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偷钱??我偷钱???
大家还都挺信任我的吧?我做着两个出纳,当然都是义工。一个是桥牌俱乐部的出纳。每次俱乐部活动时,我负责收活动费;还有一个是我们中国联谊会的出纳。开春节晚会呀,会员们交会费呀,中文学校的学生们交学费呀,我又是收钱的。钱从手里进进出出。有啥感觉?没有感觉。那就是个数字。
以前人们都认为有钱和感觉幸福是两回事。但是最新的研究证明,有钱使人感觉幸福。研究还有一个匪夷所思的发现:不仅有钱使人感觉幸福,甚至连数钱都可以使人感觉幸福,数钱让人开心,数钱可以治疗抑郁症。但有一个条件:必须是数自己的钱。像商店里收银员,银行前台的,这些人数的是别人的钱就没有治疗作用。
不但没有治疗作用,我还憋着一肚子气呢。
1
我正在数钱。我的面前放着一大堆钱。最左边的是一堆零蹦儿,挨着零蹦儿的是一堆1元2元的硬币,一摞5元的票子,一摞10元的票子,一摞20元的,然后是50元的和100元的。春节刚过,在市里最大的剧院里,我们中国联谊会开了个大大的晚会,来了有两三千人,足足演了3个小时的节目!
为了方便大家买晚会票,中国联谊会设了4个卖票点。学校那个点是我负责卖票。每个星期天闹钟一响,我就迷迷糊糊爬起来,带着零钱,广告板去卖票。这么着连着折腾了5个星期天。都是义工啊!比我上班还累。
不光我是做义工,为了这3个小时的节目,从买服装到彩排,从开幕式到最后的茶点结束,老移民新移民大家都是义工。我是闹到晚上12点才吃上那天的头一顿饭。春节过去了,现在能静下来了,我数数卖票的钱。数钱需要心静。
但是心就是静不下来。现在有才气的中国人太多了,这次演出好多人都报了名。节目太多了,我们就规定每个节目不能超过10分钟。预演时,我手里攥着我们实验室的秒表,精确到百分之一秒,我掐着时间,谁也不能超过10分钟!超过10分钟的就得改。唯一的未知数是联谊会会长的儿子,他报名小提琴独奏又不来预演。会长是我们学校的教授,他说:咳,我在这儿忙得个四脚朝天不就是为了我儿子能轻松点儿嘛!
“北北,你放心。我保证他不会出差儿。”会长拍着胸脯说。
没成想,他儿子就是出差儿了。小提琴独奏成了晚会上最长最臭的节目。他吱吱嘎嘎地拉了15分钟。后台的演员们抱怨着:好你个北北!你掐我们精确到百分之一秒,是不是为了给会长的儿子多时间那?
会长没事儿地说:“你们急什么哪?这孩子拉小提琴得过奖!听他拉琴是一种享受啊,是不是?”
. . . , . . . 零蹦儿数完了,一共是15元。
15元?联谊会会员的晚会票就是15元,非会员票是20元。我自己在后台忙乎不用买票,但我得给我老公买张票。我老公是个愿意出去帮忙的人,他虽然没有会员的名分,但干的活儿比会员还多。那为啥他还不是会员呢?其实也不是成心的,就是年初的时候他出门了,后来就把交会费这事给忘了,所以他今年就不是会员了。我想省5块钱,给他买张15元的会员门票。其实,我就是不声张给他买张15元的票不也行吗?看他那表现,谁也不知道他不是会员那!不过我想我还是和副会长说一声吧。我根本没想到副会长不同意:
“会员15元,非会员20元,这不是咱们会上定好的吗?咳,北北!您老人家又不差那5元钱,您就买张20的吧!”副会长是数学系的博士,她娇滴滴地回我说。
我是不差那5块钱,但是联谊会也不差那5块钱那!我卖了5个星期天的票,我老公跑采买,管服装。人家彩排要用服装,他随时装车给送到地方。人家练完了东西一扔,他又管收拾。为什么不能给出力大的人一个奖励呢?我买比萨饼超过一个什么数,比萨饼店不是还免费给我个比萨饼吗?我坐加航,加航不是还给我航空点儿吗?我用信用卡,信用卡公司不是还给我回扣吗?
