倚重和疼爱原不相同,换成是你,你想要哪个?”

毓疏低声道:“皇兄知道,父皇亦不疼我。”

“我是知道,所以对你说这些。”

毓疏抬头看向毓宁,目光闪动片刻,继而深沉。

毓宁轻轻言道:“你许不是我们所有兄弟中最聪明的,却是我们所有兄弟中最适合做皇帝的,哥哥将位子腾给你,原也应当。”

毓疏跪下叩道:“臣弟不敢?越,望皇兄收回前言。”

毓宁探身向前扶住他的肩膀,亦屈身跪在他面前,两人咫尺相对,毓宁淡淡笑起,道:“我知道这儿是你的地方,在这儿没有话不可以讲。皇兄无能,忝列太子之位,来日做不了好皇上,如今将位子腾来给你,皇兄心甘情愿,你只不要再给他人。”

毓疏望他不语,毓宁道:“父皇最疼的是谁,你心里比我明白。来日动手,即便为了哥哥我,也莫要心软,知道么?”

毓疏喉间哽塞,只闭目点头。毓宁凑过来单手轻轻搂住他,脑袋放在他肩膀上说:“小的时候,弟弟里面只有你不怕我,也只有你愿意伸手抱我。”说话间他将酒杯慢慢向唇边送去,浅尝一口,轻道:“真是好酒。”

毓疏身上一震,毓宁将杯中鸩酒饮尽,凑向他耳边道:“毓疏,好弟弟,来世为兄弟,莫生帝王家……”

玉杯坠地,声调脆烈,怀中人像突受寒风那般微微发起抖来,毓疏搂紧自己的哥哥,听他的呼吸变得绵长断续,起伏无定,最终静静止息。

他的心中有刺骨的痛,有寻不到去处的憎恨,有无涯的茫然,但是没有愧悔,一丝都没有。

来世为兄弟,莫生帝王家。




暮云深 正文 第五章 太仓谁为散红粟,怜君何事向天涯(上)
章节字数:11757 更新时间:07-11-15 18:29
三伏将过,陌府花园池塘中自天竺来的蓝睡莲初次开了花。用过晚饭,陌楚荻与陆氏夫人在池边垂杨柳下坐着,陆氏拿些散碎点心逗弄池中的锦鲤,陌楚荻静静看着花草。如虹自陌家本宅过来,一路未让通禀,行至他夫妇二人背后低唤了声:“哥……”

陆氏夫人转头见她,忙起身问候道:“小姑过来了。”如虹向嫂嫂点了点头,又唤一声:“哥。”

陌楚荻这才听见人来,回头看她。

“哥,如虹有话跟你说。”

陌楚荻见妹妹的神色与平素的活泼开朗大相径庭,并未直问,只向陆氏夫人道:“园中的芍药该培肥了,劳烦夫人去向采葑提醒一声,他那粗枝大叶的脾性,准是忘了。”

陆氏心知夫君明白自己与小姑向来处得不好,怕呆会儿小姑开口撵人,两厢尴尬,于是笑着点点头,辞过如虹向后院去了。

陌楚荻转头看着如虹,等她开口。

“今天听娘亲的意思,如今六殿下凯旋,皇上许要下旨将我……指婚给他?”

陌楚荻笑,“这门亲事是克妃娘娘看上的,对娘亲早提过,你这傻丫头今日才知道么?哥哥与你嫂子看来得着手准备贺礼了。”

如虹在陌楚荻面前蹲下,拉起他的手说:“哥,我知道你最疼我,我不想嫁六殿下,你帮我跟娘亲说说。”

陌楚荻落了笑,脸上的表情很淡,看不出惊讶或恼怒。如虹看在眼里,只当他是答应了,正想笑起道谢,却听陌楚荻道:“克妃娘娘的意思便是娘亲也不敢违逆,你也这么大了,这点道理还要哥哥现在教你么?”

如虹摇着他的手,撒娇笑道:“如虹想好了,如虹嫁给三殿下哥哥,左右都是克妃娘娘的儿子,娘娘疼我,准会答应的。”

一阵腥气自喉间翻上来,陌楚荻轻咳几声,将手从如虹手中抽出,起身言道:“荒唐至此,我没什么可对你说的了,你要耍赖发疯,有胆量去爹娘那里,别来缠我。”

如虹见他要走,跪下拖住他的手,开口之时已带哭腔:“哥,哥……如虹不是耍赖发疯,如虹从小喜欢三殿下哥哥,如虹是真心实意的……哥你成全我,你帮帮我,哥……”

“三殿下已有一妻四妾,我陌家的嫡室女儿嫁去做他第五房妾室么!”

如虹从小到大从没见过陌楚荻对自己发火,一时只是愣着。陌楚荻甩手仍向前走,如虹扑过去抓住他的衣角,哭道:“如虹不在乎,哥你别走,哥……”

陌楚荻回身将她从地上扯起来,抬手去擦她脸上的眼泪,道:“哥哥向你说句实在话,六殿下不愿娶亲,哥哥亦不想让你嫁给他。无奈君命难抗,你信我一句,只管顺从应着,六殿下比你更不情愿,请旨辞婚之事他必会办下,这门亲事必不能成。但你想嫁给三殿下,却不行,爹娘、我……即便是三殿下自己,哪个也不会依你!”

“哥哥怎知道三殿下哥哥不会依我!我听罗妃嫂嫂说,三殿下哥哥的那几房妾室都是高官或重亲送去的,三殿下哥哥不得不收,但自从过门便从未同过房,否则殿下哥哥的一子一女为何同为罗妃嫂嫂所出;可见三殿下哥哥爱的是情义,殿下哥哥从小疼我,哥哥怎知道他不想要我!”

陌楚荻只觉胸中气血翻腾,忍不住又咳一阵,择言说道:“爹只娶了一房正妻……你全不知道人家妾室如何过活……你以为嫁过门去,三殿下会如待罗妃一般待你?你以为罗妃会如今日一般待你?”

“ 如虹纵没见过,也听娘亲与姑母们讲过,如虹知道妾室地位低微,但如虹是陌家女儿,是殿下哥哥的至亲表妹,身份自然与寻常妾室不同,罗妃嫂嫂又最是大方知礼的,如虹与她处得比亲嫂嫂还亲,她又怎会为难于我。这些如虹都想好了,殿下哥哥从小最疼哥哥你,哥哥帮我去说,一定能成的。”如虹说话间晃着陌楚荻的手,眼中又涌出泪来,“哥,你一定帮帮我,如虹一辈子求你最后一次,哥!”

“三殿下不喜欢你,三殿下不想要你,莫再任性了!”

一句出口,陌楚荻惊觉失言,一时急火上窜,撑着肩膀剧咳不止。如虹以为他动了真气,也不敢再说什么顶撞言辞,只呐呐道:“……哥哥怎么知道?哥哥问过?三殿下哥哥……对哥哥说过?”

“…… 你也十七了,三殿下真想娶你,两年前就能提亲,何必拖到现在……要么是他不喜欢你,要么是他怕委屈你,这些话还要当面说了才明白么……”陌楚荻慌乱答过,甩开如虹的手向房中走去。远处陆氏夫人已等了半天,见他兄妹争吵,不敢上前,此时见陌楚荻离开,慌忙迎上去扶住他,轻轻抚着他的背帮他顺气。陌楚荻由她扶着走了几步,听见如虹在身后道:“哥哥只以为如虹在任气使性是么?”

陌楚荻回头。如虹擦干了眼泪,微微笑起,“如虹也请哥哥信我一句,即便三殿下哥哥真不喜欢我,如虹也要嫁,只要能有他的名分,能日日陪着他看着他,如虹便心满意足。。。。。。。不嫁三殿下哥哥,如虹便落发为尼,替爹娘哥哥修佛祈福。这个,也是想好的。”

“——你去,你自己去和三殿下说。”陌楚荻转头背对如虹,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我替你和娘亲说,你自己去和三殿下说。”

如虹的声音中顿起惊喜:“如虹就知道到什么时候哥哥都是最疼如虹的!”

陆氏夫人闻言向陌楚荻道:“两家若能亲上加亲,也是喜事,老爷该高兴才是,妾身……妾身也随老爷去向婆婆说解。”

陌楚荻摇头,轻轻放下她搀着自己的手臂,道:“夫人陪她去三殿下府里,她一个姑娘家,去为自己提亲总不像话。”

陆氏夫人顿时窘红了脸,“妾身是陌府外人,又是一介女流,这向皇府提亲之事怎好前去呢……还是老爷过去最合适,老爷与三殿下素日亲近,必定一说便得。”

陌楚荻只觉千芒刺心,匆匆说道:“我这个样子如何去得,提亲之事千万尽快,要赶在皇上下旨赐婚前同克妃娘娘说解妥当,晚一时不如早一时。夫人带着她,现在就去。”

陆氏夫人纵有千般为难,也只得命下人套车,带如虹前往。这厢陌楚荻向陌家本宅去见母亲,刚行了几步又咳个不住。掌房丫头采菲过来扶住他,道:“少爷今日咳得吓人,向宫里请翟太医来吧。”

她是从陌家本宅随来的下人,以是惯称陌楚荻少爷。陌楚荻闻言摇头,“是方才塘边冷风激的,你同他们说清,日后莫自作主张唤翟太医过来。”

“婢子知道了。今日本宅不去了吧,婢子扶少爷进屋歇着。”

“扶我去花房。”

“花房湿热,翟太医道呆久了对少爷的病不好。”

“我自己知道分寸,呆一刻就出来。”

“花房从来不让我们进去,少爷进去了便不出来,我们想劝也不得劝。”

陌楚荻有些无奈地看向这常随的丫头,心中的气苦倒消下去些,“我今日必定早早出来,若不出来,便卖株牡丹花分与你们吃酒。”

采菲这才点了头,扶陌楚荻过去,掩好花房的门。

花房的确湿热,陌楚荻方才病发得厉害,此时将怒意愁火硬吞下去,只觉身上疲乏不堪,伏在房中矮榻上不一时昏睡过去。再醒来时天已全黑,陌楚荻整好汗湿的头发,起身望向满室花影,片刻之后,一丝自嘲地轻轻笑起。

离若君臣,原合了自家心意,如今闷在这里,又在等谁。

不合时节的牡丹花在夜色中暗自繁华,有风自天窗漏下,凉如寂寞,丝丝透骨。

采菲在园中廊下坐着等了半夜,见陌楚荻推门出来,慌忙跑过来给他披衣服,道:“三殿下方才来过。先前少爷说,以后三殿下夜间过来,全说少爷歇下了,婢子便是这般说的。”

陌楚荻一怔,脚下骤停,采菲仍向前走,扶着他的手便将他向前轻拽了一下。采菲回头看见他的神情,忙问道:“莫非今日少爷同三殿下有事?是婢子说错了么?”

陌楚荻轻轻摇头,笑起向她道:“说得不错,说得好,日后还要这般说。今日我在花房里呆得长了,明早叫采葑卖株牡丹花,分钱给你们,吃酒。”

次日毓疏约毓清如虹一同进宫,在克贵妃面前将话说清。

克贵妃初闻此事,华容微敛。毓疏道:“儿子恋慕如虹妹妹许久,只怕委屈了她的身份,因此从未提起。如今知道如虹妹妹亦有此意,我二人两厢情愿,万望母亲成全。”

几句违心的话,倒讲得这般自然。

克贵妃犹豫再三,缓缓言道:“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你二人情意深厚,为娘原不该阻拦什么,只是……清儿与你俱是为娘的心头肉,手心手背总难两全,只怕清儿——”

毓清此时插言道:“母亲多虑了,儿子虽与如虹妹妹亲厚,却只以妹妹相看,正想着如何对母亲说明,辞下这门婚事,却又担心如虹妹妹觉得委屈。如今听闻三哥与妹妹的情意,儿子只觉得欢喜,没有半分不愿意的。”

克贵妃仍蹙着眉头,向毓疏道:“如虹的身份,嫁做侧室,叫为娘如何同你姨母交代。”

如虹笑向克贵妃道:“回禀姨母娘娘,我哥已同我爹娘讲过了,爹娘道全凭娘娘定夺。”

毓疏亦道:“儿子有个主意,母亲听听妥当与否。儿子……儿子思慕如虹妹妹……对旁人并无情意,儿子那几房妾室均是收了身份但从未同过房的,儿子以为,不如母亲下道懿旨,命将她们遣返归家另择婚配,一来如虹的排位得升,二来也是一番善事。”

克贵妃笑道:“我儿想得周到,如此很好。或者你亦可将罗氏贬去,娶如虹为正妃,岂不两全?”

毓疏忙道:“罗氏与儿子成亲日久,加上已为儿子育有后人,所谓一日夫妻百日恩,还望母亲体谅。”

如虹的眼中涌出泪来,撇嘴忍了忍,道:“罗妃姐姐待我很好,如虹年少,不应朁越,身份之事如虹全不在乎。”

克贵妃拉起她的手道:“难得你有这份大度心思,姨母只怕委屈了你,你既这样说,姨母便放心了。陛下过几日许会令疏儿去蜀州办差,那便一两个月不得回来,依姨母说,择日不如撞日,侧室婚配也不合大办,不如马上挑个吉利日子,姨母替你们张罗。”

如虹羞红了脸,看向毓疏一眼,娇笑点头。毓清遂了心意,笑向毓疏和如虹道恭喜。毓疏只点了点头,默默靠在椅背上,不再说话。

他将娶的娘子眉目如漆,艳丽明快,只有微微抿起嘴角时,看上去有几分像陌楚荻。

克贵妃留如虹说些闺房叮嘱,毓疏与毓清辞了出去,一路走着,毓清心中欢喜,向毓疏道:“恰逢三哥喜事,我府中今晚宴请有功将士,三哥过来一起喝酒可好?”

毓疏从静思中回神,听毓清居然邀请自己同他属下的将士一起喝酒,心道这个弟弟果真对自己全无心机,于是说:“你可真是孩子,哥哥抢了你的娘子,你不闹我,反要请我?晚间哥哥带几坛好酒过去,也算向你赔礼。”

毓清一听亮了眼睛,“那我要三哥府中藏的陈年竹叶青,就是上次尝过流金澄碧的那种。”

毓疏笑起,“好,依你。”

两日后流金澄碧的酒液自羊脂白玉的壶中斟出,落在雨霁天青色的酒杯里,荧荧流光。

“都说越大人是酒内行家,在下今日带了它来,越大人尝尝是否合口。”

越临川伸手拈起杯子,看着杯中幻色离合,道:“这稀绝天下喝一口少一口的东西,不用夜光杯承,真是可惜。”

对面人正望着西天锦琉璃般的火烧云,听他这样说,转回头道:“是在下疏忽了,越大人见谅。”一双眼睛映着橘色云霞,增出几分冶魅之色。

越临川心中叹了一句,道自小对着这样一双眼睛,若真能坐怀不乱,三殿下早应白日飞仙了,还巴巴地去当什么皇帝。

“今日三殿下府中喜庆热闹,陌大人不去贺喜?”

“三殿下娶的是在下的妹妹,喜宴之上娘家人只有女眷能入,在下亦不可坏了规矩。”

“陌大人千算万算,终是漏算了自家妹妹这条变故。”

陌楚荻轻笑点头,“天下事全瞒不过越大人一双慧眼,好在在下亦有补救之计,成事与否,全看越大人慷慨胸襟。”

越临川将酒杯递至唇边轻抿一口,“陌大人要向下官借东西?”

陌楚荻持壶将他酒杯添满,“上次越大人向在下提的那个人,在下确想借来一用。”

越临川握着酒杯有一口没一口地呷,轻笑说道:“为这几口酒借出两条性命,下官觉得,似乎不值。”

“有借自然有还,一来在下并不着急,那条小性命许能留在大人这里;二来那条大性命亦可全身而返,来日事结,在下还会送她一桩大礼。”

“她此时出来,死罪无疑,陌大人如何保她全身而返?”

“三殿下此向蜀州,原为解救蝗情旱情,越大人不知?”

越临川闻言笑起,“陌大人心机冠绝朝野,下官今日领教,佩服之至。”

陌楚荻只笑道:“越大人谬赞了,不知大人可愿解囊?”

“陌大人开口求人,千载难遇,下官若不趁机敲些竹杠,来日梦中痛悔,必定吐出血来。”

陌楚荻仍是浅笑,“只要大人想要,在下能给。大人直说无妨。”

越临川将脸向他凑近了些,盯着他的眼睛说:“下官真想要的,大人必定不肯给……退而求其次,下官向大人求两幅字。”

陌楚荻看他的神情便知他前半句话全是说笑,却接着他的口吻向下说道:“在下当是什么。宣纸松墨随意写来,能蒙大人赏识是在下的荣幸。”

“ 大人写着随意,那些外人得来却不容易呢。大人平日除了替皇上抄些碑题旨意,一年之中写几次祭文贺表,几无半篇墨迹传世,下官听说有人花重金向你府中的下人求买你日常练笔的残篇碎纸,也不知他们受过你怎样调教,竟无半个动心。大人的字稀罕至此,我那陆师傅一向风雅,下官若送幅大人的墨宝给他,必能博他开心,何况……”越临川说着愈向陌楚荻凑了凑,嘴角一勾,眯起眼睛道:“看大人的样子,似乎去日无多,来日大人过身,遗字必为稀世珍品,下官亦想弄上一幅压压家底。”

陌楚荻心中全无恼意,听他直言“去日无多”四字,只觉有趣,笑起言道:“真如大人所言,也是在下的造化。内子从未向在下提过,在下竟不知道舅兄大人亦看得上在下几笔俗字,既然写给二位大人,在下必定勉力以赴。只不知越大人要在下写些什么?”

越临川原不懂求字可以指定内容,此时皱起眉头想了片刻,道:“说好两幅,一幅《绿衣》,一幅《黄鸟》。”

陌楚荻亦轻皱眉头,“悼亡之词甚为不详,越大人果真……立意独特。”

越临川扬声笑起,“这两首诗与下官甚有渊源,别人看来不祥,在我只是喜气。今日下官先敬陌大人一杯,来日裱好了字,以我那陆师傅迂腐的脾气,无端受此大礼,必定还要摆酒酬谢的。”

陌楚荻道:“竹叶青性凉,在下的身子只能喝些花雕,越大人见谅。”

越临川唇角的笑深了些,“下官去点状元红上来,大人就肯赏脸少饮么?大人今日不想饮酒,下官明白,不会为难的。”

两个聪明人坐在一起,陌楚荻见越临川直言不讳,也愿意对他说两句实话,于是道:“换成旁人,越贤弟这几句话,真能怄出人命来。”

“若非知道怄不到陌兄,小弟焉敢造次。慢说怄出人命,便是稍微有个好歹,来日变天,小弟的脑袋就要搬家咯。”

陌楚荻轻笑出声,“都说越贤弟牙尖嘴利口无遮拦,却不知道越贤弟是最明白哪些话对何人说的。”

“说的人明白,也要听的人懂得才是。”越临川说话间又翘起嘴角,“今夜三殿下与陌小姐同榻而眠,陌兄必定不得安睡,小弟荐几个京城第一品的姐儿过来给陌兄安安枕席可好?”

一句入耳,陌楚荻当真有些怄到,只轻笑言道:“在下听闻越贤弟数月以来辞了青楼薄幸名,如今京城中哪位魁娘子堪称一品,怕贤弟未必知道。”

越临川大笑,脑袋支在手上看着陌楚荻说:“左右惹他不高兴,能改就改了。……我说陌兄那,‘生年苦短’这句话,兄台必定比我明白,似这般心里硬撑着,于人于己只是遭罪,却又何苦。”

“随心所欲,总要审时度势,越贤弟今日张扬肆意,少时在家中不也乖顺老实?若在下不懂得据时隐忍,越贤弟还愿与在下这般轻快交谈?”

据时隐忍……越临川看着眼前苍白消瘦的男子,心道只怕你等不到可以不忍的那天。纵是越临川,这样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道:“能这般轻快说话之人,世间难求,既然陌兄亦觉如此,日后做个讲真话的朋友可好?”

陌楚荻闻言笑起,持起白玉壶为自己斟满,“蒙越贤弟不弃,为兄今日不能不与贤弟同饮一杯。”说着举酒向前,清声吟道:“‘邂逅赏心人,与我倾怀抱’,三生有幸。”

去冬今春,蜀中大旱,小麦绝产。初夏数日淫雨,入伏重返赤日无涯。飞蝗漫天而起,所过之处草木尽催禾苗尽灭,白石曝于山冈,红壤裂于原野,昔年天府胜地沦入凄惨灾景。蜀州丞姜益连发四批快马向朝廷告急,毓疏结亲次日即受命离京,带领户部官员星夜赶赴锦官城。入得蜀州境内,钦差队伍由船转马,只见沿路饥民流徙于道,衣衫褴褛面容枯槁,个个目中全无亮色,几若待死,望向官差的锦衣肥马时,又露癫狂之色。毓疏一路心惊,鞭马急赶,入得锦官城内,见家家大户门扉深掩,半死饥民倒伏于地,城中日常劳作俱已全废,加之天气酷热,蚊蝇虐舞,腐臭盈天。蜀州丞姜益当日未闻旨意,听钦差已至,慌乱迎出府外,见马上之人衣色明黄,一时不知如何称呼,只跪地叩首。

“不记得了?我是三皇子毓疏,你授官之时我同在殿中。”

姜益授官那时诚惶诚恐,哪里敢看殿中其余人等的相貌,如今听三皇子居然记得自己,言辞又是这般冰冷,只顾得冷汗连连,全不敢有半句回话。

“天子隆恩,授你封疆高位,就是让你这样尸位素餐的么?”

“回禀殿下……旱蝗乃天降灾厄,微臣……”

毓疏翻身下马,边向州府大门行去边道:“州库有银太仓有米,现下民生衰败至此,为何不曾开仓赈济?”

“仓廪大事,无天子令,微臣不能擅做决断……”

“城中大户家有存粮,为何不曾劝富济贫?”

“国无此法……若大户不愿,微臣……总不能抢……”

毓疏已行至中庭,此时回头看他一眼,“看你脸上并无菜色,想来府衙仍有存米,即便大户不肯赈济,你镇守一方为民父母,为何亦不出粮?”

姜益本已起身跟上,此时慌忙再跪下去,道:“微臣府中存粮只能勉强维持微臣家人与差役一日两餐,今日家中……便要断炊了……”

毓疏吩咐他平身,回身仍向府内走去,“你虽无能,并非无理,升迁贬谪归属吏部,我如今督管户部,现下不能立即罚你。既然皇命已至,救灾赈济之事还需你蜀州上下勉力同心,若灾情得缓,算你功过相抵,若灾情愈烈,怕你当效前朝渔阳太守商秉忠,焚身献祭向天乞雨。”

这几句话讲得极淡,言辞虽冷,语气中却无甚怒意,乍听之下只是寻常吩咐,却吓得姜益应诺连连抖如筛糠,几乎再跪下去。

毓疏行至堂中坐定,向姜益道:“执掌仓廪户籍城防的官,带过来。”

姜益招呼之下,几个大小官吏张皇上前,跪地叩首。

“哪个是太仓令?”

“……微臣在……”

“叫什么?”

“……付敏鑫。”

“蜀州全境存粮多少?”

“回殿下,大约……四万石。”

“俱在锦官城?”

“各县仓库亦有少存。”

“司民令?”

“……微臣寇忠。”

“按蜀州人口计,四万米粮够吃多久?”

“这个……”寇忠自颌上滴下汗来,“微臣一时……难以算清……”

“现在去算,算得报上。金吾令?”

“微臣张悯慈。”

“带你手下城防差役整顿府衙前空地,开设粥场,先救一时之急。”

“殿下——”

闻得身后有人插言,毓疏回头,见一个五品的户部郎中躬身施礼,似有话言。

“讲。”

“微臣造次。微臣以为,粥场不应设在锦官城内。”

毓疏皱眉一瞬,道:“城中厚积疫气,加之巷陌狭窄,恐民塞生变?”

那郎中拜道:“殿下英明。”

毓疏向来擅长记人相貌,如今见他甚为眼生,想是户部新官,因一路急行未加注意,于是问道:“叫什么名字?”

“回禀殿下,微臣喻青。”

毓疏微露恍然之色,回头向金吾令张悯慈道:“择锦官城外平旷之地设粥场,命差役缓导饥民出城,大小道路亦可发布施粥告示。一日早晚两施,锅灶多设几处,疏导之事亦需多加注意,勿使灾民拥堵,明白么?”

“微臣明白。”

毓疏低头沉吟片刻,复道:“米粮分配算得之后,留足锦官城所用,余下分派各县,亦按此例施粥。——姜益,我朝兵民分治,然则天灾之下略可权益变通,你以钦差令向州营孙统领借些兵丁,协助押运粮食维持治安,兵粮所费,让他从军饷支出。”

姜益面露难色,然而叩道:“微臣听令。”

毓疏言罢示意他背后户部诸人向前,道:“单凭州库存粮坐吃山空,仅为治标之法。如今大户门扉紧闭存米不售,恐为囤积居奇哄抬米价,你们惯掌流通,可有打压之法?”

同来的户部侍郎农乡惟道:“大灾当前,富贾不以国难民生为重,行此贪婪不义之事,望殿下下令严责,命其开仓售粮,并以政令规束米价。如此赤贫食粥,小户买米,灾情可解。”

毓疏正欲点头,却听喻青言道:“微臣朁越。微臣以为此法欠妥。”

毓疏早知喻青是毓清赏识荐上,心中已存几分好奇,此时见他两次插言,不由将他暗自衡量,口上道:“但讲无妨。”

“ 殿下方才提到‘流通’二字,微臣以为,适逢灾年,大户存粮亦有襟肘之忧,即便廉价出售,恐日久难持,与坐吃山空无异。不若开州库库银做本,以救急之名向大户高价买米,天下商人趋利而动,见有州库做底,可图厚利,必然争相运米入蜀。待米商云至,再以存米已足为名停止官购,到时米商积货在手,加之蜀道艰险,长途运回得不偿失,不能不低价抛售。如此一来,米源既足,米价亦平。”

毓疏凝目看他片刻,颔首赞允,向他问道:“听闻你家中世代经商?”

“殿下明鉴。”

“果真商贾出身与平常科举起家的士子思虑不同,我惯养天家,今日亦觉受教。”

喻青跪地叩道:“微臣惶恐,全赖殿下提点。”

毓疏挥手叫他起来,复向农乡惟道:“此事依喻青之计,为免官库损失过重,动静要大,收手要及时,你仔细去办。”

农乡惟得令下去,毓疏又将户部其他官吏分派监督分米运粮施粥抚民之事,几声令后,堂中仅余喻青。

“我监管户部日浅,有司要务不甚懂得,如今留你在锦官城总领协助,望你勉力用心。”

喻青拜道:“微臣定全力以赴,不敢负殿下重托。”

毓疏轻笑了笑,道:“喻青啊,我知你行伍出身,军中上下尊卑严格,你言辞之间谨慎拘礼是日久习得。不过如今既入户部,你周围的官吏相处融洽,即便与我说话也不似这般诚惶诚恐,只你如此,恐为他人难容。智者随势而动,明白么?”

最后一句似含深意,语气之中却听不出别有用心。喻青犹疑一瞬,点头道:“微臣知道了。”

毓疏起身,笑道:“不再添上一句‘谢殿下提点’,想你真的知道了。我出去向城中访些民情,调度之事由你全权执掌。”

次日锦官城外三里坪上十数粥棚依次排开,锅中白粥滚沸,水汽蒸腾迷蒙成阵。毓疏早起向城外查看,见施粥官吏大汗淋漓忙碌不停,受粥百姓秩序安定,个个焦虑翘首,那滚烫的粥饭盛至碗中,不及少凉便大口吞下,全似不觉烫痛。毓疏欣慰之余亦感酸楚,由随侍护卫着,缓步向场中边行边看。排队的百姓久饥盼食,加上毓疏为免招摇,只穿了件宝蓝常服,行走在队间并未有人察觉。似这般走了多半个时辰,错眼看见场边竖的大字告示,一为‘来者有份’,一为‘严禁拥挤’,那楷体字迹竟让毓疏看得一愣。

随侍见毓疏忽然停下脚步,看他汗透后襟发粘额上,当他累了,便道:“天气炎热,殿下玉体要紧,属下牵匹马来送殿下回城吧。”

毓疏只是反复看着那两张告示,面上露出些古怪神情,似在忍笑。随侍不明就里,听毓疏向他道:“你去问问,这两张告示是谁写的。”

那随侍与身边同僚对视一眼,依言离去。毓疏仍看着那告示觉得好笑,想着回京之后也要那人这般写上两张,到时挂在中堂,不知是怎样光景。

那告示上的陌体楷书丰逸之中略欠劲骨,微露青涩之意,像极了陌楚荻十三四岁时的笔体。

二十寿诞那日他送上的全套亲抄《古文观止》,今次离京仍有一本带在身边。

那时亲昵情分,却是去难再返……

那返回的随侍见三皇子轻蹙眉头,迟疑一刻,道:“殿下,马牵来了。这告示是户部喻大人所书。殿下上马回城吧。”

“天气酷热,你们不必都陪着,留下两个便可。我去尝尝粥饭。”毓疏言毕回身向粥棚走去,随侍们不敢违逆,两个年资较深的跟上毓疏,余下远远随了一刻,向场中散去协助维持。

毓疏到得粥棚,随意择了一口锅命人舀起一碗。随侍见那磁碗粗砺破旧,粥上浮着一层薄土,端在手上不愿递过去。

毓疏道:“不妨事,想来我那六皇弟在塞上行军时,碗里的沙土不会少过这个。”

随侍不得已吹凉了粥送到毓疏手上。毓疏端起碗抿了一口,面色骤沉,问道:“太仓新开,米量充足,为何将粥熬得如此稀薄?”

金吾令张悯慈此时已至,闻言向毓疏道:“回禀殿下,水米配比全按户部喻大人的吩咐,微臣不敢有半分差池。”

初握大权即有侵吞之嫌,这喻青究竟是何样人品。毓疏心中疑惑,向张悯慈道:“将喻青找来,我来问他。”

一忽儿喻青赶至,白净的面庞已被烈日晒得通红,脸上热汗混着尘泥道道纵横。毓疏见他这样,皱眉问道:“做什么去了?”

喻青抬手拿袖口擦脸,“方才后面的饥民等得不耐,生了些小乱,微臣过去安抚,已然平息了。”

“今日熬的粥你亲口尝过?”

喻青点头。

“一日两次仅吃这样的稀粥,换做你是饥民,你做何想?”

喻青一时有些呆住。旁边张悯慈道:“回禀殿下,喻大人今日也只在粥棚中喝过那一口粥。”

毓疏略觉尴尬。喻青忙道:“殿下,将粥熬成这样,并非无理。一来……许殿下不知,久饿之人不可骤然饱食,否则害命。二来,昨日农大人一句‘赤贫食粥小户买米 ’提点了微臣,微臣觉得,若粥饭过浓,食粥可饱,那些有能力自谋餐饭的小户人家亦会来此就食,真正支给赤贫百姓的米粮便会减少,若商米未至仓米已罄,恐无米为继。……大灾之下能省则省,以此稀粥为饥民续命,保其不死,来日灾情得解,以稀粥活命者必较浓粥为多。”

毓疏自幼养尊处优,这些道理听来有理,但一时并未全懂,复又问道:“你怎知道稀至何种程度可保不死?”

