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章一知返上
“呀喝!”
一记声若郁雷的喝声从黑铁头盔中传出,在大地上激起滚滚烟尘,轰轰隆隆地向四方散去。喝声中除了慑人声威,还有着说不出的压抑沉郁。
空中六只人面鹰身的异鸟正急速俯冲扑击,被这喝声一激,登时惊得全身一僵。就是这么一点耽误,下方的铁甲骑士已竖起双尖钢矛,抖出重重矛影,闪电般向空中虚刺六记!
六记破空声完全汇合成了一记,那六只异鸟头颅忽然爆开,炸成一团血肉混合的血雨,然而身体仍然维持着俯冲下击的姿势,只是一个个都失了方向,扑扑通通地栽落在那骑士的周围,翅膀犹自扑个不停。
最后一只异鸟正贴地从后飞来,直扑骑士骨马后腿。它飞得太快,虽然已经看到了同伴们一一倒下,但充满了杀意和兴奋的脑袋根本无从反应这样的事实,依然维持冲势,一双利爪抓向了骨马后腿的关节。这并不怪它,在这片土地上异鸟是强悍的存在,就算与酆都鬼府的巡城甲马一对一战斗时都不落下风,何况此时是以七敌一?在异鸟的眼中,数量少于自己的巡城甲马也是一块肥肉,不过是长了几根刺,吞下去时要小心些而已。
就在它利爪快要抓到骨马后腿时,那匹骨马忽然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原地转身,变成侧对着它,然后马上骑士俯身探手,覆盖着铁甲的大手一把握住它的脖子,轻轻一拧,就令得它头颅彻底转了一圈。
它惊慌失措,拼命以无坚不摧的利爪抓着骑士的手臂。但平时可以轻易撕开的钢铁这一次却显得无比坚硬,它挣扎着望去,才发现骑士甲胄上浮着一层淡淡黑光,轻而易举地挡开了它的利爪。
斩杀最后一只异鸟后,吾家终于吐出胸中一口浊气。杀这七只异鸟于他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己,想当年流放外域时,所遇到的那一只妖魔不比这些异鸟强上个十倍八倍的?他之所以用上了震魂吼,不过是想要发泄一下胸中郁结不去之气。
吾家向南方遥望,若再向前前进个七八百里,才会找到一些能够让他活动开筋骨的妖魔,这附近就不要奢望了。他犹豫半天,还是拨马向酆都城行去。倒不是他怕单枪匹马的深入险地,而是再不回城,就要错过下一次带队出巡,这可是违律之事。过了弱水,酆都就在远方浮现。
吾家放慢了座骑,慢慢向酆都行去。他实有些不愿回酆都,倒是十分怀念在外域流放的生涯。
一条路总有尽头,吾家走得再慢,酆都大门还在出现在眼前。吾家刚要上前要鬼卒开门,胯下骨马忽然人立而起,一声长嘶!吾家双目血光大盛,黑铁头盔缝隙中几乎喷出长长的血色火苗,双尖钢矛矛尖处也浮起了一层乌光。
他回身望去,血色目光穿透重重迷雾,但见弱水边一叶摆渡轻舟刚刚停靠在岸边,从舟上下来一个素衣如雪的女子。
她发如墨,衣胜雪,然则一点朱唇,在这灰蒙蒙的阴间显得如此耀眼。
吾家的身体不住膨胀收缩,挣挤得盔甲吱吱嘎嘎地响个不停。这是因为他心神惊疑不定,引致体内鬼力起伏所致。他心中惊诧不己,只不过是看到了她一眼而己,怎地自己就险些要乱了真元心神?
而且这女子又是何人,竟然能令自己心中如此不安?当年就是南疆那几头有名有姓的妖魔也未曾给过自己这等威压!
那女子遥望巍巍酆都,就这么看了片刻,忽而掩口轻笑,一时间似乎将这死气沉沉的阴间也笑得春暖花开:“啊呵呵呵呵,我苏姀又回来了!”
这一声笑,刹那间己传遍千里!
吾家根本来不及去思索她话语的张狂放肆与她婉约风仪何以会有如此大的反差,还在惊疑不定时,那女子己如闲庭信步般向酆都城行来,
每一步都端庄如仪,却又隐含脉脉风情。
可是吾家哪还有心情欣赏她无双仪容,他骇然盯着那女子飘飘如仙的裙摆,心神几乎都要炸开!那女子款款走着,身形忽隐忽现。以阳间距离来计,从弱水之畔到酆都城下何止百里?但她也没走几步,竟然就到了吾家身边,与他擦肩而过。
恍惚之中,吾家似乎觉得她与自己擦肩而过所耗去的辰光,比她从弱水到酆都所用去的辰光都要长些。
“原来是只小鬼啊,气势倒还不错。”那女子如歌般的声音在吾家耳边回荡着时,人已经立在了酆都城前。
苏姀微眯着一双凤眼,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着高耸得不见尽头的酆都城墙,半天才摇了摇头,轻叹道:“这许多年不来,酆都原来还是老样子,修得这么厚实。看来地府这些大鬼小鬼老鬼少鬼一点长进也没有。”
苏姀目光似是不经意的扫过百丈外部都城墙上的一处,忽而玉面一寒,喝道:“都愣在那千什么?还不快去告诉你们那十个阎王,让他们速速大开中门出迎!若是出来的慢了,小心姐姐我这就拆了你们的大门!”
苏姀目光落处看似是一堵城墙,其实是一个隐藏在幻术中的城门,且大门左右两边各有一处经法术处理过的墙壁,守门鬼卒可以透过这两处地方观看到城门外的情况,必要时还可以启动城墙上的机关阵法,以御外敌。
此门乃是一道主门,守门鬼卒足有数百之众。他们平日里本是颐使气指惯了的,但这次一见苏姀,立刻吓得魂飞魄散,不待顶头上司吩咐,就有几个飞奔向阎王殿报讯,就似生怕报讯晚了,苏姀真的会把酆都大门给拆了一样。负责守门的军士也只顾着缩起来发抖,当然没有功夫去责难手下擅自越权。
酆都城外,苏姀又柔声道:“你们这些小鬼真没规矩,就让姐姐我在这里千等吗,还不备座上茶?”
这么淡淡柔柔的一句话,却有着无以形容的穿透力,吾家一时都有些怀疑是不是整个酆都都听到了她这句话。
苏姀声音清冷深处透着一点柔媚,若细细听来,足可使人疯狂。可惜苏姀所对的都是鬼卒阴官,只感受得到她语声中摧魂夺魄的大威力,
根本无从体会那声音中切切刻骨销魂之意。苏姀倒也不是不知道这样对着鬼卒说话实在浪费,只是几百年前的习惯使然,每一句话都是这么说的,一时间改不过来而己。
吾家头脑中忽然一阵清明,这才明白原来这神秘女子是来酆都找麻烦的,而且根本无惧十殿阎王。他想起了自己的职司乃是酆都巡骑护卫统领,护城可是职责所在,于是一提钢矛,自胸中提起一道杀气,大喝一声:“妖孽狂妄,竟敢酆都来撒野?”
苏姀闻声回头,面上闪过一丝讶色,然后含笑道:“小鬼胆气倒是足呀,不错,姐姐就是要来酆都找事的,你待怎样?”
吾家从铁盔缝隙中喷出一团白雾,喝道:“当然是把你这妖孽拆骨碎魂,以戒效尤……”
看着苏姀含笑的双眼,吾家声音越来越低,终于没能把这句话说完。他心中十分清楚,若与苏姀决死一战,被拆骨碎魂的多半是他。
苏姀微笑道:“看来你这小鬼还算聪明,知道若惹怒了我,连鬼都没得做。”
吾家听得此言,突然大喝一声,策动胯下骨马,跃马挺矛,反而向苏姀冲去!一时间酆都城墙后一片惊呼,所有的鬼卒都没想到他竟然真敢向苏姀动手。
苏姀如银铃般笑了一声,道:“小鬼胆子好大!”
吾家尚没什么感觉,但骨马听到苏姀这一句话,立刻抵受不住她语声中的大威力,人立而起,掉头就要逃走。
吾家从马背上一跃而下,任那头战马逃向远方,挥动双尖钢矛苏姀当胸刺去,一边喝道:“与其被你吓死,倒还不如战死!”
也不见苏姀有何动作,身周就亮起一层淡淡彩光,轻轻巧巧就抵住了吾家的钢矛。
吾家暴喝一声,手中钢矛乌光大盛,灵力如撑山倒海般汹涌而出!苏姀护身彩光乍现一道夺目光华,竟然被吾家一矛攻破!
苏姀再次动容,笑道:“咦?倒是小看了你这只小鬼。奇怪,难倒我真的老了,连人都看不清楚了?”
她口上如此说,身体轻轻一摆间己让过了吾家的钢矛,而后一只素手向他肩头拍去。虽然苏姀身高只及得上吾家的胸口,要高举起手才拍得到他的肩膀,且那一只绝不应属于阴间的纤手看起来是如此柔嫩,若拍在吾家生满了倒刺的肩甲上,还不得废了?
但还未等她手落下,吾家就后退了一大步,刹那退出十丈,然后钢矛指天,大喝一声,一道淡黑色龙卷凭空生成,向苏姀袭来!
苏姀淡淡一笑,身体如落叶随风,飘荡而起,眨眼间出现在吾家身前,一只纤手又向他肩头拍去。这一次手落如电,速度比起刚才那一拍少说快了一倍,哪知吾家周身泛起黑光,速度也随之倍增,再一次让过了苏姀的一击!
苏姀轻轻地咦了一声,左手五指舒展如兰,带着五道水蓝色光华,硬抓向吾家刺向自己胸口的一矛。爪矛相触之际,酆都城外忽然响起一声炸雷!
苏姀傲立原地,吾家则腾腾倒退了十余步,才算止住身形。然而苏姀也未没想到吾家竟然能够硬接自己的一抓,看他这一矛上所显的道行,比之初开战时何止强了三倍?
一时间,酆都城外雷声滚滚,烟尘冲天,吾家己与苏姀舍生忘死地斗在了一起!
酆都城墙后一众鬼卒只吓得瑟瑟发抖,心中不住祈祷,只求吾家不要真的激怒了这恐怖的女人。
章一知返中
酆都城外激战正酣,阎王殿中也失了往日的安宁肃穆。
“她真的又来了?这这这,这可如何是好?”宋帝王面上仍是一副凶相,但手中牙笏不稳,险些掉下地去。
宋帝王旁边一名侍官忙向前来报讯的守门鬼卒问道:“你确定来的真是……真是……苏姀?”说到苏姀的名字时,他的声音都在发抖。
那守门鬼卒慌忙答道:“那女子自称苏姀,是以小的急忙来报……”
他话未说完,宋帝王就已怒道:“自称!自什么称,还不快去给我探个明白?若她不是苏……苏……本王就将你清退鬼藉,油炸万年!”
那守门鬼卒只吓得几乎瘫在地上,一边口中称是,一边连滚带爬地逃出殿去。
一个侍官向宋帝王道:“王爷,刚刚她让王爷们大开城门,出城相迎的话传遍全城,可是连小人都听到了。如此道行,恐怕十有八九就是苏姀了。王爷您准备怎么办?”
宋帝王勃然大怒,道:“胡说!本王乃十殿阎王之一,份属鬼仙,哪有可能出城相迎一个妖女!何况还要中门大开?我堂堂地府颜面何存哪?”
侍官面上阵青阵白,连连告罪。宋帝王面色稍缓,喘了几口粗气,忽然道:“你去其它九殿探探,看看他们准备怎么办。我这边也好早些做准备,免得到时候慌乱。”
侍官一怔,问道:“王爷准备什么?”
宋帝王大眼一瞪,道:“当然是准备开城出迎了!”
楚江王端坐大殿正中,一张短面上全是黑气。听完了守门鬼卒禀报,他忽而重重一拍身旁几案,声如雷鸣,惊得满殿上下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一口。楚江王怒喝道:“好不容易太平了些日子,没想到她竟然又找上门来!这还不是因为泰山王昏庸无能,任人惟亲,才引来了天怒鬼怨?”
殿中无人接口。
楚江王哼了一声,又道:“如果不是泰山王,那多半也是转轮王惹得祸,他见风使舵,胡作妄为,这不就惹出了祸事来?”
守门鬼卒还是初次听到楚江王如此编排两王,愕然抬头,正好与楚江王目光对上。楚江王暴喝一声:“看什么看?这事本王早就知了,还用得着你来报?”
守门鬼卒急忙拼命叩头,狼狈万分地逃出殿去。
第十殿中,转轮王面有微笑,抚着短须,耐心地听完了守门鬼卒的呈报,道了声知道了,就挥手命他退下。左右立刻拍马道:“王爷处变不惊,实是我等不及。”
转轮王呵呵一笑,向左右道:“怕什么!我可是薄上有录之仙。再说就算有天大的事,还不是有前面九王担着吗?”
平等王看着守门鬼卒出了殿,面如死水,看不出半分心事。此时左侍凑上来道:“几百年后苏姀重归地府,恐怕秦广王要有麻烦了。说不定王爷因祸得福,还能向前再进上一步两步的。”
右侍立刻道:“王爷休要听他谗言!此刻宜静而不宜动,且先看看苏姀来意再说。万一轻举妄动,再出了什么纰漏,可又要给秦广王抓住把柄了。”
平等王双目一瞪,怒道:“都是废话!”
“王爷!王爷!”随侍诸官一连叫了数声,才令秦广王回过神来。
一名心腹小声道:“王爷,臣己令那守门鬼卒退下了。此刻时辰紧急,王爷身为十殿之首,是战是迎,得有所决断才是。不然的话……”
秦广王呼出一团薄雾,环顾左右,沉声道:“慌成这样,成什么体统啁?苏姀虽然妖焰冲天,可是也还没到只手遮天的地步。酆都城高墙厚,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进得来的。走吧,先去城门处看看再说。”
殿中侍官均觉秦广王不愧是十殿阎王之首,这气度胆识就是与众不同。
吾家吐气开声,身周数道缭绕不散的黑气越发浓厚,宛如数条黑龙,环绕着他上下飞舞着。
他血色目光大盛,大喝一声“妖狐受死!”,钢靴重重踏地,整个人挟着万钧之势向苏姀扑去!
酆都城外骤然响起一声奇异的呼啸,吾家钢矛宛如天外神龙般向苏姀胸前刺去。钢矛矛尖上不住射出点点乌光,看上去诡异万分。可是苏姀竟然不闪不避,反而挺胸迎上了吾家的钢矛!
当的一声,有如万千巨钟齐鸣,吾家只觉得自己如同和身撞在一座山上,神识魂魄一齐震动,说不出的难受。他定睛看去,立刻大吃一惊,只见苏妩竟然以一只纤纤素手凭空握住了他的钢矛!尽管钢矛矛尖距离她胸口不过一寸,但这一寸似已是永世难以逾越的距离。
苏姀嫣然一笑,道:“你当我们天狐一族只会镇心诀吗?今日就让你见识一下何为天狐不灭法!”
她似是存心炫耀,又扬起左手,以几片如贝的指甲在吾家碗口粗细的钢矛矛尖上一抓,结果由坚硬无比的玄冥黑钢锻造而成的钢矛竟然被她生生抓出五道深达寸许的刻痕!吾家这根钢矛在苏姀面前简直就似是面粉做成的一样。
吾家接连断喝三声,连运了三次大力,但钢矛就是不得寸进。矛尖处两道巨大灵力相冲相激,溅出无数乌光如箭,有数道乌光远远飞出,打在酆都城墙上,竟然炸出一个个海碗大小的凹坑来。这几道乌光所落处恰好在城门附近,只吓得城门后面的鬼卒惊叫连连,乱成一团。
吾家见进击不成,猛然一提神识,周身缭绕的黑气尽数收回到盔甲之内。他沉默地后退一步,双臂一收,钢矛竟然从苏姀手中拔出!
苏妩一怔,然后双目泛起彩光,笑道:“小鬼的花样越来越多嘛,待姐姐我看看你究竟还藏着什么本事没用来!”
吾家钢矛一得自由,立刻后退五十丈,与苏姀拉开了距离。这距离不远不近,进可攻退可守,乃是吾家与苏姀大战许久的心得。若是离得远些,就要与苏姀比拼道法。与天狐拼道术,那自然要被打得落花流水。而若与苏姀离得近了,又是近身缠斗。别的不说,苏姀灵动远在他之上,刚刚又见识过了她双爪锋利竞还胜过了自己的钢矛,吾家又如何肯与她近身缠斗?
谁知他刚立稳脚跟,忽然看到苏姀己在自己面前三尺处出现,一只如兰纤手己抓向自己胸甲。吾家左臂在胸前一挡,钢矛带着罡风,从自己身后扫了一圈。当当当当四记金铁交鸣声几乎同时响起,听得吾家自己都是心中一凛。
原来在他前后左右同时出现了四个苏姀!
只见其中一个苏姀笑道:“小家伙,没想到四个都是真的吧?”
吾家的确无从理解,在他印象中分身术仅有一个真身,其余分身虽然也是实体,但道行实力与本体相去极远。如苏姀这等四个分身皆如本体的,实是闻所未闻。吾家明白,刚才也是苏姀手下留情,她稍稍多用点力,刚才那一下就把吾家给分尸了。
吾家口中颂咒,身体一阵模糊,竟然在苏妩面前消失。四个苏姀同时转头,望向远处,果然那边一团黑雾涌起,吾家正从雾中走出。
苏姀与吾家连番激战,其实不过是电光石火间事。自开战之初,吾家战力何止提升了十倍?每次苏姀杀招一出,他总是能及时提升道行,有惊无险地避过,过不多时就能适应苏姀的攻击,转而开始反击。苏姀逐渐提升道行,他竞也一直跟得上。
这一场大战,直看得酆都城内观战之人目眩神驰。
“那是什么人啊?看服色好象是我酆都的守卫。”秦广王不疾不徐地问道。
此时十殿阎王早己云集酆都城头,都在观看着城下那一场恶战。听到秦广王问起,一名侍官立刻答道:“王爷,那人好象是巡城甲马队长吾家。”
秦广王点头道:“真没想到我酆都巡城队中竟然还藏着如此大才。”
楚江王接话道:“那是自然!吾家乃是本王举荐,还能差得到哪去?”
在一旁的宋帝王道:“这苏姀看来犹未尽全力,她该不会真能拆了酆都大门吧?吾家虽然勇猛,可也不是她的敌手啊!”
秦广王凝神望着城外战局,沉声答道:“九尾天狐自然是拆得了酆都大门的,可是依我看,如今的苏姀道行似乎远不到九尾天狐的境界。转轮王,你是十殿阎王中眼力第一,现下仔细看看苏姀道行究竟如何?”
转轮王早就在潜心观战,闻言立刻道:“奇怪,依我看苏姀目前只有八尾的道行。”
平等王讶然道:“转轮王,你真的没看错,她只有八尾道行?当年她来的时候可是已经有九尾道行了。”
转轮王怫然不悦道:“在这阴司地府中,还没有什么东西能瞒得过我的双眼去!”
楚江王闻言喝道:“既然如此,那还跟这头狐狸客气什么,直接骂回去就是!”
宋帝王立刻道:“话可不能这么说,她就算拆不了我们的大门,把我们堵在城里出不去也还是办得到的。你这般激怒了她,那时该如何是好?狐性多狡,又何况是天狐?依我看,这多半是苏姀之计,诸位不可不察。”
楚江王怒瞪回来,喝道:“难道我们还真的大开城门,出去迎接不成!堂堂阎王啊,这样做颜面何存?”
泰山王不阴不阳地道:“既然楚江王如此说,那就请您出城迎敌,将天狐赶回来处吧!这样就保全了我等的颜面了。”
楚江王一时语塞,气得说不出话来。
秦广王哼了一声,缓缓地道:“大敌当前,诸位还要争吵吗?争来争去,无非是不想担这个做决定的责任而己。既然如此,那一切就由本王来承担好了。来人,鸣号,把那个什么吾家给召回来!”
一声悠长苍凉的号角声刹那间传遍了百里方圆。听得号角声,吾家吃了一惊,而后喟然长叹,跳出战圈,向酆都城奔去。
苏姀含笑立着,倒也不追。
秦广王理一理袍服,就向城下行去。宋帝王忙跟上来问道:“您真要开门出迎?”
秦广王道:“当然。”
章一知返下
片刻之后,阎王殿中灯火通明,鼓乐喧天。苏姀高居上座,两侧一边五个阎王,依着次序作陪。高阶前数十名鬼女正自轻歌曼舞,殿侧一
排列着十余名乐手,丝竹阵阵,舞乐糜糜。
别看此处是地府阴司,然而殿中金碧辉煌,舞伎乐师,无一不是人间难遇之才。在这地府之中,繁华竟然远胜阳间。
苏姀一边欣赏着歌舞,一边笑道:“几百年不见,你这里倒是经营得不错呀!我看就是当朝宫中的舞乐,多半也不及你这里的水准。”
秦广王闻言呵呵一笑,道:“这倒也不难。阳间寿过七十已是古稀,可是我这里死魂却可长存。把那些前朝有名有姓的舞伎乐者凑到一起,当然要比阳间的水准强上一线。这倒是有些胜之不武,说来实在惭愧。”
苏姀望着秦广王,笑道:“你私扣阴魂不放,被上面知道了可是大忌啊!”
秦广王一点也不惊慌,道:“我哪敢私扣阴魂?这些人生前都有不同罪孽,需要相应下狱受苦,我把她们放在殿前服役,就算抵过了应受苦刑的时间。她们倒都还愿意。”
苏姀笑道:“这还有不愿意的?”
秦广王不语,只是呵呵笑个不停。
此时宋帝王向苏姀一举杯,道:“苏仙子……”他话未说完,秦广王忽然重重掐了他一下,将他后半句话掐在了肚子里,然后压低了声音道:“她讨厌的就是仙。”
宋帝王恍然大悟。苏姀身为天狐,仙人正是她的死对头。可是不叫苏仙子,又该怎么称呼她?直呼其名太过不敬,若以职司官名相称,她哪有官职?若是干脆不提她的名字,也是不妥。就在他犹豫不决、僵在当场之际,又是秦广王凑过来低声解围道:“她最喜欢别人姐姐……”
宋帝王当场愕然!
姐姐二字实在是太过肉麻,若是真的叫了,他还不得成为酆都千年笑柄?就算是摄于苏妹淫威,所有的阎王都叫了姐姐,那自己这个开了先例的也与众人有所不同,弄不好还得在史册中记上一笔。直到这个时候,宋帝王才体会到了秦广王的老奸巨滑之处,他与苏姀应酬了半天,居然没有一句话是需要称呼她的。
可是宋帝王举杯相邀,已经开了个头,此时苏姀一双妙目正自盯着他,又哪有可能缩回头去?宋帝王满心懊悔不该抢先拍这个马屁,本想讨个巧,可没成想反倒把自己给装了进去。
宋帝王已经感觉到苏姀目光正逐渐变冷,情急之下勇气陡生,张口就是:“不知苏姐姐此次前来酆都,有何贵干?若有用得上小王的地方,姐姐尽管吩咐。”
宋帝王一语出口,满座皆惊,就连秦广王都侧目以视,没有料到宋帝王不光叫了姐姐,而且还叫得如此自然亲热。
苏姀笑得花枝乱颤,掩口道:“姐姐我这次来的确是有点事的。这其一呢,算算也有几百年未到地府了,现下肚子饿得很,想寻点可口的点心吃吃。”
苏姀此言一出,在座十王登时有九王面色大变,有一些资格老的地府官员在偏席作陪,听到后更是吓得浑身发抖,不能自己。十殿阎王中
只有五官王是新晋,从未见过苏姀,浑然不解她话中之意,向身边的平等王探问道:“苏……喜欢什么样的点心?”
平等王怒视了他一眼,拼命压低了声音,回道:“亏你也是十殿阎王!天狐会喜欢什么点心?天狐最喜欢的就是你我这样的鬼仙!”
五官王这一惊非小,忙又问道:“那我们怎么还把她给放进来了?”
平等王白了他一眼,并未作答。五官王仔细一想,也就明白了。苏姀喜欢吃鬼仙,可未必就喜欢吃他们,若是哄得她高兴了,酆都城中何止万名鬼卒丁役?随便找些给她吃就是。
但若不放她入城,被她拆了酆都城门攻进来的话,那他们这十殿阎王首当其冲,估计都得入了她肚子。那时苏姀可未必管吃不吃得下。虽然说十殿阎王均是薄上有名的鬼仙,毁了也能重生,但那毕竟只是据说,还没有哪个阎王真的愿意冒这个险。
此时苏姀的目光忽然落在了五官王的身上,淡笑道:“你们两个私下里在嘀咕什么呢,是不是想给姐姐我下毒呀?”
五官王不愧身为十殿阎王,定力非同寻常,起身举杯道:“小王正与平等王商议,该给姐姐准备什么样的点心呢!”
苏姀笑道:“难得你有这份心。可不象你们的秦广王,满心只在计算着姐姐我的道行是八尾还是九尾,好看看能不能反过来吞下我。”
秦广王面不改色,抚须笑道:“哪有此事?我本事就是再大十倍,也没有这个胆子。”
苏姀先自饮下了一杯酒,淡笑道:“你若是没这个胆子,怎地我的弟子误入了地府,你们也敢扣着不放?”
秦广王心中微微一惊,道:“敢问那弟子姓甚名谁,我这就派人去查,只要不是注定阳寿己尽,那就一切好说。”
“张殷殷。”苏姀面带微笑,声音却是寒入骨髓。
听到这个名字,十位阎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均不知此人是谁。秦广王立刻吩咐了身边的侍官去查,然后起身向苏姀劝酒。他既然带了头,其余九王就一一上前敬酒,惟恐落了后。
一时间阎王殿上美酒如泉,马屁似潮,好不热闹。
苏姀来者不拒,酒到杯千,片刻功夫就己喝下十余坛烈酒。地府所藏之酒与阳间又有不同,酒性烈了何止十倍,十余杯酒下肚之后,有几位酒量小点的阎王说话已有些不清不楚,苏姀仍无分毫醉态。阎王们酒意一上,说话也就没了许多顾忌,一声声姐姐叫得无比亲热。
殿上侍立的阴司鬼侍虽从未见过如此阵势,然一个个镇定如恒,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不愧是地府干百年来精挑细选的人才。
没过多时,一个侍官一路小跑入殿,来到秦广王身边,刚想说些什么,忽然看到近在咫尺的苏姀,登时吓得牙关打战,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秦广王略一沉吟,当即道:“这里没有外人,有什么事尽管讲。”
那侍官吞吞吐吐地道:“王爷,张殷殷己然在册薄上查到,的确是收押在牢。只不过…—现在有些不大方便。”
殿中光辉骤然一暗,刹那间阴冷了许多。
秦广王双眉一轩,沉声道:“有何不方便之外,尽管道来!”
侍官额头冷汗滚滚而下,不自觉的压低了声音道:“张殷殷因逃狱伤人,尚未审罪入狱,因此被暂押未决牢中,这个……受了些拷打。下官前去提人,结果新任典狱官董言口称没有泰山王的手谕,谁都不能把她提走,然后一阵乱棍将下官打了出来。”
秦广王重重地哼了一声,转向泰山王道:“未决牢及审决人犯生前善恶事不是本王的职司吗?何时成了您的所司啊,本王连提个人犯都提不出来。”
泰山王面色当即大变,忙道:“真有此事?董言竟然如此胆大妄为,本王定要好好责罚他一番!”
“你就是泰山王?”苏姀道。
泰山王面色微变,忙道:“难得姐姐记得。”
“责罚?你准备怎么责罚啊?”
苏姀一句话温温婉婉的说完,还未等泰山王说话,她忽然黛眉一竖,纤手一拍几案,森然道:“我苏姀的弟子你们也敢上刑,这且不说,现下我己然坐在这里,还敢扣着人不放,你们是不是真的想验验我的道行啊?”
她纤手落于几上,发出清脆的一响,看上去与一个寻常弱女子拍案没什么区别,然而支撑着大殿的三十六根黑岩巨柱中的八根忽然无声无息地化成石粉,散落了一地。整个大殿轰的一声闷响,已是摇摇欲坠。
诸阎王个个色变,除却秦广王稳如泰山外,其余各王纷纷运起法力,将几乎要倒塌的殿顶撑住。阎王殿与酆都其它殿堂楼宇不同,此处由历代阎王设下了重重法阵禁制,就是那些大力鬼丁用巨锤猛砸,也伤不了阎王殿一砖一石。可是苏姀轻描淡写的一拍就毁了八根大柱,显然还是手下留情,这又该是何等道行?阎罗诸王心中暗付,只怕是他们顶头上司在此,也不过就是这等声威了。
整个阎王殿摇摇欲坠,四处不时爆出团团火花,舞伎鬼侍四处奔走,乱成了一团。然而十殿阎王有的在苦撑将倾的大殿,脱身不得,那几个能够抽身的自付必然逃不出苏姀的魔爪,谁敢拔腿开溜?
危难关头,还是秦广王镇定自若,他先向苏姀道了个罪,然后吩咐侍官道:“传我的令,带上三百护殿卫士前去未决狱提人,有敢阻拦者立即拿下,革消鬼藉,打入血池地狱!”
那侍官得令去了,泰山王面色阵红阵绿,再未敢多说什么。
这—次没过多久,殿外就响起一阵急骤的脚步声,十余名护殿禁卫涌入了阎王殿,分向两边一立,现出中间一个女孩来。她披散着一头青丝,着一袭布裙,茫然望着殿中众人。待看到苏姀时,她双眼一亮,不由自主地上前一步,迟疑着叫道:“你是……师父?”
章二惊梦上
“师父”二字一出,阎王殿上知情者人人皆惊。
知道苏姀弟子被抓是一回事,但现在张殷殷真在眼前,十殿阎王才觉得大事不妙。可是谁又能想得到这么一个柔弱女孩竟然会是苏姀这几百年不闻消息的大天狐的弟子?众阎王心神荡漾之下,法力未免有些不稳,殿顶立刻扑扑掉了不少碎石下来。
秦广王本是镇定自若,但当他眼角余光扫过地上一道裂缝时,眼角也不由得微微抽动了一下。
阎王殿中以黑玉铺地,上面隐隐约约透着些暗紫色的纹路。这些紫纹可非同一般,乃是前代阎王卸任登仙前以仙法作成,专为抵挡来自于九幽之下的秽气侵扰,是以这些黑玉坚硬无比,纵是整个阎王殿都塌了,黑玉地面也会安然无恙。
然而苏姀看似轻描淡写的一拍,就在黑玉上震出一道长长的裂纹,如此功力,如何让秦广王不惊?他也算见多识广,知道这一击显露的至少是八尾天狐的道行。
秦广王心中忧的另有一事,那就是维持黑玉上法阵的灵力实际上来自于神秘莫测的酆都内城。
酆都外方而内圆,百丈高墙所围之地正中另有一座内城。这座内城周环百里,上冲天宵,其高不知几许,通体以深黑色不知是岩是玉的硬石制成,坚固无比,万千年来光洁如镜的外表未曾现过一丝划痕。
内城有一道高十丈的巨门,但秦广王知道这座城门称为耳门,充其量不过是个装饰而己。传说中内城由外而内共有三道城门,每道城门之后都是一个玄奇的世界。其中外门每千年开启一次,然而因何开启,城内是何奇妙世界,却是只字片语也不见记载。算来自秦广王上任时起,至今也不过八百余年,还未得一窥内城的秘奥。至于中门、内门后的世界,根本就是无从想象。
秦广王进过耳门,门后十丈就是一片石壁,再也无路可去。耳门内坐着两名守门人,几百年来从未见他们动过。三百年前秦广王初入耳门时,即发觉根本无从测度这两名守门人的道行法力高深,三百年后秦广王再入耳门,仍然看不清两名守门人底细。
说起来,堂堂十殿阎王,掌管的不过是酆都外围的一小圈而己。
苏姀那一拍虽然威力无畴,秦广王倒不惧怕,他怕的是惊动了内城的两位守门人。酆都城中百万鬼灵,与内城有关联的不过十殿阎王而己。苏姀就是闹上了天去,只要没把哪位阎王给吞了,那事情就盖得下去。
在秦广王眼中,能瞒得住上面的事,就不是什么大事。
就算苏姀真吞了哪位阎王,事后也可以想办法推个干净。可一旦惊动内城守门人,就不是那么容易解释得清楚了。
秦广王正发愁之际,抬头望了一眼张殷殷,忽而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猛然浓眉一竖,伸手一指,怒喝道:“左右,给本王将吾家拿下了!”
吾家本沉默立在张殷殷身后,听到秦广王一声怒喝,不禁愕然,不明白秦广王何以将矛头指向了自己。一犹豫间,十余个穷凶极恶的镇殿卫士己围了上来,拉手的拉手,扳腿的扳腿,就要将他拿下。镇殿卫士素来目中无人,但吾家百年流放无恙归宋,与苏姀一场大战又震动酆都,可谓勇名在外,是以才会拥上这么多人擒拿吾家,一个个还战战兢兢的,与他们平素凶名大为不符。
吾家也不反抗,束手就缚,只是扬声道:“敢问王爷,吾家究竟所犯何罪?”
秦广王森然道:“本王问你,当日追捕这位殷殷小姐,是不是你带的队?”
“正是,但是我是奉了……”
吾家一句话未说完,秦广王即打断了他,喝道:“是你就好!还敢问本王因何治你的罪?左右,先把禁法枷给我上!”
两名镇殿卫士一声喝,身周黑气涌动,转眼间手中己多了一片闪动着幽蓝光芒的重枷,哗啦一声就套在了吾家颈中,将他牢牢锁住。禁法枷专锁鬼灵,一旦被它套上,吾家法力再高也施展不出来。直到禁法枷当的一声锁死,镇殿守卫们才算松了一口气。守卫队长乃是秦广王亲信,看了秦广王眼色,于是伸手将禁法枷上一个锁钮一扳,于是吾家再也叫不出声音来。
楚江王本来面色如菜,这时才稍稍缓过来一些,悄悄秦广王望了一眼,目光中不无感激。
秦广王不再理会吾家,转向苏姀道:“我地府律令素来严谨,决不会对未决魂灵乱施刑罚。但这吾家带队抓捕……不,请回殷殷小姐时显然未遵律令,给小姐带来些伤损。我地府办事向不徇私,本王己将吾家拿下,这就交由姐姐发落。”
苏姀未去理会秦广王,离座而起,走下黑玉高阶,向张殷殷行去。
“师父!”张殷殷忽然叫了一声,奔向苏姀,一个飞扑冲入她的怀中。
饶是苏姀千年来早见惯了朝代更替、人间悲欢,这一刻抚摸着殷殷黑发的手也有些颤抖。她柔声道:“好了,殷殷别怕。既然师父在这里,那就没事了。都有谁欺负过你,咱们这就一一跟他们把帐算清楚!哼,欠了咱的都得给我还出来,吃了咱的都得给我吐出来!”
秦广王面色一沉,对阶前侍官喝道:“传本王的令,把那大胆董言革除鬼藉,投入炼魂锅,油炸三日,让他神魂俱灭!”
那侍官一路小跑着去了,转眼间又跑了回来,面有难色地道:“回禀王爷,那董言他……他刚被扔入血池,就抵受不住血水侵蚀,魂魄早就化成了灰,已经无法再入炼魂锅了。您看!”
侍官说着递上一本薄记,正是记载地府小官鬼卒的鬼薄,董言那页上名字己变成了灰色,正是神魂俱销的标记。
“哼,倒是便宜了他!”秦广王余怒未休。
此时张殷殷逐渐收了悲声,抬起头来,笑面如花,从怀中取出一束枯草,向苏姀道:“师父,你看,我已经拿到还魂草了,没给师父丢脸呢!”
苏姀微笑道:“听说你之前己将这里闹了个天翻地覆的,胆子可不小啊!哼,让你吃点苦头也是应该的。说说看,这里的老鬼少鬼都怎么为难你了?”
张殷殷浅浅一笑,道:“无非就是鞭打,针刺,火烧什么,就是痛点,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反正我也拿到了还魂草。何况我好像此前不小心毁了不少小鬼,就当是还它们的报应吧!”
苏姀向那束枯草望了望,道:“你采的这束还魂草正好生长了九百九十九年,此时灵力最强。哼,你们看到没有,我苏姀的弟子,采几束草眼力也这么好!”
阎王殿中立刻马屁如潮。
张殷殷道:“若尘服下还魂草,该可以解了孟婆汤,把忘记的事都想起来……咦?我为什么一定要找还魂草给他呢,是想让他记起什么吗?我怎么想不起来了?”
张殷殷皱眉苦思,苏姀面上悄然罩上了一层寒霜,捧起张殷殷的脸,凝视着她的瞳孔,眼中泛起一点旖旎彩光。苏姀看了一会,柔声道:“殷殷,下了地府后你是不是吃过喝过什么奇怪的东西了?跟师父说说。”
张殷殷苦思许久。不知为何,她的记忆中出现了一块块的空白,虽然这些空白加在一起也没有多大,但零零散散的分布在各处,也就将她的记忆变成了支离破碎的一些片断。苦思之后,一幅模模糊糊的画面才自她意识深处浮现出来。
“好象在我毁了一小队骑兵后,在路边看到了一个女人,她……很亲切,也很漂亮。她说我已经很累了,停下来喝口水吧……嗯,我不知道怎么的,也就喝了一口。不过那水好难喝,我没喝完。自那以后,我就觉得自己有什么地方不对了,可是哪里不舒服又说不上来。”
“好,师父知道了。既然拿到了还魂草,师父这就带你回去了。”
苏姀安慰了张殷殷几句,向秦广王冷笑道:“孟婆换了,孟婆汤也换了,而且孟婆还可以四处走走逛逛,不用死守在奈何桥上:这才几百年不见,你这地府已经气象一新了呀!”
秦广王走近几步,搓着手低声道:“此事实是有苦衷的啊!前些时候纪若尘以生魂之体下到地府大闹一场,前任孟婆被他硬灌下盂婆汤,
失了神识。孟婆之位一日不可或缺,所以才选了新人上来。可是这新任孟婆为何会擅离奈何桥,伤着了殷殷小姐,本王实也不知啊!新任孟婆乃是宋帝王所荐,本王这就去查查清楚,依律严办!”
苏姀淡淡地道:“不用查了,把那孟婆也给我扔进血池地狱去!”
“这个……”秦广王犹豫了一下,但一咬牙,仍是道:“就这么办了!”
血池地狱销魂蚀魄,就职孟婆者都不以法力道术为长,一入血池地狱必毁无疑。从这一点上说她反而不若那些死魂,它们浸在血池中起码不会毁灭,只会承受永恒的痛苦而己。
苏姀又向吾家一指,道:“这个家伙真打算任我处置?”
秦广王立刻道:“那是当然。”
苏姀哼了一声,道:“你倒真还舍得!说不定再过上几百年,他就是地府里惟一能够挡住我的人,你这可是自毁长城啊!”
秦广王慨然道:“在您面前,我地府无须设防!”
苏姀轻笑一声,道:“难得你还有这个心!那好,这家伙我就一并带走了。哼,敢跟我作对,等到了阳世,我再慢慢的动私刑。”
苏姀话音未落,殿外忽然一声惊雷炸响,而后一个巨大之极的声音喝道:“大胆妖物,敢来地府撒野!今*****还以为走得了吗?”声音从天而降,带着肃杀,四面八方地从阎王殿的窗户殿门涌入殿中。十殿阎王的面色个个白了三分,这倒非是因为他们畏惧,而是喝声中附带的肃杀瞬间就将他们的道行压低了三成。十殿阎王都是如此,其余鬼卒侍官更不用说了。有些侍官还能发抖,余下的连动都动弹不得。
秦广王见苏姀目光转来,双手一摊,苦笑道:“你刚才立威一击惊动了内城守门人,这个……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唉,这下我该如何向上面交待啊!”
章二惊梦中
深入南疆后,人烟也就稀少了许多。这一带地势起伏不定,山峦众多,密林丛生,交通不便,往往要翻过几座山头,才会见到一两个土著的村落。
南疆处处险恶,然而也时常会见到清溪流泉,碧草星花,山气氤氤,云霭漫漫的清奇胜景。一路向南,可谓十里一景。
此次南行,纪若尘与顾清一路游山玩水,就是有些不开眼的凶兽凑上来也都被二人轻松打发,实在是轻松写意。但探寻灵力之源这种事,所有凶险均是集中在最后阶段,此时的轻松并不能说明什么。
站上山顶的一块圆石后,纪若尘眼前豁然开朗,远山隐隐,雾霭沉沉,沉静中又有隐约的压力。他遥望远方,只觉得面前无边的云雾如海,看似平静的海面下暗流汹涌,似有一头万年巨兽隐伏其中,正窥伺着他。
自下山后,纪若尘心头就压上了一块极为沉重的巨石,并且每过一天都会更加沉重一分。最近几日,他已完全笑不出来,甚而有时候觉得呼吸都为之停窒!这对于心志极为坚毅的纪若尘来说,实是前所未有之事。顾清也早就察觉了纪若尘的异状,但灵觉已与天地合一的她此次怎么也无法探知他的压力从何而来。她早已用各种卦法推算过此事,结果均是隐在重重迷雾之中,无从得知。
纪若尘心头压力来得莫明其妙,又无法可御,根本不是什么心法道术能够化解得了的,又不知心结来自何方,实是无计可施。顾清别无他法,只得在纪若尘实在承受不时将他拥入怀中,稍稍助他抵挡心头重压。
纪若尘一路苦苦支撑着,直到踏上山顶的这一刻。
二人早自本地土人处得知,此山名为惊梦。
纪若尘本来面色苍白,此时逐渐恢复了血色,看上去己完全与平常无异。但就在刚刚,他清清楚楚地听到心底传来一记脆响,于是知道,心底那最后的支柱己然断裂。
巨石落下,却无声无息。
砰的一声轻响,纪若尘束发的冠带炸得粉碎,一头黑发无风飞扬。“若尘,你怎么了?”面对无法预知的变化,顾清声音中也隐约现出焦急。
纪若尘轻叹一声,转过身来,道:“我好像已经明白了。”“明白了什么?”顾清尚未问完,纪若尘己伸臂将她揽入怀中。
自有婚约之后,二人之前也偶有亲密举动,但纪若尘如此主动却是前所未有。望着那双近在咫尺的深瞳,素来云淡风清的顾清忽而口干舌燥,喉咙哑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心也几乎停止了跳动!
此时此刻,仙子己坠凡尘。
纪若尘凝望着那早己刻印在心底的容颜,良久不动,如同此前从未发觉过她的容姿,又似再过片刻就是永别,要在这短短时光中看个够。
就在顾清迷离的目光逐渐恢复清明之时,纪若尘忽然双臂一紧,双唇悄然间印上了她的樱唇。
在这如清淡得如蜻蜓点水般的一吻中,柔腻,冰冷,坚硬,炽热,期待,绝望,太多太多的东西混在了一起,融成了全新的一股味道。
那似乎叫做肝肠寸断。
刹那之间,顾清双唇微开,己惊得全身僵硬,面上血色尽褪。一抹晕红旋际浮上她的面颊,僵硬的身体逐渐柔软,靠在了他的身上。她眼中隐现喜色,向纪若尘望去,忽然发现他的面容有些模糊。
她的灵觉己变得十分迟钝,直到举目四顾时,才发觉周围已是黑沉沉的一片,有如身处子夜。此刻尚未到午时,怎会现出如此景象?
顾清眼中恢复清明,向天空望去。天空中本是万里无云,艳阳高悬。但此刻空中尽是不知从何而来的铅云,厚重沉郁,将所有的阳光都挡在外面。铅云翻涌不己,还在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将中天的雷云挤压得逐渐下沉。从她的角度看来,似乎整个天都塌了下来!
顾清心头浮上一丝隐忧,铅云中渗着一种玄异的气息,似是极熟悉,又似是十分陌生。
如此异象,必生大变。
顾清忙向纪若尘望去,却见他根本未向天空望上一眼,双眸定定的,只是在看着自己。
顾清心中狂跳几下,道:“若尘,你……”天地间骤然炸响一记霹雳!
霹雳无声,也不知是大音希声,还是威压如涛,己不需声音。
狂风又起,将顾清后面的话都堵在了口中。
纪若尘双瞳深处己转成深青色,肌肤上也浮起斑斑铜绿。他放开顾清,转身遥对南方。
这时一天的铅云都旋转起来,越转越快,天心处的铅云不住向下延伸,形似漏斗。
啪的一声脆响,一道紫电从云层中挣脱出来,欢快地在空中盘旋几下,才一头扎进下方的山林中。
轰然一声,这道细长的紫色闪电有着与其大小绝不相称的惊人威力,所落处骤升一道粗达数十丈的巨大紫色火柱,火焰瞬间由紫转白,由白转青,最后才变成暗红色的普通火焰,再向上冲了一冲后,就化成一道烟柱,冲天而去。
火柱从燃到熄,不过短短一瞬,然而紫火所及处已是一片焦土,密林己被焚成灰烬。
下探的铅云越伸越长,有如一头狰狞黑龙。
噼噼啪啪的,越来越多的紫色闪电从云层中浮出,绕着黑龙飞舞回旋,偶尔有一条闪电落下,就会激起一道冲天火柱。
天己深黑如墨。
但空中乱舞的紫电与时不时腾空而起的火柱映亮了这个世界。只是树花土石,一切的一切都被涂上一层紫幽幽的光芒。这幅图卷本该是幽深诡异的,但在纪若尘眼中看到的,却尽是煌煌天威!
空中张牙舞爪的黑龙终于散了,在深黑的底色留下一块巨大的空白。留白并没有存在多久,一道辉光自天而降,所照耀处焦土复苏,枯树抽芽,刹那间己于这焦雷炼狱中再造出一块净土。
辉光中传来仙乐隐隐,一朵三色莲花自空徐徐降下,莲花上虚立一个男子,以璃珠束发,身着月白仙袍,绣风起云生。
看那如玉似珠的面容,正是吟风!
只是此刻的吟风双目绽放着夺目金光,将这一方世界映得纤毫毕现,光焰之强己完全无法直视!他挟涛涛天威而降,再也不是当日那个始终找不到方向的吟风。
吟风足踏莲花,在空中立定,抬手向纪若尘一指,淡道:“大胆贼徒,你还不知罪吗?”
纪若尘默然不答,手中不知何时己多了一株枯焦的小树,右手竖掌如刀,一下一下地切削着焦木,转眼间一根木棍己近成形。他肌肤上逐渐透出阵阵青气,每出一刀,青气就浓了一分,渐渐将他整个人罩于其中。
呛的一声,顾清古剑出鞘,挡在了纪若尘身前,喝道:“笑话,他何罪之有?我们受命于天,岂是岂是你能随意裁定的!”吟风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她。
这一句话,顾清初时说得从容坚定,可是在吟风似能够穿透一切的目光注视下,她只觉得越来越是心惊,每说一个字都是如此艰难。这是前所未有的事。纵使天崩地裂也不足以顾清稍动颜色,她惊,只是因为自吟风身上正不断散发出有如实质的威压。这威压淡而不散,含而不露,然而绝非世间寻常秘功法诀施放的威压能及。
这是仙威!
而且这仙威她是记得的!
这记忆并不是来自今世,而是源自前生。那是生生世世,不知几万几千年积累下的记忆己快成了她灵魂的一部分。
好像有件事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错得厉害。顾清心底油然而生这样一个念头。
“清儿。”声音自她身后传来。
顾清回首,茫然看着唤她的纪若尘。
纪若尘手中木棍己然成形,双瞳放射着幽幽青光,身周则缭绕着阵阵青气。但他瞳中青光深邃幽远,深不见底,与身周源自文王山河鼎的青气大不相同。顾清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这个样子,只是以她的眼力,也看不出纪若尘瞳中青光发自何处。
见顾清回首,纪若尘脸上浮起微笑,道:“清儿,恐怕我们不得不分开了。虽然这结局该是无法更改的,不过,我还是愿意试试。”若只看他表情,只听他语气,纪若尘轻松写意得就似是与顾清商议些赏月钓鱼的逸事一般。
顾清错愕之际,纪若尘的身影己然消失。
在她眼前,只余下一道淡淡的青色尾迹,蜿蜒着升上天空。
章二惊梦下
“米粒之珠,也放光华?”吟风左手负在身后,右手向前轻轻一挥,就似是要赶开一只喧闹的苍蝇一样。
随着他的动作,夜天下游离飘荡的紫电中分出了数道,向正踏空而来的纪若尘劈去。
纪若尘速度并不快,身形忽隐忽现,曲曲弯弯地向着吟风逼去,只在空中留下长长的淡色尾迹。他趋退之间全无规律可循,堪堪让过了前面三道击来的紫雷,然而终还是避不过第四道紫雷,被那吞吐不定的电火在腿上灼了一下。
纪若尘一声闷哼,拖着一条已完全动弹不得的右腿,依然向吟风冲去。
吟风曲指一弹,三道紫雷在他面前汇聚成一颗斗大的雷球,一隐一现间,雷球就已出现在纪若尘面前!雷球的移动方式与纪若尘一模一样,均是瞬间跨越一段距离,然后再闪现出来,与传说中缩地成寸的道法颇有类似之处,只不过雷球的速度比纪若尘实是快得太多了。
纪若尘面沉如水,双目青光大盛,焦木棍向下而上,后发而先至,挑在了紫雷球上。空中骤现大蓬的紫色电火,纷落而下,雷球呼的一声转而飞向远方。然而纪若尘手中焦木棍已只剩下半截,眼中青光忽明忽暗,暗淡时几乎要完全熄灭。他向吟风望去,迎上了吟风始终绽放着夺目金光的双眸,然后从容一笑,眼中青光转淡转深,换成了幽幽蓝色。
夜天中乍现一道极淡的蓝色光带,纪若尘一出现在吟风身后,手下焦木棍不带一丝风声,向吟风后脑击去。
吟风剑眉一扬,似也对纪若尘竟然挡开了自己的一击感到些许惊讶,他随即恢复宁定,冷笑道:“这点邪术也想在吾仙家正法之前逞威?定!破!”
闪烁着淡淡青芒的焦木棍几乎己触到了吟风飞扬的黑发发梢,然而定字一出,它就凝定原处,再也无法前进一分。
不过那个破字,纪若尘是听不见的。
他只看到焦木棍上光芒刹那间己淡去,木棍表面布满了裂痕,随后一条条木丝纷纷剥离,浮游于空。他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手中的木棍化成一蓬木丝,然后握棍的手上也爬满了裂纹,一颗颗细小的血珠逐渐渗了出来。
呼的一声,无形的阵风在他心房中吹起,吹熄了那朵倔强的蓝色火苗。
纪若尘哼都哼不出一声来,仰天就向后栽倒。掉落了十余丈后,他才恢复了一些行动能力,用还能行动的左足不住向地面虚点,每点一下,落势就会缓上一缓。他是稳住身形,再行向吟风进击。
三色莲花载着吟风徐徐转身,他抬手遥遥向纪若尘一指,空中又一道紫电当头殛下!此时纪若尘连维持凝空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哪还有余力躲闪?无奈之下,他扬起染血的右手向紫电拍去,希冀能够以解离仙诀化解这必杀的一击。不过此前解离仙诀只能用在法宝等凝固了灵气的器物上,象这般直接炼化紫雷,还是他根本未曾领悟的境界。而且他心中不知为何浮上一个明悟,那即是不管用在什么地方,这一次解离仙诀都将全无用处。
紫电如涛而下,毫不停留地漫过他的右手,随后将他整个人吞没,方才奔涌而下,落在群山之间,激起一道冲天焰柱。
紫焰散尽,纪若尘现出了身形,看上去衣履如常,与被紫电击中前并没有什么不同。然而他身体忽然一软,如一片落叶,悠悠落下。
还未等他落地,顾清己出现在他下方。她伸手轻轻一带,纪若尘落势立缓,徐徐躺倒在山岩上,然后古剑一振,斜指天空,剑尖上亮起一点精芒,化作一片如水光幕,抵住空中又一道追袭而下的紫电。
涛涛紫电天火在单薄无比的光幕前竟不得寸进!顾清尚得余暇望了倒地不起的纪若尘一眼,幽幽叹道:“那可是紫火仙雷啊!怎么可以用解离仙诀去挡呢……”
她这句话似是对着纪若尘所说,然而声音语气,都象是在对着自己说的一样。古剑此时发出轻微的啸叫声,剑身上涌出一道道隐约的光纹,交错向上,将与光幕相持不下的紫火仙雷一路绞散。这一剑看似平淡,然则能够击散紫火仙雷,内中蕴含的又该是何等声威?!但挥出这一剑的纤纤素手,指尖却在轻轻颤抖不已。
天空中又是一道紫电落下,再次被古剑光幕挡住。
吟风立于三色莲上,只是定定俯看着顾清,也不着急催运仙法,任仙雷与顾清的古剑相持不下。良久,他忽而叹了口气,道:“你倒还记得御天印与破法印,那怎么还如此胡涂?”
听到御天印与破法印,顾清悚然一惊,脑海中刹那间闪过数张画面。
那是四野荒荒,茫然不见尽头。另一边是一片浩浩大水,彼岸同样隐在云雾深处。苍穹幽幽,无以测度其高远。
此时远方云开雾动,一位仙人足踏三朵仙莲,破风徐宋。他四顾一番,然后径向这方行来,含笑道:“五百年未来,倒没想到这里居然出了一方灵物。看你灵性十足,也罢,我就试着点化你一番,且看你能不能借此机缘脱却石衣,炼就仙胎,也成就一番道果。”
言罢,那仙人就盘膝坐下,从怀中取出一卷天书,朗声颂读起来。天书卷册甚厚,但那仙人从容不迫的读完,似也不过花了一刻功夫。也不知是仙山无日月,还是它神识未开,蒙蒙中不知时日流逝。
一卷天书中大多内容都在似懂非懂之间,也不知都记得了没有,然而其中有一段内容异常的清晰,那即是御星印,可守御万千邪道法门。
浑浑噩噩间又不知过了多久,天生风,水起岚的一日,仙人复又行来,依如前次一般盘膝坐下,取出天书颂读,颂罢后起身踏莲而去。不过这一次空中有仙乐余音荡漾,与前一次大有不同。可是若细细回想,似乎前一次仙人颂经时也该有仙乐盈耳,只是不知为何,那时全没有注意到。
第二卷天书同样内容浩繁,内中一篇破法印,可解世间防御法。
原来,这就是御星印与破法印的出处。
呛啷一声,顾清未及去想自己方才用来破去紫火仙雷的是不是御星印与破法印,纤手己握不住古剑,任它落在地上。
空中的光幕随着古剑的掉落而消失,紫火仙雷失了对手,呼的一声气焰大涨,扑天盖地地向顾清袭来!然而顾清呆呆立在原地,对行将将她吞噬的紫炎仙雷视而不见。
紫火仙雷堪堪冲到顾清面前时,由刚化柔,就此停在那里,原本威猛无畴的紫光也暗淡下来,幽幽紫光映在顾清那绝世脱俗的容颜上,明暗不定,一如她此时的心境。
这时一根树枝无声无息地从旁伸过,击在顾清面前的紫焰仙雷上。
紫焰仙雷是何等威力,自然刹那间就将这根树枝给焚成了灰烬,但凝止不动的仙雷居然也被这根树枝击散!也不知这根平平无奇的树枝上究竟附了何种道法。
顾清茫然抬头,见纪若尘站在身旁。他面色己恢复正常,一点也不似受过重创的模样。然而顾清看清了他的面容后,樱唇微张,长长的睫毛登时一颤。
“不要紧的,我再去试试。”纪若尘微笑如常。
他再次腾空而起,这一回留下的暗蓝尾迹暗淡了许多,走位身法也不再如第一次那样飘忽莫测。
吟风未有任何动作,只是眼中的金芒亮了一亮。
夜天中乍现一条紫电!这道紫电与此前那些紫电皆有不同,笔直如虹,若一道粗大的紫色光柱,瞬间就从天至地,贯穿了纪若尘的胸膛!
纪若尘冲势骤止,然后直直自空掉落,沉重之极地摔在山岩上。受此震荡,纪若尘口一张,喷出的不是鲜血,而是一团燃烧的紫色天火!吐出天火后,他再也动弹不得,眼神己然焕散,惟有如一条离了水的鱼一样不停地喘息着,偶尔吐出一小团袅袅的紫烟。
顾清没有任何表情,呆呆地看着时不时抽搐一下的纪若尘。
纪若尘喘息了许久,眼底深处又燃起幽暗的蓝光。他上身动了动,以肘支地,慢慢坐起,站立,腾空。他就如一位刚刚走出沙漠的旅人,疲弱之极,双臂软软垂下,连抬一下的多余力气都没。他在空着浮着,过一会才会升上一丈,然后又是停下来载沉载浮地休息片刻,才能再向上一段。
毫无征兆地,一道紫芒从天而降,眼看着要自上而下将他贯穿。
剑芒亮处,紫炎天芒被一分为二,斜斜入山,在群山间留下一个深不见底的焦洞。
顾清看了看不知何时回到手中的古剑,又望了望被自己从空中生拖下来的纪若尘,轻轻一声叹息。
“天道当前,你怎么还是如此胡涂?”久未做声的吟风皱眉喝道。
“清儿,这件事已经与你没有任何关系了,只是我自己还不想放下而己。”纪若尘微笑道。他拉开了顾清的手,又向天上飘飞而去。
这一回自始至终,他未再向顾清看上一眼。
顾清伸手,似是想拉住纪若尘,然而就在此时,她脑海中忽然一声轰鸣,无数被尘封的画卷如潮水般涌出,刹那间填满了她全部的意识!也曾有两人或为兄弟,或为亲朋,修道炼丹,善始善终之时,可是十世中也无一世。不知几多少次轮回,她无忧无虑地生活,他则四处征战,杀人盈野,凶名传世。直至垂暮之年,两人才得匆匆一晤,于是她才悟起了轮回因缘,恍然一生平安的源头。然而他阳寿己终,一面之缘,此生己尽。又有数世,她独自度过一生,直至临终前刹那的明悟,才想起曾在幼时曾在水中跃起、为自己挡去一箭死劫的大鱼是何来历。也曾有饥荒之年,她本该跻身饿孚,但总会有一只或鹿或羊的兽畜在她面前停下,就此成了她腹中之食。如此的生生世世啊……
古剑再一次落地,顾清转过身去,不忍、也无法再看身后死战的二人。
空中紫芒乍现,纪若尘再一次重重摔落在地。喷出体内余火之后,他又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只是无论怎样尝试,他都己无法腾空。
三色莲上的吟风,此刻是如此的遥不可及。
纪若尘笑了起来,笑声中竟有着阳光的气息。
幽幽青光暂时压过了夜天下的紫芒,文王山河鼎冲天而起!然而吟风足下三色莲也自行飞出,迎上了文王山河鼎。
一阵地动山摇之后,纪若尘仰天倒下,然后当的一声,己化回寸许小鼎模样的文王山河鼎掉在他身旁,极不甘心地呜叫数声,这才化作青光散去。
纪若尘仰天躺着,就这么仰望着高高在上的吟风。
吟风身周光风缭绕,足下莲华生香,仙风云体,世间罕见。他眼中神光,从不曾暗淡过。
纪若尘微笑,左手五指艰难挪动,在一片焦土中翻找着,试图抓住些什么。终于,他的指尖触到了一截木枝。不知耗费了多少努力与决心,他才将这截木枝抓在手中。
这截断木粗一寸,长三寸,刚堪一握。可是他看不见,也就无从知道。
他全副的心思,就是抓紧这截断木,好支撑着站起。
“天道无情。即有前因,必有此果。你这就去吧。”吟风说罢,一指指天,空中又聚成一团天火,浩浩落下。
纪若尘的脸庞己被天火映上了一层淡紫色,然而他眼中只有莲华上的吟风,根本未向落下的天火望上一眼。
忽闻轻轻一叹,叹尽了世事苍桑,死生如戏。
一只如雪纤手从旁伸过,托住了行将落下的天火。
“此事错在我而不在他。放了他,我会跟你回去,完成百世轮回之约。”顾清语气淡漠之极,似乎这件事与她全无干系。可是她双眼所望处既不是吟风,也不是纪若尘,而是隐隐群山。
“可是此子满身血腥,若不除去,世间必生浩劫……”吟风剑眉一皱,旋又舒展开来,摇头叹道:“也罢,百世轮回己满,我还管这尘世浊事干什么!不过解离仙诀非是这世间该有之物,我是要收回的。”
吟风话音一落,顾清掌中所托天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也不见吟风颂咒掐诀,纪若尘就感觉脑中一动,己多了一片空白出来。
顾清慢慢俯身,轻轻以手拭去纪若尘脸上的烟火灰迹,又解开他前襟,凝望着那方静静躺在他胸口的青石。
“这一世的因果,其实万年之前就已经注定……”
“我已经忘了。”
看着纪若尘如往昔一样的微笑,顾清的手逐渐变得僵硬。她突然一把扯下青石,一张口将青石吞下,然后冲天而去。
吟风望了纪若尘片刻,摇了摇头,长叹一声,驭动莲花,随着顾清远去。
在他们身后,这不知是日是夜的时光,己然凝固。
忽然一声霹雳,又是大雨倾盆。
章三执念上
南国是多雨的。
因为多雨,因为温暖,所以造就了南国一片生机盎然的世界。处处清山秀水之中,也有一片片因生机过于旺盛而形成的绝地阴谷。但那重重瘴气之下,其实也是一个处处生机的玄妙天地。在天心地眼中,毒蛇虫蟊也是生灵。
雨已经下了一天一夜,大片大片焦黑的泥土中又泛出了星星点点的绿。用不了多久,这片死地又会恢复生机。
雨水汇聚成溪,数道溪流再合在一起,就成了滚滚而下的山洪。洪水冲刷着山坡,将一层层焦土卷向山谷。
山洪来得快,去得也快。洪水尽退后,山坡中露出一个人来。他身体半掩在泥土中,也不知在土中被埋了多久。
一头灰狼嗅着地,爬上山坡,试图找些不象它这么好运,能够在山洪中劫后余生的羊兔果腹。它一路嗅到这人身边,却有感觉到有些奇怪。这个人死不象死,生不象生,实与它以前遇到的食物大有不同。
灰狼抬起头来,狼眼定睛望着那人的双眼,只见他双眼直勾勾地望着天,可又不知在看些什么,就这样动也不动一下,眼中的光泽都凝固着。灰狼忍了半天,终还是抵不住腹中如火烧般的饥饿,准备一口咬下去。
谁知就在这时,那双眼睛忽然动了一动,转而望向灰狼!灰狼的狼牙本己触到了他手臂的肌肤,但刹那间肌肉僵硬,完全无法咬下去。
他从容抽回手臂,从泥土中站起,四下环顾一番,然后轻轻拍了拍灰狼的头,微笑着道:“我已经忘了,你呢,你忘了没有?”
灰狼又怎么懂得回答?
直到那人走远,灰狼突然一声哀鸣,四肢一软,瘫倒在地。它挣扎了好半天才勉强爬起,夹紧了尾巴,张皇逃窜。
无尽海。
只要一踏进无尽海的地界,天立刻会阴下来,风也会变冷。
这一天,无尽海的寒风格外刺骨,它缓慢涌动着,一团一团的,沉重得足以令人窒息。
若能放眼千里,自然可以看到风中有一个个高大威猛的身影若隐若现。身影明暗之间,往往己移出百丈。
一名正在风中穿行的洪荒卫忽然停下脚步,高达二丈的魁梧身形一点点变得清晰起来,就如掀去了一层薄纱一样。他停下不久,一阵阴风就将另一名洪荒卫送到他的身边。
先一名洪荒卫将手中关刀一摆,翁声翁气地道:“十七,你不去自己地界巡守,偷偷跑来我这里做什么?小心主人察觉,关你三年黑狱!”
后一名洪荒卫手中钢矛矛尖一震,显然有些惊慌。他四下望望,就象生怕主人躲在一边一样,然后才压低了声音道:“十二兄,这一次小姐如此倔强,你说会不会真的惹恼了主人?一千多年来,我还是第二次见到有人敢如此对主人说话。”
那名为十二的洪荒卫哼了一声,道:“小姐与主人之间的事哪轮得到我们去插嘴?巡好你的边吧!”