“买20元的票,我的票价可是长了33.333% 呀!这可不是个小数!”我和她开玩笑。
“这票价长得值!就是长 66.666% 也得这么做,省得别人说闲话。咱们都是组委会的人那!”副会长也不让步。
我在数1元2元的硬币了。
. . . , . . . 晚会开过以后,组委会的人决定出去吃一顿,到最好的饭店里庆祝庆祝。会长说吃饭的钱由联谊会出。那天晚上,我老公一听说组委会的人要在饭店里吃饭,两眼闪闪发光,满脸放着灿烂的笑容说他也想去凑个热闹。我狠着心给他泼冷水:你别去了,人家连个15元的会员票都不卖给你,你还好意思凑热闹?“你忘啦?人家副会长不是怕别人说闲话吗?”
我们组委会的几个人在饭店里见了面,大家挺自觉,都只来了50%,谁也没带另一半儿。会长是最后一个到的。哦?后面还跟着一位,他老婆!哦?后面冒又出来一位,他儿子!我看大家的脸上都出来了问号,但谁也没说什么。管他呢,反正是联谊会出钱,先吃先喝吧!我点了个平时想吃又嫌贵的鱼。一看别人,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我们又要了两瓶红酒,几罐啤酒,连吃带喝,就着黄段子,大家都笑得都快断气了。
笑着,闹着,会长竟然拿我开心了。他说:“北北,联谊会的活动你可出了大力了!每次见到你我都不好意思。特别是听我老婆说把你的更年期都累得提前了,我就更不好意思了!”
“你还不是一样,看看,是不是联谊会的事把你都累得秃头了!你老婆床上没说你不中用了啊?”我怼他。
“错啦!北北!越是秃头的男人越能干!”大家坏笑起来。
最后的甜点也没剩,酒也喝光了,该结账了,大家忽然静下来看着会长。只听会长告诉女侍者说:“开两张发票。他俩 –”会长大义领然地指了指老婆和儿子,“单独开一张!”
大家立马儿就瞎呛呛:干吗啊,干吗啊?干吗开两张发票啊?谁和谁啊?
会长说:“我和她分开!”当着他老婆的面儿,他一把拽过娇滴滴的副会长,“哎,你干吗老是躲着我啊?”他这真的是醉了。
我在数5元的票子了。
. . . , . . . 过了几天,副会长拿着好几张发票找我来报销了,说是会长没找着我,就派她来了。我接手一看,有两张那天晚上吃饭的发票。两张?两张!
“怎么是两张呢?这一张会长不是说他自个儿掏腰包吗?”我点着那张数目小的收据瞪着副会长。
副会长眼睛看着别处:“反正钱也不多,就一起都报了吧。会长给联谊会弄了不少活动经费。这回春晚,他在政府里弄了3千块钱,又在多元文化中心弄了1千元,就连那么啰嗦的中国使馆,他还挖出来了1千5百块钱呢。”
“嗳?这几张发票是咋回事?美国的?饭店的?加油站的?谁去了美国?”
“会长。他到美国给春晚采购有些咱们这里买不到的东西。”
“呦,别逗了!”我打断她,“春晚的东西用得着会长亲自南下吗?天底下的人都知道的事儿 – 他和别人合伙在美国买了邮箱。他是不是到美国的邮箱拿他网购的东西去了?”
副会长嘟嘟囔囔地解释什么我就听不清了,我也不想听。因为最后还不是给他都报了!
实话实说吧:我在国内就是干出纳的。国内那套吃吃喝喝小金库假支票假收据都把我都烦死了,吓死了。跑了几千里路以为自己躲开了,闹了半天我还是个具有中国特色的出纳!
我刚刚接手出纳时,我的前任,那个专业会计师,甩给我三个特大号的信封,里面装得满满的都是开出去的支票,收进来得支票,几十张几百张的发票。小小的联谊会还有三个账户。联谊会到底有多少钱谁也说不清。会长告诉我:以前的帐就那么回事了。从你开始起,咱们要清清楚楚的。
我这刚上任就弄不清了。
2
我在数10元的票子了。春晚总是以贵宾讲话开始的。不管是中国人还是洋人,大家是来看表演的,谁也不想听演说。这里的省长,市长都明白这个道理。他们上台祝贺中国新年人人快乐就下来,前后不到1分钟。
偏偏是我们的会长,深得孔孟教育之道。他从中国和加拿大的关系讲起,到移民的历史,到本市移民的贡献,什么都想到了,什么都讲到了。他身着大红缎子衣服,胖胖的大脸,前面的头皮亮光光的全秃了。后面大概剩了10根20根的长头发扎个马尾巴。看他往台上一站,接着看见他手里拿着好几张纸,台下多一半儿的人就哭了。没哭的人是头一次参加中国人的活动,挺纯洁的,不懂中国文化。
贵宾讲话的时候,舞台背景的幻灯放着他,他老婆和全国保守党领袖照的几张照片。有张是握手的,有张是他们4个人的,保守党领袖和他太太,会长两口子。保守党领袖满脸笑容,会长一脸高深莫测,真有点领袖的样子。这张照片还被登到人民日报海外版上。
. . . , . . . 我在数20元的票子了。有天下午,会长说:“北北,我想请你出去喝个咖啡,顺便和你商量个事儿。”
“啥事儿?说吧!不用喝咖啡了,我现在挺忙。”
“我做这个会长,想干几件大事儿。”
“咱们这儿能有啥大事儿?”