喻青思揣片刻,道:“所谓久病成医,微臣也是饿过之人,一日几餐、如何分配,曾是微臣数年之中第一大事。如今微臣以己度人,又将米量微增,定下此粥。微臣打算先施几日,待效果得显,再做调整。就好比……”喻青抬头看向毓疏,“微臣听医家讲,顽疾需用猛药,但若只为延命,需用温方,且视病情起伏随时调整……微臣以为或可借鉴。”

温方延命。毓疏思及陌楚荻,如何不懂,心中顷刻酸苦不已,嘴上却道:“讲解得很好,我已懂了。如此甚为妥当,依此办理吧。”

喻青点头笑起。毓疏将手中的凉粥递到嘴边正待再喝,被随侍拦下,道:“殿下,日已过午,殿下回城用膳吧。”

毓疏道:“此粥算做一餐。民生疾苦我不懂得,必得尝尝。”

喻青落了笑,淡淡看他。

回京已有半月,除了工部衙门中南方抗旱的一些条陈外,诸事平顺,唯有弄碧至今下落不明,令方杜若隐隐不安。

这一日公务结毕,方杜若出了工部大门正待上轿返家,见越临川自大理寺方向慢慢晃了过来,脸上挂着笑,道:“方大人,工部的班点儿果然严谨,下官候你多时了。”

经苏瑾谦一案,方杜若与越临川多有罅隙,如今见他带笑而来,不快之余心头微紧。

“越大人寻在下何事?”

“大理寺衙门中现下有个人,方大人或许认得。横竖不远,大人随我过去见见可好?”

方杜若一怔,弄碧二字浮上心头,却又觉得事无这般巧法,口中只道:“今日天晚,在下要回府用餐,越大人衙门中有事,明日向工部寻我便是。”

越临川笑,“事关生杀,下官不敢怠慢,方大人素有菩萨之名,就不怕如此拖延误人性命?”

方杜若沉吟一瞬,低声吩咐身后家人道:“你们暂且回府,全当轿中有人。此事切勿使六殿下知晓。”

家人点头离去。越临川侧身让路,伸手请方杜若先行。

到得大理寺内堂,方杜若在堂侧坐下,有小厮恭敬上茶。越临川在他下首坐定,吩咐道:“人带上来。”

一忽儿镣铐声响,狱吏押上一名囚服女子,长发散乱容色憔悴。方杜若仔细去看,当真是弄碧!

方杜若惊得几乎稳不住身形,然而只是紧攥茶盏,没有其余动作。

越临川并未看向方杜若,见狱吏踢弄碧跪下,向她道:“你是何人,讲给这位方大人知道。”

“……妾身弄碧,为前雍州牧卢衡妾室。”

“你抬头看看,这位方大人你可认得?”

弄碧缓缓抬起头来,看向方杜若一瞬,低头道:“妾身不认得这位大人。”

“‘方杜若’的名字也从未听过?”

弄碧摇头。




暮云深 正文 第五章 太仓谁为散红粟,怜君何事向天涯(下)
章节字数:11326 更新时间:07-11-15 18:41
“你昔年在长安绛仙阁为歌伎,你那亡夫卢衡曾于阁中摆酒款待这位方大人,绛仙阁诸人说你数次陪座,你如今却不认得了?”

“弄碧一介歌女,不过逢场卖笑,陪座之事一日几桌,自然不能将全体宾客个个认得。”

“不愧为常年卖笑之人,话说的滴水不漏。”越临川笑了笑,“那本官问你,你全家上下俱已在长安问斩,为何独你逃出?”

“妾身当日趁看守不备,孤身逃出,为恐人多口杂,并未……知会家中他人。”

“让你挺着将近七个月的身孕从卢府一路逃出,莫非六殿下手下的兵丁那日全瞎了眼么?”越临川笑着勾了勾手指,有狱吏将夹棍搬入堂中,越临川道:“不动些真功夫,你也不会说实话。”

方杜若起身拦在弄碧面前,“堂堂大理寺司法衙门,竟要当堂屈打成招么!”

“ 方大人,”越临川亦起身,立在方杜若对面笑着盯住他的眼睛,“您是朝廷命官,言辞之间应多加注意,切莫落得诬蔑同僚之嫌。所谓‘屈打成招’,是指人本无罪,以严刑逼之,强其认罪画押,如今这女子逃狱之罪已然定实,下官不过用些手段促她说出如何逃法,焉能算做‘屈打成招’?何况大人扪心想想,这女子方才说的可是实情?若连大人都不相信,她如今咬死嘴唇不讲真话,碰又不能碰,打也不能打,大人叫下官如何审案呢?”

“当日是在下私自放她出府,大人不必审她,审我便是。”

越临川扬声笑起,拊掌道:“方大人果真慈悲心肠,认的比下官想的还快呢——”说着行至主座案前坐下,“既然如此,还请大人将当日实情详细告知,若赶得上,下官明日早朝便要递折子了。”

方杜若回身望向弄碧,道:“卢娘子,委屈你了。”

弄碧垂头跪在地上,轻轻摇头。

接连施粥数日,饥情得缓。农乡惟开州库向蜀州全境富户高价购米,一时米车连绵于道。毓疏得知已有邻州商贾运米入境,决断之下,命将官购再延几日,待米源充足之时渐渐停止。锦官城内已恢复了几许日常秩序,街道污物俱已清理干净,大灾前期惨死的饥民尸骨也被分处掩埋。这日毓疏向一处饥民墓场祭拜完毕,骑马回城时恰逢晚粥开施,本想静静路过粥场,不知哪个百姓最先认出了他衣上龙纹,高呼一句:“是皇子钦差啊!三殿下来了!”

排队受粥的百姓霎时全体望来,毓疏向人群点了点头,却见百姓顷刻之间忽忽啦啦全跪下去,谢恩问礼之声四面乍起。

毓疏虽为天家皇子,但只随皇帝太子受过百官朝拜,从未见过此等局面,一时有些无措,凝神片刻,扬声道:“天降重灾为家国不幸,皇上以万民为念,寝食难安,特命毓疏前来赈抚。如今蜀州上下官民同心共度此劫,情可感天,灾情不日必解。毓疏请列位放心,有我毓疏一餐,必有蜀州百姓一餐,毓疏在此,定不叫蜀州红土再添新坟。”

叩谢之声轰然响起,毓疏望着马下跪拜不息骨瘦如柴的饥民,暗暗攥紧缰绳。

那一声声“救苦救难贤德三殿下”,鞭子一样抽在心上。

粗略用过晚饭,暮色已深,毓疏看过常务条陈,嫌房中气闷,带了两个随侍向城中街道缓步而行。路过一处巷口时,忽闻暗处幼童啼哭,声调凄惨。毓疏命随侍过去查看,一忽儿带过一个四五岁的男孩,随侍举灯去照,毓疏见那孩子满身脏污,瘦得皮包骨头,心生恻隐之心,蹲下抚着他的肩膀问他:“你叫什么?爹娘呢?”

许是那孩子年幼,听不懂官话,只是不停边哭边咳,始终不曾回话。

那些细弱的咳嗽一声一声敲在毓疏心上,他伸手将孩子抱起,身旁的随侍微露嫌恶之色,伸手想替他接过,却被毓疏挡开。一路抱回府衙,毓疏命下人盛了碗温粥上来,将孩子抱在膝上,粥碗递到他嘴边。孩子张嘴便咬,大口猛灌,呛得剧烈咳嗽,毓疏将粥碗撤开,轻拍孩子的背,孩子见食物撤走,哭得更加厉害,毓疏一手捏住孩子的下巴一手端碗,喂他一口,便将他的头向后扳开,待他咽下,再喂一口。那些随侍从未见人这般仔细妥帖地喂过孩子,更不要说那堂堂天家三皇子,一时立在堂下只是看呆。毓疏喂了小半碗,想起喻青说过久饥之人不可饱食,命人将粥撤去。孩子仍哭着要食,毓疏低声去哄,也不管他是否听得懂,声声道:“好了好了,呆会儿再给。”那孩子许是听他声音慈善,闹了一刻,渐渐平顺下来。

堂中诸人见那小小的孩子一双脏手紧紧抓着毓疏天青绸的常服袖子,各自有些复杂心绪。毓疏回神抬头,见堂中寂静,一时有些疑惑,然而只是开口问道:“喻青呢?”

喻青已从外面回来半刻,方才站在门边同众人一样看着孩子闹腾毓疏劝哄,此时上前道:“微臣在。”

“ 我看着孩子许是家人尽死,他年纪小,看不懂告示,也不知道排队领粥。似这样的孩子必定还有,若无人看顾终会饿死,你安排些人手向城中与州内各县搜寻搜寻,将这些年幼失怙的孩子集中起来给粥养育。”毓疏说着低眉片刻,“还有子女早丧的老者,许因老病无法自去领粥,似这样的也集中供养,将粥饭递到手上。”

喻青低头领命,鼻间有些酸涩,道:“殿下慈悲。是微臣疏忽了……”

毓疏看着孩子笑了笑,“若不是看见他我也想不到,速去办吧。”

下人这时过来带孩子下去梳洗,孩子见有人要将他从毓疏怀中抱走,又是一阵踢打哭闹。毓疏无奈,抱着孩子起身要将他带下,喻青道:“殿下,微臣还有一事请殿下决断。”

“讲。”

“如今施粥治标,集米治本,但灾情未过,还需灭蝗治根。”

“前几日未顾蝗情,只因百姓饥疲无力兴治,如今饥情暂缓,可着司农令向下分派,组织各县百姓灭蝗。你先斟酌安排,选一处蝗灾最重的郡县,我明日前往亲临。”

“殿下,灭蝗原非难事,但蜀州古风淳厚,百姓皆道蝗为天罚,捕之不祥。”

毓疏略感惊讶,“率民捕蝗前朝本朝俱已有之,蜀州之地至今仍传捕蝗不祥?”

“蜀州史上罕有蝗情,今次飞蝗突起,若非百姓不敢捕杀,不至有此大灾。如今百姓更道……道有良守之地,飞蝗不入其境,现下殿下坐镇蜀州,飞蝗不日自会避去。”

毓疏几分哭笑不得,“我在此处,他们反而益发不肯捕蝗?”

喻青点头,“若要劝民捕蝗,恐需殿下亲自出面,并且……”想了一刻,找不到其他形容,只得直言道,“寻个为百姓信服的由头。”

怀中的孩子已然浅浅睡去,毓疏将孩子递到下人手里,沉吟一刻,道:“此事我会细做筹划,你先将人手职责分派下去,还依刚才说的,选个蝗情最重的郡县,明日启程。”

方杜若被扣的消息由小糯传回六皇子府。原本毓清那日得了宫中赏赐的御制荷叶豆沙包,知道方杜若喜欢吃甜馅儿的糯米点心,让小糯给送过去。小糯到了方府见方杜若不在,随口问了个下人去哪了,那下人言辞支吾,小糯觉得蹊跷,便寻得小粳仔细盘问。小粳只道会客去了,再问去哪家会客,又说许是同朋友到茶肆吃茶,小糯越问越起疑惑,直逼问了小半个时辰,才问出原来人被扣在了大理寺衙门。小糯慌忙回府传信,毓清一听,登时摔了杯子,起身便向马厩牵马,小糯赶紧拦住,道:“主子主子,大理寺是朝廷衙门,这要人之事可去不得!”

毓清边向腰间佩刀边道:“你也知道大理寺是何样衙门,青天白日下什么话不能谈,偏要在夜里将人扣下,这会子指不定在用什么刑法,你说去得去不得!”

“主子即便要人,也千万捱过今晚,明早宫门一开,主子入宫去跟皇上说解,只要皇上下道旨意,哪个也不敢为难方大人。”

“明早!那今晚怎么算!”毓清说话间推开小糯翻身上马,鞭马直冲出府外。

小糯深悔言辞太急,实不该将此事令主子知晓。仓皇之下,只得向营兵驻馆去寻齐陵,一路上又耽去小半时辰。

那厢大理寺正门已闭,毓清策马直至门前,使马鞭抽门,喝道:“六皇子毓清在此,开门!”

门内一时起了灯火人影,大门匆匆打开,几个看门的狱吏迎至门前。

“工部方杜若人在哪里?速去放他出来!”

一个狱吏抖着声音道:“方大人现已收监……小的……做不了主……”

毓清劈头给他一鞭,将马弛进大理寺院内,高声道:“找个能做主的出来!”

越临川今日宿在衙门内,此时披着官服从后院赶来,看见马上的毓清,跪下叩道:“微臣越临川参见六殿下。”

毓清就着灯火瞪了他一刻,道:“放方杜若出来,今晚两厢无事,如若不然,要你仔细担待。”

越临川低着头,道:“殿下不问问方大人因何事收监?”

毓清只道:“放他出来便是,有事无事,我亲口问他。”

“如今方大人是大理寺牢囚,现下夜已深沉,并非探视时间,殿下想见方大人不妨明日再来。”

毓清气得牙关紧咬,“好,你倒说清,他因何事做了你的牢囚?”

“殿下此言差矣,方大人犯的是国法,入的是天牢,并非‘微臣’的牢囚。”

“哪条国法?”

“包庇谋反,私纵死囚。”

毓清心头一寒,“……弄碧?”

越临川抬头,望着毓清笑起,“看来殿下知道。”

毓清攥紧马鞭,片刻道:“我是知道,人是我指使他放的,放他出来,要关关我便是。”

越临川摇头笑道:“虽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微臣却没那个胆子不经陛下许可便将殿下押入牢中。何况,方大人的供状上写得详细,他此事前后全不曾令殿下知晓。如今殿下既说知道,那方大人讲的便是伪供了?”

妄言加罪。毓清恨得只剩咬碎牙齿,却不敢再将罪责揽在身上,只寒声问道:“你们用什么手段逼他说的?”

“大理寺问案自然有大理寺的规矩手法,殿下监管兵部工部,这司法衙门中的事,恐不是殿下应当过问的。”

毓清冷笑,翻身下马,手按在刀柄上向越临川走去,“这样同我说话,你还真是不怕死。”

越临川抬头看着他笑,“微臣怕死,微臣怕死得很,但是微臣只有一个脑袋,今日不依殿下坏了礼法,殿下杀我;依了殿下坏了国法,陛下杀我。微臣是典狱官,宁坏礼法不坏国法,横竖是死,还是留给殿下来杀吧。”

毓清被那一张诡谲的笑脸扎得周身怒意鼎沸,扬手便要抽刀。此时齐陵赶至,匆匆扑上前来按住毓清的手道:“殿下,殿下!越大人是朝廷命官,殿下万不可逞一时之意啊!”

“朝廷命官?不是我天家臣子?他今日放肆至此,按犯上论罪也该杀他!”

“殿下即便要杀,需待皇上下旨,不能当庭动手啊殿下!”

毓清气得面色铁青,齐陵攥紧毓清的手腕跪下向他道:“殿下想杀人解恨,杀齐陵便是,齐陵是殿下手下的兵将,齐陵杀得,但越大人万万不能杀!”

毓清猛地转过头来,慑得齐陵向后一缩。然而毓清看了他一刻,甩手回身道:“今日事结,明日朝堂再见分晓。”

越临川叩道:“微臣恭送六殿下。”

毓清跨鞍上马,拨马便走,再未回头看他一眼。

越临川抬头望着他的背影,微微绽出一个笑来。

次日毓疏带领喻青姜益并蜀州司农令杨能等人前往德阳。昨日拣到的孩子睡了一夜,早起吃了一顿饱饭,精神变得十分欢快,洗干净了身子换上新衣服之后在州府衙门中四处乱跑,看见毓疏,扑过去紧紧抓住他常服下摆,哄他拽他都再不松手。

毓疏笑,“这是将我当成管饭的主儿了。带着就带着吧。”说着将孩子抱上马去,自己也踏镫上去。孩子见他握上缰绳,又是紧拽住他的袖子。毓疏问随侍:“问出名字了么?”

随侍道:“问不出。本地官吏说蜀州贫民这么大的孩子多半没起名字。”

毓疏策马行在路上,看了孩子一会儿,笑道:“你这么爱抓着我,就叫‘握儿’吧。”

随行的本地官吏讲给孩子听,也不知孩子听懂没有,只是仰着小脑袋盯着毓疏看。

毓疏一路骑着马想事,怕孩子闷了不老实,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说些话。有时孩子开口答两句,毓疏多半听不大明白,下属用官话翻过来,毓疏也没用心在听。行了半路,毓疏忽然想到孩子没有名字总该有姓,于是问道:“握儿姓什么?”

孩子脆生生地答:“程!”

这个毓疏听得懂,便笑了笑,不想孩子仰头问道:“殿下姓‘殿’?”

毓疏回神,轻笑出声,“握儿怎么知道我叫殿下?”

“他们都管你叫殿下。殿下是姓‘殿’?”

周围官吏皆忍俊不禁,毓疏道:“殿下姓穆。”

“皇上姓穆。”

身边骑马随行的众人相视而笑,毓疏笑向握儿道:“握儿这么小,还知道皇上姓穆啊?”

“我爹说的。”

“握儿的爹姓什么?”

“程啊。”

“握儿的爹姓程,握儿便姓程,殿下的爹是皇上,所以殿下姓穆啊。”

握儿微微张大了嘴,“殿下的爹是皇上?”

毓疏点头。

“那殿下回家不?”

毓疏一时不很明白,握儿又问:“殿下回皇上家不?”

毓疏笑,“过几日便要回去了。”

孩子立马咧嘴哭了,毓疏有些无措,心中又有几分感慨,无奈这样一个干干净净的孩子,实在不想将他带回京城去搅那滩浑水,于是只能说道:“等握儿长大了也能到京城去,好好念书,将来也能到皇上家去。”

“……殿下在不?”

“殿下在,殿下的家就在京城。”

“……京城远不?”

“不远,坐上船航到长江头,再转运河就到了。”

喻青驾着马,听着那紫花马上的一问一答,眼前的荒凉灾景慢慢退向身后。

三殿下到德阳的告示刚贴出,德阳县衙外的空场已经挤满了百姓。德阳县蝗情严重,县城内的树木俱已秃完,许多牲畜的畜毛亦被啃噬干净。毓疏大致看过灾情,命人暗地捕一篓蝗虫带上,出县衙大门登上空场中心的高台。

他已换上皇子服色,台下百姓见他上来,纷纷跪地叩拜。有官吏向四面传令,高声叫百姓平身。毓疏持香奠酒向天地祭拜,复走向台前扬声道:“今日毓疏奉天子令,为捕蝗之事前来。”

台下百姓惊恐大哗,毓疏抬手按下人声,道:“蝗为天遣灾使,通神性,知民情。先前蜀州疲敝,故上天遣使来罚,如今蜀州上下官员用命、百姓同心,天威得感,将弥此灾。今日毓疏前来德阳路上,沿路为灾民向天祷祈,忽见数百飞蝗云集而至,争相自入捕蝗篓中。”

台下百姓惊声四起,毓疏略停一刻,续道:“以是毓疏得知天意,想必苍天高远,蝗使既出,飞难返天,于是入篓求死,以期魂魄早归天界。”

百姓瞠目一刻,个个点头。

毓疏待民声静下,复又说道:“然则蝗使数众,毓疏一人难以全助,望列位各出己力,助蝗灵早返,天意早安。”

姜益此时持捕蝗篓上前道:“三殿下为皇子龙孙,与上天……心意相通,故飞蝗自入殿下篓中。我等凡夫俗子……难与蝗灵相感,助蝗使升天之事,还需……敲锣持火以为导引,将蝗使催入捕蝗篓中,裂其肉身,释其……神魂。”

毓疏见他说的这般支吾,知道此番说辞是喻青教他,只抿唇忍笑。听他说完,又扬声道:“如此甚妥,望列位勉力助天,以积福德。”

百姓纷纷跪拜,高呼佛号与天子尊号。毓疏偏头,用余光看了一眼立在台侧的喻青。那个高而瘦的身影微微垂着肩膀,不知眼中藏了几分笑意。

越临川在早朝上递上了弄碧事件的折子,皇帝大略翻了翻,看到方杜若三字,眉头一紧,不动声色地抬头瞟了一眼自己的六儿子。

为他亲传旨意,为他下令屠城,为他夜闹大理寺,今日又要为他折腾出些什么事来。

“此事已得确证?”

越临川跪在殿中道:“回禀陛下,弄碧如今押在天牢,方大人将此事前后供认不讳,人证口供俱在,事已定实。”

“按律判来当定何罪?”

“包庇谋反,私纵死囚。”

“当何刑罚?”

“轻则斩,重则剐。”

殿中一片抽气之声。

丞相史渊出列道:“方杜若素日敦良守纪,为人为官多有口碑,此事恐有隐情,望陛下明察。”

“寡人知道他是你史台甫门生,是否也算隐情啊?”

一句入耳,史渊思及宋新儒与苏瑾谦科举朋党的案子,不敢再做它言。

皇帝道:“方杜若为方平居养子,其父于我朝有功,可按轻施刑,着——”

“父皇。”毓清此时出列叩首。

皇帝暗暗有些头痛,只道:“讲。”

“当日儿臣执掌长安治安,卢府亦由儿臣手下兵丁看管,方杜若放人出城,全因儿臣疏忽渎职,肯请父皇同罚。”

“渎职与纵囚轻重有别,罚你半岁俸银,着方杜若——”

“父皇,方杜若一介书生,若非儿臣监管不严,断不能将人犯放出,轻罪在他,重罪在我。”

“他是当朝二品、朝廷命官,知法犯法到如此地步,罪行仍轻?”

“儿臣身为皇子,当为朝堂表率,更不应将己罪推与他人。”

皇帝见他无理取闹,气得嘴唇发白,然而这断袖二字不能当堂骂出,只道:“先前你征卢衡时,他道与卢衡有旧,前往劝他息兵,谁料卢衡兵败,他竟纵出卢衡的唯一子息,想他劝卢衡息兵是假,为卢衡留后路是真。如今寡人赦他谋反重罪,给他个痛快斩刑,你还嫌寡人罚得不够轻?”

“父皇若不肯按罪施刑,唯有父皇罚他,儿臣罚己。”

声音淡淡出口,以命相逼。

文武百官此时已全部识得事态,见事涉天家隐私、尴尬至此,全不敢喘半声粗气,只恨三殿下出京办差,又盼殿中地板能突然多出一个洞来,集体进去避避风头。

皇帝怒目瞪着毓清,面色青白不定。他原下定决心必杀方杜若,如今却怕伤及爱子性命,心中一时怒,一时痛,话已出口,又无回转余地,怒火愁火烧得病体难持,只得倚在龙案上略做缓冲。礼部排首一人这时行至殿中,跪下道:“陛下,请容微臣进言。”

皇帝坐直身形,话音勉力出口:“讲。”

“微臣以为,方大人不可杀。”

此言一出,殿中一片窃语之声。

“……为何不可?”

“ 回禀陛下,一则近日蜀州大旱,天降蝗灾,值此之际,不可滥动生杀惊惹天怒。二则方大人素日勤勉,深谙工部政务,治理黄河兴修井田多建功绩,贸然杀之,痛失国才。三则方大人自幼参佛,此次私放人犯应为一时慈悲,卢衡当日扣方大人为质,险些将他杀害,可见二人并无勾连。四则人犯如今已然追回,朝廷隐患已绝,方大人此举并未酿成大错。五则,方老将军昔年为陛下至交,于我朝我国功勋卓著,若其子当恕不恕,恐老臣寒心。”

天理至国法,国法至人情,丝丝入扣鞭辟入里。一言既毕,殿中默然,百官皆暗自心道无愧礼部尚书陌楚荻。

皇帝暗暗吐出一口气来,心中对这个敢于此时出头的臣子凭添几分感念,向陌楚荻道:“依你之见,此事如何处理?”

“礼部下属鸿卢寺尚缺一名可使吐蕃的少卿,方大人修佛日久,精通汉藏经典,正堪此任。”

连降五级,远放天边,诚为现下最好的安排。皇帝扬声道:“准。”

一锤定音。毓清低头跪在地上,放松了肩膀。越临川转头看着身侧跪着的陌楚荻,见那人素净的脸色,水一样淡。

捕蝗助天的旨意传下,蜀州上下民情激昂。米粮官购已停,各地米商将手中积米陆续抛售,米价冲平。一些缓过元气的农户已经开始掘井引水,补种秧苗,然而旱情未解,烈日曝晒之下,秧苗多半难以存活。毓疏自农田察看归来,坐在州府较为阴凉的后堂大口喝水,眉头郁结。握儿在他脚边铺设的凉席上躺着,睡得浑身是汗。

随侍不断打着扇子,毓疏仍觉心中燥热,喻青从堂外进来,晒得满面赤红,汗水干在脸上结了白霜。毓疏看着有些心疼,命人打凉水过来给他擦洗,喻青站在堂角挽着袖子往脸上泼水,脖子后面露出层层的爆皮。

“你好歹也是五品的官儿,日头烈成这样,叫下人打把凉伞都不会么?”

喻青回头笑起,道:“殿下不知,微臣以前在草原上的时候,日头比这烈得多,就是没这么热。”

“看你白净得很,不像常晒的人。”

“晒多了就掉皮,是不怎么晒得黑。”

毓疏笑,拿汗巾沾额上的汗,道:“日日旱成这样,也不知几时是头。”

喻青放下手巾走过来,“是头不是头,微臣有个法子知道。”

毓疏见他将话含下一半,向身边随侍道:“握儿睡着了,莫吵着他,我自己打扇就好,你们下去歇着吧。”

随侍依言下去。毓疏看向喻青,待他再讲,却见喻青从怀中掏出一把短刀。

毓疏瞬间心惊,然而有种微妙的直觉令他没有闪身避开。喻青将刀递上,并未拔出。

“此刀为吐谷浑九王子所赠,为吐谷浑秘宝。”

毓疏接过短刀,轻轻抚过刀鞘上粗砺的花纹,“秘在何处?”

喻青转过刀身,指给毓疏看刀柄末端镶嵌的一块石头。那石头外表呈杏黄色,无甚可观之处。

“此石以吐谷浑语唤为‘呼雨’,有示水之能。”

毓疏惊异望他,喻青道:“吐谷浑草原历来缺水,此石可示三里之泉,两日之雨,故为吐谷浑人尊为秘宝。”

“如何示法?”

“若三里之内有大水露于地表,或两日之内大雨将至,此石会由黄转赤,告与人知。”

“你亲身试过?”

“屡试不爽。”

毓疏抚上‘呼雨’,沉吟道:“你想建议我……”

“伺机祈雨。”

身为皇子,若亲身祈雨,两日之内甘霖得降,必传真龙之名。毓疏凝神看向喻青一刻,心道如此机心,竟有几分似于……陌楚荻。

“毓清于你有恩,为何最终选我?”

喻青跪地叩道:“乱世需英主,治世需明君。”

“英主明君,你如何判定?”

“微臣听金吾令张悯慈讲,那日殿下于棚中尝粥,随侍恶粥上浮土,劝阻殿下,殿下道六殿下塞上行军之时碗中的沙土不会更少,坚持喝下。”

“确有此事,却又如何?”

“六殿下塞上行军之时,每日由专署厨师于帐中以小灶造饭,精致不下京中餐宴,若食之不尽,悉数弃去,六殿下的碗中从未有过半粒沙尘。”

“行军辛苦,他贵为皇子,顾念身体原也应该。”

“待士苛严,恼则鞭怒则杀?”

“若军纪不严,如何克敌制胜。”

“仗兵劫掠,屠戮平民?”

毓疏一时无话。

喻青道:“英主明君,差于恻隐之心。微臣明白,当日殿下尝粥,原只为以体察民情之态收买民心,但殿下此后日日以稀粥一顿替过午膳,个中深意,恐‘收买民心’ 四字难以概全,即便全是姿态,这忍饥挨饿之事也要殿下肯做。何况……”喻青看了看一旁睡着的握儿,“殿下对握儿之情全无虚假,当政者有慈父之心,必能体民疾苦、惜民性命,有此两条,堪为明君。”

“我若对你有半分疑心,只此一言,可杀你十次。”

“微臣方才支开殿下随侍,又骤然掏刀,殿下竟无半分躲闪之意,足见殿下对微臣,全心信任。”

毓疏深深吐气,低声道:“你究竟是何许人也,上苍派来助我不成?”

喻青笑起,“微臣是殿下帐中一个五品小官。”

毓疏拉他平身,让他在身侧圈椅上坐下,道:“方才祈雨之计虽为良策,然则父皇年迈,疑心日重,若民间传我真龙之名,必得父皇猜忌,反而不妥。祈雨之事由你代我,我到时出席便是。”

喻青点头道:“殿下所虑极是。现下惟盼‘呼雨’早日转赤。”

毓疏道:“待它十日。我向京中请旨大赦天下,不妨赌上一赌你我二人运势如何。”

方杜若起行之日,毓清闭门思过,无法前来相送。陌楚荻此时已为方杜若直属上司,代表礼部诸人将他送至京城西郊。两人各自出轿下马,随从在长亭中摆上几盘散点并两盏清茶,陌楚荻举杯道:“你我俱为厌酒之人,在下以茶代酒,为方大人饯行。”

方杜若躬身致谢,道:“若非陌大人于朝堂之上出言相助,下官已为天牢死囚,救命之恩尚未谢过,如今更蒙大人厚意相送,下官感念之余全不知何以为报。”

“方大人不必多礼,在下当日不过适时说了几句话,大人要谢,谢六殿下便是。若非陛下疼惜六殿下,在下说再什么也是无用的。”

“下官身犯国法,幸得陌大人与六殿下相助,苟延命至今。每每思及,惭愧不已。”

陌楚荻轻笑,“方大人救人积德,无须惭愧。一来陛下不愿将六殿下逼上死路,必会下旨宽赦,二来蜀州久旱无雨,陛下已准了三殿下的上书,开狱大赦,即便当日定下死罪,大人如今亦可保命。在下帮的这些小忙,大人全不需放在心上。”

方杜若淡淡笑起。陌楚荻向他身边陪侍的小粳道:“这位……”

“小的名叫小粳。”

“这位粳小哥,此去吐蕃路途艰险,还望你好生看顾你家大人,切莫出些闪失伤及性命。”

小粳低头道:“小的知道了,小的谨遵大人训诫。”

陌楚荻起身,“如是,趁天色尚早,方大人早些上路,恕在下不再远送了。”

方杜若施过辞别礼节,送陌楚荻上轿回城,转回身来时,见小粳定定望着那顶逐渐远去的蓝绸轿子,神色微凉。

“昔年有位十四岁登科的探花郎,与状元榜眼一道披红簪花、策马巡过京城街巷时,万人空巷争相一睹,事后人言风姿惊世,说的就是这位陌大人。”

小粳笑了笑,走回长亭边牵过方杜若的马,低声道:“他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人。”

方杜若自他手中接过缰绳,翻身上马。

……也是我见过的,心机最深的人。

崇熙三十年八月十一日,三皇子毓疏率蜀州官民祭于锦官城龙王水殿,户部郎中喻青主祭,行礼合仪。礼毕半日,蜀州全境降倾盆暴雨,连绵三日不息,自此旱情全解。

船行过巫峡时,正值中秋之夜,清天一线如水,朗月如银。

毓疏命将酒席摆至仓外,犒劳户部诸人。酒过三巡,众人皆有醉意,或两两促膝深谈,或静默观天。喻青坐在毓疏身旁,席间一直不曾说话,只默默摆弄着那把‘呼雨’短刀。左右无人,毓疏道:“这样珍奇的东西吐谷浑王子也愿意给你,可见情谊至深。”

喻青低着头将刀在手指间盘弄,“微臣是拿一匹宝马换的,那马叫‘云火’,也是他给微臣的……微臣换的时候并不知道这刀的珍奇之处,只当是他随身的东西……后来是从信里得知的。”

“你们现在仍然通信?”

“如今两国通商,已无通敌之嫌,故我二人……通信不绝。”

毓疏笑起,“喻青啊,你那日说只是我帐下一个五品小官,回京之后我想荐你去做大事,你可愿意?”