十二话己说完,可十七根本就没有动的意思。
十二四下望了望,见四野无人,于是凑过来小声道:“小姐向来性情温顺,这一次怎么会如此倔强,竟然以死相逼主人让步?我看其中必有原因!至于这原因嘛,十四、十五当初曾去营救小姐,多半知道一些什么。等交完了任务,咱们私下去问问。”
十七点了点头,道:“咱们毕竟是看着小姐长大的,唉,可不希望她有什么伤损。”
两人正自私语,忽而身后传来呛啷一声轻响,他们动作立刻僵住!随后一把乌钢宣花长柄斩山斧探到了两名洪荒卫的头盔中间,将他们对望的视线格开。两名洪荒卫顺着斧柄一路回望上去,这才看到身后那高大的持斧洪荒卫,登时惊得铁甲一阵乱震。
“五队长!”两名洪荒卫一齐行礼。
名为五的洪荒卫从乌钢盔缝隙中喷出一团白气,沉喝道:“你们两个撤离职守,该当何罪啊?”
两名洪荒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是十二上前一步,道:“五队长,我们只是在担心小姐而己。对了,这话说起来,当初可是您带着十四、十五两人去营救小姐的,队长能否透露一下,小姐究竟为何会有这般奇怪举动?”
“这事岂是你我该问的?主人神通镇天,无论他的决定是什么,都必定是对的。我们何须为此担忧?”五队长冷冷地道出这番话,又将巨斧在地上重重一顿。见两名洪荒卫唯唯喏喏的,他忽然话风一转,道:“其实上次出去,我倒是见到了几个人,其中有一人与小姐这次的举动看上去很有些关系。”
“那是何人?”十二精神一振。
“与小姐有何干系?”十七上前一步。
谁知五队长竟然道:“这我当然是知道的,可我就是不说!”
十二十七愕然之际,五队长巨斧忽然一震,沉声喝道:“好大胆子,居然还有人敢硬闯我无尽海!你们在此驻守,我带两个人前去拦截。哼!”
十二十七对望一下,齐声道:“我们也去!”
五有些诧异,道:“那人虽然道行不差,但三人已经太够了。你们还去干什么?”
“如此胆大妄为之徒,不狠狠教训一番,他还当我无尽海无人呢!”十二说得大义凛然,五队长听得也点了点头。
“十二兄说得极是!我等也去,可叫他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此次定要将他生擒活捉,痛打一番,方才出得心头这一口恶气……”十七道行修为显然就要差了一层,他话音未落,五队长手中巨斧就发出筝的一声轻响,喝问道:“你心头何来一口恶气啊?!”
“这个……”十七一时不知该当如何作答。
五重重地哼了一声,巨斧一摆,还是带着两名洪荒卫向远方如飞而去。
在无尽海的最深处,天藏青,海深蓝,四顾幽幽,不知其远。茫茫大海如一片明镜,竟然没有分毫波纹,水面下波光隐隐,将这片分毫没有天光的世界映亮。
海的中央,有一点如繁星般的光华正在熠熠生辉。那是一把精巧的匕首,刃锋三寸,刃身镂空,雕着双蛇缠绕。匕首以墨玉为柄,玉质晶莹剔透,几乎完全透明,遥遥望去,似有一团黑雾包裹着匕首刃锋一样。这把匕首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柔而淡的杀气,让人远隔百丈就能注意到它的存在。
这把匕首是如此夺目,但若有人立在这片海上,必然不会将目光落在它上面。只因在它旁边三尺处正跪坐着一个青衣如水的女孩。她秀发高高挽起,露出修长自晰的脖颈,有若一只天鹅,一双如兰的手并捧放在膝前,雪白的中指指尖处缓慢地渗出一滴血珠,慢慢扩大,悄然滴落在海面上,为这寂静之极的世界添上滴嗒一声轻响。
血珠落在海面上,化成一抹淡红的血晕,被海面下的波纹逐渐冲淡、带远。但海面有如一块打磨到了极处的蓝玉,承托着她,却未曾打湿那柔柔的青色衣裙。
过了片刻,嗒的一声轻响,又是一滴血珠落在了海面上,徐徐化去。
如是这般,一滴又一滴的鲜血自她指尖渗出,归于大海,似是永无止尽。而她就那么跪坐着,动也不动,如玉般的面庞上隐隐透着苍白,唇上只余一抹淡淡的红。但她对于渗出的鲜血毫不在意,端坐不动,有如一尊玉雕,低垂的双眼、长长的睫毛都不见分毫颤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海天之间响起一个柔和、浑厚的声音,这声音并不宏大,如一个人对坐而谈。然而这声音又是说不出的洪亮,以至于传遍了这片如镜般的大海每一个角落。
“你这又是何苦?”
青衣双眼不开,只是柔柔地道:“叔叔若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无尽海再一次沉寂。
同样的问答已经是第三次了。
青衣面前那柄匕首也是一件异宝,只消触到了它的刃锋就会流血不止,但不会看到肌肤上有任何伤痕。若无高深道术解咒,那么触到了匕首之人惟有流血而死。
青衣的伤很轻,轻到了难以置信的地步。这样一来,流血的过程就会变得非常漫长,时候久了,就是那单调之极的滴嗒声也足以令人发疯。
同样的问答已经是第三次了。
匕首始终放在青衣面前。
无尽海主人虽号称神威通天,但没有收走匕首,也未化解青衣身上的诅咒。若青衣有心收了一把匕首,自然还能找出另一把来,所以收也没用。
于是无尽海主人与青衣就这样僵持了下去。
没过多久,无尽海的寂静就再一次被打破。伴随着阵阵尖厉的风声,远方徐徐升起一团淡雾,雾散后,平滑如镜的海面上己现出一座小岛。此岛孤悬海的中央,四壁如刀削斧凿,破海而起,巍巍峨峨。
小岛最高处有一座石台,犹如一个天然宝座,座上高坐一个男子,虽看不出半分气势,然而无论是谁,都会不由自主的去仰视这高高在上的男子。
环绕着孤岛的是永不停息的罡风。单是看罡风留下的一道道淡墨色轨迹,就可想而知罡风的劲烈威力。若是道行寻常些的修士,只怕还未踏足孤岛,就会被这些罡风生生切成肉粉孤岛距离青衣并不遥远,但那男子的身形面容都如隐没在云雾之中,根本看不清楚。
青衣张开双眼,望向孤岛。她也看不清岛上那个男子,自她记事时起,就从未看清楚他过。其实不光是青衣,据洪荒卫所述,自古以来从未有人能够看清楚这永远在孤岛上端坐不动的无尽海主人。
青衣面前三丈处的海水忽然化开,潋出一朵水花,然后海中一道暗金色光柱冲天而起,直上九宵。光柱尽散后,在青衣面前出现一幅玉册,封面上镌着暗青色的两个大字。这两字与世间一切文字皆有不同,不过青衣自然而然就知晓了内中含义:
轮回。
“这就是你要的速成之道了。”无尽海主人道。
青衣嗯了一声,伸手一招,玉册就自行飞入她的手中。她轻抚着玉册封面,指尖上此时渗出了一滴鲜血,染上了那个似篆非篆的轮字。血迅速渗到了这个字的每一个角落,于是暗青色的字转成了艳红,浮上一层蒙蒙的光华。
无尽海主人又道:“此法凶霸凌厉,实是有违天道。若你修行此法,至少会损寿千年,这你可真的想好了?”
青衣点了点头,柔声道:“若不得此法,纵是延寿万年又有何用?我知道叔叔想我今后可以统领天下妖族,奈何青衣素来胸无大志,心里既然已有了一个人,就实在放不下这许多大事了。所以这一副担子,青衣是挑不起的。”
那高高居上的男子叹道:“世间一饮一啄,莫非天定。任你千般努力,最终仍会回到天道循环中来,不过是空忙一场罢了。”
青衣嗯了一声,道:“青衣不若叔叔那般看得透过往今来,也不奢望会有什么结果,只想着能够尽力而为,求一个心安而己。”
说话间,她的指血己浸过了回字。玉册骤发一阵强光,然后消失无踪。
孤岛一阵模糊,又隐没在虚无之中。
青衣起身,向着孤岛消失的地方盈盈一礼,轻声道了一声:“叔叔,对不起…
章三执念下
“原来,这里的风是冷的。”虚无如是想着。
风的确很冷,而且强劲。虚无身上的道袍单薄得让人看了就会觉得冷,而且他现在也的确觉得很冷。
他面朝大海,阵阵海风吹得道袍猎猎作响,天空积着层层阴云,海面波涛涌动,有一种似能将人一口吞下的阴抑。
以虚无的道行,就是被青墟宫中几名虚字辈的真人亲自施放的冰封术给冻住,也不会感觉到寒冷。此时他觉得冷,是因为他放开了心神,正以全身上下每一分肌肤体验着海风的寒冷。过了片刻,他又以手在空中虚抓一记,在鼻端嗅了嗅,又放入口中,仔细的品尝起来。看上去,他正在嗅和尝试风的味道。
风有味道吗?至少在虚无看来,这里的风是有味道的,而且味道虽然很淡,但极为纯正,正是他想要寻找的味道。
“就是这里了……无尽海。”虚无笑了笑,笑得俊美而邪异。
虚无站立的地方不过是个普通的海滩,根本不是传说中的无尽海。但他一把掀开道袍,露出洁白如玉、又强健俊雅的上身,然后随手将道袍扎在腰间,而后他深吸一口气,双手在空中挥舞不定,将一道道海风牵引过来,缠绕在自已周围。
风越聚越厚,逐渐将虚无的身影遮掩起来,当风散去时,虚无已经消失了。
望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藏青色、不见分毫天光的天空,怪石嶙峋的海滩,以及迷雾笼罩下的茫茫大海,虚无双眼一亮,猛然喝了一声采:“好一个无尽海!也只有如此绝地,方才配得起她!”
他采声未落,迎面就扑来一阵海风,风中响起一声锐响,一支钢矛挟着涛天气势,疾向他额头点来!
钢矛相距虽远,然而虚无已觉得肌肤被矛气激得阵阵发麻,不由得暗自心惊持矛人的深厚首行。虚无足下微微使力,身体一侧,已让过了钢矛的来势。同时从他肌肤上浮起一缕白气,缠绕在钢矛上。白气看似是柔弱,但却将这来势万钧的钢矛带得一偏。
钢矛几乎是贴着虚无的肩头掠过,但终还是刺了个空。一个高大威猛、周身铁甲的洪荒卫随后现身。一矛无功,当即激起了他无边怒火,
于是这洪荒卫暴喝一声,钢矛一抖,登时震散了缠于钢矛上的白气,挺矛再上,向虚无追袭而来!
这一番出击,气势又有不同。这名洪荒卫落矛如雨,灵动无方,偏偏每一矛上又都附着足以摧破护体真法的大威力,单是这一手巧拙合一的道行,就足以列入当世高手之林。
虚无如一片落叶,在重重矛影中沉浮不定,每每在间不容发之际闪开钢矛的进击,实在躲不过去时,则或掌劈、或肘击、或肩撞,竟可以肉身硬拼钢矛而不落下风!但虚无也不是全然无事,肌肤上开始泛起道道红痕。
那洪荒卫杀得性起,禁不住暴喝一声:“好小子,难怪敢来无尽海撒野!果然有些本事,再试试这一招!”
那洪荒卫巨足一踏地,刹那间退后百丈,单手执矛,遥指虚无。他凝立一刻,骤然一声喝,钢矛竟脱手飞出!
钢矛飞出十丈,矛声即涌出重重黑气,转眼间化成一头张牙舞爪的黑龙,向虚无扑击而去。在声震云天的龙吟声中,黑龙一爪将虚无当胸划开!
然而虚无即未开膛破肚,也未破肤流血,而是渐渐变得模糊,最后消失在海风之中。那洪荒卫也不惊慌,巨掌一抓,掌中凭空又多一只钢矛,在身前横扫而过,虚无果然在他身前出现。但虚无身形一定,刚好让过了洪荒卫的钢矛,然后才迈步向前,抬起左手向那洪荒卫胸口拍去。
虚无动作看起来并不如何快速,可那洪荒卫就是无法闪避。然而虚无白晰纤长的左手只拍到半途,忽然闪电般收了回来。
咻的一声轻啸,一把猛恶关刀凭空出现,几乎是贴着虚无指尖斩下。另一名洪荒卫自虚空中现身,向先一名洪荒卫道:“十七,我早就说过你不是他的对手,可真没想到你会败得这么快!”
虚无面色凝重,丝毫没有因迅速挫败这名洪荒卫而显出得色。他足尖微一点地,忽然几个跟头倒翻而出,如电般退后五十丈。
另一把大关刀无声无息地出现,出刀如电,一刀刀向虚无咽喉、双肩、胸口等要害处斩去,虚无一路退,它就一路追斩,这五十丈之中,也不知斩出了多少刀!
退出五十丈后,虚无骤然立定!刹那间由极动到极静的转折,令追斩而来的关刀也不由得一滞,如行云流水般的攻势中出现了小小的一个缺口。仅凭这一个极微波的破绽,虚无一声清喝,肌肤上登时浮出一层苍白色火焰,一拳正好击在关刀刀锋上!
轰然一声,无尽海畔乍现一团黑焰,滚滚四散。那名执关刀洪荒卫踉跄退后,手中关刀刃锋处已多了一个缺口。
虚无肃立原地,缓缓收回右拳。他右拳拳面上有一条显目红线,正开始向外渗出血珠。这尚是虚无踏入无尽海后第一次与洪荒卫迎面交锋,也是第一次受伤。那洪荒卫攻势何等猛恶,虽被虚无以极精妙手法乱了节拍,但虚无一步不退,也就是完完全全地吃足了关刀内所蕴真元,体内真元已然受损。
虚无并不在意一步不退这种虚荣,他实是不能后退。
通通通通,沉重之极的脚步声在虚无身后响起,一名洪荒卫横执巨斧,步履沉凝如山,一步步向行来。与此同时,又一名洪荒卫手执关刀,在虚无面前出现,与先前三名洪荒卫立成一排,冷冷地盯着他。
虚无并不理会身前四名洪荒卫,转过身来,望向执斧洪荒卫,肃容问道:“你们是?”
“无尽海,洪荒卫。”
虚无双眉一皱,道:“我此来无尽海只是想见她一面而已,你就是她叔叔?”
持斧洪荒卫重重哼了一声,道:“小姐的叔叔乃是我无尽海主人,我等这点微末道行与主人比起来,实如莹火比之日月。至于我家小姐,那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虚无身周苍白火焰渐渐转盛,冷冷问道:“那要怎样才能见到她?”
持斧洪荒卫抬手向茫茫海中一指,道:“很简单,只要向那个方向一直走,就能见到小姐了。”
“很好!”虚无更不多言,身形一闪间已欺近到持斧洪荒卫三尺之地,一指向他额头点去。
持斧洪荒卫未料到虚无竟是如此快法,当下沉喝一声,巨斧反撩而上,分明是要与虚无同归于尽的战法。虚无仍是肉身,而这些洪荒卫周身都藏在重甲之下,还不知是人是妖,更不知要害在何处,虚无就是想,又如何能够保证可以同归于尽?
虚无笼在苍白火焰中的左手向下一拍,击在巨斧上,发出一记金铁之音。洪荒卫那力达万钧的一斧居然被虚无的肉掌击得一沉!虚无右手去势不变,指尖上喷出的苍白火焰几已燃上洪荒卫的铁盔。
那洪荒卫临危不乱,巨斧上一加力,已借力向后退去,速度分毫不比迅若鬼魅的虚无慢。虚无得此先机,身周苍白火焰骤然上升逾丈,大喝一声,双手如刀如凿,若狂风骤雨般向持斧洪荒卫攻去!
苍茫海上,但见一团熊熊苍焰席卷大地,苍焰中隐约可见一个高大武士,手中巨斧挥动如风,已化成一团黑气,苦苦抵挡着苍焰的侵袭。噼噼啪啪的脆响不住传来,偶尔也会从苍焰中飞出数片黑铁,不消说,自然是从那洪荒卫身上脱落的了。
苍焰移动得如此迅速,后方四名洪荒卫虽奋力追赶,可反而距离苍焰越来越远。
持斧的五虽处危局,可是气势不坠反升,招招与虚无生死相搏。所谓狂风不终朝,虚无如此狂攻,总有缓一口气的时候,那时他据地反击,待另四名洪荒卫合围,自可将虚无一举成擒。然而五心中也有着一丝隐忧。
这虚无与他千年来曾对阵过的修士皆有所不同。倒不是说他道行有多么高深,比他道行还要高的五至少也见识过三五个。可虚无举手投足皆无迹可寻,似乎处处隐含天道,但又隐约透着一丝邪气,与大道似是而非,对付起来分外头痛。
单看他潜入无尽海的手段以及瞬间由极动转为极静的能力,五就有些怀疑五名洪荒卫是否真的能够拿下虚无。这非关乎道行,而是如虚无一心逃跑,怕是拦他不住。
五一分神,虚无忽然冲近一步,左掌五指微张,已拂上了他的肩甲。虚无五根纤长细嫩的手指拂在厚达寸半的黑钢重铠上,不住发出刺耳之极的锐音,居然留下五道深深指痕,将那幅肩甲几乎撕裂!
五早知他手上威力,当下也不抵挡,而是反手一斧向虚无后背砍去,又是两败俱伤的战法。谁知虚无身形骤然一顿,以后背硬挡了一斧。
这一下大出五意料之外,还未等他及时变招,虚无早已脱出战圈,如电般扬长而去。
五追之不及,默立当场,看了看手中巨斧。巨斧久受虚无苍焰所侵,斧刃早已熔得有些卷了。待看到斧刃上那一抹鲜血时,五冷笑一声。
虚无毕竟不是金刚不坏之体,以肉身硬挡洪荒卫一斧,岂有不伤之理,而且还伤得不轻。他拼却受伤抢得先机后并未逃离无尽海,反而奔向海的中央,那是青衣所在的方向。
起伏的波浪对于虚无毫无影响,他踏波而行,落足处都恰好是一朵波浪的浪尖,于是速度更增,远超寻常的驭气飞行。他一边飞奔,一边撕开腰间道袍,将身上裸露的伤口简单包扎起来。除了后背上那段尺余长的伤口,他右肩上还多了一个贯穿前后的可怕伤口。他右手的动作看似还未受影响,但若再与洪荒卫动手,功力必定大打折扣。
两处伤口火辣辣地痛着。虚无已有好久未曾体验过这么长久的痛楚。洪荒卫道行高深不说,所运的秘法威力更可谓惊天动地,以虚无这具
身躯,受伤后竟然无法自愈。但他绝不能稍作停留,一旦停下,身后的洪荒卫就会追上,那时等着他的注定是死路一条。而且前方肯定还有人拦截,他必须为自己争取一点一滴的时光,好能在追兵赶到前冲破拦截。
无尽海果如其名,也惟有这里,才蕴育得出她那般完美无瑕的人物!只是不知无尽海主人是何等样人,单看他手下这些洪荒卫,想来也该有与天地同寿的气概。虚无如是想着,身上虽痛,心火却燃得更旺。
波涛渐渐消去,海面已变得平滑如镜。
前方看似一片坦途,虚无反而骤然立定。在他身前十五丈处,又现出一名洪荒卫来。与其它洪荒卫不同,这名洪荒卫体形匀称,虽也身着黑铁甲,但仍显得秀雅风流。她手持一把丈许巨弓,遥对着虚无。
虚无瞳孔微缩,动也不动。那名洪荒卫不急不慌,开弓引弦,一箭射来。箭甫一离弦,就已到了虚无眼前,如同中间这十五丈的距离根本不存在一样。此箭虽疾,虚无仍只是一侧身就让了过去,然后向前迈了一步。
这一步落下,那洪荒卫也同时向后滑退一步,依然与虚无保持着十五丈的距离,一分不多,一分不少。虚无又退了一步,果然那洪荒卫相应前移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依然是十五丈。
这一步看似平常,实则虚无已在其中蕴含了无上道法,步速瞬息千变,绝无规律可循,可那洪荒卫仍然跟得上,显然步法之妙,已可夺天地造化。
只在这两步间,虚无决断已下。他立定原地,双眼垂帘,宛如入定,对射来的一箭视而不见。那洪荒卫持弓的手稳若泰山,动如行云流水,可在铁箭箭簇刺入虚无心口的刹那,她持弓的手还是因错愕而动作一滞。
虽然她每一箭都倾尽全力,但就是自己都未想到虚无居然坦然受了这一箭,而且未加任何道法抵御!
三尺铁箭自虚无心口透入,又自后背飞出,沿途撒下一滴滴的血珠,笔直成线,瞬间消失在远方。
虚无早已不在原地!
他迎着几乎是必杀的一箭而上,任它穿心而过,终将十五丈距离缩短,拉近,与她擦身而过!
啪的一声轻响,巨弓弓身现出一道裂纹,中分两半。那名洪荒卫轻飘飘地飞起,身上黑甲不住一块块地脱落,右手中一只铁箭也滑脱在地。在她摔倒在境海上时,虚无已带着一道浓裂灼热的焰尾远去。那苍焰,浓烈得可以熔化万物。
洪荒卫甫一摔倒,又翻身而起,向虚无离去的方向追了几步,又一头栽倒在地。她头盔裂开半边,露出半边凝脂如雪的侧面,面色忽白忽红,体内真元几已沸腾。她其实受伤不重,至少比虚无轻得多,可是短短片刻的无力行动,已使得她失了虚无的行踪。苍焰如龙,呼啸着卷过茫茫无尽海。
虚无一路飞奔,一边将一只三尺铁箭从后腰中一寸一寸地拔出来。他已经完全忘记了身上的伤痛,只知心中烈焰滔天。
无尽海不是险地,而是绝地。在他刚进入无尽海的刹那,不必见过洪荒卫的悍勇,已知此行必是有去而无回。无尽海天不见光,海水无波,并非是什么人有意而为,又或是设下了秘法禁制。这只是因为无尽海深处隐着一个深不可测的人物,凡他所在之处,天地必然为之变色。
但虚无已感觉到了她的气息!或许再多看她一眼,自己数十年来苦苦追寻的大道就会在面前豁然开朗。所以他一往无前。
朝闻道,夕死可矣,古人诚不我欺。
转眼间,虚无已看到了立在海心的青衣。她背向这边,遥向着茫茫大海深处,左右各立着两名洪荒卫。
虚无掌中苍焰迅速伸长,化成两把炎剑,周身烈焰回收,凝结得有若实质,护住了全身上下。他一跃冲天,向青衣扑去!他想叫她,话到口边时才想起还根本不知道她的名字。
如要冲到青衣身边,势必要越过四名洪荒卫的联手封截,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然而虚无心中早已不再考虑可行不可行,满心想着的只是他与大道之间,只剩下了百丈距离!
青衣似乎听见了虚无那没有出口的呐喊,盈盈转过身来,望向了空中的虚无。
两人视线一触,虚无立时觉得神识中一声轰鸣,无数意识碎片汹涌而出。他凝定心神,速度更增,疾向青衣冲去!
青衣宁定望着虚无,几令他从空中坠地。四名洪荒卫根本就没有动,只是看着虚无凌空蹈虚而来,完全没有拦截的意思。
十丈,五丈……
在虚无和青衣间忽然现出一个淡淡的男子身影。他着一身黑袍,身材颇为高大,但与周围高大威猛的四名洪荒卫一比,立刻就显出三分纤弱。他戴着一幅雕着狰狞鬼面的青铜面具,将真面目掩藏了起来。
他看似随意的一站,恰好挡在了虚无前进的必经之路上。尽管虚无无边的杀气夹在涛涛苍焰中扑面而来,他依然立得稳如山岳。
虚无更不多言,尽出全身道行,一双苍焰长刀交叉前出,以剪山断岳之势封向那人咽喉!
那人右手轻抬,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普普通通的乌钢长剑,挥击而上,击在了虚无苍焰双刀上。
似乎,有砰的一声轻响,好似什么东西碎了。
虚无周身苍焰炸开,如一树最绚烂的烟花。烟火顷刻散尽,虚无苍焰双刀早已不知去向,两手垂在体侧,已然抬不起来。虚无仍傲然立着,距离青衣不过二丈,然而就算没有那人的阻挡,他也已无力再多迈出一步。
那戴着鬼面之人安然踏上一步,手中乌钢长剑发出嗡的一声轻响,就要将虚无头颅斩下。
“你就是无尽海主人?”虚无问到一半,声音就哑了下去。
青铜鬼面展颜一笑,道:“不,我是一。”
章四行尸上
时近寒冬,就是在气候炎热的南方,午后的风中也多了些凉意。
午后,在颇显破败的官道尽头出现了一个年轻的小道士。他身上的道袍破烂不堪,似是从哪个深山老林中钻出来的一样,袍袖边缘还有大片烧焦的痕迹。
这小道士肤色如玉,面带春风,那丰润凝华的神采完全不受破烂道袍的影响。他步履矫健如飞,沿大道疾行而来。不过他步速不过比常人略快,该是因为年轻力壮的缘故。
路边有一座规模不小的酒馆,再过去数里就是一个村落。小道士想是行得渴了,快步走进酒馆,连叫了几声店家,然后点了一壶酒和数色菜肴,大吃起来。
旁边传来一声轻笑,有人道了声:“看他卖相不错,没想到居然是个酒色道士。”
另一个粗豪声音叹道:“凡人能有几个不为身躯之欲所惑?这也不能怪他!看他根骨资质不错,若有机缘修道,应该能有些成就的,但现在已经错过修炼时机,唉,可惜,可惜!”
又一人笑道,“大师兄总是这么悲天悯人的。就因为这副胸怀,师兄道行才远胜我等啊!”
小道士听到有人谈论他,忙抬头望去,见一张大桌旁围坐着六名客人,五男一女,最先说话的该就是那青年女子,她望向小道士的眼神中既有惋惜,也有些轻蔑之意。大桌上只有数壶茶水和几碟果蔬,还不如小道士一人桌上丰盛。这六人中有四人身作道装打扮,中间正位上坐着一个面相粗豪的中年道士,就是众人口中的大师兄了。这批人面相非同寻常,显然都是身有道行的修士。
小道士看到众人的道装装束以及桌旁放着的宝剑法宝,不由得吃了一惊,连忙将桌上一碟牛肉藏了起来。他这个举动登时引起了一阵笑声。
众人笑了一阵,也就不再理会小道士,那女子道:“有大师兄亲自带队,我们回春门此次定是会旗开得胜!”只听她语气,也可听出些对大师兄的仰慕之意。
大师兄摆手道:“话不能这么说,妖道道法厉害,你们切不可掉以轻心!”
另一名青年道人笑道:“就算有一二漏网之鱼,能够跑到这里来想必已是强弩之末,还不是手到擒来?这可是送上门的功劳啊!”
六个人谈笑风生之际,忽然间一齐静了下来,十分突兀。酒馆中还有一些客人依然在无各无觉的放声谈笑吃喝。
酒馆外的风忽然大了些,冷得彻骨,令酒馆中的客人都打了个寒战。众人抬头,才发现那一桌的六名修士都已不知去向。
远方的山林中忽然群鸟惊起,两个淡如去烟的身影从林中穿出,足不点地般向酒馆这边冲来。只消过了官道,对面就是起伏不定的山丘秘林。看这二人有张皇之意,多半是想借助地形之便逃脱身后的追兵。
二人速度迅快,眨眼间就过了官道,冲向茫茫山林。堪堪冲到林边时,密林中忽然一道虹光冲出,在二人面划过,将他们拦了下来,然后一个粗豪的声音响起:“我回春门已在此等候多时!”
话音方落,回春门六人就从林内走出,拦在二人之间。逃跑的二人是一对青年男女,男的俊朗女的柔美,也是宛如神仙般的一对。此时他们已奔得气机虚浮,面色苍白,看来真元损耗不轻。眼见回春门六人从林中走出,二人面色更是惨淡。那青年男子向回春门大师兄抱拳道:“江道兄,贵我两门素来有些情谊,今日为何要如此苦苦相逼?”
那大师兄大手一挥,道:“我们过往是有些情谊,可是现在道德宗妖道人人得以诛之,你们归羽观几百年来一直以道德宗外围支派自诩,此番自然脱不了干系!大节当前,那些小小私交说不得只能放到一边了。”
回春门另一人大笑道:“少观主,过去靠着有道德宗撑腰,归羽观可没少在韶州城耍威风啊!那时可没想到会有今天这人人喊打的境遇吧?这样吧,只要你们束手就缚,至少这位大名鼎鼎的陆姑娘我们会帮你好好照料的!”
归羽观少观主面上怒色一闪而逝,转而向那陆姓女子望去,见她神色坚定,于是缓缓地点了点头,向回春门众人道:“既是如此,那言某无话可说,惟有死战到底!”
他话未说完,掌心猛然一亮,一道彩光直扑回春门那说轻薄话的男子。彩光去势如电,那男子只能略侧侧身子,根本不及运使法宝抵御,就已被彩光轰中了肩头。
只听轰的一声,那男子一声惨叫,右肩上升腾起一团火光,然后整个右臂离体而落!不光是右臂被毁,就连他身上一件护体玉坠以及回春门众人为他挡劫的三件法宝也一齐爆成青烟,彻底毁却。看来归羽观少观主所发彩光是一件颇为厉害的法宝,是他用来护身保命的最后手段。
彩光一过,归羽观少观主抽出桃木剑,口中念念有词,一道霓光随即染上剑身,显得绚丽非常,他木剑一引,纵身向回春门众人攻去,一边叫道:“你快跑!”
然而那陆姓女子并未借机逃跑,反而抽出法剑,与他并肩攻上。
青年男子豪气大增,朗声笑道:“也罢,今日我们同生共死!”叱喝声中,他剑上彩光涟涟,威力更增。
不过有豪气是一回事,实力又是另一回事。一轮狂风暴雨式的猛攻悉数被回春门众人拦下后,气势一弱,二人就陷入苦战,慢慢的被分隔开来,陷入各自为战的险境。若不是回春门有意要生擒二人,并未动用大威力的法宝咒符,他们早该陨命身亡了。
那失了一臂的道士匆匆处理了一下伤口,服下丹药,拔出宝剑,恶狠狠地加入战团。这道士对归羽观少主恨之入骨,但并没有加入围攻他的战圈,一剑剑只是向陆姓女子胸腿臂等处削去,还时不时祭出真火符。回春门真火符威力弱得可以,也就能伤点皮肉,但烧衣服却是足够了。陆姓女子自顾不瑕,哪还有余力护得周身衣服周全,转眼间身上已处处带火,衣衫破损不堪。
她虽咬紧牙关一言不发,但回春门那道人一句句污言秽语都传入归羽观少主耳中,他只回首一望,立时气哇哇大叫,分神之际,险些让人一剑将小腿给削了去。
这一群人在林边狠斗,那边酒馆中客人远远的只能看见一团团烟火虹光闪焕不定,间中还隐隐传来声声雷鸣,于是唬得纷纷离座,叫着:“神仙打架了!神仙打架了!”一个个夺门而去,四散而逃。
酒家掌柜的虽也害怕,仍东拦西阻,试图将这些未付酒饭钱的客人拦下,可大家一拥而出,他又哪里拦得住,只急得不停地跳脚。
好在店中那点了不少酒菜的小道士长得虽然光鲜,可看起来头脑不大灵光,未能趁此良机夺路而去。等他打扫干净桌上饭菜站起时,店中客人早已逃得干干净净,那掌柜的站在桌边,正虎视眈眈盯着他。
小道士苦笑了一下,从怀中摸出一块碎银,老老实实的付了饭菜钱,才得以脱身离去。出了酒店后,他耳朵微微动了一下,似是在倾听远处激战的声音,然后就沿着官道向北行去,未向林边的战场看上一眼。
其实林边的战斗早可结束。
回春门大师兄道行远过同辈,他右手持剑,左手祭符,只领着门中师妹就将归羽观少观主困得死死的。少观主早已浑身带伤,虽都不重,但均伤在肩头,关节等处,行动艰难,真元也将耗尽,此刻还未倒地,那是因为回春门诸人还想多戏耍他一会的缘故。就在十余丈外,回春门四名男弟子将那陆姓女子团团围住,正自戏弄不休。她周身衣衫早已破烂不堪,身上浅伤处处,但无一处致命,虽然仍在咬牙挥剑死斗,可木剑上彩光早已消失,显然真元早已损耗殆尽,此刻实与常人无异。若不附真元,那木剑就是剌在回春门众人身上都难以入肉。
她也知道大势己去,一剑剑只是向回春门门众眼睛、咽喉、下阴处刺去,不求杀敌,只求能够伤人。可她这点愿望也注定无法实现。见回春门门众己有人趁空隙开始动手在她身上摸弄,再斗下去受辱不可避免,那陆姓女子性情刚烈,当下高叫一声:“言郎,今生不能相伴,惟愿来生重聚,生生世世,永为夫妻!”
她叫声未落,项中项链上一颗珍珠忽然化成三寸尖刺,深深刺入自己咽喉!尖刺上含有剧毒,入肉摧魂,回春门众人措手不及间,她己香消玉陨。
归羽观少主一声咆哮,声音己然沙哑,哽咽道:“惟愿来生……重聚……”
他猛然转身,嘶吼着合身向回春门大师兄扑区,完全不顾自己防护,木剑骤亮,剑法如虹!然而他冲到半途,心口忽然冒出一截剑尖,就此失了速,颓然摔倒在地。再他身后,那回春门女子双手持剑,颤抖不己,看来似从未杀过人。
“唉,这下没有活口了!”大师兄长叹一声。
那师妹仍未从惊吓中恢复,道:“我……我怕他会伤着师兄。”
少观主仰躺于地,艰难转头向另一处战场望去,希冀能够最后看到爱侣一眼。他们二人己是归羽观最后的血脉,自己这一死,归羽观道统将从此断绝。他并未看到爱侣,视线中只有一个小道士的背影,道袍颇显破烂。
弥留之际,他只觉得有些疑惑,似乎回春门众中并无这个小道士的存在。
“可惜,就这么死了。”。名回春门门众道。
“是啊,不然的话说不定还能乐上一乐。”另一名回春门众望着气绝身亡的陆姓女子尸身,不无惋惜地道。
“想什么呢你,色戒可是门中大戒!”
“怕什么,只要大师兄不说,还能有谁知道……”
四名回春门众议论纷纷之际,旁边一人忽也叹道:“生得不错,的确是可惜了……唉!”
回春门四人一齐抬头,见四人间不知何时多了一名年纪轻轻的小道士,正出神望着陆姓女子的尸身,感叹不己。
四人这一惊非小,纷纷后跃,各取法宝在手,喝问道:“你是何人!”
“咦’这不是那酒店中的小道士吗?”
“好啊!原来是扮猪吃虎莱着!我回春门在此办事,朋友报上门派道号来!”
那小道士反应显然有些迟钝,这时才被众人的喝问惊得抬起头来,挠了挠头,道:“道德宗。”
回春门众惊得又退了一步,有一人喝道:“你是道德宗山外哪一个支派的?”
“本山。”
小道士此言一出,回春门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然大笑起来,纷纷道:“看他那狼狈样子,一点道行也没有,更无一件法宝,也敢冒充道德宗本山弟子?哈哈,想骗吃骗喝也得象点样子啊!”
另一人取出一张真火符,在掌中燃起,笑道:“想骗吃喝吗’我先烤熟他半条腿,看看够不够香!”
真火符燃尽之后,在余烬中亮起一点红芒,眼看着就要化成一团炙烈火焰。就在此时,那大笑着的回春门弟子忽然看到小道士不知怎地出现在自己面前,四只眼睛相距竟不到一尺!
他大笑未止,小道士己在他手上轻轻一托,把那将发未发的真火符塞入他自己口中,然后又在他下巴上一扶,把大张的嘴合了起来。
只听轰的一声,烟火过后,那回春门众整个头颅都己不见踪影!
回春门真火符威力再弱,在口内爆开的话,也不是寻常血肉之躯能够挡得住的。
余下三名回春门众惊骇之余,纷纷运法宝兵器扑上,然而其中两人只感觉小道士身影似乎在面前闪过,紧接着手腕一麻,掌中法宝就转了个向,转而插入自己腹中。那少了一臂的回春门众更是觉得左臂一痛,整条手臂己被那小道士轻轻摘下,然后腹上一道大得异乎寻常的大力袭来,身不由己地向后飞出,重重撞在一棵古树上。
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手臂破空飞至,穿胸破腹,将自己钉死在树上。
回春门大师兄正忙着为归羽观少主吊命,等发觉另一边有了变故抬头观望时,只看到一个表情木讷的小道士正向自己行来。他斗法破敌经验远过同门,根本不开口喝问,立刻起身运符,两道黄光一先一后闪过,先行护住自己周身上下,以占先机。
果然那小道士手上一翻,己多了一张符咒,瞬间燃尽。看那符咒图纹,该是一张修道之士几乎人人能用的真火符。
大师兄心神一定,又起始催运一张怒电疾雷符。
然而小道士手上红芒一闪,一团暖意融融的真火己在他身上燃起。这点小火看上去还不如回春门的真火符声威大,然而一燃起来,威力何止高了十倍-真火一起,立时将大师兄两道护体咒法破得千干净净!
也不见小道士有何动作,手上又多了一张真火符,以攻对攻,硬生生破去了原本比真火符强力得多的怒电疾雷符。
大师兄刚伸手入怀中取符时,突然发觉小道士手中居然又拿好了一张真火符!他分明记得小道士根本没有过取符的动作,手上符咒怎会如无中生有般根本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他一声惊叫还未出口,胸口处己亮起一团火焰,瞬间熔出一个前后通透的大洞!
大师兄颓然倾倒,眼角余光忽然瞥见小道士手上戴着一个毫不起眼的戒指,猛然间想起一件传说中的仙器,脸上刹时血色尽去!
小道士行来,蹲下,带着似乎从未变过的微笑向大师兄道:“为何要与道德宗为难?说实话我就饶了你。”
那大师兄燃起一丝希望,艰难答道:“朝庭下旨,说道德宗逆天而行,号令天下修士尽诛……尽诛妖道,众多大派群起响应……我们势单力微,只能围剿些道德宗的党羽爪牙……我们也是……也是奉令行事啊,不得不如此……”
“嘿,我知道了。”小道士手中无中生有,又多了一张真火符,平平按在了大师兄脸上,微笑道:“可是不知怎地,我忽然又不想饶你了。”
大师兄嘶声叫道:“你不守信用!”他才叫了一半,声音就被一团火焰倒逼而回,滚滚落腹。”
烟火轰鸣过后,大师兄连头带肩均己消失。
小道士长身而起,拍去了左手上的灰烟。那只手肌肤光莹如故,符咒所生的烈焰也不能伤得他分毫。
“你杀了师兄!你杀了师兄!”回春门仅余的师妹此时才从惊骇中恢复,她一边哭叫,一边挺起长剑,向小道士刺来。
长剑去势迅疾笔直,小道士也站在原地未动,但这一剑不知为何就是刺了个空,贴着小道士的道袍掠过,她收势不住,笔直撞入小道士怀中。
小道士揽住了她的腰,伸手托起她的下颌,仔细端详着这张颇为俏丽的面容。
那双明眸中又是害怕,又是仇恨。
小道士忽然有些意兴阑珊,道:“大道无情,众生如一。你虽是女子,也不是就杀不得的。”
那托着她脸蛋的五指轻轻一拨,她颈中就响起一声清脆的骨裂声,头软软地垂了下去。
小道士将她尸身慢慢放下,又行到归羽观少主身边。他仍未断气,双眼无神地望着天空,口中犹自喃喃地道:“来生……来生……”
小道士默立片刻,轻叹一声,道:“今世还未过得明白,就去想着来生,真是贪心不足。来生……来生……唉……”
他拂袖而去,身后只余一声长叹,悠悠不绝。
是夜,韶州城西忽起一道大火,名不见经传的南疆修道小派回春门满门七十一人尽数葬身火海,无一人生还。
章四行尸中
小道士一路风平浪静地回了西玄山,途中再未遇到什么意外,这倒颇令他感到意外。
回山之后,他依例先是向掌戒律的紫清真人交待过此次下山有无过犯,换过了衣服,然后径行来见紫阳真人。紫阳真人仍在阁中练字,一只狼毫时如游蝶穿花,时如巨斧凿石,忽轻忽重,刚柔合一,境界不低。
直至最后一钩收笔,紫阳真人才抚须道:“若尘,此次南行一切可好?”
纪若尘道:“一切顺利,探得了灵力之源。不过此处灵源并无异兽守护,倒是有些奇怪。”
紫阳真人拿起几案上条幅,眯着眼仔细地看了片刻。纪若尘顺势望去,见紫阳真人所书的是“混沌无期”四个大字,一时想不起是在哪部经文中看过这句话。紫阳真人看了一会,摇了摇头,将条幅合上,一把真火烧得干干净净,然后问道:“清儿呢?是不是回云中居了,怎么不见她与你一道回来?”
纪若尘道:“此次南行途中遇到了清墟宫的吟风,顾清悟通了前世因果,知晓吟风是她前世注定的有缘人,因此选择与吟风同行,了却这桩百世千年的轮回因果去了。她虽未明说,但弟子认为与她的婚约该是无用了。”
纪若尘这一番话说的平淡冲和,既没有悲愤激昂,也无刻意的压抑,如同完全在说一件与己漠不相关的事情一样。紫阳真人也颇为惊讶,不由得向他看了一眼。纪若尘神色如常,坦坦然的迎上紫阳真人的目光。
紫阳真人叹道:“听闻青墟宫收了一个谪仙吟风,近来刚刚得悟大道,倒没想到居然和清儿有如此渊源,唉!这事且不说它,忘记了也好,你今后准备何去何从?”
纪若尘凝思片刻,道:“师父,我不是谪仙。”
紫阳真人呵呵一笑,道:“这其一呢,世上谪仙可不是一定只有一个。其二呢,你并不是谪仙转世,紫微真人与我其实早己知晓了。”
“啊,这个……”这个答案倒是大出纪若尘意料,他木然的面色终于有所变化。
紫阳真人叹道:“若尘,既然当年我将你带上了道德宗,那你就是与我宗有缘。不论你前世出身如何,今世总是我紫阳的弟子。这谪仙二字,就忘了它吧!”
“师父……”纪若尘一时无语。
紫阳真人行到窗前,望着窗外万里云海,徐道:“若尘,你此番回山,想必也发觉世上多了些变故。本朝天子明皇颁下圣旨,将我道德宗树为妖邪,号召天下修士群起而攻之。此旨一下,世无宁日。本来你道行不足,此时不宜再单身下山行走,但正所谓不破不立,我观你印堂彩云如仪,一颗玲珑心己显初兆。此刻你道心境界远胜过本身真元,若能知趋吉避凶,以柔克刚,还是可以下山的,只不过时时刻刻都要小心。”
纪若尘疑惑问道:“本派紫微真人行将飞升,天下皆知。明皇一纸圣谕又能掀起多大波澜呢?就是真武观倾巢而出,实力也不过尔尔,怎是我宗对手。可为何我途中所见,南疆荒僻之所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派也敢对我宗支脉下手?”
“若尘,此事你有所不知。明皇谕令一下,青墟宫就站在了朝庭一方,指摘我宗试图使天下大乱。现下他们谪仙在握,声威一时无双,天下诸派也就随之蠢蠢欲动。虽然现下还未有哪门哪派公然袭击我宗本山弟子,但向我宗外围支脉动手的人己不乏先例。正是山雨欲来之时!”
“可明皇为何会突然下这么一个手谕?本来我宗不是已经压伏真武观,在长安立住足了吗?”
紫阳真人叹道:“前些时候明皇突然杀了我宗留在长安的几名弟子,接下来就出了这个圣谕。内中情由如何,我也不知。你此次南行行动迅速,现在神州气运图还未明示下一处灵力之源的所在,这段时间你就留在山上潜心修行吧。”
纪若尘默然片刻,道:“我想再去一次东海。”
紫阳真人长眉一挑,最终点了点头,道:“准备万全,诸事小心。”
纪若尘行了一礼,就向阁外走去。临到门口时,他忽然停下脚步,问道:“师父,若天下修道之士皆对我派群起而攻,那该当如何?”
紫阳真人抚须反问道:“你觉得该当如何?”
“当以雷霆手段,迎头痛击。”
紫阳真人呵呵一笑,未置可否。
重回自己所居的院落时,纪若尘在门前驻足了整整一柱香的功夫,才推开院门走了进去。小院内树青草碧,处处一尘不染,显然是时常有人收拾打扫。
书房中布设多年来从未变过,花梨木书桌与座椅依旧在那里,书桌一角上仍放着《太平诸仙散记》,香炉中还有燃剩的半炉龙埏香。进门的刹那,他几乎以为又回到了一年多前的那个上午。他揉了揉眼间,才看清座椅中空空荡荡,并无那素淡若山河的身影。
纪若尘慢慢在椅中坐下,手肘自然而然的就放在书桌上,目光顺势望去,正好落在《太平诸仙散记》上。此书封面上放着一枚紫晶卦签,暂作押书之用。
他取过了紫晶卦签,以指尖轻抚,体会着卦签中流转不定的灵力,在山中闭门苦修的五年重回眼前。当年紫日卦签中所含灵气险些送了他的小命,今日他道行大进,早己不需要这些灵气进补了。纪若尘终于苦笑一下,以中指轻拍了一记紫晶卦签,然而紫日封签却并未如他所愿的被解离消失。此时他才想起,与自己相伴数年的解离仙诀己然失去。
他将紫晶卦签重新放在{太平诸仙散记)的封面上,然后出了书房,将房门小心翼翼地这一间书房,他再也不会进去了。
纪若尘回山时已是黄昏,他简单整理一下行装,月华初上时分就又要下山了。
他的准备极其简单,玄心扳指中几乎空空如也,只有几张避水咒和大力丁甲神符,其余法宝丹药都留在了房中。此次行装之简陋,随便哪一个道德宗弟子下山,恐怕都不会带这么少的东西。
收拾停当后,纪若尘抬头看了一下月色,就向院外行去。刚一推开院门,忽然一阵阴寒夜风扑面而来,他心下一惊,迅捷无伦地向后退了一步。院门外立着一个淡淡的身影,一惊之下也向后一退,动作浑无半分烟火气,迅捷处不逊于纪若尘,而诡异则犹有过之。
纪若尘凝神一望,才看清门外立着一个身着淡色衣裙的女孩,容色即清且冷,在月华掩映下宛若天仙坠凡。她左手中托着一只玉碗,碗中不知盛着什么。如此情景,纪若尘只觉得不知在什么地方见过,但无论如何就是想不起来。
“哪,这是给你呢,喝了吧!”她手一伸,语气有如声音一样的冰冷。
“这是什么,我为什么要喝?”虽然记忆十分模糊,但纪若尘还是认出眼前的女孩名叫殷殷,是景霄真人之女。只是他想不明白殷殷为何要突然端一碗东西给他喝。
“你喝了就是,至于为什么……为什么……”殷殷黛眉紧皱,苦思了一会,但就是想不出来为什么,于是心头忽然一阵烦燥涌上,道:“没有那么多的为什么,反正你必须得喝!纪若尘接过玉碗,见碗中是深黑如墨的药汁,一时犹豫不定。
夜风中忽然多了一缕死气,一个似有还无的高大身影在张殷殷身后出现,望了纪若尘片刻,叹道:“枉她为你出生入死,直下九幽,才取来了还魂草,你却还在怀疑她的动心!唉,我还以为你该是何等一个英雄人物,却没想到如此无情负义!”
“你是何人!”纪若尘盯着那个高大而淡薄的身影喝问。
“吾家,现为小姐守卫。”那身影淡然答道。
纪若尘早己看出吾家并无实体,而是由阴力死气凝成、若阴魂一类的存在。若是初上道德宗时,他必定会惊讶仙家宝地为何会有鬼魅秽物出现,现在见识广了,也就知道太上道德宫中万事万物皆有,夜里有几只鬼怪四处游荡实是再寻常不过的事。而且这只名为吾家的鬼魂既然是殷殷的护卫,那必然是受过秘法禁制、绝不须去担心他的忠心。
虽然吾家言谈举止与寻常鬼卒护卫大不一样,纪若尘却并没有在意,他心思己全在手中的玉碗上。许多忽然遗失的记忆,似乎就系于这枚玉碗上。
纪若尘不再犹豫,仰头将碗中药液饮干。药液无味,入口则化,根本不必下喉入腹,己渗入他经脉关窍神识深处。刹那间,纪若尘心底深处一声轰鸣,满天的乌云尽数散去,天光直入心底,那些被尘封的记忆一一泛起。
再望向殷殷时,那张倾世的小脸在纪若尘眼中已有了不同的意义。
“殷殷,你……”纪若尘忽然明白了当日她为何会自尽,一时言语哽咽,再也说不出话来,只上前一步,握住了她的手。
啪!一声脆响在夜幕下响起,纪若尘捂着脸,浑不知为何张殷殷会突然给了他一记耳光。
“纪师兄,我本以为你是一个庄重守礼之人,没想到举止也如此轻浮!你已经服下还魂草,我要做的事就已经做完了!师兄保重!”
张殷殷冷冷地丢下几句话,就转身飘行而去。飘飞出十丈后,她忽然回头向纪若尘望了一眼,苦苦思索着什么,然而最终还是一无所得,于是就些消失在夜色之中。
纪若尘愕然立在原地,只觉得这一幕如此熟悉,只不过二人角色颠倒了一下而己。
吾家望了一眼不知所措的纪若尘,沉声道:“虽然有些话我很不愿意告诉你,不过……如果你有心的话,就再去一次阴司地府吧。还魂草虽己失效,不过地府之中应该还有别的东西可以解去孟婆汤的。”
孟婆汤!
纪若尘心内骤生波澜,这才大致知晓事情的来龙去脉。
月色如霜,纪若尘立了足足一个时辰,这才举步向太上道德宫大门行去。此刻万千杂务堆积心头,千头万绪之中,他还是决定要先往东海一行。
先做最该做的,而不是最想做的。这是自幼时起掌柜夫妇用皮鞭棒棍铭刻在他内心深处的原则。
快要踏上通向莫干峰的索桥时,纪若尘忽然停下了脚步。索桥前立着两个绰约若仙的身影,一是尚秋水,另一人则是他此前怎么也想不到会在这里出现的姬冰仙。
“好久不见,若尘师兄别来无恙!”尚秋水抱拳施礼,可总让人觉得他这一礼中充满了无奈,笑容也有些象是苦笑。
“多谢秋水师兄记挂。”纪若尘回礼道。他与尚姬二人保持着二十丈的距离,没再向前一步。相距如此之远,寒喧起来是有些奇怪,可是姬冰仙出现在这里就更加让人感到奇怪。
身为同门,纪若尘倒不认为姬冰仙会有什么歹意,可是她望向自己的眼神凌厉异常,若两把出鞘仙剑。纪若尘自幼谨慎,当然不会全无提防。
“哪里哪里,纪师兄行色匆匆,看来刚刚回山,征尘未洗,就又要下山了?……”今晚尚秋水出奇的哕嗦。
姬冰仙双眉微皱,道:“秋水师侄,你该称师叔才是。”
纪若尘道:“我们并不在同一脉中,不必认真计较辈份关系……”
姬冰仙淡淡地道:“礼法规矩岂是小事末节,怎容如此轻忽?”
她一句话就将纪若尘的话给堵了回去。纪若尘索性闭口不言,要看看她究竟想要干些什么。
果然姬冰仙道:“冰仙想向纪师兄讨教一下,还望师兄不吝指教。”
纪若尘微微一笑,打算一口回绝,哪知尚秋水一礼到地,一面口称请师叔千万要指教一下,一面不住偷偷使眼色过来,盈盈眼波中全是哀求之意,一时间楚楚之意,实是我见犹怜。
章四行尸下
任尚秋水百般哀求,姬冰仙千种嘲讽,纪若尘就是不理会切磋要求,哪怕姬冰仙明言自降一阶真元,只以太清玄圣境道行应战也不行。纪若尘周身不见半丝真元,就这样坦坦然自姬冰仙身旁穿过,向索桥上走去。
姬冰仙面如寒霜,尚秋水一脸惨淡,二人已想尽了言辞,谁知纪若尘面皮厚如城墙,权作没听见,也毫不对自己加以防护。姬冰仙若是动手,那纪若尘自然是一击就倒,但如此胜之不武,岂是她找上门来切磋的原意?尚秋水只在西玄山外历练过一次,姬冰仙更是经年闭关清修,连人情事故都有些不通的,这二人虽然聪明绝顶,可对纪若尘的无赖手段实是无可奈何。
眼看着纪若尘行将踏上索桥,姬冰仙猛一咬牙,喝道:“今日就让你看看什么叫无所顾忌!”
姬冰仙水袖一起,一只白得几乎透明的纤手带着丝丝冰寒,向纪若尘脸上击去!
男人都是有尊严的,纪若尘再如何无赖,也不会愿意这么受落一记耳光。姬冰仙这一掌迅若闪电,所附真元却不是很强,她只要逼纪若尘动手。
见姬冰仙如此举动,尚秋水登时松了一口气,心中暗道好计。不论纪若尘是闪避还是挡格,姬冰仙都会继续抽击他的脸,只要他不想被扇耳光,那就非得斗上一场不可。三人皆是道德宗年轻一辈的佼佼者,见微而知著,无须大动干戈,这样也能够较量出个胜负高下了。若是今晚不能设法让二人斗上一场,纪若尘下山后谁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再回来,那么这段时间里可就有得尚秋水苦头吃了。
微笑才在尚秋水那堪比春花秋月的脸上浮现,就己凝固。
啪!又是一声脆响回荡在呼啸的山风中。
姬冰仙一掌结结实实地抽在纪若尘左脸上,尽管己临时收了力,仍将全未有所防护的纪寄尘扇得倒飞而起,口中标出一串血珠,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扑通一声,纪若尘又重重摔倒在地。
姬冰仙举手投足间皆有寒气,可困锁对手行动,这也是她过往岁考时战无不胜的重要原因,所以纪若尘受了她并非很重的一掌,一时间也不及回气驱逐困锁着四肢百骸的冰意,当下摔了个结实的。
“纪师叔,这……”尚秋水忙跑了过来,将纪若尘扶起。
纪若尘也不推辞,借着尚秋水一臂之助缓缓站起,默运真元驱出体内寒气,然后擦去嘴角鲜血,向姬冰仙微笑道:“领教了。”
只是他左半边脸高高肿起,嘴角完全破裂,平素足以令少女情迷心乱的微笑此时看上去羽显得十分恐怖。看这伤势,多半是面骨上也有了破裂。
“这个……纪师叔,冰仙不是有意的,我这里有些伤药……”素来善言能饮尚秋水此时语无伦次,不住在怀中翻找伤药灵丹,说不出的手忙脚乱。
纪若尘摇了摇头,松开了扶着尚秋水的手,踏上了索桥。
在纪若尘擦肩而过时,姬冰仙樱唇微张,似想要说些什么,但还是咬死了下唇,任纪若尘悄然远去。
寒月如霜,冰风呼啸,纪若尘的背影逐渐隐没在茫茫云雾中,说不出的萧瑟。
“他怎么……”同门较技实是寻常事,姬冰仙实在想不通纪若尘为何宁可挨上一记耳光乜不愿和自己切磋一番。
她是在问尚秋水,可尚秋水又哪里知道?
“我们为什么要无休无止的清修,没完没了的提升道行呢?”姬冰仙又问了一句。
对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尚秋水一时张口结舌,不知如何作答。
原本这个问题的答案应该非常简单,那就是为了羽化飞升,得证大道。可是此时此刻,以乎这个问题又不是那么简单了。
神州处处已有动乱的先兆,升斗小民们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简单而朴实的生活。于他们来说,能够一年到头维持温饱,就是值得拜谢苍天的盛世了。
而那些原本高高在上,俯瞰着尘间众生的修道者们却没有如此幸运,早己纷纷陷入争乱之中。一些大门派此刻尚能自持,要待观察清楚局势再行行动,而那些小门小户的或是被大派挟持着加入一方,或是想要趁乱摸鱼,狠狠地捞上一笔好处,于是纷纷行动起来,惟恐落了人后。
可是紫微真人与吟风一方飞升在即,一方份属谪仙,究竟谁更能笑到最后,又有哪一个人能够说得清楚?又或者有缘登临仙班之人皆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前缘,一番争战后说不定罢战言和,那么最后倒霉的还是那些没背景无靠山的小派别。
成败是非之间的抉择,一如这茫茫大道,每个人似乎都懂一些,其实根本什么都没懂。
明皇、青墟宫与道德宗之间的对峙,如两座相领而望的绝峰,纵是在峰脚下站立仰视,乜会令人头晕眼花,不能自持。
人心的燥动悄然在修道者中蔓延开宋,他们毕竟尚是血肉之躯,距离无欲无求的境界尚远。道行深一些的只是在中夜静思时会感到心中焦燥,而那些修为不够的,则己在修炼除妖等习以为常的举动中逐渐显露出焦虑、残暴和不安来。
“抓住那个妖女!她跑进树林里了!”
“齐师弟,你绕去树林后方拦截,断她后路。张王二位师弟左右包抄,罗师弟升空,防她飞遁!”一位中年道士手持拂尘,指挥若定。在他面前是一片密林,林中雾气迷漫,阴森莱的,显然内中藏着妖物。
随着中年道人的命令,四名道士分头出击,行动有素,配合默契,看来捉妖伏怪不在少数。
等四位师弟分别入林,那中年道士才哼了一声,手中拂尘一挥,徐步入林。此番五人布下了天罗地网,不愁那妖女还能飞上天去。这妖女道行不低,已经修成人形,以这道人多年深厚道行竟然也看不出她究竟是由何等妖物所化。不过她道行再高,也毕竟是妖,在这永州—带可都是修道之士的地界,哪轮得到一只妖四处横行?这一回为了收伏这四处流窜的妖女他可是请出了师门重宝坤风绦,妖女只消沾上了一点丝绦,必被打回原形。
步入林中时,他心中忽然莫明其妙的不安起来。道人旋即失笑,暗道自己实是疑心生暗鬼,就是自己单枪匹马也足以收拾得了这个女妖,何况还有四位师弟助阵?之所以如此兴师力众,乃是因为妖女狡猾得紧,每每都能自追捕她的修道者手中逃脱。而且她必有不为人知的秘术,就是用计把她困在阵法中,她也总能寻路逃脱,如同也精通卦象阵法一般。
一只妖又怎懂得阵法?她又不是什么凶名远著的天妖。
道人摇了摇头,继续向林中深入。没走多远,林中的雾就浓得几乎看不清丈外之物,一习团阴湿粘重的雾气不住扑面而来,将他的胡须道袍打得湿淋淋的,说不出的难受。道人心中一阵烦燥,鼻中又隐隐嗅到了一丝血腥气,更是觉得喉咙发千。他本想着将这妖女押回师门的,但现下却觉得她如此麻烦,回山前不先痛打一顿,怎生消得心头这口恶气?他正如是想着,忽然觉得眼前一棵古树有些眼熟,好似在哪里见过。道人心头一动,拂尘一挥,己在树身上留下一道深痕,然后一阵疾行。
不知行了多久,道人面前又出现一棵巨木,看着树身上那道新刻的深痕,道人面色骤然苍白。
这林中居然设了阵法!
道人四顾一番,对所中的是何阵法茫无头绪。他知道若再乱闯的话会有大凶险,于是在互木前盘膝而坐,开始潜心推算天干地支,好破阵而出。
他刚一垂帘,忽然觉得有一双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于是徐徐张目,映入眼帘的竟是齐师第的脸!道人大惊,双眼立刻瞪圆,这才发现眼前摆放的是齐师弟的头颅。他面色暗青,双眼圆睁,死前的惊惧全写在了脸上。
道人心中如浸冰水,缓缓抬头,见面前那株巨木己化成一双修长美腿,再向上望时,一个英挺秀美的女子立在原本是古树所在的地方,面有嘲意。
道人慢慢站起,从怀中取出一小团淡棕色丝绦。
那妖女嘲色更浓,讥道:“你己陷我阵中,再怎么挣扎都是无济于事了。”
道人大吃一惊,难道这林中之阵是这妖女所设?他勉强压下心中惊悚,喝一声:“妖女休得猖狂!”喝声一起,就祭出了法宝坤风绦。坤风绦迎风立长,化成万千可断金裂石的丝线,向那妖女颈中缠去!
那女妖冷笑一声,伸右手凌空一抓,万千坤风绦都被她收于掌中,然后用力一拉,只听导噼啪一阵乱响,道人师门重宝竟然就这样被扯成两截,生生毁了!
法宝被毁,道人自然也不会好过。他面色一白,喷出一口鲜血。勉强抬头时,惊见那妖女己来到身前,朱唇微开,向着自己眉心就是一吸。
道人只觉周身气血都涌上顶心,聚成一线,透眉而出,源源不断的涌到那妖女口中。他惊骇愤怒无以复加,勉强叫道:“妖女!你……你吸人精血,必遭天谴!”
那妖女一声轻笑,却分毫不影响吸取精血的速度,道:“无知之徒,我修的可是三清真诀,有什么天谴也都化消得了!”
“三清真诀,怎会……你是妖啊……”道人眼前一暗,神识渐渐沉入黑暗之中。
扑通一声,又一个头颅掉落在地,与四位师弟的头颅正好排成一排。
林中起了一阵风,将弥留不去的浓雾吹散。妖女仍立在林中,面前徐徐飘过一小段丝线正是坤风绦的残物。她伸出左手轻轻在丝绦上一触,指尖上立刻被划破了一道小口,显然这些残绦也是锋利异常。她将滴血的指尖放在口中轻轻吸吮着,眉间笼上一丝愁色。
左手触残绦而伤,而右手则可硬断坤风绦,两只手实是天差地别。她将右手放在眼前仔细端详,无论如何努力,她也挑不出这只手上存在着哪怕是一点瑕疵。毕竟这是虚无去而复返,耗去三天三夜给她改造过的右手,她又怎可能找出一点不好来?自那天之后,虚无就飘然远去,再也没有过一丝一毫的音讯。
这只右手是完美的吗?她苦笑着摇了摇头。当日虚无将这只手改造完成后,眼中尽是失望与不满,然后颓然远走。这只手又怎么可能是完美的?
在虚无心中,有一只真正完美的右手。那只右手,根本无从复刻。
她轻叹一声,只是想着:“怀素啊怀素,你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呢……”
岭南的官道破败曲折,说是官道,实与北方一些年久失修的小路没什么区别。这日清晨从官道尽头处行宋一个高大清隽的身影。他看到路边有间茶肆,就行进去坐下,望着远方隐隐青山,不知在想些什么。茶肆伙计送上茶水点水,他随手取用,食而不知其味。
沿着这条官道前行不远就会进入潮州地界。此时从潮州方向行来三骑高头大马,马上三人、有说有笑。遥遥望见这间茶肆时,其中一个略胖的中年男子忽然道:“咦,那边有个人看来也是修道之人,我们且过去看看是不是道德宗的妖人。”
三人策马来到茶肆前,那胖大男子一抱拳,大咧咧地道:“这位道友请了!”
茶肆中所坐男子一身黑袍,肌肤如玉,面容秀美有如女子,正是虚无。他只是怔怔地看着远方,对近在咫尺的三人完全视而不见。
他眼中心中,有的只是那个身着青衣的小妖。
胖大男子吃了个没趣,面上己隐约有些黑气,又道:“这位道友姓甚名谁,出自何派,能否通报一下?我等职司在身,要在潮州境内搜捕道德宗妖道。如果道友不肯见告是否与道德宗有关系,那恐怕就要有些麻烦了。嘿嘿,要知在这潮州地界,那道德宗……”
虚无心中正如一团乱麻,耳边似乎还有一只苍蝇不住在“道德宗,道德宗”地叫着,吵得他心烦意乱,不由得怒意上涌,猛然大吼一声:“去你妈的道德宗!都给我滚!”