“你想嘛!你知道保守党的头头要到咱这来了,他来是为了竞选搞募捐的。明天在希尔顿饭店有个晚餐。晚餐的价钱呢就比较贵,因为这是募捐性质的,每位500元。他还要讲话,拍照。”
“你是啥意思?痛快说!”
“我觉得咱们中国人不喜欢参政。作为新一代移民,我们要打破不参政的旧传统。不光是投票就满足了。这个改变应该从我们这代人做起。”
“好多人不想投保守党的票呢?”
“问题不在于投谁的票。我们联谊会要摆出个积极参政的姿态。下回自由党来募捐,我们也去呀!没准儿我们这堆新移民里还能出来个政党领袖呢!”
“你是要联谊会出1000块钱送你和你老婆去和保守党吃晚饭?”
“你的认识要提高!不是去吃顿饭,是积极参政。”
过两天,那张他们4个人的照片就见报了。又过了几天,人民日报海外版也登出来了。标题是:“保守党领袖接见移民领袖:赞赏移民积极参政”
不就是俩人花了1000块钱买了两张门票吗?老一代移民自己攒钱,舍不得花钱参政。咳!还是新一代移民厉害,拿着别人的钱去参政,能干几件大事!
. . . , . . . 我在数50元的票子了。节目当中有个扇子舞,舞蹈演员们的服装是粉色的民族服装,粉色的鞋子,一手拿块红绸子,一手拿着把扇子庆祝新年。这些服装和鞋子每次演出结束后都由我老公保管,等到下次演出时再发给大家。这样一来,衣服和鞋子是乱穿的。上次我穿的是这双鞋,下次我可能就会穿另一双鞋。
演员当中有个医生。她提议:自己应该穿自己的舞鞋,穿自己的民族服装,省得大家互相传染脚气和别的什么病。一双舞鞋大概是20块钱吧,8,9个人跳的舞,200块钱买鞋足够了。联谊会应该给大家出这笔钱。我觉得这个提议很有道理。别的我不懂,但我知道脚气是很容易传染的。我就把这个提议拿到组委会去讨论。会长马上摇头不赞同。他说:这个意见是谁提的?梁医生?她这个人有洁癖。上台演出就那么几分钟,能传染什么病?我们再想想吧。
不就是200块钱吗?钱用在健康上怎么还要三思六思的?
现在洋人都认为中国人有钱,移民过来就买大房子,房价都是让中国人抬起来的。华尔街股市每天不都有来自中国的新闻吗?其实,中国人有钱没钱得分什么事。本地赛龙舟的时候,中国队迟迟不报名,就等着到最后不收报名费,随便参加时才报名。比赛时,洋人没钱但各个都穿着队服,整整齐齐的。一条船一种颜色。中国龙舟赛的那些选手穿的都是自己的衣服,一条船里什么色儿的都有。不明白正规军和杂牌儿军有什么不同的,看看河里船的颜色就明白了。其实,一套衣服用不了15块钱。
. . . , . . . 我在数100元的票子了。上个星期,会长给大家发了个邮件。邮件说:以后凡是代表联谊会出去演出的,都要经过组委会批准。经济上要透明。我收了邮件也没在意,随手就给删除了。
会长是不是知道我没明白他邮件的意思?电话响了,我放下手里的钱去接电话。会长打来的:
“北北,你儿子还有几个他的朋友是不是代表联谊会到圣地亚市去舞狮子去了?”
“是呀。”我说。圣地亚市离我们这儿200多里路。他们那里多元文化中心的人和我儿子很熟,很相信他和他的几个朋友们。圣地亚市一有什么活动,这几个孩子准会被请去舞狮子。
“他们怎么去的?这事我们怎么不知道啊?他们不是代表咱们这儿的联谊会去的吗?怎么也不和我们打声招呼啊?”