喻青抬头望来,“微臣全凭殿下差遣。”

毓疏略略放低了声音,道:“明眼人都知道,京城里最重的官不是丞相,也不是户部尚书这样的当朝一品,而是一个四品小官,唤做紫门都尉。”

统领皇城下等侍卫,执掌帝宫各门出入,扼皇家咽喉,掌天子命脉。

“现下的紫门都尉年事已高,然而此位干系重大,一直未加替换,如今我想荐你去做。”

喻青微微睁大眼睛。

“ 你行伍出身,有行军经验,统领侍卫可算本职,加之陛下对你甚为熟悉,你与近卫统领韩紫骁殿中相认之事几次为陛下当作美谈提及,今次祈雨得成,陛下更会将你视做有福之人。尤为紧要的是,你先后由我与毓清两次推荐,我二人于你各自有恩,在陛下眼中,你定是平衡皇子势力最好的人选。待我上书,此事必成。”

喻青道:“微臣谢殿下信任。微臣定将勉励用心。”

毓疏点头笑了笑,片刻问道:“毓清先前让你以名自称?”

喻青点头。

“以后若无旁人,你在我面前亦可自称姓名,这个‘臣’字,我不喜欢。”

喻青正待点头,远处诸人突然发出阵阵惊呼,个个抬头仰望岸上峰顶。喻青亦抬头张望,顷刻喜道:“殿下,神女峰!”

苦守千年的巫山神女静立月下绝壁,风姿凄绝。

毓疏仰头望去,片刻之后,寂寞笑起。

几时将‘小荻’,换做‘臣弟’。

“佛家言人生七苦,你可知道?”

喻青诧异转头,见毓疏凝望着巫山绝顶,缓缓言道:“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至苦莫若,求不得。”




暮云深 正文 第六章 等闲识得东风面,梨花满地不开门(上)
章节字数:8026 更新时间:07-11-15 18:31
由于中秋佳节耽在江上,毓疏回京后,罗妃于三皇子府中张罗了一场家宴,请来几户近亲为毓疏接风洗尘。皇府一家与陌家同桌坐在内堂,席间谈笑晏晏,甚为欢愉。毓疏与陌楚荻分别数月,隔着桌子看着他为陆氏夫人布菜,忽听身旁如虹道:“殿下还不知道吧,我哥近日纳了一房妾室,漂亮得真如天仙一般。”

毓疏手上一抖泼出去了半杯酒,瞠目转向如虹,几疑听错。

如虹笑起:“我就知道哥哥还没来得及对殿下说。”

“……几时的事……”

“在外宅养了许久,也就七八天前纳进家门的。”

毓疏撑着面上的表情僵在那里,顷刻之间只想让面前的一切毁去灭去,睁眼醒来,噩梦一场。

耳边罗妃说道:“妹妹不提我还疏忽了,今儿个怎么不带过来一起热闹热闹呢?”

陌楚荻道:“一房妾室,不便出府,何况她即将临产,臣弟也怕惊了胎气。”

毓疏起身,道:“……一路乏了……我现在头疼得紧,你们说话,我先下去。”

罗妃与如虹慌忙起身看问,罗妃问:“可是受了暑气?妾身叫下人送凉茶过去。”

毓疏摇头,只道:“荻哥儿过来……我向你问些朝中事。”言毕转身离席。

陌楚荻放下筷子,“嫂嫂与她们好生吃着,臣弟少陪了。”

“殿下若不舒服,朝事少谈些,让他早些歇着。”

陌楚荻点头,“臣弟知道。”

一路到了皇府书房,毓疏推开门,攥住随在身后的陌楚荻的手腕一把将他掼进去,回身重摔上门。

陌楚荻几步跌出,侧腰撞在书案上,咳了几声。

房中没有点灯。毓疏站在门前,怒气、羞辱、憎恨,一波一波涌上心头,有千亿句痛斥想要出口,却没有一句话够硬够狠,没有一句话能剖开对面人的心,看看里面究竟装了些什么!

“贱内容色倾国,臣弟一时情难自已,殿下亦有一妻一妾,不知殿下怪臣弟什么?”

毓疏胸口剧痛,“你是在报复我?为如虹?”

“贱内如今怀胎足月,臣弟与她相识自然在殿下纳如虹之前。”

“又是哪家女儿?丞相?吏部尚书?”

“她是惯常流民,臣弟与她偶遇路上,她家人尽死,并无任何身份。”

毓疏几步疾走过去扣住他的肩膀,将他狠狠抵在案侧,“那你究竟为了什么!”

“……男女之事,不为情字,还能为何?”

毓疏的声音瞬间冰冷,“抬头,你看着我的眼睛说。”

陌楚荻仰起头,双眼空茫看来,“花房那夜之前,臣弟从未尝过男女情事,自然不懂个中滋味,如今臣弟深领鱼水之欢,当朝一品大员,一妻一妾原不算多。”

“‘信誓无用’、‘心底自知’,又算什么?”

“若臣弟不从,殿下那日定会要了臣弟的性命。食肉饮血,不是殿下亲口说的?”

毓疏的双手深卡入陌楚荻肩头,陌楚荻吃痛,向下缩身,毓疏攥住他的头发将他的头扳起来,撬开他的双唇狠狠吻上。陌楚荻剧烈挣扎,案上的砚台笔洗纷纷跌在地上,毓疏将他向案上压去,陌楚荻极力逃避,然而怎样也无法摆脱毓疏的钳制。身体渐渐变得灼热,毓疏的手探进来,开始用力撕扯他的衣服,陌楚荻竭力克制住迎合的冲动,情火一阵阵从体内涌出,突然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喷咳出来。

毓疏被愤怒与情欲激得几近狂乱,却被口中涌进的腥气霎时惊醒,他抓起陌楚荻揽进臂膀,用手捂住他不断咳嗽的嘴。一片滚烫的液体溅进掌心,粘腻血腥。

四宇骤然变得死寂,寒冷如冰,仿佛京城一夜熄灭了所有灯火。

他的掌心不止是血,是命。

毓疏攥紧手心转过身体,像怕冷那样抱起肩膀。

陌楚荻虚弱的声音在身后断续,“……臣弟从来,只将殿下当作哥哥……至于旁的,臣弟从来……”

“——好了,够了……足够了。我永远不会,再向你要什么了……”毓疏说着走向门口,“……整好衣服,我向宫中唤翟太医来。”

仲秋九月,陌府初传孩啼。

采菲抱着孩子,向掀帘进来的陌楚荻夫妇道:“恭喜少爷少夫人,是个好漂亮的女孩儿。”

陆氏将孩子接过来,疼惜地看了好一阵,低声道:“若是个男孩儿,就好了。”

陌楚荻向采菲知会一眼。采菲点头下去,关好房门。

“夫人腹中怀的才是陌家长子。”

陆氏低头,羞涩笑起,“老爷怎么知道是男孩儿。”

“我是说,”陌楚荻将孩子接过,“夫人腹中才是陌家第一个孩子。”

陆氏疑惑抬头。

“这孩子今日之前并非我的骨血。”

“……老爷说的,妾身不明白。”

“这孩子的父亲已然故去,临死之前将她孤儿寡母托付于我,只因她们被仇家追杀,为保安全起见,我将她们接进府来换个身份。”

陆氏呆了一刻,断线般的眼泪滑落面颊,陌楚荻伸手揽了她,道:“前些日子她刚进来,我怕再有什么变故,故未对夫人明言,让夫人受委屈了。”

陆氏夫人摇头,哽咽道:“……是妾身不该妄揣老爷……是妾身不该暗自埋怨老爷……”

“夫人即便心中委屈,也半分没有露在脸上,这样的开明知礼才是我陌家的正室夫人,是我不该欺瞒夫人,向夫人赔礼了。”

陆氏连连摇头,“老爷莫要折煞妾身了……即便老爷真的再娶一房,妾身也不该……”

“若我不将她的身份告知夫人,少个人知道总少些麻烦。只是,我怕夫人不知实情,伤心郁苦,如今既然告诉夫人,夫人就万万不要再告诉别人。”

陆氏连忙点头,“妾身知道的。她母女身世这般可怜,妾身定将这位姐姐当作自己的亲姐妹,将这孩子当作陌家的亲生女儿。”

陌楚荻笑起,“最知我心的还是夫人。”

弄碧从昏睡中醒返,已然静静听了一刻,此时思及越临川,眼泪淌下来打湿了枕头。

陌楚荻见她醒转,向陆氏夫人道:“人已醒了,她现下必定身子虚弱,夫人去熬些鸡汤给她补补。”

陆氏点头下去,弄碧挣扎着想要起身,陌楚荻道:“你我今后不必拘礼,躺着就是了。”

弄碧靠在枕上,陌楚荻将孩子抱给她看,道:“从今之后,你便是陌家妾室——当然,只有名分。这孩子,再没有其他身份,只是我的亲生骨血。”

弄碧点头,白皙的面颊上眼泪纵横,“妾身不知前世修了怎样福德,能为陌大人这般看顾。”

“越大人将你母女重加托付,我自然不能稍有怠慢。”

弄碧抬头,双眼中闪出欣喜,“是越大人……”

“越大人尚未娶亲,与本家也多有不和,平日常宿在衙门里,没有合适的地方安置你们。人道侯门一入深似海,似陌家这样的深宅大院是藏人的最上之选,越大人与我素日交好,以是将你母女托付于我。”

“陌大人的大恩大德,妾身来世结草衔环定当回报。”

“这点小事是我应当报你的,你前后两次助我得成大事,如今只是在家中住下,何必言谢。”

“妾身……助大人?”

陌楚荻点头,“传太子密信出卢府、出面指正方杜若,你帮越大人便是帮我。如今只是一个名分两双筷子,我还觉得不堪为报呢。”

弄碧看着枕边的孩子,眼中又涌出泪来,“妾身……负过卢大人,负过方大人……做了这许多坏事……哪里配受这样的福分……”

“你负卢大人,又负方大人,却从未负过越大人。人一辈子能对一个人一生不负,怎样的福分都配得。”

陌楚荻的目光平静。一瞬之间弄碧觉得,她早年被释出凌迟之冤,今日被赦出谋反之罪,半生跌宕辗转,终于被这一双眼睛真的救出了人世浊难。

“你如今既然换了身份,最好将名字也换一个。”

“妾身全凭……‘老爷’安排。”

陌楚荻笑起,思索刹那,第一个入心的,居然是那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疏影倒是好名字,可惜犯了那人的讳了。

“从今往后,你叫浅香。”

孩子满月那天,陌家也摆了酒宴,却只请了皇府一家。如虹抱着孩子,一边逗弄着一边笑,道:“这才刚满月呢,就生得这般清秀水灵,来日必是个比小嫂更标志的人物,还不得折去全天下的男子心。”

浅香笑道:“小姑谬赞了。”

“哪里是谬赞,小嫂不知道,我哥心高气傲得紧,当日左挑右拣才挑上我这大嫂,不想竟对你一见倾心。小嫂只管将自己当成京城第一美人,没有半分不合适的。”

陆氏夫人转开头去。罗妃见状,向她言道:“弟妹腹中也有两月身孕了吧?若得弄璋之喜,荻哥儿便儿女双全了。”

陆氏夫人欠身施礼,“借嫂嫂吉言了。”

“这孩子的名字起了么?”

“尚未起过,请嫂嫂赐名吧。”

罗妃笑,“我一个妇道人家,这怎么使得。殿下在这儿,殿下给取一个吧。”

毓疏在主座坐着,慢慢喝着茶,陌楚荻坐在下首,两人一直未发一言。听见罗妃的话,毓疏垂目想了一刻,道:“叫碧情吧。”

如虹欢快笑道:“碧晴,碧空晴日,陌上花开,好雅的名字!”

陆氏夫人亦看向陌楚荻,低声道:“真好听。”

然而陌楚荻并未看见她的神情,只低头出神。浅香跪地叩首,“妾身代碧晴叩谢三殿下隆恩。”

毓疏起身,“一个名字不算什么,弟妹元气未复,不需行此大礼,快些起来吧。我明日上朝要些准备,先回去了,你们妯娌姊妹慢慢说话。”

罗妃想送毓疏出门,毓疏摇头辞过。陌楚荻起身道:“嫂嫂坐着,臣弟送殿下出去。”

随出后堂时,远处的人影已然行过半条回廊,陌楚荻跟了几步,见那人步履决绝,终是停在廊中。

夜已微凉,秋蝉在树顶声声嘶鸣,时续时断,音调凄苦。

他知道这是毓疏最后一次踏入陌府,也知道毓疏想看的,只是他看上的女子,和他的第一个孩子。

不是他,永远不会再是他。

身后堂中笑语迭起,隔了一刻,传出一阵婴儿的哭声。

陌楚荻掩住几个带着血气的咳嗽,回身向堂内走去。

……陌碧情。

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

秋去冬来,一季无事,开春之后进京赶考的举子如同软泥里冒出的春芽层层不绝。放眼望去,整条洛阳天街尽是青衫身影。春闱三年一度,为天朝第一重典,朝廷上下一派兴奋忙乱,就连寻常的洛阳百姓都人人带了几分喜色,更不要提那经营酒肆的商贾、执掌青楼的鸨母,家家早将店面收拾得光鲜齐整,洛阳上下竟如欢庆佳节般热闹繁华。

毓疏骑着马慢慢分开人流,一路皱着眉头。

他天性好静,小的时候每到大比之时,看洛阳街巷挤得满都是人,觉得闹心非常。到十八岁那年,进宫路上偶然碰见状元巡街,当年的一甲一名陆妙谙穿着火红的状元袍骑着紫骝马,衬得原本就天人一般的相貌更加光彩熠熠,加上沿路百姓那欢呼雀跃的样子,毓疏心里暗暗落下个念想,指望他的荻哥儿有朝一日也能这般风光。三年后陌楚荻年方十四,陌家人原让他过三年再考,他却硬拖着毓疏跑到洛邑府衙报考了乡试。

到会试时,说要锁院,一场三天连考三场,九天呆在贡院里不让出来。毓疏从小到大从没跟陌楚荻分开超过五天,一听这话坐立难安。陌楚荻就劝,说那贡院里好得很,每人一个单间,有床有案,有专人送餐,毓疏大略一想,也和家中分别不大,于是急归急,倒也生捱了九天。等到考完开场,毓疏亲到贡院去接,这才看见那一人一间有床有案是个什么说法,直气得恨不得一把火将整个院子烧个干净。陌楚荻笑嘻嘻地出来,人瘦了整整一圈,毓疏心疼地难受,又怨不到陌楚荻身上,一腔恶气全倒给了科举。

等到殿试,人人皆道陌楚荻天纵奇才,乡试会试皆为魁首,必能连中三元、大魁天下,毓疏也便一心等着那三年前的念想不日成真。不想主考拟好了三甲送给皇帝钦点时,皇帝虑到陌楚荻年小,又为皇亲,若点为状元难免天下士子有所微词,于是硬向下绌了两位点为探花。金榜一揭,皇帝一解,毓疏险些怄出一口血来,自此将这倒霉的科举恨了个十足十。加上后来陌楚荻任职礼部,每到大比之时都忙得日日不可开交,往往十天半月不得见面,这层层积怨下来,毓疏看见科举二字都觉得讨嫌,与科举相关的一概事体是能不插手便绝不插手,以至于时至今日仍不知道今年的主考是谁。

眼见宫门将至,毓疏向身旁的随侍问了句:“皇上公榜了么?今年是谁知贡举?”

随侍听他这样问,心中有几分奇怪,答道:“回主子,主考是史台甫,副主考是督察院左御史并……陌家荻主子。”

毓疏有一瞬的怔忪,然而迅速翻身下马,递过鞭子进了宫门。

廿五的年纪主考天下,不知为何,显得这般不祥……

踏上金殿天阶时,恰好三位主考领过任命一同从殿中出来,毓疏答过史渊与左恭迟的见礼,行至陌楚荻面前停下,两位老臣见他有话要说,便远远等着。

“这就过去锁院了?”

陌楚荻点头。

“药呢?”

“皇上恩准每日晚间由家人送进去。”

毓疏点头,看了他一刻,似想说些什么,终是转身向殿内走去。

陌楚荻看着他的背影,垂目刹那,回身跟上史渊与左恭迟。

贡院里的山桃开了二三株,六日过后两场考毕,诸事平顺。第三场策论为会试重头,开考前夜,贡院上下气氛有几分阴郁。几位主考坐在一起翻看帖经的卷子,陌家的下人准时将药篮送到,陌楚荻打开盖子端碗出来慢慢喝了,放碗之前,伸手从篮中取出两张纸条。

左恭迟抬头看他,史渊仍低着头。陌楚荻就着灯光慢慢看毕,将条子凑近烛火点燃,待白纸烧尽,吩咐家人回去,然后全似无事般重又低头阅卷。

左恭迟看了史渊一眼,史渊只做全未在意,左恭迟也便没说什么,三人各怀己心,一夜无话。

其后两日,每次陌家下人前送药来时,篮内都会夹带纸条。陌楚荻始终看毕即烧,淡淡的脸色看不出半点心思。

策论考毕,举子被放出贡院,待试卷全部誊抄完毕、封好卷头姓名,三位主考案前坐下,将数百份卷子一一摊开,依次传阅。若三人各自验毕合格,便签好姓名置于匣内,留中待荐。似这般默然验看了半日,左恭迟忽道:“将此卷留中,下官似觉不妥。”言毕将卷子向陌楚荻递去。

一旁史渊伸手接过,略看了看,道:“虽文辞略欠华美,策议主张却写得极为精辟,依老夫看来,大有可取之处。”

左恭迟仍向陌楚荻看去,见他低头不语,只得重将卷子拿回,签上姓名。

此后又有几张史渊决议留中的卷子有几分古怪,其中一张甚至有些别字,但左恭迟见陌楚荻自始至终不发一言,心道莫非史渊对他打过什么商量,既然无法直问,便也不再开言。

待会试成绩公出,士子群中似乎无甚非议,左恭迟只觉暗自宽心。殿试验卷时,史渊亦有将几份考卷擢高之嫌,但左恭迟见陌楚荻打定主意视而不见,史渊也是一副泰然模样,便只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双唇紧闭息事到底。

钦点状元、殿赐锦袍、御街走马、琼林设宴,洛阳城的春花开得再盛,也比不上新科进士庆典的热闹。一日的大小事体统统完毕,次日早朝,陆妙谙一个本子又掀起一番惊涛骇浪。

“——私相授受,舞弊科举?”

毓疏闻言心头一紧,不自知地攥紧手心。

陆妙谙叩道:“回禀陛下,吏部尚书鄂连书之子鄂恒春素日顽劣,其张扬放荡、不学无术,京城上下无人不知,此番居然高中二甲二十三名,如今京内士子物议沸腾,纷纷上书要求重验考卷。”

科举为举国头等大事,每次科举案发,必定血流成河。皇帝如今病榻缠绵,唯望朝野安定,于是转向史渊道:“史台甫,你多次出任主考,向来德高望重,今日之事,望你说清。”

史渊为两朝老臣,皇帝亦尊他一声台甫,他此时出列,面上无半分异样,只跪地叩道:“落第举子心怀妒恨之意,常常在公榜之后借故生事,微臣以为不足为虑,请皇上明察。”

皇帝点头,“话虽如此,总要将此事细做说明,以平天下士人之心。”

史渊道:“据微臣所知,鄂尚书之子幼时固然顽劣,然近年为鄂尚书严加管教,已大有收敛,鄂尚书更聘名师为之训导,想必学业亦有精进。古时先有孟子断机之悟,后有李白磨杵之悔,浪子回头金不换,若有心之人仍以旧事严加苛责,恐失之偏颇。”

皇帝向鄂连书问道:“大有收敛、学业精进,可是真的?”

鄂连书出列叩道:“诚如史台甫所言。”

皇帝闻言面色渐平,想想说道:“既然如此,不妨验卷,若果真无可指摘,那些士子也便无话可说。”

一忽儿试卷呈至,皇帝略看了看,见行文之间尚有可观之处,便向陆妙谙道:“这里只你取过状元,你来看看这卷子值不值得上二甲二十三名。”

陆妙谙接过近侍传下的卷子,前后翻看一刻,道:“此卷并无不妥,然则……此卷未必真为鄂恒春所写。”

皇帝大愕,“什么?!”

“若有心之人明白鄂恒春并无真才实学,早已料到名次公布后定会引来士子非议,或许早已备好一份出众的卷子,伺机偷梁换柱以淆天听。”

史渊喝道:“你身为言官,奏事当依真凭实据,怎可妄加揣测血口喷人!”

陆妙谙道:“下官若非手握实据,焉敢将此事奏上朝堂。”

“有何实据?”

“回禀陛下,换卷之事微臣并无实据,然而舞弊之事,微臣握有当堂人证。”

此言一出,鄂连书的脸色骤然发青,皇帝探身疾问:“谁?”

“礼部尚书陌大人。”

陌楚荻此时出列叩首,默然跪在殿中。

殿内一时无人说话。

其实科举舞弊历来有之,官员向主考打通关节为子侄谋个方便并非希奇,今次只是稍微闹大了些,按说也不会无法平息。陌楚荻素日在朝中作风低调,加之容止优雅待人谦和,同僚们见举子闹事牵扯上他,皆有几分忧虑同情,如今却见此事居然由他发难,心中愕然之余,又纷纷生出几分鄙夷。那些参与舞弊的官员更是一面从额上淌下汗来,一面在心中用最恶毒的言辞咒他速死。

皇帝靠回龙椅,默默向殿中扫视片刻,向陌楚荻道:“有何凭据,仔细讲来。”

“回禀陛下,史台甫左右名次擢拔劣卷为微臣亲眼所见,陛下可将留中的试卷全部开封重验,一看便知。至于鄂恒春,可命他重考一次,有无才学,立见分晓。”

“你既亲眼所见,为何当日不报?如今皇榜已出,你不觉得为时太晚?”

“回禀陛下,微臣……”陌楚荻抬起头来,犹豫片刻,“史台甫命人将擢拔之人的记号纸条放入微臣药篮夹入贡院,如若事发,微臣百口莫辩,故而……未敢上报。”

皇帝微微皱起眉头,“你如今见士子起事,恐此事再瞒不住,故抢先下手以求解脱干系?看不出你平日安静本分,事到临头竟如此精明。”

陌楚荻只跪地无言。

史渊知道一旦重验全部试卷,或令鄂恒春重考,舞弊之事必然坐实,此时怒目瞪着陌楚荻,恨不能将他食肉寝皮。

皇帝见他神情,道:“史渊,令鄂恒春重考,你敢不敢?”

史渊已知再无遮掩余地,叩首言道:“微臣祸乱考纲,万死难辞其咎,然则,微臣望陛下切莫放过那奸佞小人!”

皇帝轻笑了笑,“奸佞小人?他明哲保身固然堪厌,你设计构陷就是君子了么?”

“陛下明察,那些条子并非微臣授意,他此时信口雌黄只为将自己脱解干净,陛下明断!”

陌楚荻叩道:“微臣未从这些传条舞弊之人手中收过半分好处,素日也无半点交情,若非史台甫授意,纸条为何入我篮中?”

史渊厉声反问:“纸条为何入你篮中?若你的下人不收,纸条为何入你篮中?”

“下官管教下人不严,下官知罪,但受贿舞弊之罪下官绝不敢认。”

“你篮中接连三日都有纸条,左大人与我俱是亲眼所见,即便首日是你管教不严,你若训斥一句,下人焉敢再收?你似这般放任不管,次次将纸条看细记牢,想的不是金榜出后一体结帐?!”


暮云深 正文 第六章 等闲识得东风面,梨花满地不开门(下)
章节字数:9031 更新时间:07-11-15 18:42
陌楚荻转向他道:“下官想的是,来日舞弊案发,知道事涉何人,总为自己留条后路。”

“够了!”皇帝拍案怒喝,“朝堂之上岂容你们这样张狂争吵,一派乌烟瘴气!——越临川!”

越临川出列叩道:“微臣在。”

“此案交你统合三法司审定,前因后果,事涉何人,定要给寡人查个清楚!”

越临川用余光看了看身侧的陌楚荻,俯身叩道:“微臣领旨。”

陌楚荻垂头跪着,察觉到毓疏的目光,慢慢闭起双眼。

“陌家的下人素来管教严格,千金求一纸尚不动心,会为五十两银子传字条入贡院陷大人于不义,下官觉得十分蹊跷。”

陌楚荻跪在堂中,几声轻咳。

越临川笑笑,自案后走下来,行至陌楚荻面前时,手撑在膝盖上俯下身子凑过去,道:“陌兄现在这个样子,小弟心中受用得紧,似这般低眉顺眼招人疼地跪着,想必连三殿下都没看几回吧?”

陌楚荻听他这样说话,便知旁人已退,于是抬头看着他笑,道:“越贤弟看着心疼,不妨直说,为兄不会吝啬夸你一句孝顺的。”

越临川大笑,自地上扶他起来,“普天之下,还是陌兄说话最有情趣。不过此番以身作饵拖史渊下马,陌兄或许自觉有趣,小弟却觉得,似乎不值。”

陌楚荻听他句句噎人,只轻笑看他,“史渊两朝为相,亲信人脉盘根错节,想将他这样的身份拖下马来,除了科举案不做它想。太子一案后,他在朝中的势力折损一半,以是想趁主考之便大肆网罗,既然授下这样的口实给为兄,为兄若不尽用,来日梦中痛悔,必定吐出血来。”

越临川听陌楚荻最后两句用了自己的原话,又是一阵笑,拉陌楚荻在堂侧的圈椅上坐下,自己亦在他身边落座,“话虽如此,陌兄也该将自己择得干净些。为让史渊放手犯案,嘱咐下人顺水推舟原是高明计策,但若锁院结束后能立即参本,一来可将史渊拖下,二来自家亦得洗清,以陌兄的心机,该不会当真是怕百口莫辩吧?”

“我原不知道史渊设计陷我,如何嘱咐下人收那字条?”

越临川疑惑看他。

陌楚荻笑起,“我家那掌房的采菲十分聪明,送药的下人见有人求他传条,便去找她商量,采菲不知这条子对我有用无用,便将条子压在药碗之下。药篮深暗,若我不将条子取出察看,无人知道其中有条,采菲见我第一日取条无话,便知此条对我有用,于是日日送来。”

“下人固然聪明,陌兄却有些糊涂,如今发难太晚,诚难洗脱同罪之嫌。”

“一个礼部尚书的虚衔,换一个两朝元老的性命,贤弟觉得值不值得?”

越临川心头一寒。

“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若只按会试舞弊论处,以史渊的资格与身份,虽能将其拖下丞相之位,却无法将其在朝中的影响彻底根除。而如今他够上的,却便是操纵殿试、改换试卷、欺君枉上的不赦死刑了。”

越临川执掌狱令多年,从不曾想过有人会不惜陷罪于己也要将政敌置于死地,不由心中阵阵发冷,过了一刻,思及陌楚荻此举只为毓疏,又渐渐生出几分感然。

“只是……如此一来,陌兄便在皇上那里落下了‘堪厌’的名声,来日恐难再入天心。”

陌楚荻低眉,“贤弟以为,为兄还能再活几年?”

那淡漠的语气仿佛他真的命若轻烟,顷刻会从眼前消失。越临川心中一慌,怔怔看着陌楚荻。

对面人见他这样,轻轻笑起,“为兄知道,你嘴上刻薄,内心却诚善,凡事又能明察秋毫,是一等一的典狱官,三殿下对你处处回护,也是知你堪受大任。只这要命的嘴巴,为兄劝你多管管些,原道你是最知道何样话对何人说的,不想六殿下夜闹大理寺时你竟那样顶撞,若六殿下当真手起刀落,你虽一时言辞痛快,没了脑袋,还能再去哪里逞这张利嘴?”

越临川甩手,愤愤道:“才叫了你几天兄台,便比我那陆师傅还要聒噪,看不出一个镇日只知养花弄草的‘前’礼部尚书,各处的消息倒这般灵通。”

“皇上还没下旨免官呢,你的嘴巴倒益发不积德了。”陌楚荻说着摇头笑了笑,“大理寺里的那档子热闹当日传遍京城巷陌,快赶上公案戏文了,即便为兄不想听,也挡不住声音硬往耳朵里钻。若细论起来,舅兄大人与我平辈,他既管不了你,我说你两句也是应该。”

越临川突然转过身来,扶住陌楚荻的肩膀盯着他的眼睛,“当日说要做个可讲真话的朋友,如今小弟却越来越不知道陌兄讲话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了。”

陌楚荻一怔。

“见我为你担心,说笑两句岔开话题原也自然,但这话题之内又有三殿下对我的恩惠,又有六殿下与我的宿怨,又有六殿下在京中的声名,陌兄说这些话,真是字字深意呢。”

陌楚荻看他一刻,垂下双眼。

越临川续道:“这几句话说得这般刻意,谈笑间全不似陌兄素日风格,倒真如明白自己命不久矣,向小弟临终托付一般,陌兄是否……瞒着小弟些什么?”

“为兄顽疾日深,现下日日咳血,如若流配出京必定无命归来,的确,命不久矣。”

越临川闻言笑起,拍着他的肩膀道:“陌兄多虑了,小弟定将折子仔细斟酌,皇上素日甚喜陌兄才华,如今这点小事,至多降职贬官,何况有三殿下在朝中顶着,断不至于外放流配。”

“若为兄说,为兄要的正是流配呢?”

越临川手上一紧,瞠目看他。

“为兄的供状贤弟看过么?”

越临川今早升堂审问陌楚荻,尚未顾得上看他的供状,此时将状子自案上取过,匆匆看了一刻,也不只胸中是急是气,抖得手上的宣纸哗哗作响——“你……你都认了?……连鄂恒春那腌?东西的话都……”

“我府中的蓝睡莲确为越州牧得自天竺,派人千里送来。”

“糜费千里,送来十盆莲花?莲花得子可种,当日送的必是莲子啊。”

陌楚荻讶异于他这般聪明,却只是抬头一瞬,并未回话。

“还有那鄂恒春……他是想污你清名拖你下这烂泥塘……想占你几分口头便宜,你……”

“时间地点,连数次对话都一一确凿,贤弟怎知不是真的?”

“他那样的浪荡子,若真能将与你……若真能次次记得这般清楚,必然对你怀有真心,若有真心,今日怎会供你出来,可见全是栽赃构害的,这一看便知的事……即便你认,有谁会信!”

“为兄知道瞒不过越贤弟,故而今日对贤弟说清,望贤弟助为兄瞒过三殿下。”

越临川气得跳脚,“我入大理寺七年,从未见过你这样的犯人!你究竟在想些什么!”

陌楚荻慢慢说道:“恕为兄不敬,倘若,倘若舅兄大人染上必死顽疾,想令越贤弟心中好过,他是该在情深时死,还是情浅时死?是该死在天边,还是死在眼前?”

“你为——”越临川骤然定住,脸上的神情一瞬之间全似深痛,又似深悯,“……你为三殿下……做到这个地步?”

陌楚荻起身深揖:“为兄去日无多,望贤弟成全。”

堂中静默良久,越临川低声道:“横竖是你的命,你想如何,便如何。”

由于事涉陌楚荻,今次的科举案毓疏理应回避,他接连求了几日,好容易请下恩旨,匆匆到大理寺翻看供状。越临川见他到了衙门却不去看陌楚荻,心道这‘情浅’二字果非虚言,忽见毓疏面色一沉,骤然起身直向后堂而去,越临川一眼瞟见他看的是鄂恒春的状子,立刻起身言道:“大理寺是朝廷衙门,殿下不可滥用私刑。”

“他那腌?的舌头既然敢说,就早该等着有人去割!”毓疏说话间仍向外走,越临川道:“殿下殿下,一个皇子两个皇子都来大理寺生事,我们这些典狱的营生统统不要做了。”

毓疏停步,强忍了一刻,走回案前攥起鄂恒春的状子一把掷开。其下那张署着陌楚荻的名字,毓疏犹豫片刻,打开细看,看过半页,双手一紧,险些将那纸页撕碎。

越临川忙道:“殿下,那是证供,殿下千万手下留情。”

“这屈打成招的证供也有脸面呈来!”

