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园 - 酒徒 著 (第七卷 逍遥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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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答: 家园 - 酒徒 著 (第五卷水龙吟)寂寞一城2009-02-04 13:51:21

第七卷 逍遥游 第一章 羽化(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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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可以在死去的李大将军与活着的犟小子李旭之间任选其一的话,黄门侍郎参掌朝政裴矩大人肯定会毫不犹豫的选择后者。虽然李旭的所作所为曾经让人甚感头疼,但活着的李旭从没主动给他惹过半点实际上的麻烦,并且一年四季孝敬不断。而死了的李大将军却把他推到了浇满了油脂的薪柴堆上,稍有不慎,便会被烧得尸骨无存。
已经常年不问政事的杨广很容易糊弄,特别是在取得了萧皇后的首肯的情况下,裴矩和虞世基二人随便编造个诸如“被瓦岗军遣刺客所害”之类的谎言就能将李旭的死因搪塞过去。但文武百官的悠悠之口却很难塞,自从李大将军战死的消息传到江都后,那些以前跟其有过交情的,没有交情的,甚至早就巴不得这一天到来的家伙们突然都变得正义起来,各类问责的奏折如雪片般向行宫里飞。两位参掌朝政的处理动作刚一迟缓,河南就传来了荥阳通守裴仁基率部造反的消息。还没等裴、虞两位从震惊中回过神儿,襄城通守郑勃又以“似有不轨图谋”的罪名剁了东都派去的监军王孝逸。紧跟着河东李渊借故杀了高君雅和王威,彭城张芮斩了朝散大夫柳茂,就连近两年刚刚被朝廷破格提拔,素有“忠义”之名的江都通守王世充,都按兵于淮北不奉号令了。上书朝廷说久领大军在外,恐为流言所伤,身死兵散云云。
裴矩被气得七窍生烟,但拿借机生事的人却无可奈何。凭心而论,东都这次做得的确太过。大伙看姓李的不顺眼,找机会倾轧他一下是正常之举。但无论如何也不该将此人向绝路上逼。先前有这样一位盖世名将震慑着,某些蠢蠢欲动的家伙还不敢明目张胆的造反。现在口实有了,威胁尽去,人家能不把握这送上门来的好机会么?
眼下唯一头疼医头,脚疼医脚的敷衍办法就是由江都下旨将背后陷害李旭的那个人揪出来当众处死,借此平息一下各地军官们的愤怒。但这个替罪羊又实在难找。能调动王辩和裴仁基二人,让他们放开虎牢关防线者的官职绝不可能太小,此外,在查无实据的情况下倾东都之兵堵李旭的后路也是个大手笔行为,没有越王杨侗的首肯,虎贲郎将刘长恭自己绝对没那个胆儿。
“怎么着咱们也不能将越王殿下治罪吧,他小小年纪又懂什么?”朝房里都不是外人,所以裴矩也不怕有人弹劾自己诽谤监国皇亲。众所周知,越王杨侗不过是个摆设,东都的军政大权眼下实际掌握在光禄大夫段达、太府卿元文都、检校民部尚书韦津、右武卫将军皇甫天逸、右司郎卢楚等人手里。至于这些人为什么非将李旭逼上绝路的原因,不用猜,他也能略知一二。
“其实,这事儿不怪段大夫他们下手狠,李大将军骁勇是骁勇,但做事有些太不自量力了!”另一个参掌朝政的大臣虞世基也为李旭的死而深感叹婉。在他眼里,李旭的死绝不是因为东都方面误信李家叔侄即将造反的谣言那样简单。即便没有这个谣言,段达等人依旧会想方设法除掉他。而谣言的出现,只是为东都提供了一个良机而已。
只是段达等人行事过于肆无忌惮,并且落下了太多的把柄。其实即便他们不出手,再缓个一年半载,朝廷之中也有无数大人物跳出来,用尽一切手段让姓李的身败名裂。这一切都是早已注定好的,任何人改变不了。
“是啊,有些东西,先帝都浅试则止,李将军居然一头就撞了上去!不头破血流,才怪!”秘书郎虞世南对其兄的说法深表赞同。早在李旭未战没之前,他就和很多秘书学士私下里议论过,认为此人眼下名声虽然响亮,将来必不得善终。因为其所作所为的那些事情,已经远远超出了一名武将的职权范围!
秘书学士们私下认为,李旭必死之罪有三。第一,擅开官仓,沽名钓誉。第二,擅更选士之道,扰乱地方官秩。第三,私分匪患区田产,示私恩于士卒。
洛阳附近的官仓里装的都是朝廷为了战备而储存的粮食,先帝早有遗训,擅动官仓者处斩。但在李旭所犯下的三条死罪之中,这一条反而最轻。毕竟他奉命督师河南,没有理由让弟兄们饿着肚子和流寇拼命。况且如果管城被贼军攻克,粮仓里的存储也会便宜了瓦岗众,不如先给郡兵和饥民们分了,反而断了贼军的念想。
但第二和第三两条大过却是罪无可恕。无论李旭当初的立意有多善良,这两条政策施行起来效果多么好,都于事无补。九品中正制选材已经是绵延了数百年的旧例,以先帝之人望,曾经想以科举完全代之尚不可得,作为一个地方官员却敢比先帝走得更远,不是自己嫌寿命长了么?至于分荒地给有功将士的举动,更是主动撩拨世家大族们的虎须!特别是河南的千里沃土,眼下虽然陷入流寇手里,但没有一寸找不到原来的主人。李旭问都不问原主的意思便分了它,对方能不恨之入骨么?
“唉――!”黄门侍郎裴矩长叹。
“唉―――!”内史侍郎虞世基以长叹声附和。
虞世南所暗示的理由他们两个何尝看不到,只是那些借机闹事的人怎会听秘书学士们的解释?他们只看重眼前的机会和现实利益。大火已经燃起,而肯救火的张须陀和李旭先后都倒下了,尽力向火上添柴的家伙们却活得一个比一个滋润。既然如此,众人干脆都做添柴者好了,又何必做那费力不讨好地救火人,反被烧得焦头烂额呢?
“大人如果觉得处置活人为难的话,不如在李将军的身后哀荣上想想办法?”见两位肱股重臣愁得形容憔悴,虞世南继续建议道。
这也是他和秘书学士们商议后得出的结论。“反正李大将军已死,为了一个已经死去的武夫追究活人的责任,甚至使得东都和江都离心,实在得不偿失!”看了看众人的脸色,虞世南没有发现太多愤怒,因此话说得更加顺畅,“皇帝和皇后对此事不想深究,估计也是看到了其中后果。河南的局面已经很乱了,若是几位留守的辅政大臣再寒了心,东都更是岌岌可危!”
“开始时我和裴大人也是这么打算,但你没看到这两天都发生了什么事情么?”虞世基苦笑着摇头。弟弟的主意不能不算高明,但显然在此时行不通。据有人私下汇报,掌管着江都一半兵马的宇文士及都在骁果营中私下摆了香案祭奠李旭在天之灵,如果他和裴矩再不做出些壮士断腕的举措来,造反者就不一定是千里之外的齐郡精锐了。
“那些借机闹事的家伙能跟李旭有什么实在交情,不过是借机讨要好处罢了。无伤大局的,朝廷尽量答应一些就是。待将他们安抚住后,再寻找其他机会逐个击破!”虞世南笑了笑,冷冷地道。“总之是无外乎‘漫天要价,着地还钱’八个字,慢慢拖着,终能拖出个结果来。倒是李将军身后事不能办得太轻,他既然死得委屈,死得壮烈。朝廷就认可他的名分,借机竖立一个忠义的典型来安慰往者在天英灵,同时也能激励后来人以其为榜样!”
后半段话倒不失为一个缓和局面的权宜手段,抓紧时间落实下去,也能多少起到些给活人看的效果。但裴矩和虞世基却互相交换着目光,一边听一边摇头。待虞世南把所有话都说完了,沉吟了一下,同时开口,“唉——!”
两位肱股之臣,居然都以叹息声作为话引。在官员们的记忆中,这也不失为一道稀罕景了。“虞大人,你先说…….!”裴矩尴尬地笑了笑,谦让。
“还是裴大人先请,对于武事,虞某毕竟了解不多!”到了关键时刻,虞世基倒懂得谦虚,抬了抬胳膊,做了个能者优先的手势。
“唉,我曾这样想过,往昔已以,来者可追!但河东李渊那里,恐怕已经不容我等讨价还价!”裴矩喟然长叹,声音听起来带着股说不出的哀愁。
“莫非裴大人还以为李渊真的准备造反不成?”
“难道当初的流言是真的!”
众人被吓了一跳,七嘴八舌地问。
“无论当初流言是真是假,河东李家估计也不会善罢甘休了!”裴矩苦笑,脸上的表情仿佛刚刚吃下一个大苍蝇般,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东都此举,已经充分说明了朝廷对李渊一直不信任。而李旭的治所博陵六郡又紧挨着河东。我听说李旭的一个宠妾就是李渊的庶出女儿,两家本来就是同气连枝,一笔写不出两个李字!如今女婿死了,丈人刚好名正言顺地接管博陵。有大半个河东和小半个河北在手,李渊还用再对朝廷继续忍气吞声么?”
换了别人一样会抓紧时机。非但李渊,恐怕罗艺也会有所行动。以往李大将军就像一根钉子般钉在六郡,既逼得罗艺头大如斗,又羁绊住了李渊,令他们二人很难仓猝起事。如今朝廷自己将钉子拔了,李渊和罗艺难道还有等新的钉子出现的道理么?
“如果李大将军没死就好了!”见时局糜烂如此地步,众官员们终于想起李旭的好处来,叹息着道。
如果李旭活着,他们不会像现在这般头疼,李渊和罗艺也都有所忌惮!可姓李的早不死,晚不死,为什么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撒了手呢?
叹息归叹息,事实既成,一切已经无可挽回。大伙即将面对的,将是不断的指责,接二连三的叛乱。无论他们想什么办法临时敷衍,大隋朝这艘船已经四处漏水,距离沉没时日无多!
“可能,可能李大将军真活着!”不知道是被屋子里的压抑气氛逼疯了,还是突然被痰迷了心,一直没有说话的中书舍人王圭喃喃地道。
“王大人莫非以为李将军归降了瓦岗么?”尽管与李旭没什么交情,封德彝依旧有些不满地质问道。
他这样做倒不是想维护李旭的名誉,而是不相信一个做事莽撞的武夫能突然学会了权衡变通。况且瓦岗军主帅李密因此人而毁容瘸腿,对素有美髯公之名的李密来说,这是比杀父夺妻还大的仇恨,又岂肯收留已致陌路穷途的李旭?
“以李将军的为人,他必定不会投奔瓦岗!”王圭想了想,对着满眼狐疑的众同僚们解释,“在最初的死讯传来时,老夫也觉得五内为之俱焚。但这几天越琢磨越不对劲儿,此子乃知兵之人,断不会自寻死路。而观其在最后时刻的作为,居然散兵遣将,直奔渡口!这不是找死,又是在做什么呢?”
“还不是刘长恭那厮干得好事!居然带兵堵住了自己人的后路!李将军若是跟瓦岗拼命,两败俱伤之后刘、段等人便可以轻而易举地将其拿下。而李将军若是与东都开战,麾下郡兵必然士气不高。凭着个人勇武,他即便能打败刘长恭,也没有力量再面对徐、翟二人联手一击!”封德彝皱紧眉头,大声回应。
他对李旭的评价不高,但对刘、段等人的评价更低。在一干文人眼里,李将军虽然行事鲁莽,举止失礼,但却仍然可划为忠臣范畴。而段、刘等人,则是不折不扣的奸贼,佞臣!这也是他在看出朝廷不想惩处段、刘等人的端倪后,力主高规格操办李旭身后事的原因之一。既然到了最后关头,姓李的依旧没有与东都兵戎相见,则说明他心中还装着朝廷,装着忠义,宁死也不肯辜负了圣恩!这种忠臣义士在儒者的眼中是万世楷模,无论彼此之间有没有矛盾,其行动都该被称颂,而不是被诋毁!
“德彝不要忙着打报不平。”一直愁眉紧锁的裴矩眼神突然灵动起来,出言制止了封、王两人的争执。“王大人只是说其举止不符合用兵之道,并未说其对朝廷不忠。况且是东都挑起事端在先,他即便先动手与段达、刘长恭、王辩等人开战,过后上本自表,陛下也会谅解!”
王圭的话虽然有些一厢情愿,但无疑让裴矩在漫天乌云的缝隙间看到了一线阳光。数日来,曾经多次参赞军务的裴矩对李旭的举动也是百思不解。如果换了他和对方易地而处,他一定不会遣散部众,而是携刚刚大胜之威一举击溃段达等人。然后进入虎牢关内闭门不出,同时向各地请求援军。只要能确保东都和荥阳不被瓦岗攻破,过后朝廷也只能像现在一样,认可段、刘二人身败名裂的既成事实。手握重兵的他非但不会受到任何追究,还会得到陛下的好言嘉奖。
这就是忠臣和能臣之间的区别。忠臣这东西,传说中的五帝三皇时代可能有过,但在大隋朝,他的结局只会是一声叹息。而能臣行事时则只会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途径,心中不会有任何道义羁绊。为了达到某个目标,把江山社稷与百姓福趾都作为赌注押在台上,亦在所不惜!
作为能臣的裴矩无法看透李旭在战没之前的一举一动。此人既然是百战名将,就不该自寻死路。除非他对心中所坚持的一切早已失望。但即便如此,他还有投降瓦岗的选择,不见得非要以黄河作为最后归宿。
“我听谣传说,李将军一个心爱的女人为了给他报信,策马狂奔了二百余里。当时此人怀着身孕,天上又大雨倾盆,所以赶到军营后,很快就香消玉陨了!”御史大夫裴蕴叹了口气,补充道。
“昔日楚霸王宁死不过江东,姓李的在最后一刻的心境估计和西楚霸王差不多。美人已逝,弟兄们又全军覆没,他即便回到博陵去,又有何面目见那些曾经劝说他不要渡河的部将?”虞世南这个时候倒没冷嘲热讽,以一种忧古伤今的口吻叹息着点评。作为文人,他很喜欢这些惨烈且带一些香艳的典故。年青时也曾梦想着有很多虞姬为了自己接二连三地抹脖子,当然,感动过后,他自己一定要坚强地活着,一定不让家里的其他妻妾失望。
“他不是楚霸王。楚霸王自刎乌江时,麾下兵卒全军覆没。博陵军只有四千轻骑跟着他南渡,在六郡之中还有三万多人,足够他卷土重来好几次!”王圭继续摇头,否认了关于李旭可能是为情而死的谣传。
一个身经百战的统帅不会如此轻易地被击倒,更不会只因为一个女人就方寸大乱。他不认为李旭会如此脆弱,更希望自己的推测正确,从而让眼前的麻烦顿时消失。况且只要李旭活着,那些以其死为理由的闹事借口便都不成立。朝廷处理善后事宜来也轻松得多,简单得多。
“王大人人以为死在黄河中的不是李将军?”裴矩越顺着王圭的提示去想,脸上的表情越震惊。一把揪住对方的衣袖,大声追问。
如果事实不幸被王圭猜中,他和虞世基二人要面临的麻烦不会再是眼前这些非难。但可能更不轻松。姓李的平生就败了一次,还是被东都从背后陷害所致。如果他领博陵大军向朝廷讨还公道,试问东都众人还有继续活命的理由么?
“死在黄河中的可能是李将军的部属,或者根本没有人投河!”王圭点了点头,低声道。
“没投瓦岗,也没投河身死,那王大人以为李将军会往哪里去?”封德彝被王圭脸上的郑重表情吓了一跳,伸手扯住了对方的另一只袖子,追问。但论才学不论人品,王圭在群臣之中绝对能排得上前三位。他既然说得如此肯定,必然是从纷繁复杂的流言中看出了某些蛛丝马迹。
王圭轻轻甩了甩胳膊,将封德彝的手甩开。然后以长者身份拍了拍裴矩扯在自己衣袖上的手,笑着提醒道:“如果换了裴大人领兵,既不想跟瓦岗军斗得两败俱伤,让刘长恭等人收了渔利去。又不想与官军手足相残,有损于江山社稷,应该如何?”
“如何?”震惊中的裴矩顺着王圭的问话回应,然后骤然被自己的话惊醒。他突然发现自己先前只想到了对自己最有利的解决方案,却没考虑到李旭的为人。此人做事素来有一个原则,在坚持自家原则的情况下,又不想死于非命,唯一的办法,可能就是一走了之了。
“我会一走了之!”裴矩皱着眉头,幽幽地回答。“我会让郡兵们各自回乡,反正刘、段等人只想杀我,必然不会难为这些郡兵。而带着他们,反而影响了轻骑的速度。不对,不光如此,这四千博陵弟兄都是我的安身立命本钱!”他越说越快,越说眼神越明亮,“放一伙人走也是走,两伙人走也是走。我把四千博陵弟兄中的大部分散进入四万郡兵当中,也能稀里糊涂从段、刘两人的眼皮底下混出去。甚至向南绕道,从来路返回老家!当时瓦岗和洛阳的注意力都在我的身上,决不会顾及到那些郡兵!”
“反正明知必败,李将军以一二死士装扮成自己,也能吸引瓦岗军来追。待瓦岗军发现上当,他和博陵轻骑,早就不知道溜到何方去了!”虞世基的反应也不慢,顺着裴矩的推测补充了下去。
“既然如此,瓦岗军为什么散布谣言说他死了!他自己为什么不出面辩谣?”封德彝还不服气,急急地问。
“李将军死讯传开的后果大伙不都看到了么?对瓦岗军而言,其中好处还不够大?”裴矩大步转回书案,一边翻看有关李旭之死的那些奏折,一边大声怒气冲冲地骂。上当了,这个当上得忒窝囊。东都方面凭着一个谣言便出手自毁长城。而瓦岗军也仅仅凭着一个谣言便让所有图谋不轨的家伙们都主动跳了出来,分散开了朝廷的注意力。从而获得大败之后的最佳喘息时间。
唯一倒霉的是他和虞世基等人,一边要给东都惹下的大祸收拾残局,一边还要分心去应付那些讨价还价者。这参掌朝政的差事,也真是难做!