那胖大男子骤然吃了一惊,随后感觉颜面有失,脸早就沉了下来,向居中一位眼皮不抬的道人一指,怒道:“这位如松仙长可是来自于长安真武观的有道高人!在如松仙长面前,尔也敢如此张狂?快快老实道来,你究竟与道德宗有何干系,否则仙长法宝一出,就怕你神魂皆消……”
虚无眼皮不抬,只以左手向外挥出,好象要赶走这只不住吵闹的苍蝇一样。他指尖上冒出丝丝白雾,急速飞旋着,转眼间就掠过了马上三人。胖大男子眼见着这些白雾毫无滞碍地自如松道人体中穿过,然后始终作着垂帘观心状的如松真人的身体忽然裂成了十七八块,散落于地,堆成一堆血泥。
他大嘴一张,一声惊叫还未出口,就觉得身上各处微微一痛,紧接着眼中一切景物都破碎纷裂,然后暗淡下去。
吵闹的苍蝇消失了,虚无心中烦乱反而有增无减。这一切,皆是因为青衣。
初见时,她本如一朵待放奇葩,集天地灵气于一身。而立于无尽海海心处的那个青衣,则己化成一朵盛放的夜昙,虽然瑰丽无双,但或许下一刻就会凋零。
以青衣的资质,延寿千年,修成大道实是再自然不过的一件事,但怎会在转眼之间就似已走到了生命尽头?
怎会是这样!
虚无只觉得头痛欲裂,完全想不出答案。他甚至已经忘记了自己是如何从无尽海出来的,那么己然盛放的夜昙,有没有办法令它永不凋零?
犹如在黑夜中见到第一线黎明的晨光,虚无双眼骤亮。虽然此举实是欲夺造化之功,早已超越他平生所学,然而他怎还会去顾虑这个?
虚无忽然站起,仰天长笑三声,声传数里!
章五定海上
一路东行时,纪若尘也如虚无那样遇到多起修道者的拦截,不过他此次行事低调,只消运起打闷棍时的法门,真元就可含而不露,悄然间已过万水千山,无惊无险。
不过他始终想不明白为何明皇会突然向道德宗发难,如若道德宗倾巢而出,那么长安城的高墙大河都将失去作用,仅靠一个真武观根本无法护得明皇周全。长安宫中是刻着一个上古阵图不假,然而以道德宗诸真人联手之力,又有精通卦象阵图的顾守真真人在,要攻破这么一个阵图也非是什么难事。
另一个疑惑就是即使明皇发难,何以会有这许多的修道派别急急忙忙的与道德宗为难,就象生怕行动晚了会抢不到功劳一样。道德宗千年来领袖正道,无论是弟子总数还是道行深厚的修士人数均稳称第一。若真的动手,就算紫微真人闭关不出,一对一的话,道德宗也足以推平了青墟宫和云中居。
秘诀无他,人多而已。
青墟宫和云中居尚是如此,其它的小门小派来招惹道德宗,简直就是自取灭亡。问题是现在敢来招惹道德宗的却是如此之多,就不能不让人思索其中的非同寻常之处。且这趋势如若持续下去,道德宗再强大也不可能是天下万千修士之敌。
或许这就如面对着一头巨狮的群狼。殊死相争后,巨狮必会陨命身亡,然而围攻它的狼群最多也就是十中二三能够存活,先进攻巨狮的恶狼注定会被撕成碎片。但这种微妙的对峙,往往会因为一两头悍不畏死的恶狼而被打破。
问题在于,现在不怕死的狼似乎越来越多了。
立于东海之滨,纪若尘决定不再去想这些让人头痛的事,反正天塌下来还有真人们顶着,他又怕什么?
不过青墟宫的谪仙吟风若与行将飞升的紫微真人斗法,倒是不知道谁胜谁负。道典中虽有关于谪仙的记载,不过皆含糊不清,远不若那些飞升事迹来得翔实可靠。他曾下过大力气查阅谪仙记载,始终没有找到这些传说中的谪仙是如何飞升的。至于是不是所有的谪仙都能飞升,就更找不到答案了。
一想到吟风,纪若尘胸中突然泛起一丝隐痛。
他迎着海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开始考虑若是自己处在紫阳真人的位置上,该当如何应付眼前局面。这些说来似乎很容易,然而如果细想起来,实在是千头万绪,一时半会间根本想不清楚。比如如何弄清楚这些小门派究竟是因何才会与道德宗为难,明皇又怎会颁下这等诏书,该当派谁潜入长安刺探消息,本朝诸大员名宿中该当拉拢谁,收买谁,踩压谁,甚至直接除去谁。该当怎样调配人手,才即可护得本山周全,又能保护在外的各支脉。甚至于如若真的发生了以一派之力抗天下的局面,又该当如何调配,才能使这些平素里习惯了单打独斗的修道者们统合在一起,以弱胜强。
当然,道德宗弟子众多,内部绝无可能是铁板一块,大厦将倾时,另有打算的人肯定不在少数。若是将这些也考虑进去,那纷繁头绪单是想想就会头痛。
纪若尘苦笑一下,这时才明白紫阳真人有多么不易。
他自礁岩上一跃而起,于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片澜不惊地冲入了东海。直到入水之时,他脑中还在不停地计算着种种关系,直算得头晕眼花。
只有这样完全不让心思空下来,他才能忘记得彻底。
越往深潜,纪若尘就越觉得东海海底一片凋零,礁岩上处处是崩落毁坏的痕迹,礁岩间零散落着许多色泽艳丽的珊瑚礁,根本不是这片水域之物,也不知是从哪里被冲过来的。海底水草零零落落,往日随处可见的大群游鱼则根本不见踪影,整个海底阴森森的死气一片。看来妖皇翼轩在东海海底一场大闹影响深远,只是不知此时他是否还在东海与紫金白玉宫斗法。
纪若尘如一尾游鱼在海底迅速向前穿行着,渐渐的,他发现打闷棍时所用的诀要很多也适用于海底分水前行。他越游越有心得,动作舒卷自如,速度却逐渐增快,到得后来有如一支离弦利箭,瞬息远去,只在身后留下一道潜流形成的尾迹。
他正自游得出神,突然觉得后颈一紧,动念间向左一侧身,一枝通体闪着碧寒光芒的尖叉贴着他的身体掠过,叮的一声刺入一块海礁,直至没柄。
这一叉来袭前几乎毫无先兆,迅速闪电,时机拿捏得恰到好处,若不是纪若尘灵觉敏锐得异乎寻常,从一点微兆中就感觉到不对,所用的心法又无需耗用大量真元,动念间就可移位,这一叉早就重伤了他。
不必回头,纪若尘就知大敌已到。他先提聚好了真元,戒备万全,才转过身来。远处海波涌动,一个黑点由远而近,直冲至十丈外才停下。这是一个十分高大的青年,身披盘龙甲,手肘和足踝处伸出一片片鳍翼,左手中握着一柄鱼叉,背上还负着三枝一模一样的鱼叉。
他盯着纪若尘左看右看,就象从未见过陆上人一般,半天才一摆鱼叉,喝道:“你是何人,胆敢私闯东海!哼,虽然你匿踪藏形本事不错,可还瞒不得我封浩!”
“匿踪藏形?”纪若尘略一思索已然明白,自己用来分水前行的身法乃是出自龙门客栈,动用的真元微乎其微,难怪这封浩会觉得自己在匿踪藏形。不过如此迅速行动还能有近似于匿踪藏形的效果,那岂不是说……
纪若尘隐隐感觉到自己就要抓住些什么,但仅差了那么一点,始终就想不明白了。他向封浩施了一礼,道:“敢问封浩大人在东海所任何职?”
封浩道行不低,估计已有道德宗上清境界的修为,且喜怒形于色,多半出身高贵,且东海水军中身居要职。
果然被纪若尘这么不着痕迹的一捧,封浩面色登时和缓了不少,傲然以紫金白玉宫官腔唱道:“吾乃东海水军一等海将!”
纪若尘一脸敬畏:“封将军随从何在?”
这一问登时令封浩面色有些尴尬,支吾道:“这个……他们离此尚远。”
他当然不会说出一路狂追纪若尘而来,实在要追不上了才不得不甩出鱼叉阻挡。这么一轮急追,寻常东海水卒哪里跟得上?早就被甩到不知哪里去了。
他如此一说,纪若尘心中已是了然,又施了一礼,含笑问道:“敢问封大将军,东海水军一等将军共有几人?”
封浩面有得色,道:“共有八人!”
纪若尘笑道:“那今后就是七人了。”
“为什么……”封浩话一出口,就已明白了纪若尘的意思,于是怒吼一声,挺鱼叉向纪若尘冲去。
借着鱼叉前刺时激起的一点水流,纪若尘已飘然而起,迅若鬼魅般向后退去,倏忽间就已闪出数十丈外,封浩这一叉自然刺了个空。
封浩面色铁青,急运全身真元向纪若尘追去。他身周泛出莹莹碧光,将身前海水切开,再推向两侧,向纪若尘疾追而去,速度居然不慢分毫!只是速度并非封浩强项,这样强追极为耗损真元。
但他真元比纪若尘强得多,自忖也耗得起。二来纪若尘身法诡异之极,似乎完全不受海水束缚,他数次试图用水术阻挡纪若尘的逃遁,不管是束水成栏也好,将海水凝滞成胶也好,都分毫拖不了纪若尘的速度,反而把自己给挡了下来,差点就失了纪若尘的行踪。试过几次之后,封浩不得不提聚真元强追,只有这样才能逐渐拉近与纪若尘的距离。
然而纪若尘狡猾得无以复加,每当封浩拉近到危险的距离,他就会突然变换方向,变向时均毫无前兆,转折得极是生硬突兀,只这么几下转折就让封浩前功尽弃。封浩左手已运足真元,抓得一柄鱼叉几乎变形,但就是找不到机会掷出去。
纪若尘险些被他一叉给钉死,前车之覆,后车之鉴,现在哪还会给他这种机会?
两人一追一逃,转眼间半个时辰已经过去,早不知跑出了多远。封浩已完全死了与属下会合的心,一心只是擒下那可恶之极的纪若尘,用鱼叉穿了他四肢,再押回紫金白玉宫去。此刻他体内真元已耗得七七八八,用来分水排浪的碧光明暗不定,再也无力维持稳定。相应的,封浩的速度也就变得时快时慢。
纪若尘的身法依然飘乎不定,与初逃跑时全无二致。封浩嘴角则开始露出狰狞的笑容。尽管还看不出纪若尘有真元不继的迹象,然而他的真元都快耗损见底了,那纪若尘还能好得哪里去?或许再追个十丈,纪若尘就要力尽而倒了。两方道行上的差距巨大,这种消耗战自然是道行浑厚的一方占优。所以封浩才乐得与纪若尘玩下去。
纪若尘的身法依然飘乎不定,与初逃跑时全无二致。封浩嘴角则开始露出狰狞的笑容。尽管还看不出纪若尘有真元不继的迹象,然而他的真元都快耗损见底了,那纪若尘还能好得哪里去?或许再追个十丈,纪若尘就要力尽而倒了。两方道行上的差距巨大,这种消耗战自然是道行浑厚的一方占优。所以封浩才乐得与纪若尘玩下去。
眼见纪若尘又是一个转折,轻飘飘的闪到了一块巨礁的背后,封浩也不禁暗暗佩服他的身法。然而佩服归佩服,封浩已改了原本要生擒纪若尘的想法,而是动了杀机。如此危险的人物必须早日除去,若将来道行深厚,成了气候,还有谁治得他住?就是道行比他高也抓他不到。
封浩一声低喝,积蓄多时的真元迸发而出,左手一扬,鱼叉挟万钧之势破入海礁。按鱼叉去势,必能将纪若尘钉穿。
然而附满了真元的鱼叉迅速远去,在封浩的感应中,鱼叉连纪若尘的衣角都未碰到。
轰的一声,被鱼叉穿过的巨礁炸得粉碎,海底登时一片混沌,纪若尘已不知去向。
封浩又气又急,一声怒吼,猛然冲进了飞舞的泥流和乱石中,运集全部心神搜索着纪若尘的去向。
他耳中突然一声轰鸣,然后一阵天旋地转,上下左右全都颠倒了过来。紧接着一缕阴寒邪异的气息自后脑处透入体内,一路摧枯拉朽般瓦解了他所余不多的真元,摧坏着毫无防护的经脉。
封浩的左手已握住了背后的鱼叉,然而手上无力,再也无法将鱼叉拔出。
封浩艰难转身,死盯着就飘浮在身前一丈的纪若尘,道:“你……你……”
纪若尘终于如他所愿般显露出了疲态,面色灰败,真元耗尽。他双手一松,一块一尺大小的礁岩自手中滑脱,徐徐沉入海底。
封浩不敢置信地看着那块礁岩。他身为水族,又修道有成,就是全无真元防护,也可轻易一头撞碎这种寻常海礁,怎会被纪若尘这么一砸,就会全身真元崩毁了?何况纪若尘此刻也是强弩之末,如何能砸出这么一击来?
此时他已经明白。纪若尘刚刚是收敛了全身气息,混杂在一堆乱石里飘浮在海中。当时海中乱石横飞,封浩只能以灵识搜索纪若尘行踪,他又一直对纪若尘存着了小觑之心,急怒之下,就把纪若尘当成了一块海礁,径直从纪若尘面前冲了过去。
封浩颤颤巍巍的指着纪若尘,想说些什么,口一张,涌出的是大团大团杂着破碎内脏的鲜血,逐渐在海水中化开。
见封浩渐渐沉入海底,纪若尘心神一松,放松身体,在海中载沉载浮,一时间只想着睡去。
封浩估计得没错,刚才那场狂奔的确也耗尽了纪若尘的真元。纪若尘虽然行动时所耗真元比封浩少得多,但毕竟道行差距过大,在封浩穷追猛赶之下也快到了油尽灯枯之时。最后一击时纪若尘根本没打算能够一击成功,而是备下多种手段。但捧石击出时,他体内诸关窍忽然涌出一个个闪焕着微光的卦符,构成了一幅完整的阵图。丝丝缕缕的真元先是被阵图吸了进去,循环七周后又释放出来,已然增加了少许。
阵图增加的真元虽弱,然而对此时的纪若尘来说无异于雪中送炭,他石上威力骤增,又砸在后脑要害处,这才一举毁了封浩经脉,也令他预想好的后招都成了空。
纪若尘此刻经脉中空空如也,连动一根手指头都不愿意。别说东海水卒,就是一头鲨鱼路过,也能把他充作果腹之物。
累虽然累,可是纪若尘胸中充斥着喜悦。这还是他第一次击败身具上清道行的敌手。虽然手段并不是特别光彩,且封浩道行最多也就相当于上清初阶水准,然而纪若尘毕竟才刚修圆满了太清玄圣境,能够在单打独斗的情况下收拾掉封浩,于讲究循序渐进的道德宗来说已是不可思议的事。
最后能够一击奏凯,那莫明其妙浮出来的阵图也贡献良多。此时静下心来回想,纪若尘才想起那幅阵图正是自己上一次在东海海底重伤初醒时收入神识的,据那名为甲庚的璇龟说,此图好象叫什么玄天阵图。名字听起来的确很玄,当时他可一点都看出这阵图的好处来。今日若不是真元耗尽,还不会知道这阵图能够加速真元回复。虽然回复的真元没有多少,但在关键时刻,点滴真元都有可能令战局逆转。
如此看来,虽然在惊梦岭上解离仙诀被收去,但天也没就此塌了。依着从打闷棍中悟出的身法,再得玄天阵图之助,纪若尘完全可以靠着拖磨二字真诀,把道行比自己深厚得多的敌手拖垮。当然此法也不是万能,如果对方一力意图脱身,纪若尘也是没什么办法的。
只是此法……对付得了谪仙吗?
纪若尘转身向东海深处潜去,将这个念头从意识中驱逐了出去。
东海海底已恢复了宁静,但妖皇一场大闹留下的痕迹仍是随处可见,东海海底巡逻的水军也少了许多,好多还是带伤的。
经过与封浩一战后,纪若尘也小心了许多。东海可还有七名一等海将,他绝对不想在这个时候再遇上一个。只要他有心,自然就不会为这些例行巡逻的水卒发觉。
海底看不到日落月升,有的只是淡淡的不知哪里来的莹光。
纪若尘逐渐感觉到周围的海水变得温热起来,海底的礁岩也变成深黑色,于是知道已然接近了曾到过的地炎裂谷。
地炎裂谷中央依旧在不停的喷出地火,熊熊地炎上方浮着一块方圆数里的巨岩,巨岩如有吸力,将四溢的地炎都吸入底部的巨洞之中。这座巨岩就是灵龟甲庚所居的水宫了。故地重游,甲庚又救过自己一命,因此纪若尘心中十分欢喜,加速向水宫游去,一边运气使诀,高呼道:“甲庚仙长,小子纪若尘来访!”
纪若尘连叫数声,水宫中却静悄悄的全无动静。他不禁有些奇怪,璇龟本就灵性过人,甲庚寿过千年,更已通灵,绝无理由不知道自己来了。纪若尘凝神向水宫望去,忽然觉得水宫中一片死气,于是心头一惊,加速向水宫游去。
偌大的水宫中一片破败景象,似乎经历过一场浩劫。甲庚的丹室中地火依然炙烈,但炼丹的巨大炉鼎因为无人照料,已被熊熊熔去了半边,另一边倾侧倒在地上,满地撒落的皆是烧焦毁废的丹药。甲庚的藏宝室也被打开,内中空空如也,原本堆积如山的材料异宝都已不知去向。
除此之外,整个水宫中倒是看不到一点打斗痕迹,就如水宫中一切生命都在一个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一样。
看着这破败景象,纪若尘心中暗生一道寒意。凭璇龟甲庚的千年道行,该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够将这水宫弄成这死气沉沉的模样?
他旋即想起了自己曾将这里的方位传回西玄山,难道……纪若尘摇了摇头。以甲庚道行,绝不是道德宗哪一位真人能够轻易收伏得了的,除非是道德宗四位以上的真人一齐动手,才有可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杀甲庚。
但道德宗真人怎会轻易离山,何况是四五位齐出?但纪若尘心中隐隐觉得,似乎这不可能的事的的确确就是发生了。
眼见在水宫中再也找不到什么来,纪若尘想起此行的正事,于是出了水宫,转向地炎裂谷深处潜去。他心中犹自抱了一丝希望,毕竟没看到璇龟哪怕是一点的尸身残骸,说不定甲庚离开了地炎裂谷,也是有可能的。
地炎裂谷中处处沟壑纵横,有许多地裂深不见底,隐隐可见暗红的地浆,偶尔会有一道火舌从裂谷中高高喷出,发出的轰鸣传遍整个裂谷。
纪若尘沿路避让着流溢的岩浆,来到一处特别宽大的裂口前。这道裂口壁如刀削斧凿,笔直沉入海底,裂口中时时传出闷雷般的轰鸣。纪若尘依着上次的经验,运真元护住全身,又加持了避火咒,而后沿着石壁小心翼翼地进入裂口。偶尔有一道火舌扑上身来,他也还抵挡得住。
顺着裂口下沉百丈之后,一块丈许方圆,数丈长,黑沉沉的一块巨铁就自地炎中浮现。巨铁有一道奇异的吸力,几乎整个裂口中的地炎都向这个方向偏来,缠绕在这块黑铁上,吞吐不定的火焰试图将巨铁熔成铁水,然而巨铁甚至红都没有红一下。
纪若尘将手伸向巨铁,但一道无形的壁垒挡住了他的手。他明明记得上一次来时还不曾出现过这样一道屏障,心中疑惑之余,运起八成真元向那屏障拍去,结果嗡的一声轻响,纪若尘被一道无可匹敌的大力给弹了回来,重重地撞在石壁上,一时气血翻涌,说不出的难受。现在他已知屏障中所附之力远远超出自己想像,如果不得其法,想要硬破壁障,压根就是痴心妄想。
想来距离上次到东海不过一月时光,怎么这里就多出一道屏障来?设下屏障之人的道行实在是可怖可畏,纪若尘拍出去多少真元,就会被反激回来多少真元,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如此屏障,若无玉清境界道行,根本布设不出来。
纪若尘靠在石壁上徐徐调理着已乱成一团的真元,三清真诀动处,丝丝真元如清泉般从全身数处玄窍中涌出,慢慢补着损耗过度的真元。他一运功回复,数十枚卦象又从玄窍中浮出,组成玄天阵图,真元回复速度立时加快一倍。
玄天阵图一出,包裹着定海神针铁的屏障忽然泛起淡褐色光华,一明一暗,与玄天阵图的波动完全吻合。
只听得叮的一声清音,若银槌落玉磬,纪若尘面前光芒大放,现出一座七宝莲台来。莲台上立着一个慈眉善目的矮小老者,正是甲庚。
纪若尘心中一喜,忙压下胸中翻涌气血,迎上一步,道:“原来老仙人别来无恙,真是再好不过!”
话一出口,纪若尘已知道不对。甲庚周身隐现七色光芒,根本不是实体,而是以道法留下的虚影。
甲庚抚须笑道:“小友别来无恙!这块顽铁虽不是什么稀罕之物,但与小友却颇为有缘。是以老朽设下这道屏障,以防旁人误打误撞地得了这块定海神针铁去。小友既然能够寻到这里,又起始用得玄天阵图,虽然现下还用不上这块铁,不过也相距不远了。这里有一篇如意诀,就付与小友,以供驾驭此铁之用。”
甲庚袍袖一拂,八枚卦象自大袖中飞出,一一飞入纪若尘眉心。这些卦象与玄天阵图的卦象十分类似,与他过往所学卦象有很大不同。八枚卦象在他体内溶而为一,化成一篇极为简单心诀。
甲庚授完心诀后,随即化作一道金光冲天而去。纪若尘再向前行时,果然那道无形屏障已然消失。他定晴望着下方地炎中黑沉沉的巨铁,足足有一刻功夫才进身向前,心中茫然有失。
地炎熊熊而来。
此处地炎足以销金溶铁,远非凡火可比,然而这块定海神针铁显然是地火的克星,地炎冲到神铁周围一丈之处,就再也不得寸进。神铁周围一片清凉,甚至还有些阴寒,完全不象被地炎包围着的模样。
纪若尘停在神铁旁边,所受地炎压力登时为之一轻。他触摸着这块冰寒的巨铁,一声叹息间,神铁嗡的一声鸣叫,刹那间幻化成一根长三尺,鸡蛋粗细的黝黑粗糙的铁棍,浮在熊熊地炎上,缓慢旋动着。
如意诀并非璇龟独有,纪若尘此来东海,也是自道德宗中秘典中查到了定海神针铁的记载,同时得了一篇可以驾驭神铁的如意诀。两篇如意诀内容截然不同,但殊途同归,都可驱策得这块神铁,相较而言,倒还是道德宗所藏如意诀好用一些。
但他用的是璇龟甲庚留下的如意诀。
又呆了片刻,直到肌肤上传来的微微灼痛提醒他已不能在地炎中多呆时,纪若尘才沉落身形,停在了神铁旁,伸手握住,运足全身力道一提。
铁棍当然纹丝不动。
纪若尘笑了笑,神铁虽然幻化成了一根三尺铁棍,可仍有一万零八百斤重,他提得起来才怪。但此事早在他意料之中,行前也有了解决之道。
他从玄心扳指中取出一张古符,极小心地展开。此符与寻常道符大不相同,乃是由不知名灵兽的兽皮制成,上面符箓色作紫黑,看来是以兽血所绘。此符年代久远,在丰沛之极的灵力侵蚀下,兽皮早已变得脆弱不堪。纪若尘的动作已是无比轻柔,但符咒一角仍然啪的一声泛起一小团青烟,出现了一道裂痕。纪若尘再不敢犹豫,左手持符,右手脉门自行破裂,标出一注鲜血,溅在了古符上。
鲜血一沾符面,立刻熊熊燃烧起来,刹那间将整张古符燃成一团闪着幽幽蓝光的烈火。纪若尘大喝一声,左手一挥,已将这团烈火拍在了定海神针铁上。在熊熊地火经年灼烧下毫不变色的神铁居然被这一团火烧得开始泛红!
纪若尘静静立着,待烈火熄灭,神铁恢复原状时,才一把抓住,轻松提起,以一根天蚕丝索缠绕了几圈,负在了背上。
他冲天而起,转眼间就出了裂口。此时他忽然觉得头皮微微发麻,立刻抬头望去,见一个足有方圆百丈的庞然大物正无声无息地自上方十丈处飘过。
纪若尘呆呆地看着它,直到它随着海流飘远,才如梦方醒,身形一闪间已在原地消失,重新出现在它的面前。
这是一只巨大无比的璇龟,四肢写意地伸张着,巨头微露在龟壳之外,双眼紧闭,如在酣眠。但它身上泛出的冰冷冷的气息以及龟背上一个径粗丈许的大洞提醒着纪若尘,它早已失去了生命。
纪若尘胸口如坠重石,压得他几乎透不上气来。他本以为自己早该对一切都无动于衷,然而此刻真的看到了甲庚的真身尸体,才知道还是会有一点心痛。
他跃上甲庚的龟背,俯身细细察看伤口。伤口贯穿整个龟身,几乎是一个完美无缺的圆,边缘焦黑如墨,光滑若镜,伤口边缘无论是龟甲龟肉,都在刹那间被熔成了焦炭。这个伤口绝不可能是甲庚死敌,当日几乎送了纪若尘性命的那只八爪妖章所留。
惟一的解释,就是有人以惊天道法一击击毙甲庚,才能遗下这等伤口。
甲庚不知已死去几时,好在地炎裂谷中生机全无,也就没有小鱼小虾来骚扰尸身。
纪若尘立在甲庚背上,默然片刻,然后俯身按住龟甲,嘿的一声轻喝,运聚全身之力,缓缓推动龟身。巨大的龟身转过一周,然后在纪若尘推动下逐渐下沉,斜斜落向藏着定海神针铁的裂口,逐渐沉入到熊熊地炎之中。
纪若尘取下背后铁棍,挥了半圈,然后一棍轻飘飘地砸在裂谷石壁上!
这轻描淡写的一棍却有着绝不相符的大威力。一声轰鸣过后,裂谷石壁上逐渐现出一道裂纹,而后一块块方圆数十丈的巨石不住自石壁上剥落,翻滚着落入裂口底部熊熊地炎之中,将甲庚的尸身向地炎深处压去。
裂谷的石壁在地炎长年炙烤下早已脆弱不堪,过往有定海神针铁镇守于此,然而如今神铁已被取出,石壁就此失了庇护,在纪若尘一击之下,巨石纷纷崩解脱落,一时间轰鸣阵阵,地动海摇!
纪若尘自己也未想到一棍竟能有如此之威。烟尘渐消时,裂口底已堆满了巨石,再也看不到流淌的地火熔炎。
在将铁棍重新背在背上时,纪若尘身体登时向下一沉,笔直的被压落海底!
纪若尘半跪在海岩上,不得不以手撑地,才勉强支持着没被压倒。他略定心神,咬紧牙关,额头青筋泛起,周身骨骼不住噼啪作响,然而弯曲的双臂终于一寸一寸地伸直!
然后曲膝、立起、直腰,每一个简单的动作都要耗上半柱香的功夫。
不知过了多久,尝试过多少次,他终于摇摇晃晃地从海底升起,慢慢向上飞去。
附在定海神针铁上的古符名为须弥咒,取的是‘介子须弥,乾坤挪移’之意。此咒附体后,神铁之重十去其九,仅余千斤。然而此咒虽妙,法力却只够用上十次。此后纪若尘每催动一次神铁,重量就会多上一千斤,十次之后神铁就将恢复原重。
须弥咒整个道德宗中只藏着这么一篇,虽然珍贵玄妙,然而细究起来,其实也没有多大的功用。是以纪若尘取走须弥咒时,掌库的师叔也没多说什么。而以他此时的道行,也就勉强使得动二千斤的兵器法宝而已。
纪若尘身影终消失在海的尽头,地炎裂谷中又是死气一片。
甲庚身躯水火不伤,如此沉在地炎深处,也不知万载之后,会不会炼化虚无。
章六何往上
云中居藏于群峰深处,孤峰高绝,傲然立于云海之上。因为地势险绝,周围又遍布洪荒异兽、阵法机关,自来访客寥寥。
这一日红日高悬,云海中雾涛涌动,宝光浮升,现出一尊巨大金莲来。莲上立着七八个道士,人人仙风道骨,个个道行不低,徐徐向着云中居飞来。为首一名道士面容清隽,气势不俗,乃是青墟宫虚天。另一名老道双眼半开半闭,如同没有睡醒一样,乃是虚罔。
青墟宫此来无论是人数还是访客地位都可说是声势浩大。此前道德宗诸真人也曾经数度造访云中居,是以山上这一年多来的繁盛热闹,是过往近百年也不曾见过的。
青墟宫一行人尚有数十里之遥,云中居内已钟鸣三声,清音直传至百里之外,以示迎宾之意。待得金莲飞至山阶前时,九名云中居弟子已各着华服,在山门外列队迎宾。迎宾人数于云中居的地位并不相称,但无损礼仪,只因世人皆知云中居弟子稀少,九人迎宾已经算是最高的礼数了。
虚罔左袖一拂,收了金莲,然后右袖一展,一朵薄云凭空出现,代替金莲,载着青墟宫一行人徐徐落在了山门之前。他这一手淡淡泊泊,高远恬静,不经意间已露了极高的境界出来。云中居门人虽素来自傲,此时心中也暗生钦佩之意。青墟宫众人落地后,虚天徐步行前,行礼道:“青墟宫虚天、虚罔携门下弟子来访,求见清闲真人。”
云中居为首一名弟子忙还礼道:“青墟宫两位真人到访,实是不胜荣幸。清闲真人己知各位到来,刻下正在碎金阁中相候。请两位真人随我来。”
不片刻功夫,虚罔与虚天己随着那云中居弟子来到了碎金阁。江湖传言清闲真人几十年来一直闭关不出,只为顾清的定亲之礼去过西玄山一次。因此虚天与虚罔此行前倒没想到能够见得到清闲真人,而且还得以踏足他的闭关之所碎金阁。
修道之士如欲闭关,则闭关之所向来是严禁外人接近的。这不光是为了免受外人打扰,还是因为在有道之士看来,闭关之所的蛛丝马迹都可能窥破闭关之人的道法秘臭。如清闲真人这般肯在闭关之处会见外人的,实是不多见。
那云中居弟子将青墟二真人引入碎金阁后,就悄悄关门离去。碎金阁中布设如一个寻常修道者的居处,不象常人闭关那样四壁萧萧,也没有任何法阵机关,更无增添天地灵气的宝物。碎金阁露台外伸十丈,临于危崖之上,尽头处摆着一个坐团,上面端坐着一个矮胖身影,手中一根长长钓秆,也不知在这云海中钓些什么。
虚天与虚罔对望一眼,眼神中均现出一分惊讶之色。清闲真人虽去了一次道德宗,但并未公示天下他己出关,重行执掌云中居门户。按理说就应该还在闭关潜修,但看这样子,他又哪有半分修行之意?看来清闲真人闭关之处另有其所。这事想来也不奇怪,闭关之处事关重大,又哪能随便给外人看呢?
清闲真人直让虚天与虚罔枯坐了一盏热茶的功夫,这才放下了手中的钓竿,起身回到阁内,施礼笑道:“原来是青墟宫两位真人大驾光临,近日我神识闭塞,一时没能察觉,恕罪恕罪!”
清闲真人执掌云中居门户数十年,虽然无人曾经见识过他的道行法力,但声威之盛,仅在道德宗紫徽真人之下而己,比青墟宫虚玄真人还要强上三分。因此虚天与虚罔虽觉得这名晨天下的清闲真人未免太过其貌不扬了一些,但仍不敢存了小觑之心。双方你来我往的客气几回,就进了正题。
虚天含笑道:“我虽然至今无缘得见清闲真人的通天道法,然而令高徒顾清境界之高,实令虚天为之汗颜。见贤思齐,因此未见清闲真人之前,虚天就己深存仰慕之心!”
清闲真人黑得发亮的胖脸上全无变化,一双三角小眼煜煜闪光地盯着虚天,等待着他的下文。
虚天本想卖个关子,见状不得不道:“顾清参透了轮回因果,忆起与我青墟宫吟风的前世机缘,因此刻下正在我宫清修,以悟大道。顾清乃是天人之资,而我宫吟风更是谪仙下凡,可以说再是般配不过,他们共参大道,日后携手飞升,可是我修道界千年未有的盛事!有鉴于此,我宫虚玄真人特意遣我等前来云中居,欲借此良机与贵派互通有无,结下千年之谊。虚玄师兄因前日忽有所悟,不得不闭关潜修,不能亲身登门面见清闲真人,心中极为遗憾。师兄万勿要贫道将这番心意带到,还请清闲真人谅解。”
虚天人品出众,年纪轻轻道行就己不低,这一番话说得辞情并茂,恳切之至。
清闲真人听完,黑脸上持着的微笑仍是未有分毫变化,直截了当地道:“顾清准备留在青墟了?”
虚天一怔,道:“正是如此。”
清闲真人点了点头,淡然道:“那就让她在青墟呆着吧,我们云中居山门窄小,容不下她这种大人物。”
虚天心中隐隐感觉有些不对,忙道:“清闲真人误会了,我们青墟宫绝无争夺贵门高徒之意,顾清日后飞升,那也是云中居的弟子,所遗仙物我宫一物也不会妄取,皆归贵派所有。”
清闲真人嘿了一声,道:“云中居不过是化外荒凉之所,灵浅福薄,消受不了这许多仙物。至于与青墟的盟约,以后再议吧!”
虚天吃了一惊,与虚罔对望一下,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沉默片刻,虚天才勉强笑道:“清闲真人……这……这是从何说起?顾清是曾与道德宗的纪若尘有过婚约,但一来她与吟风的因果乃是前世天定,二来又尚未完婚,又有何妨?何况无须贫道说明,真人想必也知道道德宗已是众矢之的,风雨飘摇。别看他千年道统,但大厦如倾,不过片刻功夫而己。这其中关节,清闲真人可想好了?”
清闲真人哼了一声,不冷不热地回道:“你说的什么天道轮回,因果机缘太过深奥难测,俺金山这种乡下人看的只是眼前,只知道答应别人的事就该做到。可惜俺无德无能,只能管得了自己,什么天人之资啊,什么谪仙下凡啊,俺还有这个自知之明,不敢去插手他们的事。就这样吧!”
说罢,清闲真人长身而起,袍袖一拂,示意送客。
虚天与虚罔相顾愕然。虚罔仰天思索,片刻后忽然叹息一声。
虚天则向清闲真人道:“真人何必如此匆忙决定?”
清闲真人并不理他,转身回里间去了。
虚天面色一沉,冷声喝道:“清闲真人!飞升还有天劫这一关在,而谪仙只要修为到了,自会回返仙界,这当中的分别,清闲真人不可不知!莫怪虚天没有有言在先,云中居究竟站在哪一边,还请清闲真人三思!”
他一声喝罢,里间的门纹丝不动。此时碎金阁阁门打开,曾经引路的云中居弟子又走了进来,做了个请的手势。
虚天重重地哼了一声,大袖一震,一道潜威涌出,将那云中居弟子震得退后一步,脸色刹那间变得惨自,嘴角慢慢渗出一根血线。然则他勉强笑了笑,仍是恭敬一礼,将出路让了出来。
虚天初时见这云中居弟子不过二十出头年纪,测度着他的道行,满心以为自己这一拂可以将他掀上几个跟头,大大扫一下清闲真人的面子,谁知这名弟子道法根基竟然出人意料的浑厚,硬生生地受了虚天一击,并无出丑。此等资质,如放在青墟宫中,那是十中无一,虚天亲传的十七名弟子中更无一人有此天资。
立威不成,虚天面色登时变得铁青,哼了一声,大步出了碎金阁。
青墟二道离去之后,天海老人推门而入,寻了个椅子,重重坐下。多时不见,此刻他满面红光荡然无存,顶心几缕稀发杂乱无章。
吱呀一声,碎金阁里间房门打开,清闲真人迈着方步走出,径直走到露台垂钓处,又端起了钓竿。
如此僵持了片刻,天海老人终忍不住,起身道:“掌门师兄,清儿也没什么大错,何必定要将她逐出山门!?青墟宫与道德宗的争斗,我们两不相助就是,反正我是看不出他们之间谁对谁错。”
清闲真人默然半晌,叹道:“所谓细木不栖天凤,又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也管不了她,就由她去吧!我看你这几日反正无事,就替我跑一次道德宗如何,替我将这条鱼带给紫阳真人,聊表一下歉意。”
说着,他钓竿一扬,居然真的从茫茫云海中钓上一条活蹦乱跳的大鱼来。清闲真人随手挥出一道寒气,一块森森玄冰将这条大鱼封于其中,这才交给了天海老人。
天海老人勉强长了点精神,正要离去,清闲真人又叫住了他。清闲真人匆匆跑进里间,取出一枚印章,在寒冰外印上一座金光闪闪的小山,这才算心满意足。
章六何往中
时已入冬,青城山上冷雾缭绕,湿气氤氲,走兽飞禽各寻穴巢安居,整个青城山显得冷冷清清,偶尔才会听闻一两声兽吼鸟鸣。
青城山主山东侧,有一块百丈奇石破土而出,斜插峰上,前临危崖云海,险到了极处,也美到了极处。这块奇石据传乃是上古时期从天外飞来,落于青城峰上。又因青灵真人于此石上坐化飞升,这块顽石也就得以沾了些仙气,从此成为青墟宫胜地,得名望天石。
青墟宫等级森严,平素里寻常弟子是不许登上望天石的,此石仅供宫内诸长老及修道有成弟子清修炼心之用。然而如今望天石百丈之内都成禁地,诺大的青墟宫内除了几位虚字辈的真人,再无人可以踏近望天石一步。
阴冷的月色下,云雾中徐徐行出两个道人来,正是刚从云中居回来的虚天与虚罔。他们虽能驭气飞行,但都如常人般一步步走向望天石,百丈距离也着实费了些功夫。
望天石半腰处,吟风双目垂帘,端坐如山,沐浴山风冷月。待虚天与虚罔站在面前,吟风双眼不开,只淡淡地道:“虚天师兄的心浮了。”
虚天面色微微一变,道:“师弟仙法果非我等所能及。”他一抬头,见望天石石顶盘膝坐着一个飘飘如仙的身影,于是又道:“顾清仙子一切可还好?”
吟风并不理会他后面的问题,只是道:“师兄此来何事?”
虚天立即愤愤地道:“此事说来可恶!我奉虚玄师兄之命前往云中居,试图交好。谁知云中居清闲真人非旦不肯领受我宫的一番好意,反而将顾清逐出师门,且对我宫盟约弃之如敝履!是可忍孰不可忍,那云中居实是欺人太甚,倚仗有些道行,居然就不将天道谪仙放在眼里了!”
吟风不为所动,静静地等着下文。
虚天说了一会,见吟风全无反应,于是不得不进入正题,道:“师弟,如今我青墟宫己与道德宗正面决裂,天下修道之士泰半站在我方。然则道德宗人多势众,又有一个紫微行将飞升。紫微真人闭关前道行就己高绝天下,传言都说他此次飞升后,仙班不会低到哪去。不知师弟是否有把握应付?”
吟风淡道:“飞升尚需历劫。道行越高,劫数也就越重。”
虚天闻言道:“话虽如此,可天下修道之士忌惮着紫微,不敢对道德宗群起而攻。这样拖延下去,不就是给了道德宗喘息的机会吗?依我看素性就激紫微出来决一死战。此时紫微想必己进入飞升前的死关,若强行开关出战,势必道行大损,那时师弟岂不是有必胜把握?这个大好时机不能错过啊!若师弟肯亲上西玄山,道德宗就算再是人多势重,也必然不是师弟仙法的对手!”
虚天一番话说完,即殷切地望着吟风,期盼着一个回答。
吟风双目不开,徐徐地道:“我胸中虽有天书七卷,却非是用于尘俗好勇争胜之途。道德宗妄为逆天,自有它的因果报应,与我无干。这一世我既然投身青墟,即是与青墟有缘,他日青墟大难临头,我当不会置身事外。但师兄此来并非是心忧天下,为的不过是建功立业、名留史册而己。既是如此,师兄何不凭依一身道法,径上西玄去?”
吟风一番话只说得虚天脸上阵青阵白,他还欲再劝时,吟风端坐不动,眉心间忽然亮起一点彩芒,耀得虚天与虚罔一阵眩晕。待二道稳住心神时,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己被吟风以无上仙法送到了望天石百丈之外。
虚天盯着望天石上那与天地浑然一体的洒然身影,恨恨地一顿足,但终是不敢再回望天石去。
虚罔叹道:“所谓仙道无常,吟风师弟所作所为想必另有深意,我们也不必强求了。吟风与顾清飞升乃是天上注定之事,依现下情形看,虚玄掌门也大有希望修成道果。如此一来,百年之后我青墟宫兴盛之局己定,不难压过道德宗成为天下第一大派。何必再行险途呢?
虚天怫然不悦,道:“师兄此言差矣!道德宗行事素来阴险狠辣,他们的景霄真人又折在我宫手里,不趁此良机斩草除根,更待何时?如果放虎归山,任其休养生息,日后反扑上来,师兄你可担待得起吗?”
虚罔皱眉道:“吟风师弟己然说过,道德宗自有它的报应,我等又何必多此一举?况且吟风师弟虽仙法无双,但毕竟此刻道行还有限,就算他肯上西玄山,也未必能够稳胜道德宗八真人。若吟风师弟不肯出山,虚玄师兄又在闭关,虚无……更是不知去向。单凭我们几个,哪里是道德宗八真人的对手?”
虚天凝思片刻,冷笑一声,道:“此事也不难办!吟风不是不肯下山吗,那我们出山去狙杀道德宗下山的弟子就是。眼下局势恰如万里草原,天高物燥,只差我们点这一把火,就成燎原之势!那时道德宗若是隐忍不出也就罢了,若对我宫弟子下手,少不得要激出吟风来。而且若我宫吟风不动,谅那紫微也就不敢妄动。如此一来,道德宗弟子再多,也多不过天下修道同道去!”
虚罔摇了摇头,道:“这恐怕有些不妥。天下修道人本是一体,道德宗究竟做了些什么我们也还不清楚,何必非要弄至不死不休的境地?何况我们也无必胜把握……”
虚天冷道:“师兄休要忘了,虚玄师兄闭关之前将全宫事务交由我来决定。师兄是准备违抗掌门师兄之命吗?”
虚罔叹一口气,道:“不敢。”
“如此最好,那就请师兄早做准备,明日一早就率殿中道士下山,给与道德宗迎头痛击!”
“……是。”
望天石上,吟风长身而起,徐步登上石顶。石顶寒风如刀如凿,风势不知比石腰处凌厉了多少倍。风中挟带着的颗颗碎石击在望天石上,犁出一道道深痕。
顾清迎风立于石顶,时时会有飞石击在她脸上、身上,留下条条点点的血痕,旋又消去无迹。
吟风立在顾清身侧,望向茫茫然、黑沉沉的夜空,从容道:“清儿,看来你回不去云中居了。”
顾清淡道:“不过是今世一段俗缘,回不去就回不去吧。”
吟风略点了点头,道:“如此也罢。清闲真人特立独行,另有领悟,值得钦佩。”
顾清似是叹息一声,没有作答。
吟风沉吟片刻,又道:“道德宗逆天而行,就算我不去理会这世俗之事,将来他们也必遭天谴。况且树欲静而风不止,此时乱象己成,世上别有用心之人大有人在,那时道德宗大厦倾颓,必然是玉石俱焚之局。依我看,或者你该下山去点化一下纪若尘,纵不能令他转投青墟,能让他离了道德宗也是好的。消去这段尘缘后,你再入绝地死关清修不迟,那时你心无羁绊,当可一举羽化飞升,了却了你我这一段百世轮回。”
顾清这一回默然良久,方道了声“不必”。
吟风见了,也未坚持,只是淡淡一叹,转身回到望天石石腰处坐定,敛神凝思,渐渐的又与这块飞来奇石溶为一体。
东海皓月高悬,碎银万顷。
海上忽生一片涟漪,步出了一个衣衫褴缕的青年道士。他一身道服破烂不堪,几乎就是挂在身上的一团碎布,背后挂着一根黑沉沉的糙铁棍,周身上下看不出一件打眼的法宝。他赤着双足,泰半肌肤裸露在外,身上纵横交错的都是伤痕,新伤压着旧伤,脸上更有一道二寸长的伤口,肌肉外翻,还在向外渗着血珠。
这小道士虽然看上去狼狈到了极处,但若仔细观瞧,却会觉得他整个人气势含而不发,宝华在体内流动不休,就似一块刚刚破石而出的璞玉,与破败外表绝不相称。
他扯下半条依然咬住肋肉不放的海蛇,随手将蛇头捏得稀烂。海蛇临死之际居然口吐人声,发出一声惨号!
小道士毫不理会身上的伤口,好好舒展了一下筋骨,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色,笑了笑,就迈开大步,向西行去。
这小道士正是刚自东海海底回返的纪若尘。
他本来己可驭气短途飞行,但现下只是迈开大步飞奔,速度比之寻常壮汉快不了多少。
直到天明时分,他才出了这片荒凉海滨,走上一条大路。
一踏上大路,遥遥一面宝蓝大旗就映入眼帘。大旗高挂在十丈高杆上,旗上绣着几个殷红如血的大字:“道德弟子杀无赦!”
旗角处绣一幅徽记,绣的是云雾锁重楼,乃是重楼派的标记。
纪若尘立定脚步,向那幅大旗遥望片刻,方才微微一笑,向那大旗立处行去。
旗下搭着一个茶棚,内中坐着五名重楼门徒,为首的是一名其貌不扬的中年修士,双眼微闭,正自品茶。其余四名重楼弟子都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看上去是那中年修士的弟子。茶棚中弥散着淡淡杀气,重楼五人外驰而内紧,早就做好了防备。
纪若尘尚在百丈之外,重楼诸弟子己发现了他。看到他满身的新伤旧痕,众人不由得面面相觑,其中一名女弟子更是面有不忍之色,向那中年道人道:“师叔,那年轻人好可怜!
中年道人双眼一开,扫了纪若尘一眼,若无其事地道:“是个寻常人。”此言一出,本是一身戒备的三名男弟子也放松了下来。
纪若尘走进茶棚,四下打量一番,即施礼道:“哪位是店家?小道刻下身五分文,不知可否结个善缘,赐一杯清水,二个馒头?”
那女弟子让了一个位子出来,招呼纪若尘坐下,又将自己面前的茶点往他面前一推,一边问道:“你出身自哪所道观,怎么伤成了这样?”
纪若尘摸了摸脸上未愈的伤口,微笑道:“我本想出海采药,结果遇上风浪,座船翻沉,不小心落入东海,就此与同门失散。全仗着三清保佑,这才回到岸上,身上的伤就是被海中的鱼蟹咬的。这位仙子,门外立着的这面旗子很奇怪,道德弟子都是些什么人,做了什么恶事吗?”
那女弟子咬牙道:“小兄弟不是修道中人,有所不知。那道德宗中都是恶人!五年前他们仗势欺人,生生逼死了我们一位师兄。没想到天道循环、报应不爽,这群恶人终也有今日!”
中年道人忽然张目喝道:“娟儿,你说得太多了!”
年轻女子吐了下舌头,不敢再说下去,只是向纪若尘道:“小兄弟,你别害怕,师叔他人很好的。来,你为什么不多吃点东西?一会我给你些银子,你快点回观去吧。呆会这里说不定会有变乱,不要伤到了你。”
纪若尘并不动桌上茶点,凝望着她,问道:“不知仙子叫什么?”
那年轻女子面上一红,低声道:“这个……我叫张娟,是重楼派的。啊,当然,你不是修道中人,不会知道我们重楼派的。对了,你道号是什么,出身道现在哪里?”
纪若尘又笑了笑,他本就英俊,这一笑更是迷人:“我出身西玄山。”
“西玄山?”张娟秀眉微皱,喃喃重复了一遍,只觉这三个字如雷鸣般在耳边炸响,可一时就是想不起在哪里听过。她忽然一凛,离座跃起,惊叫道:“西玄山!你……你是道德宗妖道!?”
章六何往下
张娟喊声如一声惊雷炸响,惊得茶棚中诸人纷纷离座跃起,各取法宝在手。重楼派几名年轻弟子道行颇为不足,惊慌之下,难免碰翻了几张桌子板凳。
茶棚虽然不大,但当中只坐了一个纪若尘,还是显得空空荡荡的。
茶棚外彩芒隐隐,五件法宝各放光华,早已蕴满真元,只待雷霆一击。四名年轻弟子握法宝的手都在微微颤动,显得心中极是紧张。重楼派立下此旗,那是存了死战之心,要引附近道德宗的弟子前来决一死战。但当真的面对道德弟子时,紧张仍是难免。
纪若尘右肘架在茶桌上,左手轻抚着身后铁棍棍尾,双眼望天,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似乎根本没有看见茶棚外的重楼派五人。
他不动,重楼派也就不敢妄动。
张娟望了望纪若尘,收了些真元,向中年道人道:“师叔,我怎么看不出他有什么道行?”
那师叔说了声“不可大意”,凝神望着纪若尘,面上也是疑惑。他也从纪若尘身上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真元道行,背上那根铁棍怎么看都不过是根顽铁而已。若不是纪若尘真的全无道行,那就是道行高到了他根本看不出来的地步。但以纪若尘的狼狈和年纪,哪有后一个可能?
“你究竟是何人,速速从实道来,否则的话休怪法宝无眼!”中年道人喝道,手中拂尘尘丝根根飘起。
天晴了。
纪若尘抬眼向天空望去,见朵朵浮云不知何时消得干干净净,艳阳高悬,将火一样的热流倾泄下来,烤得他心底隐升一团暗火。宝蓝色的大旗在刺眼的阳光中忽隐忽现,旗上血红的大字也就成了碧蓝天空中一抹抹挥之不去的血痕。
他只觉得掌心中又是滑腻、温热、粘稠,象又是浸满了鲜血。
“你是何人,还不从实道来…。。。”中年道人又喝了一声,然而喝音未落,纪若尘的左手就握紧了背后的铁棍!
在中年道人急速缩小的瞳孔中,那根黑沉沉的铁棍慢慢消失,紧接着,纪若尘的身影也变得模糊起来,逐渐消失。
中年道人身经百战,忽觉后腰处有一点刺痛,想都不想,蕴满了真元的拂尘立时向后挥出!
啪的一声清响,背后偷袭那人居然并不闪躲,生受了他这一记拂尘!他这一击如果击在一条滑不留手的大鱼上,满溢的真元向侧一偏,大半都被卸到了旁边去,十停威力最多也就发挥出了三停来。
道人腰间的刺痛感急速扩大,又有一缕麻木和阴寒顺着伤处破体而入,沿途将他的经脉玄窍彻底毁却!道人体内真元如涛,三起三落,护体道法威能尽显,涛涛真元顺着阴气入体处逆袭而上,化作重重幻力反攻。
道人身后七色彩光一重一重幻化,间中杂着丝丝血线,说不出的好看。重楼派道法讲究幻瑰虚渺四字,这道人瞬间幻出多重彩光攻敌,又是泾渭分明,每一重都不重复,已是讲重楼派道法发挥到了相当的妙境。且他攻敌速度极快,其余重楼弟子只能心中感佩,根本来不及喝一声彩。
道人拂尘再一抖,光芒闪烁处,纪若尘闷哼一声现出了身形,踉跄着后退几步。他身上旧伤破裂,背上肩头胸口上更添无数细碎伤口,都是被拂尘尘丝及道人护体道法炸出的新伤。他刚一立定,大大小小的伤口立刻涌出鲜血来,转眼间就将他浸成了一个血人。
纪若尘右手整个食指一片鲜红,血珠正不停地滴落。
虽然仍看不出纪若尘有任何真元,重楼弟子们此时均已知他妖法不低,是个劲敌。不过师叔道法更高一筹,一个回合的斗法就已重伤道德宗小妖。
“你……你……”中年道人拂尘指着纪若尘,喝声突然哑了下去。他晃了一晃,一头栽倒在地,满头黑发迅速转成灰白,形如一蓬枯槁。他腰际道袍上渗出一团血渍,不断扩大,但血渍不是红的,而是诡异的深灰色。
忽起骤变,重楼派年轻弟子们一时间不及反应,仍看着纪若尘与师叔的尸体发呆。有眼尖的已看见纪若尘食指上沾染的鲜血已变成深灰色,与身上艳红的血迹迥然有异,显然这血是出自师叔身上。
纪若尘再次展了展筋骨,他周身浴血,这舒卷自如的动作看在重楼派众弟子的眼中也充斥着邪恶诡异气息,不由得骇得纷纷后退。
他们脚步刚动,纪若尘已是身影一闪,迅捷无伦地向最靠近自己的一名男弟子冲去。那男弟子反应极快,手中玉牌横扫,已在身前划出一片彩光。哪知纪若尘背后忽然又现出那根铁棍来,身影骤然滞慢!这一下变故全无先兆,那弟子就是道行再高几倍也反应不过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挥出的彩光在纪若尘身前划过,然后再看着他的右手食指插入自己胸膛。
纪若尘看都不看那男弟子一眼,背后铁棍再次消失,又如同鬼魅向另一名男弟子冲去。
顷刻间纪若尘又回到茶棚中坐定,重楼派三名男弟子面色灰败,立了片刻,方才一一倒下,只余张娟呆立当场,手抖得几乎已捧不住剑。依她所受教导,道者斗法该是双方拉开距离,不求有功先求无过,先护体再伤敌,依敌情定已策,乃是充满雅致、考较慧心的一桩乐事,怎就变得如此血腥邪异了?况且师门道法中所载对付近身搏战的方法根本无法应付纪若尘这等忽快忽慢,变幻莫测,舍却已身防护但求一击必杀的战法。
这哪还是道者斗法?
“你走吧。”纪若尘向张娟挥了挥手。
张娟两行清泪滚滚而下,望望四位同门的尸体,再看看纪若尘,心中慌乱,不知该冲上去送了这条性命,还是该回山报讯。
正犹豫间,忽而觉得背后一阵微风拂来,轻轻巧巧地落在了她的背上。
张娟耳中传来一阵阵细碎清脆的噼啪声,尚未分辨清楚那是什么声音,体内就有隐约的剧痛传来,然后眼前一黑,就此软软地倒了下去。
“真看不出来你还是个多情种子,有点姿色的就舍不得杀了!”从旁边林中传出一声冷笑,然后走出一个面容甜美的女孩儿来,发髻下垂着的两排水钻在阳光下闪动着点点光芒。
纪若尘神色一凝,起身出了茶棚。他对这个看似甜美而纯真的女孩儿印象极深,更不会忘记被她破去闷棍的那一幕。她身上有着与娇弱身躯绝不相称的可怕力量,一拳之威波及数十丈,又让人如何能够忘记?
“苏苏?”
女孩儿冷笑一声,道:“谅你也不敢忘记我的名字!准备受死吧!”
她左手握拳,雪白粉嫩的小拳头刚一握起,空中忽起嗡的一声轻响,碎石沙砾跃动不休,有些竟直接浮空而起!
纪若尘脸上依然是懒洋洋的笑容,反手握住了背上铁棍。这一回与前次不同,只听轰的一声闷响,纪若尘脚下出现了一个径达丈许的浅坑,立足处已陷入土中尺余。
就在一触即发之时,空中忽然飞来一道淡黑色的锐气,在二人中间穿过,引得他们气势一动,轻轻巧巧地就将对峙的局面化解了。
“苏苏,别闹了。”云舞华不知何时现身出来,几步就行到苏苏身边,将她握得紧紧的小拳头按了下去。
“哼,便宜你了!”苏苏小嘴微微翘起,一脸的心不甘情不愿。若单看外表,都会以为她不过是个不懂事的天真少女而已。然而不论她是什么样子,清楚她本来面目的纪若尘依然握定背后铁棍,分毫也不肯放松。
云舞华仍是一袭黑裙,整个人如同一把出鞘的利剑,只是此刻锋芒已敛去了许多。她凝望纪若尘片刻,忽然道:“离开道德宗吧!”
纪若尘笑笑道:“那也不能加入你们的无垢山庄吧?”
云舞华轻叹一声,不理纪若尘的嘲讽,道:“所有邪门大派已暗中结盟,准备向道德宗发难。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你若不早谋退路,这结果……”
“我知道的。”纪若尘打断了她,微笑不改。
云舞华点了点头,不再多言,拉着苏苏腾身而起,一路向远方飞去。飞出数十丈远时,苏苏忽然回头向纪若尘叫道:“虽然你肯定是要完蛋的,但死得太早就没意思了。按你现在这种拼命的打法,根本挺不了几天的……”
她话说到一半,就是依依呀呀的,想是被云舞华掩住了嘴。
章七归处上
天高云淡。
一处临江的危崖之顶,徐徐登上一个洒脱身影。他看上去年纪甚轻,但眉宇面容上隐有风霜之意,身上素净青布道袍已破得不成样子,露出健硕的上身。在那隐泛光泽的肌肤上,还留着数道纵横交错的新疤。除了背后一根黑铁棍外,他可说是一无所有。
尽管寒酸如此,然他微笑如故,一脸阳光,如胸藏天下宝藏。
危崖之下,长江滚滚,浩浩东去。
已是江南西道地界了。
他微微眯起双眼,极目远眺,视线穿越了云绕雾锁的江面,不知落向了何处。这一刻的胸怀,是壮怀激烈,气吞山河,又或是苍桑悲凉?就连他自己也不好这是什么样的感觉,心中似总有着本不该存在的喜悦,令他就想笑出声来。然而细细想来,那是欢喜吗?
若是的话,为何他双眼会逐渐湿润,逐渐模糊?
“纪若尘啊纪若尘,还有那许多的事情要去做,你这是怎么了?”他心底喟然长叹。
此时身后传来一声喝,将他莫名思绪轻轻的敲碎:“兀那小子,出身何门何派,速速从实招来!”
这等烦恼不是第一次,看上去也不会是最后一次。纪若尘半转过身,没有望向身后,而是微微抬头望向断崖的最高处。那里竖着根高高木杆,杆上挑着一具尸体,看身上服色标记,乃是道德宗弟子。
尸体面呈青灰色,双眼犹睁,看面容仍是十分年轻,想来比纪若尘也大不了几岁。一根粗麻绳索套在他的颈上,就此将他挂在了半空,偶尔一阵江风掠过,会吹得他随风摇摆。
纪若尘盯着那尸体看了一会,才慢慢转过身来,宁定望向不远处立着的十余个服色各异的修道者。这批修士服色杂乱,道行参次不齐,居中一个白眉老道,手捧七宝玉如意,双目低垂,道行十分深厚。其余人较这老道的修为可就差得多了,大多数甚至还不如纪若尘。且这些人道法法宝十分杂乱,看不出出身自何门何派,想来都是些小门派的弟子。这些人自幼修炼,修了三四十年道行还不如修道不过数年辰光的纪若尘,这即是道德宗与无名小派之间的差别。
纪若尘当然不会去感慨这些,他的瞳仁中有的只是居中那名老道。这老道气度沉凝,道气内敛,并非是纪若尘能够匹敌的人物。老道道行虽高,但纪若尘灵觉也非比寻常,早分辨出他出身自真武观,想来在观内也该颇有地位。
纪若尘正用神打量着老道时,老道忽然双眉一轩,徐道:“贫道何世方,小友来自道德宗?”
纪若尘神色未变,那老道身旁的十余位修道者立时大呼小叫,四下散开,分别占据位置,作好了斗法准备。这群修道者中有三五人道行要比纪若尘还高,而且是以多凌众之势,本来绝不该怕这么一个弱冠少年,但不知怎地,他们就是不由自主的毛骨悚然,下意识地摆出了面对最强敌手的姿态。此事若传了出去,也是一个不大不小的笑柄。
纪若尘似完全没看到这些修道者,只是向尚在风中摇曳的尸体一指,沉声道:“此事可是仙长所应为?”
何世方摇了摇头,叹道:“此事并非……唉,算了,贫道实也不愿如此。”
纪若尘双眉一轩,道:“大道殊途同归,天下修道之士皆是同路之人。你们伤人性命也就罢了,何必非要毁人法体?真武观就这么想当天下第一吗?如此作为,就算成了天下第一,就不怕天谴吗?”
何世方长叹一声,道:“与我真武观相比,道德宗才当受天谴。”
旁边一个胖大汉子早已被场中无形的氛围激得焦燥不安,此刻再也忍耐不住,高叫一声:“何老仙长还和这小妖道啰嗦什么,且待我去拿他下来!”话音未落,他手中一双熟铜棍交击一下,纵身而上,从侧面向纪若尘攻去。
大汉甫一起步就带起一道恶风,熟铜棍梢处亮起两点红芒,更添威势。他这么一冲,后方三四名修道者立时喝起彩来,看来该是这名大汉的弟子。
大汉听了这声喝彩,精神更增,舌绽春雷,暴喝一声,熟铜棍通体都泛起红光来!
离纪若尘尚有十丈时,大汉即看到他指间无中生有,多出了一张符咒来。大汉其实很有几分真功夫,眼力也不算差,刹那间已看清那张符咒不过是张丁甲开山符。虽然他颇为惊骇纪若尘这一手无中生有的道法,但丁甲开山符就是丁甲开山符,用处不过是增强力量而已。这大汉素以神力著称,等闲提个两三千斤不在话下,看纪若尘这柔弱模样,就是用了丁甲开山符,又能多出几斤力气来?
待见纪若尘取下背上那根黑沉沉的铁棍,轻飘飘的迎面一棍点来时,大汉更是面露狞笑,双棍一架向铁棍封去,满心的先将铁棍崩飞,然后以余劲震碎纪若尘臂骨,但又要恰到好处,不能伤到他的胸骨,这样方显本事,才能在真武观老神仙面前露一回脸。
他满心如意算盘打得正欢时,双铜棍就迎上了纪若尘的黑铁棍。三棍还未相交时,那大汉忽然发现,自己手中的铜棍竟然自行向后弯曲,如同畏惧那根毫不起眼的黑铁棍一般!
大汉一脸骇然,运起平生道行死命用铜棍一架,终于用已扭曲得不成样子的拦上了铁棍的进路。
扑的一声轻响,黑铁棍如穿腐泥,毫无滞碍地穿过铜棍,在大汉胸前一尺处轻轻一顿,然后就收了回去。
双铜棍如被烈火炼过,悄然软了下来,不住向下流淌。直到一滴铜汁落到了那大汉手臂上、嗤的一声烧出一个小洞时,他才痛呼一声,撒手扔下已被溶成废铜的铜棍。
这一动不要紧,他忽然感觉到体内阵阵酥痒,整个人懒洋洋的失了力气,就此软倒在地,瘫成一团,再也不动了。
此事实是太过突然,刹那间修道者都静了下来,呆呆地看着地上的壮汉,一时不知所措。
纪若尘执定铁棍,向何世方道:“老仙长现在有何指教?”
何世方大袖一抖,望了望地上的尸体,再盯着纪若尘的铁棍看了半天,方叹道:“小友能驾驭如此神兵,实是贫道平生仅见。如此资质,何苦在这次浩劫中落得个烟消云散?小友随贫道去真武观清修吧,三载之后自当任小友离去。此事贫道可以一身道果担保。”
何世方此言一出,修道者立时面色一变,但慑于何世方之威,无人敢多说一句。
“多谢仙长美意!”纪若尘话音方落,铁棍挥起,向何世方当头砸落!
这一棍去势缓慢,棍势平平无奇,更在棍上看不到附加强劲真元所应显现的各色宝华。此棍一出,四面的修道者疑惑者有之,不屑者有之,惟有何世方一脸凝重,从袖中抖出一个织锦布袋,迎风一抖,巴掌大的布袋立刻变成三尺见方的大袋,向着铁棍罩去。
纪若尘出棍慢得如老牛拖车,何世方的布袋也恰似蜗行,就是街边随便几个练把式的,耍起手艺来也比这要快上个几倍,哪象是有道之士在斗法?
旁边的修道者立时觉得有了机会,吼声连连,有擎兵刃法宝冲上的,有退后驭咒念诀的,一时间仙乐阵阵,彩光缭绕,倒比纪何二人的场面要好看得多。
纪若尘本来低首垂目,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此时突然双眼骤开,低喝一声,握着铁棍的右手一振,铁棍如墨龙出海,发出嗡的一声低吟,去势由缓而疾,加速向何世方击去。铁棍这么一动,棍身周围立时放出一层淡得几乎看不见的黑色波纹,如水波一样向四面八方荡漾开去。
何世方一见水波,立时惊得白眉高高扬起,叫道:“小友切勿大开杀戒!”