“你说他们几个是代表联谊会去的,这话对。因为这几个孩子从小就是在联谊会长大的。你也可以说他们几个不代表联谊会,这话也对,因为人家找他们去演狮子舞,是相信他– 们– ,和咱们联谊会没关系。”
“那边是多元文化,这边是中国联谊会,还是有关系的。以后这种事情要和联谊会汇报一下。”
“人家找他们几个去帮个忙,多大个事儿啊?值得这么惊天动地的吗?汇报来汇报去的,您不嫌烦吗?”这位是党支部书记,还是部队政委呀?离开中国,我们跑了几千里路就是不想听这种声音。
“钱呢?听说他们还得了几百块钱?这钱哪去了?我们连个影儿也没见着啊?他们代表联谊会出去,我们联谊会不知道。他们收了钱,怎么也不上交啊?”
“他们早上4点多钟就走了,晚上2点多钟才回来,一人得了不到一百块钱,这是人家给他们的辛苦钱。车钱保险费汽油钱饭钱都在里面。为什么要把这钱交给联谊会?你是会长,每年挣好几万,你怎么不说把你挣的钱交给联谊会啊?”我的声音高了。
“这回就算了。下回你儿子他们再出去,要事先和我们打招呼。收了多少钱,应该通知我们一声。你说怎么样?”
“啊!就为了这,你满世界发邮件说这几个孩子犯了大错?要不要叫警察啊?”我气得哆嗦了。
“下不为例,下不为例。这回就算了。”会长还是不肯松口。
“会长,算了。你是金口玉牙,我是小人物,懒得和你辩。等我把卖门票的钱弄利索,这个出纳我不干了。”说完,我就摔了电话。
怎么当官的,甭管是个多大的官,几百,上千地花钱屁事没有;几个孩子开车出去帮忙,晚上两点多钟才回来,一人得了不到100块钱就得写报告。没写报告就是犯了贪污罪,这是个什么世道啊?
看着那摞100元的票子,气不打一处来!我狠狠地在它上面一拍!砰!!!100元的票子满桌子飞。
啪!忽然心里起了个念头!咱也是堂堂正正的人,凭什么就要低人一头,听人家的喝啊?凭什么他就能把联谊会当成自己的公司,他自己就是那个CEO啊?我也不是傻子,我也没把自己卖给谁,我干吗不做回CEO!老子今天也来一回翻身当家作主!我今天要拿不是自个儿的钱!对了!老子今天要偷,偷,偷钱!
我拿了张100元的票子,轻轻地把它单独放在旁边。怕它跑了,拳头高高举起,重重落下,我狠狠地往票子上一砸!一边放声大嚎:“别跑,今天就是你了!”一把,我再把那100元的票子抓在手里。
票子被我抓在手里,心里忽然有种莫明其妙地高兴。那种高兴劲儿我从来没有过,那真叫兴奋快活!买一辈子彩票的人中了头彩,有毒瘾的人吸了毒就是那种感觉吧?原来我也有权利!我怎么早没想起来行使我自己的权利?早这么做了我心里不早就平衡了吗?
太高兴了,心里被蜜糖水浸着,喘气好像从来没这么轻松过。板凳都坐不住了,我在实验室里遛起弯来。一边走,一边禁不住嘿嘿地笑起来。嘿嘿笑好象不够痛快,我哈哈哈大声笑起来。
一坐下来我又觉得这样有点对不起大家。不是对不起会长,是有点对不起大家:那些参加演出的小孩子们,那些认认真真的老演员。100元是不是太多了吧?我用手掂起一张50的,还有点儿多。干脆拿张20的吧。
扒拉扒拉20元的那一摞,发现有张票子很特别,上面被画了个小星星。我就挑了这张,准备自己留着。
20元的票子是绿色的,印着个大大的20。我从来没有仔细地看看20元的票子到底印的是什么。正面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戴着三串珍珠项链,面带微笑,目光坚定地看着远方。20元背面有著名女作家罗爱这样一段话:“没有艺术,我们怎么可能相遇相知?”印证着她的话的,是印第安土著雕刻家贝尔利德两个雕塑。
卖票收的钱我也数好了,一共是6500元整。当然了,真是的数字是6500加上20。我把那20元的绿票子小心地拿起来,往自己的钱包里装。
和我自己的钱放在一起?脑子里忽然有个念头,觉得什么地方不对。这钱来路不同,应该放到另一个地方去,不能和我的钱放在一起。当然也不能和桥牌俱乐部的钱放在一起。
马上就有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我怎么报账?现在的账肯定是对不上了。接下来的问题:我该拿这钱怎么办?