“至于他自己为什么不出面辩谣,恐怕不是不做,而是不敢吧!”王圭叹了口气,将最后的答案呈给了众人。一个死迅,让多少人为之手舞足蹈。若是他没有返回自己的势力范围,多少人又巴不得将谣言变成事实。”
“把李旭可能没死的消息想办法传出去,一定要让东都、河东知道。也想办法给河北窦建德、高开道等人透个信儿,说他们的死对头可能轻车简从混回博陵!”刹那之间,裴矩重新调整了自己的思路。
一个活着的李旭,还有一个死去的李大将军,如今,他只需要后者。

   第七卷 逍遥游 第一章 羽化 (一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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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了的李大将军才是最完美的李大将军,而一个经历了背叛后依旧活着的李旭将给已经足够纷乱的时局带来无尽的变数。此刻,不止是裴矩和虞世基等人在真真假假的消息中焦急地分析着最后答案,远在河东的唐公李渊同样忧心忡忡。
他在得知李旭兵败的第一时间就立刻派遣亲信前往博陵帮助女儿“守卫”女婿的治所。但兵马只走到井陉关,便又被他派来的信使从背后追上截回。“太原恐有急变,见信速速回师!”在给心腹参军马元规的手令上,李渊如是写道。当心急如焚的马元规返回到太原城下的时候,越境来袭的突厥人已经撤走,除了损失了几万百姓外,河东李家并未受到太大的伤害。
比起这一事件带来的收获,损失立刻可以用“微不足道”四个字来形容。突厥兵刚一出现,唐公李渊便以“疑有勾结突厥”的罪名,轻而易举地除掉了朝廷派来监视他的王威和高君雅两位副将。他的行为得到了太原百姓的一致拥护,并且将李家已经濒临颠峰的人望推向更高。突厥兵的残忍人所共知,勾结突厥者百姓们恨不得生啖其肉。至于王、高二人是否真的做过勾结突厥的事,死人是没有嘴巴替自己辩解的,活着的人也不会在这件事情上浪费太多时间。接下来,李渊忙着派遣使节跟突厥可汗议和,对继续派兵东进接管六郡的事只字不提。几个心急的幕僚怕李家坐失良机,纷纷入府进谏,却无一例外地遭到了婉拒。“当时的决定不是个正确选择。萁儿没有向我这做父亲的求助,说明她有足够的把握守住六郡。此事还是等等,毕竟大将军尸骨未寒,咱们不能好心引起误会!”李渊如此解释他突然举棋不定的原因,疲惫的眼神中,却隐隐透出一股担忧。
局势变化却快得不容人犹豫,转眼之间,薛世雄病死,薛家兄弟带着万余士卒和半个涿郡地盘归顺罗艺的消息便传到了太原。紧跟着,幽州大总管罗艺渡过桑干河,连取良乡、固安和涿县三城,兵锋直逼上谷。
“父帅再不出兵,六郡就变成四郡了!”刚刚从外地返回太原的李元吉连衣服都顾不得换便闯到议事厅内,气急败坏地提醒。“萁儿就一个寡妇,怎可能是罗艺的对手。况且现在您顾着她的感受,她却未必自认为是您的女儿!”
“滚!”正为是否出兵而烦恼的李渊只用了一个字来回答三子的置疑。左右亲卫见事不妙,赶紧上前将还欲强辩的三公子搀走。待儿子去得远了,仍在震怒中的李渊才收起脸色,强笑着向亲信幕僚和部属们赔罪道:“此子乃我老来所得,平日疏于教诲,让大家见笑了。倘若将来有闲,一定为其聘请严师,勤加督导。免得将来老夫一时看管不住,让其给家族招来横祸!”
“唐公言重了,三公子毕竟年龄尚幼。况且他也是处于一番好心!”参军马元规笑了笑,低声劝告。
“是啊,罗艺近来如此嚣张,与公与私,唐公都不能再保持沉默!”亲卫统领钱九珑和马元规同属于急进派,趁机催促李渊早拿注意。
关于李元吉在话语中对其姐的不敬,二人本能地选择了忽略。一个庶出的女儿,又新死了丈夫,娘家肯替她出头已经是她最大的福分。知道进退的话她便该早向太原告急,主动铺好李家接管六郡的台阶。将来凭着这些功劳,李家化家为国后也不会忘了给她一定的地位。如果继续硬撑下去的话,就难怪李元吉不肯认这个姐姐了。如画江山面前,血缘总是显得单薄。况且这份血脉又不十分纯正!
“马参军此言差矣!萁儿小姐毕竟是李家的女儿,穷急之时,又怎会想不起尚有父母可以依托。依末将之见,她必是胜券在握,所以不想给家里添麻烦。”向来不太爱说话的刘弘基最近却成了稳健派的领军人物,在唐公府几次关于是否出兵博陵的讨论中,他一直持反对态度。
他最近风头很劲,隐隐已经成了后起诸将之首。诛杀王威和高君雅一事,便是由他和武士彟二人负责布置规划,并一举达成目标的。唐公李渊对他也非常信任,几乎将其地位提升到可以与长孙顺德、马元规、陈演寿这些心腹老将同列的地步。但地位提高了的刘弘基却渐渐不懂得收敛,出言往往与老人们的意见相左。
刘弘基以为,守土之事,最关键在于人和。而眼下博陵兵马正是一支哀兵,很难以强力压服。而地方百姓又从李旭连续两年的行政中得了不少好处,心中肯定对其存有感激之意。再加上罗艺治下的幽州素来贫蔽,与博陵的繁华对比鲜明。种种因素结合起来,易县必然会是块很难啃动的硬骨头。况且眼下幽州方面还分了一半兵马南下与窦建德、高开道两人争夺河间,仅仅动用一半力量,更不可能快速将上谷郡攻下。
“若是咱李家强行出兵,于外人眼里看来则等同为背后给博陵捅刀子。即便能顺利接管一两个县城,民心也不会太稳。况且如今雁门、楼烦两郡已经尽落于刘武周之手。我军失去了飞狐岭这条官道,根本无法直插上谷。若取道恒山,幽州兵却远没打到那里,太原兵却先一步到了,天下人会如何看待此事?”刘弘基在一片错愕的目光中侃侃而谈,丝毫不避讳周围越来越尴尬的脸色。
数日前河东兵马取道井陉关,奔的正是恒山郡。按他的话来推断,等同于跟幽州两路夹攻博陵。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但谁都不愿把覆盖于其上的那层虚假的面纱扯落。在争夺天下这盘棋里,温情是不存在的。昔日高祖如果下不了分一杯肉羹的狠心,也不会创立大汉数百年基业。只是在聪明人眼里,这些听起来就让人齿冷的话语,全部可以用睿智来理解。把妻子儿女先后推下马车的举动,也可以看作为果断的象征。众人都理智地保持了沉默,等待着李渊发怒,把刘弘基像李元吉一样赶出议事厅去。但令大伙惊诧的是,听了刘弘基的话后,唐公脸上的火气反而慢慢地消散。
“我当时情急,没考虑这么深。后来发觉处置失当,不是立刻就派人将兵马追回来了么?”李渊不无歉意地向刘弘基笑了笑,解释。
“依照末将之见,眼下唐公至少还应该遣使去面见罗艺,向他重申河东不会坐视他攻击博陵的行为!如果幽州坚持不肯退回桑干河北,并归还被掠人口和财物的话,河东随时会联络其他豪杰替李将军的遗孀讨还公道!”刘弘基却不想见好就收,向李渊抱了抱拳,顺势提出了更过分的要求。
‘李将军的遗孀’和‘唐公的女儿’这两个词指的都是一个人,字面上的意思却有着天壤之别。听了这句话,非但马元规有些坐不住了,连一向与刘弘基交好的长孙无忌、侯君集等人都缓缓地从座位上站起身。“弘基兄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我等为了一个虚名,就将六郡之地,百万人口送予他人么?萁儿毕竟是李家的女儿,而仲坚又无子嗣!一旦有心人趁虚而入,咱们一番做作,岂不都为他人缝了嫁衣?”
“到现在为止,有人看到仲坚的尸骨了么?有人目睹最后一战么?所有消息都是谣传,转述,难道你等就这样迫不及待地希望仲坚死么?”刘弘基的目光掠过长孙无忌和侯君集,径直落在二人身边的李世民脸上,声音不高,气势却咄咄逼人。
“从兵败到现在已经是第九天了!”长孙无忌和侯君集被刘弘基问得心里发虚,连声向众人剖白。“如果仲坚真的侥幸脱身的话,也该有个音讯。况且咱们河东是为了帮他,而不是害他。自己问心无愧,又何必介意那么多?”
“这天底下恐怕最难问的便是人心!况且咱们心里怎么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外人眼里看到的结果!”刘弘基冷笑了一声,说道。
他在唐公府中素有老成持重之名,从来没主动跟人为过难。一旦发起火来,却像头暴怒的公牛。长孙无忌和侯君集二人有理说不清,不得不偷偷用目光向李世民求援。但李世民却好像睡着了,根本不肯抬头与二人的目光相接。
‘二公子好像也改了主意!’长孙无忌和侯君集两人惊诧地想。失去了强援,他们不得不放缓了语气,“但按照弘基兄的意思,咱们河东也付出得太多!”长孙无忌摇着头,喃喃道。
“并且得不到任何回报!”侯君集看了看李渊的脸色,低声补充。
“我们做的事情,别人都会看在眼里。即便死去的人不懂得感激,活着的人心里也会有个判断。”刘弘基长长地吸了口气,将目光又转向了李渊。“所以,末将希望唐公谨慎处之,无论仲坚已经战死,或依然活着,他毕竟是李家的旁支。毕竟一直视唐公为族中长辈,恭敬有加!”
紧张和沉默再次笼罩全场,只有夏日的微风不懂得人的心思,轻轻吹来,拂去大伙脸上的汗。亲情,真的这样重要么?这一刻,所有人都在重新打量着刘弘基,重新为其身份做着定位。有人脸上露出了不屑,有人脸上露出了怜悯,但在唐公李渊脸上,当最初的尴尬消失后,笑容中居然带上了几分嘉许。
“弘基说的,正是我后来所想。前往蓟县的使者今天下午就会派出,萁儿那里,我也会亲笔修书,告诉他李家决不会在危急关头放弃她这个女儿!至于六郡的归属,等建成、婉儿回到太原后,咱们再从长计议!”仿佛突然心软了一般,李渊几乎全盘采纳了刘弘基的建议,并且准备付出更多。“化家为国,如果家都碎了,咱们要一个国有什么用呢?”他笑着道,伸出胳膊,做了个结束探讨的手势。
“唐公!”马元规、长孙顺德二人全部站了起来,急切地劝阻。二人平素一直不甚和睦,但在如何对待博陵这件事上,却出乎意料地看法一致。
“唐公一定是被姓刘的用言语挤兑住了,毕竟李家多年积累起的好名声来之不易!”有人一边起身向外走,一边暗暗地想。
“争夺天下,的确也需要一点点仁爱之名。但与六郡之地比起来,还是土地和百姓实惠!”有人确信最后的决断是个错误。古来成大事者无不狠辣果决,在儿女亲情上投入过多,往往要落得失败的结局。
“萁儿是我的女儿,仲坚是我的族侄!”李渊慢慢站起身,声音随着身体的挺直而一点点抬高,“若干我为了一点蝇头小利而自残骨肉,今后亦可能放弃你们其中任何一个人!这种情况,你们真希望看到么?”
正在走动中的众人如闻霹雳,蓦然回手,刹那间大部分人心中都充满了感激。‘狠辣’二字,想一想很简单,说出来也不太难,但如果把自己放在萁儿的位置上,有谁希望自己做一个被牺牲者呢?
“唐公不辜负我等,我等也必将誓死以报!”由刘弘基领头,武将、谋臣们纷纷长揖及地。眼前的唐公是一个让人看起来更为亲切的唐公,跟着这样的家主,未必事事皆选择理智,至少大伙没有后顾之忧。
刘弘基这个人还真不简单。在直起腰来的同时,大伙心中暗自称赞。接下来唐公的命令听在众人耳朵里则毫不令人惊诧,“弘基留下,顺德、元规和演寿,你们三个也留下。具体细节如何落实,咱们几个继续商议。”
“诺!”刘弘基答应一声,在羡慕的目光中,缓缓走向李渊。

   第七卷 逍遥游 第一章 羽化 (二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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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议事厅里出来,跟在李世民身后的长孙无忌和侯君集二人都有些提不起精神。关于如何趁机夺取博陵,二人私下里准备了很多看上去方便可行的方案。可今天的议题刚刚开了个头,便被刘弘基迎面堵了回去。不但害得二人失去了一个绝佳的展示才华机会,而且给唐公留下了贪功、凉薄印象!真真是得不偿失!
“二公子最近曾经招惹过弘基兄么?怎地他今天处处都针对咱们!”长孙无忌一边走,一边愤愤不平地道。“明明是个难得的好机会,被他一说,我们几个都成了势利小人。可成大事者岂能学宋襄公?眼下博陵六郡分明就是块肥肉,即使咱们不动手,罗艺、窦建德等人也不会放过!到时候壮大的是人家,吃亏的肯定是咱们自己!”
“弘基兄本是个有远见的,可就是太在乎人情,以致于因私而废公!”侯君集的双手紧握,关节处攥得发白,“他和李将军是朋友不假,但眼下是问鼎的关键时刻,多一分力量,就多一分把握!”
“也许是他有自己的考虑吧。父亲曾经说过,弘基这个人小事上不聪明,大事上却很少犯错!”李世民倒不像两个心腹那样气急败坏,笑了笑,低声回应。
“那要看大小怎么来衡量!”长孙无忌耸耸肩膀,冷笑着点评。“一叶障目,泰山亦不为大!”
“要是把私情看得比国事还重,未免南辕北辙!”侯君集的语锋如刀,且带着股酸酸的滋味。
“好了,好了,你们两个也别发牢骚了。父亲经历的事情多,既然他肯接受弘基的意见,说明他们看到了咱们未曾看到的地方。多从对方的角度上想想,比咱们几个私下诋毁他更有意义些!”李世民扫了两位心腹一眼,笑着摇头。
他也不赞同今天的结论,但他本能地保持了刘弘基个人的尊重。这倒不是因为他自己有个把柄被握在对方手里。毕竟眼下河东李家举义已成定局,谣言并非空穴来风。况且李家在河东准备了这么长时间,朝廷方面不可能一点蛛丝马迹都察觉不到。
“我总觉得二公子应该再去见一次唐公,详细陈明利害。难免其被庸人所误!”虽然自家主公已经发了话,侯君集依然不愿意暂时放一放自己的观点。
“二公子说得也对,唐公他们几个阅历多,想得也肯定比咱们深!”长孙无忌不像侯君集那样固执,笑了笑,非常愉悦地接受了李世民的批评。
换个角度思考,也许得出的结论更为全面。这是李世民长时间以来一直在心腹当中提倡的观点。长孙无忌试着把自己想象成刘弘基,低下头苦苦思索了片刻后,忽然脚步一停,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后颈。
一抹会心的微笑涌上了李世民的嘴角。“怎么样,无忌,想到弘基为什么坚持李家不立刻出兵河北的原因了么?”
“我猜到一点,二公子果然高明!”长孙无忌脸上的笑容更为明显,非常干脆地回答。
“我也是刚刚猜到了些端倪。家父在看人方面远强于我等,弘基兄果真是大事不糊涂!”李世民长出了一口气,十分谦虚地说道。
只剩下侯君集一个不明所以,双眉之间拧出了一个很大的川字。“二公子和无忌兄在说什么?我怎么一点儿也听不明白?难道事实不像我等先前所料么?还是其中又出了什么变故?”
“变故倒没有,君集,你是个将材,但不适合猜这些弯弯绕!”李世民轻轻拍了拍侯君集的肩膀,笑着安慰。“不过也不用沮丧,弘基兄的年龄是咱们的一倍还多。阅历深了,看问题自然会更周详一些!”
“就凭他今天那几句话?”侯君集对刘弘基本来就不太服气,被李世民这样一说,肚子里的醋意更浓。
“对,就凭他今天那几句话!”李世民收起笑容,郑重地回答。“弘基兄这个人不愿意惹事,你和无忌今后也不要主动招惹他。他在用兵方面未必如你等,但在待人方面,却强出咱们太多!”
见侯君集依旧满脸茫然,李世民摇了摇头,低声命令:“无忌,你先说说吧,弘基今天到底哪点被父亲大人看中了,以至于最后将其与几位前辈一同留下议事!”
“我是胡乱猜测的,如果有误,还请二公子和君集点拨!”长孙无忌略作沉吟,缓缓说道。
“请无忌兄赐教!”侯君集见李世民和长孙无忌二人说得郑重,不得不将肚子里的邪火先熄灭下,抬起胳膊,向长孙无忌做了个请的手势。
“民间很多习俗,如丧葬、祭祀,与其说是为了让已逝者在阴间过得更舒服,不如说是做给活人看的!”长孙无忌四下扫视了一圈,然后压低了声音。“唐公欲争夺天下,必须收天下有识者之心。所以弘基兄才有‘即便死去的人不懂得感激,活着的人心里也会有个判断’之语。你我先前的考虑只顾忌到是否有利,而弘基兄的观点却在是否合情。打天下不是儿戏,在座中少不得有人要亡于半途。唐公今日如何待仲坚,在别人眼中就是今后会如何对待与李家有功者。人皆有私心,换了你我,会希望自己刚刚身死,老婆孩子便由着人算计么?”
“这两件事情岂能混为一谈,他李仲坚又不是为了唐公而死的!”侯君集被问得心头一堵,喘息了好一会儿,才低声反驳。
“可在外人眼里,他就是咱唐公府的旁支。兵败身死也是受了李家的拖累啊!”长孙无忌点头,目光瞬间变得无比深邃。无论刘弘基今天的作为是通过精密计算,还是出于本心,对他来说都是非常重要的一课。‘有时候看似利益最大的解决方案并不是最恰当的方案’,以前修身时,对前辈的这句话还不是很理解。现在,长孙无忌深深地体会到了其中精华。
“可,这其中得失…….”侯君集此时已经完全明白了长孙无忌的意思,却依旧为错过了一个良机而惋惜不已“唉!弘基兄的考虑的确很对,只是……”
“不仅如此!”李世民用胳膊拢住两位心腹的肩膀,低下头,用仅仅三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补充,“罗艺一时半会儿打不下博陵,萁儿如果支撑不住,唯一的援军就是河东。咱们早出几天兵和晚出几天兵,其间收效差别不大。此外,更关键的一点在于,弘基兄和父帅都相信仲坚还活着,如果他平安回到博陵,落井下石的人肯定第一个倒霉!”
