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的64事件很多人都经历过,整体轮廓就不用我多说了,我只说说我当时个人的感受。
1989年大概是中国改革开放后的第十年,中国人的收入肯定增加了,有了电冰箱和电视,居然还有令人不可思议的万元户。但是,也有很多不满意的地方,比如物价上涨比如缺乏民主自由,中国的骚动其实不是1989年,而是两年前的1987,所谓反对方励之的资产阶级自由化。中国的一些知识分子有了将政治体制向西方模式靠拢的萌芽。
1989年四月份,胡耀邦之死触发了一系列的政治活动,我觉得胡耀邦本人在任期间并没有给中国带来明显的变化,他本人也没有留下明显的业绩。但是,他的去世,却给人们提供了一个指桑骂槐借题发挥的机会,随既一发而不可收。64雪球变大之前是北京高校的学生的政治兴趣和热情,有种说法是五四精神。可以理解,拖家带口的工薪阶层不太可能首先发动政治运动,而年轻热血无忧无虑无牵无挂的高校学生是个非常合适的人群。这个群体加上了解到外国具有的抗议和不满的权利,使事态迅速扩大到共产党从来没有意识到的广泛程度和激烈程度。
我个人感觉参加抗议的学生与中国当时的总理李鹏在人民大会堂的见面会是一个巨大的催化剂,中央电视台播放的新闻里,看到的是咄咄逼人思路敏捷的二十岁的年轻学生,另一边的是一个大国的总理说话黏黏糊糊慢条斯理没水平脑子反应慢口才极差,我感觉中国的高官可能从来没有这样被面对面地直接挑战过,我可以看到李鹏强压怒火的神情。我觉得我当时的感觉是大快人心,我感觉挑战共产党好像没那么困难嘛。
这次见面后不久,就是苏联主席戈尔巴乔夫访问中国,一般来说正式欢迎仪式在天安门广场举行。而学生偏要给政府一个灰头土脸,专门在到访那一天在天安门举行抗议活动,要的就是给政府一个难堪。当时的学生在冲击中南海和与李鹏见面后,不但胆子越来越大,而且组织工作通讯工作宣传工作也有模有样,迫使戈尔巴乔夫的欢迎仪式临时改在人民大会堂里面。这期间,学生还做出了一个“机敏”的让步,他们声称不影响政府举行的在天安门广场的外交欢迎仪式,学生抗议的活动离开广场正面,改在广场背面进行。
看到针对戈尔巴乔夫的来访的影响没有明显奏效,高校学生的抗议迅速升级,他们决定不走了,就在天安门广场安营扎寨,而且号召全国其他城市的高校学生到北京声援。我在一个早上看到了外地学生到天安门广场的感人一景:当时的北京的交通已经停止运作,没有公共汽车没有地铁,从北京站下车的外地学生居然徒步走到天安门广场。你想像一下,血气方刚的学生在扩音器中向驻守在广场的本地学生说弟兄们大批外地的哥们儿姐们儿来支援咱们来了十分钟后到广场,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激昂的场面。我看到东长安街上密密麻麻的学生高呼口号步行朝着天安门而来,当时中国的铁路系统睁只眼闭只眼,上京抗议的学生不需要购买车票,学生们也不知道咋住宿咋吃饭会不会被学校处分反正就来了。你如果不被感染,you have no soul.
当时北京民众对学生的抗议活动的支持是空前的,人数之多超乎想象。各行各业都有很多人参与其中,我感觉是因为学生的诉求和当时社会中的各种不公和腐败现象让人引起强烈的共鸣。我见过的比较独特的群体是中国男排国家队的一群小伙,身穿运动服,各个一米九往上身材高大,非常更引人注目。抗议活动中有人还创造了很多精彩口号,我还记得一个比较幽默的一段话,是讽刺李鹏的”周总理,在哪里,你的儿子不像你。邓妈妈,快来吧,快把李鹏带回家,扇他几个大嘴巴,啪啪啪“。
有一个纪录片讲述64事件,背景音乐是崔健的歌曲一无所有”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可你却笑我一无所有“。画面上,一个穿着厚厚的衣服的正在绝食的学生无力地斜靠在帐篷里,仍然稚气的脸庞,带着一个眼镜。这在很大程度上集中概括了那次运动:善良的百姓善良的学生并不是在卷入高层政治斗争,他们要的只是朴素的诉求,并没有什么杂念,他们只是要中国更好,舍身忘我,金子一样的心。