3
我该拿这20块钱怎么办呢?拿它下馆子,吃了回来肯定要拉肚子;拿它买衣服,20元钱能买什么样的衣服?就是拿回来先去标签,洗了,穿了头一回儿就不想再穿,还得想着怎么处理的那种麻烦衣服。还不够我折腾的呢!
拿20元拿少了。100元才能买件像样的衣服,能穿好多次的。要不一咬牙一跺脚,还是拿那张100元的票子?反正偷了就是偷了,进不了天堂了。偷20元也是偷,偷100也是个偷,下地狱是肯定了。
不过地狱还分好几层呢。20元的层次恐怕不会那么深。我反正是进不了天堂了。100元还是有点太沉重,20就20吧!
第一个问题好办。那卖票的明细帐,上面记着谁买了几张,买的是会员15元的还是非会员20元的那几张纸,我拿着到碎纸机上把它给碎了。随着吱吱吱的声音,那几张纸变成了一柳一柳的细条条。我想起伊朗革命时,伊朗人占领了美国大使馆,雇了几百个人去复原美国大使馆碎纸机里面的文件。我这几张纸啥也不值。
没了记录,我就一口咬定收入是6500元了。转念一想,多余!我根本不用粉碎那几张纸,我就说找不着不就得了?
我这儿正做梦呢,副会长来电话了:
“北北,你的账都算好了吗?”她娇滴滴地问。
“太巧了,我正好刚数完,一共收了6千5百元整。”
“你太辛苦了!卖了多少张15的,多少张20的,一共多少张,卖给谁了,这你都记下来了吧?”
“当然记了。”我尽力地保持着同样的声调,同样的说话速度问:“嗨,记账的那几张纸不是在你那吗?”
“北北,我记得账和钱是放在一起的。应该是在你那。”
“我现在手里光有钱,没有那几张纸啊。”
“哎呀,那怎么办哪?钱和账是放在一起的!你记不记得放在哪啦?找找吧!”
“我找了好几遍了。没有。”没有!你能有啥着儿啊?
“嗨,北北!你真是的!”
出了那么大力,我还真是啥呀?
“你知道吗,每张票不是都有号吗?我给你15元会员票的号是从1到300,20元非会员的也是从1到300。看看没卖出去剩下来的票的号码,这不就算出来了吗?”
哎呀!每张票上都有号码!这我倒没想到。小人物贪污盗窃偷点钱不容易啊。坏了!
“那也不准。你记不记得会长从我这里拿了好些票送VIP?”我灵机一动。
“他拿了几张?”
“嗯,十七八张二十来张三十张吧。他没给钱。这都记到账上了。账找不着了,你问问他?我反正总共卖了不到400张票。”
“问他白问!他肯定记不住了。他那人糊里糊涂的!”
我忽然想起副会长是学数学的:“咱们能不能算出来呀?”
“嗨,让我想想。好像不行。”
我一阵高兴。忽然又觉得这道题挺有意思,我来了精神,忘了自己是贼:
“我觉得能解。咱们有两个未知数:一个未知数是买15元会员票的人数,另一个未知数是买20元非会员票的人数。这两个数咱们不知道是因为找不着记录了。但是,咱们有已知数:总的钱数。总的钱数是6520。啊!?不对,不对!总的钱数是6500。”
“两个未知数得有两个方程才能解。一个方程解不能解两个未知数,因为解是无穷多。北北,这是小学四,五年级的课。”
“哈哈哈。一个方程不能解两个未知数我还记着!咱们不能列出两个方程吗?咱们能列出两个方程!设会员票的人数是X,非会员票的人数Y,总收入是6500。我们有:15X +20 Y = 6500,对吧?”
“那第二个方程呢?”
“X和Y的关系咱们知道啊:X/Y = 15/20,这是第二个方程。你说是不是?你是数学博士,咱可不是班门弄斧啊!”
“不对啊,15/20是钱数之比,不是人数之比。你忘啦,你设的X和Y是人数,不是钱数。X/Y 不是 15/20。你卖了不到400张票,X + Y 小于400。但是,X + Y还必须大于325。”
“325这个数是哪来的?”