“活着!”侯君集和长孙无忌被李世民的推断吓了一跳,瞪大了眼睛,异口同声地问。
“对!活着!”李世民点头,“我开始也很怀疑仲坚是诈死脱身。现在越来越坚信这个判断。以李密那种爱炫耀的性格,如果他真的杀死了仲坚,早将人头挂在寨墙上了。不会到现在还不肯公开展示战果。况且当年辽东兵败,在人地两生,援尽粮绝的情况下,几十万高句丽人都未能困死仲坚。现在光凭刘长恭和翟让这两伙不共戴天的死对头,还能做到几十万同仇敌忾的高句丽人未能做到的事儿?”
“可他至今音讯皆无!”真相来得太突然,以至于毫无准备的侯君集本能地选择了怀疑。
“如果放任他回到博陵,岂不是所有人麻烦都很大!”长孙无忌想得更远,皱着眉头提醒道。“一旦他发觉谣言是被人有意散发的……”
“咱们什么都没做过。河东举事在即,有一些流言四下传播也很正常!”李世民轻轻拍手,两掌之间干干净净。
“的确,朝廷在各地都安插有眼线!半个月前,从刘武周麾下逃到太原来的马邑郡丞李靖还混在流民中不知去向,估计是向朝廷告发去了!”侯君集这次反应倒很迅速,耸耸肩肩膀,一脸狡猾。
“那厮倒是个有真才实学的,就是时运差了些!”提到马邑郡丞李靖,长孙无忌脸上倒涌起了几分敬佩之意。“此人在十几年前就深受杨素赏识,无奈时运不济,一直抱负难伸。好不容易混了个边郡的郡丞,还一直被王仁恭和刘武周二人压着。当日我曾经劝唐公收他入幕,但唐公对此人成见很深,宁可弃置一旁,也不肯安排些杂务试试他的身手!”
“无妨,朝廷既然十几年都将他弃而不用,更不会在关键时刻让一个来历不明的人担当大任。我们眼下需要考虑的不是他,而是如何跟回到博陵之后的李将军相处!”李世民摆摆手,非常大气地说道。
“受到这样大的挫折,他应该明白独木难支了!”侯君集笑着回应。
“我估计唐公和弘基兄等人眼下商议的也是如何处理好此事。在其下落不明时照顾其家人,总比等水落石出再临时改弦易张强!如果河东需要派人运送辎重和粮草支援博陵,希望二公子主动把这个任务接下,不要让其落在别人头上!”长孙无忌考虑了片刻,低声提醒。
李世民只是略加思索,便明白了长孙无忌的本意。“我今晚就会向家父主动请缨!”给了对方一个会心的微笑,他点头答应。
经历了一场背叛之后的李旭很难再为朝廷效忠。那样,作为一方实力非常有限的‘诸侯’,他便是河东的迫切拉拢对象。即便其暂时不会加入唐公阵营,也可以作为一道屏障,阻挡于河北群豪的西进道路上。而在关键时刻奉命出使博陵,并代表河东雪中送炭的那个人,将获得博陵上下的一致感激,并且理所当然地成为连两家的纽带。
李世民愿意做这条纽带。实际上,如果不是迫不得已,在朋友和敌人之间,他更愿意选择跟李旭做朋友。毕竟从十四岁起,那个骑着黑色战马的高大身影便是他的模仿对象,除了源自国公家的权谋之术外,其他方面,几乎在一举一动之间李世民身上都有对方的痕迹
他就像一个被补充完美了的李旭。拥有不输于对方的身手,不输于对方的勇气,不输于对方的指挥能力,并且去除了对方身上那些与生俱来的懦弱及在生活中形成的优柔。在同样的机会下,他会做得会比李旭更好,并且个人成就会远远高于旭子。
‘我没有害你的心思,是你自己的固执导致了为世人所不容。希望经历了一番磨难后,你会变得练达!’李世民在心里悄悄地嘀咕,年青的脸上充满了阳光。
整个一个下午,他都在书房内与长孙无忌和侯君集二人讨论出使河北的具体细节。眼下唐公本人脱不开身,世子建成又远在外边联络故旧,能代表河东李家的人选只剩下了他一个。因此,早着手做些准备,届时任务完成得便会从容许多。
令人沮丧的是,当李世民兴冲冲向父亲请缨时,却得到了一个否定的答复。
“我已经决定派弘基去,他作战经验比你多,关键时刻也能帮萁儿出出主意。”李渊看了儿子一眼,有些冷淡地说道。“并且他跟仲坚交情很深,跟博陵军中一些出身于当日护粮队中的将领也比较熟悉,彼此之间很容易把话说明白。纵使一时有分歧,也不会引发什么误会!”
“萁儿从小跟我一块长大的,兄妹之间还会有什么隔夜仇。上次我的确逼得她有些紧了,但过后便将话说开了,彼此都没放在心上!”李世民笑了笑,低声向父亲解释。“上一次与妹妹的商谈结果很不理想,但这次和上次不同。首先目标就不一样,其次,眼下萁儿一个人支撑着六郡大局,最需要的是来自家人的安慰。”
“萁儿可能不会放在心上,但你会。你打小就是个拔尖的性子,即便暂时向别人妥协了,事后想起来也会怒气冲天。并且一发了火,便不管不顾!”李渊板起脸,说话的口气渐渐严厉。
“我小时候顽皮胡闹,的确没少给阿爷惹祸。但现在毕竟长大了,哪会还像当年?”李世民被父亲说话的措词和语气吓了一跳,站直了身体,陪着笑脸回答。
“此事就这样定了。你抓紧时间训练那些郡兵。等你哥回来后,咱们立刻挥师南下。”唐公李渊不想跟儿子过多争执,将声音提高了几分,命令。
“不再等等么?”李世民心里非常失望,表面却选择了顺从。“我总觉得咱们准备得并不充分,特别是后路,极不安稳。刘武周狼子野心,一旦得知咱们离开太原,肯定会立刻倾巢而来!”
“我已经向始毕可汗称臣,同为始毕可汗的臣子,刘武周必定会有所顾忌!”李渊叹了口气,非常无奈地说道。
“突厥人只想做收渔翁之利。根本不会为咱们出头。阿爷这笔买卖,可能做得有些亏!”李世民也跟着叹了口气,提醒。
向突厥人称臣引之为援的决策,是他对父亲所有选择中最为反感的一件。比刚才否决了由其出使博陵还令人失望。跟李旭一道转战雁门时,他曾经亲眼看到被突厥人攻下的那些县城的惨状。那都是人间地狱!在突厥狼骑眼里,中原百姓全是猎物,根本不是他们的同类。猎人对待猎物,自然是杀得越多越显本事,心中不会存有任何怜悯。
“我也知道此举是掩耳盗钟,糊弄糊弄自己,让手下人心安而已。”父亲的声音提得更高,怒气汹涌而来,令李世民忍不住想转身逃开。“但我不扯大旗做虎皮成么?还没等举事,便有人将消息泄漏了出去。害得仲坚兵败不说,还害得建成、元吉、婉儿不得不匆匆忙忙向回跑,连昔日的故人都没联络全。还有智云,虽然不是你们一母所生,怎么说也是你的亲兄弟,消息一泄,他立刻被官兵抓住送往长安。没等咱们化家为国,他的脑袋便给挂在了城墙上!再拖延下去,等到长安与洛阳都做好准备,咱们光凭自己,有本事攻下两座坚城么?”
‘刘弘基出卖我!’刹那间,李世民觉得从头到脚一片冰冷,仿佛整个身体都不再属于自己。‘不对。如果是刘弘基或长孙顺德出卖我,父亲应该早就召我对质。不会等到今天,更不会议事时还好好的,转眼就变了脸色!’
他素来有些急智,虽然被从天而降的巨石砸得两眼发黑,身体动作和口中的言辞却没有丝毫迟滞。紧握着父亲的手,李世民双膝跪倒,眼泪顺着两腮乱滚。“杀智云的人,儿将来定会亲手斩之。但事以至此,一切更要慎重。万一突厥人大举杀入中原,重演五胡旧事。咱们李家便会留下千古骂名!”
“你不要转移话题。”李渊用力甩开儿子的手,目光中充满了失望。“千古骂名也好,千秋英名也罢,自有为父我来承担。但到底是谁走漏了咱家要举事的消息,别告诉我说你不知道。倘若建成和元吉也被东都的人捉了,是不是最合你的意?化家为国,化家为国,难道皇帝的位子,真值得你牺牲亲生兄弟来换么?”
“阿爷如果怀疑是我做的,就请下令杀了我。儿决无怨言!”听了父亲的指责,李世民立刻想到了谁在暗算自己。元吉今天才刚刚从外地赶回来,紧跟着自己便失去了父亲的信任。不是他从中挑拨离间又会是哪一个?
“咱家举事在即,最忌兄弟父子不和。若是儿一死能换得家族安宁,儿虽死亦无撼!”再度扯住父亲的衣角,李世民一边叩头,一边大声哭道。“当时就我一个人在太原,受益者肯定是我,这是儿子怎么辩都辩不清楚的。但各地官员如果没有确凿凭据,光凭一些谣传,怎敢随随便便就抓捕咱家的人?一旦被人栽上逼您造反的罪名,他们有几个脑袋可以被朝廷砍?望父亲赐儿子一死后,一定要挖出真正的告密者,免得将来前方与人交锋,背后又射来冷箭!”
推测出不是长孙顺德和刘弘基揭发,李世民心里便有了把握。在当日定谋之时,他的确只想到此举可能为河东除去李仲坚,没想到会将自己在外边的所有兄弟姐妹全搭上。所以扣过来罪名越多,其中破绽也就越多。只要父亲的火气散了,肯定能发觉他的冤枉。
看着匍匐于脚下的儿子,李渊心痛如刀割。他手中的确没有任何证据说明是世民蓄意谋害其亲生兄弟,但如果建成和元吉等人横死,最大的受益人的确是世民!可根据几句谗言就处死家族中最擅长用兵的次子,那简直等于自断臂膀,这种缺心眼儿的混帐事情,除了朝廷上的废物们,其他人怎肯去做?
“如果是我想害哥哥和弟弟,何不做得更干净些,连他们回家可能的路线都送出去。反正害也害了,何必只做一半?”脚边的哭声继续传来,听得李渊心烦意乱。
不是世民!他渐渐相信这一点。世民是自己亲手教导出来的儿子,身上流着李家的血脉,不会像杨家的禽兽那般无情无义。可那又是谁把消息走漏出去的呢?谁将时机掐拿得如此准?
“你起来吧!”渐渐恢复冷静的李渊叹息着说道,“我希望不是你们兄弟中的任何人。将来事成,你们兄弟几个少不得都分茅裂土,何必这么早便同室操戈?你下去练兵吧,我会派人查清楚到底是谁干的。倘若将来能抓到他,我一定会亲手割了他的头,祭你弟弟的在天之灵!”
“是!父帅!”李世民抹了把额头上的血,哽咽着答应。
“先到后房找人打盆水,将脸洗干净!”李渊被“父帅”两个字喊得心里发凉,又叹了口气,命令。“别让其他人知道今天我跟你说的话,今天的确是为父莽撞了。你好好带兵,咱们李家到底有没有机会化家为国,还要打上几年的仗才能见分晓。在此期间,能多一个朋友,就少结一个仇家!”
“是!”李世民又答应一声,缓缓向内堂走。‘如果父帅手中有足够的能征惯战之将,今天的事情会如此好搪塞么?’他在心中问自己,然后得到一个比刀锋还冰冷的答案。
“我听说马邑郡守李靖曾经在太原城出现过,此人据说用兵深得其舅韩擒虎将军的真传!”在临出门前,李世民转过头,向自己的父亲荐贤。
“我知道此人,其才华甚高,但心术不正!”李渊疲倦地挥了挥手,说道。猛然,他的胳膊停在了半空中,双目圆睁,其中充满杀机。
“来人,给我追查李靖的去向!”下一刻,李渊的声音在大厅中回荡。就像雄狮的怒吼般孤单而苍凉!

   第七卷 逍遥游 第一章 羽化 (二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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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数日,河东方面侦骑四出,在自家控制下的所有城市内寻找前任马邑郡丞李靖的下落。但此人就像钻入了地底般,离开太原后,便没留下任何痕迹。但是,侦骑们的一番劳苦也并未虚耗,三天后,他们带回了从长安逃出的二小姐婉儿已经脱离险地的消息。
“你们几个从谁人之口听说婉儿消息的。说话之人可靠么?可曾将其留下?”乍闻女儿的音讯,唐公李渊高兴得从胡床上一跃而起,大声追问道。
“送口信儿的人是武将军家族中一个贩卖皮货的长者。卑职是在榆社与他们碰到的。所以赶紧用马车将其‘请’回了太原!”答话的斥候队正非常干练,三言两语便将李渊的问题解释了个清楚。
“叫他,不,快请他进来,请他到二堂说话。武士彟将军的长辈是不是?不算外人!你将他领到二堂,也把武将军传进来。大伙一道喝碗茶,吃些点心!”突然传来的好消息让李渊暂时忘记了心中所有不快,一边整理衣服,一边语无伦次地命令。
‘唐公是喜欢得紧了!’侍卫统领钱九珑心中暗道。叫住正在向外走的斥候队正,仔仔细细询问了几句,然后又做了一番布置,待安全方面有了保证后,才派出几个心腹,“请”送信人先按照礼节去沐浴更衣。
“既然是士彟的族人,能有什么问题!九珑,你最近是不是过于紧张了!”李渊被钱九珑小心翼翼的举止闹得心烦,不断地抱怨。
“眼下不比往昔。唐公一人身系数万将士前途,九珑不得不加倍小心!”钱九珑弓了弓身子,低声回答。
“麻烦,真他娘的麻烦!”李渊摇摇头,非常无奈地骂了一句脏话。
化家为国的代价不可谓不大,这才刚刚开始,李家就先后失去了智云、惠儿、云娘等五个庶出的子女。其中最小的云娘只有四岁,被长安留守押上刑场时根本不知道什么是造反,对着昔日的“叔叔”们不断地乞怜。而那些昔日没事便向李家献殷勤的“叔叔”们则一个个冷了脸,唯恐露出半分同情之色便把自家也牵连进去。
其他人在逃往太原的途中也历尽艰险,元吉是凭着一身武艺硬杀回来的。建成昨晚才入城,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一个乞丐。至于唐公府的乘龙快婿柴绍,他倒走得平平安安。就是在危险刚一来临时便与婉儿分头跑路。说是婉儿主动要求不给男人们增添风险,实际上却是学了那抛妻弃子的刘三……
最让李渊觉得难过的还是次子世民。虽然那天他相信了儿子没有蓄意要置亲生兄弟于死地,过后细想,那个高明的流言却十有八九出自其手。只是作为父亲,李渊无法再追究,也不想再追究,但心中却像横了一块冰,怎么融也融不掉。
他不反对阴谋,奇正互补才是成就大业的王道。但阴谋诡计却不应该用在父子兄弟之间,更不该将亲生兄弟也作为牺牲品葬送掉!他不愿意相信世民像杨广一样无情无义,但越来越多的事实却如刀一般,来来回回在他心头上戳!
“草民武方,参见唐公!”就在李渊沉思的时候,武姓商人已经按要求收拾停当,在几名侍卫的带领下走入了二堂。虽然李家迄今为止还没有正式竖立反旗,但聪明的太原商人已经懂得用跪拜之礼晋见。三叩首之后,来人才缓缓地挺直了身子,目光依旧盯着膝盖前的地面,不敢抬起头冒犯天颜。
“平身,平身,都是太原人,施这么大的礼做甚!”李渊抬了抬胳膊,做了个免礼的手势。“士彟,将你的族人替我搀扶起来,赐座!果真是你的长辈么?老夫怎么从没听你提起过?”
“谢唐公赐座。草民论辈分是士彟的族叔,但跟他不算一家。他家是书香门第,平素不太跟我们这些经商者走动!后来他从了军,公务繁忙,便更没时间跟老朽联系了!”商人武方很是机灵,知道武士彟很介意彼此的身份,赶紧替对方打圆场。
“嗯,那是不该。没有商人,南来北往的货物交给谁来带?士彟太把儒生们的话当真了,世间再浓不过的便是这亲情,怎么割,也割舍不断的!”李渊笑了笑,以长辈的口吻说教。
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局中,敢带着商队走南闯北的都不是什么简单人物。要么本身勇武过人,并且兼备很强的统率能力。要么手眼通天,跟各地的流寇头子、山大王、绿林当家们交情非浅。李家举兵在即,这样的豪杰正是拉拢对象。即便不指望他能劝得沿途流寇纷纷来降,至少也能从其手中买到一些紧俏物资和斥候们打听不到的有用信息。因此,李渊在来人面前做足了功夫,丝毫不摆一国之君的架子。
“得唐公如此一语,我太原三十六家大小商号今后有福了!”虚坐在胡凳上的武方拱手,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哪里,我只是实话实说。”李渊摆摆手,不接受对方的恭维。“咱们河东物产丰富,但平地稀少,粮食很难自足。这些年若不是有你们这些为商者来回奔走,士卒们吃些什么,百姓们吃些什么。遇到荒年,官府拿什么赈济民间?只是那些腐儒们不懂民间疾苦,总是将士农工商四个字挂在嘴边上。岂不知道若是四民缺一,他们连长衫都穿不起,更甭说笔墨纸砚了!”
几句话,不但让武方听得心里暖暖的,连侍立在旁的武士彟都大受感动。明知道有些言辞未必出于李渊本心,还是深深地弯下腰去,长揖称谢,“末将多谢主公指点。末将今后一定谨尊主公教诲,多回家走走,不让骨肉亲情因为身份的不同而变冷淡了!”
