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读一首《摊破浣溪沙》: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何限恨,倚阑干。
南唐中主李璟的这首词,没人说不好的。它的成就,从字词到全篇,都可圈可点。比如说,起头一句,菡萏香销翠叶残,荷花的味道以及荷叶的色彩、形态都顾及了,某些人崇尚的“五感都用上”的写作法则得以实现。诗人的本职,是在字数和格式的约束下,最大限度地抒情、叙事、展示人生。词句如此精妙,我联想到的不是宋词,而是某些唐诗,比如杜甫的七律《登高》(风急天高猿啸哀……)
再看苏轼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首先,苏词表达的情绪,并不比李璟的更深沉或者更复杂——两者不尽相同,但都是人之常情。苏词字数更多,意象则更简单。(不妨将“不堪看”与“纵使相逢应不识”对比。)结构上,李璟词浑然天成,上阙写景,下阙写人;苏词则绕了个弯,上阙已经说了千里孤坟,下阙又来明月夜、短松岗。逻辑上,既然短松岗是断肠处,怎么又说“无处话凄凉”?不算大矛盾。有点小别扭。
这样对比的结论是,李璟高于苏轼。也可以拿苏轼别的词分析,结论是一样的。这首《江城子》因为题材,分析起来更简便。当然,李璟作品少,苏轼名头高。但我为什么必须从众?
与李璟词话题不同,格调同样感伤的,是后主李煜的《浪淘沙令》: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 ,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必须跟他父亲的比,才知有多好。李煜词比李璟的更复杂、含蓄,成就也更高。你要问了,头一句,“帘外雨潺潺”,无色也无形,好像不如“菡萏香销翠叶残”有表现力?其他地方也类似。这是因为,李煜词所要表现的,已经超出了“五感”的能力范围。李煜词全篇都是基于诗人的内心。“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是目中所见。“罗衾不耐五更寒”是心中所想(也许被冻醒后无法入眠,才起身凭栏)想到了罗衾和被打断的睡眠,自然连带想到被惊扰的梦。“自然”是李煜的一个特点,词人中很少有人学到。“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是千古名句。它高度概括。究竟怎么贪欢,如果没有类似经验,普通人可以参照作者亡国之前写过的更浓艳的词。这种做客的心境,不仅是因为荣衰的对比(此刻作者是亡国之君,在梦里延续曾经的荣华)它也含着因为空间的转换和时间的流逝所造成的疏离感。作品也因此超出了亡国之君感叹身世的小格局。比起“梦里不知身是客”,李璟的“细雨梦回鸡塞远”,有更多细节(细雨、鸡塞)表达的内容却更简单(那个人还在戍边)。
李煜词并不完美。“独自莫凭栏”五个字稍弱(有朋友讽刺说,像一个人穿了一身搭配妥帖的华服,戴的却是棒球帽)。好到一定程度就难以完美了,这种现象并不少见。杜甫最好的诗《春望》,最后一联就有一种落差。
所以,词人中最好的,李煜、李璟、苏轼。历史上,北宋灭了南唐;艺术上,亡国之君仍坐在高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