“6500除以20等于325。如果所有的人都买的是20元的票,那买票人数是325。但是因为不是所有的人都买20元的票,所以总人数X + Y应该大于325。”
“嗯。我们如果假定所有的人都买的是15元的票,6500除以15等于434.666,不能整除。而且434.666也大于400总人数,这个假设我们用不着。”
“对。总人数X + Y必须大于325, 小于400。”
“对。X 必须大于 Y,因为会员人数大于非会员人数。还有,X + Y约等于400。我虽然找不着纪录了,但我记得总人数接近400人。不算会长的人数,反正他也没给钱。”
“对。15X + 20Y = 6500,X + Y 约等于 400,并且X > Y。”
“对。那其实我们可以把X和Y算出来。首先X和Y这两个数必须是整数,不能有0.666个人,同时还得满足15X + 20Y = 6500这个总钱数。在325和400之间试几次,我们准能把解找出来。”
“解不是唯一的。”副会长说。
“啊?解不是唯一的吗?”
“北北,”副会长平静地说:“这还是那个一个方程两个未知数的问题。”
我心里肃然起敬,到底是数学博士!
“咳,我脑袋进水了!我知道了。从多往少算,总人数最多是399,这组解会员人数X = 296,非会员人数Y = 103。接下去总人数是398,这组解会员人数X = 292,非会员人数Y = 106。接下去是397,这组解会员人数X = 288,非会员人数Y = 109。往下,再往下,一直到总人数等于325。哇,这一共有75组解!解的确不唯一。”
“咳,北北,没那么多。你不用算到325。你算到总人数等于372,会员人数X = 188,非会员人数Y = 184就可以停了。”
“为什么算到372就停了呢?”
“加上条件会员人数X 必须大于非会员人数Y呀!”
基本功这叫个扎实呀!
“啊,我忘了。因为下面的那组解是X = 184,Y = 187,那Y就大于X了。而Y不可能大于X,因为非会员比会员少!咳,我也累了。”
“所以一共有28组解,不是75组解。”副会长宣布。
“咱们取哪组解啊?”
“取头一组解X = 296,Y = 103吧。”
“为什么?”
“哎呀!这组解总人数最多啊!总人数399,最接近400这个数了。买15元会员票的人数X是296人,买20元票的是Y,Y等于103人,总钱数是6500,都对得上。”
“不行。”
“怎么不行?”
“X = 296,Y = 103,这样会员是非会员的2.88倍,实际没差得那么多!”
“会员人数X最多可能是296人,最少可能是188人,那咱们取中间值?”
我可下找到了机会扎扎数学博士。我宣布:“这不是高斯分布,博士同志,中间值没有意义。你同意吧?嘿嘿。依我看,咱们应该取个偏低的。”
“为什么?”
“会员比非会员是多 ,但不会多过一倍。”
“那就是X = 228,或者X = 224。”
X等于228?啊?!这个数是帐上的数!谁买了几张票我没记着,但我记得228这个数。台湾有个什么事件叫228。对啦!是228这个数没错。我偷了张非会员票钱。按照公式算下来,非会员应该是154人。实际非会员是155人,一切都清楚了。
“X = 228,Y = 154,总人数 = 382,接近400人,会员比非会员多,但没多过一倍。”副会长说。
“好!合理!很合理!非常合理!就取这组数!”我心里又浸蜜糖水了。
奇迹,真的是奇迹,我俩居然把一个方程两个未知数的题给解了!看来做贼也要受高等教育的!嘿嘿嘿!哈哈哈!!
“北北,你快点儿把钱给我送来吧,别再出差儿了!”
4
做小偷也不容易啊!我把20元的票子小心地揣在我的裤兜里,我给她起了个名儿,叫绿票儿。手每次插进口袋,我都能感觉到她就在那。绿票儿,绿票儿,现在我该拿你怎么办呢?上厕所坐在马桶上的时候,我常常把她拿出来欣赏欣赏,每次看都有新的发现。
有天晚上,我们全家正在吃晚饭,防止犯罪基金会打来了电话。这种电话经常是在吃晚饭的时候打来,逼着人说可以可以赶紧挂电话接着吃饭。电话先是一段客气话,感谢我多年来对他们的支持。下面是重点:希望我能继续支持他们。这些年来,防止犯罪基金会有效地协助破案。如大家所知,如果有人举报的线索帮助破了案,举报人会得到2千块钱的奖励。
哎?干脆把这20元绿票儿捐给他们吧?我用犯罪的行动支持防止犯罪的行动!哈哈哈,这太有意思了!这钱是偷的,用偷的钱去防止偷钱?这太有意思了!他们收到钱时,能不能发现这钱是偷来的?能不能先把我逮起来?如果他们不能辨别这钱来路不同,如果他们不能把我逮起来,他们怎么能防止犯罪呢?这道题他们能解吗?我拿我自己做实验吧。这叫以身试法。他们收了罪犯的钱,我还好好的没事。哈哈哈,我笑得差点断了气。
从裤兜里拿出那张绿票儿,我真有点舍不得把这张绿票儿给出去呢。我的手已经习惯一插到口袋里就能摸到它,没事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我把绿票儿用信纸仔细包好,放进信封,准备在上班的路上投进邮箱捐给防止犯罪基金会。
上班的路上,我一边走一边听新闻。忽然一条新闻进了脑子:有个人说他提供了一条线索,根据他的线索警察破了案子,但是他没有得到2千元的奖励。电台的主持人接着说他们希望与防止犯罪基金会取得联系,但是没有得到基金会的回答。
还有这种事情?人家举报了,嫌疑犯被抓到了,为什么不给奖励呢?回到家,我和老公讲起这件事。老公说:有什么好奇怪的。我们公司有个中国同事回家发现被家里被盗了,马上给911打电话。911问有没有生命危险,看没看见小偷。我们同事说没看见小偷,没有生命危险。一个小时两个小时的吧,一辆警车停在了门口。警察进来作了笔录,说不太容易破。意思是根本破不了。反正买了保险,损失不大。他说小偷是个年轻白人。我问他怎么知道是个年轻白人?他说他老婆有几条金项链被扔在床上没拿走,小偷不识货,以为是铁镀铜的!