“只怕你将来也没太多时间!”李渊笑着摇头,“咱们马上就要南下为国除奸,如此关键时刻,老夫怎舍得放你这知兵之人还家。不过你这位族叔和其他族人,倒可以经常来军中看你。咱们今后的士卒会越来越多,各项物资缺口甚大。你武家既然号称‘半并州’,出头来组织个商队,为军中供应物资,销转战利品,应该是能做得来的!”
“多谢主公厚爱!”闻此言,武方赶紧跳下胡凳,与武士彟一道向李渊拜谢。他肯冒险帮婉儿传递消息,为的就是搭上李渊这条线,以便大发战争之财。没想到身为唐公的李渊如此聪明,不待自己开口,便主动满足了全部要求。
“你不用谢我。士彟追随我多年了,按常理,你们武家算是自己人,自己人用着放心。稍后便可让他带着你到陈军师那里办个腰牌,凭着这个腰牌,武家的人随时可以入营来见我!”虽然关心女儿的安危,李渊本着先公后私的原则,利用眼前机会替军队解决后顾之忧。
宾主双方之间的距离瞬间被拉得很近,仿佛彼此已经相识了多年般,谈笑风生。几口热茶下肚后,受宠若惊的武方主动提出捐献物资劳军的建议。“属下定会竭尽全力,尽量满足军中所虚。若是唐公手中金银不足,太原众商号也可捐助些。一则报答唐公多年来看顾之恩,二来也为国家出些力,早清理了那些乱臣贼子,早一天安享太平!”
李渊倒不贪图几个商家的小便宜,笑了笑,说道:“那些生带不来死带不走的厌物,我这还有不少的。既然是做生意么,怎能用你们自己的钱买你们自己的货?武先生尽管放心,凡是我李渊的部属,哪个敢拿了东西不付钱,或者强买强卖,我一定亲手割了他的头。”
“多谢唐公,多谢唐公!”武方感激得连连念佛,恨不得扑上去抱对方的大腿。做生意的就怕官府不讲理,有了李渊今天的保证,武家今后血本无归的风险要小得多。随着李家军的脚步,各地商号也会对河东武家高看一眼,今后的财源定然滚滚而来。
“你先不必谢我。”李渊收起笑容,口风慢慢变得冷淡,“我希望做独家生意。你们接了我的订货,就别再供应物资和粮草给刘武周。以前我知道你们有无数渠道和办法北上,却一直也没干涉。因为你们也需要赚钱,需要养家糊口。我不能眼睁睁地看你们的货物烂在手上!但今后有了我李家这条财路,刘武周那边,还有始毕可汗那边的财路最好就放一放,特别是谷物和盐巴,我不希望前头和奸臣们拼个你死我活,后头又养肥了两个劲敌!”
“这――-”武方楞了一下,脸上的笑容立刻被冻僵。他替整个家族打理生意多年,自问做买卖从不吃亏。到今天才发现遇到了比自己还会做买卖的人,先给了个小小的甜头,然后就拎着刀子开始割肉。
可甜头已经吞落了肚里,此刻再想反悔显然已经来不及。眼前的唐公李渊虽然有“老妪”之称,但剁起人的脑袋来却从未犹豫过。不仅塞上那些胡人不敢招惹他,放眼整个大隋,敢当众捋其虎须的也找不出七个!
河东武家肯定不是七个中之一。所以即便心里痛得滴血,武方也只好代表商户们将唐公李渊的要求应承下来。“草民,草民这就是回去跟大伙说,一定不再向塞外运货。不过唐公您也知道,武家名下的商号虽然多,却集中在木材、皮货方面,对铁器、粮食和私盐等违禁物资,是绝不敢沾的!”
“我只是想请你转告大伙一声。做生意尽管向南,凡我李家能控制的地面,你们尽管行走。”李渊放下手中的茶碗,脸上的表情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发狠。“至于北面,我会派人日夜巡查,到时候一旦有人被抓到了,落得倾家荡产,可别怪我手狠!”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不过才听了几句硬话,武方的额头上已经冒出了冷汗。这些年来,山贼、流寇中的大人物他结识了不少,不讲道理者也见得多了,却从来没有一个人像李渊般给过他如此大的威压。
唐公讲理,比任何山贼流寇都讲理。讲理时已经可以把人讲得无法翻身,若是其发起飙来,武方不知道所谓并州三十六家商号,能否承受得住此人跺一跺脚。
“你放心,没有证据,我的属下不会乱害人!即便被抓到了,我也会给他们申辩的机会,以免是仇家栽赃!”李渊的话很平和,听在人的耳朵里却声声如雷,“做生意的讲究个行规,治理国家也讲究个律法,相信大伙今后不会让我为难!”
‘官给民栽赃,还不简单?先抓起来再找证据,怎么找怎么有!’武方突然开始后悔,后悔自己不该贪图便宜,冒冒失失地跑来替人送什么信。如果不来这一趟,武家不会有什么好处可捞,但也不会惹上这么大麻烦。
他突然理解了族侄士彟为什么做了这么多年的官,却从不让家族和官府沾上关系的苦衷。那分明是一艘没有彼岸的破船,无论是否漏水,只要上去了,便再甭想下来!
“草民,草民一定遵守规矩。这次遇到二小姐,她也有过类似的教诲。草民已经命人记下来了,绝对不敢忘掉!”急于脱身的武方顾不得再卖关子,抓住一切机会把话题向婉儿身上引。
“也不需要太久,刘武周等人不过是草尖上的露水,灭亡之期不会太远。到时候马邑周边各地与太原连成一体,有你们的生意做!”见到了送信人,李渊心里反而不那么着急了,先抿了几口茶,然后低声问道:“你是怎么遇到小女的,她可有手书?咳,这兵荒马乱的年月,难为她一个女人家了!”
“二小姐,二小姐现在于王屋山中拉起了好大一份势力。草民开始不知道是二小姐,所以还怕失了财,准备硬闯过去。后来被山上的人请去吃酒,才发现那里是太原的一支别兵。因此平平安安过了山……”武方在惊惶中没缓过神来,因此心智有些不清楚,话说得非常罗嗦,且答不到关键上。
“二叔,唐公问您有二小姐的信么?其他的细枝末节,待会儿慢慢说也来得及!”武士彟嫌自己的族人误事,低声呵斥。
“没,没,二小姐说纸笔多有不便处,所以仅托我报一声平安。她说,她说让唐公不要为她担心,李家的女儿不会给任何人添麻烦!”武方沉吟了一下,断断续续地说道。
“李家的女儿?”李渊听得一愣,旋即在心底涌起一股凄凉。作为父亲,他理解女儿现在的感受。大难临头之际,柴绍抛下婉儿一个人逃了,虽然没有休书,也情同于恩断义绝。所以婉儿不再以柴家的媳妇自居,主动恢复了李家女儿身份。只是她怎么跑到了王屋山中?又怎么可能在短短时间内将那里变为太原的势力范围?
王屋山地处长平与河内两郡的交界,距盟津渡口不足百里,而过了盟津,便可抵达东都的门户偃师。此刻婉儿掌握了王屋山,无异于为河东兵马的南下提前扫平的道路。这份功劳,比一举攻克沿途数十个郡县也毫不逊色。
悲喜交加之下,李渊的说话的声音在不知不觉间变了调。“先生,先生怎么遇到的小女。她看上去还好么?山中可缺衣食?你不要急,慢慢说来,所有经过我都要听,什么都别落下?”
“这,这岂不是要耽搁唐公很多时间?”武方受不了李渊这种忽冷忽热的态度,看了看自家族侄,犹豫着说道。
“不妨,不妨。士彟,你出去命人准备些酒菜。我没有什么可谢武先生的,就跟他一道吃顿饭,聊表寸心!聊表寸心!”
到了这个时候,李渊又恢复了一个慈父形象。非常热情地发出邀请。
先例在前,武方岂敢再受唐公的好处,赶紧推脱。李渊却不肯让他继续客气下去,强令人搬来两张矮几,将武方按入座位。“刚才是公,我自然要板起脸来说话。此刻是私,你不必在乎措词,咱们边吃边说。为人父母的,哪个不惦记着子女。嗨,武先生也是过来人,应该知道李某的心思吧!”
“草民哪辈子修来的福气,能跟唐公一道吃酒!”武方伏着身子,喋喋不休地道。作为商人却被列为一方诸侯的座上客,此事传出去定能让其在同僚面前扬眉吐气好几个月。虽然此间主人喜怒无常了些,并且总是强人所难。
“请武先生详细说说小女那里的情况!”李渊轻轻皱了皱眉头,举起一盏酒。
“是,是,草民一定知无不言!”武方赶紧举起酒盏灌了一大口,然后清清嗓子,大声说道:“草民做的是木器、皮毛生意,虽然眼下兵荒马乱的,为了一口饭吃,却也不得不往来奔走。上个月到京师和东都一带走了一圈,然后和其他几家老相识凑成一队,结伴北返……”
“货物好脱手么?京师和东都那边的日子还过得去么?”不嫌对方罗嗦,李渊笑着插了一句。
“嗨,怎么说呢。有钱人照样一掷千金,没钱的活活饿死了,尸体烂在路边上也没人收拾!托您老人家的福,小号的货物脱手很快,都是些精致木器和冬天的狐皮,大户人家才用得起的玩意儿,不算难卖!”
“嗯,京师那边的官兵霸道么?会不会抢你的货物?”李渊点了点头,暂且将对婉儿的思念放在一边,仔细询问。
“还行?几个当官的都是好人,丘将军、宋将军约束得严。只有阴将军的麾下待人差一些。左右是花钱免灾呗,草民也习惯了!”武方知道李渊想问什么,将自己的观察结果如实告知。“但丘将军和宋将军又有不同。丘将军麾下的兵马看着精神头足,宋将军人老了,麾下的兵马也不大有精神。至于阴将军,嗨,跟草民见过的那些绿林豪杰们类似……”
“多谢武先生提醒!”李渊双手举盏,以主人的身份敬了对方一杯。
“不敢,不敢,为唐公寿!”武方连忙将酒盏高举过顶,大声称颂。
“后来呢,你刚才说想闯山?是怎么回事情?”
“唉,草民也是一时志短。看着自己这边人多势众,就想直接从王屋山脚下冲过去,省下一次买路钱!”武方叹了口气,说道。
“你就不怕山大王们下次报复?”虽然不是绿林豪杰,李渊对江湖上的一些规矩却略知一二。所谓占山为王,也不是总将过路的商人、旅者赶尽杀绝。那样只会断了自己的财路,不是细水长流之道。精明些的山贼会打出维护一方的招牌,定下自己的抽税标准。对过往行商和旅客抽取一定的买路钱,或者十抽一二,或者有一个最大限额,只要按规矩交钱,保证你能平安走过他的地头。
“唉,这次收益比较高,并且路上遇到了一伙自称是贩盐的。几波人凑在一道人数超过了两千,就有些托大。况且只要把旗子卷起来,山上的人也不知道过路者是谁,遗祸不会太大!”武方苦笑了几声,解释。
当时的遭遇极其离奇,现在回忆起来,都给人一种做梦的感觉。他带着一支三百多人组成的商队渡过黄河之后,很快便在途中遇到了几家老熟人。大伙为了安全,自然是凑得队伍越大越好。谁料这次突然鸿运当头,才出了河内城,便又遇到了一伙贩卖私盐的家伙。
各行当中,以私盐的利润为最。所以卖私盐的伙计也都会随身携带武器,无论拦路的是官府还是山贼,一言不和,便会刀剑相向。久而久之,官兵和盗匪都不愿意招惹私盐贩子,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行就决不难为。而行商们则将盐贩子当成了最佳伙伴,一则那些人出手大方,可以将滞销的货折价卖给他们。二则盐贩子们战斗力强,偶尔碰上企图斩尽杀绝的恶匪,彼此之间也会有个照应。
所以几个商号掌柜私下里一核计,便主动邀请盐贩子们同行。对方也是爽快人,没口子答应了。但有便宜谁都想占,很快,一伙卖牲口的,一伙贩卖杂货的,一伙走江湖卖解的,还有一家告老还乡的官眷也死乞白赖地跟了上来,要求结伴北返。
本着人多力量大的原则,掌柜的们也答应了。但走着走着便发现不太对劲儿,那些卖牲口、卖杂货和官眷们好像彼此之间早就熟识,总是眉来眼去地打招呼。
“你们几个既然是老江湖了,事先就没发现异常么?”李渊听得奇怪,忍不住插嘴。
“这,不瞒唐公您说。世道如此乱,从掌柜的到伙计,肯定人人带着家伙。并且卖私盐的人往往也私贩兵器,反正被抓了都是一个死罪,砍一刀砍两刀差不太多!”武方笑了笑,讪讪地道。
那伙私盐贩子的确人人有马,马背上还驮着包裹。与其说是盐贩,更像是走私兵器的。正因为如此,他们几个老行商才更想跟对方搭伴儿。况且私盐贩子人数只有五十几个,远不及商号的伙计多,闹了纠纷也占不到太多便宜。
一伙五十人的队伍规模不算大,几拨五十人加入,就与商队伙计数量大致相当了。武方等人开始没注意到,待发觉时,已经来不及后悔。
“所以你们就被人牵了肥羊!然后就想省下给小女那份买路钱!”李渊大笑,将杯子中的酒一饮而尽。
他多年剿匪,对响马们的常用手段略知一二。根据武方所说的情形,那伙私盐贩子以及后来卖牲口的、卖杂货的以及告老还乡的官眷、卖解的江湖人,肯定都是强盗所扮。待一同走到僻静处,就会提着刀‘说理’,让同行的商人逃都没地方逃。江湖黑话将这种行径称为牵羊,而被牵的肥羊就是武方等毫无防备的冤大头。
“不是我等舍不得钱财,按道上的规矩…….”武方讪笑了几声,想跟李渊解释一下他们既然被响马们所劫,在双方分开之前,就等于受了响马们的保护,无须再烦劳第二伙贼人。除非两帮贼人发生了火并,财物的支配权才属于其中胜利者。可转念一想对方是堂堂国公,怎么会理解江湖规矩,话说到一半,赶紧用酒压了回去。
“按道上规矩,你们一客不烦二主!”李渊的笑声再度传来,透着一股子亲切劲儿。如果不是坐在留守府的二堂内,武方真怀疑眼前的国公大人也是响马假扮的,费了如此大周章,就为了吃自己这头肥羊。
“不光是如此,草民的遭遇实在离奇!”见李渊对江湖规矩了如指掌,武方的胆子渐大,话说得也越发没了边际。
“是么,有何离奇处,你且说来下酒!”已经知道了女儿平安,李渊的心情便不再像先前那般迫切了。好不容易轻松片刻,他也愿意仔细打听打听那伙响马的来历。那响马们的头领能把武方等几个老行商蒙得晕头转向,绝对是个难得的人才。眼下河东李家只愁堪用者少,绝不愁能提刀作战且肯动动心机的将才多。
“劳唐公问,那伙响马很奇怪,对卖解的女子一路秋毫无犯。并且……”
“那卖解的不是他们的同伙么,怎么还有女人在里边?”李渊听得更是好奇,没等武方把话说完,便迫不及待地打断。
“不是。说来惭愧,当时我们几个老掌柜的都吓傻了,不敢跟响马讨价还价。是那伙卖解的出头去做中人,询问对方要杀几刀。”武方说到兴奋处,忍不住用双手上下比划,“结果卖解的头领去跟对方的大当家交涉,不知道怎么着,他们居然拜了干兄妹。然后就将我们的孝敬全免了!”
有些细节他不便在唐公面前讲,只好含混带过。当时的真正情况是,那伙响马中有人起哄,说卖解的女头领如果能哄得他们大当家一笑,就不要商人们一文钱孝敬。而卖解的女头领去了后不久,一直躲在马车里的响马大当家就出来了,当众宣布不会抢众人的钱财。
“那卖解的女子难道是倾城倾国?”纵使身为国公,李渊也有普通男人常见的毛病,提及女人,首先想到她的容貌。
“开始的时候她故意用药水抹了脸,所以大伙没看出来。最后几天不向脸上抹药水了,我们偷偷看了看,啧啧…….”武方满脸惋惜,看样子恨不得自己年青二十岁,“岂止是倾国倾城,那份天美简直不是世间人物……”
“哦,那就难怪了!”李渊点点头,微笑。一个胆大心细的响马头子,一个倾国倾城的江湖女子,还一见如故,结拜为义兄妹,这段故事越来越有趣了,也难怪姓武的提起来就像闻到了蜜味的狗熊般,马上忘乎所以。
“这还不够古怪,那响马头子居然跟二小姐认识,好像彼此之间还很熟!”武方得意忘形,把不该说的话也顺嘴吐了出来。
“什么!”李渊惊的手一抖,举在嘴边的半盏酒全泼到了前胸上。“你怎么知道他们认识?这是发生在什么时候的事情?你回到河东多少天了?”
“草民,草民路上一刻没有耽搁,七天,不,六天前过的王屋山。在山上逗留了一天,然后就向回赶。那响马头子还特地派人送了我等一程,过了上党才分开!”武方被李渊的表现吓了一跳,想了想,才犹豫着说道。唯恐哪句话说错了,引得对方再次跟自己“讲理”!
“你怎么知道他们认识?王屋山中的还有其他当家么?响马头子的名号是什么?”李渊见对方老是回答不到正题上,心痒得如猫挠一般,站起来追问。
看到唐公站了起来,武方连忙也跟着站起身。“本来,本来大伙说好了要闯山而过,不给王屋山的当家留半文买路钱。结果眼看着要打起来了,我们这边的响马头子忽然叫出了拦路者中一个人的名字,然后对方立刻放下了兵器。接着,二小姐也下山了,与这边的响马头子对着看了好一会儿。”
‘那情形,分明是彼此都恨不得拉住对方,永不分开。’武方心中暗自评价,嘴上却不敢胡说,斟酌了一下,继续道:“我听山贼和二小姐都叫那响马仲坚,那卖解的女子和响马同姓,据说是都姓张,所以推测他们一个叫张仲坚,一个叫张出尘。至于山贼那边,不通王的名号大伙早就知道,这次听得真名是王元通,还有一个叫大刀齐的,真名是齐破凝!”