然而纪若尘须发飞扬,双瞳如同透明,隐隐可以看到瞳后藏着的湛蓝火焰。他右手有如磐石,坚定地推送着铁棍向前!
空中的无形波纹似乎十分缓慢,然则瞬息间已漫过群起攻来的修道者,原本立在地上的人一一离地飘起,那些飞击在空的,则发现身体已不受自己控制,前后左右不停地飘荡着。然而要命的是,他们身体的一部分向前,一部分向后,头转向左,肩膀则探向右,整个身体被扭曲成一个个怪异的姿势,就似没了骨头一般,实是说不出的诡异可怖。这些修道者看到同伴们的样子,皆是一脸的难以置信。他们转眼间省起自己也必和别人一样,立时惊骇欲绝!
何世方锦袋一抖,已将大半根铁棍罩于其中!
锦袋瞬间就鼓胀起来,如同被吹足了气一般。然后砰的一声闷雷般的巨响,锦袋已炸成片片碎布!
何世方面上刹那间涌上一道艳红,闷哼一声,倒飞出十余丈,差点坐在地上。纪若尘只退了一步,脸色变得雪白。
飘浮在空中的修道者纷纷摔落在地,他们一着地,立刻瘫成了一团血肉,连本来面目都看不清楚,看来全身上下的骨头都已碎了!
何世方长叹一声,不忍望向这些修道者,道:“作孽,作孽呀!如此大开杀戒,你就不怕成不得大道吗?”
纪若尘淡然一笑,道:“我手上已有不少性命,多些少些,都是一样。”
“可是这是十几条性命啊,你于心何忍?!”何世方嗔目叱道。
纪若尘向犹自吊在高杆上的尸体一指,道:“拿这些杂修来给我道德宗一名本山弟子抵命,只怕还不够呢。”
何世方哼了一声,道:“休要以为掌中有根神兵,就可以从此纵横天下了!今日贫道纵是拼了这条性命,也要拿你回真武观,免得你日后再造杀孽!”
纪若尘微微一笑,道:“我也一样,就算舍了这条性命,我也不会随你回去。”
眼见铁棍再次当头击落,何世方大袖一抖,又抖出一张锦袋来。
又是一声闷雷响起,何世方锦袋破碎,口中也溢出鲜血来,在雪白长须留下星星点点的红。
纪若尘仍立于原地不动。
何世方喘息一会,见纪若尘再次持棍走上,当下大袖一抖,又摸出一个锦袋来。他袖中似有无穷天地,也不知还藏着多少个锦袋。
纪若尘只觉得手中铁棍越来越重,不得不以双手握着,才不至落在地上。适才挥击的两棍实已耗尽了他全身真元,此时他只想睡,连多走一步都不愿意。眼见何世方锦袋越变越大,向他当头罩下,他欲要反击,手中的定海神针铁却重逾泰山,再也提不上来。
章七归处中
他的眼前暗了下去,伸缩如意的锦袋将他整个套住。锦袋颇为柔软,里面并无厉害法宝常常附带的风火雷电,有的不过是黑暗与寂静。锦袋一上身,纪若尘已听不见,看不到袋外的任何声音情景。
锦袋并未如他所以为的那样收束,而是在一阵波动之后就平复下来,软软地覆盖着纪若尘的身体。不过他此刻早已疲累欲死,更无余力挥棍破袋而出。
他静静地等死,何世方却不若他这般轻松。此刻何世方须发飞扬,满面通红,以剑指指着锦袋,不住叱喝作法,一口口白气那锦袋喷去。此时露在锦袋外的不过是一截黑沉沉的铁棍,但锦袋如同畏惧它一般,不住向回缩去,何世方一口白气喷上来才肯向前伸展一段,如此进三退二,半天也没将铁棍盖住。
正自僵持着,何世方几根飘扬的白发陡然伸笔直,发梢上炸起了星星点点的电芒,整个脊背都麻了起来。惊骇之意刚刚自心底涌起,一道若有若无的淡青气鞭就缠上了他的脖子,刹那间绕了三圈……
隐约间,何世方似乎听到了一声清脆的惊呼,然而他想回头看时,颈中已然收紧。
刷的一声,锦袋己被人一把掀开,在刺目的阳光照射下,己进入龟息状态的纪若尘费了一番功夫才认出了站在眼前的两个高大身影。
“龙象……白虎?”纪若尘神识仍有些不大清醒,举目望去但见白茫茫的一片,两个高大身影十分模糊,只能勉强分辨出一些轮廓来。不远处地上似还躺着一个人,看服色该是用锦袋收了自己的何世方了。再远一些,更有一个窈窕的身影。
纪若尘心中猛然间大跳几下,激荡之余,眼前一黑,沉沉的晕了过去。
这次没有昏睡多久,他就又悠悠醒来。一睁眼,那个柔淡如水的身影立刻映入眼帘。纪若尘心头猛然一喜,刚唤了声‘青衣’,就见一张巨大象面硬生生插进他的视野,然后象面上绽开一朵灿烂笑容,随后一道声浪扑面而来,震得纪若尘耳中一阵蜂鸣:“谢天谢地谢无尽海主人,公子你没事就好!”
纪若尘立时清醒了过来,忙挣扎着坐起,直到距离龙象天君三尺开外,这才心中稍定。他刚要去寻找青衣,龙象天君又横在了前路上,喜孜孜地道:“纪公子可知我等是如何找到您的?”
不待纪若尘回答,龙象天君就自顾自地道:“我们兄弟两个一路护送着青衣小姐,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方才到了无尽海。这次实是莫大的荣耀,我们兄弟竟蒙无尽海主人亲自召见!无尽海主人念我等一路辛苦,对小姐忠心耿耿,特别将我等收入无尽海,准许我等跟随小姐行走尘世。”
纪若尘倒是不大不小的吃了一惊,向龙象天君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讶道:“那你七圣山的道统呢?”
龙象天君大手一挥,道:“七圣山不过是一处小小洞府,并非我等兄弟久居之所。一入无尽海,我就立刻知道这里方是我等埋骨之所!”
纪若尘有些哭笑不得,道:“可是无尽海乃是天下群妖聚居之地,天君毕竟还是人身,入得了无尽海门墙吗?”
龙象天君大手又是一挥,慷慨道:“公子这么说就不对了!大道无涯,众生平等,是人是妖又有何分别?心中有了人妖之分,己先落了下乘!”
龙象天君一番话登时将纪若尘说得哑口无言。如此一来,他倒对这无尽海主人有了些兴趣,于是问道:“不知无尽海主人是什么样子,有什么神通?”
随口一问倒似有些把龙象天君难住了,他干咳几声,道:“这个嘛……无尽海主人身高十丈,三目有翼,只那么一站,就可谓项天立地。至于那个威能……”
白虎天君实在是听不下去,重重咳嗽一声,才止住了龙象天君的话。纪若尘何等聪明,立刻知道龙象天君刚刚是在胡吹大气,恐怕他连无尽海主人的面都没有见过。然而此刻他心境苍凉,无尽海再深再广,其主神威再大,也不过如一阵清风,过而无痕。
他绕过了二天君,走向了那青色的盈盈身影。
青衣跪坐在何世方的尸身旁,双目微闭,左手覆在他的额头上,洁白如玉的纤上泛着一层蒙蒙的光晕,看样子正在试图施救何世方。她长长的睫毛不住地颤抖着,显然心绪不宁,手上的光华也随之忽明忽暗,大大影响了施术效果。
纪若尘只向何世方看了一眼,就在青衣身边蹲下,握住了她的手,柔声道:“他早己死得透了。”
“啊?!是吧……可是我……可是我……”青衣的手冰凉,犹自不敢张开眼睛。
纪若尘轻叹一声,将青衣抱入怀中,把她带到另一边,这才回身立在何世方尸身前,仔细打量着。
何世方神态安详,若不是肌肤下透着隐隐的蓝色,就如同睡着了一般。回想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虽然相处短暂,但纪若尘隐隐觉得他不象能够千出杀人悬尸这种恶行的人。何世方道行深厚不提,更难得的是修养也高,纵是盛怒之时也不显杀气。他的锦袋中另有玄机,但与纪若尘斗法时明显只是想擒住他而己,并未真下杀手。
此时何世方早己魂消魄散,一身道果付之东流,就连转世轮回也成奢望。不过何世方护身道法十分高明,按说就是任由青衣下手,也不会有大恙,此刻怎会死得如此彻底?看来多半是龙象与白虎天君下的手。想来也不奇怪,无尽海洪荒卫他是见过的,以二天君当日的实力尚不足以护翼青衣,多半在无尽海又学了什么道法。可是看何世方身上痕迹,又似是被混沌鞭所伤。混沌鞭可是惟有青衣能够使用的。
纪若尘喟然轻叹,不再去理会这件事,念了一个厚土咒,四面土石如浪而来。他又一招手,将那道德宗弟子的尸身也招了过来,与何世方并列,然后以土石埋葬。至于其它死者的尸体,形状则是千奇百怪,死得惨不忍睹。这些脏活累活都被龙象白虎二天君给接了过去。
是夜月色如钩。
纪若尘与青衣并肩坐在一块凭崖临江的巨岩上,眺望着眼前万倾遴遴水波,此时才有机会安静的聊上一会。
“青衣,你怎么会在这里?”
“当然是来找公子的。”
“可是你怎么会找到我的?”青衣浅浅一笑,道:“公子难道忘了青衣是妖?妖的鼻子一向是很灵的。”
纪若尘无言,抬起衣袖嗅了嗅,难道自己真的很有味道?衣袖上传来阵阵松桕清香,正是他修炼有成,内华外溢的标志。
青衣淡淡的笑容一闪而过,她似有些累了,靠在纪若尘的肩头,问:“这一路走来,青衣遇到了许多叫嚷着要杀上道德宗的人,怎么突然会这样了?”
纪若尘淡淡一笑,道:“还不是本朝皇帝干的好事?他一道圣旨下来,还是有些人会当真的。但这些跳梁小丑叫得虽响,又见哪一个真敢踏进西玄山了?眼前这道关口过了之后,少不得要和他们好生清算一番。”
青衣沉默片刻,方轻轻一叹,道:“公子觉得不要紧就好,青衣随公子回山吧。”
纪若尘点了点头,随后看看青衣,皱眉问道:“你哪里不舒服吗?”青衣摇了摇头,柔声道:“没有。只是……我好象杀错了人……”
纪若尘素知青衣性情柔顺,不通世事,当下好生安慰起来,怕她心头积下了什么心事。如水月色下,这一幕看上去是如此的静谧温馨。
龙象与白虎二天君站得远远的,也在临江望月。不过这么风雅的事,他们做起来总有些觉得浑身不自在。况且距离也有些远,灵觉又非二天君所长,因此测度起那边的情形来己耗去了二天君全副心神,哪还有心思看银波如鳞,皓月当空?
“嗨!注意了,小姐已经靠在纪少仙身上了!”龙象天君传音道。
“这算啥!方才可是要摸手就摸手,要搂抱就搂抱呢!”白虎天君不屑道。
“这个……我知道男女有别,人妖呢?”龙象天君沉思起来。
“管他什么男女人妖,总之他们二人关系非比寻常!这等举动可是我们以前未曾见过的。”白虎天君有些怒其不争。
龙象天君想明白了这层关节,一时间又在新地方卡住:“一个是无尽海的小姐,一个是道德宗的高徒,两人关系又非比寻常,我们究竟要拍好哪一个的马屁呢?”
白虎天君已是忍无可忍:“当然一个都不能少!”
章七归处下
日落月升,披星被霜,直至西玄,一路无话。
莫干峰下一片肃杀,朔风寒意刺骨。风中没有一丝湿气,呼啸而过时,隐透着如针般的杀意。偶尔会有一队道士驭风在云端掠过,人人杀气凛凛。
四人在西玄山麓驻足,纪若尘仰首望去,目力所及处但见一片茫茫云雾,西玄山群峰大半隐在云雾深处。望得久了,他只觉得如狱群山似要当头压下一般,那无以形容的沉重压力登时令他胸口微微一甜。
纪若尘微一凝神,已将压力排解在外。他转头一望,见龙象与白虎二天君面色都有些发白,身躯微微颤抖,显然正在竭力抵抗着那无形的压力。纪若尘心下微觉奇怪,按理说二天君道行境界远胜于已,怎么会如此不济,反而有些抵不住压力的样子?
他又向侧一望,见青衣也在仰望着茫茫罡风云雾,若有所思。纪若尘立时吃了一惊,有些不明白何以青衣能够如此从容面对涛涛压力。此次重聚,青衣与以往并无不同,或许惟一的区别就是少了点如水空灵,多了些活泼生气。
西玄山上茫茫压力并非凭空而来,纪若尘上次下山时就还不曾有。这如岳威压苍茫无形,巧夺天地造化之功,正含着道德宗示警之意。
纪若尘于是携着青衣,当先向山中行去。龙象白虎二天君却磨磨蹭蹭的不肯前行,远远地落在了后面,直至二人的身影消失在弥散的自雾中,二天君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龙象天君道:“总算可以不用看着纪……少仙了,奶奶的,真是怎么看怎么别扭!”白虎天君苦笑道:“我看多半还是他背后那块神铁的功用,只是实在看不出来历。”“我看多半就是那块什么定海神针铁了!”
白虎天君摇头道:“胡说!当日我们听得明明白白,那定海神针铁净重一万零八百斤,他背上神铁不过二千余斤重,哪里会是定海神针铁?只不过玄异之处多半不下于定海神针铁而己。”
龙象天君立刻问道:“此铁玄异处在哪里?”
二天君眼力见识其实不差。道法中虽有腾挪搬运之术,修道者甚而可藉此使动重逾千斤的法宝,但定海神针铁可非同一般,哪是寻常道法驾驭得了的?若非有道德宗遗下的古诀,此铁至今该仍沉睡于东海之底。纪若尘负着这等重物,身法行动自然大受影响,稍有些眼力的修道者都会据此判断他的行动轨迹,并用神识引导法宝进行攻击。然则纪若尘集玄心扳指、道德秘法、甲庚遗诀于一体,终能驾驭得这根宝贝。玄心扳指内自成一个世界,再重的东西置于其中都不会显现,因此在,临敌刹那,只消将神针铁收入玄心扳指内,凭着二千余斤重量变化,纪若尘身法自然变得神鬼难测。此法用得多了,自然而然地与他打闷棍时所用步法相融,变成了如今的样子。以至于二天君连看得多了,也会觉得有些头疼。
西玄山外张而内驰,太上道德宫中依然是一派自在从容,山外的世事变化似乎分毫没有影响到群道修仙求道。碧树银华间缭绕着袅袅清雾,空灵仙意较之纪若尘此次下山前更添了三分。一将青衣等人安置好,纪若尘即刻前去晋见紫阳真人。
刚一进书房,纪若尘登时全身一震,目光落在了紫阳真人书案上立着的一株火红珊瑚上。这株珊瑚高不过半尺,通体晶莹剔透,内中如有熊熊火焰燃动不休。紫阳真人居所本来四季清凉如秋,有了这株火珊瑚后,室内多了一份融融暖意。
这株火珊瑚在太上道德宫中也算不得什么异宝,但纪若尘目光再也离不开它。他清清楚楚地记得,这株珊瑚原本应是在璇龟甲庚的水宫之中,于是问道:“师父,这株珊瑚……”
紫阳真人依然临着贴,头也不抬地道:“不错,这株珊瑚正是来自东海。”
“那么璇龟甲庚……”
紫阳真人此时方抬头望了望纪若尘,目光温润如水,道:“我宗五位真人联手,送他羽化登仙去了。”
纪若尘默然片刻,方道:“甲庚曾在东海救过徒儿一命,此事我秉明过师父,何以我宗不能放它一条生路?”
紫阳真人略一沉吟,道:“若尘,你聪明绝顶,该己猜到为何五位真人会同去东海。我们所为的正是东海海底的天地灵气之源。甲庚乃是秉承天气地脉而生的神兽,镇压地火、守护灵气之源乃是它与生俱来的本能。既然我们去取灵气之源,这一节的冲突就必不可免。我宗对灵力之源志在必得,它则宁可舍却性命也要护得灵气之源的安全。如此一来,这等结局也就不可避免。甲庚对此事倒也看得透彻,知道这即是今生的归处,于是径去布置了守护定海神针铁的阵法,再来与我等斗法,一击而分胜负。为师等感佩甲庚襟怀,也未毁其内丹法体,任其自消自散了。”
纪若尘面色和缓了一些。璇龟这等灵兽与寻常修道者不同,它们自天地中来,归天地中去,只要身死时法体灵丹不毁,能够自然化散于天地之间,就等于消去了这一世的劫难因果,轮回去了。他日机缘得遇,便当转世重生,相当于修道者的兵解。若从长计,说不定还能由此得到不少好处。只不过璇龟寿元悠长,体内灵丹往往需千年方能大成,遍数天下,能够袭杀它们的实己不多,而无论是谁,又有几个忍得住不下手去夺它内丹?
与璇龟的内丹相比,水宫中一切法宝药材都若粪土。紫阳真人等既然不取甲庚灵丹,为何又要搜刮水宫财物法宝呢?
似是知道纪若尘心中疑问,紫阳真人一扬眉,郑重道:“当前世将大乱,宵小四起,我宗为万全计,当取一切可用之物为己用,寻常礼法纲常皆可抛在一旁。俗语有云,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一节你须得明白。甲庚收藏甚丰,于我道德宗大业有莫大的助益,自当取之。
纪若尘黑店出身,原本于礼法纲常也不放在心上,惟独念着甲庚的情分而己。不过他也知道甲庚这等灵兽泰半生有宿命,少有能够善始善终的。甲庚就是不遇上道德宗真人,迟早也要遇上其它宗派的人,能够兵解归天,己可说是相当不错的归宿。甲庚在大限之前,还不忘记封印定海神针铁,以待自己重回。以甲庚的灵性,当不会不知是自己引来的道德宗众真人。
一念及此,纪若尘惟有暗叹一声,慢慢将甲庚的身影自心中挥去。他向紫阳真人行了一礼,就待回房休息,待得精神饱满,再行下山寻觅第三个灵气之源。
紫阳真人向他望了一眼,沉吟道:“若尘,能得到这块定海神针铁是你的福缘。但此铁在东海地炎中浸淫日久,乃是九地凶戾之气所化。此刻它气候不足,又受了我宗遗诀所制,真心本性未显。日后随着你道行深厚,神铁凶性会慢慢显现出来。因此在你能够完全驾驭神铁之前,切勿多开杀戒,免得这块定海神针铁沾染太多血腥,将来凶厉过甚,难以驾驭。”
纪若尘立定,轻道一声‘弟子知道了’。
他己将定海神针铁收入玄心扳指之中,按理说以紫阳真人的道行该当看不透玄心扳指。不过紫阳真人道行虽然不若其它几位真人,但气度胸襟实是难有人及,且纪若尘总觉得紫阳真人实有些玄异难测,不若其它几位真人比较容易看得清楚。
行将出门前,纪若尘忽然停步,望向屋角,咦了一声。屋角处放着一口琉璃缸,缸中有一尾锦鳞,正在清波中恰然闲游。
紫阳真人露出一丝赞许之意,微笑道:“这尾锦鳞乃是云中居清闲真人专程送给为师的礼物。惭愧的是为师这些年来耽于俗务,误了修行,这尾锦鳞中有何深意完全看不出来,只能摆在这里作个装饰,倒是可惜了清闲真人的一番美意。道法中也讲究有缘和顿悟,你现在玲珑心己现端倪,以后可以常到这里来看看,说不定会有所得。”
听得云中居三字,纪若尘双目忽然一暗,旋即又恢复如常,答应后径行出房去了。
已是中夜,月色满山。纪若尘被着月色,一片片向自己的居处行去。
寒月之夜,万物萧萧,甲庚己得了归宿,他呢,他的归处又在何方?
章八寒夜上
月下,树影婆娑。
纪若尘整理好了再次下山需用的物事,慢条斯理地将自己的双手在银盆中洗得干干净净。他炼气有成,双手十指纤长有力,莹莹如玉。无论是银盆,清水,还是这双手,都是一尘不染,但他仍是洗了又洗。说来也怪,竟真有一抹红晕在水中慢慢化开,如同落日后的霞,红得夺目。
他终将双手自水盆中提出,取过一方白巾,将手拭净,然后又将方巾放回原处,推门而去。
片刻之后,里间的房门无声打开,青衣足下无声,如一片云,飘到了书房一角的盆架前。
银盆中一泓清水,清得令人有些心痛。她伸出手,掬起了一捧水,看着它从指间洒落。她又望向了盆架上那方白巾,于是取过,展开。
白巾中央,赫然印着一个血红的手印!
青衣怔怔地看着血手印,半晌才叹息一声,双手一合,一缕阴炎将方巾化成了青烟。方巾原本洁白如雪,惟有在她的双瞳中,才会看出这么一个血浸的手印来。
望着纪若尘离去的那一扇门,青衣咬着下唇,一时不知是不是该跟着出去。若是跟去了,又该做些什么?青衣本是个极简单的女子,想不明白这许多事,她只是知道这次既然重聚,那么,就这样一路跟着他走下去吧。
月下,纪若尘无声无息地在花间树丛中穿行。太上道德宫宽广浩渺,以他眼前的速度,就是走上数日也休想横越过整个宫殿。不过他也不是要去哪里,只是在再一次下山前夕,忽然心动如潮,无论如何也平静不下来,惟有月下独行,以求以莫干峰顶的冰雾一洗心中燥火。
他就这样凭本能穿行着,忽然身形一顿,然后侧跨两步,这才继续向前。围绕着他的淡雾看似没有什么不同,但其中有几缕雾丝灵动飞舞。它们是有知觉,有生命的。
纪若尘立定,向右方望去。花树之下、灵石之畔,立着一个婷婷身影,涌动的水烟将她衬得如踏月西来的仙子。就在不太远的过去,纪若尘曾为耳鬂厮摩的每一次相处心动,然而数年过去,就在不经意的重逢间,他的心已如冰石。
就在他身影在冰雾中消失的瞬间,她忽然回头,低呼了一声:“若尘?”
但她目力所及处,只有月下一片淡淡水雾,哪有只身片影?她怔怔地看了半天,身后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含烟,还是忘不了他吗?”
含烟转身,望向踏月而来的俊朗男子,面上又恢复了往昔淡漠如水的表情,道:“师叔,已经这么晚了,怎么还有如此雅兴?”
那男子朗笑一声,立在她的身边,指月道:“你的雅兴不也不错吗?看今晚的月色,东清而西凝,内冷而蕴火,正是大乱将起之兆!真是好月!”
说罢,他若有意若无意地看了含烟一眼,笑道:“含烟,你此刻心境,怕也如这蚀月吧!”
含烟面色不动,周身水雾却略有收放,只是道:“师叔说话太过高深,含烟不懂。”
男子笑了笑,道:“不懂也无妨。”
他向纪若尘离去的地方望了望,又道:“许久不见,倒没想到若尘道行已进展如斯,实是可叹可畏!”
含烟淡淡地道:“他乃是掌教钦点,三位真人共同提携上山,是生有宿慧的,自然与我们不同。”
那男子失笑道:“自青墟出了个吟风之后,天下有道之士怕已都知晓了若尘不是谪仙。然而我观他气相步法,那身道行也就罢了,较之姬冰仙还要略差一筹。最难得的还是那颗道心,神妙莫测,功用无穷,究竟是何境界,就连我也揣摩不透!这可远非有相的道行可比。”
含烟长长的睫毛微微一颤。
那男子沉思片刻,摇头道:“说来也奇怪,若尘道心境界似乎并非是三清真诀所载,难道他另有奇遇,又或是真能无中生有,进入前所未有的道境?唉,看到这非是谪仙的若尘,才知紫微掌教功参造化,非只是空口说说而已。真不知三百年后,我能不能有他此刻境界十中一二?”
含烟黛眉轻皱,道:“师叔中夜出游,难道就是为了夸奖纪师叔的吗?”
那男子回望含烟一眼,洒然一笑,道:“若尘命有桃花,无论是云中居顾清,此刻相携回山的青衣,还是屡遭大变的殷殷,皆是万中无一的女子,又各有强援撑腰。你若要与她们相争,只是这样怎么可以?”
含烟冷道:“我可从未想争过什么,师叔恐怕是误会了。”
他哈哈一笑,也不为意,轻握了握含烟的手,道:“你若想要什么,只管凭本心去作就是。玉玄真人的种种宏图大计,不过是空中楼阁、镜花水月,早晚是要烟消云散的。何必让这种负担拖累了你?她们三个背后之人,随便哪一个出来,恐怕都不是几个玉玄挡得住的。你也是心中有大计的,放眼全宗,的确若尘是最适合的人选,放手去做吧。”
含烟身躯轻轻一颤,垂首道:“师叔,你……”
那男子踏雾而去,长吟道:“流水无情,落英有意。往昔纷芸,未必如烟……”
太璇峰顶,此时正有一泓秋水回旋飞舞。仙剑光辉隐隐,又反着寒月月华,在夜空中留下无数荡漾散去的涟漪。
舞剑之人趋退若仙,变幻莫测。只是剑意大开大阖,充斥着杀伐之气,又透着些许焦灼与迷茫,与她殊与仙人无异的身姿颇不相称。
仙剑轻吟着,分开重重水波涟渏,破浪而行,剑气越来越盛,剑尖上一点光芒骤亮,映得方圆数丈皆有如白昼!
当的一声轻响,仙剑似承受不住剑上涌来无穷无尽的真元,忽然断成数截!
张殷殷一时怔住,呆呆地看着手中半截断剑。
她只是持剑立着,已如风中夜昙,令人不自禁的心生怜意。
此次中夜练剑,已接连断了三把仙剑,每次都是到了这式“莫问归处”时,她就不能自已,真元澎湃如潮,将剑震碎,不能使尽了这一式,如今连这把自幼与已相伴的仙剑‘归溟’也断了。
“这是怎么了?”张殷殷心中砰砰乱跳,隐隐觉得内中必有原因,然而记忆中相关处只是一片空白,无论她如何努力,也不知空白处原本是些什么东西。
纪若尘足下无声,身形忽隐忽现,速度也不知增快了几倍,刹那间已来到太上道德宫一角的偏僻所在,道了声:“出来吧!”
空中忽如水生涟漪,一个青面獠牙、周身被鳞的小鬼探出头来,四下张望一番,刚叫了声“不对,怎么是这种地方”,然后就哎哟一声,被另一只块头大得多的青鬼撞了出来。
它在空中接连翻了几个跟头,这才稳住身体,不禁向新出来的青鬼怒道:“死了!死了!都是你行事莽撞,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就急着出来!这下可好,冲到修道人的老巢来了,这可怎办?”
青鬼一脸凶相,两个手臂上都缠着粗大铁链,动一下就会发出哗啦啦的声响。他向纪若尘瞪了一眼,道:“既然逃犯就在这里,咱们拘了他魂魄立时归去不就成了?”
说罢一抖手中铁链,青鬼就欲冲上。那小鬼一把拉住了青鬼腰上皮裙。别看它体形还不及青鬼的十之一二,但一拉之下,青鬼居然也不能前进一步,只能徒劳地哇哇大叫。
小鬼低声叫道:“拘你个大头鬼!他只消大叫一声,随便来几个修道之士,就能将你我给炼了!现在考虑如何脱身才是上策!”
青鬼道:“捉不到人,我们如何向平等王交待?”
小鬼道:“连王爷都拿不下的人,你还妄想拘他的魂?这等苦差,应付过去就好了,还真的要卖命出力啊?”
青鬼停止了挣扎,向纪若尘望了一眼,忽然道:“可是他好象没有叫人的意思。”
小鬼慌忙一望,见纪若尘淡定立着,望过来的目光似笑非笑。他心下大惊,忙道:“仙长莫要误会,我等乃是奉平等王命令,来阳间拘个逃魂。我等初到阳间,找错了路,这就回去,这就回去了!”
纪若尘抬起右手,仔细端详着,一边心不在焉地道:“平等王?那你们没走错路,要找的人就是我了。”
小鬼一边拉着青鬼往后退,一边陪笑道:“怎么可能!仙长命宫紫金光冲天,一看就是要登仙飞升的大人物,我们只是地府里跑腿打杂的小喽罗而已。怎么敢得罪您呢!”
纪若尘笑了笑,右手伸开,道:“认得这是什么吗?”
他右手掌心处,燃着一朵小小蓝火。奇异的是,蓝火虽亮,却照不亮周围寸许方圆的地方。
小鬼一见,惊得全身僵硬,颤声道:“九……九幽熐炎!大仙……饶命!”
纪若尘曲指一弹,蓝火中分出一粒火星,飘飘荡荡地飞到了青鬼身上。呼的一声响,青鬼周身立刻被冲天蓝焰裹住,瞬间就化成了一缕青烟,半点痕迹都未留下。
小鬼摇摇欲坠,盯着蓝焰,连逃走的力气都没了。
纪若尘右手一合,将蓝炎收入掌心,向小鬼道:“留你一条命。去告诉平等王,下次派多点有用的家伙过来,杀起来才过瘾。”
小鬼捡回一命,立时连滚带爬地逃回阴间地府去了。
纪若尘又立了片刻,方道:“看够了没有?”
他身后十丈住涌出一片黑雾,铠甲铿锵声中,吾家横持铁枪,从雾中现身。他铁枪一摆,沉声喝问道:“鬼众也有灵有魂!他们受命行事,不得以而为之,你既然身有九幽熐炎,正可克制阴司鬼众,他们于你毫无威胁,何以定要毁伤他们灵体性命?”
纪若尘微笑道:“没什么,杀一个过过手瘾而已。若不是想让平等王多派点家伙来供我杀,那小鬼我当然也不会放过了。”
吾家眼中幽火一亮,盯着纪若尘的双手。纪若尘不知从何取出一方白巾,正仔仔细细地擦拭着自己的左手。不管怎么擦,方巾都洁白如雪。
吾家冷笑一声,道:“看来你是打算用九幽熐炎将我也炼化了?”
纪若尘手心中又浮现出一朵淡蓝火焰。他看了火焰片刻,摇了摇头,道:“这个是叫做九幽熐炎吗?我虽然有了它,要杀你倒也没多大的把握。虽然也不妨试一试,不过这可不是我该作的事。”
纪若尘吐出一口浊气,看了看夜色,自语道:“天色不早,是时候回去休息了。今晚疯得够了,明日一早还要下山呢。”
言罢,他自吾家身边行过,就如同全未看到这员阴司猛将的存在一样,径行自夜色中行去。吾家面有怒色,望着纪若尘离去的身影,铁枪几番提起,都强忍着放下。他忽然道:“纪若尘!你怎么沦落至如此地步?”
夜色中传来纪若尘淡淡一笑,回道:“我有变吗?”
吾家细细一想,一时竟然无语,片刻后方道:“你明日就要下山,今晚难道不打算去见上殷殷一见吗?”
“……下次吧。如果……”
这一晚,夜凉如水。
章八寒夜下
无论在怎样的黑暗中,只要有龙象和白虎二天君的地方就会有亮色。纵是今晚这样的寒夜,他们也可凭空创造出一些光亮来。
道德宗驿馆主厅中灯火辉煌,二天君高踞上座,眉花眼笑。二人面前一条长桌,桌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法宝、器材、丹药、咒符,冉冉升腾的宝气珠光将二天君脸上每一条沟壑都映得清清楚楚。
长桌旁立着一名法相庄严的道人,手中端着磨皮薄记,上面密密麻麻地列着一长串清单。长桌上每放一样东西,他就相应地在清单上勾去一物。陆陆续续还有道士进厅,将一样样法宝器物送进门来。
直过了小半个时辰,才不再有道士入厅,那主薄道人手中朱笔也勾到了清单的最后一项。
虽然长桌上法器堆积如山,然而那主薄道人仍是面不改色,显然是见过了大世面的,没为这些价值连城的宝贝动了道心。他将手中薄记一合,向二天君拱手道:“所需物品皆已在此,贫道这就告辞了。”
龙象白虎天君齐道:“道长请便!”
待得最后一名道士出厅,龙象忙关了厅门,转身望向珠华缭绕的长桌,喜不自胜:“嘿嘿,发财发财!”
白虎天君端坐桌旁,初时也是一脸狂喜,片刻后喜色渐去,阴云上脸。龙象天君奇道:“怎么,你还觉得不够吗?我们在七圣山时哪见过这么多的法器异材,莫要贪心不足!”
白虎天君叹道:“是啊,我们在七圣山时哪见过这么多的法器异材?我不是贪心不足,不过是忽生感慨而已。道德宗庙大堂大,这许多法宝竟可随便与人,实是我们做梦都想不到的大手笔!唉,我们哪想得到世上还有这般天地?若不是投入了无尽海,你我兄弟怕是终生也无出头之日。”
龙象天君已开始忙个不停。他取过一只金鼎,在下方燃起三根千年紫松材,待待鼎温之后,立时投入三颗丹药和两味药材投入鼎中。丹药入鼎即化,顷刻间鼎中已多了一汪蓝幽幽的药汁。他又取过一把八寸飞剑,合于掌中,默颂法诀后大喝一声,掌中金光一现,飞剑立时发出一声清吟。施过法后,龙象天君即刻将飞剑投入金鼎,剑尖一沾药汁,立时如海绵入水,不住吸入药汁,转眼就变成通体莹蓝色。
适才龙象天君所施乃是七圣山秘法,以真元震动法器,令其结构疏松,虽会小幅降低法器威力,但可藉此透入不同功药的丹药入器。此法古时本是七圣山用于制作治病渡人的金针所用,但久而久之,本长于医道的七圣山日渐沦入邪道,这门秘法也就多被用来给法宝焠毒了。此法能够用于哪种等级的法宝,完全取决于施法者的道行、手法、境界。别看龙象天君平日有些浑浑噩噩,然而术业有专攻,连道德宗提供的高阶飞剑都可随手改造,造诣实可说是七圣山第一人。
转眼间龙象天君已给三把飞剑上了毒,此刻正小心翼翼地向一个银瓶中装入硫磺。见白虎天君仍在感慨不停,不禁恼道:“你就是心思太多,还不快来帮我?此刻我们左靠道德宗,右依无尽海,天下虽大,又哪里不能去得?此次下山正是你我兄弟着力表现之时,若是弄得好了,说不定会得主人指点一两句,那就一辈子受用不尽了。或者能够看上一两本道德宗所藏典藏,那也是难求的好事啊!天就快亮了,哪有时间听你唠叨!”
白虎天君这才起身,接过龙象天君封好的银瓶,开始小心翼翼地将分好的四张咒符一一贴在银瓶上。他于制器上的造诣较之龙象也差不了多少,二天君一齐动手,进度就快了许多。
待将十余个银瓶悉数封好,白虎天君忽然道:“若你是道德掌教,有人如此挑衅,你会怎样?”
龙象一怔,大大咧咧地道:“俺是个粗人,哪懂那么多!若俺是道德宗掌门,有人敢这样欺上门来,俺就带上一百号人,一路杀上他们老窝,砸了山门,灭了香火!难道还有啥别的方法吗?”
白虎天君即道:“着啊!你我既然知道毁杀道德弟子会引来灭门大祸,那别人没理由不知道,何以那些小门派还会一个一个争先恐后地与道德宗为敌,惟恐动手慢了会没功劳的样子。难道他们真以为道德宗众真人会是以德报怨的大德之士吗?”
龙象天君仔细一想,手上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道:“以德报怨?依我看众真人若肯允许对方一命抵一命已经算是格外开恩了!嗯,你说的对,为啥这些小门小派明知送死,还会与道德宗为敌呢?就是真武观那群杂毛,也完全不是道德宗的对手嘛……这当中必有古怪。”
在这段风起云动的时候,二天君一直随着青衣呆在无尽海,几乎与世隔绝。不通时事,自然也不明白何以世情会急变若此。二人参详了半天,自然什么都没参详出来。不过二天君手上可都没慢了,整整一个长桌的法器已被他们修理整合完毕,分门别类地装了两个背包,每人各带一个。
此时天色已微明,二天君道行虽厚,忙了一晚也觉得有些疲累不堪,于是各自端坐闭目,调养心神,好应付下山后无穷无尽的麻烦。
太上道德宫北角处,有一座小小石殿。此殿小而古拙,自有一番气度。殿中陈设同样简单,一个香坛,一几二椅而已。松木椅上端坐着一个老道,正自闭目养神。
此时一名中年道人飞步而进,叫了声紫清师叔,就将手中一张记得密密麻麻的绢轴递上。这名老道气清而华,正是道德宗执掌戒律的紫清真人,论德行真元,并不在诸脉真人之下。他略开双目,一眼扫过绢轴,随即赞道:“手法独到,别出机杼。真想不到七圣山还能有如此人才,这两人大智若愚,先前倒是有些看走眼了。虽然手法过于阴毒了些,然而法为人用,端看法门用于何处,阴损些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那绢轴上记载的正是龙象白虎天君改造道德宗法器的独门手法。虽然没有心法诀要配合,但以道德宗之能,依三清真诀之愽大精深,也不难推断出替代的心法来。至于道德宗用何法门得以知晓这些,二天君哪会知道?他们甚而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已为人所尽知。
紫清将绢轴还给那道人,吩咐了送去藏经殿收藏,慢慢研习解开绢册上所载口诀,然后又问道:“若尘天明就要下山了,他都准备了些什么东西,怎地不见你回报?”
那道人道:“若尘什么都没取用,包括咒符丹药在内。据我所知,他上次下山时带的东西该已全部用完了。”
紫清面色一动,双目一开,抚须道:“他就要这么下山吗?”
那道人道了声是,犹豫一下,又小心翼翼地道:“应该就是了。师叔,我感觉……感觉……”
紫清双眉一轩,道:“说下去。”
那道人如此才续道:“若尘与下山前大有不同。他身上透着些死气,完全不是修习三清真诀应有之相。另外宫内阴气日重,太璇峰上不光鬼气弥漫,偶尔还可见妖气,这……”
紫清略一摆手,打断道:“我知道了。你以后不必去理会这些,只消盯好玉玄就行了。”
那道人应承了,退出石殿。
紫清默然片刻,方轻叹一声,转头望向香坛。香坛上供着一幅画像,画的正是道德宗开山的广成子。
天色未明,长安城、真武观中已钟鸣三声,鼓响七下,观中弟子披衣整冠,鱼贯从卧房走出,开始做早课。
真武观恢宏雄伟,主殿高十丈,在蒙蒙天光的映衬下,连飞檐铜兽都有了些森森气象。
一个道士忽从观门上跃入,从殿前广场上一列列弟子中穿过,直奔后进,如风如火。众真武观弟子一时都停了脚步,面面相觑。那人乃是孙果的大弟子,如此飞奔,想必是发生了不得了的大事。
此刻天下皆知真武观乃是道德宗死敌,特别是在斩杀了几名道德宗重要弟子后,此仇已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尽管有本朝朝廷倾力支持,孙果又是信心满满,但任谁与道德宗为敌,总不是件能够轻松对待的事。因此真武观众弟子表面平静,心中都是惴惴不安。
真武观中也设有禁制,对修士驭气飞行有极大的限制。不过那人运足全部真元,刹那间已到观中后进孙果清修的院落里,直接推门冲了进去。
孙果正在榻上打坐,双目不开,不愠不火地道:“怎地如此沉不住气?”
那人不及行礼,即刻道:“师父,何……何世方已经死了!”
孙果双目骤开,急喝道:“此事当真!?”
那弟子忙道:“弟子亲眼看过他的尸身,为恐泄密或误事,特急奔三千里,来向师父报讯!”
孙果面色阴晴不定,在地上来回踱了数圈,方道:“他是怎么死的?”
那弟子显然深知孙果心中真意,忙道:“他为一种不知名法宝所伤,全身上下筋脉闭锁,玄窍倒转,完全回到了出胎前的状态,三魂七魄皆被化消得干干净净,一丝痕迹都不曾留下过。也就是说,他死得已不能再死了,根本无从转世轮回!说起来,这么凶厉且不留后路的法宝弟子以前做梦也不曾想过,如今还有些后怕呢!”
孙果负手立在窗前,半天方道:“能够一击令人回到未出世时的混沌状态,怕是只有洪荒级的稀世异宝才能办得到。不过道德宗立宗三千年,这种等级的法宝若没个一两件,倒是有些说不过去了。你还看到什么没有?”
那弟子上前一步,小声道:“何师叔十八个乾坤一气锦袋,一共被人破去了十五个!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孙果袍袖微微一颤。
那弟子压低了声音,道:“上苍谕示的征兆已一一兑现,恭喜师父!他日师父得了正果,千万不要忘了弟子!”
孙果吐出一口浊气,缓缓地道:“征兆只是征兆而已,多说无益。”
那弟子一怔,忙道:“师父高明,弟子受教了。”
孙果点了点头,不再言语。那弟子见了,自行退出了院落。
东方浮起一片鱼肚白,忽然一轮红日跃上半空,刹那间映得整个长安一片通红。
不知怎地,孙果只觉得这冬晨的第一线阳光,格外有些刺眼。
大唐宫,长生殿。
此刻正有一个纤纤身影,凭着玉栏,对着红日。似也觉得晨光有些刺眼,她不由得抬起纤手挡在眼前。
只这么一个简单动作,半个长安的颜色都已被她夺去!
她慵懒地唤了一声:“高公公。”
高力士上前一步,道:“老奴在。”
她微微眯起凤目,望着红日,道:“看来今天会很热呢。”
高力士回道:“娘娘,大冬天的,这么毒的日头倒的确少见。”
她嗯了一声,过了片刻又道:“高公公,你说这个时候,全天下的人是不是都被日光照着呢?”
高力士笑道:“这日头嘛,可不论什么帝王将相、贩夫走卒,都是一视同仁的,不然怎会有普照这个词儿?就是那些整日里驾风乘云的仙人,也是一样照的。”
她喃喃自语道:“是吗,连仙人也是一样照的啊……”
她放下了纤手,任那刺目的阳光直晒在脸上,身上。高力士见了一惊,忙道:“娘娘,这天气可是难测得很,现在还有日头,说不定一会就会起风呢。这里地高风寒,您要是着了点凉,老奴可万万担待不起。”
她幽幽一叹,道:“是啊,这天嘛,总是难测的。”
那一日,原本也是万里无云、烈阳高照,转眼间就变成铅云低垂,压城欲摧。
果然如高力士所料,眨眼间就起了风。寒风吹开了她束紧的秀发,将一缕青丝拂到了她的脸上。
她缓缓抬手,抚着散乱的青丝,忽想起他也曾抚着这缕烦恼丝,说着她不明白的话。
这本来就是个故事,故事又哪里有道理呢?你现在自是不懂。等有朝一日机缘到了,便会明白。
可是,她此时方才想起,若是这一日永不到来,那又该如何?
已是劳尘之侣,怎寻解脱之门?
章九奇技上
在本朝皇帝眼中,黔州之南乃蛮荒之地,隔绝中原,民智未开,虽山林繁茂,土地沃衍,却人丁稀少,义礼蒙塞。
的确,这里群山绵延,巅峰绝壁,深涧险壑错落分布,山谷林间,出没的尽是中原难得一见的异兽凶禽,与那遍地瘴气毒物的岭南实是相去无已,纵是修为有成之人在此行走,也得小心翼翼。这非只是忌惮凶兽,主要还是因为世居本地的土著村民中流传着种种诡异凶厉的咒法巫术,与中土道法大不相同。另据传说,许多邪派元老、有道妖物就隐藏在这茫茫群山深谷之中。
黔州西南三百里处,座落着十余座原木青竹搭成的寨城,有的依山,有的傍水,更有一座悬于山崖之外。寨城中的土族聚居于此,已历千年,十余座村寨合计也有数千老幼,在黔州一带已是大族。
本朝汉人多居于黔州府城中,这些散布于深山中的土族一年中往往只去黔州一两次,以土产药材猎物换些铁器书纸之物。
然而这个土族部落有些与众不同。主寨依山而建,居高临下,俯瞰其余村寨,唯一入山小路自寨下而过,地势险要。寨顶一面由七色锦布织成的族旗在山风中猎猎飞舞,然则更引人注目的乃是族旗旁边的一面杏黄色大旗,上绣阴阳八卦图,分明是中原修道门派的道旗,表示本派中人在此驻留。遥遥望去,更可见村寨中有道士进进出出,怕不有十余人之多。
当地土族与汉人交往是极少的,此时这许多道士出现在这里,就更显出了不同寻常来。
村寨中最高的一座木楼,居中盘坐着一个矮小枯瘦的老者,正就着面前的火盆点燃长长的烟斗。他头裹深蓝土布头巾,正中镶一块鸡蛋大小的玛瑙,颈中胸前挂满了做工精细的金饰,乍一看去,倒是让人担心他瘦小的身体会不会被如此多的金饰压垮。
楼梯一阵急响,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快步走了进来,急道:“父亲!卓央大巫师牢房前围了一百多个族人,正在听他讲道!”
老人烟斗一震,道:“他不是已经被关起来了吗,怎么还能讲道?”
不等青年回答,老人即自语道:“是了,多半是守卫的卫兵也被他给蛊惑了。看来魔鬼已占据了他的心,就算是三十年并肩狩猎的友情,现在也不得不放在一边了。”
老人叹了口气,提高声音道:“加木措,你带二十个卫兵,将围观听讲的族人驱散。另外,看守卓央的卫兵呢?把他们吊到长竿上喂山鹰!”
青年加木措有些犹豫,道:“父亲,难道真要为那些外人牺牲我们英勇的战士吗?卓央大巫师说的也许有道理,最近村寨里接连少了四个孩子,说不定就与那些外人有关……”
老人沉声打断了他:“族里现下是我作主!你想当族长,等我死了再说!”
加木措无奈之下,只得依命而去。老人想了想,用烟斗敲了三记身旁的空竹,不片刻功夫,另一个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的青年就悄悄自侧门走了进来。老人沉声道:“带上五十个族兵,跟着你弟弟过去看看。如果他敢私放卓央,那你就连他一并抓起来!”
那青年低头应是,面上隐现喜色,立刻出楼去了。
老人低头吸了几口烟斗,站起身来,原地转了个圈,重又坐下,“卓央,哼,卓央。即使是你,也不能阻止我追寻大神的旨意。”
村寨东南偏僻一隅有处掩在茂密丛竹中的疏篱木楼,前面是高高的晒谷架,水色碧绿清澈的溪水自楼下蜿蜒而过。此刻,通向木楼的石板路两侧各竖一顶灵旛宝盖,一道足有三丈高的杏黄色布障将木楼连楼前空地一起团团围住,只在正南方有旗门出入。
如果有土族能进入布障内,会惊奇地看到仅短短数日,楼前空地上已经平地而起一座露天玄坛,广三丈。坛立重坛,广二丈,黄琉璃铺地,白色缦石围栏,上下设十门。玄坛形圆,重坛形方,中央安一长灯。围坛四周安色灯三十六。
坛道自旗门始,曲折穿过玄坛,指向木楼入口,同样是白色缦石铺就,其间点缀着按六六阴数拼接的黄琉璃小砖,若有道门中人在场,可一眼看出坛道的形状如南斗六星。
此刻,重坛上分置青赤黄白黑正五色案几,其上香花灯烛、金龙纹缯、净砂符幡等供奉之物琳琅满目。每个案几旁均有一名盛服道士侍立诵唱,说也奇怪,布障外丝毫不闻这里的半点声响。
木楼是传统的吊脚楼格局,上层正中为堂屋两侧用木板分隔出卧室,现在堂屋已布置成道家的醮坛,中间高设三清座,又设七御座,每位高牌曲几。左右班列诸神圣位。
一名仙风道骨的真武观道长负手立于坛前,细细看过玄坛后,淡淡地道了一声:“很好。”
他身后紧跟着的那名胖道人得上师称赞,不由精神一阵抖擞,笑道:“不想蛮荒之地也有如此灵气充沛的道源,被这些夷人拿来做安置重病人的弥留之所,真是暴殄天物。罗真人此坛别出机杼,巧夺天工,纵是孙观主在此,恐怕也无外如是。当然,此坛的玄妙,就非是那些化外夷民能够看得出的了。”
“不可小看夷人的术法,他们药、术、物合以巫咒,与我中原道法大相径庭。”
“怎及得上我真武观和罗真人的煌煌正法?”
听了此言,罗真人也不由得微微一笑。他捏起一小把金砂洒向玄坛,祥云涌过之后,五色案前各现出一名浮于空中的小童来。这些童子通体透明,体内不见五腑六脏,只有一片片翠绿的叶子在蒙蒙光雾中流动着。五个婴孩看上去正在沉睡,面上表情也各有不同,似在做着不同的梦。
罗真人显得十分满意,抚须笑道:“这些药胎已有了八成火候了。只消再找到三个药胎,玄坛就可大功告成。”
胖道人道:“真人,这村寨里合适的药胎倒是还够,只是其中一个是族长的孙子,您看……”
罗真人嗯了一声,不疾不徐地道:“药胎够了就好,其余的事我来处理。”
罗真人大袖一挥,平地云起,人已消失无踪,道法果然了得。转眼之间,罗真人已在族长的房中现身,整了整道袍,在族长对面盘膝坐定。
老族长不停地吸着烟斗,半晌方道:“仙长进展如何?”
罗真人淡道:“尚差三个药胎。”
老族长烟斗忽然一阵急促的明灭,然后问道:“还差三个?”
“正是。”罗真人一边说,一边自袖中抖出一枚鸡蛋大小的丹丸,丹丸封蜡上以紫金制成九龙戏珠图,极尽华贵奢侈之能事。
望着递到眼前的紫金丹,老族长眼皮微不可察地跳了跳。
罗真人淡道:“此丹名为九龙紫金丹,与我设在寨中的玄坛息息相关。服下此丹后,只消玄坛不毁,服丹之人即可与天地同寿。”
啪嗒,啪嗒!烟斗中的火星早已熄灭,然而老族长却全无所觉,只顾着狠狠地吸。
罗真人见了,从容一笑,将那颗九龙紫金丹放在地上,整衣而去。
他刚刚下楼,就在胖道人匆匆而来,低声道:“真人,我总有点心神不宁,似是有什么人在暗中窥视着这里一般。您看是否需要加强点防备?毕竟玄坛眼看着就要建成了。”
罗真人闻言双眼微闭,凝神在袖中掐算了一会,冷笑道:“不过是几个跳梁小丑,若在别处分坛,或许还会让他们得了手。但既然本真人在此,断叫他们来得去不得!”
胖道人登时放下心事,马屁如潮。
遥遥望见远方杏黄道旗时,纪若尘才感觉到久被压抑的疲累。
这一路过来并不好走。他与神州气运图中感应比前两次要弱了许多,时断时续,若有若无,找寻灵力之源的大致方位消耗的心神比以往多了数倍不止。和前两次一样,他们在路上也遇到了一些叫嚣着要杀光道德宗弟子的小门小派。只是见得多了,纪若尘也就明白这些人不过敢在远离道德宗的地方叫嚷一番,真让他们靠近西玄山,恐怕是再借几个胆子也不行的。
纪若尘随手抓了两人,狠狠拷问一回,想问出究竟是何人在背后指使。结果众口一词,都说是奉明皇谕令、真武观真人撑腰,说了和没说一样。纪若尘见问不了什么来,于是随手杀了。这等无知无畏之徒杀不胜杀,他也懒得动手,于是一路上只当作没看见这些人,全神贯注地找寻灵力之源。
章九奇技中
进入这片山区后,纪若尘已全然失了对灵力之源的感应,无奈之下只得一个山头一个山头的搜索。这种搜寻的过程极为耗神,尽管他心境修为远超道行境界,但半日下来不知不觉间也耗去了大半心神。当他在远处那面杏黄道旗上感应到了一丝灵力时,才觉得疲累一波波涌起,几乎挡都挡不住。
二天君行过天下路,见多而识广,纪若尘也饱读道典,专门针对真武观下过一番苦功,是以三人一眼望去,就知那面杏黄道旗乃是真武观的标志。
只有青衣是不通世事的。
四人所立山头其实距离杏黄道旗十分遥远,就以纪若尘的目力,望过去也不过是豆大的一点黄色而已。只不过这点黄色在满山的翠绿中十分醒目,才令他注意到了真武观的道旗,以及旗下星罗棋布的村寨。
纪若尘依着三清真诀平心摄气,正要仔细观察一下道旗下的环境,毕竟灵力之源附近多半会藏着些不可知的凶险。
他运好心诀,眼前的杏黄道旗逐渐变得清晰起来。就在此时,他眼角余光中忽然闪过龙象白虎二天君的身影,登时不大不小的吃了一惊,心神为之一松,千里目道法就此散了。
龙象白虎二天君各自在眼前捧了一根二尺铁管,指向村寨方向,口中还念念有辞。
“那面旗子上有古怪,旗边上那些暗金纹路肯定是什么阵法,虽然隐藏得不错,怎奈俺龙象天君法眼如炬?”
“咦,旗下转出来个老道,看起来道行不弱的样子,嗯,弄不好比俺白虎还要强上一筹。边上那几个徒子徒孙也不算太差了。”
龙象天君调节了一下眼前铁管,随即道:“看他那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俺就心中不爽。他为何就是不向这边望上一望呢,难不成已经发现了我们?”
白虎天君不以为然地道:“他又不是真的神仙,咱们兄弟凭着手中家伙遥遥观望,又没用道法探过他们,他哪里能发现我们?”
白虎天君话一出口,忽而望了纪若尘一眼,恍然大悟。
纪若尘二话不说,伸手抢过白虎天君手中铁管,凑在眼前一看,但见黑漆漆的一片,哪有半分景物?
白虎天君忙说了启动口诀,纪若尘依诀而行,果然看见眼前逐渐现出光明来,不片刻功夫主寨已在眼前浮现,纤毫必现,有如就立在十余丈外观看一般。纪若尘大吃一惊,心神一散,眼前复又漆黑一片。他定下心神,重新运起口诀,于是村寨又在眼前浮现。
纪若尘放下铁管,凝思片刻,又向二天君询问了几句,已大致知晓了这件法宝的运作。此宝乃是效仿鹰眼而作,非是主动以神识灵觉探测远方,而只是将远方景致放大拉至眼前。是以远方纵有高明的修道者,也不易察觉被人窥探。当然,若对方修为足够高明,又或是心境空明,也有可能感应得到有人在远处窥视,但那就与道行高低并无必然关系,就算被觉察到了,也是非战之罪。
此宝名为千里镜,其理并没有深奥复杂到哪里去,只消于制器之道小有所成,就能够想得明白。之所以此前无人制成,一是构思实是匪夷所思,再者修道者制器多半向攻敌或护体法宝上着手,谁会去做这些无用之物?三来此宝说起来虽然不难,但对手工要求极精,就是龙象天君才做得出来,白虎都不行。
这件宝贝的用处此时就显现了出来。二天君以此宝测敌,乃是被动接收远方景物,自然不怕给对方察觉,而纪若尘以已身神识灵觉搜索远方,虽已十二分的小心,但仍为罗真人发觉。
那真武观罗真人胸有成竹,村寨中一切照旧,也不来追捕心怀不轨的众人。看来他早有所布置,只等众人前去自投罗网,而且在这茫茫群山中要抓几个人,难度也是不小,还得小心不要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怎么办?”二天君一齐望向了纪若尘。
遥遥一望,二天君已知真武观罗真人道行深厚,比之孙果已差不了多少,非是他们可以匹敌。而且那些进进出出的道士个个身手不俗,也是劲敌。就算对方不借助地利,双方正面斗法的话,纪若尘一方也注定要落败身亡。况且看村寨中玄坛设置情况,对方早已布置多时,什么机关陷阱之类的当不在少数。
纪若尘盯着远方的村寨,一时间倒有些委决不下。他只是隐约感应到灵力,若要确定它是否真在此山当中,光是进入村寨怕还不够,多半得将那旗下道坛也掘了方有可能。然则真武观以逸待劳,这样攻过去实与送死无异,就算纪若尘道心卓异,身怀多重异技,也是殊无把握。
“过去看看?”纪若尘望向青衣与二天君,询问道。
青衣点了点头。她素来是没什么主见的,纪若尘说什么,她跟着做就是。二天君没有迟疑,当下即道:“很好,咱们这就过去看看!”
二天君回答得如此痛快出乎纪若尘意料之外,他原意只是要问问二天君与青衣的意思,如若他们坚决反对,那他也不会一意孤行,而是选个没人注意的时候,杀个回马枪,与真武观群道大战一场。二天君绝不是什么会慷慨赴死的意气之士,恰恰相反,他们可是怕死得很,答应得如此痛快,惟一的解释就是他们有很大的把握。看来无尽海一行,二人收获不小。
至于青衣,自重逢后纪若尘就始终捉摸不透她的道行。看上去她与以前并无不同,仍只是个纤纤弱弱、无甚道行的小妖,是以这次下山每遇战斗,纪若尘都让她远远地躲在一旁。然而青衣身上肯定与以往有所不同,但哪里不同,任他费尽心思观察也看不出来。如被问起,青衣只是淡笑着说一切均和以往一样。
青衣或许没有不同,但很快纪若尘就发觉龙象与白虎二天君的确是变了。
二天君一齐动手,顷刻间就在山头上布出了一个具体而微的黔南山川图,十余座村寨历历在目,甚至可以看到一面黄豆大小的杏黄道旗在主寨上方飘扬着。
对着面前缩微的山川村寨,纪若尘愣了半天。在他二十余年的记忆中,不是在黑店中打杂,就是在莫干峰上闷头修道读经,所以十几年下来,会的是察言观色,长的是闷棍偷袭,此刻面对强敌盘踞的村寨,登时没了主意,不知该从何处下手。
他尴尬笑笑,望向了龙象白虎二天君。若是他孤身前来,那事情就简单多了。他准备以定海神针铁施以乾坤一击,彻底将这个筑于半山腰的主寨支柱击毁,然后在混乱中狠杀一场。然而这一次青衣跟在身边,那么这个野蛮法子也就不能再用了。
二天君素不是扭捏作态的人,当下也没推辞,白虎天君咳嗽一声,精神一振,指点着一处处村寨,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
纪若尘听得初时意外,其后悬疑,最后惊诧。
听白虎天君的意思,哪里是要到村寨里去“看看”而已,这分明就是要将这十余座寨子给连锅端了!
章九奇技下
终于日暮西山。
青山群寨隐入暮色中,留下雄浑的剪影。玉兔方升,光辉尚被重峦叠嶂掩蔽,只在繁茂的雨林缝隙中透出些银光。
借着夜色,四人分散开来,开始向村寨掩近。
村寨中灯火辉煌,人声鼎沸,与中原大相径庭的鼓乐喧闹,彷佛正在举行什么仪式,又象是在嘲弄着这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心怀不轨者。
纪若尘心念微动,已自然而然地进入那种全无烟火气的状态,若夜下一缕轻雾,向村寨飘去。纵是与守备的土著擦身而过,也只若山风穿林,丝毫不引人注意。
青衣无声无息地跟在他身后,如若不是靠近时丝丝暗香萦绕鼻端,连纪若尘几乎完全察觉不到她的存在。这真的是青衣吗?偶尔细细一想,纪若尘总会不由自主的出一身冷汗。他也不明白自己这种无由来的恐惧源自何处,又是因何而起,或许只是一种对危险的本能直觉而已。
纪若尘于尘世行走时间越长,阅历越广,接触生灵越多,观青衣的行止身法越是感到几无法用妖的天赋来解释,难道说她的道行已高至纪若尘完全无法测度的地步,又怎么可能?
他寻了个隐秘所在,先掩起身形,再望向不远处的村寨。就在此时,他手上悄然传来一阵滑腻冰凉的触感,不用看也知是青衣。一道暖意自指尖传递到心头,他先前的疑虑尽作烟消云散。
青衣若有什么腋着瞒着的,也定不是为了对他不利。
肩上一沉,几缕发丝从鼻尖掠过,有点痒痒的,暗香愈浓,是青衣的螓首靠了上来。纪若尘心内一荡,手上微微收紧,与那只冰凉的小手五指交缠。
就在此时,不速之客打破了难得的宁馨时刻。只见一个硕大的黑影自远处飞快接近,行进中偏又行动鬼祟上窜下跳偶尔潜行。
“一切都己准备停当,这就可以开始动手了!”龙象天君搓着双手,兴奋莫名地道。
“白虎天君呢?”纪若尘问。其实不问也想得到,此时白虎天君必定隐藏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中,准备着见不得人的勾当。
龙象从怀中取出一面银镜,伸手一抹,镜上立时现出整个山谷的概貌。镜中有四个细小的碧蓝光点,三个略亮的聚在一起,一个稍暗,远在主寨后方某个隐蔽之所。看位置,三个光点正是纪若尘三人聚集之处,而另一个分散的光点,不用说自然就是白虎天君的所在了。
纪若尘心念一动,抬起左手,看着手腕上佩着的一枚毫不起眼的银镯。龙象天君方才死活要他戴上这无甚灵力的东西,原来是做此用途。他向青衣望去,青衣也抬起左腕,腕上同样有一枚一模一样的银镯。
龙象天君按动银镜上的一个机钮,镜上画面相应变化,这一次镜中形影变大了许多,可以清晰看到主寨的几处寨门,以及门口穿梭往来的族丁。不消说,这必定又是二天君在暗处布下了什么机关。
“这宝贝名为风望鸟,单凭着一双眼睛望人,本身不会泄漏分毫气息,任你天大的道行,也绝计发现不了它的影踪!”龙象天君得意洋洋地道。
龙象天君话音未落,手上便起了一声轻蔑之极的陌生冷笑,唬得他忙向掌中银镜望去。
但见镜中景物己被一张带着冷笑的老脸占得七七八八,虽然三人谁都不认得这张面孔,然而看神情服色饰物也可猜得出来,此人正是村寨中那胸有成竹的真武观老杂毛。
只见银镜中的罗真人伸出蒲扇大小的巴掌,刹那间就占满了整个镜面,然后银镜中强光一闪,镜面黑漆漆一片,再也看不到任何景象。显然,这只风望鸟己被毁了。
龙象天君愣了一下,叫道:“好厉害的老杂毛。”他立刻按动机钮,镜面中渐渐浮现山谷全貌,只在主寨方位一团漆黑,显见其它几只风望鸟都还完好,当下不敢再犹豫,急道:“咱们须得立刻动手,俺这就去了,一切依计行事!”
说罢,龙象天君如一阵风般隐没在黑暗之中,扔下纪若尘在原地发呆。纪若尘苦笑一下,他若不发呆,此刻也是无事可干。虽然白虎天君滔滔不绝了半天,但去掉那些废话许多关键环节还是说得不清不楚。此刻的纪若尘只知片刻后混乱起时当直冲玄坛,然混乱因何而起,何时会起,就如在云里雾里一样。
玄坛方位倒是好办,闭着眼睛也能感应到护翼的强力阵法,而破阵阵眼便是那面迎风飞舞的道旗,在纪若尘的神识里清晰得如同黑夜里的火炬般触目。
自这个方位看去,道旗高扬半空,护翼阵法均在地面,左右没有扎眼的布置。似乎最好的方式就是驭气飞空,自空中攻击阵眼,以回避地面的种种机关阵法。但这绝不是个好主意。先不说护翼阵法是否罗天网地,单只修道者飞在空中,立时就会成为无数吹箭、竹枪、降术和巫咒的靶子,更不消说村寨中还有许多道行深厚的真武观门人,十来把飞剑一齐刺来,也不是闹着玩的。
听白虎天君的口气,倒似是随手可以破去阵眼,也不知他能有何妙法。
纪若尘轻握住背后铁棍,手心中已有了些湿气,心中略感紧张。
咻!
尖厉的啸声撕破了夜的宁静,一枝通体金色的长箭破空直上,盘旋一周划开夜幕,斜斜向主寨中落下。箭落至半途,就听得寨中一声断喝:“米粒之珠,也放光华?”随后一道虹光升起,后发而先至,准准地击中金箭尖端。
纪若尘正暗自警惕村寨守卫之严,那枝金箭与虹光略一相持,忽然炸得粉碎,随后一团夺目之极的白光在箭身中显现,刹那间照耀得整座山谷亮如自昼!与白光相伴而至的是极难听的嘈杂声音,有如锈铲狠刮铁镬,入耳者从头皮一直麻到脊梁骨,那是要多瘆人就有多瘆人。纪若尘躲在如此远的地方,看到白光时都不由得微微眯眼,道心也被那杂声搅得略略一颤,那些身在村寨中的巫者道士又该是何下场?