毓疏素日待下宽和,三法司众人全没见过他发如此大火,一时不明就里跪了一地。越临川道:“陌大人的身份大理寺上下哪个不知,加上他的身子这般弱法,微臣们还真怕打出个好歹,自然是一个指头都没敢碰的,这‘屈打成招’四字可冤煞臣等了。”

“这状纸上一派胡言,你们不打,他是自己写的?!”

“殿下,陌大人就押在天字一号间,殿下不信,就请……自去查问吧。”

毓疏怔了一瞬,迅速起身,疾步而去。

天字一号是间独牢,建在大理寺牢院深处,半入地下。毓疏下了台阶,一阵阴气自幽暗的过道中扑面而来,他站在阶口停了一刻,抬起脚步慢慢向牢内走去。

他不是不想看,是不敢,不知道看见陌楚荻之后,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果然就这样,撑着牢门的铁栏,心口痛得几乎直不起身子。

“殿下?”掌管天字一号间的狱吏这时跟过来,“那锁,小的给您打开?”

毓疏胡乱点了点头,一阵下锁的声音响过,陌楚荻裹着被子缩在牢床一角,抬头望来。

狱吏离开,毓疏推门进去,陌楚荻从牢床上起身,问礼道:“殿下安泰,臣弟有礼了。”

毓疏只摇头拉过他,箍在怀里伸手去摸床上的被子,又冷又潮如冰窖一般。陌楚荻见他的脸色白得吓人,抬着眼睛一直看着他。

“殿下……身上不合适?”

毓疏心口痛的毛病已经落下一年有余,从未对陌楚荻说过,此时只是摇着头,将他搂得紧了些。

“大理寺对臣弟已算额外宽待了,其余牢房俱是草垫蓑盖,臣弟这里有被有褥,并不算冷。”

“你将供状写成那样,是想一辈子住这儿?”

“坦白交代有望减刑,臣弟是据实写的。”

一句出口,果然抚在背上的双臂一僵,陌楚荻低头,用力遏住喉头的咳嗽。

“……鄂恒春……”

“风流倜傥,颠倒世人,不知殿下见过没有?”

毓疏将他推开些,盯着他的眼睛。

陌楚荻笑,“臣弟亦有年少轻狂时。”

“‘花房那夜之前’‘从未尝过’……”

陌楚荻点头,“……‘男女情事’。”

毓疏盯着他,像是盯着一个从未谋面的陌生人。

“其实殿下想想,”陌楚荻说话间从毓疏的怀中挣开,“花房那夜,臣弟的种种导势迎和,可像是初尝情事之人会做的?”

毓疏瞬间面若寒冰,然而只是看着他,不发一言,仿佛他是某种陌生的、肮脏的东西,仿佛自己的身上已经沾满了那些肮脏的气息,稍微动一动,便会沾得更多。

陌楚荻在牢床上坐下,看着他,“臣弟不是不喜男色,臣弟只是不喜与殿下共行床第之事罢了。”

那种神情和语气,那种深刻的羞辱。

毓疏转身,掼门而出。

陌楚荻坐在牢床上,低下头,一忽儿胸口一震,强忍了忍,一片红雾自喉间喷出来,伴着剧烈咳嗽,每一声都激出更多鲜血。他从牢床上滑下去,撑着双手跪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咳血,那些漫地的鲜红颜色连他自己都被骇住,抬手紧捂住嘴,血水却从指缝中不断喷咳出来。牢门被人推开,来人环住他的腰将他从地上抱起,放他倚在牢床上,慌张说道:“你忍一会儿,我去唤翟太医。”

陌楚荻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别去……三殿下……还没走远……”

越临川又痛又怒甩开他的手,厉声喝道:“让你死在这儿,我去同谁交代!”

陌楚荻扯过被角掩住口鼻,越临川高声急唤狱吏过来,命他传话给前堂的陆妙谙,避开三殿下速去宫中叫翟太医,复将陌楚荻的领口解开,抚着他的背帮他顺气,又想起暖肺用体温最好,于是亦将自己的前襟解开,从身后抱住陌楚荻,隔着单衣将他的后背贴在自己胸前。

陌楚荻又咳了几次,血染半边被角,然而两肺传入的体温令呼吸通泰少许,喘息渐渐平复。越临川在身后狠狠言道:“你说那些话,遭这些罪,究竟是在作践哪个!”

“……堂堂大理寺少卿,居然偷听。”

“天字一号间里的话,以小弟的身份,不能不听。若小弟不说,陌兄又如何知道为我听得?”

“讲真话的朋友……贤弟真是言出必信……”

“你呢?瞒过三殿下,为了令他好过,可是真话?你对他说出那些话,你让他如何好过?!”

“……我横竖要死,今日让他遭些罪,来日他会好过得多。”

“好,你狠,拿着刀子在人心上一刀一刀割下去眼睛都不眨一下,你心如铁石自然下得去手,不想想三殿下的心可是肉做的!”

“三殿下自与六殿下不同,如今皇上也能看清……”

“他被你负成这样,即便当了皇帝有何生趣!”

“……明主……无私情。”

越临川的声音低下去,凑在陌楚荻的耳边道:“只有这句,才是真话。”

怀中人向后仰来,轻轻靠在他的肩膀上。

“你爱的不是三殿下,是你的盛世明君。你步步为营,先用弄碧,后用鄂恒春,你要的不是三殿下好过,是要三殿下此后一生都能摒弃私情。陌楚荻,陌大人,好狠的手段,好深的机心。”

“若贤弟在十五岁时便知自己活不过而立之年,这剩下的不到十五年中,贤弟想做些什么?”

越临川摇头,“小弟从未想过。”

“贤弟会不会想,做一件大事,令有生之年不至于日日待死徒然荒废,令自己过身之后,能在世上留些什么?”

“陌兄想留的是?”

“三殿下的家国,三殿下的天下。”

“如今说了真话,陌兄不怕小弟向三殿下说穿?”

陌楚荻淡淡笑起,“相比三殿下,贤弟此时更疼我些。”

越临川的双手跨过他的身子,轻轻鼓掌,“算得漂亮,算得精彩。算了旁人算了我,算了三殿下,连你自己也算进去,似这般机关算尽,你不怕上天降罪责罚?”

“上天和一个死人又计较些什么。”

“这层层心计只为三殿下得承大统,你不怕上天降罪罚他?”

“我死,便是对他最大的惩罚。”

越临川冷笑出声,“居然连上天都被你算了进去,人言比干心有七窍,你有几窍,我倒真想挖出来看看。”

陌楚荻的脑袋靠在他肩头,轻轻笑道:“待为兄神魂寂灭,贤弟但挖无妨。”

“……你对三殿下,究竟有无半分真心?”

陌楚荻将浸满鲜血的手举至他眼前,“贤弟看看这是什么,便知道了。”

越临川收紧手臂,将脸埋入陌楚荻的头发,“三殿下恋上你,真是可怜,你恋上三殿下,真是可怕。这样可怕一个人,居然这样招人心疼,我们这些在你身边的,没有一个不是可怜人。”

“为兄还是那句话,你是好人,是诚善之人,只管恨我,不用留情的。”

“若恨得起来,倒容易了,只不知三殿下这场火气能撑几天,我还是早些递折子上去吧。”

陌楚荻点头,“贤弟知心,为兄先谢过了。”

一忽儿牢外脚步疾起,越临川抬头看去,翟怀羽惨灰着脸色携着药箱匆匆赶来。

越临川笑了笑,靠在陌楚荻耳边道:“看吧,又是一个可怜人。”说罢扬声道:“翟大人来得好快,在下在帮陌大人暖肺,已经不咳了。”

翟怀羽看着满地的血迹,浅浅揖道:“下官来迟,越大人救治及时,下官谢过。”

好重的一鼻子酸味,越临川撇了撇嘴,陌楚荻觉察到他的动静,偏头笑起。越临川道:“既然翟大人来了,在下就不搅病人的清静了,大人好生看顾,押在这里的人若有个三长两短,在下面上也不好过。”

“下官自然知道,越大人慢走。”

越临川将手从陌楚荻身前抽回,起身出了牢房。翟怀羽上前扶住陌楚荻,从药箱里取出银针刺通几处穴道为他镇气止血,一边行针一边问道:“惹你这样大动肝气,方才是谁来过?三殿下?”

陌楚荻只道:“日日都咳,今日只是咳得多了些,狱吏们见识少,大惊小怪劳动怀兄过来,楚荻倒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打你卡你,激你气你,他嫌你活得不够长是怎的!”

“怀兄见大理寺的牢房精雅有趣,是想进来住住怎的?”

翟怀羽咬紧牙关不再说话,取出应急的药粉让陌楚荻就着冷药汁喝下,又道:“我从你家过来,所以迟了。”

陌楚荻一怔。

“早说尊夫人的体质过弱稳不住胎气,如今你获罪陷狱又激了她一场,孩子已经落了。”

陌楚荻动了动嘴唇,恍惚问道:“……内子她……”

“尊夫人无恙,只是气血虚浮,我传些好话给她听听也就是了。”

“……上天责罚……原是应了这个……”

“恩?”

“……我阴德太亏,命里无子……合该的……”

翟怀羽托着他的下巴将他的头抬起来,“最看不得你这样,‘阴德太亏’也是自己说的么?作践身子我还能救你,连心都作践了去谁能救你?”

陌楚荻摇头,恢复了往日神情,“想必皇上不日便会下旨,待楚荻流配出京,怀兄也少了这些麻烦。”

翟怀羽身上一震,半蹲下身子正面看着他,“你要流配?三殿下……”

“国法无情,纵是皇子也无计可施。”

“药怎么办?能让下人跟着么?我辞官,再随过去,前后差的这些日子……”

陌楚荻愕然看他。

“能让下人跟着么?你又不会煎药。”

“……楚荻现在这个样子,怀兄还想求些什么?”

“你以为我想求些什么?你以为我想求你些什么?”

“当日一拍两应,如今楚荻出京再给不了你,就不算数了?”

翟怀羽怔着看他,片刻道:“我不跟在你身边,谁来顾惜你的性命?”

“楚荻远在天边,是死是活对怀兄有何分别?”

翟怀羽的眼中一瞬之间闪出极痛的神情,定定看了陌楚荻一刻,道:“有分别,大有分别。你活一日我活一日,若你死了,我断不独活。”

陌楚荻嗤声笑起,“当日讲定各取所需,怀兄几时变得这般深情?”

翟怀羽托着他下颌的手加了力道,“你当我求的只是你的身子是么?”

陌楚荻无话。

翟怀羽自怀中掏出一个胭脂红色的水滴瓶子,“你知这是什么?”

“……怀兄的独门奇毒,寸相思。”

“你知它为何叫做寸相思?”

陌楚荻一时呆住。

翟怀羽仍在问,“你知你我初见,何年何地?”

“……我十五岁时,在陌家本宅。你初入太医院,道我活不过而立之年。”

翟怀羽郁郁笑起,“我就知道你不记得。——是在陌家本宅,但你不是十五,是七岁,被三殿下抱在怀里,穿着雪一样干净的白绢衫子,就像高枝儿上的玉兰花。我跟着师傅做药童,根本不敢抬头看你,觉得看你一眼都是脏了你。我生了那么大,从没想过自己会喜欢男孩子,而且喜欢到那个地步,觉得世上再没比你更干净更金贵的东西,只见过一面,就像熬干了骨头。”

“干净金贵,那时的楚荻还算得上,如今早已物是人非,怀兄自当想得开些。”

“ 我想不开!我想不开为何我与三殿下一般年纪,品貌不下于他,才智不输于他,只因他是皇子,是你的至亲表哥,便能抱你宠你,亲你近你,我却日日夜夜求之不得辗转反侧!……后来我想明白了,你身子不好,若我能做天下第一的神医,即使你离得了三殿下也离不了我,起初我只为能到你身边,能不时见你,从不曾想过你会主动示好……我知道你对我全无半分真心,也不敢对你流露半分真心,以你的心狠无情,我若留给你一丝可乘之机,便一世不能再近你身。纵我知你如此,对你的恋慕之情却有增无减,多处一刻便愈烈一分,有时我想你想得焚骨炙髓,想得熬不过去,我不明白为何人活在世上要受这样的苦楚,受这样的苦楚何必活着!”

他的眼睛里燃烧着异样的火,陌楚荻对视一刻,垂下双眸。

“不曾给过三殿下的东西都已给了怀兄,怀兄这份情意,楚荻实是无力再还了。”

他大病甫宁,苍白的脸上浮着一层潮红。翟怀羽看他一刻,慢慢放下手,握住他细弱的手腕。

“我知道,你将能给的都给了,也知道你给不了更多了,是我要的太多,即便明知你不愿意,也要一次一次逼你咽下那些委屈,你不欠我,是我欠你……”

“楚荻辜负怀兄这许多年,如今既然得知实情,以往的约定全可不算,今日之后,两不相欠。”

“不明白么?是我欠你,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协助三殿下也好,监控龙床也好,全都依你……你只应我一件事,好好照顾身子,珍惜性命,你若想令我助三殿下到底,至少要活到他登极之日,否则一旦闻你死讯,我必将此瓶饮尽,也便无命再行大计。”

陌楚荻闻言抬眸,“怀兄正当盛年,医术齐天济世日长,何苦起此轻生之意?”

翟怀羽只摇头苦笑,“‘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我恋慕你十八年,学这身医术为你,配这方毒药也是为你,你只记牢,三殿下登极之前,你不能死……”

崇熙三十一年四月,科举舞弊案结。主考史渊以欺君之罪大辟抄家,副主考左恭迟知情不报,责廷杖四十、革职返乡,副主考陌楚荻揭发有功,然以君前妄语、混淆天听,流配古北口外徒河充军。吏部尚书鄂连书、越州牧荆岑、兵部侍郎古洪思等以行贿舞弊、动摇国本之罪革职问斩,案情前后共惩处大小官员四十七人。

流配诸人起行之日,皇帝恩旨陌楚荻可携一名家人同往。陆氏与采菲送陌府长随采荇来至长亭驿,夫妻相见,陆氏夫人几乎哭倒,陌楚荻无从相劝,只道:“我这一生,最对不起的就是夫人,万望夫人与浅香碧情好生过活,来日碧情必得高婿,夫人也可半生无忧。望夫人千万顾好身体,为我持下陌家家业。”

陆氏夫人点头应承,痛哭不绝,采菲上前架住夫人,道:“少爷放心,从今往后二位少夫人与小小姐便是我们这些下人的天,昔日我们怎样伺候少爷,今后便怎样伺候少夫人与小小姐,少爷只管安心上路。”

陌楚荻慢慢点头,“不信你们,我还能再去信谁。”

押运流配人等的狱吏此时高喝几声,送行人群中一时哭声四起,陆氏全身倚在采菲身上才能勉强站稳,陌楚荻抬手为她拭了眼泪,深深一揖,转身向囚车行去,身后妻子声声哭喊,陌楚荻慢慢攥住手心泪水,心底的歉疚怜惜一丝一缕蔓延开来。

长亭背后的梨花开得极盛,落英一地如雪。

梨花旁的紫衣身影,不需细看,也知是谁。

陌楚荻由采荇扶着登上囚车,静静向那人望去。

熏风自身旁吹远,春草王孙,此生别过。

纵然心如铁石,也有清泪漫上,模糊一片洛阳花景。




暮云深 正文 第七章 萧墙乱生人事变,梦魂不到关山难(上)
章节字数:8537 更新时间:07-11-15 18:33
弄碧事件后,毓清被罚闭门思过九个月。

听上去是皇子能受的最重责罚,其实暗地里宫中赏出的珍玩美食连月不绝,工部与兵部的条陈也都日日送入皇子府内裁决,除了不能出门,日子过的比平时更加舒坦。后期克贵妃思念儿子,向皇帝求情将毓清接入宫中,毓清日日读书弄鸟、习射演武,不时还与宫廷侍卫们玩些拆招蹴鞠,几个月下来,闭门思过几如荣养怡情。皇帝身上轻快时常常过来看问,见毓清与侍卫们玩得开心,也在一旁笑着观战,父子感情倒比毓清住在宫外时更近几分。

端午佳节值逢毓清解禁,皇帝接连几日病情稳定,便在御花园里摆了家酒。皇帝夫妇与毓清笑言不断,毓疏看着满园春花却觉心绪纠结,席间一直独自饮酒。克贵妃忽然转头看见他,笑向皇帝道:“陛下,疏儿不爱说话,似这般不声不响的,被咱们晾在这里了。”

皇帝回过神来也觉得好笑,向毓疏道:“你这闷脾气打小这样,也不知道改改。”

毓疏正待回话,毓清插言道:“三哥从小只跟陌家荻表哥话多,如今荻表哥贬去了关外,三哥便益发不爱说话了。”

毓疏听毓清这几句话说得十分松快,只似小时候对陌楚荻吃味时讲出的抱怨,便笑了笑,向皇帝道:“父皇知道,儿臣讲话全无半分情趣,方才见父皇母妃与六弟相谈欢愉,只恐若插言进去搅冷了气氛。似这般在一旁听着,儿臣心中也觉得欢喜。”

克贵妃知道毓疏从小顾念陌楚荻,对亲弟弟毓清欠些关怀,今日听毓清这些话,当他还记得儿时的委屈,便柔声劝道:“那时荻哥儿身子不好脾气又娇惯,若你哥哥不去管便不肯吃药,疏儿疼他福薄,既然常常过去照看,亲近些也是自然,如今荻哥儿……”克贵妃猛地顿住,抬头看了皇帝一眼,低下声音道:“慢说是你哥哥…… 便是为娘也……”

当时陌楚荻陷罪,克贵妃向皇帝求过情,但皇帝道后妃为外戚干政为古之大忌,大发一通脾气。克贵妃不敢再求,只得央毓疏出面,不想毓疏同样拒绝。如今想起这些事,克贵妃觉得又是心痛又是忧愁,眼泪在眼眶里打了几个转,强忍着没有掉下来。

皇帝见插进毓疏果然气氛冷了下来,不免有些不快,皱起眉头道:“一个流配的刑囚还有家人跟去照看,已是法外开恩了。寡人只罚了他一个,未动陌家半分根基,若再觉得委屈,只是不通事理。”

毓疏忙道:“母妃慈善,一向疼爱晚辈,如今只是心疼荻哥儿,绝没有半分埋怨父皇的意思。”

皇帝笑了笑,向克贵妃道:“好了,若不是知你如此,寡人怎会将清儿交给你养育。你为寡人养出了好儿子,是家国之福,即便稍微任性些,只要识得大体,寡人不会怪你。”

千般荣宠也比不上天子的一句真心纵容,即便已是多年夫妻,亲子在座,克贵妃还是微红了脸颊。

眼见气氛稍宁,毓疏略略宽心,却听毓清又道:“说到荻表哥,儿子想起一桩怪事。”

水色眼睛含着笑意,然而寒锋深藏。

“怪事?陌家干干净净的宅子,能有什么怪事?”

毓清笑起,摇摇头说,“不是那些神怪之事,这桩怪事出在人上。母亲知道,荻表哥去年秋天纳了一房妾室,如虹妹妹几次提起,说是生的如广寒仙子一般。儿子心中好奇,便央如虹妹妹画张小像与我看看,妹妹的丹青最是精妙的,画出来的人儿果真形神俱备,儿子一看,却吓了一跳。”

毓疏抬眼看着毓清。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原来这几个月的天真游乐全是掩饰,今日既然趁机发难,想必已然思虑多时,只是浅香一介流民女子,能落下什么把柄给他……

皇帝和克贵妃正听的专心,见毓清停下,都好奇地催他向下说。毓清顿了顿,笑道,“儿子一看啊,这荻表哥的妾室浅香生的竟与儿子在长安见过的卢衡侍妾一模一样。不止是相貌,儿子见到那个叫弄碧的侍妾时,她大约有六七个月的身孕,荻表哥家的浅香九月生产,连日子都能对上,父皇母妃听听,是否怪事?”

毓疏眉头紧扣,只觉毓清的起事由头太过荒谬。皇帝亦感匪夷所思,想了一刻,缓缓言道:“我儿是说,陌楚荻娶的是本应在牢中的弄碧?”

“儿子只是觉得蹊跷,瞎猜罢了,那弄碧是谋反死囚,父皇查查清楚岂不更好?”

皇帝转头看向毓疏。

毓疏回话道:“荻哥儿的这房妾室常年养在外宅,只因将要生产才正式纳入府中,他二人相识的经过荻哥儿对儿臣亲口提过,绝不可能与弄碧是同一个人。”

“两个女子生的一模一样,世间真有此等巧事?”

“儿臣从未见过弄碧,不知是否真的一模一样,单凭一幅小像,也不好讲。何况昔年汉武帝宫中钩弋夫人酷肖早亡的李夫人,可见同为倾国容貌,长相相似亦有可能。父皇若心存疑惑,儿臣向大理寺一问便知。”

毓疏应对迅速,言辞神态也十分安宁。皇帝看不出什么纰漏,便道:“此事暂且放下,明日早朝寡人向越临川问个明白。”

克贵妃心中并无半分忧虑,向毓清半叱半笑道:“别说是牢囚,你荻表哥那样的清高脾气,怎会将个嫁过人的女子纳进府里,为娘看你是闲闷了,无事可做瞎想去了。”说着重拾碗筷给毓清布菜。

毓清撒娇赔笑,转开话题去说些寻常言语。皇帝看着这一母一子觉得开心,转头对毓疏说话时,声音却不觉淡了几分:“今日好容易一家团聚,疏儿也宿在宫中吧。”

毓疏欠身领旨。

一句话堵住了与越临川暗通消息的机会,想来父皇心中疑虑已生。

毓疏看着身旁亲情和乐如寻常父子般的皇帝与毓清,默默拈起酒杯。

——‘父皇最疼的是谁,你心里比我明白’。

天心九重,若有半重分予你我,背了的负了的,抛了的弃了的,不会如此不值得。

“卢衡谋反案于去岁九月全部审结,妾室弄碧逢大赦出狱。”

皇帝闻言坐起,“她腹中怀有卢衡余孽,为何得赦?”

越临川叩道:“回禀陛下,大赦之前,弄碧于大理寺中生产,诞下的是一名女婴。如此卢家绝后,她弱母稚子按律优先赦免,亦得陛下朱笔亲批。”

当时大赦的名单庞杂冗长,皇帝哪里仔细看过,如今听越临川这样讲来,心觉并无不妥,续又问道:“陌楚荻的妾室浅香可会是她?”

“浅香夫人是内室女眷,微臣不曾见过,但陌家小小姐既然诞在陌府,浅香必定不是弄碧。”

皇帝点头,正待了结此事,毓清出列道:“父皇,儿臣有一事想向越临川询问。”

皇帝一怔之间,约略想起他二人从前过节,犹豫片刻,点头准许。

毓清向越临川道:“我知谋反之罪即便遇赦,需由斩改徙,但兵部后来接到的流徙名单里并无弄碧之名,不知是何原因?”

越临川转头看着毓清。

今*****是来要我的命的,对么。

“回禀殿下,弄碧母子并未流徙,是无罪赦出的。”

皇帝原未思及这一层,此时愕然看着越临川。

“感天大赦古有恩例,不诛幼子不诛少母。弄碧母女一为未满月期的产妇,一为初生幼子,若千里流徙必定半途夭亡。何况,卢衡虽诛,却为皇亲,六殿下也知流徙的女子是向边关去充军妓的,微臣当时以为,若令弄碧入军为妓,礼法多有不便,故而免除她流徙之刑。”

“闲话不谈,我只问你弄碧现在何处。”

越临川闻言扬起声音,“殿下,大理寺是司法衙门,如今人已无罪赦出,天下之大,微臣怎知她母女现在何处?殿下若想查问人口之事,去户部司民处怕更便宜些。”

毓清笑起,“我是不能问你大理寺的人,大理寺上上下下勾连统辖如铁桶一般,已然看不出究竟是朝廷的司法衙门,还是酷吏只手遮天祸乱朝纲的私堂了。”

毓疏闻言微皱眉头,心道这些话合当交由御史来讲。如今都察院中直言敢谏的只有陆妙谙,事涉越临川却应避开。看不出毓清久离朝堂,对朝中人事居然如此明白。

越临川一双凤目狠狠挑起,疾声道:“‘只手遮天祸乱朝纲’?微臣审案从不曾动用法典未设之刑,断案亦只依真凭实据,微臣哪一点合得上‘只手遮天祸乱朝纲’?”

“安插弄碧入卢府,以此起事,令天家骨肉相残,算不算祸乱朝纲?为报答这样的有用之人,先拖延死刑,后以恩例为由赦免活罪,更将此事埋于浩浩书档不向陛下禀明,算不算只手遮天?”

越临川扬声笑起,“殿下怎不再加上一条鼓动弄碧向方杜若求情,构陷朝廷命官啊?六殿下的戏文编得如此精彩,再加这样一折,岂不更为有趣?这样无凭无据的指责当头砸下,怕微臣只能妄揣殿下对微臣心怀不满,因私废公秋后算账了!”

毓疏闻言喝道:“放肆!便是争执之言,上下礼法不容败坏!”

越临川叩首谢罪。毓清转向毓疏道:“皇兄说的是。越临川是皇兄辖下的人,这样的话只合由皇兄来说。皇兄在朝堂上管得如此及时,他私下里使那些翻云覆雨的手段,皇兄为何不管?”

皇帝原道毓清只为替方杜若出气,此时见朝中势力最隆的两个儿子可能当堂翻脸,不由一阵心悸。

越临川冷笑抬头,“这‘莫须有’的罪名,自古是排除异己的至上手段。所谓君命臣死臣不得不死,殿下若一定想要微臣的脑袋,直说一句,微臣焉敢不给,平白扯上三殿下又为什么?”

“弄碧既然安置在陌楚荻府中,三哥焉能不知。何况太子势倒,诸皇子排位依次上扬,既然二哥早丧,三哥便是顺位第一,既然受下弄碧这般好处,陌楚荻帮忙报答一二也是应该。”

如同脑海中炸开一声惊雷,毓疏猛地转向毓清。他原本从未想过陌楚荻会对自己说谎,此时听见毓清的最后一句话,却突然明了了前因后果,连陌楚荻为何说谎都已彻底懂得。心口一瞬之间如同滚油煎炙,痛得几乎稳不住身形,毓疏心中清楚此时此地万不可显露异状,然而实难撑持,按紧胸口弓下身去。

皇帝在宝座上冷眼看着,见他脸上全无慌乱神色,震惊之外只有痛楚,心道若全是假扮,这做戏的手段未免太过高明了些。

“疏儿?怎么了?”

毓疏竭力忍痛,半刻择言道:“……自小兄弟,落得这般猜忌,儿臣……”

“叫内侍扶你下去歇息?”

“……儿臣无事,儿臣只想与六弟将话说清……”

毓疏在朝中的声誉远胜毓清,百官见毓清逼他至此,一片低怨之声。

越临川此时言道:“话说到这个地步,既然六殿下将意思挑名,微臣便替三殿下将话说清。方才那段戏文微臣换个讲法,戏到此处,弄碧已然用尽,那居心叵测之人必会将她远遣天边,甚或杀人灭口一了百了,何苦留在身边徒埋隐患?这戏里的陌楚荻好歹曾是昔年探花、当朝一品,又怎会将她藏于府中引火烧身?不过是纳妾的时日与弄碧出狱的时日碰巧凑上,单凭一张小像,书家竟给他安上此等罪名!”越临川说着直视毓清,“退一万步讲,说到三殿下排位得升,六殿下同样身为皇子,更受陛下百般——”

“越临川!”毓疏厉声断喝,“天家之事岂容臣子妄论,下殿领廷杖二十!”

越临川生生吞下半句言语,愣在原处看向毓疏一刻,转头对皇帝叩首,起身出殿。

殿中一时寂静,一忽儿廷杖施刑的声音自殿外隐隐传来,文武百官听那阴惨声响,个个冷汗湿衣。

毓疏转身向毓清施礼,道:“方才越临川张狂太甚,哥哥这里向六弟赔礼。如今哥哥只有一句话,横竖浅香不是弄碧,诚如越临川所言,陌楚荻也不会傻到引火烧身。”

“陌楚荻会不会引火烧身,看他在科举案中的手段便知。为将史渊拖入不赦死刑,不惜陷罪于己千里流配,皇兄觉得他还有什么事是做不出的?”

毓疏骤然怔住,定定看进毓清的眼睛。

当局者迷,但这旁观者未免太过清醒,原以为干干净净毫无心机的一双眼,竟能将一切起承转合瞬间看透,包括那连自己都看不分明的陌楚荻的百转机心……

他想起最后一次抱住陌楚荻时那牢房里寒冷的温度,疼痛刹那蔓延四肢百骸,一点一滴凝结成冰。

“ 越临川也好陌楚荻也罢,皇兄手下真是人才济济,一场豫州库银案令皇兄收束户部,一场科举案令皇兄接管吏部,如今丞相位缺,朝中六部皇兄已据其四,更将三法司统合旗下,想必不日便会全掌局面。弟弟手中还有兵部工部,皇兄想要哪个,弟弟双手奉上,免得来日落到与太子一般的凄惨下场。”

不愧为兵家里手,只此一役,可令对手十年苦心凋落殆尽。

毓疏看着自己的弟弟,心中渐有笑意泛起。

“ 哥哥手中的每一份权力都由父皇赐下,哥哥原以为抗旨不孝,今日却明白遵旨不悌。方才那句话应由哥哥对你说,哥哥手下的四部、三法司,你要哪个,哥哥双手奉上,如若全要,哥哥便都给你,只要能避过萧墙之乱,能令朝堂安定父皇安宁,哥哥可以回府静养,此生再不参政。”

毓清淡淡笑起,“以退为进,皇兄这番话说得真漂亮。不过皇兄不必忧虑,弟弟想要的只是弄清浅香到底是否弄碧,不如你我同请父皇下旨宣她上殿对质,若真不是,弟弟愿受任何责罚。”

“——六殿下,容微臣说句公道话。”

听见都察院中一人出列,毓疏垂眸。

你还当真为我算好了一切……陌楚荻。

陆妙谙行至殿中向毓清浅浅施礼,抬头言道:“殿下说三殿下趁朝廷要案之机伺机弄权,微臣却想问问六殿下,豫州州库亏空是真,莫非越临川应当含糊差使视而不见?史渊舞弊科举是真,莫非陌楚荻应当同流合污知情不报?三殿下依陛下旨意接管户部吏部,殚精竭虑整顿积弊,不出数月令有司要务一片清明,莫非六殿下宁愿政务凋敝,也不想见三殿下能者多劳?微臣不明白,为何这些为国为民的君子之举,到殿下眼中全成了阴谋弄权的小人之心?”

你早已为我算好了这些立场,算好了会出面讲这些话的人。

即便退出朝堂,到今日仍是你在掌控局面。

“ 讲到太子一案,微臣记得十分清楚,谋反之罪最终定实,靠的是时任工部侍郎的方杜若自卢衡处听来的言辞,若六殿下硬讲太子实为三殿下构害,方杜若便是第一帮凶,殿下觉得是否荒唐?殿下自弄碧无罪释出推得越临川与她有旧,却不念其时蜀州久旱无雨,若大赦之下诛杀少母幼子,一旦苍天震怒,蜀州百姓疾苦难解。越临川不过依前朝恩例办事,如此讲来,莫非大赦出狱的全体刑囚俱是同党?”