“天呐!”李渊在心里低低地叫了一声,不知道自己该感谢苍天有眼,还是恨造化无情。是王元通和齐破凝在王屋山落草,所以婉儿才能轻而易举地为李家收了一伙强援。是李旭扮作商贩从当年驰援雁门的旧路上绕返博陵,所以婉儿才会与他相遇。
他又想起了当年的破粮军,那伙无忧无虑的年青人,那一双双对自己充满信赖和崇敬的眼睛。还有辽河桥上那场大火,燃烧在梦里,多少年来,怎么扑都无法扑灭!(淘太郎领先首发)

   第七卷 逍遥游 第一章 羽化 (三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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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没有当年辽河上的那场大火,很多人的命运将会是完全不同的走向。至少对于李婉儿来说,此刻她不用面对着曾经让自己心跳不止的男人硬装出一幅从容模样,嘴上说着言不由衷的话,肚子里边却翻江倒海。
她曾经以为他死了,死于那个突然出现的流言下,带着满腹的悲愤和绝望跳进了滚滚黄河。为此,她偷偷地哭过好几回,甚至在渡船上还悄悄地将几个饭团丢进水里以寄托哀思。然而,他又活蹦乱跳地出现在山下,并且身边还伴着一个倾城倾国的美女。
那个女人年龄和婉儿差不多大,除了看上去令人眼前一亮之外,身上还带着股说不出的风韵。既不华贵,也不卑微,平平和和让人不知不觉间便想与其接近,又不敢拿世俗的眼光去亵渎。
如果用花来比喻女人的话,婉儿是一朵绽放的牡丹,萁儿是一株傲霜寒梅,而跟在李旭身边走上山梁的这个女人,则是一株红莲,娇艳、挺拔且不失高洁。在乍一见到的时候,几乎半个山寨男人的呼吸都为之一滞。偏偏婉儿不能追问她到底是谁,和李旭什么关系?这些话要问也得由萁儿来问,她现在的身份,没有资格干涉妹婿的家务事!
可她又无法做到视而不见。虽然此刻‘使君有妇,罗敷有夫’,但作为李家的长女,她有责任捍卫妹妹的生活不被打扰。眼下风闻罗艺正在率军攻打易县,萁儿和六郡将士正为了他浴血奋战。而他却自顾伴着美人逍遥,这算什么道理?
经历了初见时的诧异之后,李婉儿心中的喜悦很快被怒火所取代。可当着齐破凝、王元通等故人的面,她又找不到机会发做,只好打落牙齿向肚子里吞。
李旭、王元通、齐破凝等人一上山,就没完没了地聊当年战败后的各自经历。这些故事婉儿或者早就烂熟于心,或者已经听王元通等人阐述过,无论如何打不起精神陪着听。而李、王等人却体会不到她的心情,只顾互相大笑着举盏。
“除了你们两个,还有谁被靺鞨人卖到北方去了,后来有没机会脱身?”李旭放下酒盏,笑着追问。
“应该还有秦子樱,不过他为人机灵,没几天就逃出了部落。不像我们哥俩,人高马大,一看就像有力气的样子。所以日日被人看得紧,足足当了一年多牧奴才有机会出逃!”王元通一边喝酒,一边笑着摇头。过去经历在他眼里都是一碟子风干了的牛肉,可以拿出来和好友慢慢分享,把酒而品。
“其他人就不知道了。靺鞨部落很分散,互相之间交往也少。帮高句丽人作战抓了我们的是一个部落,买了我们当奴隶的是另一个部落。后来部落之间又打了起来,把我们变成了第三家的战利品。好在老王和我一直没被分开,彼此之间有个照应。待熬过了最初那段苦日子,身体骨反而熬得更结实了。于是趁着他们春天搬迁,抢了马逃走,倒也没人来追!”齐破凝也是个大咧咧的性子,对李旭有问必答。偶尔粉衣女子为他添一次酒,他就高兴得两眼眯缝起一条线,脸上纵横交错的疤痕泥鳅般跳动。
“若早知道你们几个还活着,我说什么也会到塞外去赎你们回来!是我疏忽了,以为你们早被垒了佛塔!”李旭举起酒盏,大声赔罪。
“旭子兄弟,你有这份心就够了。其实躲在靺鞨没什么不好,苦是吃了些,但也没被逼着第二次征辽。否则,谁知道我们两个倒霉蛋会死在哪?”王元通笑了笑,举起酒盏一饮而尽。
后来的经历就更简单了。和所有不愿意为朝廷卖命的人一样,回到中原后,他们不敢回乡,只好上山当草寇。好歹在护粮队中受过正规的训练,齐、王两个很快便从喽啰兵中脱颖而出。然后小头目、大头目、分寨主,像李旭在官场中那样,一步步往上爬。直到在一次山寨火并中,原来的大寨主中了流箭身亡。二人就顺理成章地做了王屋山方圆三百里最强的山寨中第一、第二把金交椅。
“其实我们在两年前看到过你。那时你当官当得正过瘾,所以我们也没好意思下山相认!”喝了一会儿酒,齐破凝又笑着回忆。
“什么时候?”李旭惊诧地问。
“你上次路过王屋山,李密那厮给大伙下绿林令,让我们务必拦住你。老齐和我好言打发走了他的信使,然后一人搬了个马扎,坐在山头上等你过路。然后看着你小子骑着一匹黑马,威风凛凛。心说,咱们的旭子当了大官,还真人模狗样的…..”
“怪不得我当时总觉得被人盯着,原来是你们两个!”李旭大笑,一边倒酒一边擦眼角。这才是真正的兄弟,即便彼此的道不同,也会看着对方前行,并在心里默默地为他送上祝福。人一辈子有几个这样的兄弟,无论何时都不会寂寞。
他们只管喝酒叙旧,刻意地不去提今后的路怎样走。旭子能看出来,齐破凝和王元通二人已经选择了河东李家为效忠对象。从眼前时局上推算,这是一个不错的安排。河东李家树大根深,门生故旧无数,真的举起义旗的话,东都以西的大部分地区很快便会落入其手。而李渊也是个相对比较宽厚的人,不会亏待了从龙有功者。
齐、王两人也不做河东李家的说客,他们相信旭子会有自己的判断和选择。三个人所处的位置不同,追求的目标不会一致。对于齐、王两个来说,他们需要将自己的山贼身份洗白,并且建立起一番属于自己的功业。而对于已经成为一方诸侯的李旭而言,功业、名声都有了,辉煌的滋味也品尝过了,接下来需要做的则是平安回到博陵去,保住属于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儿。将来进而争夺天下也好,退保一方平安也罢,都远非齐、王两人能够左右。
彼此间没有任何要求时的交情往往最热,这种酒饮起来也更痛快。很快,三人便忘记了婉儿与粉衣女子的存在,杯觥交错,喝得十分尽兴。
“让他们几个发疯去,咱们到后山走走!”李婉儿听得实在兴致缺缺,向粉衣女子使了个眼色,微笑着站起身。
“义兄!”粉衣女子低声向李旭请示。
“去吧!如果你吃饱了,跟柴夫人出去活动活动筋骨也好。咱们在这里只待一个晚上,明天一早便得继续赶路!”李旭挥挥手,大咧咧地说道。
事情已经过去多年,当时的遗憾已经慢慢变淡。偶然的重逢让它再次浓烈起来,但李旭知道,自己的心已经满了,再腾不出更多位置给任何人。所以,他只能把握自己,让遗憾永远成为遗憾。
“走吧,男人们见了酒,就像狗见了肉骨头!”李婉儿笑着骂了一句,伸手拉起粉衣女子的胳膊。
“红拂倒是欣赏其中的慷慨豪迈!”粉衣女子的话被山风送回来,听得人心里分外舒服。
两个女人虽都非寻常脂粉,很会把握分寸。一边聊,一边走向后山。才行了小半个山坡,已经慢慢熟络起来。
“早就听闻柴夫人是女中豪杰,一直遗憾无缘拜见。”粉衣女子做事甚有眼色,言谈间始终保持着对婉儿的尊敬,“今天终于有了机会,红拂纵使再多吃些风露,此行也值了!”
“妹妹还是叫我婉儿的好,又不是在正式场合,你一口一个夫人,听着感觉都生分!”婉儿笑了笑,低声抗议。
“红拂不敢,夫人何等尊贵身份,岂能由我一个卖解的女子直呼名姓!”张出尘微微蹲了蹲身子,礼貌地坚持。
“眼下咱们所处的王屋山早不属于大隋管辖。外边的人无论国公的女儿也罢,普通百姓也罢,进得山来便一摸一样,谁也不比谁高半头!”婉儿伸手搀住对方的胳膊,笑容令人难以拒绝。
红拂的手臂跟她的一样有力,但她本能地选择的退让。不是因为畏惧,而是平素与人相处的习惯使然。“那民女就高攀了,婉儿姐姐!”她笑着回应,带一点点吴地口音的话听在人耳朵里感觉甚是柔和。
“什么叫高攀,堂堂的冠军大将军之妹,怎么算高攀呢!”婉儿的眉头跳了跳,轻笑着责怪。她曾经在军中历练多年,最近又刚刚做了王屋山群寇的老大,言语之间自然而然地便流露出几分霸气,虽然是在笑,却也气势迫人。
“我当初不知道他是冠军大将军,还以为他是个想牵肥羊的马贼头儿。所以受众人之托去找他谈条件,顺便在袖子里放了一把刀。谁知道一进门,却发现他正在对着几根香火发呆。看上去特别憔悴。所以就一时心软陪他说了会儿话!”红拂是个聪明人,早就知道婉儿想探听什么,不待对方追问便如实相告。“他起初跟我说自己姓张,刚好我们两人是同姓……
“你义兄的母族为上谷张氏!”李婉儿笑着打断了红拂的解释,“他其实是姓李的,是本朝最有名望的冠军大将军!”
“我后来才知道,吓了个半死!”红拂用手轻轻拍打胸口,瞬间流露出来的风情让婉儿都为之气夺。“但当时不知道,便稀里糊涂和他义结兄妹。不过当时我也骗了他,涂了满脸的药水,看上去像个丑八怪!”
“什么药水,居然能把人生生变丑了!”婉儿从对方的交代中推测出李旭与其不是自己先前猜想的那种关系,心情一松,笑容也跟着变得活泼起来。
“是用黄连、白泥等东西配成的。我平时到处卖艺,为了不惹麻烦,总是涂在脸上!”红拂从衣袖中掏出一个小瓷瓶,在婉儿眼前晃了晃。“不过在义兄面前没必要再装,他的心早已被填满了,不会容得下其他任何女人!在路上每日都祭祀嫂子,刚刚上了山,就立刻派人去博陵给另一位嫂子送信!”
有意无意间,她把‘嫂子’两个字说了出来,非常清楚地摆在了婉儿的前面。
“他的妻子是我的亲妹妹!”婉儿笑了笑,将彼此之间的关系顺势挑明。
“那他岂不是要叫你一声姐姐。”红拂的笑声也立刻变得明快,就像谷中淌过的溪流,“那红拂称婉儿为姐,也是应该了。”说罢,裣衽下蹲,正式施以姐妹之礼。
“总之,你别再叫我什么夫人就好!”李婉儿笑着蹲身,还了对方半礼。
两个女人彼此相视而笑,仿佛春风拂过了残雪般,刹那化尽彼此之间的隔阂。既然不是敌人,关系就很容易拉近了。婉儿是个成熟大气的女杰,红拂也在江湖中历尽的风浪。十句话中,二人倒有九句话是相投的。转眼之间便觉得相见恨晚,只怪李旭没早日与将彼此联系起来了。
“义兄其实很可怜。他为了朝廷打仗,结果朝廷在背后捅他的刀子。害得他的另一个正怀着孕的妻子死了,肚子里的孩子也没保住。偏偏他又不能给她们报仇,否则就会被视为忘恩负义!”二人之间最多的话题还是有关李旭,特别是红拂,很聪明地看出了义兄在婉儿心中仍占有一定位置,所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以当时的情况,他即便是想报仇,估计也没有足够的实力。他麾下兵马大部分都是河南郡兵,未必肯跟着他一道造反。即便用勉强胁裹着走上战场,战斗力也发挥不出原先的一半。”对于李旭兵败原因,婉儿已经分析了很多次,非常清楚其中玄妙。“况且真正害得他妻离子散的人不是东都那帮混官,那帮家伙看起来个个聪明,实际上都做了别人手中的刀!”
“姐姐是说陷害义兄的另有其人?”红拂吃了一惊,追问。若论江湖上的阅历,她比婉儿深了不止十倍。但涉及到世家大族们互相倾轧的手段,她心中就干净得如一张白纸,根本无法和婉儿相提并论。
“当然,突然造谣说河东李家要举兵清君侧的那个人才是真正的凶手!我父亲虽然早有重整河山的心思,却一直觉得时机不到。此人凭着一个谣言,不但毁了仲坚辛苦开辟的局面,并把河东李家逼到悬崖边上!”李婉儿咬着牙,愤怒满脸。
她不会放过造谣生事者。听到谣传后,东都方面一边向河东示好,一边将李家在京师和洛阳两地的所有亲戚全部监视了起来。如果不是她逃得够快,此刻人头就会被挂在城墙上。而原来用相敬如宾的表象维系着的那个家也轰然崩溃,素有豪侠之名的丈夫独自逃了,走的时候连头都没回。
婉儿不恨自己的丈夫柴绍。作为豪门之间的交易,这份婚姻本来就经受不起任何风雨。况且几年来柴绍为李家已经做得够多,唐公女婿的身份他当之无愧。但如果自己当初有萁儿的一半勇气,在逃亡路上婉儿不止一次这样想。那将是一个完全不同的结局,自己不会看着仲坚被人陷害,而仲坚也不会丢弃自己一个人跑路。
“他不会丢下我!”这个答案像半夜里山风,一次一次将婉儿在梦中冻醒。可眼前现实却是,自己和他再度相逢,只能从别人的转述中,感觉一下他的宽厚与坚强。
“可谣言的起源根本无从可查,姐姐要到哪里去找肇事者?”被婉儿突然阴晴不定的脸色吓了一跳,红拂楞了楞,怯怯地问道。
“阴谋藏的再深,也会留下蛛丝马迹。只要加以时日和耐心,肯定能将此人翻出来。不但是仲坚一个人跟他有仇,我李家上下也有数十条命死在他的手上。只要我能找到此人,不管他是谁,不管他什么身份,一定要亲手将其碎尸万段。绝不饶恕!”
已经是夏日,婉儿的话听起来却令人直打冷战。红拂从来没看过一个人被仇恨烧成这般模样,眉稍眼角仿佛都藏着刀,刹那间令娇好的面容变得狰狞。那种恨,在义兄仲坚眼中她从来没有看到过,虽然义兄是流言的最直接受害者。再向远处追忆,深藏在心底的那个人眼中也不曾有过。记得当年发觉大祸临头时,此人目光里依旧带着笑,淡定而从容。
“你是不是觉得女人变成这个样子有些可怕?”婉儿的感觉很敏锐,非常迅速地发现了自己的失态。
“我不知道姐姐经历过什么事情,所以无法评论。但如果我处在姐姐的位置上,估计也会被逼得拿起刀来!”红拂想了想,回答。
“如果有一天,你所珍惜的东西都被人毁掉了,你就会明白我的心情!”婉儿又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摇头。她知道红拂说的不是真心话,两个人的经历不同,虽然意气相投,但有些隐藏于内心深处的东西也无法掏出来让对方理解。
在当年送萁儿离开的刹那,婉儿已经把妹妹和妹婿当作了自己的家人。无论谁伤害了自己的家人,她都不会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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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卷 逍遥游 第一章 羽化 (三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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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拂不懂得官场上的阴谋和手段,但同为女人,她却深深地理解此刻婉儿心中的悲哀。一个在生死关头被丈夫果断抛弃掉的妻子,一个看着良偶在前,却无法伸出手去将其轻轻拉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妹妹去爱,去恨,在别人的故事里悄悄流泪的女人。纵使她是国公的掌上明珠,纵使她麾下拥众数万,每天晚上面对绵绵***的时候,也会觉得夜风如刀吧!
可在这件事情上,红拂知道自己帮不上任何忙。义兄是个与众不同的男人,顶天立地,厚重如山。在这个世界上,大多数男子恨不得将看到的所有女人都抱回家中。即便压根儿没有缘分或始乱终弃,也巴不得对方遇人不淑。无论被丈夫赶出家门也好,被世人鄙夷唾骂也罢,反正不能获得半点幸福。而义兄不是这样,他懂得欣赏,懂得尊重,懂得别人的生活和自己的生活一样重要,不会胡乱付出与索求,更不会用别人一生的幸福来尽自己一夕之欢。
红拂至今记得自己第一次在李旭面前卸去伪装后看到的情形。多年来,她已经习惯了别的男子看到自己真容时那火辣辣恨不能将人活活吞下去的目光,而在李旭眼中,除了震惊之外她只看到了欣赏。像赏花、赏水、赏月,也许在不经意间会稍稍心动,但转瞬便干干净净,再不惹一丝尘杂。
“这个男人的心已经被填满了!”在那一刻,与旭子同龄,却已经有着十年走南闯北卖艺经验的红拂在心底得出结论。这样的男人不会像某些俗物那样,拼命索取却永远饥肠辘辘。这样的男人会守着自己的小家,守着自己妻儿心满意足地过日子,用肩膀和手臂为自己所关心的人撑起一片永远没有委屈的天空。
而那片天空即便再宽,也不会有婉儿的位置。无论二人过去曾经有过什么纠葛,无论二人当年擦肩而过时留下了多少遗憾。
“妹妹今年多大?”见红拂许久不再说话,婉儿放下心事,笑着打听。
“与义兄同年,但刚好比他小了两个月!”红拂猜不透婉儿问话的目的,想了想,如实回答。
“那倒与我差不多。妹妹这么多年来一直是独来独往么?”婉儿斟酌了一下,又问。
“曾经许了一门亲事。但后来彼此门第相差太远,所以就耽搁了下来!”红拂纯净的双眼里慢慢涌起了一丝烦恼,笑着回答。
‘这倒有些可惜了!’婉儿心中暗道。从红拂待人接物的姿态和说话时的所流露出的气度上,她可以看出此人是见过些大世面的。再加上其堪称绝世的容颜,无论撮合给王元通和齐破凝两个中的任何人,都不算辱没了他们的身份。如此,可让二人之中的一个收收心性,别终日想着骚扰过往旅人的女眷。对于婉儿本人而言,也会多一个良伴儿,闲暇时不至于过于郁闷。
但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轻轻叹了口气,婉儿又道:“是那人迫于家族压力不敢娶你过门么?还是其压根儿就是随口敷衍。女人家不经拖,难道他就肯看着你一天天老去?”