接下来的变化有如电光石火,自驹过隙,容不得纪若尘细细思量,从容观想。
轰隆声接连响起。这些惊天动地的轰鸣声在那足以直接刺穿灵魂的杂音中显得如此的微不足道,但村寨外墙壁处一团团升腾而起的火光,以及四下纷飞的断壁、残窗、甚至是人体,昭示着这些轰鸣声所代表的威力绝不简单。
纷乱一起,其余村寨中就立刻灯火通明,一队队的土著战士披挂整齐,点起火把,拥向主寨救急。遥遥望去,就见十余道火焰长龙蜿蜒着,顺着山路急速上行,显见这些战士训练有素且早有准备。
这些战士转眼间就奔到半途,但谁都没有注意到脚下的山路己变得潮湿,且散发着一阵阵淡淡的腥臭气。为首的一个战士忽然脚下一滞,己被一根拦在半路上的细线绊住。线细而韧,战士又冲得急,因此他依然向前冲去,但双脚却留在了原地。
土族战士未及发一声喊,就一头栽倒在地,手中高举的火把落在了山路上。
轰的一声,火把己将整个山路引燃!刹那间山路上己形成一道长十余丈的烈焰长廊,几乎将半只土著战士的的队伍都包裹在当中!
烈焰长廊一个接一个在夜色中燃起,也将外围村寨支援主寨的通路暂时阻断。
这就是混乱了。
纪若尘知时辰己到,反手向下略按,示意青衣在原地等候,自己悄然起身,向主寨扑去。
主寨门口四个卫兵正自躲避着飞来的杂物火雨,显得有些狼狈。忽然一团火球就在他们旁边升腾而起,扑面而至的热浪将四个卫兵都掀翻在地,更有一名卫兵被半截木桩洞穿肚腹,生生钉在地上。其余三名卫兵翻身爬起,但他们记得自己职责所在,更加警惕地看着周围,不肯擅离岗位。
见得如此情形,连纪若尘也不由得心中对这些土人的训练有素暗赞一声,但这当口不是悲悯的时候,他足下加速,在黑暗中疾向守卫扑去。
还有十余丈距离时,三名四下张望的卫兵忽然表情一滞,然后一个接一个地缓缓倒下。
纪若尘满腔蕴育的杀气登时没了去处,惊愕之余胸中说不出的烦闷难过。他灵觉敏锐,早看到一条黑气破空而来,曲折自三名守卫体中穿过,然后没入了山石。这道黑气其势如电,暗而无光,采得全无征兆,纵是纪若尘自己,促不及防下也五十足把握躲开,何况这些土著卫兵?
以他的目力也仅在黑气洞穿人体的刹那阻滞间,依稀看清黑气其实是把飞剑。那些卫兵尸身落地时,面色己呈青黑,看来飞剑上还附着剧毒。
龙象天君不知自何处钻了出来,冲进了己无守卫的大门,然后从怀中取出一件三寸高低的银制圆桶,投向了右方一座三层高的木楼。圆桶飞到后段,通体己隐隐泛出火光,旋即自窗户飞入了木楼。
轰!
木楼中燃起一团烈焰,每一处门窗中都喷出长长的火舌,楼中噼啪爆炸声不断响起,又有数名全身冒火的土著战士惨叫着从楼中冲出。看来这座木楼乃是一处存放重要物品的库房。看那火势,只怕转眼间整座楼都要倾塌。而龙象天君自己则转而向右,冲入漫天烟火中,不知到哪里破坏去了。
纪若尘立在主寨寨门处,无言地看着火光冲天、轰鸣阵阵、巨石与碎木横飞的村寨。这么个喧嚣且热闹的夜晚,怎么看上去与他全无干系?
他并不喜欢这种感觉,伸手轻抚着背后铁棍,金属入手的冰凉宁定着他有些燥动的心神。抬头仰望,此行最重要的目标仍在,那面在夜空中依旧飘扬的杏黄道旗。
章十澎湃上
俯视着下方陷入烈焰与混乱中的主寨,罗真人素来平淡如水的道心也禁不住怒意升腾。他早已年届百岁,辈份比掌观孙果还高了一辈,虽然因天资不足,道行真元不如孙果,但也相差无几。他眼睁睁地看着主寨后方的丛林中飞出一颗三寸长,寸许粗的圆桶,斜落在玄坛立坛的坛基附近,然后就是轰的一声巨响,冲天烈焰过后,方圆数丈内的木楼建筑都被夷为平地。
“这……这……”罗真人双目圆睁,白须飞舞,惊怒交集下已说不出话来。
他识见上比纪若尘不知丰富了多少倍,一看圆桶的落处方位,就已对下手者的阴险用心了然于胸。藏于寨后之人定是知道护坛阵法厉害,难以攻破,而阵眼处的杏黄道旗又守卫严密,难以偷袭得手,因此将这些威力强大的圆桶都掷在阵法威力所不及处。只消炸塌阵法地基,那么护阵阵法就不攻而自破。主寨依山而建,内中全是木柱石基,炸起来格外容易些。
然而令他惊怒的非是此人的阴险,而是那威力出奇强大的小银桶。罗真人法眼无差,一眼望去已将桶身上贴的咒符看得七七八八,爆炸后再听其声、观其焰,已大致知道了桶内装的是些什么。
正因看得明白,才会不能自己。
单以材料而论,这枚银桶的价值己抵得上一把中品飞剑,而所耗手工更足以打制一把上品飞剑。这又意味着什么?一名真武观修道弟子,勤勤恳恳,早起晚歇,修道务工,要二十五年方能得赐一把飞剑。罗真人是真武观一等一的弟子,也在入观修行第十六个年头上,方才得了属于自己的第一把仙剑。他记得清楚,那只是一把稍有灵力,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短剑而己。
一名真武观弟子辛辛苦苦奋斗二十多年的东西,就这么轰的一声没了?
看着另一枚翻滚着飞来的银桶,罗真人只觉胸口热血上涌,眼角青筋跳动。这万恶之徒扔这宝贝,怎地就跟扔臭鸡蛋一样轻易?!
“无耻之徒焉敢如此猖狂!”一声断喝猛地自罗真人口中喷出,连他自己都有些意外。
罗真人双目怒张,大袖挥舞,一把闪着明黄光焰的长剑己离袖飞出,呼啸着截向空中银桶,将它一剑两段!
望着银管中如水洒下的紫色细砂,罗真人眼中己泛起血丝。这只不起眼的银桶中,装的居然是紫炎砂,比他原本估计的还要贵上三分。
“再来!待本真人看看你还有多少手段!”罗真人仗剑而立,须发贲张,断喝如雷!
寨后密林沉寂一刻,忽然间银光闪焕,七八个银管一起抛了出来。有的一路盘旋向上,根本看不清下落方位;有的笔直飞了一段,忽然转向另一个方向,转折间全无征兆;有的直直向道旗袭来,其快如电;更有三个互相撞在一起,然后纷落向各个方向。
罗真人低喝一声,如阵阵郁雷,仙剑再次飞腾而起,忽而轻灵若羽,忽而沉凝如山,若一条矫健黄龙,在空中回旋飞舞。阵阵剑吟清音中,所有的银桶皆在落地前被斩飞两段,无一落空。
无上声威,尽在此剑中展现。
罗真人双目低垂,负手而立,也不见他抬眉作势,那仙剑就呼啸而回,自行回入袖中,说不出的从容潇洒。
丁丁当当的脆响中,半截银桶跳跃着落在了罗真人的脚边。他面色忽然一变,双目大张。那半截银桶中根本没有一颗紫炎砂,桶身上的咒符也只是作个样子而己,只得其形而不得其神,根本没有用处。
罗真人额头青筋浮起,电目四下一扫,果然,那些被他一剑中分的银桶都和脚边这个一样,是些空有其表的假货。
方才那一剑在修道界中大有名气,唤作黄龙经天,乃是罗真人的拿手绝技,可大可小,可刚可柔,既能摧山断流,也能穿花拂露。
如此奥妙无穷的剑招,当然不会全无代价。这代价就是耗损真元极巨,就是以他此刻的真元,最多也就能发上三剑。若不是看到对方一下子掷出这许多银桶,心底隐约涌上一剑可以斩断九把飞剑的冲动,他根本不会发这一剑。当然,除了黄龙经天,他也没有别的办法可以尽拦所有的银桶。
又是咻的一声轻响,一只闪闪发光的银桶如没有分毫重量般,飘飘荡荡地飞上了夜空,有如一只月下飞舞的银蝶,如水而下的银光映在罗真人铁青的面孔上,实是别有一番风情。
银桶如示威般,慢慢向道旗落下。
罗真人太阳穴不住跳动,根根青筋时隐时现。每一只银桶看上去都一模一样,这只究竟是真是假?
道旗是全阵阵眼,当然重要。正因为它如此重要,罗真人才亲自镇守此处。有他在这里守着,真武观群道都认为绝不会出问题,是以纷纷起身高坛,追索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的大胆狂徒去了。此时此刻,这里还真就只剩下了罗真人一个。
银桶落得虽慢,但也快碰到了道旗。罗真人白须飞扬,那一剑却始终挥不出去。
掷桶人手法高明之极,若此桶为真,那不用黄龙经天的话多半截不住银桶。但这若是假的又如何?再发一记黄龙经天后,那时他真元所余无几,别说护不住道旗,就连自保都会成问题。
轰!
看着那团腾空而起的桔红火球,罗真人终于知道了这枚银桶是真的。代价就是那面化成熊熊烈焰的道旗。
罗真人面色忽青忽自,不仅是因为被戏弄而起的愤怒,而更在己完成了九分的玄坛。此坛对真武观的重要,这里惟有他才真正清楚。道旗被毁、阵法被破都不要紧,要紧的是动摇了玄坛的气脉,本快到火候的药胎这下前功尽弃,让他如何向孙果交待?
望着摇摇欲坠的玄坛,罗真人猛一咬牙,不将来犯之敌尽歼,他又如何有脸回真武观去!
他咬破左手中指,然后大袖一抖,仙剑又自袖中飞出。他伸手握住仙剑,以指血涂满剑刃。鲜血一染剑锋,仙剑的呜叫立时从清越转为低沉,明黄的光华也渐渐变成暗红。
罗真人立定片刻,突然大喝一声“着!”,戗指一指,仙剑自行掉头,带着一抹暗红火光,刹那间冲入寨熊熊烈火之中!
几乎在仙剑隐没的同时,主寨的另一方就响起一声响彻夜空、如龙似象的痛吼!
轰的一声,一座燃烧着的木楼在罗真人面前倒塌,扑面而来的烈焰向两侧一分,仙剑从容飞回,绕着罗真人环飞一周,才回到他的掌中。看着剑锋上沾染的几点鲜血,罗真人傲然一笑。此剑锋锐无伦,平素滴血不沾,此刻染血而回,可见那人受伤之重,应该再无幸理。
笑容刚刚浮现,就己凝固在罗真人面上。他悚然望向左侧,那片熊熊燃烧着的火海中现出了一个身影。
这人一身道装,容貌俊雅,通体上下隐隐透着清气,周身上下几无任何法宝,只背上斜背着一根看不出奥妙的铁棍。此人踏火而来,熊熊烈焰缠绕在他身上、衣上,却未能留下半点焦痕。
罗真人双眉一皱,他早己看出这人道行并不甚强,然而心中却凛然生出一缕寒意。他看得分明,此人并非天生火性体质而不怕烈焰烧炙,而是火焰几乎贴上他的肌肤时就会自行熄灭。看上去,熊熊烈焰就如同畏惧之下而纷纷自裁一般。
罗真人长眉飘扬而起,暗自冷笑一声,忖道:“道行乃万物之基,你奇技再多,也不过是无本之木而己。待我看你这些雕虫小技奈何得我掌中仙剑否?”
罗真人剑指一立,虚向来人一指,大喝一声“着!”,掌中仙剑即如车轮般飞旋起来,斩向来人。
剑去如电!
来人似突然没了重量一般,身体轻飘飘的向侧一折,行动间充满了森森鬼气,迅捷无伦。罗真人本以为必杀的一剑,就此被让到了一旁。然则来人毕竟道行有限,并未能将这奔雷怒涛般的一剑完全避开。仙剑飞旋如轮,电光石火间己与来人背上铁根交击了不知多少下,
无数碎音合成了一记悠长不绝的清吟。铁棍也不知是何方宝物,被切击了这许多下,竟然连一丝划痕都不曾留下!然则纵横纷飞的剑气也在来人背上留下十余条大大小小的伤口,虽只是皮肉之伤,但也伤了元气。
那人嘴角泛起一丝微笑,似乎仙剑连续飞斩带给他的不是痛楚,而是无法形容的欢愉。
他举步向罗真人行来,动作看似迟钝木讷,但一步就己到了罗真人面前,诡异难测。罗真人并不吃惊他的身法,而只骇然盯着他的眼睛。他笑得如春日阳光,但眼中却不同。
那是一双死人的眼睛。
章十与有情人下
来人抬臂,伸手,臂指如剑,嗤嗤破空,笔直向罗真人咽喉插来!
罗真人见来人气剑一出,虽是上等的道法,毕竟是这世间所有的东西,心中惊骇疑惧稍去,怒气重生。他双臂一张,坦然迎向来人能穿金裂石的一插。两相接近,隐隐可见那人指尖上泛着死灰光华,显与世间大多道法迥然有异。罗真人不望这手,只向来人咽喉处淡淡看了一眼。
在罗真人宽大道袍下还藏着一把三寸小剑,正自震动不休,随时可以破衣而出。若在平时,不必出剑,只消这么一望,罗真人眼中剑意己足以令对手下意识地避开要害,变招自保,甚或退避三舍。那时真人再酌情或出飞剑,或擎仙剑,破敌制胜,莫不从容自若、圜转如意。
哪知来人根本不改来势,左手依旧直指罗真人的咽喉要害,无丝毫回避之意。
“这人莫非疯了不成?”罗真人又惊又怒,此时若发飞剑,当可先一步破了对手咽喉,但己身也不免重伤。这人是根本看不出他眼中剑意,还是一心就想寻死?罗真人望向对手,可自死人的眼睛中,又能看出什么?
仙剑仍在来人背后飞旋斩动,虽然分毫奈何不得那根铁棍,但来人也不是金刚之躯,剑气仍可伤到肌肤。望着来人背后碎雨血珠飞溅如雨,却不能滞其来势分毫。罗真人心中一阵阵发紧,寒意爬上脊背。
罗真人猛一咬牙,此时己容不得他再有分毫犹豫,铮的一声轻响,飞剑剑尖己刺破道袍,跃跃将出!
就在此时,他耳边忽然响起一阵细碎的噼啪声,只觉肌肤上如有千万枝极细的针轻刺,视野中的一切陡然亮了三分。
直觉告诉他莫大危险来自身后。罗真人心意指处飞剑破衣而出,奔袭来人,他再顾不得眼前的结果,骇然回头,满目强光,一时间除了无边无际的白,什么都无法看到。幸好罗真人真元浑厚,变生肘掖间仍不忘运功清目,动念间眼前幻象尽去,现出真实世界。
然这真实并不比幻象平静。
罗真人一双瞳孔瞬间收缩,又急速放大。他充满了惊骇的眼中,映出百余颗汹涌而来的蓝白色雷球!
雷球汹涌如潮,刹那间己漫过罗真人头顶,周身,将他紧紧包裹起来。
透过滔滔雷光,罗真人隐约看到了一个女子踏雷而来。
她青丝披垂如水,在雷潮中轻轻拂动,遮挡住了面容,只能辨别出一个秀丽柔美的轮廓。她并未如何举手投足作势,仅一双纤手捧于胸前,十指舒张如兰,双手食中无名指指尖上各伸出一道暗黑丝线,丝线延展向外,渐渐加粗,及至一丈开外,己化做根根鸡蛋粗细的长鞭!
长鞭如有生命般蜿蜒舞动,向四面八方狂野舒张,远远看去,直如六头张牙舞爪的暗黑雷龙,而一颗颗雷球源源不绝自雷龙鳞片下浮现,奔腾呼啸而来,一起汇入雷光大潮。
那女子抬眼,远远向罗真人看来,双手一拢,缓缓在胸前合什,说不出的端庄威严。顿时,无数雷球争先恐后地合于一处,向罗真人直击而去。
罗真人立时肌肤如灸,双眼若被针刺,眼前一片模糊,视野里除了无法抗拒的强烈雷光再也看不到其他。而那如水般的女子业已完全隐于雷光之后,她的一切细节都己模糊,然而不知为何,那双眼仍清清楚楚地映在罗真人神识之中。
两泓清潭之下,涌动的是无以名状的哀婉,汇成无数道暗流,奔向最深处的黑暗,永不回头。
“你与天为敌,终将万劫不复!”罗真人最后一点清醒的意识狂叫着,也不知是否在这世间留下声音。
纪若尘的手与寻常修道之士有些不同。这只手五指纤长有力,骨肉均匀,肌肤如玉,远远望去肤下如有宝光流转,满是煌煌仙意,实是挑不出一点瑕疵来,纵是仙人之手,想也不外如是。
在凡夫俗子眼中,当然如此。但在有道之士看来,他这只手笼在一片灰光之下。这灰光非同寻常,内中绝无半分生机,似是与一切天道相背。无论是谁,下意识中都不愿意被这只手触到,虽然尚不清楚接触的后果将是什么。
这只手毫发无伤地穿过滔滔雷光,在罗真人喉上轻轻一点,就收了回去。在此之前,罗真人肤色己变成黑灰色,被这么轻轻一触,立时化成一蓬飞灰,随着山风消散得无影无踪。
纪若尘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尖晶莹如初,一点灰烬都未留下。
当的一声,他背后飞旋的无主仙剑顿失灵性,掉落在地,随后啪的碎成了数十片。
“青衣?”纪若尘叫得有些犹豫。
空中六根飞舞的雷鞭正迅速回缩,化成根根青丝,重回那女孩秀发之中,一切归于平静。
唯一留下痕迹的是夜空中尚有十余颗雷珠浮游不定,但也早没了刚才吞没天地的气势,倒象是放大了百千倍的萤火虫,蓝白光芒忽闪了数下,逐一破灭,难以想象刚才真武观罗真人就是被它们炼化成灰,丝毫没有反抗的余地。
纪若尘早己认出那些雷鞭就是青衣用过的混沌鞭。只是混沌鞭怎会有六根之多,且鞭上威力较初见时也要大过了数倍。而能够驾驭得了六根混沌鞭,顷刻间把一个有道真人化做灰烬,青衣此刻道行又怎是高深浑厚之类的词句可以形容?
六鞭齐至,就连罗真人也惟有束手待毙之局,纪若尘又焉能例外?
这还是当日那身中一箭,晕倒在他面前的小妖青衣吗?
收了混沌鞭的青衣看上去与昔日无异,她似乎并不知道纪若尘心中的疑虑,款款行来,携起他的手,道:“入坛吧,里面说不定还有什么凶险呢。”
望着这如水般的女孩,纪若尘心底暗叹,悄悄将一切疑惧放在了一旁,一如初见的那日。
“轰”的一声巨响,两人旁边一座木楼忽然倾塌,着火的断粱带着烈焰如火龙般向二人扑来。这种没有附加任何特殊效果的火焰当然对他们全无威胁。纪若尘本能地一侧身己挡在青衣身前,也不见他作势,火焰冲到面前一尺时就直直落地,悉数自行熄灭。纪若尘忽然想起,此时的青衣哪还需要他保护,不由苦笑一下。
忽然一个极高大的身影挟风带火冲出,右臂下挟着一根巨大钢管,左手提一名不知生死的真武观道士,腰间还挂着两颗血淋淋的人头,再配上足以惊龙恐象的面容,可谓杀气腾腾,凶焰四溢。他腋下挟着的钢管长一丈,径一尺,厚寸半,管口中闪耀着艳艳红光,一望可知必是件不简单的凶器。
龙象天君一自火中钻出,来不及看清眼前情景,即张口咆哮道:“是哪个龟儿子杂毛如此卑鄙无耻,胆敢暗中飞剑扎你家爷爷的屁股?!快给俺站出来,让你家祖爷爷一炮轰成两截儿!”
看着龙象天君腋下钢管,腰间人头,手中道士,纪若尘不禁有些愕然。以他的眼力,也看不出这根钢管能够有多大的威力。但这晚出乎意料的事实在太多了,龙象手中的钢管有些看不出来的奥妙也很正常,若没有奥妙才不正常。
看着龙象天君气急败坏的样子,青衣不禁扑嗤一笑。这声轻笑听在龙象天君耳中,可比什么九天霹雳要厉害得太多。他哇哇一声大叫,后跃数丈,这才张大双眼向前望去。看清面前站的真是青衣,当即换上笑脸,必恭必敬叫了声:“小姐。”
挟着巨大钢管的右臂还于百忙中掸了下沾灰的前襟。
他再向旁边一望,此时才看到了纪若尘。旋即,青衣与纪若尘携在一起的手落入眼帘,龙象天君登时目光如被火灼了般闪向一旁,扔下句“俺再去抓些杂毛来”,就落荒而逃。
纪若尘又是有气,又是好笑,更多的是无可奈何。青衣倒是泰然处之,携着纪若尘向己被烈焰包围的玄坛走去。
一入玄坛,立刻又是另外一番景象。
布幔之外火焰熊熊,甚至波及布幔本身。布幔内却彷佛不受丝毫干扰,火舌仅在布幔表面吞吐,杏黄的幔面上满是一滩滩布料炭化的黑色,却诡异地没有任何焦卷,自然也没有任何肉眼可见的破损。
幔内则是一片阴森森的惨碧,不知碧光是从何而来,四处充斥着诡异的厉气。看坛内灵旖宝盖,黄布重坛,覆地的黄琉璃,围栏的白缦石,以及坛周色灯,坛心长明本命灯,都说明这是一处道家法坛,且法度森严,布置周谨,显然出自高人之手。远观这座山谷,也是充斥钟灵之气,何以此刻坛内却是如此异象?
重坛上传来沙沙声音,听上去如同春蚕食叶,坛中又多了三分凄厉。
章十一做快乐事上
纪若尘略一凝神四顾,重坛天圆地方,坛道做南斗六星分布,阵内生命气息跃动,浓郁得几欲凝固。南斗主生,阴极生阳,此阵又建于灵源之上,难怪这无尽生气被滋润得分外蓬勃。可惜物极必反,生气太过浓烈却无引导宣泄之途,近乎满溢,又被法阵拘在这小小空间中,已有变异之兆。
以纪若尘的术法造诣,即使这重坛上下十门做了些符箓、法印、令牌、招魂铃的布置,又如何放在眼中。他举步向坛上行去,所经之处,法器纷纷从中裂开、落地、碎成粉末,悄无一点声息。这看似煌煌大道的阵势护法怎会如此不济?
纪若尘心念方动,目光已把坛顶情形尽收眼底,不由道心微震,脚步一滞。身后的青衣则已是惊呼出声。
在那盏高高竖起的长明本命灯下设着五色香案,此刻五个香案上罩的案布皆是深紫色,早已无法辨识原本的颜色。本该高奉案几的香烛、法碟、供品翻落四处。一地狼藉。案几上代替供奉之物的是五名道士,或仰或俯,姿势各不相同。
五团通体墨绿的活物不断蠕动扭曲着,各自伏在一个道士身上,或捧头,或抱脚,或埋首胸俯之间,沙沙沙沙地啃食正欢!
那些香案上的布幔,正是被这些道士的血染成了紫色!
饶是青衣出自天刑山,见多了不亚于森罗地狱的诡异之相,此刻却也是小脸发白。不由自主贴紧纪若尘,手指紧紧摆住他的衣袖,小脸几欲全部埋入他的肩头,不敢直视眼前这片血腥。
二人一自坛顶现身,五团碧色活物同时停止了啃食,动作划一,齐刷刷抬头,望向二人。
活物的面目清晰地显露出来,竟是五个婴儿,如果忽略那诡异的肤色,眉目竟是十分清爽灵秀。此时的它们通体透明,透过墨绿色肌肤,可以看到体内全是不断翻腾涌动的浓浓的绿色体汁。汁液当中,一块块暗红色的肉块血团时隐时现,显然就是它们刚刚吞下去的东西。
这些婴孩分明口中无牙,然而那些道士几乎都有不同部位被啃了个干净,也不知它们是怎样将坚硬的骨头啃食吞咽下去的。正前方香案上的道士除了连着几缕筋丝的脑袋,连肋骨都没留下,背上片片肌肉摊在香案上,下面铺垫着可依稀看出原本盛装的衣袍块片。
它们身上惟一不同的色彩,就是那双呈琥珀色的眼睛。
五名婴孩与纪若尘对视片刻,眼中凶光渐炽,忽然间,他们同时抛开身下被啃去小半的道士,伊伊啊啊叫嚷着向二人扑来!它们身躯不大,又啃食了过多的血肉,嘴一张,就有一股股杂带着血块碎肉的墨绿体汁喷出!这些婴孩动作敏捷如豹,四肢着地,几下就窜到纪若尘身前,纷纷跃起扑上!
青衣虽道法一日千里,心性上仍多少与那个清澈如水的小妖无异,此时被眼前这番情景吓得缩在纪若尘身后,一动不敢动,压根忘记自己道行的高深,混沌鞭的霸道。
纪若尘素来百无禁忌,当下右手挥出,啪啪啪啪数声响过,己在五名婴孩的脑门上各拍一记。他动作如电,举手投足暗合天道玄妙,众婴孩全凭本能行事,根本无从闪避,有如一颗颗肉球,被打得撞向地面,又高高弹起,摔向了玄坛的另一端。
纪若尘向木楼行去,一边道:“这些药婴己与此坛系在一处,断不会出了法坛范围。走吧,去看看他们还能躲到哪去!”
这时的木楼中又是另一番景象,炽热如炉,举目望去皆是暗红火光,恍若末日来临。
正中香坛上供三清像,然而遥遥望去,摇弋的火光中三清像彷佛在诡异地笑着,齐齐望向香案之前。五名药婴纷纷扑向三清像,但每及半空,总是被一道无形屏障给挡了下来。它们不肯就此罢休,此起彼落,碰到屏障时纷纷喷出绿汁。绿汁一沾上屏障,立时冒出大团绿烟,貌似杳无一物的空中会有层晶莹的屏障现出隐约形状,如惊鸿一瞥。
药婴拼死攻击之下,护着三清神像屏障终于轰然碎裂。药婴精神大振,尖叫唳哮着扑上三清像,手脚并用,片刻间就将三清神像的袍服撕得粉碎。
三清像笑得更加诡异了,随着嘎嘎吱吱的关节活动声,纷纷低下头,望向下方的药婴。
袍服下面并非泥胎木身,而是血肉之躯!肉躯腹部高高隆起,肚皮近乎透明,可以清楚看到内中各有一个婴孩!
与药婴不同,这些婴孩双目暗红,肌肤则是惨淡的灰蓝色。
药婴们纷纷撕咬起三清神像的肉身,但三清肉身显然极为坚固,只在表面现出一道道白色的抓痕,毫无碎裂的迹象。眼看药婴们一时间也奈何不得三清神像,变故突起,三清腹中的婴孩忽然纷纷咧嘴,显出诡笑模样。它们蜷缩的四肢向外一张,立时撑破了肉身肚皮,伴随着大量血水,一一从三清肚腹中掉了出来。
五名药婴尖叫着纷纷扑上,八个婴孩登时撕咬成一团。
战局很快就分出胜负。
药婴虽然多了两个,却不是三清腹中破出的婴孩对手,转眼间就有三个药婴被咬住顶心,痛得吱吱乱叫。而另外两个药婴尽管各抓了一个敌手拼命撕咬,可是三清腹中出来的婴孩身躯坚固更是超乎想象,它们除了留下几片牙印爪痕外,再也没什么战果了。
战局如星火闪烁,快得不可思议。
等纪若尘与青衣走进木楼时,看到的是一片凌乱的香坛、东倒西歪的三清像,以及一个香坛上盘踞着的一只怪物。这只怪物长着一个硕大的头颅,上面居然挤着八张面孔!正中及左右三张面孔占据了头颅绝大部分地方,其余五张面孔都被挤到了角落里,表情痛苦不堪。
怪物身躯细长,分作了八节,看上去如同一只蜈蚣。它上半身密密麻麻地生着十六只手臂,下半身则长着八对小腿,共同撑起了身体。
看到纪若尘与青衣,怪物三张小嘴一齐张开,尖细的咆哮顿时充斥着整个空间,令人直欲掩耳。
怪物一发力,整个身体一跃数丈,凌空向纪若尘扑来。尚在半空中,居中的那张面孔就喷出一团红雾,当头向纪若尘罩下!
纪若尘不闪不避,伸左手迎向怪物。他掌心中旋即浮起一层层淡红色的符文,每当一层符文升起,怪物身上就会进出一团火光,被炸得上飞数尺。转眼间,已有十余团火光先后炸开,那怪物在空中翻翻滚滚,终于支撑不住,一声哀嚎,扑通一声栽倒在青衣旁边。
以掌代符乃是道德宗太微真人的绝技,所出道法威力较真正的符咒稍逊,能够以此法驭使的符咒也很有限,然而符咒施术速度快的优势仍存,又可不用依赖咒符。在两个道行相若的修道士斗法中,会用此法之士当然会占尽先机。因而此法才成为太微真人的独门秘术,至少需上清修为才能施展。
纪若尘玲珑心己现雏形,可越级运使许多道术,方能在此紧要关头用出此诀。
章十一做快乐事中
怪物身躯坚如金石,不畏打击,可是也如那些墨绿肌肤的药婴一般通体透明,可见它体内全是惨蓝药汁,连中十余记真火符后体内汁液如沸,显然也并非全不畏道法符咒。但它生性凶厉,一个翻滚就自地上跳起,三张婴孩面容扭曲,极是狰狞可怖。它一声长啸,又如闪电般向纪若尘扑来!
说来也怪,青衣就立在旁边,它却如视而不见,只向纪若尘狠扑。
纪若尘身形如魅,往往简简单单的一个跨步就可让过它的扑击,然后就是不计其数的冰箭、罡风、真火、殛雷在它身上爆开,炸得它东倒西歪。此怪初生未久,又并非天生善斗的怪物,除了口中会喷些毒雾外别无其它特殊异能,因此并不难对付,只是它躯体坚固,恢复力极为惊人,纪若尘又不想伤它性命,因此收拾起来也要一番麻烦。不过现在纪若尘有的是耐心,不急不忙地耗着它的力气。
它几番被打落在青衣身旁,但都对她视如不见,每次爬起来都直接冲向纪若尘。甚至有一次它摔在房间的另一端,青衣正正好好地挡在它扑向纪若尘的必经之路上,结果它长躯一扭绕过了青衣,又一次直奔纪若尘,就如和他有不死不休的深仇大恨一般……
纪若尘又气又好笑,无奈向青衣笑道:“这畜生怎么只向我来,难道知道我不会杀它不成?”
青衣耸了耸肩,示意不知。
就在此时,纪若尘忽然听到一个冰冰冷冷的声音响起:“这只畜生还有点灵性,当然知道谁是真正不能去惹的。”
纪若尘大吃一惊,环顾四周,却没有任何发现。他慌忙定神守心,放出神识,整座木楼范围亦无所得,细索其源,难不成这声音出自眼前的怪物?可是话中内容又不象如此。
而且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敢情那怪物是不敢动青衣,才尽往自己头上招呼的?
“难道我就那么好欺负?”纪若尘心中忿忿不平起来。
他原本就心志淡泊,视浮名如浮云,此时更如一潭止水,不生微澜。当日他宁可挨一记耳光也不与姬冰仙邀斗,谁知此刻却莫名其妙被这索不到来源的一句话轻易勾动心思。纪若尘当然知道青衣此刻真元道行远胜于己,但偏不愿在青衣面前示弱。
缠斗这么久,纪若尘己对这头怪物了解得七七八八,早想好了破敌之策。现在既然要找回面子,当然不会再对它客气,至于那躲在暗中发话的神秘人物,不妨等收拾了它之后再说。
当怪物再度扑来时,纪若尘胸中杀意升腾,双目刹那间化为青色。那怪物乍然正对上纪若尘的目光,惊得一声尖啸,竟直直自半空中摔落!
此时从阵外看过来,木楼在烈焰中岿然不动。而身处阵中之人,则是感到脚下地动山摇,天地几欲翻转。
种种变化,其实不过一弹指间。
“你来看,这三清像摆放的位置十分特别,并不依卦象方位,只是占据了地底灵气上冲之所。可见真武观建此玄坛的目的在于收集灵气、炼胎入药。三清腹中的婴孩才是主药,外面那五个药胎都不过是些药引罢了。”
纪若尘领着青衣,一边在木楼中漫步,一边指点评论着真武观此坛布设的优劣得失,神态轻松得如同非是身处战火纷飞的玄坛阵中,而是携着如水的她在江南春岸赏碧柳烟波一般悠闲,尽扫刚刚被怪物鄙视的窘迫。
青衣温婉如故,听着纪若尘滔滔不绝,偶尔插一两句话,总是恰到好处。
角落里传来一阵含糊不清的吱吱呀呀声,显得有些不合时宜,生生破坏了这一刻的氛围。纪若尘转头一望,朗笑道:“你给我老实呆着吧,想脱身?那可是痴心妄想!若不是要拿你回山,早就用真火炼化了你!”
角落处,八个药婴合体而成的怪物蜷缩成一团伏在地上,小手小腿不住地抓刨着楼面,三张小脸涨成青紫色,使足了吃奶的力气挣扎。然而不论它如何努力,躯体都无法挪动分毫。
此刻一根黝黑铁棍压在它的身上,正是纪若尘的定海神针铁。此铁被纪若尘用过二次后,现下重逾三千斤,那怪物虽行动迅捷如电,外皮坚韧如铁,周身却没有半根骨头,被神铁压住的地方明显凹陷下去,前心后背几乎全贴在了一处,根本无从使力。何况定海神针铁乃是为镇压东海地炎而生,此刻镇这小怪实是大材小用,被这铁一压,那怪十成力气早没了九成,哪里还爬得起来?
纪若尘己领着青衣在玄坛中转了一圈,把所有布置尽收眼底。他凝思片刻,道:“这个阵法并不完整,倒象是一个大阵的一部分而己,难道在其它地方还有类似的玄坛吗?奇怪,真武观暗中在各地设坛布阵,究竟想干些什么?”
他又望向角落里的怪物。它变成眼下这个样子,显然是阵法失控的缘故。若真武观那些道人还活着,成功炼化所有药婴后,不知会生出什么来。纪若尘虽然也学过阵法,但毕竟时日尚短,寻常的奇门八卦困他不住,但记忆中从未见过有关这种夺天地造化转化生灵的术法记载,他苦思片刻,仍是不得要领。
然而真武观刻下是道德宗死敌,对待仇敌行事就简单得多了。记得掌柜的曾经说过,凡是仇人要干的,都要想方设法破坏。让他的事办不成,也就相当于你成功了。若真象他所猜想的那样,这般规模的玄坛还只是一个更大阵法的一部分,显然真武观图谋不小,如此一来,不破坏都不行了。
通通通!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从楼外传来,直奔木楼而来。
“小姐!少仙!你们没事吧,俺龙象来了!”
龙象天君声到人到,进了木楼后先是双眼向天一刻,然后才开始扫视四周,显然是不想在无意中看到纪若尘与青衣有什么亲热举动。知道得太多并不是好事,这点龙象天君颇得其中三味。
待看清木楼内情形,特别是被定海神针铁镇住的怪物,龙象天君一拍脑门,恍然道:“俺真是胡涂了,有小姐和少仙在,还有什么摆不平的?俺真是瞎担心!”
“外面情形如何?”青衣淡淡问道,对他等级上升的马屁仍不以为然。
看过二天君表现后,其实纪若尘与青衣一样,根本不但心外面的战局。罗真人死后,以二天君层出不穷的异器怪宝,对付余下的那些道士该不是什么难事。
哪知龙象天君挠挠头,面有难色,道:“本来那几个道士已经解决得差不多了,谁知道不知从哪又钻出来三个厉害道士,和土人几个巫师联起手来,倒是出乎意料的难缠,俺们已经有些顶不住了。”
纪若尘吃了一惊,能够让二天君抵挡不住的,可决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他正想到阵外看看,就又听到一阵急骤的脚步声从玄坛阵门处传来,伴随着白虎天君有些气急败坏的声音:“邪门!真他奶奶的邪门!这些土人咋跟吃了大力神丸一样,突然变得这么厉害了?!这见鬼的地方,旁门左道还真不能小瞧!”
纪若尘忙向玄坛奔去,只见白虎天君正守在阵门内。他头顶着一蓬槁草,看来是作伪装之用;手握一根细长铜管,管口冲着阵外,喃喃念了一句咒语,铜管中立时喷出一缕蓝白色的幽幽火焰,向阵外喷射而去。
顿时,阵外一片鬼哭狼嚎,追杀而来的土人纷纷躲向远处。
旋即布幔上传来扑扑声响,看来土人们正在用弓箭掷枪之数的刺击布幔,想要破阵而入。这一点倒是无须担心,真武观此阵很不寻常,只有这旗门是唯一生门,可供生灵出入。而构成整个阵法的布幔、重坛、法器等等物品,看似与百姓日常用具没有什么不同,实际上材质大相径庭,无一不是道家的宝物,由此也可见真武观此次布阵下了大本钱。
因此,现下虽己无人运作阵法,但白虎天君占据的位置堪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这些布幔烈火不能焚毁,也不是寻常刀剑能刺破砍碎的。
白虎天君转过身来,向着纪若尘尴尬一笑,道:“俺白虎无能,让少仙笑话了。”
白虎天君衣衫破烂,半身染血,身上还插着十多根数寸长的小箭,看上去狼狈不堪。
龙象天君也赶了过来,道:“外头怎么样了?”他是个急性子,也不等白虎答话,就探头向阵外望去。他的大头才伸出阵外,就是一阵哇哇乱叫,急忙缩了回来。就这眨眼间的功夫,龙象天君的大脸上己钉了三根小箭。
龙象天君一边咒骂,将小箭一一拔下。他面皮格外粗厚些,小箭入肉不过几分,实在说不上是伤。箭上虽然有毒,但也奈何不了龙象的粗壮体格。令人吃惊的是小箭来得实在太快,居然连龙象白虎都不及避开,而且发箭的都是土人普通战士,这就有些不寻常了。这等化外村寨部落,不管男女老幼,几乎能拿得动武器的都是战士,如此一算,敌人怕不有千人之众?而且内中还藏着几个修道之士和土族巫师,更不能等闲视之。
“那么我出去一下好了。”青衣淡然道。
龙象白虎对望一眼,异口同声、口气坚决无比地道:“不行!”
纪若尘大奇,一向以来二天君都唯青衣马首是瞻,怎么这回如此有胆识主见了?胆量二字,似乎和二天君离得比较远些。
青衣似乎也大感意外,一双妙目睁大,在两人脸上来回转了一圈。
纪若尘凝神留意外面动静,接口道:“外面情况不明,确实不宜贸然出阵。”说着一把攥住青衣的小手把她拉到自己身后。
龙象天君立刻大转身,再次面向阵外,左右观望,突然啧啧连声道:“那么难看的道门徽记,紫得发黑,来的莫非是北芒山道士?这可有些不大妙哇。一直有传说北芒山左道近巫,偏离道家正统,那些老杂毛们就是死不承认,哼,今天一见果不其然。错过今日,俺定要去给他们大大宣扬一番。”
听着龙象天君喋喋不休地描述将如何宣扬北芒山的“劣迹”,纪若尘闻言不由微微皱起眉。北芒山是载于道典的古老门派,但素来与同道中人交往稀少,也少有门派弟子行走世间,是道门中颇为神秘的一个宗派。根据道典记载,该派的道法崇尚“师道于自然”,盗万物之灵源以定道基。道德宗行走世间的弟子在传回本宗的信息中也偶尔会提到这个门派,传说该派某代掌教是南陈宗室,南陈亡于隋后,为避战火举教迁入黔川,百年来与当地土着交汇,其术近巫,威力不可小觑。
“嗯,好在真武观这处玄坛造得不错,咱们稍稍修整一下就可重启护坛阵法了,先在这里守着吧,跟他们慢慢耗,等后援来了再说。”龙象天君舔了舔嘴唇,以此句做为结束语。
白象天君一直做洗耳聆听状,当即附议。纪若尘略一思索,也觉得此法可行。
真武观在此设坛后,将左近的灵气都引了过来,化入药婴体内。此地的灵力之源己化为实体,便是楼内被压着的那个药婴化成的怪物。当然,纵是真武观的孙果在此,也会认为炼制药胎失败,一定会出手毁了这个无用的怪物。
能让持者于纷繁万象中识得灵气本源,即是神州气运图的功效之一。
纪若尘本想自己将怪物扛回道德宗,但此刻看来己行不通了,于是以秘法将此地方位通报回山,快则半日,慢则一日,道德宗诸真人必会亲临此地。那时即使以北芒山举派之力,怕都要落荒而逃。
章十一做快乐事下
既然决定固守待援,那眼前事就是要守好这里,可别援军未来,先被土人给冲了进来。当下四人一齐动手补阵。纪若尘于道家阵法所知不少,二天君又见多识广,青衣也极具灵性,因此一番布置下已重新启动了护坛法阵。虽然阵眼道旗被毁,阵法功效大降,但抵挡一下这些被咒术附体的土人还是很有功效的。
布好阵法后,二天君自愿留在玄坛上守阵,以免北芒道士、土人巫师攻阵过猛,耗去阵法太多灵力,又可护着发阵门,就算有一二土人洪运齐天,冲撞进了阵门,也必丧在二天君手中宝器上。
既然有二天君守坛,青衣与纪若尘就可回木楼休息了。青衣当先入楼,纪若尘刚要跟着进去,忽然就被二天君拉住了衣袖。
白虎天君咳嗽一声,压低声音道:“少仙,有一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龙象天君大眼一瞪,道:“还有什么当不当讲!必须得讲!”
“那你来讲!”
“俺口齿不清,这种事哪里说得明白?当然是你来!”可是龙象天君口若悬河,哪有半点口齿不清的样子。
白虎怒视龙象一眼,方低声对纪若尘道:“嗯……这个……为了小姐长远计……这个……切勿与小姐太亲热了……”
纪若尘登时一怔,根本说不出话来。二天君自回玄坛守阵,他则缓步进入木楼。
这么一耽搁的功夫,木楼中己被青衣打扫得千干净净,那三尊破烂不堪的伪三清像不知被扔到了哪里。体内含着灵力之源的怪物连同定海神针铁一起被移到了木楼的底室去。木楼内的血迹、肉屑都清理得千干净净,就似根本没出现过一样。本是铺在香案上的厚重布幔则被取下放在地上。如此一来,木楼中登时多了三分温馨气息。
从阵外望去,木楼高三层,尖项,既结实又轻巧。但因真武玄坛玄奇阵法的缘故,在楼内抬头向上望去,却可直望见满天的星斗。
此时方当深夜,距离天明尚有相当长的一段辰光。村寨中的激斗其实没耗去多少时间,不过与罗真人与真武观群道斗法也耗去了纪若尘几乎全部真元。此刻大局初定,他心神一松,疲累就都涌了上来。
但当他看到青衣在木楼中央的布幔躺下,有如一朵睡莲悄悄舒展开每一瓣莲瓣时,依然呆住。“好累。”青衣自如地伸展了一下身体,柔得十分慵懒。纪若尘忽然间觉得自己就象一尾离了水的鱼,无论怎样努力吸气,胸口总是紧得要发狂青衣怔怔望了会星空,转望向他,道:“离天明可还有些辰光呢,先休息一会吧。”
如同万千混沌鞭发出的雷珠同时在心底爆开,他只感到神识中自茫茫的一片,再也找不到属于自己的意识。于是他呆呆地在青衣身边躺下,也不知过了多久,无数雷珠炸开形成的强光渐渐散去,于是他才重新回过神来。抬眼望去,是满天的星斗,一条银河蜿蜒着经过天际。
他正看得出神间,忽听得青衣幽幽地道:“听说人死了,若不去轮回,就会变成天上的一颗星宿,也不知是不是。”
纪若尘笑笑答道:“世上有万万千千的人,若是都变成星宿,只怕这天都装不下呢。”
青衣又道:“在那星河中央,听说还有一个非常美丽的地方,那里是仙人们居住的地方。”
纪若尘道:“你说的是仙界吧。人若飞升,自然就会到仙界去,可是谁能有那么大的福缘呢?至于传说仙界在星河中央,也只是一种传说而己。还有说昆仑就是仙界的呢。其实真正的仙界是何模样,谁都不知道的。”
“你若飞升,就会到仙界去了……”青衣幽幽一叹,道:“可是我们妖呢?纵然寿至千年,到了那时,我又该去哪里?”
听到她话语中若有若无的惆怅,纪若尘心头一阵热流突然涌上,不假思索,脱口而出:“那我不飞升了,留下陪你就是!”青衣转过头来,两泓秋水深得望不见底,定定地看着纪若尘。
纪若尘的心砰砰地跳了起来,以往纵是面对众多强敌,也不曾如此慌张。青衣与往日显然不同了,这种变化并非是源自道行上的,而是其它的一些什么东西。在那如水双眸的注视下,他凭空感觉得重重压力,如一座山压在了胸口,气都透不出来。会有什么发生?
他这样问自己。这个问题自然是没有答案的,这其实只是他无从宣泄心中的压力,无意识的想要转移一下注意力而己。好在青衣终于开口了:“真人们就要来了吧?”纪若尘胸口一松,答道:“以此地的距离看,最迟还有半日,真人们就应该到了。”
“半日啊,好奢侈……”青衣似是自语地道,然后重新展露笑颜,道:“反正还有半日呢,休息一下吧,我累了。”未等纪若尘回答,一缕笑意从青衣唇角透出,如昙花绽放般刹那间直达眼角眉尖,显出与平日迥然有异的娇媚之态,她伸出纤纤细指,在两人中间虚划了一条长线,轻笑着道:“你若是过了线,那就是禽兽!”
又如一记惊雷在心中炸开,仿如回到了当初那间简陋客栈之中。
只是今时昔日,又怎会相同?
其实以两人此刻的道行,早己不需睡眠,打坐修行即可,现在和衣而眠,不消说只是做一个样子而己。当日的中土客栈与今时的蛮荒木楼在纪若尘的心中重合,然而感觉己有不同。
客栈简陋但温暖,如二月初春。而今却是浓烈中隐着肃杀,恰似将冬的晚秋。
青衣转过头来,两泓秋水深不见底,定定地望进纪若尘的眼中。
纪若尘颇有点目瞪口呆地看着和听着青衣娇媚无伦的姿态和语调,心头剧震。
突然一把大嗓门极为煞风景地响起,“俺说少仙、小姐啊,外头好冷,楼里有啥铺盖之类的吗?”
冷?修道之人,在这初秋南国的夜里,冷?
青衣柔声道:“楼底那个怪物就躺在一堆招魂幡上,白虎天君将就着用一下那些?”
楼外再无声息。
纪若尘仰躺着,微笑听着,定神凝视头项无尽的星空。穿过那浩瀚无涯的虚空,是否就是永恒?不止是此时此刻,偶尔中夜静思时,他心中也有一个隐约的念头,若是与青衣携手,从此遨游青山碧水,再不理尘缘俗务,也不求羽化飞升,那又该是何样的光景?
此时另一个淡然漠然的身影在他神识的地平线远端浮现,纪若尘心头一缩,刚燃起的星点火焰又复熄灭。
就在此时,一个柔软温暖的东西靠了过来,碰到他宽阔的肩膊处,那一点暖意撞入他的心头,刹那间滚烫起来,是青衣的香肩触碰到了他的肩膀。
纪若尘只觉得心头这点滚烫迅速扩散到四肢,乃至全身,一个个无形的涟漪在他四周激起,旋转着开始冲入他的丹田。纪若尘微微一怔,这在小腹不断蒸腾而起的热意虽然熏得他意畅神舒,说不出的舒服,但本心中仍留有一点对异样的警惕。
“那个……青衣……”
“嗯?”
青衣慵懒的音调使得纪若尘心头再次剧震,他笔直地盯着满天星斗,低声道:“你越线了……”
话音未落,楼外突然隐隐约约传来一声低吼:“……为什么又是我!”
过不多时,龙象天君那熟悉得再不能熟悉的啸音穿透重得法阵的柬缚,回荡在整个木楼之中:“少仙、小姐,土人攻得越来越猛,俺们兄弟有些撑不住了!!”
龙象天君的啸音中含着穿金破石的威力,有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登时让纪若尘清醒过来。他觉得有些奇怪,以二天君之能,又依托着强力阵法,怎会不敌那些土人?如此看来,二天君倒象是在有意搅局,不令青衣与他有何逾越举动。
这实在不象是他们能做出来的事,内中必然另有别情。纪若尘刚开始思索这件事,旁边忽然涌来一阵淡淡的暗香,随后耳边响起清澈如水的嗔语:“人家可不会象你那样……禽兽不如。”
纪若尘如被惊了的小兽,骇然转头,发觉青衣不知何时己贴了上来,两人挨得极近,鼻尖几乎都要碰到一起。她双瞳此时己深不见底,那双瞳孔中似空无一物,然而细细品味,决绝、欢喜、哀婉、不舍,人间种种情愫织成一张大网,将他整个魂灵陷在了网中央。
两个对望一瞬,青衣忽然扑入纪若尘怀中,将他扑倒在地,随后他视线中一片模糊,一点冰寒、柔腻的感觉印上了他的唇。
神识中霹雳炸响,电光石火间的灵感,才令迷乱中的纪若尘意识到那点冰寒,原来是青衣的唇。隔着重重衣物,都可感觉到她肌肤那几乎令人窒息的热度,如同抱了一团火焰!冰与火之间的距离,不断撕扯着他的神识,一会清醒,一时迷乱。他隐约意识到,有些事就要发生了。然而另一个声音却在拼命地嘶吼着,要他清醒过来,不要让那将要发生的事变成现实。
“好象是龙象天君的声音……”迷迷糊糊之中,纪若尘忽然闪过这样一个念头,片刻的清醒己足以令他看清眼前的局势。青衣衣衫凌乱,正跨坐在他腿上,双腕环着他的脖颈,唇舌交缠。她连耳根粉项都己红透,秀眸半闭,那种说不出的柔媚模样,偏偏透着股未经世事的清丽,谁能不心醉魂销?而纪若尘的双手,早己滑入她的衣衫,抚着如缎的肌肤。
纪若尘尚余一丝清醒的意识,用尽平生意志,想要翻身坐起。青衣抬起小脸,与他四日交投,双眸有如秋水般深幽,眼神中一往无前的决绝令他心中一颤!此情此景下,纪若尘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支吾几句,终道:“似乎龙象他们遇到了点麻烦……”
青衣浅浅一笑,纤指挥动间,数根青丝飞出,转瞬间出了木楼,然后道:“他们不会有麻烦的。”
木楼内,纪若尘还要说些什么,青衣忽又扑了上来,用尽全身力气,咬上纪若尘的双唇!
万千混沌鞭的雷珠在虚空中炸开,纪若尘脑际轰然一震,迷失在灼热炽烈的洪流中。苦涩与甜蜜交缠的剧痛引燃了他灵台最后一点清明,溃了最后的堤坝。他彻底抛开一切,开始回应。
星辰永恒不息的运转之下,心灵与心灵之间再没有丝毫隔阂,阵阵欢愉汹涌而来,一浪一浪般接踵而至,两人再无法分辨彼此。
“啊!……”一声痛吼响彻整个山谷,随印一团硕大的火球在村寨中央升起,直上数十丈高空方化作黑烟而去。
二天君逃回阵内,稍作喘息。二人浑身浴血,身被数十短箭,颇为狼狈。
“他奶奶的,敢射老子屁股,一把火都把你们烧成灰!”龙象天君一边恶狠狠地骂着,一边把屁股上密密麻麻插着的十余根短箭一一拔下.他屁股本就受了伤,此时伤上加伤,拔起来格外痛些。
布幔上传来扑扑扑扑的声音,土人的箭雨一波波地射在布幔上,引得阵内玄坛忽明忽暗。阵外突然安静了片刻,然后在土人们疯狂的嘶喊声中,一个土人高高飞起,越过重重布幔向阵中落下。他面容狰狞,不住挥着手中的钢刀,迫不及待地想把下方的二天君砍成肉酱。
他刚刚越过布幔,身体就蒙上了一层暗红色,而后肌肤躯体如蜡一样开始溶化,伴随着一声痛苦无比的吼叫,这名悍勇无双的土人战士口鼻中喷出熊熊烈焰,于空中就化做一颗火球,烧得无影无踪。
看到真武观法阵防护如此凶猛,二天君也不由得悄悄出了一身冷汗。若不是他们杂学够多,这次必定要吃个大亏。白虎天君呸的一声吐出一口带血的痰,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咱们还得出去再杀个来回!”
话音未落,二天君忽然同时回头,望向木楼那幽深的门户。
“不好!里面好久没有动静了,他们该不会是……”龙象脱口而出。
自虎摇了摇头,先是道了声“不可能!”,随后摇了摇头,皱眉道:“可是为何我会如此心慌?……嗯,以小姐的性情,做点什么出来也难说得很……龙象!法阵我还能撑一会,你进木楼里看看,千万别让小姐做了错事!”
“怎么又是我!”龙象天君咆哮起来。不过他知道自虎独力守阵其实危险更大,相较之下,闯木楼最多是失了青衣的欢心罢了。
龙象挠挠大头,无奈向木楼行去。他大脚刚要踏进门口,忽然顶心毛发竖起,一道落雷自天而降,几乎是贴着他的鼻尖落下。
龙象大惊抬头,见一尾丈许长的黑色雷龙浮在空中,琥珀色的龙睛中全是凶光。龙象一眼就看出这条雷龙乃是法术幻化而成,轻忽不得。他正要往里硬闯,木楼左右又各自游过数头雷龙,算上先前那头,一共是六条雷龙在空中往复翔动。
这六头雷龙俱是青衣混沌鞭所化,就是一头也令龙象难以应付,何况是六头齐出?
六头守楼雷龙不时发出低吼,龙鳞片片竖起,一颗颗雷球不住飘出,在龙象天君面前织就了一张电网。青衣的意思很明白,此门不通。
龙象回首一望,自虎早杀了出去。阵外但闻土人杀声一浪高过一浪,却没有自虎半点声怠。
“罢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主人待俺兄弟不薄,这次俺龙象就豁出去了!”龙象一声大吼,周身漫出层层暗青气雾,合身向混沌雷网撞去!
轰的一声,一道青烟腾空而起,整个山谷似乎都随之晃动了一下。然而主寨中那一座木楼岿然不动。
龙象天君衣衫破烂,大小十余件从道德宗得来的护身法宝俱都冒着轻烟,早己损毁。他露在外面的大片肌肤片片焦黑,只一次交击就己受伤不轻。
龙象一咬牙,翻身爬起,再度迎着六头雷龙冲去。
此时的青墟与往日又有所不同,诸峰烟云缭绕,隐隐透着青气,有道之人一望可知此地已非凡境。
飞来石半腰处,吟风双目垂帘,双手平放膝上,正襟端坐。
他胸中若有无穷天地,半个时辰一吸,半个时辰一呼,呼气时缕缕青气自口鼻中源源涌出,徐徐散去。他如此坐着也不知有多久,飞来石已完全被青气笼罩,或许整个青城峰上的青气都出自这里也未可知。
吟风忽然双目一开,重重地哼了一声,刹那间青蜂失色、骤风停歇!
“少有见你生这么大的气,会影响修行的。”飞来石顶传来顾清的声音。
吟风长身而起,怒道:“哼!道德宗实在是倒行逆施,为祸不浅!前两次盗取灵力之源,我看在你的份上权作视而不见。然则凡事可一可二不可三,他们做这附骨之蛆,非要弄得气运破败、天下大乱不可吗?”
相比之下,顾清远比吟风冷漠得多,只是道了声:“那你准备如何?”
吟风默然踱步片刻,轻叹一声,似乎刚才的震怒耗去了许多力气,略显疲态地道:“已经经历过百世轮回,我的心早已经淡了。尘事自当由俗人处置,你我现在劫难将满,早日了结这段尘缘方是大事,其它的事且放一边吧。”
顾清淡淡地道:“你这一怒可是仙怒,牵引天地玄机,会有人推算出来的。”
吟风道:“就当是给道德宗一个教训吧,希望他们可以知难而退。”
长安城,真武观。
如此月朗星稀之夜,正是修行的大好辰光。真武观弟子都知此时是孙果打坐炼心之时,若无大事,万万不可打扰。因此人人都是蹑足轻声。
参星殿中,碧玉榻上,孙果正盘膝而坐,五心向天,头顶氤氤紫气源源而出,在空中结成一株若隐若现的宝树。就在孙时正于极寂静处寻觅大道之时,忽然间心头大跳数下,全身剧震,头顶宝树刹那间化成青烟去了。
孙果汗透重衣,不待喘息平复,立刻掐指一算,面色立刻大变!
丁当!
三声银磬余声未歇,孙果的三弟子也站在参星殿中。孙果一面披法衣,系宝绦,一面连声吩咐道:“去唤你所有师叔出关,然后再去通知后观几位贵宾,让他们备齐法宝丹符,咱们这就出观大战一场!”
章十二未问是缘是劫上
好长的一个梦啊!
仰望着漫漫星河时,这个念头仍然不时自纪若尘心底浮现,尽管他知道刚刚过去的绝不是梦,但仍然不由自主地怀疑一切的真实。
他的心神就这样在真实与虚幻之间不停地变换着,挣扎着,有好几次成功地从梦中醒来,又心甘情愿地沉浸在了梦里。
如是反反复复,直到一缕凉意袭上面颊,他才猛然醒来,呼地一声坐起!
他左右张望,一颗心如同浸在冰水之中,几乎停止了跳动。
青衣呢?
那狂乱的埋首烟波、抱春雨如绵的夜,难道真的只是一场梦而已?
头顶星河灿烂依旧,木楼中一尘不染,只要一闭上眼睛,青衣就似还在他身旁,默默地看着他,一如既往。
他忽然出了一身冷汗,如今细细回想,似乎在一同相处的时光,青衣无时无刻不在默默地望着他。她就如时时萦绕在身边的一缕风,令他几乎忘记了这个温婉女子的存在。只有当风停了时,他才会觉得若有所失。
“纪若尘,你这是怎么了?”
他素以心志如钢自傲,当然不能容忍自己处于这样一个混乱的状态,于是狠狠地甩了甩头,可是仍然有些分不清梦幻现实。纪若尘又抬起手,在鼻端仔细地嗅了嗅,奇怪的是手上没有一点青衣的味道,也不知刚刚的暗香从何而来。
青衣已经走了。
恰如流水,过不留痕。
他站了起来,仰望着浩渺无垠的星空。身上仍隐隐传来酸痛,提醒着他昨夜的狂乱。同时在内心深处,有一种奇异的空乏,如同什么东西被从身体里抽走了一般。
纪若尘默运心诀,内视体内。只见各处经脉中色泽暗淡,不止是精力损耗过度的空乏,且以前圆润如意的感觉也己不在。看到这里,他终于知道己身元阳己破,原来昨夜的一切都不是梦。可是此刻真元损耗的虽然厉害,然其中多了一点勃勃生机,却是以前不曾有过的。
仿佛是受那点生机影响,他眼中看到的一切,似乎都比以往亮了少许。
纪若尘突然觉得左手有些异样,举到眼前看时,只见掌心中腾出团淡淡青雾,一个小小的青衣于雾中缓缓浮现。她怔怔地望了纪若尘片刻,方浅浅一笑,道:“若尘,能有昨夜一聚,也不知是经历了多少世因果才得来的缘份。我心愿己足,该是时候回无尽海了。你要记得切切不要到无尽海来找我。他朝有缘,自当重聚。”
他呆呆地看着掌上的青衣,本己如死水一潭的心中忽生波澜。
青衣转身欲去之际,又回首道:“浮生如梦,僻如朝露。什么因果轮回,什么大道天命,何必理会那么多呢?想也是一劫,不想也是一劫。”
还未等纪若尘回味明白这几句话,青衣己化成一缕青烟,袅袅散去,只在他掌心上留下一瓣殷红的落红。那一抹红旋即如落英入水,徐徐隐没在他掌心之中。
纪若尘无言望着自己的左手,这只手晶莹如玉,仍如往昔。此前他偶尔会看到自己双手上染满了鲜血,且不时有血珠自指尖滴下。但现下天眼开时,只见右手上仍是鲜血淋漓,但左手己洁净如初生的婴儿,可遇而不可求的刹那,他心眼闪动,方会看到青衣留下的一瓣残红。
“青衣……”这一刻,他心中有万千思绪,最后却都化成缕缕青雾,缭绕成她的名字,于心中凝聚不散。
正恍惚着,纪若尘脚下突然一阵地动山摇,侧方一道火柱升腾而起。头顶的星空一阵扭曲,如水波般慢慢散去,道道阳光自窗户透射进来,看来已经快到正午了。木楼内原本的茫茫夜空,其实都是玄坛法阵生成的。
他心中一惊,这才省起玄坛阵外还有许多土人和北芒道士觊觎,青衣既然回了无尽海,那么二天君自然跟着去了,现下整个法阵就要靠他独力支撑。
以一当众于他从不是什么问题,甚至想起来会有点兴奋。
纪若尘环顾四周,估计法阵还能支撑上片刻,再听阵外呼喊杀声,皆是集中在阵门那边。他略一思忖,就决定直接自木楼后面破阵而出,好杀土人们一个措手不及。
他心念一定,立刻和身向木楼后壁撞去,只听砰的一声巨响,碎木与布幔齐飞,木楼几乎塌了半边下去。
纪若尘如一阵阴风,悄无声息地随着碎木奔出,正准备大开杀戒之际,却惊见周遭竟然一个敌手都没有,四下里静得出奇,如同突然踏进了鬼域死国一般。那些刚刚还在喊打喊杀的土人战士,刻下一个个伏倒在地,面带微笑,似乎突然进入了梦乡。但纪若尘一眼就己看出这些土人战士生机早绝,空中诸多幽魂野鬼游荡在村寨各处,一时间还找不到黄泉入口。
看着这尸骸遍地的村寨,纪若尘只觉刚刚一步之间就己跨越了两个世界,心底油然而生寒意。
微风迎面拂来,他忽然在风中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恶臭。臭气闻起来十分诡异,似乎并非属于这个世间之物,倒与黄泉之气有些类似。纪若尘立时向臭气来处望去,但见空中隐约出现了一道丈许高的深黑大门。大门洞开,内中只能望见一片茫茫雾气。
这道门户一出现,游荡于村寨上方的孤魂立时继续拥至,争先恐后地向门中挤去。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黄泉之门?”纪若尘并不确定,如果真的是黄泉之门,自己一未死过,二未能具备法相“灵眼”,又如何会看到黄泉之门的?
正疑惑间,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若尘,怎么忽然发起呆来了?”
纪若尘立刻转身,有些不能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紫阳真人,忙行了一礼,口称师父。
紫阳真人向木楼中望了一眼,伸手一招,药婴化成的怪物与定海神针铁就自行飞到他身前。看到这只怪物,紫阳真人长眉一扬,面有讶色,道:“怎会有这等怪物?是了,这八个婴孩本来早就该命归黄泉,全靠着灵气之源的神效才得以延命至今。不过这八个婴孩的三魂七魄早已纠缠一起,熔成一团,再也无法分开,时刻都要承受伐骨炼髓之苦。真没想到,真武观竟然敢冒天下之大不违,立坛制炼药婴!”
药婴凶性未褪,呀呀叫着向紫阳真人作势欲扑。紫阳真人曲指一弹,凭空生出一个水泡,将它困于其中,任它如何挣扎也不得逃脱。
纪若尘看到暗暗佩服,这一手“指空为牢”的道术只消道行够了就能施展。但要如紫阳真人这般施得恰到好处,又不是一般的境界了。
紫阳真人望着水泡中的怪物,抚须道:“算起来这已是第三个灵力之源了,若尘你做得很好!待为师清理好了这个村寨,咱们即可回山了。”
得了紫阳真人的夸奖,纪若尘殊无多少欢愉之意。他看看遍体尸身,问道:“师父,这些人都是怎么死的?”