老公说:没听说加拿大警察破过什么案子。也好,没有冤案。
我到楼上,从包里取出信封,从中间剪了。再一折,又剪了。我把信封丢在垃圾桶里。
回到楼下吃饭,我看见老公往垃圾桶里倒东西。忽然一个闪念,呀,绿票儿在信封里!我把绿票儿给剪了,我生基金会的气但我把绿票儿毁了!我急急忙忙冲上楼去,在垃圾桶里找到了四小块的信封,破口边上隐隐约约露出绿色。我一阵心疼,赶紧把四小片绿票儿找出来。
那个不知谁画的小星星从中间断开了。一条裂口子正好在星星上。我狠狠地打了自己一拳,心里太难受了。
我用透明胶纸把绿票儿粘好。重新揣进口袋里。现在手一插进口袋又有感觉了。绿票儿,绿票儿,我可拿你怎么办呢?得到你这么不容易,我却不能留你,但我发誓我要把你送到个好地方。
过了几天,同事的母亲去世了。一般对过世的人举行两个仪式。头一个仪式是遗体告别。第二个仪式是落葬。我参加了遗体告别,我是想借这个机会把绿票儿送出去。
殡仪馆的墙上都是他母亲的照片。从黑白照片的小姑娘,到后来念书的毕业生,婚礼上的新娘,做母亲,手里抱着我们同事,到后来在老人院。我在房间里转了好几圈儿假装看照片,手插在口袋里摸着绿票儿,我舍不得她离开我。以后,手再插到口袋里就没感觉了。绿票儿是我好几个第一次:第一次偷东西,第一次体会到吸毒还是中彩的兴奋,第一次读到这么美的印地安土著人的故事,第一次发现满族人和印地安土著人有这么相似的文化 ...,...。
我转了几圈儿找到了捐钱的地方。
“谢谢捐款。请问你愿意把钱捐到哪个机构?” 秘书说着把电脑屏幕转向我。屏幕上显示着从A到Z很多家慈善机构。
“老年痴呆症”
“多少钱?10块钱以下不给发票。”
“为什么10块钱以下不给发票?”
“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想捐20块钱。”
“请问你要发票吗?”
怎么总拿发票说事儿啊?有点怪怪的。送绿票儿去老年痴呆症那家机构最好了,因为我们以后会在那里见面的。但是这个发票不发票的很奇怪。
我拿出钱包,从里面拿出20元钱捐了。我没捐绿票儿。我一定要把绿票儿送到个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地方去。
回到办公室,我把绿票儿从口袋里掏出来放在桌上,不由得叹了口气:“绿票儿,绿票儿,你是不是个嫁不出去的满族格格呀?”
绿票上,在“乌鸦找到了第一个人”的旁边,是印第安土著雕刻家贝尔利德的另一件作品。这件作品叫“海达瓜依的灵魂”。海达瓜依是印第安土著一个部落。
这是一条大的独木舟,里面有13位乘客。掌舵的是神鸟乌鸦,他的翅膀下藏着松鼠,尾巴下面藏着棕熊,坐在乌鸦对面的是熊妈妈和她的两个孩子,乌鸦的舅舅河狸,还有星鲨,老鹰,青蛙,狼,人。正中间坐着的高大人物是萨满。
“海达瓜依的灵魂”独木舟里面的13位乘客,神鸟乌鸦,松鼠,棕熊,河狸,星鲨,老鹰,青蛙,狼,人,萨满,他们是自然界水里,陆地,天上生命的代表。他们有时能相处,有时因为土地食物发生争斗,但是他们必须互相依赖才能生存。在这个拥挤的独木舟上,他们必须和睦相处,互相帮助,互相依赖,独木舟才能不出事,大家才能都活下去。
这个故事在海达瓜依一代一代地传下去。争斗,但又互相依靠着活下去。这不仅是“海达瓜依的灵魂”,何尝不是自然界的灵魂?