伺机而动,步步为营,将所有的阴谋纠葛吞进心里,留我一张清白面孔,即便被人当堂指控也可无辜面对。你流配千里去得痛快,却将我密密层层,撇得这般干净。

“ 讲到浅香夫人,陌楚荻为微臣内弟,微臣本不应多言,但六殿下只因一张小像便要将陌家女眷拖来朝堂抛头露面,礼法何存?微臣记得方杜若陷罪之时,陌楚荻于朝堂之上挺身求情感动天恩,如此才保全他一条性命,如今陌楚荻流配出关,陌氏母女独活尚且不易,殿下这般横加猜忌处处紧逼,于理何安于心何忍?”陆妙谙说着双膝跪于毓清面前,“越临川方才言辞顶撞,三殿下已然罚过,若六殿下还不解气,微臣亦愿出殿领取廷杖二十,只求殿下略发慈悲之心,放过陌家孤母弱子。”

一番至情之言缓缓言毕,朝堂之内论声四起,一些耿直慈善的官员纷纷出列随陆妙谙保奏。毓清盯着毓疏,片刻摇头轻笑,转向皇帝。

皇帝已然沉默许久,此时如极度疲乏般靠在龙椅上正正看着毓疏,低声道:“越临川言辞犯上,停官半年闭门思过。自吐蕃招回方杜若。此事到此为止,再有提起论及者,杀无赦。”

殿中诸人齐齐下跪领旨,各有几分奇怪于这突如其来的不了了之。毓疏跪在大殿冷硬的金砖上,没有看见陆妙谙向他望来的目光。

他只是想笑,非常想。

多完满的一场局,全身而退,无懈可击。

纵你倾绝天下机关,陌楚荻,如今看来,却漏算了不止一折。

我再有千般道理万种支持,父皇信他,便足够了。

他敢当堂发难,一来算有十全把握,二来想令父皇看清我在朝中究竟有怎样声望。

多年苦心织就的的亲信人脉,到现在全成了结党营私的证据。

现下我仍有些用处,因此父皇不愿办我,诏回方杜若只为安抚毓清,令他宁心等待。

……荻哥儿,人心从来不能用计谋左右,父皇的天下从来没有打算给过我,而天下,从来也不是我最想要的。

“说了冰凉了再端来!”

陆妙谙刚一推门就听见紫绡床帐里没好气的一声吼。

“是我。”

帐子里立马没了声音。

陆妙谙掩上房门向床头走过去,“厉害成这样,哪个还愿意伺候你。”

越临川在帐子里低声嘟囔,陆妙谙正要问他说些什么,听见里面说:“我现在是闭门思过的罪臣身份,陆师傅过来做什么?”

“若没半个人过来看你,怕他们当你没了指望,不好生待见。人家愿意伺候,你脾气倒大,把人全轰了去,饿了渴了谁来管你?”

“天气热成这样,看他们人来人往的没个消停,闹心得要死。”

陆妙谙在床边坐下,抬手去掀帘子,“倒是我错怪了。”

越临川忙使胳膊压住帐边,口中道:“是方才皇子爷来过。我给他们挣下了这样的大面子,还不得好好哄着供着?”

“三殿下?”那紫绡布十分稀薄,陆妙谙扯了一下没扯动,也不敢再加力道,“若说我来不合适,如今朝中这般形势,三殿下岂不更不该来?”

“赏了我一顿板子,若不过来看问便不是三殿下了。”

陆妙谙教训他,“三殿下打你是为救你,不可心生怨气。”

越临川只管死死压住帐边,“我若连这个都看不透,也不用半年后官复原位,直接烂死在家里算了。只是来日三殿下若不能得承大统,我有几个脑袋都留不住了。”

“被你顶撞成那样,慢说是六殿下,换了哪个不会记恨。”陆妙谙说话间又扯了扯帐子,“你这张嘴,几时能改?”

“方才听三殿下大略讲了后续情形,什么‘横加猜忌处处紧逼’,陆师傅那番话说的就算客气么?如今你我整拴在一条绳上了。”

“那个,”陆妙谙隔着帐子伸手推他,“你动得了么?这帐子压住了,我掀不开。”

越临川支吾几声,道:“掀它做什么?”

“我好容易过来一趟,总要看看伤势啊。”

帐中人压着声音嘀咕,闷闷说道:“……好看的时候,给你看都不要看,如今打得乱七八糟,反倒想看了……”

陆妙谙腾地涨红了一张脸,起身恼喝道:“这说的是些什么!”越临川当他要走,慌忙将脑袋自帐子里钻出来,这么猛一动作,伤处一阵钻心辣痛,疼得他哀叫一声,一张俏脸拧得不成样子。

陆妙谙看他这样,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忍了忍,复在床前坐下,伸手整他睡乱的头发。越临川索性顺杆而上,哼了几哼,半趴着身子将脑袋压在陆妙谙腿上。陆妙谙心中一慌又想起身,越临川道:“这会子正中午,哪个下人不偷懒眯个一觉半觉的,断不会有人过来。”

“……却究竟,要不要紧啊?”

越临川愣了一下才明白他问的是自己的伤,心道这话拿几分心慌几分迟疑的调子讲出来,真跟偷情时的言语一般,于是忍着笑益将脑袋在陆妙谙腿上蹭了又蹭,不使半分力气地整个压上去。

“是紫门督卫喻大人安排手下打的,全是花活儿,别看这么样皮开肉绽鲜血横流,大夫说不出半个月全能养好,一点筋骨没伤着。”

陆妙谙闻言放下心来,停了一刻,觉得越临川那动来动去的脑袋渐渐在心里挑起一搓火来,忙使双手按住他,“……你老实些。”

越临川趴着,看不见神情,但听声音也知道笑得促狭,“我还真当陆师傅是那庙里的金身菩萨呢,却原来七情六欲也是有的。”

陆妙谙直窘得面如桃花,推着越临川让他下去,仓皇说道:“看也看过了,你先歇着我回了……”

越临川咬牙用力撑了一下,倒抽着气双臂环住陆妙谙的腰,连声道:“可不能走,我痛得要死,真痛得要死,陆师傅不看着必定死了。”

陆妙谙知他耍赖,无奈心中也舍不得,只好坐着不动。越临川将脸埋进他腰腹之间,隔着两层薄薄的凉绸,有些微的汗意,然而清爽,清爽得很。

心里阵阵的舒坦之中,又慢慢泛起几丝委屈。

他身上疼痛,顾不上多动脑筋,大略想了一瞬,闷着声音道:“陆师傅知道你哪里最好?”

陆妙谙不知他为何突然问起这个,便摇了摇头,想起他看不见,出声道:“不知。”

“陆师傅是真君子,从来没有半分心机,更只向好处度人,即便在朝中那样的虎狼窝里也能凭心说话,心中如何想法,口上便如何说法。”

“为人为官这是本分。”

“——唯独在我这里,却总是千般遮掩万种顾虑。”

陆妙谙一愣,然而一忽儿嘴角挑出一丝笑来,拍拍他的肩膀道:“你现在这样,还瞎想些什么,好好养伤是正经。”

越临川瞬间泄气,撇了撇嘴。

平素迂得像块木头,每每话题转到这里,却马上变出状元似的精明,真不知上辈子造了什么孽了,碰上这么个克星。

越临川将脑袋愈向陆妙谙怀里埋了埋,双手攥紧他背后的衣裳。

总有一日,总有一日……

总有一日要怎样,他却也想不十分明白。

再想下去,自己也要脸红。

幸好那人看不见,只将修长温热的手,一遍一遍地,慢慢抚过肩膀。

越临川放松身体闭上眼睛,心中叹了口气,嘴角却微微扬了起来。

窗外鸣蝉叫得热闹,夏日正长。


暮云深 正文 第七章 萧墙乱生人事变,梦魂不到关山难(下)
章节字数:8840 更新时间:07-11-15 18:42
紫门督卫统辖皇宫下等侍卫,其职责若说可与近卫统领比为内外,不如说类似内廷之外的内廷总管。皇城九门以里内宫五门以外的大小事体俱需由此经手,下辖侍卫营扈力司御马监辛者库,运作上千粗使人等供养着煌煌如天上宫阙般的内廷。自从喻青上任,政令宽缓,放出许多体恤底层宫女与苦力的潜规则,使这两重宫墙圈禁起的阴戚世界渐渐生出几分人情暖意,而那些慢慢向喻青靠拢来的无处不在的眼睛和从不多话的嘴,也在这一方天地间盘结出一个隐形王国。

“三殿下今日不曾早朝,递了告病牌?”

昨夜职守的宫门司卫点头。

“……昨天来御马监借马时,是特别吩咐说要耐长途的吐谷浑姚骐马么?”

御马监监司正在一旁坐着,听见问话,点头称是。

喻青起身,“那匹最快的绝影,千万借我几个时辰。”

京城九门卯时齐开,如今巳时刚过,以姚骐的脚程想必未出洛阳地界,绝影千里之速快马加鞭,应能追上……

喻青自皇城边门策马而出,不敢向朱雀大街骑行,只凭儿时印象将马趋入民居巷陌,避开大道迂回来至洛阳北门。城门方出,喻青顾不得再加顾忌,扬鞭甩出一声鞭啸重抽在绝影后胯,那雪色的宝马昂首惊嘶,绝蹄狂奔。

一路疾驰了近两个时辰,官道上全不见半匹青黑马影,喻青心急如焚,忽想起当年吐谷浑马语,便单手控住缰绳一面前驰一面将手指曲在唇间,吹响吐谷浑草原代代传承的凄厉马哨。哨音裂云,声声连绵不绝,身后一侧的原野中突然传来一声回应,喻青猛然勒紧缰绳,绝影人立而起,前蹄未及落地便被喻青扣住辔头用力一扯,马身就地拧转,直向方才马嘶传来的方向驰去。下道跑了不到半里,见远处一骑黑马碎步行来,马上之人远远望向他,神色疑虑。

喻青抬手掀下头上的笠帽,“三殿下!”

青商原上日当正午,毓疏用手搭住阳光仔细看来,神情至为疑惑,半刻道:“你这是……”

他的马上除了一只鸡冠铜壶没有半件行李,穿的是烟紫骑服,刻纹丝罩着瑞绢里衣,全不似远行装扮。

喻青顿觉尴尬以极,恨不能登时坠马折颈而死。

毓疏看他座下的白马喘着粗气热汗横流,再回想他掀帽的一刻焦虑恼恨的神情,迟疑道:“……你从宫中一路赶来寻我?你当我要……”

喻青翻身下马,跪地叩道:“微臣以短见陋识妄揣殿下大慧之心,微臣万死!”

静了好一阵,毓疏道:“你当我要去向古北口,出关寻他?”

喻青深叩不起。

毓疏下马,丢下缰绳走到他面前,原想攥住他的肩膀拉他起来,手扶在他肩头一刻,却蹲下身面对着他。

“说过日后若只有你我二人,你可以名自称。”

“……喻青……喻青竟将殿下想得那般不顾大势不识大体,喻青……”

“关心则乱,并不怪你。”

再开口时,喻青的声音中已有一丝哽咽,“殿下昨日借了长途马匹,今日告病,喻青以为……”

“你所虑非虚,果然寻我于此。”

“殿下避开朝堂锋芒韬光养晦,喻青却在这里妄揣殿下耽于,耽于……”

“儿女私情?”

喻青点头,深深伏在地上。

毓疏笑起,“其实你想的,我又何尝不想。”

喻青怔了怔,抬起头看着他。

“我昨天借下这匹马是想试试它的脚程,想算算看这样一匹马将我载至他处,需要几多时日。”

毓疏的笑意清苦。

“只是你想想看,若我一路寻至他,他淡淡看过来,用那般又静又冷的语气说,殿下这样下不管不顾地跑了来,将我的辛苦牺牲至于何地啊?你说我怎么答他?”

喻青静默片刻,轻轻摇头。

“所以说,”毓疏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掌心,“想要对得起他,对得起你们,就要忍。忍到可以不忍的那一天。”

“陛下的意思已经说得很明白,传位遗诏中的名字早就定了。”

毓疏几分惊异,抬起眼睛。

……这世上……究竟有没有事你看不分明。

想到此处,毓疏起身,亦拽喻青起来,牵过自己的马说:“我方才在东边林子里坐着,这马不知怎么听见了你,惊嘶惊跳地要寻去。”

喻青知道他想避开道路寻密处商谈,于是牵马随上。

“是吐谷浑人呼马的口哨,传得远了人便听不见,但马能听见。”

“你在草原上独自一人时,都想些什么?”

喻青看着毓疏牵马徐行的背影,静静想了一刻,道:“草原寂寞,无边无涯,喻青身边有羊有马,有狼有鸟,唯独没有人。喻青就想,若我朝食夜宿就此终了一生,与这些牛羊狼鸟有何分别。”

“依你说,如何才能有所分别?”

“为鸟兽所不能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毓疏转回头来看着他,“好大的志向。”

喻青急随道:“喻青的志向还需殿下成全。”

枝叶间漏下的光斑投注在眉头,毓疏微微眯起眼睛,“你想建议我……”

“逼宫夺位。”

毓疏转过身来,“好胆色。你怎么敢赌定我会如此不忠不孝?”

喻青摇头,“喻青不敢。喻青只知江山社稷不是珍玩赏赐,家国亦不可托于一己私情。圣人千古训喻,‘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

“来日我若辜负江山社稷,你一样会另择明主,推我下台?”

喻青深深看进毓疏的眼睛,片刻言道:“殿下明察。”

毓疏低声笑起,“那宝座没有半分舒坦,我千难万险坐上去,是为江山社稷,为黎民百姓,还是为谁?”

“殿下为的,不是一代盛世名垂青史?”

毓疏一瞬之间神色微凉,“身后声名,于人与己有何益处。”

“人活一世留不了多少东西,能为后世明识谨记,方不枉为人。”

眼前人复又笑起,“不知道的,真当你柔顺温和,不想骨子里竟傲到这个地步,我是该说你年少气盛,还是年少轻狂?”

喻青张口欲辩。

毓疏笑着截下他,“我也好陌楚荻也好,又有哪个不狂。安然一生是至上福分,只是这样的福分,我们这些人没有一个想得。”

那便试上一试,成事在天,谋事在人。

“我这几日原就想向京畿大营传一趟话,待时机得至,皇城内外可同时起事。”

京畿营参领罗九修为罗妃族兄,执掌洛阳城防。

喻青闻言却摇了摇头,“喻青劝殿下再忍三个月。”

毓疏疑惑看他。

“六殿下现在京中,亦有亲卫兵将驻于城内营馆。边军凶悍,京城营防纵使人数占优,兵戎相接未必能稳操胜券,故喻青劝殿下再忍三个月。”

“你有计策在三个月内调开毓清?”

“朝中乏将,一旦国有战事,六殿下必定离京赴边。”

毓疏凝神看他,缓缓问道:“战事何来?”

“ 我朝西北边境西沧吐谷浑两国向来均势制衡,但不久之前吐谷浑王暴薨,其兄弟子侄蜂拥夺权,致使吐谷浑朝局大乱。西沧国主趁机出兵侵吞楼兰国土,楼兰与吐谷浑代代联姻,即向吐谷浑求援。然则吐谷浑自顾不暇,于是建议楼兰求助我国。楼兰国小兵弱,却为西沧与我国之间唯一屏障,所谓唇亡齿寒,朝廷必不会坐视不管。吐谷浑辞绝借兵的文书至少已发一月,如此算来,横竖不出三个月,楼兰求使必至。”

“这些绝密军机向来由兵部直呈天子,你是从——”毓疏半句出口,骤然顿住。

喻青点头,“这些军机即便军部与天子也不知道,喻青直接得自吐谷浑内廷。”

“……我朝朝局你也会告知于他?”

喻青谢罪拜道:“我二人只为两国安宁。”

“信涉此等机密,你不怕为人截得?”

喻青抬头,片刻笑了笑,“我二人用的是吐谷浑古语。吐谷浑的各种朝堂文件俱需以上古文字草拟一份,焚告祖先。我那时参与起草两国通商文书,有幸习得这种文字,用它写成的书信即便在吐谷浑境内也没有几个人能认,进入我朝更是天书了。”

毓疏看着他明朗的眉眼,心道这样的内蕴城府,何年何月才能看透。

是否……又是一个你……

“——来日我还真不敢杀你了。”

喻青低笑出声,“殿下怎知来日会是善阑哲登极?”

以名互称,何等亲近。

毓疏笑开,“你看上的,应不会错。”

喻青略觉窘迫,垂了眼睛,听见毓疏道:“便依你之计,暂且按兵不动。你日后也要沉得住气些,这样要紧的位子,不可再擅离职守了。”

若不是我跑了出来,哪里有这样方便说话的地方。喻青心中想着,嘴上却说:“喻青真的,再也不敢了。”

毓疏摇头,“你啊,什么都好,就是太过聪明。真正的智者要懂得藏拙。”

喻青的脸上顷刻间隐去了所有笑意,抬眼看着毓疏道:“唯独对三殿下,喻青永不藏拙。”

主子今日从宫中回来,脸色差得怕人,推了晚膳一句话不说只向寝院走。小糯战战兢兢一路跟到卧房门口,原要进去伺候洗漱,却被一个眼神吓定在门槛外头,两扇雕花门生生在眼前砸上,过了片刻,上了闩。

小糯叹气再叹气,自家主子肝火硬,从小犯起脾气来简直就是个混世霸王,唯独真的被气到伤心时,反而只闷头怄着。皇上下旨召方大人回国已过了两个多月,今日是不是……得了那边什么消息。

他担心归担心,毓清闩了门,他也不敢拍不敢问,闷闷在门口站了许久,只得打发底下人熄灯收拾,早早歇下这一天。

心中放着事,小糯迷迷糊糊睡到三更天,突然一声撕心裂肺的马嘶刺空入耳,惊得他一个激灵翻身坐起。

冷汗透了前后襟,却再没有其他动静传来,小糯愣怔了半刻,当自己是做梦魇住了,正待重新躺下,又是几声凄厉的马嘶接连传来。这下小糯听得真切,是在后院马厩方向,他匆匆披了外衣跑出房门,也顾不及点灯,慌慌张张直向马厩跑去。下人们纷纷惊醒,个个推门出来张望,小糯一路摆着手叫他们先不要过去,顺手接过有人递来的灯笼,在马厩偏院的门口顿了顿,抬脚进去。

浓重的酒气在院中郁结,毓清只披着一件单衣,扬手向宝马踏云骢的背上又是一鞭,那马儿的身上已被抽出道道血痕,惊凸着一双眼睛连连惨嘶跳脚,剧烈摆动着脖颈只想将缰绳挣断。小糯丢下灯笼扑上去紧紧攥住毓清的手,疾声道:“主子!这是发的什么邪火啊,踏云骢是您最宝贝的马,明日酒醒了必定要后悔心疼的啊!”

“什么踏云骢!”毓清推手将他搡在一边,扬鞭再抽,“我要玉髓轻雪!”

“玉髓跟着方大人去了吐蕃,现下叫小的们上哪里找啊主子!”

“那他为什么不回来?”毓清说着又是狠狠一鞭,声音里已带了几分哭腔,“他为什么不回来!”

小糯怔在一旁,眼皮随着那马嘶一下一下抽跳,过了好一阵,呐呐问道:“方大人……”

“‘使命未尽’,上表辞归。”毓清丢下鞭子,转身靠在拴马的横杆上,抬手抵住眉头。

“主子……”小糯方才心疼马怨他乱发脾气,如今看他这个样子,又只觉得万分心疼他,走过去扶住他的胳膊道:“等方大人差使尽了,自然就回来了。主子多喝了酒又受了风,这会子头疼了吧?小的扶主子回房歇着,再喝点姜汤。”

“他是在躲我,他是不想见我……”毓清掐住眉头蹲下身子,开口时已然低低哭了出来,“他一直都在躲……一直躲……什么‘以后不赶我不会再走了’,都是哄人的……”

“主子啊,”小糯心疼得难受,却不知如何去劝,只能随他蹲下像哄孩子那样双手搂住他,“方大人必有不得已的苦衷,那吐蕃又不是什么好地方,断不会因为不想见主子便不回来的。”

“……你说他有什么好……胆小怕事,木讷无趣……百无一用……你说他有什么好,我这里为他掏心掏肺,为他拿情争拿命争……他那里一句‘使命未尽’,推得干干净净……我这些日子究竟为了什么……我这些年……究竟为了什么……”

“方大人有方大人的好,即便主子这样说,主子与小的心里都是明白的。方大人许是……许是不想令主子再为他去争了,所以才不愿回来的。”

“我想他啊!我想他怎么办……”毓清攥住小糯的袖子,泪透的眼睛紧紧压在他肩膀上,“……他这个样子,我就是想他……你说他就不想我么……连那些信里的话……全是朝务,全是客套……”

小糯伸手慢慢顺着他的背,边想边说道:“方大人想的是……令主子平安,那些信件兴许皇上也会查验,若不是……若不是皇上看主子与方大人实没有什么违礼之举,也不会这么爽快地放人回来。方大人是为主子好,待来日——”他不敢直说毓清登极,便道:“待来日事事平定了,方大人自然就回来了,自然也就再不会走了。”

毓清摇头,带起一片簌簌的衣纹声,“他是怨我了,他怨我起了争位之心了。”

小糯笑,“方大人怎么会不高兴皇上将皇位传给主子呢?

“我做皇帝便会有三宫六院,有七十二嫔妃。他在信里暗暗提点我的那些话,原只为了我不被三哥算害,如今却被我用来算害三哥邀宠父皇,他见我决意要做皇帝,便寒了心不愿再回来了……”

“主子想多了,方大人有什么资格身份管主子的婚娶——”

毓清抬头厉喝:“他怎么没有,他有!他就是……”毓清摇摇头,重又将头埋了下去,“……他就是从来不说,只要他说一句,我就……”

小糯仔细观望着毓清的动静,小心说道:“方大人也不是那么?越的性子,必定是主子想多了。”

毓清的声音闷在小糯胸前,“他就是这样的性子,凡事从来不争,只知道躲……躲来躲去,又是个躲不过事的软心肠。卢衡一回弄碧一回,这样的事日后必定还会有,总有一天他要被这样的性子害死,我想护他一生无忧,不做皇帝还能做什么……”

小糯一时说不出话来。

却原来,不做皇帝是为他,想做皇帝也是为他。这样的身份性情痴心到这个地步,不知为何,令人觉得有些可怕。

“……这些话,来日有机会对方大人说明白了,方大人知道以后必定感念主子,什么怨气,什么躲闪,都不会有了。”

毓清摇头,向后靠在马厩的木柱上,“你不知道,世上再没有人比他更会装傻。”

小糯不知再该说些什么,只能看着他。毓清起身,抬袖子擦了脸上的泪水,边向回走边道:“如今出兵救楼兰,我也就痛快地去了。”

刚一入秋,口外的天气便骤然冷了下来,采荇抱住打饭的陶碗搓搓被风刮得有些麻木的脸,排在队伍里慢慢向前挪,不停寻思着到哪儿去讨件棉服给少爷添上。造饭的马老头见他排到跟前还在发呆,拿饭勺叩了叩他的碗。采荇回神,咧嘴一笑。

“马老爷子。”

马老头问他:“今儿个天冷,你家主子好不?”

陌楚荻帮马老头写过几封信,因此马老头常常问候,有新鲜菜蔬时也往往多添一勺。

采荇叹了口气,“精神倒是好,身子就……我也不是大夫,主子说不妨事,我也不知真的假的。”

“身上不合适也装不了假,”马老头说话间将瓠瓜片向他碗里又兑了半勺,“精神就好。”

采荇点点头。

排在他身后的人此时捅他一下,采荇当人家等得急了,连连点头要走,不想那人却道:“是叫采荇吧?你家主子准看一眼不?”

队伍前头哄出一阵笑来,采荇有些恼,但也知道对方没什么恶意,便道:“人人两只眼睛一张嘴,有什么好看的。”

远处有个人扬声:“不是说生得跟神仙似的,却是假的?”

这话采荇不爱听,撇了嘴道:“神仙算什么,自然是比神仙好看的。”

周围人又捅他,“那带我们看看,我们也看看神仙啥样。”

又是一阵笑。

采荇抱好了饭碗也笑了,“你们就都向老天爷念叨念叨,待明年开春天气暖了,主子身子若好起来,必定出门溜达,到时候想看多少眼不行?你们就都替我家主子向老天爷念叨念叨啊,保佑他身子康健病早点好。”

人群里七七八八地应和,哄笑成一片。采荇摆摆手,匆匆忙忙往回去了。

地方蛮荒,人倒都是好人,若不是有人帮衬,自己一个人也难应付得来。采荇抬头看了看日色,心道今日若再不按时候吃药,病恐怕就压不住了,偏生少爷连件暖和衣物都没多带,每个流戍人头准带五斤行李,一方端砚就占了一半,笔架纹墨哪个不是占分量的东西,若能省下几件,也能带上多撑几个月的药材。只不知下一次京中邮车几时能到,若是大雪封路再没了药,可真如何是好。采荇一面叹着气,一面脚下加快了步子,踩着结了薄霜的黑土路小跑起来。

掀开土坯房的茅草帘子,一阵寒意兜身而起,不见太阳的房间里比屋外更冷上几分。陌楚荻披着薄被蜷在炕桌边写信,见他进来,浅浅笑了笑,道:“今日冷得很,营役辛苦么?”

本地的兵营统领得了京里的好处,规定陌楚荻应服的营役可由采荇代过,更将他二人单分出来安置在一间有灶的独屋,也算格外宽待。

采荇摇头,“天气冷,动动反而暖和。少爷又是一天没动了吧,小的煎上药扶您下地走走。”

陌楚荻笑,“不碍事,我是怕冷不想动。今日还有几封信,我写好就歇着了,你把药煎上就不必管了,到时候我自己去端,你累了一天也早些躺下。”

“昨儿个就不知道少爷是几更睡的,今天还写信?日日都写都攒了一大摞了,寄到后年都够了。少爷听劝,今天下地走走,吃了药早点歇着。”

“我再写上两三封,就真能寄到后年了。”陌楚荻说话间放下笔搓了搓手,“我是怕日后呆久了惯了这里,手上懈怠,一并写好了按月寄去,免得洛阳担心。”

采荇向灶房煎药,话音隔着草帘子传来,“话是这样讲,少爷也不必写这么些。以小的看少夫人与小姐合一封便可,给翟太医的信更可省了。”

陌楚荻的神情淡了下去,遏住几声咳嗽。

“已将爹娘与夫人的信合成一封了,再合如虹如何使得,她是出了门的姑娘,也不好常常跑回家来。翟太医又是挚友,何况在信中叙些病情,他也可给些指点。”

“少爷说话是什么时候都有理,小的说不过少爷,少爷就别说了,省省气力好生歇着。小的给少爷热饭啊,今日马老头不知从哪里弄了个瓠瓜来……”

陌楚荻淡淡笑了笑,重新提起笔。

吃过饭进了药,采荇服侍陌楚荻简单梳洗过,便在灶房里铺床躺下。陌楚荻原先让他一起睡在炕上,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敢行这个造次,何况床铺在灶边就着余温也算暖和。他累了一天,脑袋甫一沾上枕头便要沉沉睡去,恍惚间听见屋里陌楚荻一字一句郑重地吩咐:“来日不管出了什么事,这些信都要一封一封按月寄出,一定记住。”

采荇迷迷糊糊应了一声,低低打起鼾来。

陌楚荻将左手拢在油灯上护着火苗,胸口突然一震,手上顿时烫了一下,惊痛之间笔端的墨汁洒下一点,滴在信纸上慢慢洇开。

“……山河相望,唯待重逢。楚荻白。”

他想将此信弃去重抄一封,抬了抬笔,重又放下。

无力亦无心。

他看着床头按顺序排好的一叠叠信封,默默又数了一次,的确足以撑到后年。

到后年,万事总该尘埃落定了。

写了这么些,终是欠了一封。

他揽起袖子至为仔细地研墨,墨汁干了些,便从水碗里添些水进去,再慢慢研开。湘妃竹管的湖笔缓缓抿过,第一等的狼毫。能将它们带了来真是好事,否则怎么配得上,这些字。

“如有来世——”

笔尖停在信纸上方许久,再次转折动作。

“如有来世,愿为掌心记眉间痣,长伴长随,同生——”

他摇头笑了笑,蘸过新墨将这些字重重抹去,墨迹一层层洇透十数信纸。

何必,令你大吉之日过得不顺畅舒服。

炕桌上的所有信纸俱已废尽,他挣扎着向床头取了新纸,抖着手指一点点铺开裁好,咳了几声,又向砚台里补了些水。

冰冷的空气吸进肺里,每一下都像磁刀在刮。

慢说洛阳桃花,便是明早的太阳都见不到了吧。

他嘴角挂着笑,深深呼吸几下平复了咳嗽,用左手握住右手腕,努力令笔端稳定下来,然后用这一生最专注的眼神注视着自己的笔,横竖蕴骨撇捺得仪,化出他那名动天下的楷字陌体。

“上、新帝”

“山居闲养经年病,暂辞朝衣缓归程。洛阳东风明年至,桃花得似旧时——”

红……真红。

心已脏成这样,吐出的血水居然还能这般鲜红。

他唯恐血迹弄脏信纸,歪向一侧蜷伏在炕上,身体随着胸口一阵阵剧烈的抽痛颤抖震动。毛笔落在炕上沾湿了褥子,墨迹叠着血迹在眼前洇开,他想伸手去抓笔,然而完全没有力气,连掩住口中的血都不可能。

最后一个字,只剩最后一个字,怎么能断在这里……

是我骗了你太多次负了你太多次,这最后一次,上苍不许了。

上苍疼你也是好事,佑你一生一世再不为人辜负。

三殿下,三哥哥,若我唤得出口,你会不会来……

若我说我自十五岁起做的每一件事都错了,是不是就算没有活过,我用半辈子换你再看我一眼,算不算晚……

到了这个时候居然都不想哭,居然没有一丝后悔,我还真是合该去死。

能烙进你心里……让你恨我一辈子……也算,值得。

眼前漫漫铺开的血红像洛阳暮春的花,艳艳灼灼,直烧到天边仍不见败意。他骑在五花马上,穿着碧青的进士袍,帽上插的宫花是木芍药。路两旁观礼的百姓都穿着家中最鲜亮的衣服,女子簪花别翠,就像上元节。他的马慢慢前行,人群呼喊击掌杂乱热闹,他有些迷糊,没有仔细听。转过街角时,他看见自己的三殿下哥哥远远站在人群里冲他笑,穿着葛色的寻常衣服,但是那么高,那么英气,一千一万个人里也能一眼看见。他扭着头一直望过去,马越走越远,好像人声鞭炮声都像潮水般退了下去。于是他听见有人在唱歌,年轻的女孩子,拍着手,围在马前欢快地唱,一遍又一遍。他到现在还记得她们唱些什么。

“……白玉谁家郎,回车渡天津,看花东上陌,惊动洛阳人……”




暮云深 正文 第八章 塞上秋临繁雨雪,帝城花尽黯流年(上)
章节字数:10590 更新时间:07-11-15 18:35
“……荻哥儿,慢点跑……”

孩子穿着生色丝褂子,光着脚,一路向池边跑去。

“……别往上爬,哎!听话……荻哥儿,下来……”

他的脚下快不了,只能一点点随过去。孩子爬上池边的太湖石,伸手去够倚向水面初开的春桃,忽然脚板被石棱划了一下,鲜血长流。孩子转头看过来,脸上却没有半滴泪水,身子一歪向后张了过去。他扑到池边伸手去抓,找不到孩子半分身影,触目只见满池鲜血。

毓疏猛地睁开双眼,汗透重衣。

屋内响起脚步声,罗妃秉着烛火掀开床帐。

“殿下?”

毓疏摇头挥去满目血色,在刺眼的火光中紧蹙眉头。

罗妃忙将蜡烛吹熄,掏出丝帕为毓疏沾额上的冷汗,“可是又魇住了?”