紫阳真人叹道:“这些土人皆中了北芒山三大秘法之一的仙怒神兵咒,威能较中术前立增十倍。只不过这等咒术效力越强,代价也就越重。仙怒神兵如此威力,一旦散去后,中术者都将魂消魄散。方才暗中主持咒术的北芒三散仙皆被玉玄真人所杀,咒术散了,这些土人战士自然也就魂归极乐了。”
此时顾守真真人走了过来,向紫阳真人道:“我方才草草察看过这座阵法,看架构并不是一个独立的阵法,而应是一座大法阵的一部分。依我推算,这座大阵该当有一主阵,对应天地无极;另有八玄阵,对应先天八卦,另有支阵二十八座,以应二十八宿。真武观布下如此阵法,该己竭全观之力,倾千年所积,图谋非小。他们所图为何,我此刻己大致心中有数,只是尚无十分把握。且让我将这座阵法布设都抄录下来,回山后细细参详,多则一月,少则十日,我必能破得此阵!”
守真真人说得轻松,但此阵乃是真武观镇观之阵,奥妙无穷。他敢说在一月之内破解此阵,于阵法卦图上的造诣,实已较当年创下此阵的真武观先人不遑多让。
紫阳真人微笑道:“如此甚好!就让太微真人与紫云真人助你一臂之力好了。”
三位真人随即在木楼玄坛中进进出出,分头抄录起阵图设定来,时不时会挖出一块琉璃瓦,扯下一段五彩线,就连围阵的布幔都割了几块下来。那兢兢业业、一丝不苟的样子,就象是几个正在接受前辈师尊考评的弟子一样。
纪若尘此前还从未见过诸真人如此躬亲过。在道德宗时,几位真人哪个不是前呼后拥,捧场架子十足?
似是知道他的惊讶,紫阳真人微笑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只要见到了不曾见过的阵图、法宝、药材,我们都该设法带回山去好好参详一番。就算参详结果远远不及我宗法门,也往往能够启迪灵思。不管对手是真武观这样的大派,还是名不见经传的小山门,我宗千年来都是一视同仁的。现下战火初炽,更不能放过这种良机。以往这些事都是宗里年长得力的弟子去办,可是今次千里驭风,除了我们几个老家伙,别的人也来不了,当然要自己动手。
纪若尘忽然想起,既然三位真人都忙个不停,玉玄真人也在满山搜捕漏网的土人巫师和北芒山道士,怎地紫阳真人如此轻松写意地在一边看热闹?这可不象紫阳真人的作风。
他向紫阳真人仔细望去,心头忽然一动,眼前如有一阵轻雾飘过,雾散后紫阳真人那隐透宝光、宛如婴儿的面容下现出一缕灰败之气来。纪若尘一惊之下,神通立散,紫阳真人面容下的异色早己消失不见。纪若尘于丹鼎之道小有心得,一观之下断定紫田真人多半真元损耗极巨,且多少还受了点内伤,脸色才会变得这么灰败。
此次道德宗五位真人齐出,如此阵容,纵是放眼整个修道界也为数不多,惟有青墟宫和云中居堪可一敌,那么诸真人在途中究竟遇上了什么凶险,使得紫阳真人都身带隐伤?
道德宗百多年来一直稳居修道界诸派之首,派中弟子自然是看不大上别派的,就连纪若尘也隐约有着这种想法。虽然明皇下了诏书,令天下修道门派合攻道德宗,而且这些门派背后还有个谪仙隐隐撑着腰,但纪若尘也并未将时局想得多么艰难。在他看来,只消道德宗诸真人联手,跨越千里不过瞬息间事,而后再以雷霆之势出击,除了青墟宫和云中居,差一等的门派都有灭门之祸。天下联盟的门派再多,道德宗也能一一击破。
可现在看来,恐怕这个如意算盘是打不响了。
纪若尘有心开口询问,不过还是忍了下来。可他的心思哪里瞒得过紫阳真人?紫阳真人向他望了一眼,微笑道:“想不到那孙果还有些道行,居然能够算准我们的行踪路线。他召集了二十七名道行相若的修士,在必经之路上摆了个宿曜大阵。一番苦战后,我等才破了此阵。为师道行逊了一些,受了些暗伤,一会还要劳其余几位真人送你我回山呢。”
纪若尘又是吃了一惊,他看出紫阳真人受了暗伤,只是未想到伤势居然会这么重。
章十二未问是缘是劫中
虽有三位真人一起动手,复刻真武观大阵也足足耗去了半日辰光。阵法刻完,五位真人即行带着纪若尘回山去了。
想来真武观此次拦截中也受创不轻,是以回程一帐风顺,并未受到任何阻碍。
刚进入太上道德宫的大门,纪若尘即感觉到宫内气氛与下山时已大为不同。当时宫中仍是仙气缭绕,一片盛世景象,仅仅是略略能够感觉到一丝紧张。然而此刻太上道德宫中一片肃杀,人人面色凝重,脚步匆忙,再也不见往日的从容轻松。
紫阳真人回山后立刻闭关,纪若尘于是自行回院落中修炼,直到晚间云风来探问他时,才问起宫内最近究竟出了什么变故。
云风面色一暗,过了片刻方叹道:“你随我来吧。”
纪若尘披衣起身,随着云风穿房过巷,片刻后来到了太上道德宫一角。这里青瓦灰墙,黑石铺地,一片阴森肃杀,与宫内其它所在迥然有异。在这个偏僻的角落里,只有一座黑木盖成的偏殿,有门无窗,再无其它附属建筑雕饰,纪若尘甚至能够感觉到缕缕阴气正不断从门缝中弥散出来。这座偏殿本是用来供在莫干峰上横死的孤魂野鬼转世前暂且栖身之用,不过无论是人是兽,莫干峰上经年也难得遇见一个横死之魂,就是有也多是不小心失足摔死的异兽之类,所以平日这座偏殿看起来与宫中其它地方也没什么不同。可现下殿中阴风如此浓重,还不知殿内藏着多少阴魂!
吱呀一声,云风推开了殿门,一缕带着透骨冰寒阴风立刻扑面而来,几乎令得纪若尘无法呼吸。
他随着云风走入殿内,环顾四周,本来沉静的面容也不禁微微变色。
殿堂并不如何宽大,只是过于阴冷,才显得十分深幽。殿堂尽头摆放着一尺宽窄的香案,燃着一对惨白色巨烛。烛火熊熊,光芒却十分微弱,不过照亮了周围三尺见方的地方。
青石地砖上,此刻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二排尸体,几乎没有二人落脚的地方!
这些尸体面目栩栩如生,身上伤痕不一,伤口处血肉新鲜,偶尔还会渗出一滴血水来。愤怒、不甘、恐惧、惊疑,种种死前瞬间的情绪都凝固在他们脸上。看上去这些人象是刚刚死去一样,空中尚隐隐可见飘来荡去的魂灵,还未找到黄泉入口。
尽管服色不一,不过内中有几张纪若尘熟识的面容,看来这些人都是道德宗在山外巡行历练的年轻弟子。内中有两个已到中年的道士,纪若尘记忆中他们功行可是十分深厚的,未曾想竟也走上了这条不归路。
“这半个月来,我宗陨落的门人都在这里了。此殿隔绝阴阳,能使魂魄不散,肉身不腐,暂作他们身故后的栖身之所了。”云风声音平淡中带着些许无奈。
此殿功能隔绝阴阳,纪若尘是知道的。但他一不明白何以半月时光道德宗竟会损折三十门人,二来这些尸身摆放此殿,就形同于被囚禁起来,魂魄也不得往黄泉轮回。道德宗建此殿的初衷是秉着一片善心,在那些横死冤魂沦入黄泉前洗去血孽,以免死后受苦。可是眼下以此殿存放门人尸身半月,实际上形同于将门人的魂魄拘禁了起来,这又是为何?
云风似是知道他心中所思所想,苦笑一下,道:“若尘,你也通晓卦象之道,不妨起上一卦,算一算我宗的运势若何。”
纪若尘依言起卦,片刻后面色忽然一变,讶道:“逆天而行,当受天谴?!”
平素修士起卦,卦象所示皆是模糊不清,怎样解释均可,是否有所领悟皆要看个人修为如何。象纪若尘所起的这一卦如此明显,倒真是前所未有之事。他旋即想起一事,自己于卦象上修为并不如何精深,使用卦术也不出奇,那么这岂不是说,其它宗派的修士若起卦问卜,也会得到同样结果?
云风叹道:“若尘,你说的没错,现在稍有修为之人问卜我宗气运,都是这八个字。这即是天下宵小敢于对我宗放胆群起而攻的原因。这卦象始自于半月之前,紫阳真人一知卦象,立刻飞讯召回云游在外的弟子,但仍迟了一步,伤损了数十名弟子。我等尽了全力,才抢回了三十余具尸身。现下我宗所守范围,不过是西玄山周围百里而已。”
纪若尘没有料到局势已严重到如此地步。他看了看满殿同门的尸身,轻叹一声,道:“师兄,为何不放他们的魂魄往黄泉往生轮回,而任他们在此殿中徘徊不去?如果轮回往生,或许来世还能留一点宿慧呢。”
云风摇了摇头,苦笑道:“若尘,你真以为他们的魂魄入了黄泉,还能顺顺利利的轮回往生吗?”
“为何不能?”纪若尘讶道。
云风沉吟片刻,缓道:“问卦占卜看似旁门小道,其实不然。卦象之道,有上下高低之分。下者探究一时一地之吉凶,放眼三五日,方圆百十丈;中者上秉天心,下承地气,问数十载气运,观几千里风云;而上者视千载轮回,万里天地如无物,直指大道本原,至于能卜出何等天机,非是史书典藉所能载。你这一卦,虽然火候尚浅,但用的也是中者之道,问的乃是天地之事。”
“天心地气,天地之事?”纪若尘皱眉苦思,他此前倒是从未想过卦象之道居然还有上中下三等之分,然而云风如此一说,他心中已隐隐觉得这天心地气四字中,或许别有所指。
云风颔首道:“若尘,你能有如此一问,已知天资敏锐。其实我辈辛苦求道,为的不外是羽化飞升,肉身成仙。那飞升后总该有个去处吧?莲华也好,妙境也罢,不管道典中怎么称呼,那即是飞升的去处,群仙的居所。”
云风顿了顿,凝思片刻,方道:“我心中一直有一个想法,现下也不妨说与你听。世间修道之士所习之法殊途同归,多是几位上古真仙遗下的秘法。我道德宗师承广成子,更是与仙宫正法相近,修行事半而功倍,我宗能历三千年而不衰,这是最重要的原因。由此推之,修道之士演卦推算后所测得的,恐怕不是天意,而是仙意!”
“仙意?难道我们不是逆天而行,而是逆仙行事?”纪若尘失声道。
云风点了点头,道:“卦象预示如此清晰,乃是极为罕有之事。想来我宗十之八九触怒了哪位仙人,引动了仙怒,才会有如此之相。唉,说起来,逆天与逆仙,其实也差不了多少。”
言罢,云风走出偏殿,长叹一声,挥袖而去,只留下纪若尘与一地尸身、重重鬼影相伴。
章十二未问是缘是劫中下
仙为何物?
每当纪若尘起卦问卜时,皆会自心底生出这个疑问。若是卜问个人凶吉,则一如寻常,通常卦象所示如在云里雾里,晦涩难当。但只消问到道德宗前程,十卦中倒有三四卦显出了凶兆来,内中更时不时有一两卦显示道德宗逆行倒施,行将引来天罚。
纪若尘心中暗叹。道德宗几百年来领袖群伦,行事历来有些霸道,别说寻常门派万不能有所得罪,就是青墟宫这类的大门派也不肯轻易招惹道德宗。但既然卦象预示如此清晰,那麼过往百年间积累的恩怨都会如积抑已久的地火,寻得一个出口,就会汹涌喷薄。道德宗手段已不可谓不凌厉,时至今日,小门派已经灭了三个。平日这足以震慑群小,然而今时今日,似是只能激起更多的仇恨杀戮而已。
若这世上真有神仙,那据典藉所载的神通,一二仙人可未必灭得了拥有紫微的道德宗。但眼前局面,那隐于幕后的仙人未动一根手指,已令道德宗成为众矢之的。如此局面,纵是道德宗实力再强上一倍,也注定了覆亡之局。
或许,这方是真仙的可怕之处。
纪若尘轻抚着面前的定海神针铁,一时再也收不回思绪。且不论这仙怒,纵是当日的紫雷天火滔滔而下,煌煌若大河倒悬,这等夺天地造化之威,又岂是他能够当得一分一毫?即便不看吟风的仙风道骨,也还有百世千载缘在,他又如何插得进去?
或许该如先贤大哲,当断则断,收于该收之时。
定海神针铁黑沉沉的,静静伏着,摸上去粗糙不平,冰冷中有一丝燥热。纪若尘取过桌上一枚钢凿和一柄小铁锤,略一沉吟,在定海神针铁上叮叮当当地凿了起来。定海神针铁承天地灵力而生,别说寻常顽铁,就是洪荒异宝也根本奈何它不得。纪若尘凿了半天,自然是半点铁屑也没凿下来。但他分毫不急,就那么一下一下地凿下去,每一下敲击间隔都分毫不差,就似是要凿到地老天荒一般。
他手中凿锤也有来历,乃是道德宗史上一位妙隐真人所留。当年妙隐真人持两块顽铁,自西玄山麓一锤一凿起,生生开出直通莫干峰顶的盘山路来,前后共耗去二百余年辰光。妙隐真人日复一日的凿石开山,既无焚香祭祖,也不打坐调息,更无修炼哪怕是最简单的道法。整整二百年间,道德宗掌教己换了三任,然而任你道行如何通天,也无法自妙隐身上看出丝毫的道行真元来。久而久之,道德宗上下也就任妙隐去了,有些人佩服他的毅力,有些人则只当他是个疯子。
盘山道最后一阶凿成时,已是子夜时分。夜天忽然大放光明,将整个西玄山照耀得有如自昼,空中祥云汇聚,中心一点处柔辉四溢,有如藏了千万颗夜明珠一般。云破光溢处,数十对数丈长大的自鹤络绎飞出,空中盘绕数周,方始化光散去。
一时间,惊得道德宗满山皆醒。
己躬身凿石二百余年的妙隐不知何时己立起身来,破旧的道袍再也掩不去透肤而出的光华。他仰首望天,眉头微皱,似若有所思。
忽然间一霹雳,妙隐发髻飞散,顶心大开,飞出一颗极为夺目的金芒来。金芒盘旋不定,不断向中心坍缩,顷刻间缩成寸许大小的一颗金丹,在妙隐头顶飘浮不去。
此时太上道德宫中陆陆续续有人飞升而起,看到这一幕时莫不失声而呼。金丹出窍正是上清境修至极处的景象,自入宗那一日起,妙隐就从未修过一日功课,怎会突然有这么高深的道行了?就是宗内道行最高的道一真人,修成金丹也不过十余年辰光,还未能修到金丹出窍的地步。
而夜天中的异象更是令修为最是坚定的真人们也悚然动容。故老传说中,修为到了极处、羽化飞升之人能够上应天相,引发天地异变。依据飞升时的仙班晶秩不同,天相也有所不同。眼前这天相看上去与白鹤来朝十分相似,那可是羽化飞升九天相中的上品了。
金丹出窍的修行虽己惊世骇俗,可离羽化飞升仍有相当长的一段距离,甚至可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那这夜天中的天相,莫不成是应的其它人?
一时之间,虽然道德宗群道都晓得以自己现下的道行根本没有羽化飞升的可能,那一颗心仍是砰砰砰砰地跳了起来。道一真人更是大袖颤动,身形一沉,险些自空中坠了下去。
白鹤来朝的祥瑞宝光并未如群道所愿的照耀在他们中任何一人身上,而是缭绕着,徐徐向妙隐落去。
妙隐顶心处的金丹忽然再生变化,先自上乍亮一点精芒,然后若莲花绽开,一瓣瓣剥落,片片金莲环绕着妙隐纷飞不停,又有阵阵暗香涌出,道德宗群道几乎人人心旷神怡。
无数莲瓣结成三座玲珑宝塔,托着妙隐冉冉升起,迎向夜天中降下的祥辉。待那样辉载着妙隐回归天外,这一次出忽从人意料的羽化飞升也就完成了。
然而妙隐忽然一声喝,如春雷乍响,喝声中玲珑宝塔纷纷碎裂,天降祥光倒卷而回。妙隐袍袖一挥,沿着自己开出来的盘山路大踏步下山去了,转眼就消失在夜色之中。任你道德宗群修灵觉无双、慧目如电,都无法看清妙隐去向。
直至一柱香后,漫天流溢的祥光才不甘不愿的散去,空中尚余异香阵阵。此时道德宗群道才回过神来,战战兢兢地飞到妙隐落脚处。群道寻了半夜,只找到妙隐留下的一锤一凿。
锤凿看起来平平无奇,但妙隐所遗之物,就是一针一线也非同小可。于是道一小心翼翼地捧了,连夜闭关钻研。
这一闭关就是三十年。
除了知道锤凿异常坚硬外,道一真人便一无所获。他心有不甘,心中只想着飞升之人所遗宝物必有玄妙,只是自己一时没看出罢了,于是更下苦功。然则人力有时而穷,一无所获之余,道一真人修为也无寸进,最后抑郁而终。此后道德宗历代掌教真人均看不透锤凿有何特异之处,兼之那一夜妙隐究竟飞升了没有其实谁也说不清楚,久而久之,这一锤一凿也就被群道当成了无用废物,扔在藏宝阁的角落里积灰。那妙隐的事迹在道典中也只是草草数笔带过而己。
此次回山之后,纪若尘心底时常会莫明其妙的烦燥不安,修行更差点因此走火,这可是绝无仅有之事。紫阳真人得知后,于百忙中与纪若尘谈了一晚,话题除了询问一些山下的所见就闻,就是说些虚无飘渺的仙人传说。谈过之后,第二日紫阳真人就令云风送来了这一副锤凿,让他试着在定海神针铁上刻下自己的印记。紫阳真人言道只有如此,方可令元神与神物融于一体,才能真正驾驭得这块神铁。纪若尘收了锤凿,一时好奇,去查了锤凿来历,才知道道德宗史上还有妙隐此人。当然神物自有灵性,若纪若尘能够在定海神针铁上刻下自己印记,那也是因为神物认主的缘故,而非是他修为压倒了这块积天地杀气而生的神铁。
说来也怪,起始在神铁上凿刻后,经过千百次凿击,纪若尘的心竟逐渐宁静了下来。这千篇一律的凿击,似与昔日龙门客栈生涯有一丝相似之处,令他寻回些久违的安宁。
丁丁当当,单调的击铁声回荡着,似是永无休止。
无独有偶,丁当,丁当,清脆的金玉相击也荡漾在大唐宫夜华楼的上空。夜华楼拔地十丈,金瓦碧檐,辉丽无双。
半年前杨玉环只因觉得中夜无聊,无一称心如意的赏月之处,明皇即发旨令造夜华楼,倾举国之力,五月而成,至此夜华楼建成刚刚一月。
夜华楼最高处是一个露台,立着三五方奇石,涌着两三处清泉,另有翠竹如伞。潺潺水声,氤氤薄雾,将这露台活脱脱变成了距地十丈的一处胜景。在这寒风刺骨的冬夜,就更是非同寻常。
露台中摆着一张竹桌,一副藤椅,杨玉环拥着一袭雪白的狐尾披肩,身上穿的却是夏时的薄纱。她眼中一片茫然,目光落在玉杯中倒映的明月上,心中却不知在想着些什么。如雪纤指中的金匙荡来荡去,一下一下敲击着玉杯,圈圈涟漪荡碎了杯中明月,她却浑然不知。
露台上暖意融融,偶尔有一丝寒气透过阵法的空隙潜入,也被消于氤氤水气之中。
楼梯上传来一阵轻柔的脚步声,将沉思中的杨玉环惊醒。她慵慵懒懒的问了声:“高公公?”
“正是老奴。”高力士应了声,小心翼翼地站在了杨玉环身后。
“这么夜了,高公公可有什么要事吗?”
高力士道:“有三件事要秉与娘娘。其一是孙果孙真人刚刚会过陛下,称己联结天下修道之士,道德宗刻下己成丧家之犬,龟缩在西玄山内不得动弹……”
杨玉环柔声道:“那么孙真人准备何时铲平这些妖道?”
“这个……”高力士犹豫了一下,方道:“孙真人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道德宗群妖人众势大,刻下虽处下风,却是轻忽不得。因此此刻按兵不动。”
丁的一声,金勺重重地击在玉杯上,杨玉环黛眉直竖,声音中己透着一缕寒气,冷道:“围都围了,却不敢动手?!孙果办事如此不得力,我看不是无能,就是有贰心!”
高力士立刻附和道:“老奴也是如此认为。不过,还有一件事老奴觉得也不能轻忽了,是以才深更半夜的来秉告娘娘。”
他这么轻描淡写的一转,杨玉环注意力果然转开了一些,道:“那么速速道来。”
高力士压低了声音,道:“老奴听说太子最近对娘娘颇有微词,说娘娘媚惑君王,令陛下不理早朝,还有修夜华楼……修夜华楼……”
又是叮的一声轻响,杨玉环以长长的尾甲弹了一下玉杯,懒懒地道:“我修夜华楼又怎么着了?”
“他说这夜华楼正好坏了本朝气运……娘娘,老奴听说太子府中最近常有异人进出,不可不防。”
杨玉环淡淡地道:“李亨猜疑多变,偏信专听,又能成什么气候了。还有事吗?”
高力士道:“还有一事就是那个青莲居士李太白。他被贬出京师后,老奴接连派了五六拨人去寻他晦气,可都是有去无回。这李太白,很不容易对付。”
杨玉环挥了挥手,高力士何等知趣,立刻退下楼去。
寒月中天。
她轻抚着掌中玉杯,若有所思。
忽听啪的一声脆响,玉杯粉碎,淡色的酒浆四溢而出,转眼间就多了几丝鲜血。
她握紧了拳,似不知掌心中全是碎瓷,任滚烫的血汩汩而下。
“凡与那纪若尘有关的,我都要让你们万劫不复!”
她心中在喊。
章十二未问是缘是劫下
无尽海的天,无日,无星,无月,一束天光挥洒而下,罩住了茫茫海面上那座孤岛。这束天光其实十分惨淡,但在无尽海极是显眼,遥遥望去,就似莽莽洪荒中千万年来只有这座孤岛、只有岛上岿然不动的那个身影一般。
海上忽然起了涟漪,一行数人踏波而来。前导的是四名面无表情的洪荒卫,后面跟着青衣,最后则是一脸张皇与懊悔的龙象白虎二天君。
众人行得十分迅捷,转眼前已在岛前十丈处停下。洪荒卫向孤岛行了礼,就四下退去,只留下了青衣与龙象白虎二天君。
“你还有何话可说?”无尽海主人的声音浑厚悦耳,自天而降,刹那间洋洋洒洒的已填满了无尽海海天之间的每一寸地方。
“这一切皆是我心甘情愿,与他人无关。若说有错,那也只是青衣一已之错。”青衣淡淡地道。
二天君垂首立着,乖巧之极,在无尽海主人面前,他们哪还有半分叱咤江湖的豪气?龙象忽然极轻地点了一下白虎,白虎愕然,顺着龙象的目光望去,正好落在青衣垂在身边的左手上。那只本是集天地灵气于一体的素手,此刻在白虎眼中却显得有些导样,似乎有汩汩的鲜血正顺着那纤纤五指滴下。白虎吃了一惊,用力眨了眨眼,再仔细望去时,却什么也看不到了。
白虎心中虽然诧异,表面上却装得什么都没有看到。青衣此刻被训斥肯定与纪若尘独居南疆木楼的那晚有关,那么二天君无论如何也脱不了守护不力的罪名,此刻只要能够不引起无尽海主人注意就好。白虎心中明白,在这无尽海主人面前,自己休说没有脱身之能,就是想自杀也根本办不到。
“真是胡闹!”无尽海主人的声音中略有怒意。他话音未落,空中已是阴云密集,随后喀啦啦数声巨响,几道闪电自天而降,直劈海面,长达千丈!
青衣面色苍白,身躯微微颤抖着。但她咬死下唇,定定地立着,眼中虽然也有一丝惊惶,但那坚定之意,任谁都能看得分明。在动怒则天地为之变色的无尽海主人面前,青衣就有如一株青草,倔强地立着。
无尽海主人的声音稍稍柔和了一些,道:“大道浩瀚无边,你即使修了‘轮回’,又能看得破几层因果?纵使你甘愿舍弃已身道果,洗去他因果中全部血孽,终究是镜花水月一场罢了!‘轮回’虽是妖族三部圣书之一,然则哪有与大道抗衡之力?”
青衣抬起了头,仰视着孤岛上那千年不动的身影,终于鼓足勇气,道:“难道就因为看清了因果,逆不过大道,就什么都不去做,静静等着因果的到来?与其这样,我宁可去做那些注定是镜花水月的事!”
“至少……”青衣的声音渐转低婉,然则坚定如初:“这样我不会后悔。”
无尽海主人默然片刻,挥手间两名洪荒卫已破浪而出,立在了青衣身后。
“将她押去幽冥水牢,锁在深幽池底。”
听得幽冥水牢四字,青衣的面色刹那间白了三分。但她一言不发,随着两名洪荒卫向无尽海深处行去。行出百丈之后,海面上忽起一道巨浪,将三人罩在当中。浪头过去后,无尽海海面波平如镜,再也不见三人身影。
孤岛再次归于沉寂。
就在龙象白虎不知所措之际,一名洪荒卫宛如幽灵般出现在二人身后,向二天君一招手,示意他们跟上,然后当先向无尽海边缘行去。
半日之后,心中忐忑不安的二天君已到了无尽海边缘。那洪荒卫立定脚步,掌中三丈钢矛一摆,沉声道:“你等虽然此次守护小姐不力,但主人念你二人多少有些苦劳,功过相抵,不与追究。你们这就去吧,日后切勿擅闯无尽海,不然的话,到时休怪咱家战戟无情!”
二天君惟惟喏喏地应了,此次没有送了性命,他们心底已里千百遍的感激先祖。就是借他们十个胆子,又哪敢再私闯无尽海?哪怕他们真有这个胆子,眼前这位名为二十一的洪荒卫一人收拾他们就绰绰有余了。
二十一长戟一摆,转身向无尽海深处行去。他押送二天君出无尽海时行得如风如电,回去时倒走得一步三摇,四平八稳的。
在无尽海这段时间里,龙象白虎其实与二十一相处得最为和睦,平素时常向他讨教点修行上的难题。此刻见他走得不快,龙象心中藏不大住事,当先叫道:“二十一兄留步!”
二十一应声而停,回首问道:“二位还有何事?”
尽管白虎一直在边上扯袖子,龙象仍道:“该问那幽冥水牢是何等所在,深幽池又是什么样的去处?这个……青衣小姐会被锁上多久?会不会吃苦?”
二十一“嘿”的一声,沉声道:“幽冥水牢藏于无尽海底,用来收押那些胆敢私闯无尽海的胆大妄为之徒。牢中之水乃天下至寒至柔之物,任你道行通天,押入水牢后也会被冥水蚀肌销骨,化为乌有。若是这样也就罢了,水牢最下层的深幽池另有一等玄妙处,刹那间可令白骨复苏,断肢重续。是以浸入深幽池后,时时刻刻都要忍受销肌化骨之苦,却又不能死去,可谓永世不得解脱。”
“这……”龙象倒吸一口寒气,惊道:“主人不是素来对小姐宠爱有加吗,怎么这次做得如此绝情绝义!小姐不过是顶撞了他几句而已!这个……你看小姐会被关多久?一柱香?”
二十一叹一口气,伸出三根手指晃了一晃。
“三天!”龙象吼了一声。
“三百年。”
“三百年?”白虎这一次也忍不住了,道:“小姐哪受过什么苦,别说三百年,就是三个时辰也嫌太多了!”
“怎地,你们对主人的决定还有怨言不成?”二十一冷笑道。
龙象大声道:“当然有怨言!小姐遭此不公处置,难道你能看下去吗?”
二十一摇了摇头,道:“我乃是主人创制出来,当然不会对主人的决定有任何怨言。但你二人现在与无尽海没有任何关系,自然是可以有怨言的。只是你等虽有怨言,可是想要到主人面前替小姐分说……”
“怎样?”二天君一齐问。
“这个嘛,你等一来道行不够,连我这一关都过不了,如何闯得到主人面前?二来你们又非是能够替小姐化解这场祸事之人,就是见了主人恐怕也没什么用。唉,你们这就去吧,耽误了这许多时候,我也该回去了。”说罢,二十一转身而去,转眼间就消失在重重迷雾之中。
白虎龙象呆立片刻,也只得离去。两人一路商议,均觉得二十一话中似有深意。龙象性子急些,言道你我二兄弟受了小姐不少恩惠,士为知已者死,此刻怎能如此见死不救?不如杀回无尽海去,哪怕也给扔入幽冥水牢,也算是轰轰烈烈一场。
白虎则怒道二十一已有言在先,光凭你我道行遇上哪个洪荒卫都是死路一条,到时谁来为小姐奔走出头?眼下上上之策莫过于找一只出头鸟,将这祸水引到无尽海去,冲垮无尽海守卫,二人方能混水摸鱼,看看能不能趁乱中救出小姐来。且这祸水必然够猛够烈,来人至少也得有一见无尽海主人的资格才成。
“除了道德宗,还有啥宗派能够进得无尽海?”龙象脱口而出。
白虎沉默了半天,方缓缓地道:“这话倒也有理。以主人通天彻地之能,恐怕也只有紫微真人方才克制得住。可是道德宗一与小姐非亲非故,二来小姐是妖,它如何肯为小姐出头?此事若成,只能用诈。但道德宗几位真人道行高深,阅历丰富,如何才能鼓动他们进入无尽海,倒真是一桩天大的难事……激将?造谣?还是干脆杀几个道德宗弟子,然后嫁祸给无尽海……”
白虎潜心苦思,龙象则道:“嘿!此事若成,那可是天下头等大事了。”话虽如此说,但龙象脸上并无兴奋之色。他粗中有细,心知这天大的事就算成了,日后二人也必无什么好下场。何况此事能成的概数,实在可以说是万中无一,十有八九是二人还没能诈动道德宗,已先被几位真人给斩了头颅去。
就在此时,二人身后有人忽然轻轻一笑,道了声:“此计甚好,二位果然谋得天大的事!”
这轻声一笑听在二天君耳中实在是比九天惊雷还要惊心动魄,二人如电转身,早已各擎法宝在手,就想一拥而上。可一看清来人面容,二天君登时化作了泥塑木雕,面如死灰,呛啷数声,连法宝都失手掉落在地。
来人一袭藏蓝薄衫,气清而华,只那么一立,周围万物立时都成为了污水浊山,只存着他这么一道清流,卓卓而不群,正是无尽海的一。
白虎拼尽全力挤出一点笑容,道:“一大人,您不是从不踏出无尽海一步的吗,怎么今天兴致这么好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散心了?”
据传洪荒卫中一二三千百年来从未出过无尽海一步,而二天君此时身处之地距离无尽海足有百里,是以白虎才有此一问。
一轻笑道:“无尽海无远弗届,我现在立足处仍在无尽海内,有何不对吗?”
他这么一说,二天君自然不敢认真辩驳。一也不为难他们,口风一转,道:“想引道德宗向无尽海发难,这计策是好的,只是有些不切实际。就算是紫微真人亲至无尽海,我家主人难道就肯放了小姐吗?紫微行近飞升,我无尽海却也不惧。所以此计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既然说差之毫厘,其实就是相差不远了。俗话是怎么说的来着,所谓冤有头债有主,只有来人和害得小姐沦落至如此地步的元凶多少有些关系,才有可能见得到主人。当然如果是正主就更好了,我家主人,还是很通情打理的,呵呵,哈哈!”
长笑声中,一飘然而去,只留下二天君立在原地,目瞪口呆。
已是夜深时分,长安城万籁俱寂,惟有少数几处所在还闪耀着灯火。
真武观主殿刚刚翻修一新,四个檐角上青铜盘龙口中不住吐着云雾,令整个真武观烟霭氤氤,仙意融融。
观门开处,一座八抬藏青大轿就进了观,抬轿仅有四人,每人扶一根轿杆,但将这顶大轿抬得如平湖行舟,迅捷而不带一丝晃动。转眼间这顶就穿廊过殿,停在后观主院前。院门早已打开,银铃声中走出四个小童,两捧法器,两开轿帘,从轿中迎出一个仙风道骨的老道来。
这老道正是本朝护国真人孙果,他双眼似睁似合,将手中白玉如意放在一名道僮捧着的玉盘上,进院入殿,在居中的千年寒木榻上坐定。一名孙果素来喜爱的弟子焚好檀香后,见殿中无人,立刻换上一副愤愤之色,低声道:“师尊,明皇那老儿懂得什么,每日里就只知道催着我们进攻西玄山,说什么宜甲余勇追穷寇。西玄山可是虎狼之穴,道德宗那些老儿经营此山三千年,不知布下了多少厉害阵法机关,哪是随便攻得的?只可惜师尊您一番持重之心,完完全全成了明珠暗投啊!”
孙果双眼低垂,长眉的尾梢却跳了一跳。
那弟子是个机伶的人,见状忙又煽风点火:“师尊,咱们在西玄山周号称万人,但实际上只集聚了六千修道人,那道德宗号称三千弟子,本山没有一千人,八百至少也是有的。除了咱们真武观,旁的人中有几个真能顶事的?万一我们攻得狠了,把紫微那个老东西给惹出了关,那时如何是好?青墟宫那只老狐狸张口闭口都是谪仙,但那谪仙是真是假,可是谁都没见过!”
孙果摇了摇头,道:“你修为尚浅,自然不知道谪仙存在。遥望青墟,气清而华,仙云缭绕,若非谪仙,至少也是行将飞升之兆。”
那弟子转得极快,愤愤地道:“这就是了!也不见青墟将谪仙或者是飞升的那人摆出来,事事让我们打头阵,这分明是陷害师尊您嘛!明皇那老儿对师尊您也没一点应有的礼数,若不是您坐镇长安十年,他的皇位哪里坐得那么稳!”
孙果细眼中光芒微微一闪,哼了一声,缓缓地道:“他的皇位,也未见得怎么稳了。”
“师尊,难道您……”那弟子又惊又喜。
孙果摇了摇头,道:“我辈修道之人,岂会贪恋这点世俗权势?你的修为还是不够啊,为师现下要打坐清修了。”
那弟子忙应了,退出殿去,轻手轻脚地掩好了门。他望了望殿外侍立着等候差唤的四名道僮,暗忖这排场也堪堪与宫中相比了,于是又向殿门望了一眼,眼中微露不以为然之色,匆匆去了。
此时早已过子时,孙果已在静修,明皇却仍在凭栏望月,丝毫没有睡意。他不睡,一众宫女侍卫太监自然都不能睡,都在殿外候着。明皇此时希望清静,身后只立着一个高力士。
过了良久,明皇忽然叹了一口气。高力士借机上前,道:“这风高物凉,您得为江山百姓着想,还是早些歇息了吧!杨妃已经候了多时了。她说三天没见到了圣上,心里头空荡荡的。”
听到杨妃二字,明皇语气立刻缓和了很多,他沉吟片刻,叹道:“朕这几天烦心事很多,想一个人静一静,过两天再去看她吧。”
高力士道:“圣上因何烦恼?难道还是为了那些妖道的事?”
明皇微愠道:“西玄山盘踞妖道不到千名,我们万人围了,居然也不去攻山!朕每次问起,孙果都是东推西托,就是不肯攻山,真不知他有何用心!”
高力士压低了点声音,道:“老奴不懂国事,也不通仙法。不过老奴听说,国师孙果最近行事很有些不同寻常。现如今他日常出入的仪仗比着宗室亲王还要隆重些,这可与修道人不贪人间富贵有些不同。而且他不停向圣上要人要地要钱粮,妖道却始终不灭,当中总有些玄虚。圣上,这些修道者个个身怀异术,万一有了异心……”
明皇嘿的一声冷笑,道:“就算他真有异心,谅也翻不出什么花样来。”
高力士连声称是,赶紧歌功颂德。
明皇一摆手,高力士立刻应声而停。观月楼上静默片刻,忽然啪的一声,明皇重生拍在白玉栏杆上,喝道:
“朕才是真龙!”
章十三未央上
从日到夜,丁丁当当的敲击声就没有断过。在旁人耳中听来,每一声敲击的间隙都是一模一样,绝无分毫差别。这数日之中,敲击声何止响了十万下,要做到每一记间隔始终如一,这当中的难处只消稍有些道行的人都会知晓。这几天来每一个途经纪若尘独居院落的道士都心中暗赞,赞他天资无双,在短短时间内修为竟然已到了这个地步。群道又叹紫微紫阳真人慧眼独具,能从遥远西疆将他带了回来。只可惜如今道德宗危机四伏,弄不好等不到他修炼有成,就要先赴轮回了。
但在纪若尘自己耳中,声声敲击尽管轻重间隔完全一致,但仍有极细微的不同。其实就是他自己也说不出究竟有哪些不同,只是灵识中隐隐觉得似乎自己每一下敲击,都会引出面前那块定海神针铁不同的反应,或柔或刚,或滑或涩,似乎全无规律,又似有规律可循。
最初的两天,纪若尘只是机械地以手中的锤凿不停地刻着定海神针铁,千万遍的重复动作令他几乎有一种回到了龙门客栈的恍惚感觉。那时他尚年幼,只知道依着老板和老板娘的指令行事,要他做什么就得一板一眼的照做,否则就得讨来一顿暴打。纪若尘当时怎么也想不通为何抬腿、迈步、举手这些再寻常不过的动作要做成千上万遍,而且平日端茶倒水时也不能有分毫的差错。不过在老板娘的怒吼和责打下,不过三年时光他已将数百个基本动作练得烂熟,就是睡梦中也不会有分毫差错。也不知自何时起,他就从这些基本动作中体会到了若隐若现的奇异感觉,偶尔能有两个连续动作能够与这种玄异感觉契合,就会变得特别顺畅且随心所欲,若大河涛涛东去,无可阻挡。
平时扫地煮饭也就罢了,如在打闷棍时能够有一个动作契合得上玄异感觉,那这一棍多半不会落空。若是运道爆发,能够找得准二三个动作的感觉,那几乎无论对方是谁,都要被纪若尘一棍放倒。
此刻回想,那几年中倒在纪若尘棍下的颇有道行不错之人,而他只是一个毫无道行的少年,能够打倒那些修为有成之士,想来和那玄异感觉多少有些关系。
只是这感觉太虚无飘渺,他又年幼,自入了道德宗山门、起始修习三清真诀之后,纪若尘就没在这些动作上多下功夫。
此次回山,夜月依旧,然而纪若尘的心境又有不同。
无论何时,只消是一人独处,顾清的身影就会在他眼前出现。他几乎看得到,顾清正自在他的书房中徘徊,偶尔拿起本书在信手翻阅。青争坐冥思时,则会忽而有一片黑暗涌出,将他本已归于寂灭的神识淹没。每一次,在这片冰寒、阴湿、粘腻的黑暗尽头,总会亮起一点紫色的电光,瞬间化成漫天而下的天火雷雨,火雨狂雷中吟风踏虚而来,足下莲花释出片片莲瓣,向纪若尘当头落下。
莲瓣沾体,立时就是钻心的痛。纪若尘这才发现,那哪里是什么莲瓣,而是一丛丛的天火!可是周围的黑暗如一团泥浆,束缚得他动弹不得!
只有真正被天火烧灼过,才会切实体会到那种深入神识、完全无法承受的痛楚。每一次,他都盯着吟风,咬牙死挺,直到意识被灼得模糊,才会大叫一声,从冥思中醒来。从梦魇一般的幻境中苏醒时,他都会汗透重衣,虚弱不堪。体内真元非但没有任何受益,反而弱了三分。
如是几次,他索性不再修习三清真诀,而只是操起锤凿,尝试着在神铁上刻下自己的印记。
只有这样,他才能暂时忘记吟风,忘记那个改变了他一生的午后。
然而那切骨透髓的痛仍在,就算埋藏的再深,也还是在的,一如冥海万里冰盖下的潜流,汹涌处不亚于海面上的巨浪。
不能清修,也不能睡觉。每次一合眼,熟悉的黑暗就会向他扑来。但醒着又能如何?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此时看上去都是凄清冰凉,时时令他有尘世虽大,只余他一人的惊慌感觉。
只有永无休止的凿击,才可令他从梦魇中复苏。
妙隐所遗的锤凿一入手,就令他感觉十分舒服,粗糙不平的表面和掌心的每一分纹理都非常贴合。这一副锤凿就似他手臂的延伸,可以把每一分敲击的感觉都分毫不错地传递到他的肌肤上。他似乎可以感觉到定海神针铁有所回应,对于敲击的反应或喜或怒,各有不同。
偶有一次福至心灵,他的神识刚契合进玄异感觉,左掌中就传来阵阵灼痛。纪若尘低头一看,惊见黝黑的定海神针铁上已凹进一个小坑。
这块集天地灵气、坚固无匹的千年神铁竟然被刻出了一个印记?
纪若尘强压下心底的震惊,向手中锤凿望去,锤凿依旧暗淡无光,却未见分毫伤损。如此一来,纪若尘心思终于完全被吸引过来。
他就此停了手,仰天苦思。
此刻月已西倾,寒夜风疾露重。但在纪若尘独居院落外,有一个窈窕身影已立了整整一个时辰。她全然不理会发际眉梢上凝结的夜露,双眸定定地凝望着半空弦月,动也不动。
她心神已全然被院落中传来的敲击声吸引住,脸色也越来越是苍白,到后来白得简直似一张宣纸。每一下敲击声都回荡在心底,如洪钟巨流般冲击着她。她本能地感觉到敲击声非止是均匀如一那么简单,内中似乎含有某些契合了天地大道的东西,可是无论她如何努力,就是分辨不出那是什么。
夜寒露重。
虽有四方仙甲在身,按理说早该不惧世间寒冷,然而她的心底仍一波波的涌动寒潮与羞怒。
“冰仙啊冰仙,难道你就这样放弃了不成?”她自问。
她天资惊才绝艳,自己也向以成为将来的道德宗第二人自勉。至于紫微真人,那是千年才出一个的妖孽,不能相比的。
然而她本是波澜不惊的清修生涯自六年前就发生了改变。纪若尘看上去一无天资,二无人品,可诸位师长均对他青眼有加,当时令人费解。然而随后他的道行进境神速,起始下山历练后更是如此。他每次回山,修为都进了一层,简直就是一日千里。
一年前,她还不屑于与纪若尘切蹉,然而现时现地,她却有些不知谁胜谁负了。
这一年来,姬冰仙的修为也是突飞猛进,此刻距离上清大关已经不远。紫微真人一脉传下的冰璃诀又使得她灵觉神识的敏锐远超自身道行修为,是以此刻她才能自纪若尘的敲击声中听出不同来。
恰在她集中心神,勉力一探敲击声中奥秘之际,已连续响了数日的敲击忽然停了!
姬冰仙脸上一阵红潮泛起,身体轻轻一颤,鼻中已垂下两道血线。一动一静之间,她竟已受了不轻的伤。
望着夜色下宁静的院落,姬冰仙眼中光芒变幻不定,终于一咬牙,如风般离去。
远处的夜色中,尚秋水慢慢步出,向姬冰仙消逝的地方望了望,一脸苦笑,无奈地摇了摇头。
精舍之中,一身宽袍的紫阳真人摆开纹枰,招呼了云风赏月奕棋。一颗颗黑白子逐次在纹枰展开,起手十余子,紫阳真人已小有优势。他心情大好,抚须微笑道:“云风啊,你棋艺倒是没什么长进嘛!”
云风面色略显凝重,手中棋子并不落下,只道:“师父,前次下山您的隐伤还未痊愈,现在应该闭关清养才是。现在大敌环伺,我宗还得您主持大局,等您身体好了,弟子再来陪您下棋不迟。”
紫阳真人摆手道:“为师天资不够,修为寻常。这伤闭关是十天,不闭关是一旬,没什么大碍。对了,若尘现在情况如何了?”
云风道:“若尘似已领悟到了妙隐遗宝的用处,现下身上那嗜血凶怨的气息已淡了许多。不过云风有一事不明,妙隐真人遗宝蒙尘千年,谁也不知其中功用。师父却把它交与若尘,难道您已勘破了其中妙用?”
紫阳真人摇头道:“妙隐真人道法通天,为师与他相距何止十万八千里,哪里看得破遗宝中的玄机?我只是揣度着妙隐真人生前所修法门似与若尘此刻境况有一二相似之处,于是才将妙隐遗宝交与若尘,希望他能够从中领悟出些什么,消一消元神中的血气,至少镇定一下心神。如果任他元神中的血气滋生,恐怕日后非旦修不成三清正法,还有可能走火入魔,堕入邪道。不过为师倒没想到他这样快就能驾驭妙隐真人的遗宝,看来天资与运势都是一时无双,紫微掌教神算无差。”
紫阳真人此时似也无心下棋,一枚云子久久落不下去,叹一口气,道:“既然若尘过了这一关,那今后无论我宗遇到怎样劫难,只要有他在,仍有中兴之望。”
云风指尖微微一颤,抬头向紫阳真人望去。就在此时,窗外忽然传来一道滚滚炸雷,轰轰隆隆,声势好不浩大。西边天际又现出一道火雨,迤逦向东,划破半边夜空,沿途洒下万千缤纷落英,瑰丽玄异。本是稳如泰山的太上道德宫竟然轻轻地晃了一晃!
异变突生,云风面色一变,当即长身而起。太上道德宫及周边诸宫内人声骤起,一道道飞剑法宝光芒升空而起,四下巡弋,要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
紫阳真人向窗外望了一望,当即抚须笑道:“原来是一元道人!嗯,此时因缘际会,要找齐五百人来布个一气混元大阵倒是不难,倒让他出了一回风头。哼,我宗护山大阵玄妙高深,哪里是一座区区炎龙塔可以攻得破的。当日妖后文婉出其不意,又是自内攻外,这才给她侥幸破阵而出。至於这个一元嘛,他道行或连文婉的一半都不如,就是再多来几个也是一样。”
天际又是一道熊熊火流涌过,声势比前次更加浩大,但只在太上道德宫中激起几道微风。道德宗群道见了,也知来袭者力有不遂,掌教又没有下令反击,于是议论一番,三三两两的散去了。
火雨余焰未息之时,紫阳真人又复与云风奕棋去了。
太上道德宫中,仍有数个场所静悄悄的,完全未受到这一场变故的影响,纪若尘所居的院落也在其中。他全副灵识都锁在了眼前的定海神针铁上,根本没有注意到窗外的变化。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月向西斜,他眼中才精光一现,低喝一些,手中锤凿如狂风骤雨般落了下去!
短短刹那,铁凿已不知在定海神针铁上敲击了多少下。每一下敲击,他的灵识深处都会涌出一点清流,将沉抑已久的阴郁涤去,令神识重复清明,内心再获安乐。那些挥之不去的往事,似也有排解开的迹象,许是下一个刹那,就会化作清风明月,过不留痕。
定海神针铁似有感应,自行变化,眼看着一个尘字已然现形。
然而就在他已有所悟时,忽然一道滔滔血气不知自何处涌出,瞬间已淹没了纪若尘整个神识!在这滔滔血海之中,他刚刚得到了安宁早消得无影无踪,只听到冥冥中似有一个声音在大叫着:
“你真要看破红尘,忘却前事吗?!”
那声音细细听来,竟然就是他自己的声音!
纪若尘全身一震,已自冥思中醒来。他周身汗出如浆,几欲虚脱,经脉关窍中空空荡荡的,一丝真元也无。除此之外,似乎一切都没什么不同。
但他心底知道,有一些东西已经变了。以往处处隐忍、心灰意冷的心境早不复存,代之以隐隐的焦燥和冲动,无论如何也压不下去。
纪若尘心下暗惊,这正是心魔初起的征兆,也是三清真诀开篇一卷就反复提到的大忌。如不能恢复清静无为的心境,那么轻则真元逆行,道行大损;重则内火焚身,损毁百年道基,来世也无修道之望。
心潮涌动之际,他手指无意中拂过面前铁棍,忽然感觉有异。一眼望去,只见定海神针铁一梢上正刻着一个狂草书就的‘纪’字!
他惊异不已,明明刚才心中所思的是尘,如何就变成了纪?还没等他想清这一节,那个纪字忽然变得通体血红,一道血光直冲入眼!纪若尘闷哼一声,仰天就倒,再也不省人事。
悠悠醒来时,仍是月华满天,只是不知已过了几日。
章十三未央下
纪若尘仰卧,呆呆地看着天花板,然他的视线早已穿越了木椽青瓦,望向了苍穹深处。在无尽远处,点点繁星中间,似有一条滔滔大河在缓缓流过。
河中波涛平缓,可是每一条微小的涟漪,实际上都不知有几万万丈高!
他心中微微一动,此河若是有名,当为‘天命’。
与浩浩苍穹,茫茫大道相比,一人之力实与微尘无异,是以天命难违。凡人所谓道行通天,实是不知天高地厚的自欺欺人罢了。
纪若尘的心跳得越来越快,每一下博动,都会有一个念头涌出,不可抑止。若真有人道行高至能够与天比高,又当如何?
他知道这个想法荒谬之极。
道德宗无上宝典三清真诀开篇即道,修道之士首重顺天而为,以顿悟天心大道为飞升第一诀要。这与寻常修道派别讲究逆天而行,夺天地造化以培本身精元的修法大有不同。然而道德宗弟子修道时起手快,道基稳,修到后来更是后劲十足,进境越来越快。和寻常正派讲究立稳根基、前慢后快的特点迥然有异。虽然道德宗飞升真仙数目并不比云中居多,可是三千年来修成尸解正果人数比其它几大门派加起来都要多,这自然是三清真诀之功。
与天比高,这与三清真诀真义根本是相背而行。若是存了这个念头,初时还不会怎样,然则道行一旦修入上清境界,后果就会显现出来。进境慢些倒还好说,可怕的是道行越高越有走火入魔的危险。换句话说,若是真有逆天之意,这三清真诀怕是不能练了。
尽管不断告诫自己,可是纪若尘还是抑止不住去思索这个问题。只要想到何谓逆天,一个名字总会悄然浮上,妙隐。
纪若尘腾地翻身坐起!
他三清真诀已小有成就,若论进境速度也是道德宗年轻一辈第一,就连姬冰仙都要逊他一筹。无论如何,他不愿为了一个无稽的想法而放弃三清真诀。何况在这动乱的年代,或许惟有道行修为才是惟一可以凭藉的依托。
他开始四下张望,期待着做点什么分心,好不去深思与天比高这事。
目光过去,一件物事映入眼帘。他看了片刻,方才认出身边这块黑呼呼的物事是神州气运图。神州气运图一向被好好地收在玄心扳指中,怎会突然自行出来了?
神州气运图与平时有所不同,表面上罩着一层淡淡云雾,绕动不休。纪若尘定晴望去时,此图似忽然活了过来,云下雾中,层山叠翠,万川东去,云卷千里,风动九州,亿万里神州刹那间凝缩在这方寸之间!只是这片大地不复宁静,处处烽烟滚滚,战火方酣。
纪若尘神识中微微一跳,伸手将神州气运图取了过来。图一入手,上面的异象就消失得干干净净。不过在入手的瞬间,他已自图中知晓了第三处灵力之源的所在。
紫阳真人此前曾命他去探过两次灵力之源,第二次回山后即遇上天下道派围攻,此事也就没了下文。虽然知道在自己探明灵力之源后,众真人就会一齐出动,斩杀守护灵兽,将灵力之源取回,不过纪若尘仍不知灵力之源是派什么用场的,何以会令众真人要倾巢而出。但只消想想神州气运图的来历,就可知灵力之源绝非寻常之物,甚至有可能关乎天下气运。
不过此刻他可根本不想去管什么天下气运,只是急切地想要作些什么事,好不让自己的脑袋空闲下来。去探灵力之源正是这么一桩可以令他分心的事。
于是简单收拾了一下行装,纪若尘即推开房门,深吸了一口气,大踏步向宫门。至于未经允许,私出山门这等罪名,此时就不在考虑之列了。
太上道德宫守御外紧内松,护宫大阵不须刻意已足可抵挡山外数千修士。宫内群道或修道行,或炼法宝,与平日没有什么差别,因此也就没人注意到纪若尘惫夜独行,一路出了宫门。
出了宫门,再绕过远远伸出绝崖的石台,接下来就是一级级石阶,盘旋向下,直至山脚。这些石阶宽不过尺,凿工粗糙,与太上道德宫的金碧辉煌完全不相衬。然而这些石阶来历并不寻常,乃是妙隐真人当年所开,道德宗群道虽参不透妙隐所修道法,但看在当日天有飞升预兆,也能略知妙隐道行,就将这些石阶留了下来。
纪若尘足下无声,悄然行来,步上了石阶。就在足尖触到石阶的刹那,他忽然停了下来。
夜风如刃。
纪若尘双眼微眯,迎着扑面而来的寒风嗅了嗅,淡然道:“出来吧,难道还要跟我下山不成?”
本是空无一物的夜空中泛起数团青蒙蒙的光华,那是仙物四方甲被真元催动时所发的光芒。既然四方甲现身,那来的自然就是姬冰仙了。果然青光后浮现出姬冰仙那若冰雕的容颜,一双透着蓝芒的眼眸盯着纪若尘,道:“你道行进境果然迅速,居然可以察觉我的行踪,堪堪可与我一战了。”
她语寒如冰,不过内中却有一丝藏不住的惊讶。依常理而论,道行相差两层的纪若尘绝不可能发觉她跟随在后的。
纪若尘摇了摇头,望向长长的、逐渐没入的石阶,眼中掠过一缕寂落,轻叹道:“你我之间,何战之有?”
看着纪若尘渐渐远去的背影,姬冰仙两道黛眉慢慢竖起。蓦然,四方仙甲蓝芒大盛,她曲指一弹,一轮湛蓝冰轮已在指尖凝成,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如电般切在纪若尘足前石阶上!
这轮蓝冰急速飞旋,在石阶上生生刻出一道深痕,这才一飞冲天,消逝在茫茫夜天云海。
纪若尘凝视望了刻痕片刻,方道:“能够挥指间聚元化形,你距上清境也只是一线之隔罢了。若论三清真诀的成就,我与你差了不止一层。若论道行进境之速,宗内也无人能够与你匹敌。宗内上清真修无数,又何苦非要寻我切磋?”
姬冰仙一时无言。
她双眸中略显迷茫,显然对自己的执着也有些不解。然而看着纪若尘慢慢离去,她目光忽又明亮如星,只是盯着一级石阶不放。刚才她的月华冰轮在这级石阶上刻出一道深痕,怎的纪若尘行过后,石阶竟会复原如初?
姬冰仙凝立一刻,四方仙甲大放光华,离体而出,绕着她环飞不休!
“纪若尘!今夜你若不与我斗法,休想生离西玄!”
说话着,姬冰仙双手虚拢胸前,十指尖绽出无数湛蓝星光,刹那间已有十余道冰轮呼啸着斩向纪若尘。
纪若尘本是徐徐前行,忽然间脚下一滑,身体一歪,险险就要摔下无尽断崖去。可就是这么一晃,姬冰仙十余轮迅捷无伦的冰轮竟然都被他险之又险的避了过去!
他终于立住脚步,缓缓转过身来,唇边浮上一丝笑容。
姬冰仙心中一凛,不知怎的,她忽然觉得纪若尘的笑容竟有些狰狞。
她双眼微垂,一道天蓝色剑刃自右手食指尖徐徐伸出,片刻间就化成一枚二尺指剑。
“你终于肯动手了吗?”姬冰仙声音平淡如水,在这个诡异的夜,她已晋入一片冰心的道境,准备全力迎战。
“和你斗斗也好。”纪若尘笑道。
姬冰仙眼中,纪若尘的身影忽然模糊起来,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挥剑而出。
山道上乍见一道百丈蓝电横过绝崖!
电火余辉映过,但见姬冰仙与纪若尘相对而立,宛如从没动过。只是姬冰仙面上有几丝散落的青丝拂过,而纪若尘脸侧隐隐现出了一条血痕,一滴鲜血缓缓渗出,顺着面颊滑落,经过嘴角边时,纪若尘舌尖一卷,已将这滴鲜血舔去。
夜风中,姬冰仙衣袂翩飞,宛若仙子落尘。但她此刻心中震颤,几乎难以保持一片冰心的道境。刚刚刹那之间,纪若尘只攻不守,动作诡异无常,几乎是她灵觉刚有所感,他的攻招已至面前!那一刻姬冰仙别无选择,生生放下施出一半的道法,只能反手一剑斩向纪若尘腰间。就在看着要两败俱伤之时,纪若尘忽然收手后退,才免了血溅八尺的局面。
这一合,纪若尘虽有偷袭之嫌,然而能进能退,实是与姬冰仙战了个平手。
姬冰仙闭目凝思,她还从未遇过如此战局。以前与宗内道友斗法,均是以较量法宝道法为主,何曾有人象纪若尘这样上手就贴身肉搏拼命的?
纪若尘也不着急,安静地等待着。
终于,姬冰仙双目徐徐张开。喀的一声脆响,她将已凝成实体的冰剑自指尖折下,横咬在贝齿之间,双手缓慢扬起,在头顶合在一处。在如兰绽开的十指中,一轮冰月冉冉升起,月周烟波浩浩,隐现波涛大海!
道德宗紫微真人一脉道法讲究师法天地自然,施法时气象万千,不拘一格。道法施展时气势越是恢宏,法术威力就越大。姬冰仙以不到上清的修为,施法时竟会出现海中月升的异象,道心之纯,实可谓惊才绝艳。
“还不出定海神针铁吗?!”姬冰仙喝道。她水月冰心诀引而不发,纪若尘若再不出法宝,断然当不得她道法一击。
纪若尘笑了笑,然而眼中并无分毫笑意,反而隐现冷酷。黑沉沉的定海神针铁正负在身后,但他并未依姬冰仙所言出棍,只是踏前一步。
十丈之遥,一步而越。
待右足落地时,纪若尘淡如烟尘的身影已在姬冰仙面前,一抬肘向她胸前撞去!
姬冰仙刹那间又惊又怒。环飞的四方战甲以及身周点点游动的星芒都是凌厉的护身道法,然而在纪若尘面前,这本该万无一失防御不知如何居然出了一个破绽,被纪若尘欺进了三尺之内。他这记肘击轻薄之意过甚,简直就似那市井流氓一般,哪有半分名门正宗的庄严气象?偏这全无章法的一肘一时还令她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狠狠反击。
“无耻……”
姬冰仙全身不动,骤然飞退百丈,十指间明月高悬,就要大放光华。缩地成寸本是再寻常不过的道法,但如她这般行云流水的使来,又是一种境界。
纪若尘一肘击空,自然而然的又跨前一步。这一步迈出,身形若一缕清烟,又出现在姬冰仙三尺之内,左手轻伸,摘向姬冰仙口中衔着的冰剑。这一下即诡异,又轻佻,若让他从口中摘了冰剑去,姬冰仙哪还有分毫颜面在?
危急之时,姬冰仙腰身一摆,足下不动,上半身忽向后倒了下去。她指间明月光明依旧,双目精光一闪,两道蓝线射出,切向纪若尘手腕。蓝线虽细,若给切得实了,纪若尘整个手掌都会给断下来。且这蓝线随她目光而动,又何等迅快?简直是心到线到,令人无从躲起。此道法名为碎星眸,乃是姬冰仙用于贴身斗法的绝技。
纪若尘足下一转,不知如何出现在姬冰仙左侧,右手一抄,扶向姬冰仙的腰身,左手一指向她指尖明月点去,更提起右腿,向她腿侧撞去。
连环数击,登时令姬冰仙有些手忙脚乱。羞怒交加之际,姬冰仙一声轻喝,身周骤然泛起一层冰蓝光晕,由内而外,刹那间扩展至三丈方圆方才消散。这道蓝光名为覆水雷,遇到真元即会炸开,离姬冰仙越近威力越强。哪知纪若尘只略微退了一步,回臂护住了上身头面,硬抗了这一记覆水雷。
身周蓝光此起彼伏,纷纷炸裂,纪若尘面色也略显苍白,然而一记膝撞已重重撞在姬冰仙的臀侧,将她撞得飞出十丈。
“你这无耻……”一阵难以忍受的羞怒从心底涌起,姬冰仙一句喝问未完,心下已是一惊,知道自己道心已现出一丝破绽。未及多想,纪若尘忽然自她灵觉中消失!随后她眼前出现一只修长白晰的手,又轻轻巧巧地摘向口中冰剑。
恶战于焉展开!
纪若尘埋身于姬冰仙三尺之地,有如鬼魅,全然无迹可循。指点,掌推,肘击,膝撞,足踢,如狂风暴雨般攻来,动作全无章法,就如流氓市井殴斗一般,且下手绝无避讳,姬冰仙的胸、臀、腿、腰俱在下手之列,有时更是重点照顾。尽管二人在贴身缠斗,但不知为何,姬冰仙只感到用灵识锁住纪若尘异常的困难,偶尔更会在刹那间完全感应不到他的气息。若不能用灵识锁定,许多厉害的道法就根本施展不出,此刻她更多是凭藉着剑术身法来与纪若尘周旋,直与寻常武人较技论武无异,哪还有半分修士斗法谈笑间令风云变色的仙风道骨?
姬冰仙实是有苦说不出,明月冰心诀已如剑在弦,可就是捕不住纪若尘的行踪,如何发得出去?她以超卓道心越级驱使明月冰心诀,本就十分吃力,此时欲发不能,真元消耗更是迅速。
纪若尘举手投足间浑无一丝真元气息,轻飘飘的似是软绵无力,然而在臀侧那一记膝撞,直叫姬冰仙痛入了骨髓,险些连护身真元都给震散了。吃了这么一个大亏,姬冰仙再也不敢轻受纪若尘的拳脚。如此贴身乱战,对姬冰仙来说绝对是以短搏长,可是除了极耗真元的覆水雷能够稍稍逼退纪若尘外,其余护体道法都毫无作用。
如此斗法,当然不是长久之计。姬冰仙正自手忙脚乱之际,忽然口中一轻,衔着的冰剑终被纪若尘给摘了去。这下羞侮比之被打了记响亮耳光重要不知多少倍去,更有甚者,纪若尘犹有余瑕在姬冰仙脸蛋上抚了一下,又拍了两拍,这才后退一步,刹那间闪至十丈之外,出了战圈。
夜空中骤然升起一轮蓝月,月轮上现出无数碎纹,随后化成万千碎片,如无数流莹,散乱着落向了绝崖深处。
姬冰仙的水月冰心道诀,终还是破了。由始至终,这门威力强绝的道法竟然找不到一个施放的机会。
纪若尘袍袖一拂,也不交待一句场面话,径行下山。
姬冰仙呆立原地,只觉周身上下如燃着了火,热热辣辣,说不出的难受。忽然又如坠冰窟,冷得动弹不得。她灵觉从未有一刻如现在这样迟钝过,可是刚刚一战的点点滴滴,无比清晰地一一回放,也不问她愿不愿意。
这种感觉,不知是羞,是怒,抑或是麻木。
她抬头望天,天黑沉沉,灰蒙蒙,偶有片片的雪花飘下,风也冷得格外刺骨。
这一刻,月已逝,夜未央。
章十四擦肩而过
栖凤山虽然不高,但清奇而险峻,除了最老练的山民外,无人能够深入山中。栖凤山主峰高耸入云,形如笔筒,峰顶完全没于云中。传说中登峰西望,就可看见仙人在云端巡游,是以此峰又名望仙峰。
寻常山民当然绝无可能攀上这数百丈高的绝峰,所以传说也只是传说而已。
望仙峰顶乱石如刃,令人惊奇的是在这绝顶苦寒之处,竟也长着大丛的刺荆。有一丛刺荆极缓慢的升起,虬结的枝条中,慢慢张开四只不怀好意的大眼。尽管四只眼睛极力眯细,但丝丝缕缕的精光仍抑止不住的从眼缝中透射出来,显然二人修为不浅。
“喂,那边有一队人马驭云飞过。嗯,这个……超过百里,就看不清他们的人数了。”左边一人道。
右首那人怒道:“收回目力!被那些人发现了,你我还能进得了西玄山吗?”