天安门广场的抗议活动的升级,来自学生宣布绝食,迫使中国的高层领导人迅速想办法解决问题。赵紫阳来到学生中劝慰学生,有了比较著名的”我们老了,无所谓了,但你们还年轻“这样相对比较温和的话语,这在当时盛怒中的学生和百姓中效果很一般,北京的局面进一步无法控制,直到宣布戒严。
我认为绝大多数学生没有经历过什么叫戒严,不就是政治运动逐渐升级的一个步骤吗?学生们停止了绝食,但是号召全北京人拦阻军车,不让他们进入天安门广场,并不退却或让步。我曾经骑车到西边的古城路地铁站附近去拦过军车。那车队,几十辆不止,根本看不到尾巴,老百姓挪交通水泥墩子拦在马路上,还有砖头和树枝啥的,很多市民围着军车与士兵和军官交谈,一个个语重心长或者言辞诚恳,我遇到的军人非常克制,完全没有不耐烦或者发怒,跟我交谈的一个中尉军衔的,说到他是从石家庄步兵学院毕业的,我跟他说我去过石家庄的某轻武器兵工厂,制造反坦克火箭筒的,我跟你们总参的打交道,我跟防化兵部和防化研究院很熟等等。聊得很投机,他跟我说你们不要担心,我们不会动武的。当时的气氛,与我以往对军队的感受是一样的,人民子弟兵嘛,虽然带着钢盔拎着冲锋枪,但是那是我弟弟,我小时候在驻军把玩过哨兵的枪,装卸过子弹梭子的。我完全没有恐惧感。
我从来没有意识到我会错到离谱。我以前根本就不知道啥叫军队。6月3号晚上我知道了
我6月3号中午还在天安门广场溜达一圈,因为当天早上有人说有军车强行入城。但是在天安门广场,气氛与以往并没有太大区别,信息战也好,宣传战也好,谣言传播也好,总之当时的消息繁杂,很多都是假的,也不知道完全相信哪个,我不觉得杀戮就在今晚。广场的激昂的气氛虽然已经降温,但是仍然有非常多的学生逗留在那。看着没什么新鲜的,我就离开了,因为当天有中日为擂台赛的转播。晚间新闻时,播音员的强硬的口气令人意外,大意是军队要强制执行戒严任务,市民要留在家中,”否则无法保证你的生命安全“。吃完晚饭,八点多钟的时候,听到邻居在议论,长安街上由西向东的军车入城了,一辆接一辆,谁也不要出去。大约在晚上九点钟左右,我弟弟回家了,6月3号是他的生日,他和同学出去庆祝。他回家时满脸汗满脸土,进门就冲老爸喊”这就是你们共产党!差点把你儿子打死!“他跟我们说在翠微路附近,军车开始强行入城,但是路中间有水泥墩子,一个女学生就站在水泥墩子上不让挪,但是车队前有辆建筑用的铲车,把水泥墩子和那个女学生一起铲起来挪到路边,在转向时由于惯性,把那女孩摔出去后头碰到地上,马上就流血了。周围的市民怒不可遏,冲上去与军人厮打,这时的军人与平时的军人完全不一样了,抡着枪托驱赶市民。此时,我本人明确地听到了楼外的枪声。我当时不再多说什么,默默地与弟弟在家喝点东西,平复一下情绪。大概九点十点的样子,邻居说不好了,在301医院门口真的死人了。我当时不知道是什么情绪由什么驱使,我一定要出去看看,母亲一把没拉住我,我就出门了。
沿着西长安街,我看到的是惊心动魄的场面,马路上的以前的所谓路障被坦克或者铲车轻易推到一边,满地的石块和杂物,看样子有市民向军车投掷过杂物,马路上人很多。在301医院那个路口,我看到一辆遗弃的军用卡车,车窗玻璃被砸烂,车后箱也没有人。随即我在十字路口正中间偏北一点点,看到了毛骨悚然的一幕:在围观的人群里,在地面上躺着一个人,穿着大裤衩子和T SHIRT,他的脑袋被压成了薄薄的一层,摊成了很大的一片,远远大于人头的普通直径。人的头骨很硬的,即使出车祸普通车辆也不太可能把人的头压成那样,我感觉比较大的可能是几十吨重的坦克所为。很多人在不同地叫骂着什么,我随即看到在301医院门口正面听着一辆军用卡车,很多人暴怒中也朝着那辆车走过去。此时,在卡车后箱里有大约八九个军人端着冲锋枪站在车里,其中一人严厉地吼叫”不许过来!“。我肯定听到了他的喊叫,但是我不是冲在最前面,我忽然听到连串的枪声,我估计老百姓也吓坏了,没想到真的开枪射击了,我马上趴在地上,我可不想死,我当时真的开始怕得要命。枪声平息后,看来那些军人并没有朝人群扫射,而是向天鸣枪。我失魂落魄回了家。那天晚上我知道了小时候我打架耍横都是小儿科小孩把戏,我不是英雄,我不敢玩楞的,我怕死。
我事后走过五棵松和玉泉路地铁站时,都都在玻璃上以及墙上,见到过腰的高度的子弹孔。
我在我父亲的工作单位的广告栏上看到过有人写的横幅”白发送青,惨,惨“