毓疏闭上眼让心中镇定一刻,开口道:“我这几日睡不安稳,说了你们不必陪着,有人在身边反而更容易醒。”

他平时极少对家眷抱怨,今日这几句已算相当的重话了,罗妃心中惶愧,咬起嘴唇低下头,半刻低声道:“……妾身……见殿下歇得早,便进来在房中做些女红,想着殿下若中途醒了,也好递杯茶水。”

毓疏握住她放在额上的手轻轻带开,“是我心里有事,并不怪你,你只体贴我些,让我静静呆着就好。”

罗妃点头,将手从毓疏手中抽出,“妾身知道了,妾身这就下去,也叫下人们不许进来,殿下再睡吧。”

“什么时辰了?”

“刚过二更。”

“如虹睡了么?”

罗妃心里一阵酸涩,“许……没有。”

毓疏披衣起身,没再说什么,直接出了房门。

罗妃站在未点灯火的房间里,暗暗忍下眼泪。

毓疏过了东厢花门,见如虹的房中果有灯火,犹豫片刻,推门进去。

如虹正伏在案头作画,伺候调色的陪嫁丫头采萍看见毓疏进来,连忙叩头问礼,抬头看了如虹一眼,起身下去。

如虹蘸起白矾在月亮周围勾出一环月晕,放下笔。

“殿下过来了。”

毓疏点头,一时两人都不说话。那宣纸上的最后一笔慢慢干了。

“你哥可有信来?”

如虹笑了笑,“我哥的信向来是每月一封按时寄到,这个月还没到时候,自然没有。”

房中又静了一刻。

“先前那些,我拿去收在书房信格里。”

如虹走到画案前重新提起笔,“信是哥哥写给如虹的,为什么让殿下拿去?不然如虹下封信里问问哥哥,看他为什么不给殿下写信。”

毓疏没再说什么,转身走向屋外,“天也凉了,你早点歇着。”

“都这会子了,殿下今日不宿在这儿?”

“我这些日子睡得不好,每夜俱是独寝的。”

“想要睡在身边的人离了十万八千里,自是睡不好的。”

毓疏停步回身。

如虹笑,“罗妃姐姐是老实人,所以看不明白,殿下当如虹也看不明白么?”

毓疏咬牙,竭力按住心头怒火,“你是聪明得很,将浅香的小像画给毓清,你险些害死你哥知不知道?”

“殿下焉知如虹不是故意的?”

看见毓疏的神情,如虹放下笔笑着向他近了一步,“以我哥的性子,怎么可能看上一个路边偶遇的女子。浅香的身份必有可用之处,殿下连这都看不明白,险些害死我哥的究竟是如虹还是殿下?”

毓疏脸色苍白,右手不由自主地抬向胸口,察觉之后攥拳放下。

“你设下这计策,是想报复谁?”

“报复我哥与报复殿下有何分别?当*****二人情投意和一拍两应,一个伸手送一个伸手接着,联手推我下这火坑,若有半个人将实情对我说解一句,我今日怎会在这活墓地里守这活寡!”

“是我对不起你,是我没办法违心应对你,你怨他什么?他将亲生妹妹嫁进我府里,你以为他心里好过?!”

“殿下如今自可告诉他已有五个月未令我侍寝一次,看他心里好不好过!”

酷肖陌楚荻的嘴角边盈满了泪水,毓疏看着颗颗泪珠自她的颌下滴落,一阵心灰意冷。

“ 你嫂嫂前来提亲时我并不愿意,他没有亲身过来,我知他亦不愿意,但你嫂嫂说若婚事不成你便决意出家,我才明白他为何应许你二人前来。当日陆氏说,你只想跟在我身边,说你能有我一个名分便心满意足,如今这些我都给了你,我也给不出更多了,你要怨要恨,只管冲我,他是你亲哥哥,害他便是害你全家,你自想想清楚。”

如虹挂着满脸的泪水扬声笑起,“我害殿下便不是害我全家?或是殿下从未将如虹视为一家?在殿下眼里如虹从来不是妾室,不是殿下的女人,只是陌楚荻的妹妹。殿下对我的所有好处,那些新婚燕尔的温存,既往不咎的宽待,那些虚情假意的体贴问候,全都因为我是陌楚荻的妹妹!我明知道做不了殿下的心上人,却以为自己生得像他,总能招殿下几分真心疼爱,不想殿下连半分移情都不曾有过……我连殿下心上人的影子都做不成,来日凤冠霞帔有何生趣!不若大家毁在一处死在一处,热热闹闹干干净净!!”

毓疏伸手拽过她,搂进怀里。

“别说傻话。”

一番竭声厉斥换来如此一句话,如虹僵住半刻,伏在毓疏肩上痛哭起来。

“夫妻情分靠的是相处,闹到头里谁也落不下好处。这些日子是我委屈你,今日不走了,好么?……你再哭下去我真没法呆了。”

如虹忍了眼泪,抬起头看着他。

毓疏笑笑,伸手罩灭了案上宫灯,然后低头亲她,慢慢去解她外衣的盘扣。

他的胸口很痛,眼睛是涩的。一瞬之间他同样想报复那个人。

移情。

他在心中冷笑。这些聪明心机,倒真有几分像你……

汉兵大举压入楼兰国境时,西沧军队火速后撤回国。

毓清大略验看过楼兰国都兵祸之后的损失状况,在皇城外扎下军营,召集属下决议后续兵事。将领们多数主张向西沧国内进兵征讨,唯独齐陵神色忧愁不发一言。毓清向来看重他的意见,于是在诸人散去后单独留他询问,齐陵犹豫再三,开口言道:“属下也知应痛击西沧,绝其再犯之心,只是,属下现时不想劝殿下进兵。”

“为何?”

“战士们双年之内两度远征,加之天气酷寒,属下已闻苦戍之声。”

“在军为兵理应为国效力,况我封赏犒劳向来不遗余力,他们怨些什么?”

齐陵抬起头来,面露郁色。

“犒劳封赏并落不到这些普通兵士的头上,有几句古歌谣,不知殿下听过没有?”

“你讲。”

“‘去年桑干北,今年桑干东。死是征人死,功是将军功。’”

毓清皱眉,片刻言道:“你方才也说西沧再犯之心未绝,若我军撤回,西沧国主又举兵戈,我再千里奔袭与他作这猫捉耗子的戏么?”

眼见毓清火起,齐陵忙道:“属下的意思是,不若殿下向陛下上书建议,于楼兰置军府,分兵留守,一来可震慑西沧,二来可将我朝势力延入西域。楼兰如今国土难守,必定应承。”

确为上佳之计。毓清看着齐陵,敛了怒气。

只是——

“耗时三月,行军千里,这样回去你就甘心?”

齐陵一时无话,过了好一阵才慢慢说道:“殿下不甘心,属下自然知道,只是……若不忍下此次不甘,来日恐有更令殿下不甘之事。”

毓清听他言辞支吾,一阵烦躁,沉了声音道:“把话说明白。”

“……此地相距京城何止千里,一旦宫中有变,殿下鞭长莫及。”

毓清冷笑,“宫中有变?慢说父皇这几个月来玉体康健,便是三哥真的乱宫闱盗玉玺,我手下十万兵马还攻不下一座洛阳城池?”

齐陵心中震动,不敢再作多言。

“吩咐下去,整兵备马,明早出发。”

胡天八月即飞雪,如今已入十月,金莎岭上积雪盈尺。

“殿下,此岭一过,楼兰向导亦不识路了。”

毓清紧了紧雪貂裘,看向说话的何参将一眼。

“楼兰人不识路,西沧人总识得,你带一支精兵向前探路,捉几个西沧人回来。”

何澄林得令而去。毓清望向眼前茫茫雪海,轻轻磕了一下马。

长长的兵队在雪岭上一步一步拔起毡靴,马也懂得踩在前马的脚印中前行。冷风带起雪籽抽在脸上,砂粒刮磨一般疼。

傍晚大军在岭下扎营,铺了三层油毡的大帐里依旧寒气逼人。毓清凑着炉火喝了些精熬的油汤,身子渐暖缓过了精神。一忽儿何澄林带进一队捆绑结实的胡兵,报道这些人是在岭下五十余里处捉得,应是西沧的边防哨卫。毓清命人唤过楼兰译官,问他们西沧大部的动向,不想那些胡兵个个骨硬,即便鞭笞棒打也无一人作答。

齐陵站在一旁,看着毓清一双水色的眼睛慢慢眯起,一个寒战淌过肩头。

“将帐帘掀开,带他们出去,帐前站成一排。”

几个亲兵依言上前,将俘虏带了出去。

毓清向帐外扬声,“从第二个开始问,若不说,便杀了第一个,再问第三个,还不说便杀第二个,以此为例依次下去。”

帐中诸人俱有些脸色发白。行伍中人即便不惜己命,也往往顾惜身边同生共死的兄弟,想不到六殿下心狠至此连这个都能利用。

帐外西沧战俘已然倒下五个,月下雪地上鲜血凝出阴凄的紫黑色。译官走向排在第七的俘虏发问,那个兵士看着身旁的最后一个战友,浑身颤抖,突然飞速低声说了句什么,那第六个兵士高叫着将他踹倒,待要再踹,却双膝一弯跪在雪地里嚎啕痛哭。

“——他说什么?”

亲兵进帐回话,“回禀殿下,他说此地向西北一百四十里有西沧边境第一大营,高叶土城。”

毓清拢起手,低头笑笑,“赏他们一顿热饭,对他们说清,若将我军顺利带到,还有重赏。”

雪地行军一百四十里,楼兰人道即便西沧骑兵也要三天,毓清率精兵奔袭,两日赶至。

战马滴汗融雪,将士抬首却见一座空城。

唯有留守的百十个西沧士兵,见大军围城,慌乱抵抗惨败收场。

毓清趋马进入土城,已于先前攻入城中的齐陵带过守军头领,向毓清道:“看城中光景,西沧人许是得知我军入境,匆匆迁营。”

毓清身上疲惫心中失望,只向他道:“迁去哪里,问出没有?”

齐陵摇头。

“将上次俘虏的那两个带过来,让他们告诉这些人仔细交代大有好处,若不据实讲来,统统杀掉。寻不到西沧主力,大不了我军去劫他的王城。”毓清说着转向马侧营务参将道:“以此城为营驻扎一夜,待后军赶上再向前行。”

城中积雪过厚无从清扫,只能用马匹踏出几条通向各营的道路。毓清用毕晚饭向城内巡营,至勤务营时,伙夫正在熬制驱寒汤药。毓清见一锅沸水中只漂着几片薄姜,心知此次出兵仓促,烧酒生姜等物带得不足,若不速战速决,恐怕难以为继。

行军十余天未见西沧主力,绝非佳兆。

出得营外,冷风凝起心头郁虑。夜空晴澈,寒月照于城头积雪,璀璨如银。

“殿下。”

毓清勒马回头。

“那几个西沧俘兵交代,他们不知大部的动向,但是愿引我军去向西沧王城。”

毓清点头,向齐陵道:“明早发兵。”说罢拨马向中军回转。夜风疾起吹开了狐白斗篷,他不得已伸手去抓,指骨刹那冻得生疼。他将戴着鹿皮手套的手重新掖回雪貂裘下,抬头看着月亮,在风中站了一刻。

风向南去,昆仑山之外便是吐蕃。

这样的冷风你吹了一年有余,还不厌么……

次日大军行进一日,向晚到达鹘貉峰下,亘于路前的是一道绝壁深谷。

毓清驻马,眉头紧锁。

众骑将聚在毓清马后,无一人建言。谁都明白高山无路,向前只有过谷,而这天赐的关隘实在太适合埋伏诱敌。

“如今我倒真的相信这是通向王城的正路了。”毓清没有回头,声音中有些许寒意。

据此天险,进可攻退可守,怪不得纵使强如吐谷浑骑兵,也从未有一次到达过西沧城下。

如今雪晴四日,却又是另一番军机。

毓清叫来天象军师,问道:“下场降雪几时来至?”

“依属下看,今晚恐怕就有大雪。”

“几成把握?”

“十有七八。”

新雪一下,盖住旧雪上的痕迹就麻烦了。

毓清沉吟之际,天象军师道:“其实属下正想向殿下建议,如若可能,最好尽早过谷。”

“你是说风向?”

天象军师点头,“如今风向西南方去,若我军过谷扎营,此山可挡大半风势,若留在此地扎营,属下恐怕营盘难稳。”

毓清本打算驻扎一夜明日从容过谷,如今两害相衡之下,决定冒一次险。

“何澄林——”

“末将在。”

毓清看他一刻,驰过来握住他马上的辔头。

“你带旗下精兵过谷探路,要特别注意两侧山上积雪可有破损之处,若有半分足迹马迹便速速撤回,若无恙过谷,便派一个兵士回来传信,明白么?”

查无异样,便为前军在谷外接应,查有异样,恐怕……有去无回。

何澄林目视毓清重重点头,“属下得令。”

毓清向周身看了看,取下腰间存酒的银壶挂在何澄林坐骑的褡裢上,没再说什么,偏头示意他出发。何澄林向身边同僚抱拳一周,领兵而去。

云挟雪意,慢慢压上山头。天幕苍灰。

风一刻紧似一刻,将士们呼出的白气在睫毛上结起严霜。亲兵给毓清递上烧酒,毓清并未接过。沉默的等待持续了大半个时辰,忽然满目银白中一点红旗疾速驰来,劈开谷口风雪。汉兵骑队中爆发出一阵欢呼,毓清从亲兵手中取过酒碗,一饮而尽。

“走!”

将士们个个面露喜色,马儿似也变得欢快起来,旌旗重起,队列开拔。

空中阴云渐厚,然而谷内的积雪反照着天光,视野并不昏暗。毓清催马小跑向前,见两侧山雪平整如缎,风过处扬起的细痕如同织锦暗纹般连绵不绝,终于彻底放下心来。

峡谷深长,汉兵走得急促,然而后队入谷时前队仍未到达谷口。毓清遥望军前旗帜,刚想下令前军减速将队列拉紧,忽听山头一阵阴风激响。他扬首看向天空,“风雪到了?”

身后的亲兵一声惨呼,毓清猛然回头,对山上无数西沧士兵如幽灵异鬼般掀开漆白的坑道暗门自雪下涌出,飞矢骤降如雨。

毓清心中大骇,抽刀格箭厉声高吼:“齐陵乔良玉分攻两侧山地,余下随我向前!”

主帅的声音淹没在士兵的号叫中,高处的骑兵不及拔刀便被万箭穿胸落马身死,尸身被伤马踏碎,飞溅的热血浸化积雪,失去骑将的惊马一匹匹滑倒在泥泞的血泊中,绊倒更多士兵和马匹,人马相践残尸纵横,情势大乱。

齐陵率部向山顶冲锋,然而积雪松滑,马匹如何也无法攀上。情急之下齐陵翻身下马,单手持刀手脚并用竭力向上蹬爬,手下兵士纷纷弃马强攀,甚至几人相叠将战友上送,西沧人将攻势转向,暴雨般的利箭倾盆而下,汉兵前锋身中数箭纷纷自山腰滚落,身体裹挟积雪带起大片雪雾,登顶前路全被遮蔽,唯有利箭四下袭来,惨呼之声填坑满骨,仿若冰山地狱——

“撤!撤!!护六殿下突围!”

副将的声音从下方传来,声嘶力竭。

齐陵将战刀插入雪下冻土,从腰间拔出匕首向更高处刺去。

“向上!!撑下去!引开箭阵!!”

他的士兵用匕首短刀甚至战靴上的马刺将身体挂在雪壁,挣扎着一寸一寸向上攀爬,殷红的鲜血在坡地长流,染透整面山崖。谷中箭雨少稀,汉兵向中央集结,跟随帅旗竭力向谷口突围,然而西沧的箭阵重新压下,奔跑中的步卒跌仆倒地,人身枕藉填塞谷底,残存的骑兵疯狂抽马,顾不上马蹄踏过多少一息尚存的伤兵,拥堵撞击着混乱奔逃,数匹军马鞍具钩结接连翻倒,彻底堵死前路,无数汉兵垂死挣扎的哭号声摧肝裂胆,直如修罗死场吞灭人间。

“殿下!”何澄林探出大半身体挂在毓清马上紧攥缰绳,“不能回头啊殿下!!”

毓清挥刀割断缰绳,揪住马鬃回骑向谷中冲去。

“殿下——!!”

天顶突然传来一声裂响,如同罗刹厉鬼的索命嚎啕,西沧的箭雨骤然止息,两侧山巅响起惊恐的疾声祷念。

狂风乍起,昼夜反转,暴雪如嗜血狂龙湮天灭地。

西沧人如临末日般高叫着将长铳羽箭掷向谷中。毓清奋力策马,在如山尸藉中跌撞向前,用尽最后一丝力量挥挡着战刀,世界被死白吞没前,汗血模糊的双眼映入泞透泥血的帅旗。

刺入肩胛的箭折断了箭尾,四下全是雪,狂风颠蝶一般的雪,他连两侧的山壁都看不见,连自己的马头都看不见,方向早已不辨,身边再没有任何一个活人。

他低伏身体扣在马背上,踏云骢惊跳狂嘶,在天塌地陷的大雪中剧烈地弹动身体,所有的伤口都劈开,心肝俱碎,他抓住鬃毛,鞍头,一切可以抓住的东西,腰侧又是一凉,他甚至不觉得痛,那穿过侧腰的利器从腹前突出,他的血冻住战甲撕开血肉,他冷得像冰,像尸首,手再也抓不住任何东西,只能用双臂箍紧马颈,鞍头一下下撞在胸口,滚热的血从嘴里吐出来,红的血,红的雪,红的……

火……是火……

“过去……”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磕马,“过去……踏云……火……”

苍穹中的法华经,悠远绵长,声声不歇。

……我绝不死。

……我绝不这样死。

……

有人停住他的马,有人叫他的名字,有风声,过年一样的鞭炮声。

有温热的东西滴在他脸上。

“殿下脉象虚燥,想必近日心神不宁。”

毓疏从脉枕上收回手,点头。

“微臣医得身子医不得心,只能给殿下开几味清火安眠的药,殿下随意吃些。”

翟怀羽说着取过笔墨为毓疏写方子,毓疏盯着他抠在纸缘的手,片刻转开头,慢慢吞下哽在喉头的怒意。

“陌楚荻写信让陆氏传话于我,说你愿助我大事。”

“陌大人的请托,微臣绝不推辞。”

毓疏笑了笑,“他说我可以全心信你,只不知你能帮我什么?”

“微臣可以动些手段,让当今圣上在殿下想要的时日龙驭上宾。”

毓疏摇头,“我却并不想为弑君之事。”

翟怀羽抬头看着毓疏,片刻露出笑脸,“若非微臣以上古奇方为陛下延命,陛下早已升天多时,微臣放手不管才真是顺应陛下天命。”

毓疏低眉不语。

“其实微臣向殿下说句实在话,陛下数月以来精神矍铄,实为灯烛将尽回光返照之相,医者治病不治命,事到如今,即便微臣想为陛下续命,也没有那个本事了。”

“你知几时灯灭?”

“若殿下不想令微臣去吹,便不出两个月,只不知殿下是否等得。”

毓疏并未直言答他。

楼兰至京城有三月脚程,纵使人能乘快马星夜驰回,军队也不可能同时抵达,应该无碍。

“你尽你太医的职责便是。”

“殿下,”翟怀羽的声音中蓦地涌出焦急,“殿下早一日登极,陌大人便可早一日返京,殿下三思。”

毓疏抬眼看着他,静了一刻,问道:“你看他信中言辞,身体是否还好?”

翟怀羽犹豫再三,点了头。

毓疏自案上取过茶盏,“既如此,你听我调配好自为之就是。”言毕端茶送客。

翟怀羽站在原地看他许久,施礼告辞。

此夜宫中,承乾殿内烛影昏黄,偌大的金殿只余君臣二人。

“韩爱卿,你知寡人屏退旁人,所为何事?”

韩紫骁跪在皇帝榻前,叩首道:“陛下有令,微臣万死不辞。”

皇帝命他在榻前圆凳上坐下,握住他的手腕,“你随寡人多年,忠心不二,寡人知道即便天下人负我,你也不会负我,所以将这几样东西托付于你。”

落入手中的锦袋分量甚轻,韩紫骁惊讶地看着皇帝。皇帝轻抬下颌,示意他打开。

“这是……”

“一为传位密诏,一为传国玉玺藏处的地图。”

韩紫骁惶恐以极,将锦袋推回皇帝手中,俯身再拜道:“陛下近来龙体安泰精神健铄,万不可起此不祥之念啊!”

“寡人的身体究竟怎样,寡人心中清楚。”

韩紫骁连连摇头,眼中涌出泪来。

皇帝起身按住他的肩膀,“韩爱卿,寡人身为天子,富有天下,然而死期来至,身边却没有几个可托后事之人,寡人能信的,只有你。”

韩紫骁忍泪抬头,“陛下何出此言……既然陛下圣意已决,何不将诏书公于朝堂,令百官为证天下皆知……”

“你知寡人要将皇位传于哪个皇子?”

这不是臣子应当议论的话题,韩紫骁摇头不语。

皇帝轻皱眉头,似是对他几分无奈,“寡人将死之人,现将后事托付于你,你直说无妨。”

韩紫骁看着皇帝的眼睛,片刻咬牙道:“三殿下。”

“为何?”

“皇后娘娘早丧,克妃娘娘便为后宫之首,论立嫡立长立贤,都该是三殿下。”

皇帝轻笑,“看吧,寡人就知道。满朝文武哪个不是如此想法,但寡人诏书上写的是毓清。”

韩紫骁闻言失色,一时无话。

“毓疏政务贤明,寡人焉能不知,但他心机过密城府深险,绝非仁君之相,相比之下毓清心净无垢,又善兵事,以他为帝可保我朝一代安宁。”

其实毓疏宽厚毓清苛严是满朝皆知的,韩紫骁听到皇帝这番话,稍感奇怪,但他向来唯君命是从,并未深思。

“ 何况,那时毓清处处回护方杜若,寡人当他二人有私,然而深查下去,他二人交往相处无不清白,其实情同兄弟。为一个挚友,毓清尚愿意争上朝堂以命相搏,足见他重情重义内心纯善。然而陌楚荻陷罪之时,毓疏为求自保,对这个一起长大的至亲竟无半句回护之言,如此心狠冷血之人,岂可交付天下。他二人虽非一母所生,实近同胞,来日毓清登极,必念兄弟情分善待毓疏,但若毓疏登极,必对毓清斩草除根。寡人赐死太子,近日常觉悲哀痛悔,万不想过身之后再令天家骨肉相残,这些心意,韩爱卿可否体谅?”

韩紫骁重重顿首,“微臣愚钝,方才不曾领会天心。然而微臣一介武夫,听陛下一席话尚觉醍醐灌顶,陛下若将这些心意对百官言明,哪个不会感动服从?天下是陛下的天下,陛下的旨意就是天命,陛下不必多加顾虑。”

皇帝摇头轻叹,“韩爱卿啊,你对百官,对朝廷,想得太浅了。如今满朝官员与毓疏勾连极深,必然害怕一旦毓清即位会遭清算,你说他们是会听我的令,还是救自己的命?如今毓清不在京中,寡人独困禁宫孤城,到时诏书不能公于天下,寡人的性命却不得保全了。”

“微臣与属下侍卫即便肝脑涂地也要——”

“御前侍卫有多少人?禁宫侍卫有多少人?能与京城营防争衡?”

韩紫骁不解,抬头问道:“京畿营统领罗九修是陛下亲点的,他怎会……”

“你只知寡人对罗九修有过大恩,却不想想若毓疏登极,罗家身为皇后外戚,荣华无尽。当年同生共死的卢家亦会争权夺势背叛寡人,你说寡人现在还敢信谁?”

韩紫骁急道:“如今形势紧急,请陛下速招六殿下回国!”

“旨意虽出,只怕来不及了。”皇帝深深叹息,“寡人本以为令毓清掌兵便可万事无恙,不想寡人的天命偏偏尽在他带兵远征之时,全怪前几个月寡人身体大好,疏忽轻视了。”

“微臣如何才能为陛下分忧,请陛下明示!”

皇帝将锦袋重新递入韩紫骁手中,“寡人为君一世,最后求的不过一个善终。事到如今,寡人一日不表真意,毓疏党人便观望一日期待一日,不至于铤而走险。寡人已按本朝先例将传位诏书置于金殿御座之下,待来日寡人归天,若负责启封验诏的都御史还有半分忠心,就该将真相公于四海,但若他昧心卖主,还需由你将这密诏亲手交给毓清。寡人知你武艺高强,又熟知宫中各处暗门地道,一旦寡人发丧,你要速走。”

韩紫骁接过锦袋仔细揣入怀中,忍泪叩首道:“微臣向天起誓,绝不辜负陛下重托!”

“方大人——”雪停而风不止,何澄林凑在方杜若耳边大声喊,“末将看西沧人一时半刻不会再攻了,大人进帐歇息吧。”

方杜若张口想答,喉咙却痛得发不出声音,只得从工事矮垣上抓起一把雪塞进嘴里,“……下官不在这儿,将军如何同吐蕃火铳手协调。”

“若大人累倒了,末将营中就再没有听得懂吐蕃话的了。”

方杜若点头,向吐蕃头领大声交代几句,复向何澄林道:“下官向医帐去,若西沧再犯,将军速来唤我。”说罢刚走了几步,胳膊却被何澄林拽住,一只银壶递到眼前。

“这酒还是六殿下赏赐的,大人千万喝些,大人连外袍都给伤兵盖了,这样下去顶不住的。”

方杜若回手推辞,“下官在吐蕃呆了一年多,这样的天气是惯了的,下官受戒之人不能饮酒,将军的好意下官心领了。”

“连命都保不住,还持什么戒!”何澄林多年行伍脾气刚直,硬将银壶塞进方杜若手里,又从后方搡他一把,催他速走。方杜若心中无奈,只得勉强向他笑笑,持壶离去。

“西沧人退了?”

方杜若掰着结在战甲胸前的冰层,向小粳点点头。

“三天攻了五次,今晚上不会再来了吧?”小粳说着给方杜若递上在怀中揣暖了的水。

方杜若接过壶喝了几口,雪水刮过喉咙引起一阵刺痛。如今营中乏火,仅有的燃料只能用来化冻食物,分不出半点用以煮水,这样下去若激出疾疫,只恐回天乏术了。

方杜若虽然心中忧虑,怕惹小粳担心,便没露在脸上,“何将军方才说此次进攻西沧人吃了亏,一时半刻不会来了,你到其它帐子里好生歇一觉,后半夜好替我。”

“小的一睡下,主子绝不再叫小的起来,昨儿就这样,今儿还当小的傻么。”

“我在风雪地里喊了一天,绝撑不了一夜,你只管去睡,后半夜一定叫你。”方杜若说话间伸手去解身上的战甲,弄了半天,却不知道肩上的搭扣怎么拨开。

小粳绕到背后帮他,边替他卸甲边道:“主子穿六殿下这身甲儿还真似模似样,以后小糯再跟小的显摆他家主子有多英武帅气,小的也有话回他了。”

方杜若没有回话,小粳明白过来后十分懊悔,连声道:“主子不必担心,六殿下有天神加护,如今只是不醒,并没有大碍的,方才那两个吐蕃大夫过来,小的看那神色也是说不妨事的。”

“……今天一天状况怎样?”

“烧还是烧,说些胡话,叫主子的名字也是有的。”


暮云深 正文 第八章 塞上秋临繁雨雪,帝城花尽黯流年(下)
章节字数:10002 更新时间:07-11-15 18:42
方杜若心中一阵抽痛。小粳看他皱眉,想想又道:“其实依小的说,天气冷成这样,烧些不是坏事,那些伤兵里有几个身子冷得厉害,怕撑不住了。”

方杜若起先点头,听见小粳后半句话,道:“我从何将军那里得了些烧酒,若实在撑不过去,最后只有喂些这个。你也睡不了多一时,赶快去吧。”

小粳整好战甲出了帐子,方杜若向帐外取了些雪添进壶里,也将水壶揣进怀中。由军旗、油毡和马上褪下的障泥连缀起的帐子相当低矮,缝合之处透入阵阵寒风。伤兵时有呻吟要水的,方杜若便将暖热了的雪水喂给他们,有两个体温过低眼看不行了的,只能喂几口酒。到了后半夜,帐外风声大起,帐内却安静下来,方杜若走回毓清榻边,掀开用以遮挡的残旗钻进去,伸手向颈边去试体温。

还是微微有些烧,比起昨日却似乎好些。

方杜若的手停在他颈边片刻,慢慢向上,轻轻抚过他的脸颊。

你要罚我,用不着做到这个地步……我已经受不了了。

我折阳寿换你的命,多少都可以,我向菩萨许了三天三夜的愿,你听不听得见……

你什么时候醒,毓清……

“方……”

他尽力动了动嘴唇,然而靠在身边的人没有听见。

伤口像火烧一样疼,应该不是做梦。

他的右手还能动,于是伸出被盖去推,那人歪了一下,并没有醒。

他的身子,非常非常冷。

毓清惊得翻身坐起,抓住方杜若的肩膀连连摇晃,听见他胸口有水声,伸手去摸,居然是冷得像冰块般的一壶水,毓清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抖着手好一阵才抓稳水壶取出丢开,慌乱之间又听见一阵水声。

酒。

他抓起银壶拨开盖子往方杜若嘴前送,然而酒液倒不进去,情急之下毓清含起一口酒掰开方杜若的嘴唇喂进去,似这般慌乱喂了几口,方杜若忽然一声咳嗽,毓清拽他躺下,将自己身上的毯子与衣服全部盖过去,自己也钻进被盖紧紧搂住他,肩上的伤口经这一通牵扯又开始出血,然而毓清浑然不觉,甚至忘了疼,只是盯着那近在咫尺的脸,手扳在方杜若身后不断摇晃。

血色渐渐浮上紧闭的眼睑,睫毛动了动,眼睛慢慢睁开。毓清直直看进去,心在胸口狂跳起来。

“……你从哪片云彩上掉下来的,毓清?”方杜若笑,声音沙哑温软。

毓清怔着,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方杜若揽住他的脖子将手指插进发间,然后略略抬起上身,低头吻他,要将整个神魂化进他血里那样,郑重深长地吻他。

想像过千百次的场景,却从未想过会如此痛苦,只是唇间的一点点酒气,便像点燃了全身的血。毓清听见自己喉中低沉的呜咽,伤口在痛,因为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迎合。他攀住方杜若的腰将他扯下来,让他的身体覆盖在自己身上,用他的体重激痛腹部的伤口,享受他施与的一切,在这个从鬼门关折回的风雪之夜,病痛与悔恨的纠缠之间,恣意疯狂。

冤魂的号哭声渐渐远去。一种沉溺,一种安抚……

他醒得很早,然而身边人已经离开了。他平躺着盯着帐顶一动不动,用残留的痛楚提醒自己昨夜并非梦境。

也许是梦更好,事到如今他完全不知该如何收场。

下次见面,也许就——

“在想什么?”寒气从掀开的残旗外透进来。

毓清紧张得屏住呼吸,手足无措地看着方杜若。

方杜若疑惑片刻,低头笑起,半跪下来凑在他耳边道:“当我要死不认帐不成?”

毓清顿时满面飞红,闭上眼睛咬紧嘴唇。

“你知吐蕃有座普陀洛迦山?”静了一会儿,耳边的声音低低问道。

毓清点头。

“那山上的布达拉宫是观世音菩萨法座所在,其中有尊菩萨的金身塑像,宝相庄严眉目精雅,仿佛菩萨的真身化出的一般。”

毓清睁开眼睛,偏头看着他。

“我日日对着菩萨参佛诵经,你猜我悟出些什么?”