左首那人忙收敛目光,讪讪地道:“俺看这些家伙道行也不甚高,咱们又这么小心,哪里就能发现我们了。”
右首那人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听说那西玄山周围聚集了数千修士,围了个水泼不进。你我想要潜入,须得十万小心,若有负小姐嘱托,我们可是要内疚许久的。”
这二人正是白虎龙象二天君。他们日夜兼程自东海赶往西玄山,誓要不择手段将纪若尘带到东海去。但世事变化玄殊,二天君在东海里走了一圈后,道德宗已被天下修士围山。他们想上西玄山,又要多费一番周折。
望仙峰西去三百里,就是西玄山的地界,这里也是围攻道德宗众修士巡逻的最外沿。孙果此人颇通此兵法,知围山忌闷围,于是遣了众修士在西玄山周三百里巡弋,一来防止道德宗门人溜出渗入,二来耀武扬威,提振士气。
二天君观望了整整一个时辰,终于明白若想潜入西玄山而不被发现,几乎全无可能。
白虎苦思良久,但毫无办法。龙象眼中精光一现,重重地拍了下白虎,道:“有办法了,用那个东西吧!”
说话间,龙象天君自背囊中拎出了一大堆零零碎碎的物事来。白虎天君面色登时变得十分难看,摆手道:“这个……不大好吧!”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物事我已弄到十之七八,只是有些小小风险而已,怕他什么!不用这个,我们如何上得西玄山?”
白虎犹豫片刻,终还是点了头。
黑玄道长今日心情有些不佳,足下飞剑也踏得不太稳当,有几次险些滑了脚,在同僚面前出丑。算来他应真武观之邀,同围道德宗已是第十日了,除了前面两天有过一两次试探性攻击外,天下诸派就再没分毫动作。空有数千修士聚在西玄山周围,号称以十对一,却始终不敢攻山。这黑玄在诸修中不过是个中等人物,何时攻山这等大事还轮不到他来发言,他也就能率领数名修士,巡视西玄山周界而已。
黑玄虽不如何聪明,却也知道真若攻打西玄山,那冲在最前之人必是有死无生之局,所以他十分享受巡视之职。
但今日他心底隐隐有些不安,觉得怕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果然,远处风起树动,两个人影驾风驭雾,贴着树梢直向这边飞掠而来。单看那两人所驭的雾气灰暗中隐有血腥气,即知必是出身于邪门外教。
黑玄自己虽也不是出身自什么名宗,可好歹还能列入正道,当下腰杆不由得挺直了三分,向来人喝道:“贫道黑玄,负责在此地巡察,捕拿道德宗妖道!二位且通下名号,是否要来助一臂之力的道友?”
道德宗即招了仙怒,又被皇命讨伐,因此在这件大事面前,正邪两道暂时联合了起来。毕竟道德宗势力浩大,别看山外围了几千修士,可是人人心中都明白,道德宗若是殊死反扑,谁胜谁负还难说得很。所以黑玄道人虽然不耻二人的邪派身份,仍是开口一问。
那二人高声叫道:“道长别动手!我们也是来讨伐道德妖道的!”
他们来得好快,话音未落,人已到了十丈之外。黑玄道人吃了一惊,凝目望去,见对面二人身材高大,身上各自缚着数道宽大皮带,装束奇特。然而二人面目有些模糊,显然是用了不太高明的障眼法,掩去了本来面目。
嗡的一声,黑玄道人已是桃木剑在手,左手捏了黄纸符咒,对二人喝道:“何方妖孽,躲躲闪闪的不敢露出本来面目!究竟有何居心?”
他这么一喝,后方跟来的同伴立刻摸出一枚火箭,扬手抖上天空,在空中炸出若大一朵血花。
二人互望一眼,忽然气势冲天,同时向着黑玄道人大喝一声!这声断喝不怎么响亮,然而听在黑玄道人耳中却如数十个轰雷同时炸响!黑玄道人眼前一黑,脑中轰隆作响,登时身体一晃,险些栽了下去。
黑玄道行其实十分了得,转眼间已恢复了过来。然而那二人分别在胸口一按,忽然速度骤增数倍,贴着林梢疾向西玄山飞去,沿途留下数十个虚影。那些虚影都在慢慢前飞,可黑玄道人知道二人其实早已消逝在远方,只因速度过快,方才留下了这许多的残影。
突然狂风大作,轰鸣声中土石乱飞,一棵棵大树拔地而起,直飞上十余丈高空,这才纷纷落下。狂风一路西去,有如一条土木巨龙滚滚西行,声势冲天,将方才二人的去路清清楚楚地标记出来。
黑玄道人呆立当场,好半天才揉了揉眼睛,一时不知自己刚才所见究竟是真是幻。那二人行动之速,直非人力所能!纵是以紫阳、虚玄真人这等高人在场,也必不如他们远甚,这世间真有如此高人?
这二人去势之快,简直比飞剑还要快上三分!
“黑玄道长,追还是不追?”有人问道。但问归问,却没有一个人有起身的意思。以那二人去势之疾,道行之高,黑玄这一队人追了上去,还不就是砧板上的肉?
其实只这么一呆的功夫,黑玄道人已知根本追不上那两个人了。说不定此刻他们已到了道德宗山门之外。
黑玄道人一摆手,沉声道:“不必追了!现在收队回山,将此事报给孙果真人,再行定夺。”他此言一出,所有下属都长出了一口气。
见下属十余人一个个驭剑飞去,黑玄道人这才腾空而起,向本阵飞去。刚刚飞起的刹那,他忽然有所感应,转头向下望去,似乎看到一个身影正在林间悠闲穿行。
此地山高谷险,荒兽聚集,哪会有寻常猎户在这里出没?
黑玄道人再一望,那人影早已隐没在群木之中,似乎从未出现过。他本想运起灵识道法搜索一番,可这个念头刚起,不知怎地心底涌起一阵恶寒。他犹豫一下,还是打消了搜索念头,转头匆匆飞走。
刚刚在黑玄道长面前飞掠而过的正是龙象白虎二天君,他们走得风光,可实际上却是有苦说不出。
“哇呀呀!这东西怎么停不下来!?”白虎天君大叫。
“俺早就说过这东西还没完全做好,出点毛病实属正常!怕什么,说不定过一会就会自己好了。”龙象高叫。
“再往前就是西玄山,停不下来可就要撞山了!”,
“放心!俺这宝贝可是能够依据地形自行调节的,若是会撞山还叫什么宝贝?!”
“可上了西玄山呢?!难道直冲道德宗山门不成,道德宗那些杂毛可不是吃素的,咱们的护体道法哪里挡得住他们的飞剑?”
“这个……到时候再说!”
二天君身上光芒四射,护体道法早已催运至极限。尽管如此,扑面而来的罡风仍令他们呼吸艰难,不得不大声吼叫,才能交谈几句。
二天君衣袍外束着数道宽大皮带,将身后四个圆碟状的法宝牢牢负在背上。四片圆碟中心各有一个三寸许的圆孔,不住向外喷着幽幽淡淡的蓝火。这样一片圆碟就会生出极大的推力,四片绑在一起,那推力简直就是排山倒海,载着二天君如天火流星般向西玄山冲去。
二天君倾尽全力,也只能勉强承受住背上推力,护住自己内腑不受重伤。若不是这法宝能够依地形自行调节飞行方向,二天君早就撞得鼻青目肿了。
疾飞之中,二天君忽然看到面前有一个青年小道士悠悠行来,如同闲庭信步。奇怪的是,以如此速度飞行,二天君都看不清周围景物,可这个小道士就是清清楚楚地走来,说不出的古怪。更加奇怪的是,他的身影明明清楚得很,可是二天君就是看不清楚他的相貌。
二天君尚来不及诧异,早已越过了那小道士,呼啸远去。
“你刚才有没有看到一个小道士从我们身边经过?”白虎叫道。
“是有一个小道士,可是俺没看清他长啥样!”
“我也没看清,你不觉得有些奇怪吗?!”
龙象答道:“是有些古怪!嗯……啊,我们已经上西玄山了!小心,前面有东西挡路!”
背后玄火碟越推越疾,此时白虎眼前早已模糊一片,他心中灵光一闪,惊叫道:“不会是道德宗山门吧!我们飞得有这么快么?!”
云端响起阵阵急促的钟声,稍有些见识的都知道那是道德宗示警的钟声。然而山间回荡的钟声旋即被阵阵如轰雷般吼声盖过。
“啊啊啊!!”龙象心胆俱裂,早顾不上回答,只能盯着前方狂叫!
远远的,道德宗那巍峨雄伟的山门自云端出现,在二天君面前急速扩大
西玄山下,那青年道士遥望着那道急速冲入云端的狂风,自语道:“怎会是他们两个?以这种速度,现在就该到山门了吧。咦,他们的道行似乎远不足以驾驭这种飞法,那岂不是说……”
他遥望云端,尽管看不到什么,仍似是听到了轰隆巨响和两声长长的惨叫。他面色一白,忙摇了摇头,将行将浮出的画面自脑中强行驱逐了出去。
他背后负着一根黑沉沉的铁棍,正是以道装下山的纪若尘。他望着山上,身形不断闪动,轻轻松松的将被二天君疾飞带起的巨石乱木尽数避过。
他摇了摇头,不再去想二天君的下场,转而向山下行去。
纪若尘足下片尘不起,顷刻间已行出好远,恰好望见黑玄道长正率队归山。他默运真元,神识立刻晋入另一层境界,周围的一草一木似乎都活了过来,各自散发着不同的气息。这些气息混杂在山风之中,自纪若尘体内毫无滞碍的通过,就象他没有实体一样。于这一刻,纪若尘也感觉自己似与整片山林溶为一体,再也不分彼此。
于是在黑玄道人眼中,纪若尘就这样消失了。
见黑玄道人徘徊不去,纪若尘心中忽然涌上一股不可抑止的杀机,左手已握住了背后的定海神针铁。
恰在此时,黑玄道人似乎有什么急速,忽然转身疾疾飞走,颇有些神色慌张。
这倒出乎纪若尘意料之外,他立了片刻,又向东行去。
章十五纵情上
路镇南依山,北面水,东西向的官道穿镇而过。本地的雨前茶、烧牛肉在方圆百里内小有名气,颇有些人杰地灵的气象。
在修道之士眼中,这个镇子恰好建在地穴之上,灵气丰沛,是以途经此地时往往愿意停留片刻。这块小地方,百里之内,倒也有两个修道小派。
此刻天色虽早,镇中最老的一座茶楼中已坐了七八桌客人。其中一个青年道士凭窗而坐,把玩着手中的青瓷茶杯,望着云雾氤氤、晨色初明的天际,似是满腹心事。他双目若星,鼻似悬胆,俊朗刚毅中又透着一线温润,生得实是一等一的人才。他虽只点了一壶清茶,但掌柜的知道往来道人中多有异士,何况这青年道士生得如此不凡,想必是出自名山大川的,自然不敢怠慢了。只是那些伙计不知为何,都有些不敢走进他三尺之地去。
这青年道士正是纪若尘。他离了西玄山后,依着神州气运图的感应,慢慢一路东行,已过了近月时光。路过此地时,心喜这里灵气丰沛,就留下来喝一杯清茶。
在他眼中,窗外茫茫雾气中正有一个窈窕身影在翩翩舞动,舞姿时而空灵出尘,时又如利剑出鞘,杀伐之气冲天而起。她秀发有些纷乱,口中噙着一柄湛蓝仙剑,回旋舞动时容颜偶现,赫然正是姬冰仙。
姬冰仙自然不会在此地,雾中种种景象,只是纪若尘在回忆与她那一场激斗而已。他已有修成玲珑心法相的迹象,但凡经历过的事,只要愿意,就可完完全全的在眼前复现。纪若尘端坐不动,心神中却正与姬冰仙激战不休。当时他进退自如,举手投足皆圆转如意,看似战得凶险,实际上姬冰仙完全被他控中掌股之间,落败只是迟早之事。然而此时在神识中复刻当日一战,纪若尘却斗得艰苦之极,数度要败下阵来。
纪若尘一边激斗,一边思索。当日他决心下山之际,心潮汹涌起伏,如狂涛怒潮,完全不受自己操控。一见到姬冰仙前来挑战,纪若尘立时切入一种玄之又玄的境界,似与天地万物融为一体,每一下攻击都浑若天成,自然而然的就切入了姬冰仙的破绽。在他眼中,姬冰仙周身真元流转若隐若现,每当新道法蓄势待发之时,真元就会相应凝聚。既然对她每一个道法都洞若观火,姬冰仙又如何不败?
其实每一个道法都有破绽,越是威力强大的破绽就越明显,可是看得到是一回事,抓到住又是另一回事。道行到了道德宗九真人的境界,大多道法都是念动即生,纵有破绽,谁又能抓得住?
纪若尘此时已注意到了自身的变化。每当他晋入那玄妙道境,体内真元立刻变成混沌一片,经脉若有若无,根本不知道真元从何处来,向何处去,只知道自己想做什么,随心所欲的去做就是。如在玄妙道境之中,一举一动都似乎可从天地万物中借得一缕灵力,从而威力大增。纪若尘刻下回忆,以往每次打人闷棍时,似乎也曾晋入过这等境界,只是自己不知而已。
然而这道境好是好了,却也不是十全十美。一来如何在这种境界上再进一步,纪若尘是全然不知,似乎只能撞撞运气。二来所谓道由心生,一旦引发这等道境,他行事就会变得随心所欲,全无顾忌。如激战姬冰仙时,他动手时就有许多轻薄之意,与平素里的为人全然不符。如果说开始时是为了扰乱姬冰仙心神的话,那最后夺下她口中之剑,还顺手在她面颊上抚摸一记就无法解释了。
这道境威力虽是极大,然而与三清真诀实是背道而驰。三清真诀端方严谨,煌煌有天地之象,乃是以堂堂之势直达飞升至境的无上正法。只要修到了玉清境界就可引来天劫,度劫成功即能飞升。然而与太清、上清真诀一样,玉清真诀也分成了九个境界,如修至极处,实不可想象会有多大神通!
无名道境与三清真诀如何取舍,其实完全不须烦恼,自然该选三清真诀。道德宗自广成子以下,雄距修道诸派之巅已近千年,岂是一时侥幸得来的?
这道境虽然奥妙无穷,却是需要妙手偶得才行。比如此刻复刻当日一战,纪若尘就很难晋入道境,这也是重战艰难之极的原因,毕竟他三清真诀上的造诣较姬冰仙几乎差了整整两筹。而三清真诀就不存在这等问题。
纪若尘抚着掌中清瓷茶杯,若有所思。他不是不知其中关窍,奈何时不我待,如何等得了上百年光阴,慢慢将三清真诀修到玉清境界?或许十年,或许明天,顾清就会与吟风携手飞升,圆那百世千年的轮回前缘。
如何等得?!
一念及此,纪若尘悚然而惊,心下又是苦笑,摇摇头将这个念头压到了心底最深处,再也不复想起。
雾中的姬冰仙重新变得清晰。她忽然侧飞数丈,而后虽然稳住身形,但又惊又怒,败象尽显。当时她正中了纪若尘贴身一记膝撞,护身道法都险些被破了。他忆着当时感觉,着膝处是她的腿侧,触感柔若无物。再想着姬冰仙如燃火冰山般的怒容,与不由自主发出的惊呼,忽令他心底涌上一道热流,有了些许狂乱之意。
“这算什么,兽性发作吗?”
纪若尘自嘲地想着。可是心旌这么一动荡,他杯中茶水立时极速地旋转起来,却无声无息,水面平静无波,一滴也未曾溅出杯外。水面中央升起一道细细水气,纵横往复,状若翔龙。原来心绪这么一波动,竟让他又触摸到了那玄妙的道境。纪若尘摇了摇头,心念动处,收了雾中姬冰仙的影象。
忽然一团浓雾涌进茶楼,顷刻间茶楼中相对而坐的人也无法看清彼此。这浓雾如有灵性,涌动不休,每一个暗角都不放过。浓雾来得快,去得也快,数息间就散得干干净净。雾散之后,茶楼被清洗得一尘不染,只是楼中上到宾客,下到掌柜伙计,人人落得一身湿衫。这显然是有道之士用道法清洗茶楼,排场实在不小。
整个茶楼中,只有临窗一桌二个中年人衣衫不湿,显然是身有道行之人。他们面有怒色,望向上楼的楼梯处。
脚步声响起,四个青年男女簇拥着一个鹤发童颜的青衫老人缓步上楼。那老人长眉如雪,目光如刀,头上有五缕异色真气徐徐升起,在顶心处结成一道暗褐真气,直至丈许高处才逐渐消散。纪若尘望见那一道真气,心下暗赞。这异象名为五气朝元,以道德宗衡量,道行已至上清境界。而且老者异象如此明显,一道褐色真气几乎肉眼可见,说明真元极为丰沛,短期内道行又要再向上突破。只不过五缕真气色泽各异,说明真元强是强了,却尚不够纯正。以三清真诀所载,五气皆为青色,最后结成一缕青气,这才算得纯净,可以继续精进。而青气只是入门,再向上还有炎红、明金两阶,至高则为紫金色。青气以上各色,全由天资道心决定,与苦修无关。
那两个中年修士也望见老者顶心真气,面色一变,皆转过头去,自顾自的饮酒喝茶,不敢再多说什么。
五人落座之后,居中一个少女四下环顾一周,目光只在那两个中年修士身上略一停留,眼中即有不屑之色。至于那些没什么道行的凡人,她根本看都不会看上一眼。当她望到纪若尘时,双眼忽然一亮,道:“咦,那个小道士倒是生得一表人才的,不知道是哪派的弟子。”
她身边一个高大青年见纪若尘一身湿衫,当即皱眉道:“可我看他不象有什么道行的样子。”
少女黛眉一扬,不悦道:“他虽然现下没什么道行,可不见得天资也差,说不定是他师门太差,没有教好弟子。师祖可是叮嘱过让我们多找些天资出众的弟子光大门户的,他道行越低越好,没有道行最好!”
被她这么一番抢白,那青年惟有苦笑,不再争辩,看来这少女在门户中地位不低。那少女转向老者,道:“贾师叔祖,您不是想在闭关之间再收个弟子吗?这小道士怎么样?”
老者向纪若尘望了一望,眼中神光转动不休。那边纪若尘只是望向窗外,根本不知道正被人注视着。那老者上上下下人仔仔细细地看了纪若尘数次,才摇头道:“这孩子生得不错,可惜身上灵气全无,比寻常人还差些。”
先天灵气仍是修道之基,世上大多道法皆从灵神中一点先天灵气入手,逐渐修出神通。老者既然看出这小道士全无先天灵气,那今生成就就极是有限,就是修上百年时光,也不若这少女修习三年的进境。
少女哦了一声,登时大失所望。她又向纪若尘看了一眼,不明白何以这小道士如此一副出尘模样,却全无灵气。这老者道行仅次于掌门师祖,在修道界也颇有名声。他说没有灵气,那这小道士就是没有灵气。
那高大青年又向老者道:“师叔祖此次在西玄山大展神威,截下了七名妄图回山驰援的妖道,并亲手格杀为首的上清妖道,现在各门各派提到我们重楼,谁不多了三分景仰?只可惜您要回山闭关,不能再领我们多杀几个妖道了。”
老者捻须微笑道:“天道轮回,报应不爽。回想道德宗强横霸道、硬生生逼死你们师兄之时,犹在眼前。如今不过数年辰光,道德宗即沦落至人人喊打的地步。若说他们不是恶贯满盈,只怕谁也不信。”
他顿了一顿,待众人称颂一番后,才叹道:“灭一个上清妖道,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大事。道德宗号称上清九十九,灭了这一个,可还有九十八个。然我重楼派之中,除了我与掌门,却再无人是这些上清妖道的敌手。若不是此次道德宗触了仙怒,受了天罚,我重楼派想要报这都奇耻大辱,还不知要何时何日!此番我闭关之后,你们几个切记要时刻精进道行,不能荒废了。若见到有资质的新人,也要多多引入门墙,如此方是我重楼派发扬光大的根本之道。”
那高大青年道:“师叔祖出关之后,重楼心经想必已修行圆满,到时剿灭道德宗那些上清群妖又何足道哉?”
老者抚须笑道:“话也不能这样讲……”
此时旁边忽然传来一声轻轻叹息,有人道:“话的确是不能这样讲。想那上清真诀共分了九层境界,你贾似道就算闭上五百年的关,把重楼心经修到极处,最多也就与上清神仙境相当而已。休说道德宗九脉真人,就是那些初入上清境的道长,你又剿得几个?”
此言一出,重楼派众人立时大怒,四下寻找那胆敢出言不逊的狂徒。可二楼上坐着的都是些凡人,惟一有点道行的就是那两个中年人。那二人一见重楼派诸人的目光望来,脸色都是一变,忙拱手道:“这可与我等无干!”
那少女拍桌怒喝道:“不是你们,还能有谁?!”
她这话倒也没错。修道者与凡俗众人一者在天,一者在地。天下围攻道德宗这等在修道界中千年不遇、人人知晓的大事,也不是一众凡俗能够知道的。何况发话那人似乎对道德宗和重楼派功法都有所涉猎,惟一的可能,自然就是这两个中年人了。
那老者皱起双眉,眼角也未向那两个中年人看一下,其实心下惊疑不定。这老者名为贾似道,乃是重楼派掌门张弥然的师弟,修为精深,重楼心经已快练至顶峰。他自家人知自家事,当然知道重楼心经在修道界中不过算是中等法门,纵是练到了极处,能不能达到道德宗的上清神仙境还难说得很。这等修习法门境界上的差异,正是重楼派几百年只是个三流小派,而道德宗雄踞当世的原因。
此次他与道德宗上清妖道一番死战后,心中忽有所悟,是以才要在围攻西玄山正急的时候返回重楼,期待十载闭关之后,能够突破重楼心经的极限。这才是关系到重楼派百年兴衰的大事。这人能够一语道破重楼心经的关键,想来必是个劲敌。
在那两个中年人急急分辩之时,忽然旁边一道微风越过重楼派一众弟子,向贾似道飘去。方才那个声音道:“是我。”
少女急忙转头望去,却见那个面容清秀、满身空灵之气的青年道士正腾身而起,轻飘飘的向这边跃来,手中一根毫不起眼的黝黑铁棍,直取面有讶色的贾似道。
贾似道眼中登时闪过一丝讶色。
那青年道士若一团轻絮飘来,似缓实快,刹那间已自重楼派几名晚辈弟子间穿过。这青年道士动作迅若鬼魅,奇的是行动间竟然不透分毫真元。若不是他叫了那么一声,就连贾似道都没发现他的行动!
就在铁棍距离贾似道还有三尺之际,青年道士身上终于透出一丝微弱的真元气息,立时就被贾似道神识牢牢锁定。
贾似道长眉一展,面色已平和了许多。既然这小道士已被他神识锁定,那么待会自然有数道厉害道法等着他。何况这气息一透,立时让贾似道看出他道行实在不高,距离自己着实要差上了三五筹去。想来他刚才能够瞒过自己耳目,该是用了一种玄妙的身法。道德宗号称道藏十万册,里面有自己看不透的身法实不出奇。这小道士看来是道德宗的外门弟子,他若是一直坐着不动,倒真能蒙混过关,只可惜沉不住气,抢着要来送死。
在电光石火的刹那,贾似道左手抚须,右手一张,顶心真气立时分出五缕来,在右手五指指尖绕过一圈,旋即在掌心前结成一面小小的兽纹盾牌,迎上铁棍棍梢,口中犹有余睱道:“哼!原来是道德宗余孽,实是不知天高地厚……”
他一句话未说完,只听得扑的一声响,声音虽轻却有如春日闷雷,含威不露。整座茶楼都晃了一晃,那些没有道行的俗人没什么事,反而是两个中年人以及重楼派的一众弟子听了这声雷,只觉气血翻涌,体内真元狂冲乱突,道行低些的立时就喷了一口血出来。
贾似道双眉倒竖,骇然看到掌心真元盾骤然四分五裂,却阻不了铁棍分毫!情急之下,只得一把抓住铁棍棍梢。五指只与铁棍一触,贾似道立时如遭雷殌,只觉一道惊天动地的大力扑面而来,完全无可抗拒!
顷刻之间,他右手掌骨、臂骨,乃至全身骨骼都碎成粉末,经脉内原本提聚起准备发动道法的真元再也不受控制,纷纷炸裂开来,将沿途经脉乃至关窍都震了个稀烂。
呼的一声,贾似道倒飞而出,重重撞在楼柱上。他口一张,喷出一口鲜血,血喷到半途,已化成熊熊碧火,倾刻间将他躯体烧成飞灰,但听得丁当一声,只剩一块烧不去的玉佩落在地上。
纪若尘右手一带,几乎耗尽了真元,方将那沉重如山的定海神针铁收了回来。神铁回手之际,荡出一圈若有若无的罡风。罡风悄然掠过重楼派众弟子,只听数声闷哼,那些重楼弟子面色转为苍白,鼻中流下两道鲜血,头向下一垂,就此不动了。
纪若尘一领袍襟,云淡风轻地坐在贾似道先前的位置上,望向对面的少女。此时重楼派众人中,只有她还坐在桌前,毫发无伤。少女面色惨白,犹自不敢相信刚刚在自己眼前发生的这一幕。
“你……你……”本来颇有胆色的少女玉容惨淡,指着纪若尘,却说不出话来。
纪若尘笑了笑,道:“我留你一命,是要你给张弥然带一句话。一名道德弟子的命,须得十名重楼弟子来还。今天没杀够的数,日后我自然会上重楼去取。”
说罢,他长身而起,飘然而去。
直到纪若尘的身影消失许久,茶楼中那少女才缓过神来。她疾冲到窗前,但见窗外飘起如烟细雨,哪还有纪若尘的影子?
她咬了咬嘴唇,忽然叫道:“那道德宗的妖人,你们倒行逆施,弄得天怒人怨,早晚要受天劫仙罚!现在纵然能让你猖狂一时,但天下虽大,却根本无你容身之处!”
蒙蒙烟雨之中,纪若尘淡然一笑,根本没将那少女的话放在心上,只是在一点一点平复着因杀戮而激荡不休的心境。他舒展了一下身体,将缚着定海神针铁的丝绦紧了一紧。击杀贾似道后,这根神铁眼下可有四千多斤重,背着实在是吃力得很。
那贾似道可说是流年不利,对纪若尘存了轻视之心,只用上了六成真元,偏这定海神针铁又凶厉之极,几乎是各类护体真元道法的克星,被纪若尘以道境运使,更是威力倍增。此消彼长之下,贾似道如何不死?
只是纪若尘还不知道,在离山的这一个月里,天下大势,早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章十五纵情下
少女身躯一软,呆坐在一众同门的尸身当中,过得半天,才颤抖着站起,走向楼柱。尺许粗大的木柱上印着一个焦黑的人形,她手指触摸上去,发觉木柱上的人形早被炼成晶炭,坚硬无比,却是半丝血肉也不曾遗留下来。
在方今江湖上,贾似道也算是有数的高手,不成想今日丧命于此。他一身真元化作碧火,连皮囊带精魂都炼成了飞灰,连轮回重生的可能性都没了。
少女忽然想起一事,忙自腰间取出一支寸许长的银管,猛一咬牙,抖手扔上了天空。那银管见风而动,发出一声尖啸,刹那间冲入云中,不知飞出几百丈去,然后在空中炸开一团百丈方圆的银芒!
还不到一柱香功夫,云端就亮起一团团剑光,十余名修道之士驭剑飞来,怕不是左近几百里有些道行的修士都到齐了。
一名枯瘦道人手托玉碟,在贾似道遗迹前立定,右手五指在袖中掐算不休,良久方长叹一声,向那少女道:“贾道友道法深湛,我枯竹向来十分佩服。只可惜一时不察,竟遭道德宗奸人毒手,只是可悲可叹!姑娘但请放心,此事即与道德宗有关,重楼派之事即是我等天下修道人之事。听姑娘说下手的妖道年纪很轻,这就有些古怪了,道德宗年轻一辈哪有袭杀贾道兄的实力?也罢,贫道这里有一简玉册,内中录了道德宗群妖之相,姑娘且来认上一认。”
枯竹自袖中取出玉册,喷了一口元气上去,玉册立时自行翻开,升腾起一道乳白光柱。光柱中显现出一个个修道士来,都是道德宗的弟子。每一人出现,旁边还浮有数行文字,简要介绍了此人生平、道士、法宝等,有的详细,有的人语焉不详,还有的人干脆就是一片空白。
少女睁大一双妙目,盯着如走马灯般换个不休的人物,忽然指着一个影像道:“就是他了!”
只见玉册上立着一个青年,身边仅有一行淡金色小字:“纪若尘,太元历三千一百十五年上山,师从紫阳真人。”
他的说明文字虽少,却是淡金色,说明是道德宗中仅次于九脉真人的重要人物。
枯竹掐指一算,面上浮起一丝冷笑,道:“原来不过是个修了六七年的小妖!道德宗就算手段通天,他的道行又能深厚到哪里去?这只小妖当然不可能杀得了贾道友,惟一的可能就是身上带了极厉害的法宝!”
少女问道:“万一是他的师门长辈躲在附近下手呢?”
枯竹扬了扬掌中玉册,嘿嘿笑道:“记录在册的上清妖道此时几乎都集中在西玄山上,左近一带根本就没有一名上清妖道。就算来了一两个未纪录在册的上清妖道,我们这许多人在,也管叫他来得去不得!”
此时少女已知枯竹手中玉册是件宝贝。此物乃是真武观孙果真人亲自督造,共有三十六册,分给三十六州修士领袖。册上记载了所有已知道德宗道士的资料,一旦资料有新的变动,则孙果只需在自已手中的母册上进行修改,则三十六册子册就会相应更新。而持有子册的各方修士首领,若有紧要军情时,只需书写在玉册底页上,再喷上一口元气,就可立时令孙果知晓。
有这三十六册玉册在,可说是将天下修士耳目都联系在了一起,天下虽大,道德宗修士却再难行走自如。
枯竹出身玄水观,道行比重楼派张弥然还高了一线,是以成了这方圆五百里的修士首领,领得一册玉册在手。
少女忽然想起一事,奇道:“这玉册中怎没有紫微真人的资料?”
枯竹面上显出一丝尴尬,顾左右而言它,岔开了话题。
原来当日孙果造这玉册母册之时,第一个就是要将紫微真人的资料录入其中。哪知紫微二字刚被刻入玉册,玉册就忽然冒出一缕雷火,炸得粉碎。孙果连试三次,次次如此,周围不管布下多少禁制法阵都没用。孙果犹不死心,想试第四次时,忽然心头如中雷殌,登时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孙果骇然大惊,自此始知紫微真人一身神通鬼神难测,遂不敢再试。
此事自然不能为外人道,枯竹与孙果是多年道友,才略知一二,却如何敢向那少女说?“
此时旁边一名老者忽然“咦?!”的一声,招呼道:“枯竹真人,快来看!”倒是解了枯竹之围。
枯竹过去一望,见那老者掌心中一块乌黑闪亮的碎块,正是从贾似道留下的人印上取下来的。这块碎块闪动着幽幽乌光,十分坚硬,那老者运起真元力全力一捏,这块碎块才啪的一声,再碎成更小的碎片。
枯竹道人倒吸了一口气,惊道:“这是乌铁之精?”
老者郑重道:“正是!纪若尘那法宝所引发的真火竟然可将贾似道遗骸炼成乌铁之精,想必是以整块的极品神铁炼成!这样一块神铁,怕不是……怕不是该有百斤之重?”
枯竹也是见多识广之辈,一听之下,登时脸都绿了,猛然一把扯住老者袖子,压低了声音道:“百斤?!当真么?”
老者臂骨被捏得隐隐作响,痛得深吸一口气,咬牙道:“至少百斤!”
但凡炼制金土木属性的法宝飞剑,很多时候要用到乌铁之精,因此它是颇为珍稀的材料。而能够将凡物化成乌铁之精的极神铁更不必提,效用至少是乌铁之精的百倍以上!只是这极神铁只会生于心玄火熔岩深处,那哪里是寻常修道人能够下去的方?只有逢海啸动时,才偶尔会有一小块随着熔岩喷出面。
百斤极神铁足可炼制一件传世神兵,也足以给一个中等修道门派带来灭顶之灾。
纪若尘以区区五六年的修为,携带如此重宝,实不亚于苕龄童子满怀金珠行走闹市。
枯竹双目喷出两道蓝幽幽的火焰,忽然大喝道:“道德宗妖孽如此猖狂,直视我天下修士如无物,这如何忍得?!今日我枯竹就算拼了这百年道行,也誓要将纪若尘擒下,以慰天下正道!”
那老者立即接道:“事不宜迟,我们这就该动身,千里追杀那妖孽!不然妖孽狡猾,晚了还不知会逃到哪里。”
枯竹更不多话,袍袖一拂间青雾涌动,托着他冲天而起,刹那间消失在茫茫烟雨之中。枯竹身影虽逝,袍袖一拂之余威犹在,无数青木罡雷电火在茶楼中纷纷炸响,此起而彼伏。
茶楼中十余位修士大多不是等闲之辈,当下即有三四人驾驭法宝飞起,追着枯竹去了。其余众人则是一路狂奔而去,倒也不比天上飞着的众人慢了多少。
如一阵狂风吹过,茶楼中顷刻间已只剩了少女一人。她呆立片刻,忽然一声惊叫,又急又怒!
只见中央楼柱上赫然多了一个大洞,贾似道尸身遗骸化成的印记早已消失。不知何时,那些乌铁之精已被人挖了个干干净净。
青青群山之间,纪若尘正穿林过谷,悠然向东而行。
他耳边忽然隐隐约约的响起一阵鼎音,心头登时一凛,停下了脚步。纪若尘望向来路,双眉紧紧皱起,暗道:“杀气这样重,看来来的人不少啊。这倒有些奇怪,这些家伙什么变得如此悍不畏死了?”
纪若尘击杀贾似道,一半的目的就是立威。修道之士可延寿数百年,谁不爱惜性命?依过往经验,这些修士几乎无人愿与纪若尘生死相搏,在追捕围猎的时候,也讲究个万无一失,方肯下手。纪若尘此时灵觉已更进一层,觉察到追来的人并不是特别多,却是气势磅礴,有不达目的势不罢休之势。
纪若尘皱眉思索,本能感觉到,天下形势似乎与他上次下山时有些不同了。未及他想明白,心底忽然涌上一阵冰冷的杀机,刹那间压倒了其它念头。他面色一冷,摸了摸背后的定海神针铁,足下加劲,身形化作一缕轻烟,没入了重重山林之中。
西玄山巅,莫干峰顶,已享千年清静的太上道德宫此刻正热闹非常。
高悬明月之下,无数流光华彩划破夜空,向太上道德宫落去。华彩流光之中,不知夹杂着多少飞剑、真火、雷光和罡风,看那滔天声势,纵是云中天海、道德九脉真人也不敢正面挡其锋锐。
夜天之中,密密麻麻浮着数以百计的修士,分别占据了五行方位,正把得意法宝、厉害道法如流水般向太上道德宫倾泄下去。
夜幕下,一道方圆达数百里的巨大光幕散发着淡淡毫光,将整个莫干峰连同周边九峰俱都笼罩在内。光幕中时而隐现山川大河,时而浮现成群的凶兽异禽,更有上古散仙横空而过。
那些如雨落下的法宝、飞剑、雷火一触到这光幕,或被凶兽吞噬,或散于山川之间,实在威力巨大的,则有散仙显身一一弹回天上去。
那滔天攻势,就如此被太上道德宫护宫大阵给消得干净,有如清风过岗,片痕不留。
道德宗护宫阵法乃是遗自上古广成子所传仙阵,前后历经八百年方始建成。此阵秉整个西玄山洞天福之灵气,暗合天大道,生生不息,论威力堪称天下第一。别说外面只有区区几百名修道士在攻击,若得九真人全力主持,那来犯者数量就算再翻上几倍,也休想破得此阵。在天下群修初围西玄山时,虽有数千修士同时出手攻阵,道德宗也仅止由一名真人主持此阵,就轻轻易易顶了过去。”
虽是动荡之秋,太上道德宫藏经殿依然清幽宁静,不改洞天福本色。
藏经阁一角,姬冰仙正伏案苦读。若大的香霖木仙案上,古藉、道典摆得满满的,甚至还有数卷上古竹简。姬冰仙一袭素衣,秀发随意在脑后挽起,看上去另有一番风情,与平日如锋如剑的气质迥然不同。
尚秋水怀中抱着两本道典,足下无声行来,猛然看到姬冰仙,不由得大吃一惊。!
姬冰仙终日苦修三清真诀,几乎足不出户。尚秋水还是第一次见到姬冰仙到藏经阁来取阅道典。他略一迟疑,走到了姬冰仙面前。
“冰仙,你的脸色很不好。”尚秋水道。
姬冰仙面色苍白,唇上只有一线淡淡的血色。她莹润如玉的双眸中隐现血丝,显得十分疲惫。这就非同寻常了,以她的道行修为,就算连续一月不眠不休,也不该显出疲态才对。
尚秋水仔细看着姬冰仙的脸,又道:“你受伤了。”
姬冰仙黛眉微皱,仍是没有理会尚秋水。
尚秋水早知她生性如此,既不着恼,也不问她受伤的根源。他向姬冰仙正读着的一本薄薄的册子望去,骤然一惊:“这不是前代妙隐真人的手记吗,你怎么在读这个?”
“有何不可?”姬冰仙一边冰冷道,一边研究妙隐真人手札。她读得极是认真,几乎每一个字都要反复思索,这许多功夫也没读过半页去。
尚秋水苦笑一下,索性在一旁坐下,劝道:“冰仙,妙隐真人修行法门虽然神妙莫测,可毕竟与三清真诀格格不入。一本三清真诀已够我们毕生研习,何必再研习其它法门?我听说这本手札上没有任何修道法门,只是妙隐真人将自己平日所思所想记述下来而已。可就是这样,也让你的气息不稳,神识波动了!本来你修习三清真诀走的就是……”
“够了!”姬冰仙打断了尚秋水,道:“这本手札里有我需要的东西。你走吧,别再打扰我。”
看着姬冰仙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尚秋水惟有暗叹,知道她一旦决定的事,再怎么样也不会改变主意。他仍想尽最后一分力,道:“冰仙,最少你也应该先把伤养好。不过是闭关七天的功夫而已!”
姬冰仙的目光又落在手札上,淡淡道:“就是七个时辰我也等不得。”
尚秋水长叹一声,不再劝说。他走出数步,忽然回首问道:“冰仙,你究竟想从那本手札里读出什么?”
见姬冰仙久久不答,他只得摇头离去。就在他行将走出藏经殿前,身后姬冰仙忽然道:“我想知道……打赢纪若尘的方法。”
章十六苍生上
正是冬末春初,群山间已先有了些湿润之意,林间雨雾如绵,打在身上不片刻功夫就能湿透一袭棉袍。这种时节没人愿意进山,就是最贫寒的山民也会在家里避上一两日。
纪若尘靠坐在一株古树下,全身衣衫都已湿透,前额几缕乱发披下,看上去十分狼狈。他面色苍白,显然是有伤在身,不过呼吸仍是绵延匀长,真元依旧充沛。他解开道袍,皱眉看着右胸上一块烙印。这块印记巴掌大小,赫然是一幅清晰的八卦,卦上焦黑一片,在白晰光润的皮肉间显得格外刺目。
他的手指一触到卦象,指尖上立时冒起一道青烟,手指上的肌肤也被炙出一块焦黑。这块伤痕虽然不大,里面蕴含的风火二劲却猛恶无比,似已了些许灵性,四处寻觅着要吞血噬肉。只是伤痕周围泛着一层淡淡青光,将风罡火气都罩在其中,不令其伤着周围血肉。青光着实比风火劲弱了两层,但后劲绵长,弱而不散,完全没有破裂的迹象。
纪若尘定下心来。他苦修的三清真气火候虽然弱了不少,但生生不息,以弱抗强也不落下风,正显出了三清真诀的强大来。
见伤势已然稳定,纪若尘冷笑一声,掩上衣裳,吐出一缕青气,周身气息渐渐收敛,隐入天地草木之中。
片刻功夫,林中的风忽然大了起来,遥遥传来一声兽吼,激得漫山树叶纷落如雨!兽吼余音尚在荡漾,远处云端光芒闪动,数道人影显现,转眼间就到了这片山林上方,纷纷停住身形。为首一个干瘦道人,正是枯竹。
枯竹打量着下方青青郁郁的山林,眼中精光四射,心头怒意汹涌如涛!就在片刻之前,纪若尘的气息又自他感应中完全消失,如同鱼归大海,片痕不留。
天空中阴云渐聚,又飘起绵绵雨雾来。
枯竹表面上不动如山,暗地里早运起真元,接连施展了七八种寻踪觅气的道法,神念一波波地在下方山林中掠过,可就是找不出纪若尘一点气息来。
这已是枯竹率众追踪纪若尘的第四天了。
第一天时枯竹等人就追上了纪若尘。只是这小贼奸滑异常,道行虽然不高,可行动迅速,又精擅潜隐匿踪的法门,实在难以捕捉行踪。这样一追一逃,众人在方圆数百里的山林之中大绕圈子,足足绕了一整天。枯竹虽然追不上纪若尘,可也没让他逃了。
入夜时分,枯竹等人仍不肯放弃。谅那纪若尘能有多少道行,追了这么久,想他早已筋疲力尽,再也逃不了多远。一想到若大一块地极神铁,一众修誓中都是火热热地烫,真元似也凭空雄厚了三分。
众人正搜得起劲,忽听轰隆隆惊天动地一声雷鸣!惊回首时,只见纪若尘犹如鬼魅般自林木山雾间升起,黑发飞散,面如凝霜,无声无息地向最外围的一个修士扑去,速度之快,众人已是救之不及!
那修士道行也自不低,无须众人提醒,已觉察到了纪若尘的到来。他一声断喝,眉心间射出一道血线,藉着本身精血的催化,周身七件护身法宝一一亮起,刹那间防得滴水不漏。他冷笑望着纪若尘,左手已捏了一个道诀,只待锁住纪若尘身形,立时就会有一道雷火劈下。
尚在空中,纪若尘已抽出背后铁棍,轻飘飘一棍拦腰横扫。
恰如万千烟花绽放,修士七件护身法宝同时炸开,随后身如一片落叶,无力地飘起、退后。他胸口道袍忽然破开,一点心头热血破胸而出,旋即被铁棍吸没!
群修骇然之极!瞬间击破七宝,这根毫不起眼的铁棍,威力竟然大得不可稍挡!
“地极神铁!果然是地极神铁!若大的一根啊……”一声变了调的低吼传来,那见多识广的老者一见铁棍,立刻情不自禁地叫了出来。
一棍击出,纪若尘也不管那道士死活,转身即走。那一袭青色道袍迎风鼓荡,闪烁间已在数十丈外。
一众修士这时才反应过来,纷纷祭出法宝道术,各色光华彩雾雷火扑天盖地袭来,却都击了个空,空将方圆百丈的密林夷成平地,纪若尘却早去得远了。
此际亲眼见到了若大一块地极神铁,众修士身上的疲劳均是一扫而空,早忘了方才的惊骇恐惧,纷纷大呼小叫,祭起最强力的法宝遁光追了下去,连刚折在纪若尘手中的同伴尸体也顾不上照料了。
修为最高的枯竹却没有急着追下去。纪若尘偷袭得手,回棍遁走之际不知为何身形突然一滞。枯竹道行高深,立时抓住机会发出了最得意的法术乾坤育阳印。此印内蕴风火二力,最厉害的是与枯竹心意隐隐相连,劲力千变万化,中印之人极难将之彻底从体内驱离,只能任其侵蚀血肉真元。而此印不消,中印之人也难逃枯竹的追踪。
枯竹来到倒地不起的修士身前,暗叹一声,就待收了他身上法宝遗物,日后好转交他的同门。一眼望去时,枯竹猛然全身一震!
那修士双眼圆睁,嘴角犹自凝着最后那一丝冷笑,面容已定格在死前刹那时光。看来直到死前,他都未能对纪若尘那必杀的一棍有所反应。
细雨如丝。
“地极神铁,唉,地极神铁……”枯竹凝立空中,口中喃喃低语着。
从纪若尘遁逃那天起,他率领众人又追了三天三夜。枯竹有十足把握,纪若尘确是中了自己的乾坤育阳印。这三天来,若不是自己对留在乾坤育阳印中的真元有感应,怕是早就被纪若尘逃了。不过他的感应时断时续,断长续短,是以直到今日也未能追上纪若尘。从心底里,枯竹也暗自有些佩服纪若尘。这小道士日夕受风熏火灼,寻常修士一刻钟也受不住的苦楚,他居然能忍上三天!这份毅力忍耐,实是万中无一。
枯竹心中杀机不住涌动,若不在此时除了这神秘的小道士,凭他这份心力坚毅,日后必成大患。
他一双细眼中寒意隐现,透过蒙蒙烟雨,巡视着漫漫山林,耐心等候着感应到乾坤育阳印的一刻。其余修士没有这么好的耐心,早自行散开,在周围林中开始搜索起来。由于有过前车之鉴,众修两人一组,好互为照应。
不知为何,那修士临死之际的冷笑反反复复在枯竹脑海中浮现,怎么都挥之不去。枯竹隐隐觉得,似乎自己忽略了什么。但不论他怎样想,都想不出心中的不安出自何处。
就在此时,远方忽然传来一声痛呼,显然又是一名修士遭了毒手。
枯竹山羊胡子一动,本想冲过去,但又感应到那修士真元充足,不似是受了重创的样子,于是又忍耐了下来。
远方林中,一个胖大中年修士一边高声咒骂着,一边忍痛从肋下拔出一枝木箭。木箭上透着淡淡碧光,又刻着几个符文,显然涂了颇为厉害的毒。
听得他叫骂,散于四处的群修都聚集过来。众人齐心合力,转眼间就找到了发射木箭的来处。那是一个简单却精致的机关,以钢簧为动力,辅以一个简单法阵以增强威力。木箭材质天然,射出时无声无息,上面刻着的符文乃是专破护身道法的破甲咒,涂的毒也是药性颇猛的化功散。胖大修士面色青灰,一边骂,一边止血、敷药、吞丹,很是有些手忙脚乱。看他满头汗珠,痛得也是不轻。
见他如此惨状,众人皆破口大骂道德宗,言道老不修、幼不教,那些道貌岸然的真人们没一个好东西,是以才教出了这样一个阴险下流、不择手段的小妖出来。
众人痛骂片刻,忽然有一人惊道:“他布这么一个陷阱作什么?又杀不了人!莫非……是调虎离山之计?!”
听到调虎离山四字,众人都是一惊,一齐望向独留远方的枯竹。饶是他们眼力过人,此时雨雾漫天,数里之外的枯竹在他们眼中也只是一个模糊的身影。
看到枯竹,每个人都心中大定,失笑暗忖着那小妖能有多大道行,敢去偷袭道行已与上清灵仙境界的枯竹?
枯竹面带冷笑,也如是想着,虽然他有些不明白,何以那小妖道的战力会远超其低微道行应有的水准。
“或许是道德宗某种能够掩藏气息的秘法也不说定……”枯竹暗自宽慰自己,然而心头那缕不安却怎么也挥之不去,而且越来越浓。
枯竹须发皆扬,一双长眉也不住地跳动起来。一缕战栗自脊椎底升起,一路向上窜升,直至顶心炸开,刹那间,枯竹有如被毒蛇盯上的青蛙,周身寒毛直竖,真元不受控制地急速攀升。于是本来被道法屏在丈许之外的雨雾扑面而至,将枯竹道袍打湿。
枯竹猛地一个寒战,只觉似有无数冰针自肌肤刺入骨髓,暗道:“原来这雨竟是如此冷法……”猛然间又一个念头涌上心头,刹那间有如千万霹雳在识海炸响,早将枯竹惊得呆了!
贾似道的遗影与那修士临死时凝固的刹那冷笑交替浮现,循环往复,越来越快,只一个念头起的功夫,已转换了千遍万遍,到最后完全重合在一起。地极神铁点破贾似道护身道法,是用刚猛无匹的金属劲力,随后引得他真元化火自燃,是为木属。待到杀那修士时,那一棍轻飘飘地与漫天雨雾融为一体,直到最后一刻才显出杀气来,这分明是最纯正的水属真元!能够在金木水三性劲力之间如此自如转换,绝不是一块普通的地极神铁本身能够具备的功能,也不是纪若尘道行境界能够达到的境界。
“这……这是……”未等枯竹想得通透明白,后脑忽一阵刺痛,如一根针刺了过来!
危急关头,枯竹一声大喝,左手上佩着的一枚古玉扳指骤然炸开,化作一团五彩玄光,护住了枯竹全身。这扳指炸力凶猛,也将枯竹三根手指炸得粉碎。五彩玄光混入枯竹血肉后,光芒先亮后收,旋即转成灰扑扑的色泽,原本泾渭分明的五行道力融为一体,威力更进一层。这混沌玄玉戒是枯竹用来保命的法宝,足可挡得道行在上清神仙境界的道士全力一击!
枯竹如风转身,只见面前雨雾向两边一分,纪若尘自雨中缓缓浮出,一棍正正点向自己眉心!
纪若尘明明就在眼前,可是如果闭上眼睛,枯竹只会觉得面前是空荡荡的一片,完全找不到、锁不住他的分毫气息,许多大威力的道术根本用不出来。在这就要分出生死的关头,如何使得?!枯竹一急,一口鲜血就喷了出来。
纪若尘动作似缓实快,一棍有若天外飞来,根本不容枯竹躲闪反击。那铁棍与枯竹护身的混沌玄玉诀一触,棍梢处立时涌出一团乌光。乌光所及之处,枯竹护体的混沌劲立时由灰色恢复成五彩玄光,而后不同玄光依五行相生相克之道,与乌光完全融为一体,随后炸开!
轰!
当空冒出一团数十丈方圆的熊熊火球,升腾向上。
烈火当中,望着迎面而来的铁棍,枯竹眼中透出绝望之色,完全放弃抵抗,只是拼尽全副心力感应到了下在纪若尘身上的乾坤育阳印,死命催动!
纪若尘胸口扑的一声窜出一道火柱,风火之中夹杂着无数细碎的血肉,他胸口处已多了一个碗口大的空洞,直露出了森森白骨!然而纪若尘目光清澈如水,全不当那些血肉是自己的,只是专心致志地一棍击出。
这一棍向着枯竹眉心而去,落处却是后脑。铁棍一触即收,枯竹后脑处已破开一个针尖大的小孔,一滴本命精血喷出,被铁棍吸了去。
刹那间烟散火收。
枯竹面如死灰,肌肤灰败,全身血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缩。他再也不能在空中凝停,向地面坠去。
纪若尘凝立空中,更不向枯竹多看一眼,只向数里之外目瞪口呆的一众修士一指,淡道:“他日当尽诛尔等阖族老幼,以为今日回报!”
言罢,纪若尘即踏云而去,一袭青衣转瞬间隐没于脉脉雨雾之中。
行将落地时,枯竹全身血肉已尽数萎缩,行如干尸。他眼中忽然闪过一丝光芒,从牙缝中挤出一丝声音:“原来……那神铁已有了灵识!败在这绝世凶兵之下,倒也……不冤……”
章十六苍生中
山风扑面而来。
纪若尘若一尾游鱼在风中林间穿梭着,一步数丈,片刻间就已去得远了。他速度也不甚快,寻常一个修道人飞起来都要比他快上一些,不过他一起一落之间没有分毫烟火气,更是完全不动真元。如今他已知道,自己这分源出当年打闷棍时练出的身法绝非寻常,别的不说,单是不动真元这一点,就能够完全避开修道之士的神识锁定,这一神通足以惊世骇俗。纵是那些上凊真修,不全力运使法力搜寻,也休想探察得出纪若尘行踪。
此时纪若尘还只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光晓得自己能够避开修士的神念搜索,而不知道何以能够如此。而另外一点他不晓得的则是并非所有上凊真修都能搜寻到他的气息,除非道行已高到了上凊天仙之境,否则也是难以探寻。
在山林中穿行了大半日,估计已远行数百里之后,纪若尘在一条山溪旁驻足,饮两口溪水,吃几枚山果,稍作休憩。
山间轻风拂过,将一缕细细的血腥气带过他的鼻端。纪若尘心下一动,将背后铁棍取下,放置膝前。他已用过这块定海神针铁数次,按理来说,神铁上的禁制用一次就削弱一次,现下至少也该有五六千斤重,以他的真元早该运使艰难了。可是不知为何,此次下山后一共用过三次神铁,份量却一次比一次轻,此时手上这根铁最多也就百来斤重。可是神铁份量越轻,这威力就越是猛恶!与枯竹一战,纪若尘根本没有把握能够杀他,只想击伤枯竹之后能够脱身遁走。谁知手中神铁在击出刹那,忽然变得通灵一般,竟然自行发出一道道五行道力,以相生相克之法破了枯竹的混沌玄玉诀。这且不论,这根定海神针铁竟还吸出了枯竹一生苦修所化的本命精血!
此时铁棍末端阴刻的那个尘字中隐隐有血光流转,细细看去,似可见一缕血气在字中来回冲突,想要脱困而出,却被牢牢禁制在字内,不得脱身。那枯竹本命精血化作的血气十分有灵性,似感应到纪若尘在注视着它,登时发出细细的哀鸣,就似在求饶一般。
纪若尘双眉紧皱,慢慢伸手握上了铁棍。他惯常执握的所在,正好将那个尘字覆盖在内。这次一握上铁棍,纪若尘只觉尘字中涌出一道血气,自掌心流入体内,顷刻间就化作一片暖意,散入经脉玄窍当中,与本身真元溶为了一体。他体内所余无几的真元立刻被补上了大半。
纪若尘登时小吃一惊,因为那尘字中封存的血气才淡了一小半而已。如此看来,尘字中封存的血气足够他补满两次真元了。若在平时,他想要补满真元至少也得静…禁…坐一天一夜才行。
新生的真元缓缓在经脉中流动,这些真元中仍含着丝丝缕缕的血腥气,与三凊真气的恬淡平和大为不同。血腥之中既含着有刻骨仇恨,又有枯竹濒临灭亡前的绝望与哀求。仇恨激起纪若尘心底深处的涛涛杀意,并不出奇。可是枯竹的绝望与哀求并未令他心软,引来的只是蔑视,然后这蔑视又化作更浓烈的杀气,这就有些不对头了。
纪若尘心底一阵不舒服,立时就有种冲动要回身去将那些跟随枯竹来的修士都给杀了。不过他心志极是坚毅,一觉察到不对立刻静心凝思,足足过了小半个时辰,这才硬生生地将心底涌起的重重杀意给压了下去。
如此折腾一番,他早出了一身大汗,湿透重衫,辛苦补足的真元又消去了大半。纪若尘定了定神,苦笑了一下,从玄心扳指中取出一粒深檀色的药丸,吞了下去。药一入腹,有若春风化雨,沁出丝丝缕缕的真元,补润着他虚弱的经脉。纪若尘数了数玄心扳指中余下的药丸,只有三粒剩下了。这些玉胎丹可在半个时辰内补足服者真元,颇为珍贵。此次纪若尘下山也只领到了五粒,还是云风道长特别关照的结果。他被枯竹等人连日追杀,能够坚持到底,全靠了这些丹药。
他的目光又落在定海神针铁上,阴刻的尘字中仍有半汪血气流转不休。
“原来你已经有灵性了啊!这么重的杀气,该是一把凶兵才对。”纪若尘淡淡地笑了笑,又自语道:“只是不知道我能不能驾驭得了你,唉……”
纪若尘轻叹一声,将神铁负在背后,又向东行去。他一步刚踏在半空,忽然一个厚重雄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连几个肉虾都不敢杀,还妄想来驾驭俺?!”
这一声吼来得极是突然,事先绝无半分先兆。纪若尘大惊之下,体内刚运转起来的三凊气登时大乱,于是一头从空中栽下,重重摔在林间草甸上。
纪若尘打斗经验颇丰,就势一个翻滚,闪出数丈之外,随后身体突然自地面竖起,右手握住背后铁棍,喝道:“什么人在装神弄鬼?!”
那神秘声音忽然又在他耳边响起:“我不就在你身后吗?你在看哪里呢!”
纪若尘一愕之际,还没反应过来,背后忽然传来一道极沉重的压力,骤然压得他脊骨喀喀作响!这道压力,少说也有数万斤之重!
他哪吃得消这等力道,登时扑通一声,被牢牢地压在地上。好在重压来得快去得也快,忽然就消失了。不然的话,纪若尘的脊椎都会被压断。
纪若尘心下骇然,当下慢慢站起,只见面前三尺处飘浮着一根三尺铁棍,正是自己用惯了的那根定海神针铁。铁棍上自己亲手刻下的尘字向着自己,字中血色流转,倒有些似一只张开了的眼睛一般。
纪若尘在打量着它,它也在打量着纪若尘。
一人一棍互瞪。
良久,纪若尘方才小心翼翼地问:“你是什么东西?”
棍曰:“俺当然不是东西!”
“那你是什么?”
棍冷笑:“愚物!连俺这等神兵都看不出来吗?”
“神兵?!但凡神兵,必有灵性,这倒是没错,可是其它神兵我也见过一两件,哪有……哪有你这样的?”纪若尘实在觉得有些难以措辞,不知如何表达了。
“蠢材!你怎么敢将俺与那什么混沌鞭之类的俗物相提并论!俺神通广大,不与你细细分说一番,你又怎能晓得个中秘奥?”
那棍果然通灵之极,当下棍身一震,发出一声如龙吟虎啸般的长鸣,随后周围狂风大作,空中电光缭绕,一朵浓得如墨般的铅云当空沉下,罩住了百丈方圆的一大块空间。
一声霹雳之后,数道紫电盘旋而下,将这方密林殛得树倒枝断,威势无穷!
紫电环绕中的铁棍大放光华,随后那低沉深厚的声音才徐徐响起,娓娓道起往事。
此铁原本藏于地心沉处,受太古毒炎炼化,就这样无知无识地过了不知几千几万年。忽有一日,天地衍机变迁,地裂山崩,它就这样从地火中浮到了东海极底处。也就在这一刻,它有了自己的灵识。只是它实是天地间一件至凶之物,所处的地火裂谷全无生机,全没个可以交流说话的对象。
就这样,于东海极底沉浮了百余年的寂寞辰光后,恰有一只得道璇龟遨游至此。它见此铁大有灵性,地火裂谷看似凶地、实是灵穴,于是索性住了下来。它一面与神铁探讨些天地大道的至理,一面与它讲些其它海域甚至是东海之外,那一片神州大陆的风光故事。后来那璇龟言道神铁秉性凶厉太甚,一旦出世必将造下天大杀劫,它愿在此久居,以自身丹元慢慢化去神铁凶性。只是此铁乃是在太古地炎中浸淫亿万年而生,凶性涛涛如海,哪是轻易化得去的?好在璇龟论耐心或许是天下第一,慢慢炼上千百年时光,只消化得神铁百之一二的凶性,也算功德一件,他日或可做得道飞升的本钱。
于是日迁月轮,匆匆又是数十载过去。
直至这一日,一个在神铁口中长得矮胖黑粗的蠢物道人来到了这渺无人烟的东海海底。
那道人见了神铁,登时满面欢喜,绕着它连转三圈,一对倒三角小眼盯着它打量个不停,那目光要多猥琐就有多猥琐,直看得神铁上下不自在,就似周身生满了铁锈一般。
“妙极,妙极!想不到在这方灵穴内居然还有这么一件神物,俺随便逛逛都能寻到灵穴,撞上神物,这等涛涛大运,啧啧!实在是没得说啊,连俺自己都佩服自己!嗯,倒不知你这物事的运数如何,且待俺算上一算。”
那道人掐指一算,又喜笑颜开,道:“你我能够在此相遇,果是有缘!呸,什么有缘,分明是你的福气才对!待俺好生安排一下,这件大事倒多半要着落在你身上。看你自地火混沌中生出,也没个名姓,也罢,且待俺赐你一个响亮的名号……”
也不待神铁抗辩几句,那道人一只短胖肉爪已摸将上来。神铁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灵识就此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章十六苍生下
如此也不知过了多久,终在一片绵绵细细的血腥气中,秉性中的凶厉令它苏醒过来。那正是纪若尘击杀第一个修士的时候。初醒时分它仍有些浑浑噩噩,直到得了枯竹的精血滋养,方算完全清醒过来。所以直到这一刻,定海神针铁才现出了本来面目。
神铁与璇龟相处百年,多少通了一点人情世故,知道这世间众人多是敬神畏鬼、欺软怕硬的主,于是在现出真身之前召云唤风,引得天雷紫电绕身飞舞,先壮壮声威再说。
铁棍滔滔回忆至此打住,纪若尘却觉得它言犹未尽,顺势问道:“那道人说有件大事着落在你身上,是什么大事?还有,那个名号有多响亮,说来听听……”
猛然一阵腥风吹过,铁棍似乎发出一声怒啸,尘字中血光大盛,阵阵凛冽杀机涌动,如潮水般向纪若尘涌来!在这涛涛杀气之前,纪若尘只觉自己有若一株海草,神识随时都有可能被杀气吹散。耳边最初响起的是阵风啸音,随后就变成了千千万万生灵的喊叫,嘶吼,咆哮。这股巨声混在一起,起初还有若千百个霹雳在耳边炸响,到后来竟然变得无声无息,只有无数无形的震荡狠狠冲刷着他的神识!
涛天杀气来去如电,当头一个巨浪掀过,就消得干干净净。
杀气褪去良久,那些怨灵生魂的吼叫仍在纪若尘耳边徘徊不散。纪若尘心下骇然,若不是听了神铁的过往轶事,只看这些杀气,定会以为这根神铁不知屠戮过几千几万生灵。
神铁收了杀气,语气忽然变得冷硬起来,道:“就这样吧。今后你最好能变得杀伐果敢些,给俺多找点血食来,不然俺饿得厉害了,说不定哪天就吃了你。”
话已说完,神铁收敛了光芒,自行飞回纪若尘背后,又归于沉寂。
纪若尘静立片刻,忽然笑了笑,继续向头行去。对于神铁的威胁,他倒并不太放在心上。这两年来他已在生死之间徘徊数次,早不把生生死死放在心上,又何惧一根铁棍?所谓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就是这个道理了。另外以神铁的灵性和道力,若真要吃了自己,只怕早就动手了,何必等到现在?
纪若尘一提道那件大事,以及神铁的响亮名号,似乎定海神针铁就勃然大怒,这当中的缘由,日后有瑕,倒是要细细探究一番。
有念及此,纪若尘似乎感觉到背后的神铁隐约震动了一下,然后又沉寂下去。
这次东行,可谓一路坎坷。纪若尘但见市镇村庄渐渐繁华,仍有盛世煌煌景象。然在路边也偶见饿殍,村边镇外,时常可见成群结队、衣衫褴褛的游民,他们目光茫然,全不知明日之餐现在何处。有时会有车轿路过,前导的随从骑士一个个衣甲鲜明,膘肥体壮,执鞭纵马,将道左聚集的游民哄散,免得他们身上的气味冲撞到了车轿里的老爷太太们。
官道旁不到十丈,就是大片望不到边的良田。此时寒冬初过,田里的土刚翻过一遍,泥土清香混在风里,让人说不出的神清气爽。这一块块良田,入秋时就是大担大担的粮食。
上山修道前,纪若尘小小年纪就曾流落天涯。他当然知道这冬末春初时风光是最好的,但对天下贫苦人来说,这也是青黄不接的日子。本朝明皇治国还算有方,前面几十年天下太平,号称盛世,江南又素为鱼米之乡,纪若尘倒没想到还未到最艰难的时候,一路上就已经有如此之多流离失所的饥民。回想过去三年,还算风调雨顺,也没什么大的天灾,路边怎会有如此多的饥民?