没看到雕塑,我怎么能知道我们和印第安土著这么相似?没看到载着13位乘客的独木舟,我怎么能领悟“海达瓜依的灵魂”?
印证着我的感悟,在雕塑的中间,写着女作家罗爱的话:
“没有艺术,我们怎么可能相遇相知?”
老公来电话了,他在门口等着接我回去。撂下电话我拿起包包就下楼了。走到一半手一伸进口袋,我忽然没了感觉。哎呀,绿票儿被我拉在桌子上了。老公在下面等我,我自己的办公室,以前我的钱放在桌子也没事。明天再说吧。
第二天早上来到办公室,我发现不对了。桌子上空空的,绿票儿不见了。所有的抽屉全被大大地拉开,文件柜本来是锁着的,现在被撬得变形也打开了。我的文件柜是个铁柜子,平时放考卷,学生的成绩,还有我们桥牌俱乐部的钱!收了一个月打桥牌的钱,有8,9百块吧,我还没上银行,钱全没了!
我赶快给学校的保安打电话,不一会儿,来了两位保安。他们头一句话就说:“你不应该把这么多现金放在办公室里。”他们认为情况很严重,马上给市里的警察打了电话。市里警察很快来了,没让我们等一个小时两个小时的。警察的第一句话和学校保安说的一样:“你不应该把这么多现金放在办公室里。”警察在我12平米的办公室里照了30几张相,问了好多问题。
保安说:前几天在学校别的大楼里也丢了两台电脑,现在还没找回来。
谁把绿票儿拿走了?她现在在谁的手里呀?
没过几天,学校保安就给我打电话,他们说他们已经知道是谁把钱拿走的了。这是个容易破的案子。因为我的办公室是用钥匙打开的,保安就从谁有钥匙下手。有钥匙的就是两个人:我们系头和清洁工。清洁工晚上领钥匙打扫卫生一定要登记。那天晚上领钥匙的人一下就锁定了。他是个年轻的白人,已经好几天没上班了。警察找到他家里,没费劲儿,他一切都承认了。
我想那天晚上,他如果是破门而入,那这案子就复杂了。钥匙就不是线索了,也就追不到他头上了。他只能是个怀疑对象。
但是后来证明我想错了。他开始没有作案的打算,没想破门而入,他也没想偷钱。
半年以后,我到法庭上去作证。
清洁工承认钱都是他拿的。他说他先看到桌子上放着一张破的20元钱。这张破的钱是用透明胶纸粘起来的。他忽然动了心,就把这20元装到自己口袋里。以后的事,他说他象变了一个人,完全控制不住自己,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说他到处乱翻,用螺丝刀撬了文件柜,看见的钱全被他拿走了。
为什么作案呢?
女朋友管他要钱,他拿不出来,又怕女朋友和他分手。他看见桌上放着20块钱,接下去发生的事用他的话说:“我也不知道我在干什么。”
钱呢?
那张破钱被他拿到银行换了张新的。和桥牌俱乐部的钱一起,他自己留了几十块钱抽烟,剩下都给女朋友了。他保证他以后一定会把钱都还给我。
听银行里的人说:银行把收上来的破损的票子毁掉,再印制新的。那么,绿票儿或者被碎纸机给粉碎了,或者被丢到炉子里烧了,或者被扔到纸浆池里打成纸浆了。绿票儿一定被银行销毁了。
我从没想到绿票儿的结局这么悲惨,我从没想到我和绿票儿的分手这么出乎意料,这么让我难过。有好一阵子,我的手一伸到口袋里总是在找绿票儿。
从法庭回来的路上,听新闻说政府准备削减90%的艺术开支。反对的人说:象加拿大这样地大人少的国家,艺术,尤其是印第安土著的艺术一定要有政府的支持才能生存发展。反对削减开支的人引用罗爱的话:“没有艺术,我们怎么可能相遇相知?”
咳!我们能够象“海达瓜依的灵魂”独木舟里面的13位幸存者那样理智和谐地活下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