毓清摇头。

“我悟出,纵我穷尽一世,也得不了道,成不了佛。”方杜若的手指缓缓描过毓清的眉毛,手掌抚上他的脸。

“……为何?”

“那观世音菩萨非常像你,不止是菩萨,那佛堂里大大小小上千佛像,都让我觉得像你。”

三世三千佛,个个都像你,我还能往哪里躲。

“我在普陀洛迦山面对无量佛国,心中想的却是你。我无时不刻不在想你,如此尘缘深种,如何成佛?”

毓清似乎没有听见他的话,只将指尖一遍遍划过他额前的戒疤,“……不知这一场梦几时会醒……”

方杜若笑,“再过十年二十年,你就知道是不是梦了。”

毓清揽住他的脖子,紧紧抱住他。

两天后毓清可以下地走动,便叫方杜若扶着出帐巡营。经峡谷一役,汉兵折损六千,仅余何澄林旗下不到一千骑兵,加上方杜若由吐蕃带来的三百火铳手,已在谷口不远处砌雪为垣固守了五天。士兵们见主帅康复,即便身陷险境也一一面露喜色,何澄林带领副将参领等人上前问礼,提起谷中惨状,皆尽哽住喉咙。毓清并未出言安抚,只向属下道:“哀兵必胜,汉军如今定能攻下西沧王城。”

将领们闻言变色,有数人脱口问道:“殿下仍要……”

何澄林接言道:“若不攻城,我军如何出这雪原。”

毓清点头,“如今军中缺食少药,连生火的油柴都将告罄,西沧人两日以来放弃进攻,摆明是想等我们困死在这茫茫雪海,我们难道束手待毙么?”

话虽如此,将领们回想起日前惨败,皆觉前路无望。

毓清的视线扫过人群,声音扬了起来,“先前有吐谷浑一仗的教训,此次叫兵士们将大半军粮各自背在身上,眼下补给虽失,人却不至挨饿,只是喂马的草料无从得来,还需从口粮分取,即便杀马为食,也无火料用以烹肉。如此一来,无论原路返回还是南入吐蕃,无论留马还是弃马,全军都会半途饿死在雪野,若想求活,只能以攻为守,取食于敌。”

营中负责勤务的参将此时向周围同僚环视一眼,点了点头。

将领群中响起低低的议论声。

“ 何况此地距王城已不算远。探子跟随来袭的西沧兵队,已然寻得王城的确切所在,自此我军再不需听从西沧向导,前路亦为一马平川,遭伏之虑已绝。想来西沧历代倚赖峡谷天险,疏忽都城防守,因而城墙修建得十分低矮,且全为土筑。方杜若自吐蕃带来的火铳中,最烈的一型弹丸大如儿拳,扳机一引十五连发,接连轰上几次,城土必松。我们全力进攻,只要能在城墙上撕开一个缺口,凭这些惯为前锋的虎狼之士背水一战,王城可下。”

这几日死守营地,全凭火铳的厉害,加之残留的将士皆为精兵,如此说来,战局的确尚有转机。将领们听完毓清这一席话,委顿之色俱消,目中重现猛士精神。

毓清察言观色,片刻言道:“前次惨败,一在兵士不习雪战,二在主帅轻忽少决,来日得胜回朝,毓清必会负荆向父皇请罪,给死难将士一个交代。然而眼下,毓清既得上天庇佑大难不死,惟愿重掌帅印雪洗前耻,所谓胜败无常,知耻后勇,不知诸位可愿继续追随?”

将领们齐声响应。毓清向众人抱拳,然而谢字并未出口。

“既然如此,今日白天收整军队以备出击,若晚间雪晴有月,便于入夜后歇息一个时辰,此后全军急行奇袭西沧王城。你们下去各自准备,也要将方才的意思对部下讲明。”

何澄林插言道:“看殿下的身子,再延几日可好?”

毓清摇头,“如今没有再延下去的余地了。伤兵能走的,选些好马,让骑兵各缚一个骑马带走。”他说着向何澄林递了个眼色,吞下后半句话。

何澄林点头听令。将领们各自散去,毓清让方杜若扶着向营后峡谷方向走,何澄林原要跟上,毓清向他道:“时候不早,你做你的事去便好。”

何澄林略怔了一下,明白过来毓清这是要带开方杜若,好让营中处理伤兵,于是叫过两个亲兵远远随上毓清,自己下去安排。这会子小粳见毓清与方杜若久不回帐,也跟了出来,见他们要向雪地中去,便跑过来将面绛色的厚旗给毓清披上。毓清一把扯下来给他塞回去,方杜若从小粳手中接过旗子,重新给毓清搭上。

“你让我省心些,现下实找不着其它东西给你添了。”

毓清便没再言语。小粳看了看方杜若,给他递上棉服的外袍。

“这个伤兵……”

“方才死了。殿下和主子早去早回。”小粳说着转身回去,方杜若将外袍披在身上,抓着衣襟愣着。毓清牵他往营后走,边走边道:“在念法华经?”

方杜若摇头。

“我那时困在雪中神智全失,听见你念的经文才清醒过来,这才看见火铳的光。”

方杜若转过头,愕然看着他。

“你念的经,真的很灵。一会儿为谷中的亡魂念上几遍,也好度他们瞑目往生。”

方杜若并未答话。

毓清续道:“先前吐蕃进贡的火铳只合猎鸟不合打仗,现在居然厉害到这个地步,是你的手笔?”

方杜若点头,“我早年在京中见到吐蕃火铳时便有改良构想,只是我国的金工与锻造技术达不到需要,此番见吐蕃铁匠巧夺天工,便忍不住上书吐蕃王,以所造成品两国平分为酬,请他召集一批木工与铁匠,由我画图一试,几番调整后造出这些样式。如今冶铁与锻造的技巧我已编撰成文,来日回京呈献皇上,工部辖下亦可设局制造了。”

毓清转头看着他,“这是天大的好事,怎么听你话意如此忧虑?”

方杜若仍看着面前白雪,“兵者,凶器也。吐蕃王愿意发兵入西沧,大半为了试铳,我这几日亲眼见到十丈之外一弹中的,脑浆迸裂血肉横飞,这样的东西出自我手,便下血池地狱也难赎此罪。”

毓清摇头,扳着方杜若的肩膀让他转过来看着自己,“吐蕃与西沧两国世仇,即便没有这些火铳,吐蕃王一样会派兵来杀西沧人。何况战场上杀敌便是自救,不杀他们,他们便要杀你,若这样也算有罪,菩萨就是不通道理!”

“吐蕃王本意观望,若非我出言挑唆,又举出试铳之由,吐蕃不会出兵。”

“若这些吐蕃火铳手不来,汉兵恐怕全军覆没,你带兵前来是为救人,有何过错!”

“毓清,”方杜若笑,“有错无错,有罪无罪,都是心底自知的事。我不后悔,就是了。”

毓清看着他,眼里泛起一层水气。

他们的正前方,鹘貉雪山坦现青空之下,日光洒落漫山积雪,银洁无涯。峰间斜插而出的深谷,纵断如刀痕。

那冷寂的冰雪下埋葬着近万死者。不止是汉兵,当日的暴风雪催垮了两侧坡地上搭建在雪下的暗道,西沧守军亦无人幸免。

满目亡魂。

“你知我究竟忧虑些什么?”方杜若看着如今已平整如初的雪面。

毓清摇头。

“你说这些火铳,将来会不会用来杀害无错无罪之人?”

“怎讲?”

“吐谷浑敢犯我国,仗在兵强;西沧进占楼兰,亦仗兵强。若我国军队大举装配火铳,会不会依仗强兵凌犯他国?”

“后世子孙我管不了,但三哥不是好战之人。”

察觉到毓清话中隐意,方杜若转过头来瞠目失语。

毓清披紧身上的绛色残旗,向着雪山前行几步。

“父皇许将传位给我,我是知道的。但只要此战能赢,我们能一同回去,我得了皇位也会禅给三哥,然后我们去寻个清净所在,隐居避世,你吹你的笛子,我钓我的鱼,你说可好?”

方杜若看着他的背影,说不出话来。

“你爱清净,若留在京里,即便我做个闲王,你搅在那些朝中事天下事里也不会开心。自从苏谨谦死后便没再听你吹过笛子,到时候你想吹多久就吹多久,我再不嫌你聒噪。其实你若只吹给我一人听,我是极爱听的——”

“没有更好了的,毓清。”

毓清背对着方杜若面向雪山,但方杜若能够感觉到一个清淡的笑意浮现在他脸上。

“只要过了这一仗,最后一仗。”

他披在绛色纹锦上的头发在寒风中飘动,被雪光映出暗金光华。

“你信么,我打这最后一仗,不是为了军功,不是为了雪耻,甚至不是为了求生。我只是想让齐陵,让这些埋在谷中的将士不至白死。”

方杜若低下头。怨怨相报何时了。

然而说这些话却也没有资格,若你当日死在谷中,我又何尝不想为你报仇。

改良火器,纵兵害命。杀生戒破。

搬弄是非,离间两国。妄语戒破。

破人都城,窃人国土。予取戒破。

佛祖在上,弟子不日五戒皆破,心知已无资格再往净土。

惟愿我佛慈悲,令弟子以污秽之身代此人承劫,即便死后永堕修罗苦道,弟子无怨无悔。

他注视的人此时双膝跪下,两腿没在齐膝的深雪中。

除了敬天礼父之外,今生今世第一次下跪。

“葬于此地的六千将士,我穆毓清对天发誓,定用西沧王城城门为尔等镌刻墓碑……”

“陆大人。”

早朝之前天色漆黑,陆妙谙在西华门前停下脚步,看向来人。

“下官造次。”来人走至近前,伸手帮他正了正衣襟,“大人上朝还望注意仪表。”

陆妙谙正要谢过,却感觉一张纸条暗暗递进他手里。喻青看进他目中一瞬,点头致礼,转身离开。

次日夜间月值下弦,喻青在四门桥畔等了小半个时辰,见一顶双抬小轿转过街角,轿夫远远停下,轿中人付过银钱,缓步走来。

喻青躬身下拜,“大人来此鬼市之地相见,下官先行谢过。”

越临川笑,“横竖我不信鬼,何况霜天淡月,佳人相约,即便此地真的有鬼,在下又岂肯不来。”

喻青抬头,轻轻笑了笑,“那几个轿夫看来却没有大人这样的胆子。”

“可不是,害我付了双倍脚钱,此行若无值当的因由,在下的亏可就吃大了。”

“若无等天的大事,下官焉敢约大人冒险前来,只是能想到方便说话的地方惟有此处,还望大人谅解。”

越临川放下嬉笑态度,“直说便是。”

喻青不觉压低了声音,“越大人知道前日晚间皇上下旨,说这几日身体欠佳,命三殿下入宫侍病?”

“不知。”

“旨意是由内侍传过去的,故而朝中诸人多数不知,下官原以为只是寻常吩咐,但三殿下自此之后再未出宫。大人知道内宫势力由陛下直接统辖,下官这两日用尽解数也无法取得三殿下的半点消息,下官恐怕,侍病是假,软禁是真。”

越临川目露惊愕之色,片刻深深皱起眉头。

“下官甚至担心,三殿下是否……”

越临川摇头,“陛下若想对三殿下下手,不会拖到现在。”

“但陛下若想保全六殿下的皇位,不是不可能在临死之前赐下一杯毒酒。如今形势万分危急,下官知道三殿下最信任的就是越大人,因此找来大人商议对策。”

越临川一时无话。

三殿下最信任的,此刻远在天边,也许一世不得回还。

“……想得内宫的消息,在下知道一个人。”

“望大人明示。”

“太医院院判,翟怀羽。”

喻青神色疑惑。

“此人相当可靠,喻大人信我便是。”

“我方势力殿下对下官有过详细吩咐,有关这位翟太医,殿下从未提过一言半句。”

他知不知道是一回事,即便知道,又如何能忍下切肤之痛开口提起。

越临川左思右想,片刻轻轻叹气,道:“看你为人谨慎,若不对你说清,想你也不会全心信任翟怀羽。翟怀羽与陌楚荻有私,他想令陌楚荻得赦释回,惟有令三殿下登极,为了这个,你让翟怀羽去死他都愿意。”

喻青呆了一瞬,垂下眼睛想清前因后果,“翟怀羽日日入寝宫为陛下诊病,得此一人,形势顷刻逆转。”

越临川点头。

做大夫的,救人杀人都很方便。这才是陌楚荻留下的最狠一招棋。

“还有一件事,需由越大人去做。”

“传话?”

喻青点头,“下官的身份无法在京中走动,大人目前停官在家远离朝堂视线,并且下官知道越大人在市井之中广有人脉,向京畿营传话之事,还要有劳大人。”

“想必京畿营早已有所准备,若要两边一同起事,只需约定信号便可。不如你向宫库里找些五福开泰的烟花,一旦皇城上空升起五色烟火,就让罗九修举兵。”

喻青却摇了摇头,“非年非节燃放烟火,百姓难免觉得疑惑,若有人猜出此中蹊跷,来日对殿下声名不利。依下官说,不如以丧钟为号,一旦宫中起事,无论陛下真死假死,下官都会命人敲响皇城角楼的四座门钟,以后论起京畿营出兵,也可说是大丧之下维持京城治安。”

这倒,周全。

越临川道:“这样也好,在下一定将话带到。”

“此外还有一件事,非越大人不能为。”

越临川在心中笑起。这是商议,还是支派啊。

“你说。”

“陛下不打算明诏传位,待龙驭归天之后,需由都御史开启御座之下的传位遗诏。如今左恭迟免官,都御史位缺,陆妙谙陆大人身为右副都御史,身负验诏之责。陆大人为人梗直,若到时见到诏书传位于六殿下,难免据实昭告,这防备劝说之事只能依靠越大人。”

越临川看着喻青,又是片刻没有说话。

他一世自诩聪明,这件事却尚未想到。想面前人年纪未满两轮,官高不过四品,统合大事居然周密到如此地步。

去了一个陌楚荻,上天却又给三殿下送来这样一个人,莫非这就是所谓,天助天子?

“若六殿下登极,在下必定保不住脑袋,我那陆师傅是不惜命的言官君子不错,但在下的性命他是稀罕的。”

喻青的眼中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大人这样说,下官彻底放心了。事出紧急,劳烦大人这许多事都不曾先得大人同意,言语之间若有怠慢之处,大人千万体谅。”

越临川笑,“以后日子还长,你我慢慢都会习惯了。”

喻青在心中飞速计算着日后事态,并未听懂越临川的话意。越临川细细打量他,琢磨着回去之后怎么对陆妙谙从头讲解这位来日的首甫之选、丞相之备。

还真是年少有为。

大约因为雪地里的一跪,天黑前毓清又低低发起烧来。他坚决不肯将攻击推迟,何澄林也知战机不可错过,于是按毓清的意思向属下隐瞒了主帅的病情,只道六殿下肩上的伤让他无法控马,于是与方大人共乘,以便调度吐蕃战士。

小粳寻了一块干净的帐毡给毓清添在衣服外面,又将白日里割成斗篷样式的绛色纹锦给他披上。方杜若骑在马上穿着毓清的战甲,兵丁过来扶毓清上马,将绳子绕过毓清背后,穿过方杜若甲上的几处扣环,收紧绳子后在胸甲前扎成锁心结。

兵士施礼下去,方杜若低头看着胸前的结,轻声道:“我算知道为什么都不愿意缚伤兵了,这可真是一体两命。”

毓清伸手拍拍他胸甲的侧面,“用刀砍断这里的绳子,整个结就会脱开,什么时候想甩包袱只是一眨眼的事。”

方杜若像怕绳子断掉那样立刻伸手去护,听见毓清在背后的轻笑,又道:“驮两个人,马吃得消么?”

“你这玉髓轻雪可是天下一等一的宝马,何况你又瘦成这样,多一个多两个都不算事的。”

方杜若也笑了,“这是什么话,你这身甲儿若不是减了一层衬里,我都罩不进去,你说究竟你瘦还是我瘦?”

“我平时在里面穿貂裘,你穿这样厚的棉服在里面,罩得进去才怪了。”

“横竖我连骨头都比你重几斤,你就不用说了。”

他们周围的营地上骑兵纷纷上马,将领们各自整理着自己的队伍,气氛紧张却兴奋。

毓清挂着笑,眼神是冷的。

月已东升,方杜若驱马来至军前,停在何澄林马旁。毓清向何澄林道:“向南中速行军三十里,按撤退的队型布军,此后转向西北方向全速奔袭,要在天亮之前到达西沧王城。”

何澄林与方杜若扬声传令,骑阵开拔。

玉髓轻雪步态轻稳,疾走在雪原上身姿如飘,方杜若想到这样一来不会震到毓清的伤口,略略安心。他探手向身后去试毓清的体温,掌心触到的温度却比方才更高了些。

“不妨事,我脑袋清楚得很。现在一体两命,你全心顾马、顾战局,就是顾我了。”

“你不时叩叩盔甲可好?我便知道你无大碍。”

后肩的甲面响起轻轻的扣击声。

破晓之前,汉军兵临西沧城下。

千余士兵静如衔枚,马也不作任何声响,只不时刨动蹄下积雪。毓清令方杜若回转马头,向这些跟随在他马后的将士道:“古语有言,一将功成万骨枯,然而今日,穆毓清与尔等同生共死。”

回应他的是整齐的拔刀声。

“依计攻城,生入雁门!”

生入雁门,主帅口中这四个代表家乡的字眼激起汉兵心底最深的血性,骑阵干净利落地分开,腾起一道烟雪向西而去。

方杜若拨马面对王城正门,用吐蕃语扬声道:“火铳准备——,放!”

第一发弹丸重击在石质城门上。

留下的两百名汉族骑兵高声呼喝,刀身在盔甲上击出巨大声势。四十名吐蕃火铳手轮番放铳,弹丸在石门与土墙上激出阵阵白烟。城头开始有飞矢射下,重甲佩盾的骑兵驰向前方以战刀挥档,火铳手的射击方向亦全部转向城垣之上。箭雨越来越密,毓清竭力喊道:“顶下去!顶到主攻开始……”

一刻后王城西面铳声大作,城头的箭阵顿时变得杂乱,正门前的火铳手犹豫了一瞬,在方杜若的令下重新开始放铳。城上射下的箭矢渐渐稀疏,方杜若向身后问,“西沧人分兵了,我们还要顶多久?”

没有回答。

寒意刹那从胸口漫起,方杜若想起已经好一阵没有听到叩甲之声。

“ 毓清?”他单手抓住缰绳用牙齿褪下左手的手套,伸手向身后去摸,触到的脸颊烫得吓人。他拍着毓清的脸接连唤他的名字,然而身后人完全没有醒转的迹象。骑阵越来越向内部收缩,士兵在等待新的命令,方杜若几乎将牙床咬出血来,逼迫自己高声说道:“持续放铳,维持阵型后退,退出弓箭射程后向西与大部汇合。”

西面城下火药暴裂声密如急雨,重型铳弹接连打在城墙中部,多数嵌入墙体。天已渐亮,骑兵在火铳的掩护下冲至城墙脚下将拖挂长绳的铁钩抛上城头,纷纷在马上蹬鞍立起,手拽绳索攀爬城墙。西沧人自城上泼水,水沿城墙泻下凝结成冰,使墙面滑不溜脚,攀城的士兵多被阻在中途。方杜若骑至将旗下寻到何澄林,何澄林见玉髓马至,急向马上人道:“殿下,城墙比预计的结实许多,目前攻势未见实效!”

方杜若与他骑至并驾,低声向他道:“下官现有建议,试与不试,全凭将军定夺。”

何澄林已经看清毓清紧闭双目伏在方杜若背上,大惊失色道:“六殿下——”

“六殿下道攻城不同野战,一旦奇袭得成,余下只是勇者为胜。”

拼的无非是谁能撑到最后,这书生的话一点不假。

何澄林不由也放低了声音,“兵士们知道主帅出事,又如何能……”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我传出的仍是六殿下的命令。”

“你方才……”

方杜若点头,“除我之外尚无一人知晓,但下官不通兵法,指挥调度还要仰仗将军。”

何澄林见他一介书生大乱临头竟能镇定至此,心中也渐渐冷静下来,“大人的建议是?”

“再用一次疑兵之计,于此处维持进攻假象,大部人马急转向北,集中火力攻击北侧城墙。”

“为何?”

“工程隐患中有一项称为风蚀,塞上常年风向西北,北墙当风,受损最为严重,若西沧人不曾着意加固,便为薄弱环节。”

何澄林喜道:“为何先前不讲!末将速去调兵,大人请跟在末将马后。”

……我也是方才才想到,方才才知道,不能不战。

方杜若转头向身后,然而战盔阻挡视线,看不到毓清的脸。

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求现马头明王愤怒身,佑我汉兵,佑我吐蕃援军……佑我毓清……

晨光从西沧王城的背后升起,城下骑队疾驰转向。

“对准城墙西北角,不惜弹药,用力打!”

远处小粳帮一名吐蕃人架起重型火铳,轻声道:“主子这句话小的听得懂。”

弹出如天陨密雷,王城北面腾起十数丈黄尘,城墙在汉藏士兵的呼喝声中轰然坍开一道缺口。前锋骑兵蜂拥而上,挤身进入裂口用钢刀砍噬城墙断面,缺口越裂越大,城内这时才有箭矢射出,然而攻城军队的欢呼声压过了一切,骑兵前沿突入城中。

何澄林猛拍方杜若的肩膀,磕马欲向缺口驰去。

“何将军——”方杜若向何澄林抱拳,“请将军直下王宫,无伤平民。”

何澄林回头朗笑道:“末将听令!”

“主子,”汉军已经完全掌握局面,小粳跑回方杜若马前仰首向他道:“主子帮六殿下传令传得好威风!”

“……主子?”

他看见方杜若左手反在身后扶着毓清的脸,满面泪水。

“……总要等到进城……总要……”

声音从他不断咬紧的唇间漏出来。




暮云深 正文 第九章 凤去台空江水定,寒斋长掩暮云深(上)
章节字数:7447 更新时间:07-11-15 18:37
外宫一间偏僻的值房中点着如豆灯火,两人于案上写字交谈。

‘六殿下的捷报八百里加急传回京中,三殿下得知了么?’

对面人迟迟没有回应,喻青拿笔管敲敲他的手,用眼神询问。

‘应已知道。’

翟怀羽有些恍惚地写了四个字,重新看着喻青的字迹。

……怎么像到这个地步。

‘何时起事?’

‘似乎仍要等。’

喻青微微皱起眉头,笔尖一遍一遍抿过墨池。

‘殿下的原话,明确要等?’

‘下官看三殿下是下不了弑君决心的。’

不是弑君,是弑父。天家无父子,殿下却放不下父子之情。

喻青止住升到喉头的叹息,看了翟怀羽一眼,斟酌字句提笔道:‘然而情势紧急,六殿下一旦回京,我方前功尽弃,大人可否劝谏殿下一二?’

‘这世上他最不会听的就是我。’

翟怀羽的双眼映着火光,流露的竟是恨意。

喻青迅速垂下眼睛,只要三殿下无恙,这些恩怨情仇他不想过问半分。

‘在下写信,大人能否带给三殿下?’

‘入内宫之前会有侍卫彻底搜身。’

那……

‘以陌楚荻陌大人的口吻去劝,是否可以?’

翟怀羽的笔停顿了一刻。

‘他最后一次吩咐这件事时,说三殿下心软,必定不愿弑父,即便为形势所迫勉强下手,此后也会自责一生,叫我不要在这件事上催促干扰。我曾试探过一次,知他说得不错,以后也不想再违他的意思。’

喻青的笔停在墨池缓坡上,墨汁顺着笔端缓缓流下去。

逼他到这里的,不是他么。

‘殿下在宫中境况如何?’

‘只是行动受限,并不吃苦,陛下似没有杀他的意思。’

喻青轻轻咬住下唇。

‘那便依殿下的意思,等。’

翟怀羽抬头,启唇欲语。

喻青原要送客,看见他的神情,心中一动。

‘现下陌大人在关外受苦,他这番深心的确不该违逆,就看陛下与三殿下的天命哪个熬得过哪个吧。’

喻青写完最后一个字,将案上的两张纸拈起凑近火苗,仔细地将纸焚尽成灰,其间没有再看翟怀羽。

翟怀羽的双拳慢慢捏紧,起身走出屋外。

喻青吹灭灯火,在暗中又坐了一刻,额头轻轻抵住手掌。

几时起,我也变得如此不择手段了。

“原说过……无伤平民。”

方杜若立在西沧王宫挑楼的窗前,看着宫外陈血凝滞的街道。汉军马匹自其上踏过,溅起暗红的冰凌。

何澄林本以为他呆在王宫深处照看毓清,不会察觉此事,但是毕竟纸包不住火,不出七天,还是发现了。

何澄林只得说道:“士兵们为谷中死难的将士报仇,当时群情激愤,将官弹压不住。”

“汉人是命,西沧人就不是命?……这些平民百姓何尝伤过汉兵一丝半毫?”

何澄林有些无奈,“这些话大人去对将士讲,将士也是不会听的。末将说句实话,若六殿下醒着,恐怕直接下令屠城了。”

方杜若骤然转过身来,“你们将毓清想成什么?真是修罗?!他已决心不再无谓杀戮,现在这桩血孽又要加在他的头上!”

慢说是何澄林,就连小粳也从没见过方杜若发火,一时只是愣着。

方杜若闭上眼睛,似是想摆脱眼前的噩梦,片刻从袖中掏出佛珠紧紧攥在手里,径自离开。

“……连睡觉都在念经。”

趴在榻缘的人猛地撑起头,手中的念珠掉落身边。

“……这么大一张香木床,偏要趴在床边睡。”

枕在丝垫上的人声音虚弱,眯着漂亮的眼睛看着他笑。

方杜若渐渐清醒。

“……你眼睛肿得跟核桃似的,是一天还是两天没睡?……这是西沧王宫?……今儿什么日子了?”对面人一句一句接连问道。

方杜若尽力压住嘴唇的颤抖,轻声说:“攻城是七天前,你时醒时睡的,记不清楚了是么?”

毓清点头,一声咳嗽,方杜若伸手扶他肩膀,听见他笑着说:“天底下再没有比这更好打的仗了,我在马上睡了一觉,城就下了。是你方菩萨降下天兵来了?”

方杜若也笑,摇了摇头。

他的脸色很差,毓清将一只手从银狐皮的被子里伸出来牵他,“……是出了什么惹你不高兴的事了?底下人杀人放火了?”

“将士们英勇得很。是我自己的心事,你别多想。”

“说给我。”

方杜若俯下身绕过毓清的肩膀将他侧身搂进怀里,“我说一堆佛经道理出来,你就听得懂么?我的大将军临战前说了一箩筐的大话,什么身体不妨事脑袋清楚得很,结果城还没下人就晕过去了,一睡就是六七天,把我吓了个半死。现在罚你,不说给你。”

毓清窝在方杜若胸前笑,“真吓得半死?你吓我的次数更多,蓝田关那回,还有大理寺,两次对一次,你还饶了一次呢。”

“山谷里那回算不算?”

你这一辈子年年岁岁日日夜夜都算不算。

提到山谷,毓清突然说:“用王城正门刻墓碑,吩咐下去了么?”

“恩。”

“……我有一刻,还真担心发过的誓应不了了。”

“你有天神加护,一定应的。”

方杜若感到毓清在他胸前摇头,“不是天神,是你。”

方杜若没说话。

百无一用的书生,如何护你。

“你不知道,”毓清像是有些急,声音微微扬了起来,“有你在世上,我什么都能赢。”

方杜若低下头,搂紧了他。

伤口有点疼,毓清忍着没说,只道:“明日就启程回去吧。”

“你身子这样,怎么能走。”

“慢慢走,我坐他西沧王的大车,把这些垫子褥子都带上,点四个暖炉,穿三层貂裘还不行么?”

方杜若笑出来,“一开心就耍小孩子脾气,三层貂裘裹上去还不得成只白毛熊了,总之这次绝不——”他突然想起什么,停了口。

“怎么了?”

方杜若起身,从一旁的珐琅台子上取过一张黄色折子,握在手中一刻,递给毓清。

毓清单手抖开看,“父皇急宣我回去?”

“三日前送来的,想是已在楼兰滞了一段时日。”

“这下不得不走了吧。”毓清看到旨意倒没什么忧虑,反而有些得意地笑起来。

方杜若没说什么,只点点头。

“天下被你走了大半了,哪里风光最好?”

“恩?”

“隐居啊,你想到合适地方没?我喜欢暖和的地方。”

那么也就不必……再担心什么了是么。

方杜若笑,“富春江,或是若耶溪。”

承乾殿寝宫内炭火烧得极旺,从屋外的寒天素地里进去,翟怀羽周身渗出一层薄汗。

皇帝在榻上躺着,毓疏与几个年纪较小的皇子陪在一旁,此外还有近卫统领韩紫骁和几个宫人。翟怀羽上前问过礼,药童从药篮里取出给皇帝熬制的汤药,用银质的深匙舀了一勺递给翟怀羽。翟怀羽接过欲饮,皇帝却向毓疏道:“为父也没有多少时日了,你就尽尽孝道,为寡人尝药吧。”

毓疏垂手立着,神色看不出变化,片刻答道:“儿臣遵旨。”

他说着走向翟怀羽取他手里的药勺,翟怀羽将勺子捏得很紧,毓疏一取之下没有取过,抬眼看着他。

翟怀羽道:“陛下,此药为暖肺养气之用,性温舒,三殿下这些日子身犯燥症,正在吃些清寒调理的药,两药药性相冲,对三殿下病体不宜。”说着脱开毓疏的手,仍将药勺递向唇边。

皇帝没有阻止,毓疏回身施礼道:“谢父皇体谅。”这当口翟怀羽将药汁饮尽,毓疏转头对他微微欠身,“有劳翟太医。”

一时无人说话。

皇帝盯着毓疏的眼睛,韩紫骁站在榻旁紧张地看着翟怀羽,心中不祥之感一刻重似一刻。然而那二人面如止水,一个平静回视,一个将银勺轻轻放入案上托盘。

暖炉中的红炭发出轻微的劈啪声。

“你的病是怎么回事?”皇帝衰弱的声音打破良久静谧。

“还是前次告病的因由,太医院说是气脉虚燥,这些日子一直吃药调理。”

“既如此,闲事就不要想得太多,安心养病是正理。”

“儿臣知道了。”

低眉顺目,语调平缓,完全看不出在想什么。

皇帝的脸色变得沉暗。就是这样永无破绽的嘴脸令人厌恶。

他仔细看向翟怀羽片刻,在宫人的搀扶下略微支起上身,“药端来。我也乏了,都下去吧。”

宫人端上药碗,皇子们一一施礼告辞,翟怀羽道:“微臣去给三殿下请脉,晚间进药时再来觐见。”

毓疏居住的涵华宫偏殿景物萧索,翟怀羽看过脉,写好药单后向毓疏道:“殿下的病情略有好转,微臣将方子拟成这样,请殿下过目。”

他将药方从案上推给毓疏,房门口的侍卫看了一眼,没走过来。

毓疏按住单子的一角拉到眼前,一味一味看过去。甘草和金银花之间写着一段字:诸事备,钟为号,喻白。

毓疏用手指压住字迹,“这几味先前吃过,没什么用处,能去便去了。”

翟怀羽点头,拖回单子蘸新墨将那八个字抹掉,等墨迹干尽,折起单子交给药童。

“殿下保重,微臣告退。”

出门天已半黑,翟怀羽紧了紧帽带揣起双手,抬头看见北天密积的彤云。

口外的冬天不知如何冷法,这个月的信,为何还不来……

能得你最后一封信,我也就——

“大人,”药童这时说,“大人快走一步,就要变天了。”

“这得用八匹马拉吧?”小粳一面将皮被丝褥锦垫彩绣向车内堆铺,一面向车外问。

“看这轭的样子,应是十匹马拉的。”

“嗬,”小粳惊呼,“十匹马拉车什么架势小的还从没见过呢。要说这西沧王也是,城墙修得不怎么样,宫里的物什倒个顶个儿的盛大,主子进过咱汉家皇宫,宫里头也这样么?”