“也不是!”红拂被问得一阵慌乱,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低头去玩几朵山花。她自幼被卖做舞姬,根本记不清自己的父母是谁。而手底下的伙计又早已习惯了大掌柜形刚强冰冷的模样,平素从来不将她当女人看。所以女儿家的终身大事从来没人关心过,更没人像婉儿这样毫无掩饰地直奔主题。
“什么叫做也不是。他不敢迎娶你就是不真心!亏得你还为他遮掩!”即便出身豪门,李婉儿依旧有着所有女人克服不了的天性。还没等跟对方混熟,先帮人张罗起家长里短来。
“不像姐姐说得那样!他家世显赫,又是朝廷命官。红拂出身寒微,连父母兄弟都没有。许婚时年龄小,不知道什么叫门当户对。后来渐渐大了,又不知道当初的承诺算不算得数……”红拂急得满脸是汗,慌慌张张地解释。手中一束山花不知不觉中被揉的稀烂,黄黄红红的花瓣随风飘落,就像无数彩蝶在凌空飞舞。
眨巴着眼睛想了好半天,婉儿才想明白红拂到底是说了些什么?没有父母兄弟,又不知道承诺是否有效,显然当初和某人是私订终身了。对于红拂这样的江湖儿女来说,私订终身也算不了什么错。但关键就关键在这当初不知道什么叫门当户对上!红拂不知道,那个身为官吏的男人不知道么?莫不是开始就打着始乱终弃的主意?欺负一个女孩子没有人出头!
她刚刚被人辜负过,所以恨透了那种没有担当的男人。眼看着红拂从一个洒脱的江湖女子瞬间变成了委委屈屈的小受气包,怒火立刻被点了起来。“什么朝廷命官,你现在是大将军的妹妹,难道还配不上一个普通小官儿么?除非他是含着金印生下来的豪门子弟,如果那样,他就更不该骗你!那人姓什么,在那里高就?哪天姐姐带人将他抓来,问问他有没有良心?”
“不是这样,真的不是这样?”红拂被蛮不讲理的婉儿逼得几乎落下泪来。对于唐公家的人而言,一个从五品郡丞的确只算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吏,但那人却花了足足十年的功夫才熬到郡丞职位上。如果因为自己几句不小心的话便耽搁了他的前程,将来即便能得偿心愿,自己也无法面对他失落的模样。
红拂知道,在男人心中,功业永远放在女人之前。像义兄那样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实在属于凤毛麟角,况且义兄也是功成名就后才看开了,而那人却刚刚看到了功名的希望。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红拂,到底怎样才是对的。你总不能一直就走南闯北漂下去吧!”婉儿发觉自己问得有些急了,换了个口气,小声劝道。
“我不知道?姐姐别问了,真的别问了?”红拂轻轻转过身,背对着婉儿回答。这一刻,她不再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侠女,精心隐藏起来的软弱暴露无遗。如果草丛中突然窜出一头猛兽,她知道,自己现在连拔剑的力气都没有。
“好了,不问。嗨!毕竟咱们刚刚认识没多久!姐姐不该多管闲事!”婉儿叹了口气,终于发现了自己管得太宽。她本不是个婆婆妈妈的女人,但不知道怎地,自与红拂将误会说开的那一刻起,她就特别想帮一帮对方。也许是看在其是李旭义妹的情分上,也许是最近一段太孤单了,反正不愿意看到对方也像自己一样孤零零地,像头离了群的大雁般天南地北地飞。
“不是,我和仲坚结义为兄妹,姐姐又是她的妻姐,有些话姐姐跟我说,是关心我。其中好坏,妹妹心里懂得!”红拂听出了婉儿口气中的隔阂味道,想了想,低声回应。
凭心而论,她对婉儿没有恶感。尽管对方问了很多不该问的隐私。但作为一个没有家人的孤儿,她一直期待着某种如兄弟姐妹般的关心。义兄李旭是个大男人,不会顾及得到这些女儿心事。婉儿的出现,则刚好弥补了这种遗憾。所以红拂对婉儿的莽撞并不气恼,但自己的终身大事,的确是三言两语解释不清楚的。换句话说,红拂自己都无法确定的答案,更无法拿出来与婉儿这种过来人一同揣摩推敲。
“干脆我们结为姊妹好了,就像你跟仲坚结为义兄义妹那般!这样,我做姐姐也好帮你的忙,免得你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李婉儿也是玲珑心思,站在红拂的角度,设身处地替她着想。
“红拂怎敢高攀!”张出尘被婉儿的提议吓了一跳,赶紧出言婉拒。
“什么高攀不高攀的,我现在是山大王,不是唐公的女儿。你是卖解的大头领,江湖地位跟我平起平坐!”
二人都不是拘泥人物,彼此之间印象又都不错,所以客套的几句,便将结义的事情定了下来。当即,婉儿拉着红拂,找了个向阳的土坡,在上边插了三支野花,然后一道冲着天空中的流云拜了几拜。待直起身后,便成了异姓姊妹,彼此间隔阂尽去,说话时的神情也更为热络。
她们两个都知道李旭酒量大,所以也不着急返回聚义厅碍一帮酒鬼的眼。相伴着在山上游走,将重重春色看了个饱。待彼此间混得熟了,不觉又将话头转到了红拂的终身大事上。这回红拂不再觉得唐突,叹了口气,低声道:“我将自己许给他时,是在十年前……”
“什么,十年前,那时你才多大?”这回轮到李婉儿吃惊了,瞪大了双眼追问。
“姐姐莫急,听我把话说完!”红拂笑了笑,继续道。
这段往事一直藏在她的心底,从来没有人可以倾诉。能跟好姐妹说说,心里也不会像原来那般失落。
当年的她是楚公杨素家的舞姬,只有十一岁,但已经引得很多人无法将目光移开。红拂知道,自己早晚有一天会被那些火辣辣的眼光吞下去,就像府中跳舞的其他姐妹一样,从厅前玩物沦为床头玩物。但她没有资格替自己悲哀,只能在私下里向漫天神佛乞求,乞求这一天不要来得太早。
但有一天,她却决定把自己献给一个客人,并且终生不悔。
那是一个官场失意的年青人,据说是受了韩擒虎将军的牵连而丢官,所以满怀抱负无处施展,不得不到杨素府上寻求帮助。而杨素也非常欣赏那个年青人,拍打着自己坐的胡床说道,‘你将来一定会坐到这个位置上’。
红拂清楚地记得,当杨素的话音落下时,满座宾客流露出了什么样的目光。羡慕、忌妒、愤懑,反正没人再有心思观赏姐妹们的舞姿。唯独那个名叫李靖的年青人,他居然先向领舞的红拂笑了笑,然后才缓缓扭过头去,感谢杨素的夸奖。
当晚,那个年青人就住在了杨素府上。而就在同一个晚上,偶然经过杨玄感窗下的红拂却听见有人向楚公世子建议,将年青人杀掉。理由是此人不会为楚国公家所用。
红拂被吓得要死,赶紧跑到那名叫李靖的年青人的房中报信。听到噩耗,李靖非但没有惊慌,反而从从容容地向她道谢,感谢其相救之情。并亲口许下承诺,他年若功成名就,必娶她为妻。
然后,她就带着李靖从角门逃出了楚公府。目送他踏上离开京师的官道。然后,她流落到江湖上,被一个当街舞剑为生的女人收养。待义母去世后,她便接管了整个卖解班子,带着大伙继续漂流。在这过程中她曾经几次听到过李靖的名字,或南或北,仕途起伏不定。
她曾想过找上门去,问一问对方是否还记得当日之约。但想想自己身份和对方的抱负,又不得不将心事隐藏起来。直到前几个月,听说他再次丢了官,才鼓起勇气北上,期望能给十年的等待找到一个结局。
“妹妹要找的人是马邑郡丞李靖,对么?”听红拂说到了故事尾声,被惊呆了的婉儿终于缓过些神来,幽幽地问。
一个美丽到眼光几乎要为之失去颜色的女子,居然为了某人逃命时的承诺等了十年,这需要怎样的勇气。而那个逃命的人,也许早就忘记了当时自己曾经说过的话,也许当时根本就是为了欺骗一个小女孩以便其能带自己出逃。
但这些话,她同样不能提醒红拂。因为少女一生中只有一个十年。因为再浓的情,也经不起岁月的煎熬。
“是啊,反正大隋就快亡了。李郎没有必要再继续当大隋的官。我这时找上门去,和他一道找个英雄投奔,也好一同完成他的心愿!”望着满山幽绿,说话的人脸上充满对幸福的期待。
酒徒注:风尘三侠的故事在民间流传甚广。传奇中李靖在杨素府中遇到红拂后,便一道出奔投奔李世民,旋即,李世民随父起兵。后来红拂妻凭夫贵。但根据历史记载,李渊造反时,杨素已经死了整整十年。(今天更新有点晚了淘太郎)

   第七卷 逍遥游 第一章 羽化 (四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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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刚刚开始发亮,李旭已经跳上了坐骑。他穿得依旧是一套长衫,颜色在婉儿的记忆中与当年二人初见时相差无己。只是身材已经比记忆中高大了许多,脸上的胡子也浓密得遮住了所有表情。回头时目光一闪,里边的笑意依旧亮得让人心跳。但说出的话却不带半分留恋意味:“两位兄长就此别过,山高水长,咱们后会有期。婉儿,红拂就由你来照顾。她要到河东找一个人,你们李家应该能帮上一些忙!”
“放心,你的义妹就是我的妹妹。大当家如果顾不过来,我们哥两个愿意代劳!”王元通和齐破凝几乎异口同声,一边与李旭告别,一边在口头上占红拂的便宜。自从昨晚听说红拂和婉儿义结金兰并准备在山中住一段时间后,二人就再没合上嘴巴。鞍前马后大献殷勤,恨不得互相之间先打上一架。
“等太原那边的消息确定下来,我就给家中修书,让他们帮忙寻找李郡丞。既然红拂能肯定他没有做刘武周的爪牙,我想此刻他应该跟随流民们一道逃回了河东!”婉儿很大气地向李旭拱了拱手,回应。
“那我就放心了。上谷正受到幽州军的攻击,我不得不早点赶回去。待他日天下太平,再与诸位重聚!”李旭笑着向婉儿点了点头,然后策动坐骑。两百余匹战马尾随着黑风冲下了山坡,烟尘快速涌起,遮断人们的视线。
偶尔有兵器反射的日光从烟尘后透出来,冷冷的,刺得人直想流泪。
如果此刻我跳上马去,他肯不肯带我走?李婉儿目送着背影消失,忍不住偷偷地想。多年前,她也是这样目送着李旭带领雄武营远去,心中百般不舍,却唯恐别人看出端倪。今天,同样的送别又重来了一遭,她有机会拉住李旭的缰绳,却始终没法伸手。
‘上苍曾经给过我机会,但我已经错过了。’当最后一缕烟尘落下树梢后,她不得不转过身,与王元通等人说说笑笑地返回山寨。当年错过的理由是,自己为李家的嫡亲女儿,生来便肩负着某些责任。而今天,时势不同,责任依旧。
“像义兄这样的奇男子,就该像鹰一样在天上自由自在地飞。如果被强行羁绊住,反而再也见不到其雄姿了!”知道婉儿心中难过,红拂微笑着开导自己这位刚刚结拜的义姐。“若是红拂与李郎不曾有过婚约……”她回头,目光在凑过来偷听的齐、王两人脸上快速流转,荒得二人赶紧将头侧开,装模作样地欣赏路边风景。“若是红拂与李郎不曾有过婚约,也决不会嫁给义兄。跟他这样的人做朋友是福气,运气。一旦做了夫妻,反而要担负许多,累也累死!”
“对,对,仲坚志向高远,做他的娘子肯定要受一些颠簸!”齐破凝立刻回转身,迫不及待地附和。“做朋友么,反而大伙都开心。他从不强人所难,也不会虚情假意地敷衍你!”
“红拂妹妹可以确定你的郎君就是马邑郡守李靖么?确定他已经离开刘武周那里?”王元通看了看婉儿的脸色,然后笑着加入讨论。
“王当家这话是什么意思?”红拂被问得一楞,当即寒了脸追问。“难道你认为李郎就那么贱,会和刘武周一道做突厥人的走狗么?”
“我是说,我是说李靖他名气那么大?不,不,我是说刘武周那人我见过,其实算个人物。我,我是说,嗨,算了,我什么都不知道!”王元通越说越糊涂,干脆用力提了提缰绳,逃一般跑了开去。
他非常欣赏红拂的美丽,却没勇气直视那咄咄逼人的目光。想当年,面对数万高句丽人都没哆嗦过的心脏,被女人的眼睛一照便立刻狂跳不已。
“嗨!刘武周那人,当年也算个英雄,谁知道他现在什么德行!”齐破凝从背后追上来,在王元通身边嘀嘀咕咕。
“大当家怎么样?我说的是婉儿,她的心神可曾被咱们两个分散开了?”王元通擦了把脸上的汗,放松了马缰绳,小声追问。
“放心吧!你这色狼把红拂气得脸都白了。婉儿能不替你收拾残局么?”齐破凝早知道王元通打的什么主意,回头看了看,然后笑着回答。
二人虽然都惊诧于红拂的美丽,却也没急到李旭刚刚离开,便立刻迫不及待要一拥而上的份上。先前之所以做出幅色迷迷的模样,很大程度上是为了分婉儿的神,不让她再为李旭的离去而难过。
唐公的女儿和旭子投缘,这是当年护粮队中众所周知却谁也不会宣之与口的‘秘密’。作为李旭的好友,王元通和齐破凝几乎是看着两个年青人慢慢走近,然后一头撞在横亘与彼此之间的无形高墙上,把美好的愿望撞得四分五裂。所有人都为此遗憾,但所有人都不得不接受当年那个现实。以李旭当年的资历和出身,能混上一个校尉已经是祖坟生烟。与世袭郡公柴绍相比,简直是井底和天空的差距,更何况柴绍背后还隐藏着一个巨大的人脉关系圈。
“其实到了现在,柴郡公和婉儿已经恩断义气绝。和他一个跑路的郡公比起来,咱们旭子至少还拥有六郡之地,数万雄兵。婉儿若是强行跟了他,除了名声不太好听外,对李家只有益处,没有害处!”又向前跑了几步后,王元通叹息着道。
“越是如此,越令婉儿难过啊。你没听刚才红拂小丫头说么?他义兄是翱翔于天空中的苍鹰!”齐破凝亦叹息着摇头,“他不是咱们两个。咱们两个麾下就这万把人,几十里山头。不得不就近找个有本事的人依靠。旭子他大小也算一方诸侯,凭什么非要给李家效力?李家又有什么东西能收他归心。光用婉儿和他当年那些遗憾么?恐怕唐公愿意成交,萁儿不介意跟姐妹两个共事一夫,婉儿自己也不愿意把自己当货物卖!”
“也是,婉儿不会把自己卖第二次!”王元通抓起马鞭,将山道旁的矮树抽的绿叶横飞。
婚姻不是两个人的事情。特别对于垄右李家这样的豪门而言,每一段婚姻背后都隐藏着一个交易。李渊当年明知道婉儿对旭子的心思,却依旧将她嫁给柴绍,恐怕主要不是为了信守两家的婚约。而后来他故意放任萁儿离家出逃,也未必是想成全女儿的姻缘。作为一家之主,他要为整个家族的前途打算。不能被骨肉亲情羁绊,也容不得半点犹豫。这种选择看上去很无情,但几百年来那些世家大族就凭着这种精心布置下的网而得以生存,得以延续。并且今后还会继续以同样的手段支撑下去,绵延不尽。
“还是红拂这样好,想嫁谁就嫁谁!”沉默了片刻,齐破凝低声感慨。
“也未必,那个李靖十年都没找过他,谁知道还会不会认帐?”王元通摇头,不认可齐破凝的观点。
“元通,你不会……”齐破凝像不认识般盯着同伴的眼睛,抗议。“咱们哥俩儿跟人家开玩笑归玩笑,可不能做得……”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当年贺若小姐和子樱之间不也一样?结果呢?”王元通用力一夹马腹,猛地向前窜出了半丈余。
他这样说并不是完全因为怀着某种期待,而是出于阅历。当年秦子樱只是个小录事官,其家人还不准他娶贺若小姐过门。何况李靖曾经做过一任郡丞,又是大将军韩擒虎的外甥?
“人和人不同,李靖是个旷世英才!”齐破凝觉得有些尴尬,喃喃地道。也许王元通所说的情况对二人来说最为有利,但他更希望看到一个团团圆圆的结局。“毕竟红拂为他等了十年,他如果不认这个帐,也忒不是东西!”
“正因为人人都把他当作英才,他就越不可能选择红拂。老齐,你以为人人都是旭子啊!”王元通叹了口气,又道。
这世间只有一个旭子,即便做了大将军,依旧保持着少年时代的敦厚与纯良。红拂口中提到的那个李靖至少已经三十多岁,仕途坎坷,出头不易。所以不会像旭子那样,把情分看得比前程还重。
可像旭子又太注重情义,以至于不通权谋,不通机变。这样的人做朋友很令人开心,作为头领,前途却未必光明。连齐、王两人自己都宁可选择追随李家而不是追随于他。他又凭借什么力量在乱世之中特立独行呢?
博陵六郡是四战之地。短时间内,河东会将其作为屏障。但当河东的实力壮大到一定地步后,这道屏障就完全没有必要了。
届时,旭子对唐公讲情义,唐公会对旭子讲情义么?
“但愿咱们和他今后别在沙场上相遇!”半晌之后,脸色苍白的齐破凝喃喃地说了一句。
“但愿如此,正面对敌,世间几人配做他的对手!”王元通摇头,苦笑。叹息声被山风吹散,在溪谷间萦萦扰扰。(淘太郎手打发布)

   第七卷 逍遥游 第一章 羽化 (四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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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王屋山范围后,李旭吩咐众人依旧把兵器藏入行囊中,扮作是一伙大商队的模样。当年他跟随孙安祖出塞贩货,行里的规矩摸得极清,所以一般人不凑到近前看根本看不出破绽。而值此兵荒马乱的年月,乡野间的村庄大部分都被废弃了,路上很少遇到行人,即便偶尔经过一些聚族而守的堡寨,他们这两百余武装私盐贩子不上门找麻烦,堡主已经持斋念佛了,又怎敢问一问恶客的来头?