我认识一个在北京地铁公安分局工作的邻居,她叙述了发生在天安门广场64早上的情况。军队已经大批包围天安门广场,军人和大型军用车辆很多,气氛与以往不停的劝说或恐吓完全不一样,学生们意识到如果今天不离开必定会导致大范围的死亡。他们最终沿着天安门的东南角前门东侧离开,在此广场撤离过程中没有发生向学生或市民的射击。
我就是那天晚上明白了什么是政权,什么暴力机器。军队士兵不是每个月发28块钱津贴,不是把被子叠的有棱有角,不是军品武器怎么烧死敌人,不是跟军代表不分你我出差喝得大醉,军人是国家机器的执行者,真的要杀人的。那天晚上所有的北京市民和全国百姓都像我一样第一次意识到了政治不是闹着玩的。
在301医院,大致收集了四五十具尸体,周边许多单位由人事科和保卫科伴随失踪人口家长可以到301去认领尸体,并且要详细登记姓名,有士兵把守,工作人员态度极为严厉。
我在当时即无电话也没有手机,几天后我骑车向东去女友家探望。长安街上杂乱不堪,有很多被毁的车辆,我还见过被撞歪的树。在接近中南海之前,有坦克和装甲车和卡车堵在长安街中间,士兵荷枪实弹站在路中间,挥手让市民离开长安街绕行,士兵手持冲锋枪,右手扣住手柄,左手扶着枪身,把枪举在空中,完全是战斗一触即发的样子,在市区中央,沿途的军人和军车非常多,此时,市民已经吓破了胆,不再与真枪实弹的军人发生冲突,所有见到的军人也完全没有和善或怯生生的样子,而是极为严肃极为警觉。我直到过了前门接近北京站时才回到东长安街,很快,在轰鸣的装甲车车队声中,气氛再次紧张,子弹射击的声音连续响起,行人纷纷趴在地上躲避射击,我当时并没有看到谁现场死掉,但是,我可以清楚看到东长安街北侧的外交公寓上有很多破碎的窗户,在南侧的长富宫也有破碎的玻璃还有墙上的弹孔。再向东走,就到了1路4路公交车的总站,在这里,有若干辆连体长车毁在路中间,车体中部被压成一个U字形,明显是被重型车辆直接碾压的结果。64后曾经有一张著名的照片,一个市民在长安街上站在马路中间站在坦克车队前。我看完以后五味杂陈,这个市民确实非常无畏,但是幸亏那天驾驶坦克的士兵没有兽性大发。
我的一个朋友被戒严部队抓了,他在63晚上抢了一个军人的钢盔,回家后还向街坊显摆,回来被举报,被抓到派出所,他后来跟我说他被环抱在派出所后院内的树拷起来,连续两天,不给吃喝,连上厕所都不行,他一个手指脱臼,被打掉两个门牙。他比我优秀,但是出国之路被堵死,人生完全是另外一个方向了。
那段时间心情非常不好,电视广播和收音机广播还在提供举报热线的号码,号召大家检举揭发参与暴动的歹徒。有个傍晚我跑到空无一人的办公楼里,拨通了举报电话,另一端一个女子的声音”你好,请讲“。我说”你告诉邓小平,我草你马!“那个女性的声音回答”你说的好,他们太气人了!“。我快快说”谢谢你“。然后挂断。除此之外,我还能做什么呢。
我所在的单位对参与过六四事件的人并没有被太多为难,大致应付一下上级就基本过去了。在办公室里几个年轻人也可以大发议论大发牢骚,没有人会去举报。一个参与过多年武器试验尤其是炮兵实验而耳朵已经失聪的老工程师,虽然是多年的老党员,听到年轻人叫骂也没有上纲上线,而是说算了吧,别掺和。单位里某个年轻的军代表虽然也参与游行抗议,但是长官也没有真的严厉打击,而是装没看见,顺利过关。
转过年来,又到了64.我和许许多多海外的中国人一起参加了悼念和抗议行动,参与其中的还有外国人。从市中心走到当地的中国领事馆,人数之多超出想像。
六四镇压给中国带来的冲击是巨大的,也许这只是长长的历史中的一个短暂的时刻,但是,它的意义非同小可,我认为它的负面意义远远大于积极意义。他打破了这个社会里的善良和对政府的信任。”人民“政府,”人民“军队原来是这样的。我有太多的感慨,一言难尽。
社交媒体一个常用的语言叫做按剧本发展。如果按剧本,应该是中共铁腕政治天怒人怨风雨飘摇摇摇欲坠民不聊生才是。可是有时候它没按剧本发展,就是这个我当初咬牙切齿CNM的邓小平,从九十年代开始在中国稳步发展经济,一点一点地把中国搞成了一个吃着火锅唱着歌大量包养小三满世界中国人旅游的国家。三十年了,大致是一代人了,人是很健忘的,64或者54不太可能再有了。福兮祸兮,时间能证明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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