“我平素上朝去的都是外殿,内宫里什么样子全不知道。”

“那呆会儿小的问问六殿下,说不定这些东西带回京里,连皇上都开眼了呢。”

方杜若看向厢车后面三辆满载西沧珍宝的大车,眉头轻蹙。

王宫里最好的珍品分给吐蕃一半还余下这么些,此外被将官瓜分或是被士兵从百姓家里抢夺的,不知又有多少。

军队里这些事,到了最后还是不惯。

他举起鞍具放在玉髓轻雪背上,马儿喷了个响鼻儿,小粳在车里喊:“主子给玉髓上什么鞍具啊,这车不就是给六殿下和您备的么。”

“我没伤没病,坐什么车。”

小粳掀开帘子将脑袋从车窗里钻出来,“都到这会儿了主子还避什么嫌啊,即便主子要骑马,一路那么长,六殿下就能依着您?”

方杜若没回话,一个接一个地扣好鞍下的皮扣。

“主子,”小粳的口气忽然变得十分认真,“等回了京城,您千万管管六殿下,皇上现在还在,要再触了龙鳞,又将您发配吐蕃一次怎么得了。”

方杜若看他这样,憋不住笑出来,“怎么个不得了法?”

“往吐蕃那一路山长水远的,主子生的那几场病,还有滑下山崖那次,小的现在想起来还后怕,主子若有个三长两短,小的真没法交代了。”

“你去同谁交代?”

小粳一愣,片刻道:“方老将军啊。”

方杜若心中有些感慨,捋着玉髓的鬃毛道:“说实话,若再叫我去一趟,我是愿意的。”

“去哪儿?吐蕃?”毓清这时查验过军队启程的编制,绕回宫中来,“我回去跟父皇上书,让我也出使吐蕃好了,那普陀洛迦山的观世音菩萨,我还真想看看。”

小粳忙从车里爬出来问礼,方杜若向毓清道:“这车他铺了小半个时辰了,你不进去躺躺,也夸句舒服?”

毓清向方杜若笑,蹬上车轭钻进车里。

用过早饭大队出发,打头是何澄林的亲兵骑队,毓清的厢车行在中段,向后是战利品和俘虏,押解西沧国主进京的囚车就在其中,最后是压阵的骑兵。

千余人的车马长龙自王城主道上经过,残余的西沧百姓有许多从街巷中走出,面色寂然地聚在路边,目送他们被俘的君主。城门已被卸去,汉兵马队行进无碍,走得很快。毓清挑着帘子看向路边百姓,不时看一眼方杜若。方杜若却无法与西沧人对视,只注视着马蹄下凝结的血污。玉髓轻雪忽然后蹄一弹,方杜若猛地一震,不明就里地回头查看,见马的后胯上刺中一支不知哪里射来的冷箭。护驾的骑兵一阵骚动,纷纷抬头寻找箭来的方向,近处的几个围上来掩方杜若下马,不想此时又是一箭急至,擦着方杜若的肩膀刺在马颈上,玉髓轻雪大痛失控,剧烈惊跳着撞开周围马匹向前奔去。毓清扯开帐帘从车内赶出,见小粳已然腾身而起,接连踏过几人的马背跃上方杜若马后,探腰抢过缰绳紧勒惊马,然而玉髓蹄速极快,猛然减速却难以停步,两侧的骑兵鞭打百姓为惊马让路,混乱之中几名妇孺被挤出人群,一个孩子躲闪不及,正撞在方杜若马下。

马又向前跑了几步,一声痛嘶终于停下,方杜若回骑,脸色惨白大睁着眼睛只盯着地上的孩子。一旁的骑兵赶开其余西沧百姓,弯腰拿刀拨拉了孩子几下,摇了摇头。

副将带过一名捆绑结实的西沧人,踢弯膝盖搡在毓清车前。

“箭从后街民宅的挑楼放来,还好距离太远,力度不大准头也不足。”

毓清没说什么,看向隔了半条街的方杜若。小粳不敢让玉髓再走动,便自己先翻下马来,拉紧缰绳扶方杜若下马,拽着仍在失神的他一同向厢车走来。

“埋了。”

副将抬头看着毓清,没太听真。

毓清瞥地上的西沧刺客一眼,“活着埋了。”

副将得令下去,方杜若见有人要将刺客带下,急向毓清跑了两步,经过那孩子的尸首时,却不由停下。

小粳扯他,“主子,是这孩子命不好,不怪主子。”

方杜若愣愣地低着头,不做任何回应。

毓清自车上起身,向这边走来。

“走吧主子,六殿下过来了。”小粳拖着方杜若的手向前走了两步,见方杜若还是不动,叹了口气回过头。

时间好像忽然停了,视野变得恍惚而怪异,那死去的孩子站在方杜若身旁,手中的匕首没入他腹部上缘。

血,刀口渗出瀑布一般的血。

有人从身后冲来,小粳跌在地上,放开方杜若的手。

然后有新的血喷出来,那孩子碎成不止一块。方杜若倒下去,泞在一地鲜血里。

“……这是……伤到肝了吧……”他的手从伤口上举起,血顺着手掌淌下手臂,刹那洇红衣袖。

毓清紧紧抓着他的肩膀,哭都哭不出来。

方杜若看着从自己身前涌出的血,“……血池地狱……就是……”

“——军医,军医!”

已经赶来的军医向毓清跪下,抖着双唇闭目摇头。

毓清挥刀去砍,被方杜若反手握住手臂,毓清扔下刀双手摇晃他,声嘶力竭地喊他,“……方杜若……你要敢死,我杀了他替你陪葬,听见没有?!”

方杜若越来越白的唇边泛起笑意,“……总有……不能用杀人解决的……以后你就记住了……”

他闭上眼睛,开始竭力呼吸。

毓清摇头,用力摇晃他。

“神佛——!老天爷——!!你们敢让他死,我血洗你的天下——!!”

撕裂的声音割破天宇,然而有沾满鲜血的手安抚地覆上他的脸,沿鬓角,到额头。

“……你受我一戒……毓清……”

方杜若摸索着,食指点在毓清眉心。

“……戒杀生,否则我……永坠修罗道,永不……”

朱砂色的一点离开指尖。方杜若最后两次沉重地呼吸,归于沉寂。

天地间的一切都变得安静。

毓清看着血泊中没有血色的脸,想,不是真的,不可能是真的,他不可能死在这种地方,雪污成黑泥,连血都冻成黑的。

富春江的春天明明很好,不会冷的。

“殿下,”小粳坐在不出三尺的地方,一动不动。

“踏云骢给我,我去,向方老将军报丧。”

“吃下这副药,陛下可以安睡两三个时辰,其间不要打扰。”

皇帝已然浅浅睡去,神色安稳,韩紫骁示意宫人放下帐帘,向翟怀羽道:“有劳翟太医对陛下日夜看护,在下送大人出去。”

翟怀羽笑了笑。好一副防范态度。

“韩大人护卫陛下要紧,下官告退。”

走出承乾宫,夜风甚冷,翟怀羽在袖中揣起双手,右手搭上左手的脉门。

……不出半个时辰。

他一路急赶向涵华宫而去,廊外的宫灯光中飘下几点细雪。

“殿下!殿下——”

看管偏殿的侍卫上前阻拦,“觐见时间已过,有何事体明日再议。”

翟怀羽双膝一软跪倒在地,高声哭喊道:“殿下!皇上,皇上不好了……”

毓疏已披衣从殿内赶出,急向他道:“父皇怎样?!”

“皇上……殁了……”

侍卫大惊,毓疏向翟怀羽迎去,经过侍卫身边时,瞬间抽出他腰间佩剑,举手刃之。

鲜血喷溅一地,翟怀羽面色苍白,双手按上心口。

涵华宫当值的宫人此时闻声赶来,见殿中景象,一一傻在当场。毓疏持剑扬声道:“父皇新丧,御前侍卫犯上作乱,速向宫外传信!”

宫人们回过神来,争相向殿外跑去。

“承乾宫丧讯已出?”毓疏回头问向翟怀羽。

翟怀羽摇头,撑地起身,靠在门旁书架上。

毓疏弯腰在死尸的衣摆上拭净剑锋,接着将剑鞘解下,收剑还鞘佩在自己腰间。

“想不到殿下这般身手。”

“哪个皇子不曾习过武艺。——你验清父皇已死?”

翟怀羽笑,“微臣以性命担保,陛下今夜必死无疑。”

毓疏的眉头轻轻皱起,转头看向门外暝黑夜色。

“你向宫外去,确定喻青起事之后,直接向御马监借马,无论事成事败,都带他远走,不必再回来。”

“……这样的赏谢……微臣如何担待得起。”

毓疏回头,利剑出鞘。

翟怀羽扶住书架,微微弓起身体,笑道:“微臣知道殿下一直想要微臣的性命,此时不取,怕来不及了。”

毓疏的眼神由疑惑转为震惊,厉声道:“你有无解药?快吃!”

“相思无解,殿下亦知。”

翟怀羽已然无法支撑身形,按紧胸口沿书架边缘滑坐在地上。

毓疏的语调变得极冷,“父皇是?”

“毒药混在安神汤药中,陛下于梦中故去,不会受微臣这样的苦楚。”


暮云深 正文 第九章 凤去台空江水定,寒斋长掩暮云深(下)
章节字数:8039 更新时间:07-11-15 18:42
毓疏举剑架在翟怀羽颈边,止不住微微颤抖。

“弑君是凌迟之罪,”翟怀羽每说一句话都伴随着痛喘,“微臣代殿下担下千古罪名,殿下不谢我,反要怪我?”

“父皇余日无多,你何必以身陪葬!”

翟怀羽越来越紧地蜷起身体,话中的笑意已难维持,“殿下这样说,不是怜悯微臣,是心疼陌大人会为微臣伤心。其实殿下大可不必,即便微臣再死十次,陌大人不会掉下半滴眼泪。”

毓疏剑尖一颤几乎割破翟怀羽颈侧,“你胡说什么?”

翟怀羽尽力抬起头,“殿下以为,看他想要什么,不要什么,都依他随他,就是对他好?那他最想要的就是殿下君临天下,如今眼看六殿下即将回朝,微臣这样做,不是疼他?”

皇城四角丧钟突起,裹挟风雪破空而来。

毓疏的声音仿佛浸透血水,“你这样死,再怎么疼他?”

“殿下!”翟怀羽叫住转身欲去的毓疏,“殿下疼他就足够了,他连自己都不心疼,惟独心疼殿下,他做出这些事来,为的是他死之后殿下不至一无所有!”

毓疏回身,重新走至翟怀羽面前,“你又懂他多少。”

翟怀羽痉挛的面孔流露出近似炫耀的神情,“殿下知不知道,他熟睡之后若为噩梦惊扰,会声声哭叫三哥哥?”

“痛得厉害?”毓疏看着他扭曲的身体。

“‘寸相思’是心痛至死,殿下听听应不应这名字?”

毓疏点头,将剑尖抵在翟怀羽胸口,穿心而过。

至承乾殿时,已有后妃闻钟赶来,金阶上下哭声一片,毓疏带剑入殿,见御榻的帐帘已然掀起,诸皇子与近卫宫人跪在榻前,哀声响彻。

韩紫骁自榻前起身,“弑君弑父的贼子,来得正好!”

几位小皇子见侍卫骤然拔剑,都惊惶地躲向三哥身边,毓疏揽住十一弟十三弟,向韩紫骁道:“方才涵华宫侍卫行刺于我,原来是你的指使!父皇究竟如何死法,与我说清!”

“殿下,”一名近侍此时膝行至毓疏面前,“陛下原已安然入睡,方才殿外却传陛下驾崩,我等慌忙查看,见陛下……已然断气。陛下之死与我等宫人全不相干,殿下明察啊!”

韩紫骁搡开近侍直逼毓疏,“必是翟怀羽下毒!”

“翟怀羽已为侍卫杀害,如今死无对证,你倒推得干净。”

“你!”韩紫骁仗剑削向毓疏颈侧,毓疏将两位弟弟掩至身后,身形不动背手而立,“看你再怎狡辩!”

韩紫骁的剑半途落下,身形疾起掠出殿外。几名侍卫起身向外追去,毓疏没有回头,缓缓行至皇帝榻前,双膝跪下深伏于地。

眼中有泪,不问悲喜。

再深的密道挖不过护城河水,韩紫骁自金水桥畔的暗门钻出,潜身桥下向对岸望去。天色未明,火光人影密密层层,已将宫外完全包围。

韩紫骁按住怀中锦袋看向面前河水。无数火把光焰荡入水中,明波不绝。

“……韩大哥?”桥畔有人轻唤。

韩紫骁不敢作声。

“韩大哥,我是喻青。京畿营防已将皇城围定,大哥现下无法走脱,不如先向外宫寻间偏房躲避,待守备疏忽再做计议。”

见韩紫骁仍无回应,喻青续道:“大哥若不信我,喻青现在回去,但会为大哥留开西南角驮马门,有无埋伏,请大哥自去分辨。”

韩紫骁自桥下探出头来,喻青已然走远。

他思揣片刻,知无它计,便以宫墙阴影为掩护,轻动身形向西南掠去,至驮马角门时,果见门开一线,韩紫骁仔细查探门内动静,知门后十丈之内并无一人。

他小心闪身进去,空中薄雪沥沥,前方远处一点微火,喻青手护烛光独立在空场中。

韩紫骁缓步上前,微微施礼道:“谢喻贤弟救助之恩。贤弟怎知于桥畔候我?”

“ 韩大哥速随我向藏身处去,你我边走边谈。”喻青说着吹灭手中烛台,向外宫东侧走去,韩紫骁紧随其后,听喻青轻声道:“内宫骤然传出丧讯,小弟心觉事有蹊跷,见京畿营围城,更知有人逼宫篡位。小弟参领皇城防卫,曾于巡视之时仔细确认过各处暗门,这金水桥畔的暗门便于过河,小弟心知最为重要,此番见内宫有恙,预计到会有忠义之士出宫传信,因此于桥边等候,小弟并不知道等来的会是韩大哥。”

“你助陛下大事,功劳非浅,来日一定——”

“韩大哥,后事休提,眼前危机未解,大哥保命要紧。这里是粗使宫人旧居的值房,如今已然闲置,”喻青说着推开宫巷拐角处的一扇矮门,“大哥进去暂躲一刻。”

韩紫骁点头迈步,一柄冰凉利刃无声架上颈项,他惊欲回头,那握刀的手顿加力道,刀锋切入肌肤。

屋内忽然火光大盛,几名下等侍卫刹时涌上,四五剑锋分遏韩紫骁脖颈两侧。

喻青收回呼雨短刀,绕至韩紫骁身前,将刀身插回伪为烛台的刀鞘中。

韩紫骁怒目相向,几乎将眼眶眦出血来。

喻青揣呼雨入怀,上前向韩紫骁周身摸索,搜出胸前锦袋。

韩紫骁伸手回护,侍卫们剑锋骤紧,喻青道:“韩大哥,如今你性命受制,不可轻举妄动,留得青山在,许能将先帝口喻传于六殿下。”

韩紫骁伸手回护,侍卫们剑锋骤紧,喻青道:“韩大哥,如今你性命受制,不可轻举妄动,留得青山在,许能将先帝口喻传于六殿下。”

“你为何依附那乱臣贼子?!”

喻青取出密诏,看过之后,就着墙上的火把点燃。

“你为何追随那年少寡德之人?”

“六殿下是陛下亲选的皇帝!”

“三殿下是百姓认定的真龙天子。”黄绢焚尽,喻青取出袋中另一密帖。

韩紫骁孤注一掷,诚意言道:“你知陛下为何传位于六殿下?六殿下重情重义,登极之后必会善待三殿下,而三殿下心狠手辣,必对六殿下斩草除根!”

“你知这是什么?”喻青将手中密贴展向韩紫骁。

“传国玉玺藏处的地图。”

喻青摇头,“所谓传国玉玺,宫中暗传早于前朝亡失,先皇使用的也不过是天子私印。无论是真是假,这都不是藏处地图。”

他展开密帖迎向火光,让韩紫骁看清其上文词。

——‘寡人深喜三皇子毓疏,龙驭归天之后,需令此子随葬,以安寡人泉下百年。赐金屑酒死。’

“这是先皇对六殿下的吩咐。这是先皇要为六殿下斩草除根。”

喻青的眼睛映着火光,泛出如水光华。

“先皇说话做事如此高妙,也可死而无憾了。”

“杀剐由你,勿对陛下不敬!”

喻青收回密贴,仔细放入袖中。

“小弟若想杀韩大哥,何不先刃后搜,更为稳妥?”

韩紫骁猛地挣动身体,“你究竟想做什么?!”

喻青抬眼看着他,“小弟想的是,放韩大哥出宫,若韩大哥自有天助,可将口喻传于六殿下,到时韩大哥便知何人堪当天子之名。”

“六殿下早知陛下本意,定会率兵讨平这谋篡之贼!”

喻青退远一步,脸上的神色相当平和,然而目光深处怒意如冰。

“韩大哥口中谋篡之贼,是喻青眼中安民之君。相比之下,六殿下从不曾将江山社稷放在心中,喻青不信苍天无眼。然而口说无凭,你我如今各为其主,不如自此分道扬镳,待新君登极之日,分晓自现。”

他以目光示意,侍卫们落剑回撤护在喻青身前。见韩紫骁迟疑不动,喻青道:“西南驮马门现下仍然开着,宫外是另一番龙盘虎踞,韩大哥好自为之。”

韩紫骁狠狠握紧双拳,抽身没入屋外夜色。

于东宫暖阁相见时,毓疏已然身披重孝。喻青跪地呈上先皇密帖,毓疏看毕久久无语,末了轻笑道:“一个不愿犯弑父之罪,却日日掐指计算父皇死期;一个不愿负杀子之名,却嘱咐新帝以失位皇子殉葬。好一个父慈子孝。”

喻青静跪无言。

“传位密诏呢?”

“已焚为灰烬。”

“为何独留下这张?”

喻青的目光闪动一瞬,摇了摇头。

“怕我为弑父自苦,望我借此帖开解?”

喻青静了一刻,点头将身子伏低了些。

“传信之人呢?”

“……微臣取诏之后……放韩紫骁出宫。”

“有那样的勇气放人,为何现在声音听起来如此恐惧?”

语气平和,却令喻青微微发起抖来。

“你始终有些怕我。”毓疏声音很轻。

喻青点头。

“为何?”

“……殿下心思难猜。”

“常听人说喜怒无常的,不是毓清?”

“……喜怒不行于色的,更可怕些。”

毓疏从座上起身向他走过去,“你性情很怪,敢为天下人不敢为之事,却怯懦易惧,能忍天下人不能忍之苦,却柔弱易感,发抖流泪都是平常事,一面又去犯颜冒险,你说心思难猜的究竟是谁?”

喻青抖得更加厉害,此次却不只因为恐惧。

“你一面不懂藏拙,一面又足够聪明,即便不去藏拙也不至妨害自身。我知你必有足以开脱的理由,至少必有足以说服我的理由。”毓疏说着将喻青自地上扯起,“直说便是,何必犹豫。”

喻青咬着嘴唇抬起头来,“……宫外京畿营围如铁桶,韩紫骁未必能够安然渡河逃入城中,何况他已失遗诏,见与不见六殿下都无伤大局。”

“若毓清得知先皇欲传位于他,或许起意兴兵夺他应得之位,这样也叫无伤大局?”

“六殿下早知道先皇有意传位于他,不至于因为韩紫骁的口信心思骤变。如今韩紫骁手无遗诏,若六殿下无意为帝,必然乐得推却此事,但若六殿下有意为帝,无论有诏无诏,他都会宣称殿下矫诏篡位。所以韩紫骁与六殿下见面与否无伤大局。”

“但韩紫骁指我以毒弑父,毓清不会为父报仇?”

“口说无凭,何况宫中皆知韩紫骁犯上作乱、与先皇暴亡之事难脱干系,此事传入六殿下耳中后,六殿下定然不再信他。”

毓疏轻轻笑起,“你放他之时,并不知道我在宫中的安排吧?”

“深夜骤起丧讯,殿下必然不在陛下身边,韩紫骁却连夜遁逃,嫌疑在谁的身上,外人一看便知。”

“话虽如此,若毓清深知韩紫骁秉性,执意起兵呢?”

“那么六殿下听闻韩紫骁作乱被捕,同样会对殿下起疑。”

毓疏轻笑不言。

喻青想想续道:“何况,庶出皇子兴兵谋反,史上鲜有得胜先例。即便六殿下起兵,一来师出无名,必遭将士离弃,二来,若殿下准许,喻青有十足把握向吐谷浑借兵,前后夹击。”

昔年九王子,如今已为吐谷浑王。

毓疏却微微皱起眉头,“因你一己之谊,吐谷浑王愿发国兵?”

“六殿下于吐谷浑有灭军屠民之仇,通商协议亦有开拓余地。”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你动这样的脑筋只为替一个韩紫骁开脱,值不值得?”

“韩紫骁忠义之士,如今声名已灭,喻青不想令殿下手上再添无谓杀孽。”

“你要的不是救下这儿时玩伴?”

“喻青要的是……”他突然有些不敢看毓疏的眼睛,“无伤国事的前提下,无愧于心。”

“不是试探我对你的底线?”

喻青心中一慌,毓疏攥着他的胳膊阻止他再跪下去,“我现在有些看清你的性情了,你喜欢赌,押什么求什么都看得极清楚,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从未输过,总之这次你赌赢了,我不至于为了一个无伤大局的韩紫骁除掉未来的丞相。”

喻青抬起头来,眼中的水迹之后是极为惊异的神色。

“你觉得我会用陌楚荻或越临川为相?”毓疏放开他走回案后,“越临川善于洞察,陌楚荻长在周密,你却二者兼备,且有一点是他们都不能及的——胸怀天下,谋略大气。”

喻青怔着,毓疏坐下提起笔,边在纸上写字边向他道:“只要此点不变,我绝不杀你。”

喻青没有回话,他知道这是一句私人许诺,不需言谢。

“我现在需要一个武功好骑术好,又放心得下的人选向口外去,你那里有可用之人么?”

喻青看着毓疏折起信笺,压上私章。

只有涉及那个人时,语气才会有些许波动。

喻青想着说道:“……若殿下放心,微臣——”

这时门外有人高声呼报,毓疏示意喻青开门,来人是内廷总管,跪地言道:“殿下,验诏之仪已准备妥当,督察院陆大人并诸位御史,以及文武百官都已到了。”

毓疏准备起身,内廷总管又道:“此外还有一个身份特别的人,入宫请见殿下。”

“是何身份?”

“是礼部属下方杜若方大人的随侍,自六殿下军前赶回。”

毓疏神色疑惑,与喻青对视一眼,道:“先传。”

一忽儿小粳进屋,行跪叩大礼。

“你是方府的……”毓疏善于记人相貌,先前偶然听过方杜若唤小粳牵马,此刻略做回忆后道,“小粳?”

小粳叩首,“殿下还是叫小的采蘩吧。”

毓疏的眼中闪过一丝疑惑,既而是了然,“你是陌府的家生子?为何会到方杜若府中?”

“昔年六殿下出宫建府时,克贵妃娘娘从克家挑选了一些下人赐给殿下,小的混在其中。后来六殿下见小的会些武艺,又烧得一手好素菜,便将小的送给方主子。”

原来荻哥儿本想将此人安插在毓清身边,却阴差阳错监视了方杜若。

毓疏想来便问:“你入宫何事?”

采蘩抬起头时,毓疏见他已然满面泪水,“少爷对小的吩咐得极清楚,说方主子是国才栋梁,要小的对他全心看护,临去吐蕃之前还特意嘱咐小的要顾好方主子的性命……小的却辜负少爷这番托付……如今方主子……”言至此处,采蘩泣不成声。

“方杜若,殁了?”

喻青紧盯着毓疏,心中同样震惊慌恐。

采蘩哭着点头,“临出西沧王城时被刺客谋害,血流得……不一时——”

“——毓清做何反应?”

毓疏对采蘩急问,眼睛却向喻青,后者脸色苍白,他二人都清楚,天下不日将起无妄血光。

采蘩知道事关重大,忍泪道:“方主子临死前为六殿下施了一戒。”

毓疏转回头来。

“戒杀生。小的临走之前六殿下已用朱砂点额,想必决意持戒。”

毓疏垂下眼睛,喻青收回目光看着采蘩,皆在心中长出一口气来。

如今真的,天下可定了。

“毓清现在可好?”

采蘩摇头,“如今不知怎样,但方主子初丧那天,六殿下不哭不动,就像失了魂魄一般。”

心疼猛一涌上来,令毓疏多少有些吃惊。他略略平复心神,向采蘩言道:“你此番传信及时,深晓轻重缓急,并没有辜负你家少爷的托付。如今他人在古北口外徒河充军,你可愿去迎他回来?”

采蘩的脸上顿起欣喜,“小的愿意!”话音未落又接连叩了两个头,“小的代少爷谢殿下恩典!”

喻青有些愣住。

这陌楚荻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仿佛能结起一张无尽丝网,将身边所有人密密缠住,而这些落网之人,个个心甘情愿披肝沥胆。

他转回头面向毓疏,看着他将信笺交给采蘩,又仔细交代了许多事项,声音中含着微微的喜悦,真心真意。

……就连这个人,亦在网中。

采蘩施礼离去,毓疏起身走向屋外,经过喻青身边时说:“韩紫骁在牢中听闻毓清此事,也不会太过遗憾了。”

喻青心中剧震,“……殿下?”

“宫外京畿营围如铁桶,你自己也看见了。”毓疏说着回头笑笑,“但我不会杀他,我要让他替父皇看看,这个天下,我究竟配不配得。”

毓清扶灵抵京的傍晚,洛阳降下入冬以来第一场大雪。

策马缓行之人衣色缟素,面孔苍白如纸,漫天漫地的素白中只有眉间的一点朱砂颜色鲜红,红得像血。

毓疏单骑迎上,停在白绫裹覆的棺木旁。

“三哥。”先开口的是毓清。

毓疏点头,看向他身后长长的灵队上方在风中飘动的招魂白幡。

孤魂千里,如何真能引回乡关。

“三哥还未登极么?”

“孝期未出。”

“父皇是如何晏驾的?”

“太医院查无异样,判为寿终正寝。”

“母妃好么?”

“身体无恙,一直在盼你回来。”

毓清笑了笑,“弟弟如今回来了。”

一瞬之间毓疏产生上前去抱住他的念头,然而两马之间的距离,隔过天涯海角。

“你要继续掌兵,或是想去哪里散散心,三哥都依你。晚间到母妃宫里住下,哥哥陪你招魂安灵位好么?”

“三哥,”毓清的表情很静,看不出枯寂或哀恸,只是一份清淡的疏离,“三哥无须觉得歉疚,也不用补偿什么,弟弟知道三哥从没有意对弟弟下过手,倒是弟弟有些地方对不起三哥。”

“这些事日后不必提了,你我兄弟好生过活,好么?”

“三哥知道方杜若为何会死?”

毓疏摇头。纷纷扬扬的大雪在他们身前飘落,簌簌如低语。

“他穿着我的战甲骑着我的宝马代我领兵,西沧人以为他才是汉兵统帅。他们原本想刺杀的,是我。”

无数雪片仿佛纷飞的白蝴蝶,苍穹赐下的洁净,覆盖尘世所有污秽。

“他代我折了阳寿,代我下了血池地狱,代我入了修罗道。我犯的杀孽,我该遭的报应,神佛都降给了他,他是代我死的。”

毓疏摇头,雪片落在睫毛上,融化出近似泪光的痕迹。

“所以,”毓清没有等他开口,“我要代他参经求佛,代他积福德,我要将他赎出修罗道,转世为人,来世相见。”

“你是不信这些鬼神之事的。”

毓清笑着摇了摇头,“三哥方才问我想要什么。弟弟想要一个清静的太平天下,要东郊白马寺旁,一片墓地,一间禅房。”

登极大典定在春分不久,料峭春寒尚未完全退去,日出前的禁宫内,更漏之声浸着些微霜气。

毓疏坐在金殿配厅中,已将九龙皇袍穿戴齐整。

喻青最后看了一眼手中的便笺,细细折好后绕过屏风,行至毓疏面前。

“殿下,采蘩由口外回来了。”

毓疏转过头。殿中的烛火照在龙袍的织绣上,泛出鳞光点点。

喻青抬起眼睛看着他,瞬息之内屏住呼吸。

“陌大人这些日子身体欠佳,想修养一段时间之后再返京城,这是陌大人让采蘩带回的信笺,请殿下过目。”

他将那张薄薄的纸页双手奉上,近侍接过,呈于毓疏。

是天亮前最晦暗的时分,四台烛火不曾增添殿内的光明。毓疏展开纸页映向火光,至为专注地凝视,仿佛要将此后的一生都用来注视那纸上的字样。

‘山居闲养经年病,暂辞朝衣缓归程。洛阳东风明年至,桃花得似旧时红。’

四句,二十七个字。外张华艳,内蕴劲骨的陌体。

最后一个‘红’字,无论怎样相似,终究不是。

毓疏的唇角泛起一丝笑意,仿佛远山的雾气,缥缈凉薄。

“传旨——”

这是他第一次以天子的姿态颁布旨意,殿中诸人齐齐仰头,目光中都带出几分紧张。

“平去陌楚荻坟冢,永世不得祭奠。将陌府花房浇油焚尽。销毁陌楚荻存世的所有墨迹。”

所有人木然不动,无人出声。

毓疏起身,在烛台上点燃手中的信笺,直到火苗灼烧到手指,仍紧紧捏着信纸一角。

“……陛下……”

毓疏回身看着喻青,声音非常轻,“欺君大罪,纵是死人,也不能恕。”

一语双关。喻青伏在地上,愧悔之外并无慌恐,然而有泪水滑落面颊,打在膝前的砖面上。

即将登极的新帝从烛光中走出,“将陌家的侧室女儿陌碧情,指与皇长子庆麟为婚。”

他的难测心思在那个时刻不是开始,其后也永无终结。

黄钟大奏,礼乐齐鸣。

他没有等待司礼官的唱念,径直走出殿外。他的面前是黎明时分跪候在金殿阶下的千数朝臣,以及正在苏醒的整座江山。

空如此生,静如彼岸。

崇熙三十二年元月初八日,三皇子毓疏承大统,改元景安,开两朝盛世,历七十三年。

(全文完)

所有跟帖: 

抛开耽美,文字人物故事俱属绝佳. -天涯宅女- 给 天涯宅女 发送悄悄话 天涯宅女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7/26/2009 postreply 07:30:45

谢谢。故事文笔皆佳,唯一缺点是不分章节,看着有点吃力 -neko--- 给 neko--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7/26/2009 postreply 12:36:24

万能圣母受,真是受不了这个调调。伟大的爱情建立在这么一堆阴谋上 -projectrunway- 给 projectrunway 发送悄悄话 (84 bytes) () 07/26/2009 postreply 17:51:19

典型的后妈文,从头虐到尾 -lucytest1- 给 lucytest1 发送悄悄话 lucytest1 的博客首页 (20 bytes) () 07/27/2009 postreply 12:01:34

回复:暮云深 作 者:戎葵 (耽美) -xmaolmao- 给 xmaolmao 发送悄悄话 (20 bytes) () 07/26/2009 postreply 19:43:01

没一对有好下场的,叹 -blalala- 给 blalala 发送悄悄话 blalala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7/28/2009 postreply 07:26: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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