如是行了大半日,队伍来到了丹川附近。李旭命令大伙停下来用饭,顺便让坐骑也恢复一下体力。前方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他即便心里再着急,也不敢让大伙过于劳累。否则一旦遭遇到什么不测,众人连夺路而逃的力气都没有。
危险不仅仅是来自某些不长眼的蟊贼,凭着手中这两百余弟兄,李旭还真没把沿途的土匪流寇看在眼里。但长平、上党一带还驻扎了不少官军,这些人可未必完全受太原李家的控制。况且即便太原李家的势力已经延伸到了上党和长平两郡,李旭也不敢再把自己的安危寄托在别人身上。李婉儿是李婉儿,李家是李家,虽然为骨肉至亲,中间的差别却犹如云端和谷底。
不仅李旭变得谨小慎微,其麾下的主要将领和幕僚如今几乎都染上了疑心病。自从河南兵败后,大伙无论走到哪里都提着万分小心。李旭在山寨中逗留了半天一夜,时德方和周大牛等人瞪着眼睛戒备了一夜。现在看上去,几乎每个人的双目中都布满了血丝,比刚从战场撤离的那几天还为憔悴。
“用完了饭都睡一会儿吧,午间也不是赶路的好时候!”李旭将目光从众人疲惫的面孔收回来,笑着吩咐。说完,他四下瞅了瞅,找到一块被太阳晒热了的石板,率先四仰八叉地躺了下去。
“就依大帅的,咱们养足了力气再继续赶路!”周大牛向身边的亲卫们使了个眼色,也跟着躺在了草地上。众亲兵四下散开,围着李旭和几个武艺不精的幕僚兜成一个大圆圈,背靠着背坐下,闭上眼睛假寐。
阳光不算太毒,晒在人身上很舒服,就像一双手在轻轻抚慰般,让人慢慢放松紧绷着的肌肉。很快,有人的鼻孔里便发出了低低的鼾声。伴着夏日里的微风,来来回回地在草尖上萦绕。
听周围的鼾声渐渐浓了,李旭慢慢坐直身体。然后站起来,蹑手蹑脚地远离宿营地。他尽量让自己的动作轻微,但还是有几双眼睛睁开了,目光中充满了警觉。
“我去在路边的树上刻些记号!”李旭笑了笑,冲着被惊醒的几个人解释。
“嗯!”周大牛也慢慢坐起,蹑手蹑脚地跟在李旭身后。转眼之间,张江、王须拔、时德方等主要将来和幕僚都跟了过来,众星捧月般将李旭保护在人群中间。
“大伙再歇会儿吧!刻几个记号的事儿,用不着兴师动众。我跟王屋山的人约好了,只要发现是咱们的弟兄过山,他们绝不阻拦!”李旭不得不站住,压低了声音命令。
王须拔、张江等武将都不回应,径自走到李旭身边。时德方、方延年等文职幕僚比较注意尊卑,拱了拱手,笑着道:“睡不着了,跟着大将军走走!一旦大将军临时想起什么事情来,也好有人商量一下不是?”
“睡不着就去放马,把看坐骑的弟兄替下来休息!”李旭笑着摇头,吩咐。
“我已经安排他们轮番休息了!”周大牛低声回答,半步不肯离开李旭左右。
“那就都小声些!”旭子无可奈何,只好向众人妥协。
“嗯!”将领们明白主帅的心思,低声答应。然后跟在李旭身边,慢慢地走向官道。
眼前的官道是绕向博陵的必经之路。如果还有其他弟兄沿此路北返的话,很容易便能从路边的老树上发现李旭刻意留下来的标记。尽管不能确定最后到底有多少弟兄能从黄河南岸撤回来,这一路上,大伙刻得还是非常认真。一笔一画间,充满期待,充满仇恨。
大伙不是不能容忍失败,但不能容忍在胜利已经处于咫尺之遥的关键时刻被人从身后狠狠捅了一刀。被出卖的疼痛是如此刻骨铭心,以至于每当想起来,就让人恨不能立刻带着兵马杀回洛阳。将那些使阴谋诡计者从深宅大院中揪到阳光下,问一问他们到底要干什么?
难道他们不知道博陵军一散,整个河南便再没有人能抵挡瓦岗么?难道在那些人眼里,博陵军比瓦岗贼的威胁更大?难道他们看不见大厦将倾,他们正在给自己缔造坟墓?难道他们只是想自杀,并且还想拉着所有相关的人和无辜的人一同去死?
但眼下,大伙首先要做的是让更多的人平安返回博陵。那分散撤离战场的数千弟兄都是百战精锐,能平安回到六郡一个,博陵军就多一分洗雪前耻的希望。
“若不是大将军人脉广,咱们和王屋山群雄少不得又是一场血战。这下好了,后面的弟兄轻车熟路,很快就能追上来!”王须拔一边刻,一边低声议论。
根据李旭在山寨中跟王元通、齐破凝等达成的协议,在接下来的一个月内如果还有其他博陵子弟从山下经过,太行、王屋一带的绿林好汉绝不留难。凭着这个约定,其他分散撤离战场的弟兄们平安北返的机会又多了几分,这次堪称灭顶之灾的战败所造成的损失也减轻了不少。
“嗯,希望姓王的和姓齐的两个家伙言而有信,否则,早晚咱们提兵杀过去……!”郭方压着嗓子,一边刻一边发狠。
这次兵败让博陵军元气大伤。南下之时李旭带了大约四千精锐和近七千匹战马,分散突围后,满打满算也只可能有一千人左右能平安返回博陵。无论取道河东、取道黎阳还是绕向齐郡,沿途上都是危险重重。东都洛阳那边试图将博陵精锐斩草除根,河南各地的流寇跟六郡子弟有不共戴天之仇,至于河北南部的窦建德和高开道,他们的前任大当家都是死在博陵军之手,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当年的仇人穿越自己的势力范围。
而弟兄们胯下的战马此刻在各地豪杰眼里是比真金白银还贵重的抢手货,只要被看见,肯定连马掌都不会给留下。
“据我观察,王、齐破凝都是个直性子人,他们的承诺应该靠得住!”时德方慢慢凑过来,在王须拔和郭方二人身边低语,“但此事关键在大将军,无论最后多少人回到博陵,大将军不肯向朝廷问罪也是白搭!所以,王将军,大伙交托给你的事情你得抓紧……”
“非得我去么?”王须拔偷偷看了一眼在不远处向树干上刻标记的李旭,用只有三个人能听见的音量询问。劝李旭造反的事情,大伙已经酝酿了不是一天两天。但谁也不愿主动开这个头。一则将军大人刚刚经历妻离子散之痛,众人不愿意给他增添烦恼。二来么,陛下对李将军的恩义人所共知,万一将军大人宁愿做朝廷的忠鬼,劝他的人难免会受到责罚。
“恐怕只能是你!第一,你的职位比较高。第二,即便你说错了,看在君廓的情分上,大将军也不会怪罪你!”时德方点头,坚持。
在分散突围时,已经身负重伤的王君廓自认无法幸免,为了不拖累弟兄们,他主动留下来扮作李旭迷惑瓦岗军。据后来大伙在沿途打听到的谣传,王君廓最后可能投了黄河,也可能降了徐茂功。但无论最后的结果是哪一个,李旭都欠了他的情。所以作为王君廓的族叔,王须拔有资格小触几次李旭的虎须。
“非现在么?回到家中不成?”王须拔又偷看了一眼李旭,畏缩着向时德方等人请求。
“不成。大将军早一天做决定,咱们今后的路便好把握一些。否则一旦朝廷再派来新的六郡总管,必然导致军心大乱!”时德方被上不得台面的王须拔气得直咬牙,扯着对方的衣袖低喝,“到了那时,本来就心怀叵测的几个家族顺势一推,咱们又要重蹈一遍荥泽之祸!”
“的确如此。大将军宅心仁厚,这是他的长处。但对于敌人来说,就是一个弱点。必须有人在关键时刻推他一推……”郭方想了想,又道。
“可,可将军他…….”王须拔两军阵前从没打过哆嗦的王须拔额头上慢慢有汗珠渗了出来,聚集成股,顺着眉梢不断地向下滚。
一年前的这个时候,是李旭将他从一个叛贼头目变成了一个官军的将领,从而结束了那种提心吊胆的日子。而一年后的今天,却轮到他去说服李旭,劝对方扯起反旗,做自己曾经做过的事。
他不知道自己即将做的事情算不算胁迫主帅,自从接受招安以来,天地良心作证,王须拔从来没这样想过。

   第七卷 逍遥游 第一章 羽化 (五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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硬着头皮,王须拔一点一点向李旭身边蹭。他心里一百二十个不愿意接受同伴们的请求,但比起再经历一次稀里糊涂的战败来,他又不得不担负起众人所托。毕竟惹李旭发怒不会令大伙丧命,而再打一次败仗的话,谁也无法保证自己还能活着返回老家。
“大,大将军,咱,咱们这次败得,败得实在有点儿冤!”看着李旭坚实的臂膀,王须拔愈发感觉嗓子发紧,“我是说,我是说,咱们本来不该败的,都是,都是那些王八蛋太缺德…..”
李旭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但他没有立刻转身,而是慢慢将正在刻画的标记完成。好像那是个绝世之作般,他认认真真地抬起短刀,仔细观赏了片刻。然后才回过头来,深不见底的双眼中充满了微笑。
仿佛瞬间被看穿了隐藏在心底的懦弱,王须拔赶紧垂下眼睑,不敢与迎面而来的目光相接。他还记得自己去年受招安时的承诺。当时,他和郭方等人已经决定将自己的一生交给眼前这名少年,刀山火海,决不反悔。而眼下不过刚刚经历了一个挫折…….。想到这些,他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抹去额头的汗水。一张脸热得像烤焦了的猪肉皮,红里透黑,几乎马上就要冒出烟来!
“这些话是别人教你的吧。须拔,你一点儿也不适合做说客!”仿佛感受到了对方的尴尬,李旭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心腹爱将王须拔的肩膀。
这一拍,令王须拔心里感到愈发不安。“不,不是别人。不用别人教,我自己也想说。我不是怕死。大将军,须拔这条命是交给您的,我说过的话,这辈子都不会反悔。”他慌慌张张地解释,唯恐李旭不信。“我想是说,只是说朝廷无义,咱们在前方为它拼命,它在后背下刀子。东都做得这么绝,陛下,陛下到现在都没吭一声!”
“如果我是陛下,也不会处置留守东都那些人!”李旭咧嘴而笑,棱角分明的脸上充满了苦涩,“当时咱们如果能击败刘长恭和段达,陛下也不会处置咱们。形势到了这种地步,他不能拱手把整个河南让给瓦岗军!”
“瞎子才看不出来大将军对朝廷的忠心。没了咱们,刘长恭那王八蛋怎对付得了瓦岗军?”王须拔急得直哆嗦,提高了声音喊道。他本意是来劝李旭造反,到现在反倒成了替河南局势担心。那是无数弟兄舍生忘死才打下来的大好形势,转眼之间便被葬送了个干干净净。分到土地的流民甚至还没来得及向田里下种,重新恢复生机的运河也刚刚送走了第一批货船…….
“已经与咱们无关了!”李旭叹了口气,轻轻摇头。“人力有时而穷…….”
“大人决定不再奉朝廷号令了么?”王须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惊喜地叫喊。
“不是不奉,是没有力量再奉了!”李旭又叹了口气,苦笑。“失去了那么多弟兄,六郡的元气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恢复。窦建德和罗艺又虎视眈眈,咱们想给朝廷帮忙,总也得把自己老窝先安顿下来!”
少年人总觉得天下事无不可为,当历尽了艰辛后,才明白自己能做的,仅仅是天赋内的那一些。范围非常窄,非常狭小。
他是一名武将,武将的职责是守护。他曾经豪情万丈地想守护住整个大隋,让所有像自己的父亲、舅舅那样的人都能过上安生日子,让这片河山不再于外敌和内寇的铁蹄下战栗。结果,到头来却连自己心爱的人都没有守护住,眼睁睁地看着她在自己怀里死去。
如今,最痛苦的一段时间已经过去。他只想守护住自己力所能及的部分。父母、萁儿、治下六郡、还有心中的理想以及做人的良心与良知。
“大人不必太难过。咱们没本事管河南的闲事,六郡至少能保得住。老话说得好,吃一次亏学一次乖,只要咱们不离开老巢,别人就没法从背后捅刀子!”王须拔见李旭神情索然,赶紧出言安慰。
大将军说不再管河南的闲事了,则意味着他基本已经决定脱离朝廷掌控。那样,大伙不必担心朝廷会派其他人能进入博陵,王须拔的肩头上也就没有了做说客的任务。在他眼里,李旭就是博陵六郡的天。众人知道在给谁卖命,心里就不会再忐忑不安。
“你把子济、德方他们都叫过来吧。趁大伙还在休息,咱们这些人说几句话。”李旭又笑了笑,命令。
说罢,他冲着在不远处等候消息的众将招了招手,然后找了块石头径自坐下。除了几个核心人物尚在外,李旭发现跟随自己出征的低级将领居然少了一半以上。与瓦岗军之间的战争彻彻底底失败了,无论原因如何,结果都很残忍。但对于一个年青人而言,最可怕的不是遭受挫折,而是不能从挫折中吸取教训。他还有五个郡领地,有这么多可坦诚相待的弟兄。前路依然充满希望,未来依旧不可预知。
几个核心将领和幕僚看到了李旭的手势,也听到了王须拔的召唤,互相瞅了瞅,快速围拢了过来。正午的阳光很亮,他们的眼前也一片光明。时德方偷偷地整了整布冠,张江也悄悄拽了一下衣角。周大牛的手依旧紧握在腰间的刀柄上,随时准备与人拼命。郭方和王须拔麾下的行军长史方延年则满脸喜色,他们二人先前一直担心大将军听了王须拔的建议后会大发雷霆,如今看来,大将军已经想明白了,不会再死抱着那份愚忠不放。
见大伙都到齐了,李旭挥了挥手,命令众将先找个平坦地方坐下来。“大伙委托王将军说的话,他都跟我说了。短时间内,我不打算,咱们也的确无法再奉朝廷的号令。具体回到博陵后怎么办,我想听听大伙的意思。咱们也从此定个规矩,有什么话跟我直接说,说错了也没关系。但别再背后偷偷捣鬼!”
“末将遵命!”王须拔等人将身体挺直,低声回应。
“我,我,我是怕,怕大将军心里烦,所以才,才私下商议商议,大,大将军……”时德方尴尬地笑了笑,结结巴巴解释。在博陵军这段时间,他的口吃毛病改了不少。但一紧张起来,便瞬间又被打回了原形。
李旭摆了摆手,打断了时德方德话头。“没事,以前咱们没这个规矩,所以你没做错什么。以后按照规矩来,在博陵军这么久了,德方何时看过我因言而罪人!”
“谢,谢大,大将军!”时德方心里一松,口吃的毛病又开始减轻。
“说正事儿吧。”李旭看了他一眼,命令。“在河南时,我记得你那个西进的策略非常有道理。但当时东都方面早有准备,而咱们若强行协裹郡兵上阵的话,无异于以疲惫之师御狐疑之众,根本没有获胜的把握。一旦与东都战得两败俱伤,机会就将被瓦岗军所乘。不但无法达成预期目标,反而会落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属,属,属下考虑,考虑不周。请,请大……”时德方额头上汗立刻又冒了出来,亮晶晶地,一个挨着一个向下滚。他曾经向张江等人建议通过扣压郡兵头领的办法,协裹郡兵与东都方面拼命,进而拿下洛阳,胁持越王自立。但这个过于理想化的建议被李旭一口否决。当时时德方很不服气,认为李旭仅仅出于对朝廷的愚忠才不敢放手施为。后来对比了瓦岗军以及东都方面的兵力后,他知道自己差点把所有人的命葬送掉。
“我都说过了,不会因言而罪人。何况当时你是为了大家的未来着想!”李旭微笑着摆手,“以后你就在我身边做右司马,随时给我出主意。不管对错,只要是我自己采纳下来的,责任都不会追究到你头上!”
“谢,谢大人提拔!”时德方又惊又喜,站起来,长揖及地。
“坐下,别惊到了正在睡觉的弟兄。这个右司马能做多久还要看你自己的本事,毕竟罗艺的虎贲铁骑已经打到了家门口!”
“属,属下一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己!”时德方赶紧保证。到目前为止,博陵军大总管麾下只有赵子铭和他两个军司马。虽然他这个右司马不会拥有赵子铭那么大的权力,但若是日后李旭走上问鼎之路,他做不得萧何与张良,地位至少不会亚于汉初的陈平。
“不是叫你死,是叫你想办法帮大将军守住六郡!”郭方看不惯时德方那种一惊一咋的模样,伸手推了他一把,笑骂。
‘老子官儿比你….’时德方梗了梗脖子,用白眼相还。旋即,他意识到在博陵军中等级不像官场那样森严。刚当上右司马便摆威风,很容易引起主公的不快。
“如今不比先前。咱们以前能在博陵站稳脚跟,首先是有朝廷这棵大树在撑腰。其次,杨义臣、薛世雄两位老将军也在。如今朝廷摇摇欲坠,咱们不奉它的号令,其他人同样只会把朝廷的话当耳旁风。”趁着众人陷入沉思的时候,李旭率先点明大伙即将面临的局势。“博陵乃四战之地,又不幸夹在了几大势力中间。想守住它很难,想发展起来,找机会洗雪这次战败之仇,恐怕更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达到的目标!”
‘当年皇帝陛下之所以让我抚慰这六个郡,恐怕也是想到了将来可能会有这么一天。’想到与朝廷之间的恩怨,李旭不觉黯然神伤。作为皇帝的杨广的确非常失败,但作为顶头上司的杨广却很仗义。当时恐怕他已经怀疑自己的忠心,但他依旧对自己委以重任。如果没有他的信任与支持,李旭知道自己不可能走到今天。但如果不是他的昏庸糊涂,李旭知道自己也不可能从人生的顶点一落千丈!