纪若尘也只在心中略有疑惑而已。这几年他一心只在修道炼丹,勇猛精进上,哪里学过什么治国齐家的大道理?何况能够驻足看一看苍生黎民的生活,也算难得的闲瑕了。
江南富庶,又山清水秀,多的是气脉灵动的名山,修道门派自然也不少。经历过枯竹的追踪后,纪若尘早已发觉天下局势已截然不同。前几次下山时,那些零零散散的小门派畏惧道德宗千年积威,根本不敢出死力与道德宗相斗,更怕结下不解仇怨。号称天下围剿道德宗,但组织上其实是一盘散沙,除了一些边缘旁支弟子外,道德宗根本没怎么受损。一些在山外行走的本宗弟子有时含愤出手,反而让那些小派死伤惨重。
可是这一次不光是各门各派组织严密,而且门派中许多闭门清修的人物也纷纷出山,比如重楼派的贾似道,又如枯竹。特别是枯竹道行深厚,就是放在道德宗本山排名也当在前七十之内,可是出身却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派,至少纪若尘还分辩不出他的道法来历。这等人都开始出山围剿道德宗,这形势还不明显吗?
“显然,你为鱼肉,人为刀俎。”
某次大战之后,或许是血食吃得满意,铁棍终于开口就当前时局下了论断。
这几日来他只消亮出道德宗弟子身份,就似捅了马蜂窝,足可把方圆百里内的修士们都惹出来。好在邪修们素来不与正道共同行动,倒多少给了纪若尘些喘息的余瑕。
纪若尘从不与成群修士正面相斗,只是放下了话,但与道德宗为敌,此仇不死不休!每一次逃脱围攻,纪若尘都将参与围攻群修的门派暗暗记了下来。一旦路上遇到了这些门派落单的门人弟子,则或暗袭,或强攻,定要斩尽杀绝,不留余地。
纪若尘身法神鬼莫测,掌中定海神针铁恢复灵性后威力大增,一击之威可谓惊天动地、碎石裂山!那些被他偷袭的修士道行都不怎么样,又是措不及防,如何挡得一击?
每隔两三日,总有修士折在纪若尘手里。虽然神铁但凡遥遥感应到左近有大群修士,就叫嚣着要去取血食,可纪若尘完全我行我素,不为所动。神铁虽不满意,不过隔日总能有血食入口,勉强满足了它的底线,没有彻底显出凶性来。
神铁其实也帮了纪若尘大忙。那些折了门人的门派想要报仇,几次埋伏了大队人马在左近,然后派一两个门人当诱饵,想要引纪若尘出来。可能是想血食心切,定海神针铁隔上百余里就能感应到大群修士存在,于是催着纪若尘前往取食。纪若尘得了提醒,当然趋退远引,让那些修士们空自埋伏数日,等得心焦火燥时又得到了纪若尘在数百里外杀人的消息。
如此过了十余日,整个江南修道界已是一片大乱。随着贾似道和枯竹的死讯传开,一众修道门派更是人人凛然,心底暗生恐惧,于是严格约束门下弟子不得单独行走江湖,道行低的更不许出山门半步。道行有成的群修则加紧动作,一面四处巡行探察纪若尘行踪,一面在各处设下埋伏,坐等纪若尘上来送死。
这一日风和日丽,武当山南麓一处无名山谷中清气隐隐,六七名修士或站或坐,散落于山谷各处。他们在此设伏,只消百里范围散布内的眼线发现纪若尘行踪,就可赶过去一举擒杀。
众人皆是炼气之士,但在这山谷中枯等五六日之后,也有些心浮气燥,十分盼望能有纪若尘的行踪信息。
众人这几日运势看来不错。
正心焦际,忽然远处传来一阵沙沙的脚步声。群修闻声望去时,只见一人步进山谷,徐徐向众人行来。
午后骄阳正烈。迎着日光望去,群修只能看到来人身影轮廓,连面目都看不大清楚。但那根黑气缭绕的铁棍众人不可能不认得。
“纪若尘?!”一名老者瞳孔急缩,一口喝破来人身份。
那人并不答话,仍向群修行来,脚步并未见疾,速度却是越来越快。老者长眉颤动,此刻直面纪若尘,他仍感觉不到对方身上分毫真元气息,也难怪江南修道界出动这么多人力物力,这许多时日也捕捉不到纪若尘行踪。
然而那根铁棍宛如有灵气,散发的杀气如有实质,若一根根钢针刺在老者身上。
老者纵横半生,自不是简单人物,当机立断,一声清啸有若凤鸣,直冲九宵!
众修早准备多时,此刻得了命令,诸般法宝道术如风卷雨疾,向纪若尘迎头罩下。当头袭来的是一把飞剑和两道红莲业炎,又一块锦帕当空落下,两根捆仙绳分从左右袭上。老者更是双目皆赤,胸口鼓起一尺高,满面通红,随后口一张,团团五色真火裹着一颗金丹冲出,直向纪若尘眉心击去。
这老者竟然一上场就喷出内丹,欲与纪若尘决一生死!
纪若尘虚握着定海神针铁的五根晰长手指骤然一紧,团团黑气立时被神铁吸得干干净净。他步伐不变,速度却一提再提,连跨三步之后,身影已快得有些模糊。
面对众多法宝道术,纪若尘不闪不避,定海神针铁高举过头,骤然一声大喝,一棍击在老者内丹上!
群山间忽然响起一声悠长深远的钟鸣……
只在刹那,一道黑气已在山谷中蜿延穿过,凝停在山谷的另一端,慢慢现出纪若尘的身影来。
他负起神铁,默默向东行去,再未向身后望上一望。
残阳如血,映得谷中草木一片艳红。纪若尘方才立足处,青草早被鲜血染赤,但在这浓红似血的阳光下,这一片青草也渐渐融入整个山谷的血色当中。
“痛快!痛快!……”山谷早已沉寂,只有定海神针铁深厚的声音仍回荡不休。
直至月上林梢,才有修士寻到了这一片山谷,但见谷中伏尸处处,血气弥天,自此江南道上,又是一番人心惶惶。
自吟风重归青城,这青墟宫中的清气就一日浓过一日。漫山老木生枝,枯山涌泉,云蒸霞绕,瑞兽来朝,眼看着一个人间仙山已有了三分模样。
青墟宫上下,人人修为皆是大进,就连那些天资愚钝的火工杂役,修道也有进境,颇有些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之意。
吟风整日不是靠着飞来石小憩,就是远眺茫茫云海,行踪从不离飞来石百丈范围。飞来石顶,顾清被一团青气托着,浮空而坐,双目似闭非闭,正修习无上天道。遥遥望去,那团青气恰如一朵莲花,顾清坐处正是莲心。
冷月凄风下,吟风正凭崖远眺,在他双瞳之中,芸芸众生正忙碌如蚁,虽入夜也不得息。他心头忽然微微一动,于是回头向飞来石顶望去,正看到顾清徐徐张开双眼。
吟风双眉微皱,道:“清儿,这一道金丹该当养足三十六日的,现下还差三日,你怎么就出关了?”
顾清似没听见吟风的话,只望向遥遥东方,片刻过后,方才道:“我忽然有些心悸,应有凶物出世,所以出关来看看。”
吟风向东方望了望,淡然地道:“区区一块太古顽铁而已,掀不起多大风浪。你提前出关,道丹还不圆满,须得再养七十二日方可。”
顾清似若有所思,又道:“唤醒一块定海神针铁当然不是什么大事。不过他此行是为了取回灵气之源,这可不是小事。天机地气各有其所,现在天下二十四灵穴已被道德宗破了三处,若再加上这一处,则天地气运崩坏,必然天下大乱,神州涂炭。”
吟风皱眉道:“生灵涂炭又如何?你尽快修成紫府仙身,与我羽化飞升,了却了这百世轮回的因果,方是大事。你我同归仙界后,有千万载的时光同参天书奥义。大道茫茫,众生如蚁。在无尽仙道之前,什么黎民苍生,都不过是些浮世尘埃罢了。”
顾清长身而起,伸手一招,身上青气汇聚一起,化成一柄古剑,自行飞入她手中。她纤指轻抚着剑柄上的纹路,沉思一刻,方道:“我于这世间轮回百次,却不忍见苍生受苦。待我先将他拦下,再回来闭关吧。”
她语声一如以往的淡漠,也如以往的绝决。衣袂飞舞中,顾清凌空步虚,已向东方行去。
吟风望着顾清的背影,淡道:“若纪若尘不肯回头,那又如何?”
“若果真如此,为天下苍生故,我剑下不会留情。”顾清的声音在峰上缭绕,人已渐渐隐没在夜色之中。
“如此就好!”吟风点了点头,伸手当空一指,顾清的古剑遥遥发出叮的一声啸叫,似与他这一指相应和。
顾清似是一无所知,安步在夜色中行远。
夜风抚峰,浮云掩月。
也不知在峰顶立了多久,吟风方一拂袍袖,咄的一声轻喝,眼前立刻现出一团光雾,雾中隐现一个阴沉沉的所在。光雾转瞬即逝,内中景物吟风却已看得清清楚楚。
吟风摇了摇头,暗道:“但凡天下灵穴必有凶兽镇守,倒没想到这处灵穴中竟然守着一条碧甲璃冰龙。嘿,别说区区一个纪若尘,就是道德宗那几个真人单独遇上了它,多半也得落荒而逃。有这头凶物镇守,这个地方看来非是一般的灵穴啊!”
“既然有此龙镇守灵穴,那纪若尘道行低微,如何能够识得这头上古妖龙的气息?定然是冒失撞上门去,化作妖龙口中食粮罢了,又何须你走这一遭?你倒是用心良苦,唉!”想到此处,吟风不禁轻轻一叹。
他又向东望,目光刹那间穿越千山万水,落在了碧甲璃冰龙藏身之处。
那碧甲璃冰龙所居处是一片幽幽大泽,再远些就是终日为茫茫薄雾重重锁起的大海。纵是以吟风的目力,也看不透海上终年不散的云雾。
向海雾凝望片刻,吟风收回了目光,暗忖这尘间果然烟波诡鹬,处处藏龙卧虎。他知道那片海名为无尽海,是天下三大妖族聚居的凶地之一,可是内中藏着哪些厉害的大妖,却始终看不透。偶尔,吟风也会起一线争胜之心,想要到那无尽海中走上一走,看看里面躲着的究竟是什么厉害人物,居然连自己的目光都望不穿、看不透。不过这念头也就是想想而已,于这最后一世的轮回中,吟风早不将这尘间的事挂在心上,自然也懒得理会一个只会窝藏一隅的区区妖怪。
忽然,吟风心中又升起一线喜意:“或许是这头妖龙的巢穴太过靠近无尽海了,所以她才未能看透灵穴中还藏着这头凶物!”
此刻在无尽海中,却不似表面上那般平静,一声声长的呼喊轻易就穿过数百里的海面,相互传递着讯息。
一处海面上忽然涌起一团黑浪,一名肩扛双头狼牙棒的洪荒卫破水而出,铜铃似的凶目四下张望。
本来平静的海面猛然涌起数道大浪,道道浪涛皆指向一处,汇成一道冲天狂浪,直上百丈高空,方才落下,恰似下了一场暴雨。
浪消后,海面上已多了六名形态各异的洪荒卫,一齐向无尽海边缘行去。
先前那名洪荒卫高叫一声:“四队长,你们这是去做什么?”
六名落荒卫闻声停步,其中最高大的一个回身道:“二十六,你不好好地守着小姐,跑上来干什么!一大人说我们外面有一头什么碧甲璃冰龙,看着挺碍眼的,让俺们几个去把那蠢物捆了,找个没人的角落一扔,先饿它个几年再说!俺要急着办事,没空和你多说!你速速回海底去守着小姐,如果小姐多吃了一点苦头,嘿嘿,哼哼,俺就向老五把你给要过来,非得好好操练你个几十年不可!”
二十六吓得一阵哆嗦,凶焰立敛,匆匆忙忙沉入海中。
章十七相见
这一日朝露仍在、旭日方升,纪若尘口鼻中喷出一缕青气,缓缓张开双目。迎着他的,是满眼金白阳光。他挥袖起身,步出藏身的山洞,不疾不徐地登上峰顶,凭峰遥望。
此山已近东海,遥向东望,但见一轮红日刚出,将半天云海染得火红。云海下方,隐约可见一片大泽,泽上烟云弥漫,将这片大泽本来面目藏于其中。烟水气隐现青黑,凝而不散,兼有阻挡目力神光窥探之功,并非寻常水雾。
大泽再向东去,只见一片苍茫。那里即是天下三大绝地之一的无尽海,纪若尘并不陌生。
登峰之前,纪若尘在山洞中枯坐一日一夜,将自下山以来经历的每一场斗法都细细回思过,对方的门派、得意道法、专用法宝、特殊战法皆未放过,然后再与自身修习道法以及读过的道典相互印证,反复推敲对方道法的得失之处。如此下来获益良多,甚而有几个小门派的修炼方法都被纪若尘推演出三四分来。
三清真诀实不负天下第一道典之名,浩浩然如北冥大水,天下虽有万般修炼法门,但在这片平滑如镜的无边大水前,都清清楚楚地倒映出来。以北冥之大,纵是泰山琼州也能倒映如画,何况这些零散小门派的功法?最多也就算得上一二土丘罢了。
一日夜之后,纪若尘胸中已有沟壑,出洞之时,尽管真元道行未有寸进,然则气度已有所不同,少了一分狂放杀伐,多了一分莹润内敛。
此时登峰远眺,纪若尘但觉天地从未如今日之宽,若在昨日,必定引吭长啸,一舒胸臆。但今时今日,只是淡然一笑而已。
他凝望水泽上变幻莫定的云气,面色渐渐凝重。纪若尘的眼光今非昔比,渐渐看出那片大泽上的水雾中有一缕若隐若现的妖气。这妖气十分隐晦,分毫也不张扬,偶尔浮现,只见道道青黑烟气透出,盘旋数周,有如数道黑龙飞舞,眨眼间又散了去。
天下大道殊途同归,人与妖修炼法门不同,本质与目的却都是一样的。就是修行过程中的几大阶段,仔细推敲其实也有很多共通之处。道德宗妙隐真人留下的寥寥几篇文字中,就提到过人妖修行大道其实并无不同,只是世上修道之人多半狂妄自大,以正统自居,瞧不起天下妖族,其实不知如此一来,实等如是为自己设下篱笼,局限了今生成就。
当然人妖也有所别,人得道飞升最多需要数百年,而妖族飞升起码也得千年,这也就成了修道人瞧不起妖族的一个理由。
纪若尘与青衣相处日久,曾亲眼见识过洪荒卫的厉害,当然不会如那些俗人般对妖怪有偏视之意。水泽上空隐现的妖气淡而不散,威而不厉,浸浸然有包容万物之意,实是非同小可。那水泽中盘踞的妖怪已修去已身凶性,道行日渐圆满,也不知花了多少年才到此地步。
据神州气运图所示,灵穴就在这片水泽深处。纪若尘虽然本领大进,但也知想从这等巨妖镇守下取得灵力之源,那是妄想。
他沉吟片刻,感觉以自己的身法与凝息之术,或许可以瞒过这头巨妖,悄悄潜入水泽中察探灵穴。但妖与人不同,多数妖族灵觉远超人族,纪若尘至多有四成把握可以潜进水泽。
“四成把握吗?”纪若尘皱了皱眉,随后又舒展开来,自语道:“四成把握也不算小了。何况看这妖气,肯定是个得道之妖,实在躲不过去,说不定还可以打个商量什么的。”
他束了束道袍,就准备下峰。从绝峰上望去大泽并不遥远,然则一路走过去,至少也得大半日功夫。许多妖族都是昼伏夜出的性子,因此夜探水泽并不是个好主意。
纪若尘刚刚迈步,忽然一道山风扑面吹来,风清而冷。又有数点晶莹水滴自天而降,打在纪若尘足尖前的岩石上,撞出了数朵细小如冠的水花。
“下雨了?”纪若尘望着山岩上的水迹,双眉渐锁,面色罕见地凝重起来。
他缓缓抬头,望向天空。上方刚刚还是碧空如洗,这一刻不知何时已聚起数十里方圆的云团。云团中心厚重,向四周渐伸渐薄。依常理看,如此厚重的云层早该是深黑如铅,但这团云却是亮白的异乎寻常,反将山峰映得半点阴影也无,就如云中藏着一轮炽烈无比的骄阳一般!
风静而云动。云团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飞旋扩张,并且不断下落。降至纪若尘上方不足百丈时方始停止下降,此时云层早已扩张超过百里,纪若尘环顾一周,除东方还能透进一抹霞光,其余天空都被茫茫云海所笼罩。
翻天覆地的变化,不过发生在数下呼吸之间。
云层越来越亮,将山川林森照得通明,再无丝毫阴影存在。纪若尘不再望向天空,而是抬起左手,掌心光莹如玉。云层的天光映射下来,将他左手染上一层若隐若无的淡紫色。
望着这似曾相识的淡紫,纪若尘脸上浮起一层淡淡的阴翳。忽听得声喀嚓如铜镜破裂的轻响,十余道紫色电光若道道长蛇,蜿蜒自云天横过!
云团中心处悄然散开,紫火天雷自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结成七个雷珠,环绕飞舞,托着顾清自云层中徐徐下落。
经日不见,她依然素衫一袭,浑然不染半丝尘间烟火气,若不是那丝缕说不明、道不清的牵连,纵然她立在面前,纪若尘如闭上双眼,也会浑然不觉她已来了,只会以为前方是茫茫群山大川,扑面而来的浩荡天风又强了一线而已。
若说有什么分别,那就是她那双空明眼眸所倒映的山川万物、天风浮云,偶尔会有一道天火自空落下。
顾清长袖一拂,漫天雷云天火顷刻间化得干干净净,就这么云淡风清地落在纪若尘面前,距他不过三尺。
纪若尘嘴角泛起一丝苦笑,叹道:“你来了。”
顾清点了点头,淡道:“我来了。”
两句话之后,两人同时陷入沉默,纵以他们绝世的天资,竟也找不出第二句话说。
三尺之地,伸手可及。然而咫尺天涯,如此距离,却不知何年何世方能缩近。
良久,纪若尘忽然长出了一口气,微笑道:“你不是在苦修天道吗?突然过来找我,总是有事的吧。”
你看,见面原来就是这么容易的一件事啊!纪若尘心底暗自自嘲着。虽然午夜梦回之时,他曾无数次想起若有朝一日得能再见,那情那景,该是何等模样。可任他想了无数次,也没想到这一刻真的见了,其实根本没那么复杂。
原来,相见如此容易,如此简单。
素来万事万物成竹在胸的顾清,不知怎地,竟然就被这一句话给问住了。她淡色的双唇微张,凝结了一刻,方道:“若尘兄,敢问此去何方?”
这句话一出口,不光是纪若尘凝滞了一下,就连顾清自己似也怔了一怔。
恍然间,纪若尘仿如又回到了从前,他怀抱厚厚道典回到自己书房时,惊见了那安坐主位、素衫如洗的她。她曾读过的《太平诸仙散记》,此刻仍被他放在书架上特别的位置,从未再动过。
那一个早晨,阳光温润淡和。
还记得,面对目瞪口呆的他,她说的第一句话是:“若尘兄,不必客气……”
昨日今时,同样的称呼,可其中的意境已截然不同,相距之遥,恰如冥山炎海。
当日两人一言一谈,一举一动,如流水般自纪若尘心头流过。
纪若尘抬起了头,迎上了顾清的目光,面上的笑容也变得洒然自如,道:“在西玄山呆得闷了,现在天下大乱,所以下山四处走走,也是个历练。”
顾清凝望着纪若尘,但见他与自己坦然而视,目光中没有分毫的游移闪焕,当下暗叹一声,问道:“若尘兄此次下山游历,手上的孽缘又多了不少吧?”
纪若尘左手提起,这只手纤而有力,肌若凝脂,隐约有光华流动,正是道行小有所成的标志。
他望着自己的手,微笑道:“本来孽缘就不算少,也不在乎再多个几十件的。何况那些人修为不足,却不自量力,四处捕杀我宗弟子,皆是可杀之人。杀些可杀之人,我又何愧之有?”
顾清眼中光影流转,重又转为淡漠,道:“我辈修道之人,当上体天心,以天下为念,以众生为怜,如此方有望得证金仙大道,羽化飞升。若尘兄,你如若把持不住自己的杀心,不说今生,怕是十世百世之后,也无缘仙途。”
纪若尘失笑道:“千百年来,得道者不过寥寥数人,大道又何其飘渺无凭?再说修仙路上人多,也不独少了我一个吧。”
一句话说完,纪若尘定睛望住顾清双眸,目光转亮,有如实质,冷然道:“道德宗本来领袖修道诸派,现下却成天下修士围攻道德宗之局。明皇那道圣旨于修道之士而言,实与一张废纸无异。何以转眼之间,时局就能如此急转直下?我虽然年轻识浅,也知道这当中真正的原因其实是我宗惹了仙怒,才招致了这等祸事。普天之下,与这仙字最沾边的,该就是青城山上坐着的那位了吧?”
顾清轻叹一声,散去了身周与天地浑然一体的淡漠,道:“道德宗倒行逆施,实是天下祸乱之源。如若放任不理,则不出十年,天下必然大乱。那时生灵涂炭,不知要延续多少年。你不知个中情由,这也怪不得你。他……他这样做,实是有道理的。”
纪若尘眼中闪过一丝落寞,转头望向茫茫群山,静观云岚起伏、涛生云灭。片刻后方道:“自我修道之时,就不断有人告诉我大道苍茫、众生如蚁的道理。修道之士有大神通者足可移山填海,于是在我辈中人眼中,世间凡俗皆是庸庸碌碌,为一点生计奔波终生,说不出的可怜可叹。其实天下修道人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那居于上位者不过略示了心意,他们立刻争先恐后的甘为驭策,真是可叹,可笑!”
顾清摇头道:“这事非是你想的那样。唉,无非是泄露仙机而已,我就与你说了吧。若尘兄,昔日洛阳大劫,那幅神州气运图最后在机缘之下落入你手。其后道德宗诸真人令你下山探寻灵力之源所在,共是三次,我未曾说错吧?”
早于初见之时,纪若尘就知顾清神通广大,实是莫测高深。此刻自己行事被她一一道破,也不觉得奇怪,于是点头道:“正是如此。”
“那神州气运图出自九幽黄泉,岂会是什么平和正大的神物?”顾清顿了一顿,似是回想着什么,片刻后道:“此图能够感应天地气机运转,追踪灵穴气眼所在,本不该是这世间之物。既然此图落于你手,那即是惟有你能够借助气运图感应到灵穴所在。你每探明一片灵穴所在,道德宗诸真人随后即到,将灵气之源取了去。这灵气之源其实于修道者也无多大用处,但每被取走一个,就是破了一处灵穴。天下共有二十四处灵穴,每三处对应一个卦象,以应先天八卦。道德宗破了三处灵穴,实际上已毁了一个卦象,天地间均衡已失,乱象渐显。所以他才说,道德宗实是天下祸乱之源。”
顾清向前一步,与纪若尘并肩而立,遥望东方茫茫大海,道:“你一路东行,为的想必是又一处灵穴了。现在局势还能够勉强补救,但你若再破一处灵穴,则三年之内,天下必刀兵大起,你就真的忍心?何去何从,现在你可是想明白了吗?”
纪若尘与顾清并肩立着,鼻尖隐隐可嗅得到她的气息,一时心境有些恍惚。但一想起她到来时漫天紫电狂雷的景象,不知为何,心底一缕不平悄然升起。
“弄到天下大乱,于我道德宗又有何好处?灵力之源这等神物,向来是有德者居之,我道德宗本就领袖天下,取也就取了,有何不该?不过,究竟是仙人厉害啊,说一句我宗是天下祸乱之源,我们就不得不是祸乱之源了。苍生如何我还未看到,倒是如今群修围攻西玄山,呵呵,难道就不算天下大乱了?这场人祸的源头,又是在何处?”纪若尘冷冷地道。
不待顾清回答,纪若尘又淡淡地道:“天下苍生死活,你又何曾真正放在心上过,现在却张口闭口要上体天道仙心?纵是真仙人,就能一言而定我宗上下三千人生死?你与仙人日夕相处,道行自然是大进了,这仙威也借得不少哪!我纪若尘虽然不才,却是不服。”
顾清怔然,欲言而又止,终于轻叹一声,轻声道:“若尘,纵是真仙,也有不得已处。今日此路不通,你……还是回去吧。”
纪若尘凝望东方天际渐渐凝起的浓云,脸上泛起有些奇异的笑意,道:“如我不肯回去呢?”
顾清唇色淡了些许,横迈一步,拦在了纪若尘身前,道:“那顾清惟有得罪了。”
她素手一张,呛然一声龙吟,古剑已自行从鞘中跃出,落入她掌中。古剑朴实无华,然而剑身中隐隐透着紫芒,仙威含而不露。
纪若尘后撤一步,足下如踏冰面,瞬间滑退十丈,已将定海神针铁提在手中。
望着顾清,纪若尘忽然笑问:“你会杀我吗?”
顾清面容如古井不波,古剑斜指地面,道:“你若就此回山,我当然不会为难你。”
纪若尘定海神针铁遥指顾清,微笑道:“我当然不回去。”
顾清双唇已几无血色,古剑也握得越来越紧。似是不堪重负,古剑忽然一声鸣啸,剑身透出无数细小紫电天火,偶然有一丝紫电逸出。
望那紫火天炎,纪若尘寂然,寞然,也悄然握紧了定海神针铁。
忽然嗡的一声轻响,神铁自行震动鸣叫起来,东摇西摆,就是不肯指向顾清。在纪若尘神识之中,神铁的神识早已在大叫不休:“你还不快逃!那……那可是仙兵!俺过往是说过你性情懦弱、不堪大用,让你多些杀伐,但俺可不是让你去送死!你现在过去,就是送死,送死!”
识海深处,纪若尘从容道:“你这顽铁,以为今日还容得你乱来吗?”
刹那之间,纪若尘体内各处玄关窍要大开,真元狂涌而出。真元之中不断泛射出星点幽火,最后在纪若尘心窍处凝结出一朵细小火苗来。火焰色作蔚蓝,又透着苍白,无声无息地燃烧着。
这朵心炎一出,无数真元就如飞蛾扑火般汇聚而来,环绕着心炎急速旋转不休!
纪若尘胸前道袍忽然破裂,只见心口处皮肉绽开,一道心头碧血猛然喷出,洒在定海神针铁上!
碧血一沾棍身,神铁仿如痛苦之极,登时尖啸起来!
“你疯了!真是疯了!放俺出去,俺不要一起死……”它的狂啸迅速黯淡下去,显然意识已被纪若尘压向了识海的无尽深处。
镇压了神铁的反抗,纪若尘目光清明,当下深吸了一口气。这一口气吸得如长鲸饮水,竟引得群峰回响。
纪若尘提棍,踏步,一步而到顾清面前,神铁势挟万钧,当头击落!
他落足处绝峰震颤,这百丈孤峰,竟自中裂开!
以顾清之能,也未想纪若尘这一击竟是如此猛恶、如此决绝,不留分毫余地。但看他杀意涛涛,如狂潮直落,威势实比神铁还要猛恶三分,势要一击之内分生死、断阴阳!
一击之威,堪称惊艳。
顾清也无余瑕思索,当下古剑上引,在神铁上轻轻一挡,此时她修为何等厉害,登时将神铁荡开。古剑犹有余力,就势一转,向纪若尘胸口刺去。这一剑去势也不甚急,从容淡定,自是顾清一向之风。
可就在这一刹那,顾清忽然看清了纪若尘的双眼,那是怎样的一种眼神啊……
淡定如她,心智刹那间也是一阵恍惚。
待她清醒过来时,古剑已在纪若尘心头穿过!
古剑入体一刻,纪若尘只觉剑身中透出熊熊天火,瞬间已将他全身血液煮沸!双眼望处,早已是一片血红。那火焰燃到了极致,已化作无穷尽的光,充斥着他肉身和神识的每一个角落。
他竭力四顾,周围景物早在烈焰强光中扭曲得不成样子。四下皆是片片废墟,恰是一座焚城,哪里还是刚刚决战时的孤峰?
而他此刻身处焚城中央,意识有如一把细沙,以快到不可思议的速度在消逝着。透过熊熊烈焰,他看到,那让他痛到无法呼吸的身影正逐渐远去。
在最后的时刻,他忽然感觉到从未有过的轻松。恍然间辰光倒流,又回到了她离开西玄山的那一日。
那日她曾嫣然一笑,如是道:“我也就是在你面前,才会装装温良娴淑。”
章十八不若怀念
于幽幽冥冥中不知飘浮了多久,那些魂识才总算凝聚起了一点,于是乎一线灵智重行照亮了那浑浑噩噩的识海。
“我这是……在哪?”
第一个想法如是浮现,尽管他已能够感觉得周围的情形,但一切仍如在云里雾里,模模糊糊的只能看清一点轮廓。意识如沉在水底,每一下跳跃都十分滞涩。隐约间,他又似听到一声尖厉的嘶叫刺破水面传来。尖叫如针,下下都刺痛了他,每被刺一次,他就会感觉到自己的力气流失了一分,周围的景物也模糊了一分。
他本能地感觉到了凶险,于是借着一下刺痛,意识猛然一颤,若一尾受惊的大鱼奋力跃出了水面!
周围的景物立刻清晰。这是一个灰蒙蒙的世界,一切景物都是不同层次的灰色构成,天空深邃无际,大片大片似乎是云的浓灰,环绕着天空正中一个无比巨大的黑洞缓缓旋动着。天空正中的那片黑深不见底,气势庞翰无边,纵然是他曾经见过最雄伟的山峦投进去,似也如一颗石子投入大海,片刻就会消得无影无踪。
“这里哪里?”
这个念头刚浮上来,一阵极为难当的刺痛又伴随着尖叫声而来,只是这一次他的意识已浮出水面,是以听起来尖啸声何止大了十倍?这立刻唤醒了他对于危险的直觉,于是侧目望去,只见旁边漂浮着一个淡薄的影子,影子上端有一个时隐时现的狰狞面孔,一张嘴不成比例的大,影子下端则有如烟气,模模糊糊的,时聚时散。此刻这道影子正张开大口,声声尖啸向着他狂喷而来,然后又是一口咬了上来!
惊恐之际,他急忙挥手扑击,却发觉自己根本没有手!这一惊非同小可,战栗过后,他的神识又清醒了几分,这才“看”清了自身的状况。
他其实根本没有双眼,所见的一切皆是直接感觉出来,因而只要他想,就可以看到身周各个角落。
他也如对面的鬼影一样,身体只是一片淡而稀薄的影雾,甚至比之对方还略要暗淡一些。那鬼影一口咬下,就从他身上撕下一团影雾,大口吞了下去,于是他身上的影雾又变得稀薄了一些。
生死存亡之际,极度的恐惧驱使着他同样一声尖啸,张口反向对面的鬼影咬去!一口咬下,如同吞了一口极度粘湿的水雾,说不出的难过恶心。但那水雾入口,身体上虚弱的感觉登时消逝了不少。他立时知道这样做是对的,竭力吞下水雾后,又是一口向对面的鬼影咬去!
两个鬼影你一口我一口相互咬个不休,拼命撕扯着对方身上的影雾,直到一方倒下才会是尽头。
就在距他们不远处,声声尖啸此起彼伏,三团鬼影围着中间一个鬼影正在疯狂撕咬着。中央那团鬼影不住发出悲鸣呜咽,徒劳地反抗挣扎着,偶尔回咬一口,却根本无济于事,只能看着自己的影体被三个鬼影不住撕食,迅速淡薄。终于,它发出最后一声哀号,影体爆成一团轻烟,转眼间被厚重阴湿的风给拂走。
分食过后,三个鬼影明显的膨胀了一些。它们对峙了一会,似乎是在衡量对手的强弱,然而显然是互相忌惮,于是分向三个方向,各自找了一个单薄得多的鬼影,恶狠狠地咬了上去。
这是一片广大无边的荒野,沉沉的雾气锁住了荒野的边缘,纵是极目眺望,也只能看出数百丈去。荒野上尖厉的啸叫此起彼伏,无数的鬼影漫无目的的在荒原上游荡着。它们显然感觉迟钝,往往对三四丈外的事物就全无所觉。鬼影们互相遇上了,立时就会撕咬扑击在一起,直到其中一个被完全吞噬才算罢休。鬼影中也有明显强壮的,四处捕食着弱小的鬼影,它们不光是力量上强壮,感觉上也要敏锐得多,往往在猎物还未发现时,它们就已经扑了上去。
荒原的土松散而又充斥着湿气,湿气汇聚,形成了一潭潭的小泥塘。泥塘中时时翻涌水泡,每一个水泡破裂,就会冒出一缕黑气,化成一个新生的鬼影。偶尔土层也会鼓起,土包破裂时,大团黑气涌出,转瞬间就凝成数以百计、大小不一的鬼影。鬼影们一旦清醒过来,意识深处的进食本能就会驱使着它们向同类扑去。
他感觉自己与鬼影有所不同,哪怕现下正在与对面的鬼影疯狂互咬。他隐约明白不同之处在哪里,对面的鬼影只是凭着本能在行事,而他知道自已在做什么。
可这点灵觉上的优势并不能给他多带来什么东西,在与鬼影的互咬中,他早已处于下风,身上影雾补足的始终没有被撕去的多。
“必须想个办法!”初始的恐惧此时已逐渐消去,代之以奇异的冷静,他的意识有如浸在一盆冰水之中,旋动的越来越快,灵觉能够感应到范围也越来越广,从三丈、五丈一直到将方圆十丈之内的事物都清晰不漏地映在他的意识之中。
区区十丈之内,就有二对鬼影在互相吞噬,另有三只鬼影正四处飘荡。“看”着另外那些只知拼命撕咬的鬼影,他心底忽然涌上一个想法:“须得攻击要害!”
鬼影虚无飘渺,有如一团雾气,要害又在何处?它们全身上下惟一有些不同的,就是那张时隐时现的脸。
他忽然停下了动作,任由那鬼影咬在自己身上。鬼影狠狠扯下他身上一团雾影,显得欢愉之极,面孔愈发的清晰起来。
他猛然张开全身上下惟一显得清晰的嘴,狠狠地咬在那张面孔上!
“呀!!”鬼影松开口中咬着的一团雾影,凄厉地一声尖啸,全身抽搐不已,竭力想把面孔从他口中抽出来。
此时他已比初有意识时虚弱了很多,那鬼影十分坚恝,急切间咬不下来。
“撕?”
他意识中闪过这样一个想法,于是口中不松,身体本能地全力后退。鬼影又是一声尖号,大半片面孔已被他从身体上扯落!
失了面孔的鬼影不住号叫着,在地上滚来滚去,身体上的雾影时时逸出一片,消散在空中。行将灰飞烟灭的鬼影再也没有了反抗能力,甚至不知道刚吞下了它半边面孔的他已飘到旁边,正张开了大口……
完全吞噬掉这个鬼影之后,他感觉自己的意识又变得清晰了少许,身体也变得更有力量。四下望去,那些游荡来去的鬼影也不再显得那样狰狞可怖。他已经隐隐地感觉出这些鬼影力量也有大小不同,有些好对付,另外一些则让他感觉到恐惧。
相较之下,那些新从土中冒出的鬼影是最弱的,而且在身体凝聚成形后要过一会才开始有所动作。
运气使然,恰好一个鬼影就在三尺之外生成。他没有犹豫,立刻扑了上去!果然,直到他扯下了这鬼影小半个身体,新生的鬼影才有所反应。它的脸刚刚浮现,已被他一口咬住!
如是又吞下数个鬼影,他感觉到自己前所未有的强壮,于是强烈的欲望驱使着他向附近一个正在捕猎的强大鬼影扑去!
一场惨烈的战斗,他最终胜了,但所余的力量却还不如原先的一半。这个鬼影的强大远远超过他的感觉,如若不是最后关头他再一次咬住了对手的脸,刻下被吞噬的一定是他。
虽然胜了,可是激烈的战斗已使他的身体大部分消散在空中,纵然有了新的鬼影身体补充,力量也远不如前。此刻在他眼中,周围的鬼影又显得强大而可怖。
这一战过后,他学会了谨慎,小心翼翼地绕过那些看起来十分强大的鬼影,只挑选那些新生的或是明显弱小的鬼影下手。
这片荒原上,没有日夜,没有轮回。
他游荡着,狩猎的范围也越来越广,过往那些看似强大的鬼影一天比一天变得弱小,他也逐渐适应了从猎物到猎人之间的转换。
不知何时,他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原来不是它们变弱了,而是我变强了。”
随着他力量日益强大,对鬼影的渴求也越来越多。那些只吞噬过几个同类的弱小鬼影已无法提起他的兴趣。至于新生的鬼影,他更是看都不会看上一眼,那么弱小的力量,甚至还无法弥补他吞噬的消耗。他开始四处搜寻那些强大的,已能够独立捕猎的鬼影。他知道自己比它们看得更远,动作更快,只消被他盯上,那这些鬼影根本无法逃脱。
在一片相当广大的荒原中,他开始称王称霸。
在他的意识中,此刻还不明白自己的地盘究竟有多大,只知道相当的大,大到他要飘到感到疲累为止。他能够到的地方,都是他的地盘,这片领地上的鬼影,全是他的食物。可是他仍然感觉不到满足,他觉得在自己意识最深处的某个地方,潜藏着一种深深的渴望,渴望将整片荒原、荒原之上的天空,以及天空之外那无法想象的空间都纳入自己的领地!
只有这样,他才能够安心。
那种感觉可以说是渴望,但更象是恐惧,如同他初醒时恐惧被同类吞噬一样。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操控着他,决定着他的方向。他极度厌恶、极度恐惧这种被操控的感觉,所以才想要扩张自己的领地。只要地盘足够大,力量足够强,他就会自由吧?
他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现在的智慧也根本想不出答案。很多时候他停留在荒野中央,仰望上天,思索着。只是无论他如何去想,想了多久,都是徒劳而已。他的意识十分简单,简单到了只有黑白二色的地步。他拼命地想找出第三种颜色,却如何能够如愿?
他发现,其它的鬼影似乎是不会思考的,那些足够强大聪明的鬼影最多也就懂得遇见他时迅速逃开。这是他与寻常鬼影的区别,但这区别有何意义,他并不明白。
终于有一次,他感觉到自己吞噬鬼影的速度太慢,可这又不是力量强大能够补足的。于是在下一场战斗之后,他的口中多了些东西,他觉得,这些东西似乎应该叫做牙齿。
有了牙齿,又为了按住拼命挣扎的鬼影,他又用新捕食的影雾造出了手臂。
他的领土日益扩张,飘浮的速度显得慢且不灵活,又容易被狂风吹走。而当他有了腿之后,就可以在地上借力,于是领地又扩张了一倍。
他的力量逐渐增强,身体也日益凝练,雾影浓得有如实质。他甚至为自己造出了四片翅膀,以便飞上天空。他发现,立得越高就看得越远,虽然此时他仍然不需要眼睛,全然以灵觉来感应周围。只是他至多只能飞上十丈,十丈之上有一层无形的罡风,他只消触上一点,躯体立时会被罡风削去。
荒原上无日无夜,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正疾飞觅食的他骤然停了下来。在他的意识中,一道闪电猛然劈开了浑沌的空间:
“我是谁?我要去哪里?”
这两个问题如此纠结于他的思绪之中,甚至使他将觅食的天性都放到了一边,百丈内但凡有点灵觉的鬼影借机都逃了个干净,他却不以为意。
他就这样立在荒原中央,苦苦思索着。
恍惚间,一点青色莹光飘飘荡荡的划过整个荒原,凝停在他面前,将淡淡的青光洒落在他身上。
在这柔和温润的青光下,他感觉十分的舒适、宁定,识海中的暴虐、狂乱一一平复。看着这青光,他也知道了第三种颜色是什么。
青莹围绕着他飞了数周,随后向远方飞去。飞出十丈后,又停在了那里。他觉得这青莹极为亲近,本能的不愿远离,便大步跟上。
待他走近后,青莹又向前飘飞了一段。
“它在指引我的方向吗?”他想着。虽然仍不知道“我是谁”的答案,但能够知道“我要去哪里”也不错。
在青莹的引领下,他不停地向前走着,也不知走了多久。他此时并没有距离的概念,只知道走出了至少十个自己领地那么远的距离之后,面前粘稠浓雾忽开,现出一个全新的天地来。
这片土地坚硬无比,地上泛着层层叠叠的黑雾,奇的是,尽管黑雾缭绕不散,目力能及的范围却较他初始存身的那片荒野何止大了千百倍?
他极目望去,越过不知几千几万丈远的距离,终于看到了一片浩浩荡荡的大水。水上方是深沉的黑,不见天日,也不知水面上的光亮从何而来。他意识略微一动,刹那间又跨越了数万丈之遥,早已越过那片大水,看到了一条黑沉沉的河岸。
原来如此大水,竟然是一条河?
还未等他从震憾中恢复,神识又向前极速延伸,于是,他看到了那一座立于苍茫之间,踞地而接天的巨城!
此时此刻,他的意识延伸范围已是前所未有的广阔,而且是四向发散,向前延伸有多远,也即会向四方延伸多远。而这一切发生在顷刻之间,从进入这片天地时至此时此刻,他才不过踏出一步。
这一片数万里方圆的广大天地,即刻清清晰晰地映在他的意识之中!
轰然一声巨响,他只觉自己的意识已在那无法形容的巨大威压下开始破裂,粉碎!在他意识之中,这片无比广大的天地即是威压的来源。
天地无威,弗届其威。
好不容易在濒临溃散前将四散的意识收回,他忽然发现脚下的大地开始微微颤动。他其实并无实体,只是地面震动得实是厉害,这才为他所觉。
他猛然向左方望去,只见那方黑雾翻涌不休,忽然自雾中冲出一头三丈来高的钢甲巨兽,鼻息如雷,四只水桶般粗大的铁蹄踏地如飞,轰轰降降地向他奔来!角兽背驮一名四臂骑士,周身甚至头面都被厚重之极的铁甲罩住。那骑士一手擎一面大旗,旗面已是有些破损,显是久历厮杀,另一臂控缰,余下两臂横端一柄五丈猛恶巨斧,杀意涛天!
角兽体型虽然巨大,但来势如电,轰轰隆隆间已自他面前奔过。
他只觉又是一道闪电在自己意识中划空而过,刹那间照亮了许多他未曾发觉的黑暗角落。
“巡城甲马!……”他脱口而出。
此时那骑士忽然咦了一声,巨斧一摆,丈许方圆的斧面如雷挥至,刹那间拍在他身上!一击之下,他苦心凝聚了不知多久的力量、躯体以及四手、双腿和两双影翼登时灰飞烟灭!
这骑巡城甲马卷起滚滚黑雾,瞬息间已去得远了。黑雾之中,又冲出十数骑巡城甲马,转眼间追上了领先的那一骑。一名骑士翁声问道:“你刚才斩了个什么东西?”
先前那骑士答道:“不过一个最低等的孤魂而已,唉,算不了半点功劳的。我们已出来有些时候了,这便回去吧!”
一众巡城甲马换了个方向,滚滚向远方的大水巨城奔去。
荒原中,一团淡淡黑气破土而出,片刻功夫就凝成一只新的鬼影。但这只鬼影有所不同,浮现出的面容十分清晰。那张脸向上望去,见一点青莹正浮在上方三尺之处,将星星点点的青辉洒落在他身上。
周围又响起了阵阵尖啸声,数个强悍鬼影飘来,一齐冲向了这新生的美味。
新生鬼影完全不知畏惧,只是望着头顶青莹,那张脸上竟然有了笑容:“我想起来了,我是有名字的!”
新生的鬼影躯体猛然一缩一张,已延伸出两片影翼,翼尖每片翎毛皆是锋锐如刀。影翼挥动之际,早将周围鬼影切得支离破碎,随后四逸的雾影皆被他吸入体内。
吸入数个鬼影,他身体登时变得清晰许多,那双忽明忽暗的影翼也凝定下来。有了这双影翼,他动作比之寻常鬼影可谓迅捷如电。他更不迟疑,直接向百丈外数个力量显然比他强大得多的鬼影扑去。
那一点青莹,飘飘荡荡地悬在他上方,似是守护,又似引路,始终不离不弃。
这片天地无分日夜,也就不知岁月流逝。当一点青莹再次冲破湿雾,浮在那巨城大水前的时候,若极目望去,当可见远方黑雾滚滚,轰雷阵阵,那十余骑巡城甲马还未奔到大水岸边。
一个身影随着青莹自湿雾中步出,他的躯体已有如实质。只有仔细看去,才能看到他肢体双翼的边缘有些模糊,散发着稀薄烟气,其实并非实体。
他望着远方的巨城,浮出了一个笑容,暗道:“酆都,弱水,巡城甲马……哼,我会很快回来的。”
他转过身,在青莹的引领之下,向远离酆都的荒野深处行去。
地府无分日夜,不辨东西。他并不知道前方命运如若何,只知道此时须得远离鬼府酆都。被巡城甲马裂杀的切肤之痛记忆犹新依旧在心,他并不想再来一次。他心中还有一个隐约的忧虑,那就是形体散后重聚,很有可能变成那种全无意识的真正鬼影。
随着他渐行渐远,涛涛弱水、巍巍巨城慢慢隐没到黑暗之中。他再往前飘出数丈,面前景色忽然一变,一片肃杀、苍凉、茫茫不知其界的苍野缓缓展开。
弱水涛涛,依然有岸;酆都巍巍,其高千丈。这都是有边有界的事物,与眼前这片苍野相比,那酆都弱水就成了汪然巨洋中区区一介孤岛。而他便是只若一只蚊蚋无量世界中的一粒微尘,意识早被这片苍野的巨大浩瀚吞没!
青莹忽然旋动起来,有若春风化雨般洒下了无数莹火,莹火没入他的身体,并在识海中重聚,凝成一只淡碧的蝴蝶,在苍野中翩跹起飞舞。在杳无生机无尽的肃杀隶杀和无尽苍茫之中,这只碧蝶是如此夺目鲜活,他的意识自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终于在碧蝶边重新凝聚。
他本已开始模糊的躯体重新清晰。他抬头望了望上方的青莹,似乎觉得它变暗了一些,于是心底悄悄涌起一种全新的感觉,觉得身上的影雾都在一阵阵的抽紧。
他只想了一会,就决定放弃。既然弄不清楚这感觉是什么,那就以后再说,现在并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不消说苍野深处会有什么,只要他再向前飘个一二里路,就会有极大的危险出现。刚才意识四散时,他已感觉到这片苍野中隐含的,不动如山的杀意!
与弱水河畔不同,构成这片大地的全是深灰色的崎岖岩石。他尝试着将全身流动不休的影雾集中一处,最终幻化成一只巨爪。他随即挥动巨爪,在地面上一划,竟在岩石上激起一溜火花。灰岩显然极为坚硬,他这一爪只留下浅浅的一道白痕。
“这样可不行……”他思索着,并再次凝聚心神,试图捕捉影雾中隐含的丝缕冰寒气息,并将它们都驱赶到爪尖上去。这些冰寒气息隐晦之极,他也只能模糊地感觉到它们的存在,但他知道这些冰寒气息才是真正的力量。只有吞噬最强大的鬼影时,他才偶尔能够吸收到一点这种冰寒气息。
当他把所有能够驱使得动的冰寒气息全都聚集到爪尖后,一爪挥下时,终于在灰岩上留下了半寸深的一道刻痕。他立时运爪如飞,刷刷刷刷,在灰岩上刻下三个大字。
“纪若尘……”他默念了几遍,只觉得本能地不喜这个名字,不过他完全没有要改名字更改文字的念头,巨爪再次挥动,将这三个字又刻得深了些,并且分出一团影雾,与这名字融为一体。
“这样就不会忘记了。”他满意地收回巨爪,向苍野深处飘去。
才飘出数里,一道凛烈的杀机即扑面而来。杀意本该是无形无质的,但在他眼中,这杀意呈现出浓浓的深青色,有如一道浊流滚滚而来,挟带着难以忍受的恶臭。腥风中一声狂吼,猛然跃出一头巨鬼。它遍体青黑,二丈多高,比浮于地面的他还要高出一截。巨鬼魁梧之极,额头、肩膀、手肘上生着支支尖角,双爪大得异乎寻常。
他立时想起这鬼怪名为青鬼,力大无穷,行动迅速,在地府下等鬼怪中位列靠前。
青鬼一现身,一双暗红大眼立刻盯住上了他须臾不移,脚下更不停留,直扑过来,双抓当头搂抓下!他勉力闪避,但青鬼动作迅疾,这早一抓早自他躯体中穿过。他躯体虽是无形无质的影雾构成,却被青鬼一抓抓下一大团来!青鬼张开大口一吸,将爪中影雾吸得干干净净,仍意犹未尽,伸着紫黑色的舌头不住舔着嘴唇。它死盯着他,双眼红得如欲滴出血来。
他也同样盯着青鬼,浑身影雾翻涌,修补着身体上巨大的破损。他痛得厉害,这种痛楚遍及意识的各个角落,根本无从躲藏。痛如细丝,几乎将他的意识切成无数支离破碎的裂片。在和其它鬼影生死相搏时,他也痛过,可是与这次相比,那些痛楚几乎可以算是快乐了。
可是疼得越厉害,他的意识深处就会涌上一阵莫名的轻松和快意,似乎身体上的疼痛可以打开一直禁固禁锢着他的桎梏一般样。他盯着青鬼,尽管疼得面孔扭曲,但扭曲中竟浮现有一个异样的笑容。
他凝神看去,发现看出青鬼爪上隐隐罩了一层黑气,这是影雾的克星。黑气没有覆盖到的手臂也在他身体中穿过,可对他毫无损伤。随着青鬼眼中血色越来越浓,作势欲扑,它的胸口,小腹,后脑三处也隐隐地透出了黑气。
他心中微微一动,如同体内的冰寒气息一样,看来这黑气就是青鬼的力量之源。
青鬼仰天咆哮一声,再次恶狠狠地扑了上来,长长的舌头拖在外面,口水四处溅飞。他尖啸一声,也迎了上去,就此翻翻滚滚地斗在一起。
青鬼躯体坚硬如钢,他幻化出的利爪能够撕开岩石,却只能在青鬼躯体上留下一道表皮浅伤。但他立刻换了方式,转而全力撕扯着青鬼透出体外的黑气。果然,黑气能够撕裂影雾,他的冰寒气息也能撕裂黑气。黑气粘连不断,被他撕扯开时,青鬼体内就会涌出新的黑气来。黑气一被扯开,青鬼立时发出痛苦之极的嘶吼,并且疯狂地撕扯他的躯体。
“这头青鬼没有我能忍疼……”看着抽搐着的青鬼,他冷冷地想着。
尽管痛得撕心裂肺,但他幻化出的四只利爪保持着恒定的节奏,始终如一地撕扯着青鬼身上的黑气!
良久,恶战方歇。
此时他只余下一小半残缺躯体,根本无力飘行,只能依靠着勉强幻化出的双手一步一步爬回到出发地。
“阵斩…青鬼一头。”他向青莹艰难笑道。
青莹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它只是不停地洒下星星点点的莹光,为他修补着身体。片刻之后,他腾空而起,幻化出双爪双足,又张开一双影翼。他恢复之后,青莹就不再洒下莹光,只静静地浮在空中。不知为何,他就是能够感觉到青莹,似是累了。
他望着暗淡了许多的青莹,凝思许久,方再向苍野深处飘去。再寻到一头青鬼时,他收起了狂野,斗得小心翼翼缠斗。这次他已知青鬼的弱处,不再攻击青鬼钢铁躯体,只向着黑气而去。
这一次争斗耗去了一柱香的辰光,他的躯体还剩下一半。以体内冰寒气息炼化完夺自青鬼的黑气后,仍差了些许才能补足他的身体。
青莹又飘过来,修补着他的身体来。他则望着越来越暗淡的青莹,又问:“你是从哪里来的?”
他直等到身体完全修补好,也未等到得到青莹的答案,其实他也知道,青莹不可能回答任何问题。
在再一次出发前,他凝视着地上纪若尘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暗道:“除了这个名字之外,我不也是不知自己来自何处吗?”
这次出战,扑灭三头青鬼之后,他才不得不拖着残缺的身体返回。他忽然望见阴沉深邃的天穹处亮起一点碧莹,如流星般划破天际,直向这边落来。这颗流星正正好好地落在纪若尘三字中央,然后化作万千莹火,齐齐聚融入青莹之中,于是暗淡无光的青莹再次闪亮。
如是周而复始,每次不得不返回出发处之前时,倒在他面前的青鬼越来越多,他的足迹业已探入苍野十里。尽管杀死青鬼所获不够补被足他身体损耗,但他的冰寒气息受了青鬼阴气的滋养,正日益壮大,若他凝神冥思,则可看到一丝丝湛蓝的气息在体内游走不休。
青莹从未回答过他的任何问题。
可每次修补身体时,他总是会向青莹说几句话。他习惯了这样,青莹也习惯的没有回应。就连那不定时从天外飞来的流星,似也成了习惯。
日已落,月正明,星斗漫天。
于星宿之间,忽然亮起一颗硕大的紫色流星,自东而西,瞬息间横越千里。流星所过之处,留下大片深紫尾焰,又有无数雷火爆响。一时间,神州千万里山河间,不知有多少目光神念投注在这颗威势无铸的流星上,结果雷火外又亮起无数流焰,这些神念纷纷在天雷劫炎上撞得粉碎,有些有心探测之人个个道行受有损。于是一时间群相耸动,暗流大起。
这颗流星初时威势不显,千里之外方始渐露狰嵘,到后来直是声震千里!
它起于东海之滨,西行万里,一路直上青城。待悬停在于青墟宫上空时,已化成径达里许、由无数天火炎雷交织翻涌的一颗凶星!
一声轰鸣,炎火雷电突发忽收,此消彼长互相化消,相互交融,化成一柱数十丈粗细的青气,直冲千丈云宵!
劫炎散处,一袭素衫的顾清逐渐现身。她举步向前,一步步向飞来石行来,就如空中脚下踩着一架着一无形阶梯一般。她双眼中再不是云淡风清,而代之以升腾不息的紫气。若有修道人见了,必会发觉这紫气乃是天下修士毕生所求的最高境界――氤氲紫气!
氤氲紫气不住自她双目中溢出,于空中画出两道淡淡尾迹,随后化作颗颗惊雷,不住炸响。
远方的一片密林中,虚天借助夜色掩护躲在一株大树后,盯着凌空下落的顾清,眼中尽是骇然,也有熊熊燃烧着的欲焰。
顾清直行到吟风面前三尺,方才立定。她也不说话,只是定定地望着吟风,周身隐见紫气升腾。她惯用的古剑却是已不知去向。
吟风随性地靠坐在飞来石畔,右手伸在胸前,如虚捧一朵莲花。在他掌心上方有一团淡淡云气,云中景物变幻不定,仔细望去,可见沧海桑田、社稷更迭只在于呼息之间是瞬息间事。
吟风未抬眼望一望顾清,只淡然道:“你的氤氲紫气又有进境了,然你道心已乱。”
顾清分毫不肯收敛狂野的氤氲紫气,一字一句地道:“那把剑是怎么回事?”
吟风终抬头望了一望顾清,柔声道:“天书第四卷,斩缘,能断过去未来一切因果。”
氤氲紫气骤然大张,引动方圆数里内暗雷汹涌,然后一丝丝、一缕缕重归顾清身内。
顾清眼中又现万里山川,再不见半丝紫气。她平静得如刚刚什么也未发生过一样,道:“你有七卷天书在胸,已与真仙无异,为何定要与一介凡人为难?你若杀了他也就罢了,又何苦借我之手,一剑斩了他的轮回?若你要追究西玄往事,婚姻之约,那也是我错在先,又与他何干?”
吟风英俊的脸上泛起一丝苦笑,长身而起,轻叹道:“我既已重悟天书七卷,忆起了前尘往事,怎还会请将这些俗情放在心上?纵然当年是经他之手令我身殁,毁却我为今世渡劫所备的仙体、散去我大半功德,却又有何不可一笑置之?只是这一剑……我非斩不可!”
顾清剑眉一轩,道:“我不明白。”
吟风将右手托着的仙云送到顾清面前,道:“你且看看再说。”
仙云中情景变幻无方,刹那间已是千百个场景过去。有的是莫干峰坠入熊熊焰海,有的却是道德宗诸真人纵横天下,追杀天下群修,有紫微破关而出、一剑尽诛三千来犯之敌,也有吟风携百里天雷、纵横九州。其中另更有不少顾清在西玄山中、莫干峰上的往事。
顾清面上罕见地现出一线凝重来。她随吟风参修大道已有时日,自然认得吟风掌上这团玉胎仙云乃是卜算之道的巅峰,仙云一出,实实在在就是泄露天机了。当然运使仙云的代价自也不轻,仙云每一次变幻,消耗的皆是道行功德,而且若非是吟风,换了其它人来运使玉胎仙云,只怕起手时就引下天劫来了。
顾清天资之佳,实是当世罕见。她一望之下,即知何处不妥:“怎么不见纪若尘?”
这团仙云测算的是她的过去未来,其中既然有诸多西玄往事,却全然不见纪若尘的半丝痕迹,实是诡异。
吟风面落苦笑,道:“我运使玉胎仙云推算你的命机三日,都没有这纪若尘的分毫印记。然则用其它卦术则却可测出他的因果,只是不过每次卦象算出的结局皆有不同而已。清儿,你该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顾清当然明白。这玉胎仙云乃是通仙之人方能运使的占算卜卦之术,绝非这世间任何其它法门能够相提并论。仙云测不出纪若尘这个人来,其它的卦术又怎么可以?那些关于纪若尘的结果,显然是乱的不是真实。
顾清忽然想起一种可能,只是这答案实在太过意外,就以她的镇定,心下也隐隐有些骇然。
“又或许……”吟风如知道她心中所思般,缓缓地道:“这纪若尘实是一颗隐星?”
隐星?!
虽然心中已隐约预料到这个结果,听到吟风明明白白说出隐星二字,顾清仍是难以置信。天上万千星辰之中,诡秘难测的隐星历来是无解之谜。纵是那些上古星相大家,所遗著述中也是语焉不详。据传这些修为通玄的大家只有在临终弥留之际,灵觉大进之时,才能隐约感应到隐星存在。
以吟风之能,也无法确定纪若尘命格中是否对应着天上哪一颗隐星。
如若纪若尘命格真的上应星宿,且应的还是一颗隐星,那其实在这天地格局中,他实是要比应劫轮回的吟风顾清重要得多的人物存在。
顾清忽然间又想起一事,于是淡然道:“他被你一剑断了轮回,当然在仙云中无所显形了。”
吟风又是苦笑,默然片刻方道:“你既如是想,我自无话可说。焉知是先有蛋,抑或先有鸡呢?”
顾清已恢复宁定,径去飞来石顶冥思。
吟风散去掌心仙云,临渊默立,一双清朗的眼眸中流光溢动,然则心底却是一声叹息,忽然第一次感觉到有些不胜寒意:“纵是真仙又如何?神通愈大,制限限制愈多,唉!这一剑……这一剑斩的并不是他,斩的实是你的尘缘啊!”
天书第七卷,洞明,讲述的是勘破天机,洞悉过去未来因果轮回。当年吟风也不过略通一二,顾清更不曾领悟到多少。
是以她并不知晓命格中若是多了一颗隐星,其实意味着什么。
东海之滨,幽沼深处,时会传出一阵低沉的龙吟。本该是充满威严的龙吟此刻却是一分不甘、一分委屈和八分畏惧。
幽沼最深处的一个小岛上,正伏着那头蛮荒凶兽:碧甲冰螭龙。只是此刻这头凶龙被数根玄铁链绕体牢牢缚住,分毫也动弹不得。不过它的头是自由的,龙口也未被封上,在齿缝间分明有寒气在流动,鼻孔中也渗出丝丝寒雾。只是它虽然死盯着面前不过数丈外不住踱步的年轻人,却始终不敢将那名震天下的碧水霜雾喷出去。
旁边忽然传来一声断喝:“你这蠢物,还敢逞凶?!”说话间,一名披狰狞铁甲的洪荒卫大步行来,重重一脚踏在龙头上。火花四溅中,碧甲冰螭龙足可穿金断石的龙角立刻弯了几根,满嘴的霜雾统统被踏回腹中,直胀得它龙睛大张几破框而出,颈上碧鳞片片竖起!
冰螭龙被踏了这一脚,再不敢作出丝毫逞凶相,老老实实伏在了地上。其实它对这洪荒卫的畏惧,远不若面前的那个年轻人。作势咆哮,纯是维护一下自己凶兽的面子而已,就是再多修炼个一千年,它也断不敢向那年轻人喷出一口半丝碧水霜雾。虽然在擒拿它时只是几个洪荒卫出力,那年轻人根本就没动过手。
这年轻人一张脸俊美得有些妖异,不论怎么看,那气度风仪都该是修士中顶尖之选,但就是令人觉得妖。
那本应遍布春阳的脸,刻下却是笼着淡淡阴翳。散布四周的数名洪荒卫均默然不语,数百年来,他们从未看过他神色如此凝重。
他沉默地踱步,前所未有的懊恼悄然蔓延,胸口又积着令人无力的沉重。如今的局面,他实是不知该如何去挽回。七百年来,他何尝这么为难过?但这一次,他确是有些大意了。忽然,他心底又泛上一丝怒意,森然忖道:“或者就杀上青墟,却又如何?且让我来试试你们仙家手段!”
踩着碧甲冰螭龙的洪荒卫见他踱步似永无休止,终于咳嗽一声,道:“一大人,现下该怎么办?”
一猛然停步,沉吟不决,良久方缓缓道:“还是……不要惊扰小姐吧。”这几个字吐得艰涩,字字如有千钧之重。言罢,一袍袖一拂,几步已消失在云深雾浓处。
周围洪荒卫围了上来,向那踏着冰龙头的洪荒卫问道:“四队长,现在怎么办?”
四为难之极,苦思半天,仍不得要领,最终叹道:“这个……我也不知!你们且去歇息,我去探望一下小姐。”
临去之前,四望了一眼碧甲冰螭龙,忽然觉得萧瑟无边,黯然挥一挥手,道:“这头蠢物也算与他有点牵连,放了吧,唉!”
在一座寒气弥漫的地牢中央,正跪坐着一个窈窕的身影。
她青丝高高挽起,肌肤若玉,精致到了极处的小脸漾着淡淡的光晕。她双手交叉握于胸前,双目垂帘,那如点朱的小嘴微微开闭,在不停地轻声祝祷着什么。
在她头顶上方垂着一条钟乳,慢慢地凝结出颗颗乳白色水珠,每一刻钟滴下一滴,在她面前的地面上绽开,立时化成刺骨寒气四散化开。
这间囚室现下的温度实则早冷过了比滴水成冰尚冷上几分的程度,但四壁上仍是挂满水珠,湿气浓重。只因这四壁上挂的水珠都是只有在北极冥海深处方能寻到的碧澜玄水,既使在万载玄冰上也不会凝结。而从那钟乳上滴下的,则是天下至阴至寒的玉髓真露。这真露既是至为珍稀的灵物,也是无解的剧毒,端看如何运用了。
她膝前摊开一卷竹简,随着祝祷声缓缓自行翻动。每翻开一幅竹简,就会飘起数个或数十个上古大篆,绕着她飞舞不定。而那些将被卷起的竹简上,则不断有文字落归原处。片刻之间,整卷竹简已翻过了一遍,露出卷首两个篆字:《轮回》。
见一卷已翻完,她张开双眼,道:“四队长,你来了。”
牢门外敛去全身气息的四一惊,干笑两声,道:“小姐灵觉果然无双,正是俺老四。”
女孩跪坐不动,身周的寒雾又浓了一些,道:“四队长,你既然有话,那就说了吧。”
四又是一惊,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直急得呼呼喘气,大团白雾自铁甲缝隙中喷出,已有些语无伦次:“这个……嗯,啊……他……”
女孩幽幽一叹,打断了四:“四队长,我……就不去见公子了。”
四愕然,默然,垂头离去。
能于顷刻间冻毙上古凶兽的寒雾已将女孩完全笼住。雾中的她安坐若水,两道晶泪自紧闭的眼角逸出,于腮角鬓边已化作缭绕雾气。
安静之后,是她的轻轻声祝地祷道:“惟愿佑我所我真心喜爱之人,一生喜乐平安。”
一点青莹自樱唇中浮出,飘飘荡荡,穿越了牢壁、寒岩、深海、夜空,消逝在那无尽的星空深处。
一卷《轮回》,于焉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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