“咱,咱们博陵六郡的确利于战,不利于守。”时德方想了想,回应。“但,但别人却很难取代大将军。大将军这两年对百姓如何,人,人心里都明摆着。任,任谁也不会放着好,好日子不过,到罗艺麾下过苦日子去!”
“的确如此,守土‘在德不在险’,虎贲铁骑是天下致锐不假,但罗艺为了养活这支铁骑也把幽州各地刮得民不聊生。咱们六郡的人,特别是涿州和上谷的百姓都知道罗艺治下是什么日子,为了自己过得像个人样,也会跟着将军与罗艺拼命。至于窦建德,他的实力本不如咱们。咱们不出去收拾他,已经让他求之不得,根本不怕他打上门来!”方延年是通过科举考入军中的书生,谋略方面不如时德方,但长处在于能举一反三。受了同僚的提醒,马上找出一大堆自己一方的优势来。
“诸侯当中,咱,咱们也是第一个开始屯田的。若论民间富足,整,整个河北无人能比。”时德方不愿自己的风头被人所抢,加快了说话速度。“只要能和罗艺对峙上三个月,他的军粮必然会被耗尽。而咱们手头有富裕的存粮,可以尾随而逐之,夺回整个涿郡。如果想尽快结束战斗,也可以从其后方想办法。薛家兄弟不会不明白他父亲的死与罗艺两次暗算息息相关,之所以依附于仇人是被形势所迫。咱们派人散布些流言,即便薛家兄弟不想造反,罗艺也会担心自己的后路。若是再能派一支轻骑突入幽州的话,老贼的死期不远了!”
论起机变的本事来,博陵军中的文官没有一个能和时德方相提并论。大伙刚在河南吃了流言的亏,转头他就将此计送给了罗艺。薛家兄弟和罗艺貌合神离,双方中任何一方中计,都足以威胁幽州军的根基。而轻骑突击骚扰,利用速度优势打击敌人,是博陵军最拿手的勾当。只要不跟具装铁骑正面交手,任对方的攻击力再强,也拿扬长而去的轻骑无可奈何。
“兵法说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咱们博陵其他优势没有,这个人和,却是谁也比不了。”方延年想了想,继续从大局上总结。“将军深得百姓之心,登高一呼,应着云集….”
“光有百姓拥戴未必管用,咱们在河南不也是甚得百姓拥戴么,还不一样被人卖了!”周大牛皱了皱眉头,冷冷地插言。
他的话像一瓢冷水,浇得众人直打哆嗦。特别是几个兴高采烈的文职幕僚,受不了这种直来直去的说话方式,一口气憋在了胸口处,脸色登时变得铁青。
按道理,这种樊会之流是不应该多嘴多舌的。但令时德方等人稍觉失望的是,李旭居然不准备追究周大牛的莽撞。笑了笑,他低声说道:“大牛的话也有道理,咱们吃过一次大亏,总得记住些教训。要不然下次遇到同样情况,还会被打个措手不及!”
“上次是咱们没有提防。今后只要多几分防人之心,就不会吃同样的亏!”时德方不服,强忍着怒火说道。
“不光是防人之心的问题。咱们不能谁都不相信吧!东都方面之所以那样做,必然有他们的原因。再者,他们为什么敢如此有恃无恐,居然料定了事后朝廷的反应?有些原因,我已经找到了。有些却一直想不明白。大伙谁能说出其中一二来,望不吝直言!”李旭苦笑着命令。
他知道守住博陵六郡的任务不会像大伙说得这样轻松。上阵杀敌是他所长,因此,面对虎贲铁骑或其他各路山贼流寇,旭子心中没有太多畏惧。但在对付阴谋诡计方面一直是他的弱项,所以必须多听听众人的观点以弥补自己的不足。
“将军请恕属下直言!”方延年站起身,未说话之前,先给李旭做了揖。
“尽管说,被自己人指出来,总比被外人握在手心好!”
“刚才属下一直说的是将军的优势。但将军的劣势的确也非常明显!”得到李旭的鼓励后,方延年毫不客气地说道:“首先,将军崛起迅速,根基不稳,人脉单薄。在朝没有人呼应,在野也不能让那些大家大姓倾心!所以欲算计将军,只要能得胜,就不怕其后有人报复!”
这回轮到武将们脸色发青了。大隋的世家大族,包括博陵地方上的一些大姓的嘴脸众人心里很清楚,这些家伙的确都不太买李大将军的帐。甚至在拿了李将军不少好处的情况下依旧心怀叵测。此种尴尬情况导致博陵军长期以来不得不仰仗皇帝陛下的支持。而一旦皇帝陛下的支持被忽略了,博陵军背后立刻空门大漏。这回东都方面之所以算计博陵军能轻松得手,就是因为越王杨侗在杨广眼里肯定比李旭重要性高。只要得到的杨侗的首肯,段达等人想怎么干便能怎么干!
而今后的现实将更加严峻,大伙和李将军既然决定不奉朝廷号令了。朝庭的支持亦不会存在,失去了大义的名分后,博陵军的根基更弱,背地里那些黑手也必将伸得更长。

   第七卷 逍遥游 第一章 羽化 (五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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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方延年看来,博陵军的第二个劣势便是人才匮乏。诚然,李旭麾下如今有赵子铭这样文武双全的能臣,也有王须拔、张江这样两军阵前斩将夺旗猛士。但除了李旭自己之外,能和瓦岗徐茂功、江都通守王世充相提并论的帅才几乎一个没有。这导致身为主帅的李旭每一战都得亲自出马,一旦遇到需要多线作战的情况,博陵军便要顾此失彼。
方长史的话让众人很受打击,但谁也无法否认这是摆在众人眼前的事实。如果博陵军中真的能找到一个张良、萧何那样的大贤,东都方面的阴谋就根本没机会施展。如果博陵军中除了李旭之外再多一名百战悍将,在黄河南岸时,大伙便可以先干掉徐茂功,反手再拿下刘长恭和段达,然后挥师直取东都!又何必分散突围而导致大部分弟兄都埋骨他乡?
“第三,大将军连年征战在外,却没有一个稳定的后方。博陵六郡虽为大将军所辖,却不足为成霸业之根基。大将军往日所施新政树敌颇多。而将军之心肠又过于仁厚,对阴谋诡计疏于提防。将军开科举士,坏了后汉以来四百年的规矩,让豪门子侄失去进身之凭。而分闲田于流民之举,更是站在了天下豪门的对立面上!”方延年不顾众人越来越黑的脸色,继续侃侃而谈。
这话听在众人耳朵里就有些惹人生厌了。不但张江、周大牛等人竖起了眉毛,连最欣赏方延年的鹰扬郎将王须拔也拉下了脸。若不是李旭重开地方一级的科举,以方延年的出身,绝对没机会进入博陵军核心。如今他竟然反过头来指摘新政的不是,简直就是捡了便宜又卖弄聪明!
“方长史说得轻巧。难道大将军昔日所为就一无是处了么。你可别忘了你右一营行军长史的职位是怎么来的?”抢在众人发做之前,王须拔低声斥责道。同时,他轻轻地向自己的长史递了一下肩膀,示意对方不要信口胡说。
方延年却压根没看到王须拔的暗示。或者是看到了却不想理睬。笑了笑,回应:“王将军所言极是,方某能有今天,全赖大将军所施之政。所以,方某更要竭尽权力为大将军谋划!让新政能长远地执行下去!”
这个方倔驴!王须拔恨不能冲过去揪住自家长史的脖颈,逼着他把刚才那些话吞回肚子内。虽然身为武将的他很少过问地方政务,但也明白开科与授田两项新政对博陵六郡的重要性。那些豪门世家看不起大将军的出身,无论李旭如何示好,也不会换得他们的真心拥戴。如果再失去寒门学子和普通百姓的支持,博陵军更是岩石上的野树,随便一阵风吹来就可能将其连根拔出。
“那依你之言,是新政开始就错了呢?还是执行不当,需要大力改进?”李旭先用眼神拦住马上就要暴发的张江和王须拔,微笑着追问。
他也不喜欢别人指摘新政的错处,但刚刚吃了一次大亏的他更不希望再次经历同样的惨败。旭子知道,世家大族一而再,再而三的出手相害,绝不仅仅是由于自己出身寒微的缘故。自己和后者之间肯定有一些根本性的利益冲突,所以才导致对方欲除之而后快,为此甚至不惜便宜了瓦岗贼。
“不是错了,而是受当时条件所限,执行得不够彻底!”方延年略作斟酌,给出了一个与大伙预料中完全相反的答案。
“方长史请直说!”李旭的眉毛猛然一跳,声音因为激动而略微提高。
几个正在熟睡的士兵被惊醒了,向这边看了看,又小心翼翼地闭上了眼睛。按照博陵军军规,核心将领们探讨军务时,他们不应该偷听。但方长史的话却顺着风飘来,一字不落地向大伙心里钻。
“当年先皇为了改变世家豪门权力过重的局面,创立了开科举士之策,堪称古往今来第一善政。可惜当时朝政被几大世家所把持,加上先皇的位子又得来的不明不白,所以科举时断时续,由此选拔出来人才在朝堂上也难以立足!陛下的心志远不如先皇坚定,即位之后,更是把科举当作可有可无的装点,导致豪杰之士没有机会一展所长,倒是那些昏庸糊涂之辈,凭着家族的余荫窃取国家权柄,弄出来的政令只为自家私利而谋,从不管国家安危和百姓死活!”
“方长史此言说得甚是。不光寒门才俊没有机会为国效力,就是大户人家,如果与那七大姓搭不上关系,想觅个出身都无路可走。”时德方看了看李旭的脸色,顺着同僚的话附和。
“只有钱多得不知道怎么花的人,也会让塞外诸胡到中原来,白吃白住。只有衣衫多到穿不过来的人,才会为了图一个好看,恨不得给树都裹上绸缎。也只有不懂稼蘠艰难的人,才会连着三次攻打辽东,不顾农时!”
如果这话放在一个月前,李旭即便赞同其中观点,也会出言喝止。而今天,他只是苦笑着点了点头,便静静地等待对方的下文。
方延年从主公的笑容中看到了鼓励,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大将军在博陵六郡重开科举,让我等看到出头之日,也使得咱博陵多了一条选士的途径!大将军授荒田于流民,让百姓重新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也使得地方上重新恢复了生机。这都是善政,无人能否认。但大将军当时是朝廷的大将军,行事不得不考虑朝中诸臣的态度,也不敢将地方豪强得罪太狠。所以虽然重新开了科举,地方政务却依然被各家族左右。虽然屯田护民,却又不得不将大块的好地授予豪门,令他们的力量愈发强大……”
“也不完全如此。饭要一口口吃。科举所选之士远不及原来的官吏对政务娴熟。贸然安插到地方上去,不会起到任何好的效果,反而回耽误事!”张江参加过对如何安置寒门士子的决策,出言打断方延年的话。
“士子们处理政务不会有原班人马娴熟,但也不会对大将军的命令阳奉阴违。更不用大将军一边在前方奋战,一边还担心着地方上会突然发生叛乱!”方延年皱了皱眉头,快速补充。“如今六郡,豪门力量强大却不能为大将军所用,并且时刻威胁六郡的根基。使得大将军南下讨贼之时,不得不留数万精兵于博陵,以至于在河南势单力孤!”
在同一批科举选拔出来的学子中,目前以他的职位最高。所以在不知不觉间,方延年已经将自己当作了寒门士子的领军人物。他认为,既然地方豪门不肯买李旭的帐,将来李旭也没必要对他们处处忍让。索性干脆些,完全以科举代替原来的人才选拔办法,重新建立地方官场结构。
受益于新政的科举人才不会破坏自己的进身之阶。因为重开科举而利益受损的地方豪强也很难与寒门士子们谈得拢。这样,既解决了六郡的政令畅通问题,李旭又不必总是担心官员们的忠心度。
“可那些地方官吏必然会群起反对!”时德方被同僚的冒失吓了一跳,赶紧出言提醒。如果李旭回到博陵后立刻采纳方延年的建议,六郡官场肯定会发生一场天翻地覆的变化。稍微掐拿不住火候,一些已经依附于博陵军的家族就会被逼得铤而走险!
“大将军的授田之策早已经得罪了他们。他们之所以不敢与将军翻脸,一是怕博陵军报复,二是摸不清皇帝陛下的意图。而如今皇帝陛下的政令已经无法渡过淮河,他们心中的忌惮便少了一半。再加上罗艺随时可能攻下上谷,博陵军对他们的威胁又少了三分。只剩下的两分忠诚,大将军留着有什么用?不如索性做得痛快些!”方延年耸耸肩膀,满脸冷笑。
“怎么做,仅仅是调整官秩这样简单么?”李旭不完全赞同方延年的建议,但也不想打击对方的积极性,想了想,笑着追问。
“不是调整,而是使与将军同利者执掌权柄。让那些与将军利益相左者从官场中离开。将军在河南分荒田给流民,受益者何止十数万家。而这十数万家无权无势,所以在东都陷害将军时,他们纵使想给将军支持,也无从做起。这就是周郎将刚才所言,大将军得百姓之心却难免为奸贼所害的缘由。若是当时从大将军所为受益者像世家大族一样手中有权有兵,天下何人能害得了将军?”
“当时我要是那样做,朝廷更容我不下!”李旭叹了口气,心中好生遗憾。从方延年的分析中,他终于知道自己因为什么而得罪了东都众臣。但那些土地都是弟兄们从瓦岗军手里夺回来的啊!如果没有自己,土地的原来主人也无法从中收取半分田租,又怎能把利益受损的责任归咎到自己头上呢?
“眼下大将军已经不被朝廷所容。”方延年见李旭心动,趁热打铁,“六郡之中的豪强,也不是全都与将军离心。能支持大将军者,大将军尽管留之。不能为大将军所用且三心二意者,望大将军早做处置,以免养虎为患!”

   第七卷 逍遥游 第一章 羽化 (五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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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得霹雳手段,方显菩萨心肠。无论是半途加入博陵军的时德方,还是由科举入仕的方延年,二人都不介意李旭用武力快速稳定六郡。虽然迄今为止二人还不能确定六郡的几家豪门一定会和罗艺勾结,但双方彼此之间的利益立场决定了他们视那些人如眼中钉。对于李旭而言,杀戮也的确是一个最简单最有效的方法。既然朝廷的支持不再,豪门又不肯为其所用,那么重建博陵军的根基便势在必行。
不被我用,必被我杀。成大业者不拘小节,前人先例在,他照着做,无可厚非!
“有没有别的办法?”李旭犹豫了一下,向众人探询。他自问不是个心慈手软之辈,无论对付突厥人还是高句丽人,基本上都是手起刀落。而若依照方延年的建议而行,回到博陵后他首先要杀掉的却是平日笑脸相对的同胞。流自己族人的血,他很难下得去手。
“很难,除非他们主动放弃权力。或者这次在罗艺南下时,真心与弟兄们并肩抗敌。大将军以为,有这种可能么?”方延年耸了耸肩膀,反问。
想想六郡豪强在自己到达博陵后的作为,李旭知道答案是什么。事实的确如方延年分析的那样,他先前之所以不敢倾全部力量南下,非要把左膀右臂赵子铭留在博陵,也是出于对六郡官吏的不放心。到目前为止,博陵六郡还只有几个核心人物知道他没有阵亡于河南,在他翻越井陉关进入恒山郡之前,那些图谋不轨者应该也暴露了出来。留守在博陵的萁儿和赵子铭不会对那些人手软,换了任何人,都不会容忍一次又一次的背叛。
可双方之间就非你死我活么?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他突然又想起了塞上那些部落,对于外部落的人,牧民们不会犹豫举起手中的刀。但对于本部落的人,他们却一直爱护有加。大隋的所有百姓也应该算属于同一个个大部落吧!可为什么一伙人的生存就必须建立在一伙人的尸骸之上?
“将军弱冠登朝,播名海内。时下虽受小挫,然根本尚在。”方延年见李旭还在犹豫,张口说出了一串文言。“振六郡之卒,撮河北之觽。时下将军所需割舍者,不过聊聊数家耳!数家之哭与万世基业,谁孰轻孰重,将军自知!”
“的确,六郡既安,则将军无后顾之忧。眼下唐公李渊即将起兵,必然以将军为隔离河东与河北的屏障。将军亦可以借河东李家为背倚。先向北图罗艺,收复涿郡,打通博陵与塞外的联系。然后贩塞上骏马重组精骑。军成之日,挥师东进,取河间易如反掌!”时德方也怕李旭再犯妇人之仁的毛病,低声在一旁给方延年帮腔。
他和方延年都是书生,志向却比王须拔、张江等武将还高远,对杀戮的渴望,也比武将们更强烈。
博陵六郡是四战之地,易攻难守。但博陵六郡的好处是短时间内周围不会有太强大的敌人。所以方、时二人都认为这是老天赐给李旭的良机。只要他能快速稳定住六郡,然后就可以与河东李渊互相利用。在李家南下争夺长安时,将整个河间郡拿下来。至于罗艺的虎贲铁骑,虽然攻击力非常强大,但博陵六郡远比幽州富庶,通过长时间的消耗战,便能将罗艺拖残。况且对付具装铁骑,李旭手中还有重甲长枪手和强弩兵这两样利器,只要指挥得当,未必没有胜算。
当年袁绍对于公孙赞便是凭借国力和强弩取胜。袁绍治下富庶,无论输赢都有卷土重来的机会。而公孙赞只败了一次,便从此一蹶不振。
“将军击败了罗艺,或者将其赶回幽州后,就可以图谋南下。窦建德和高开道都是咱们的手下败将,与咱们博陵军作战,他们的士气先输三分。将军甚至可以用一支偏师威慑住窦、高两贼,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然后亲自率领大军直扑黎阳仓,那里有大隋积累了数十年的存粮,取此仓在手,胜过取渤海、平原等数郡。然后将武阳、清河、信都各郡安定下来,随时准备窥探河南。待瓦岗军与东都斗得两败俱伤之机,挥军南下。收洛阳,取虎牢。如此,弟兄们的大仇得报,半个中原也牢牢地握在了手中!”时德方越说越兴奋,口齿清晰,居然一点也不再结巴。
“到了这个时候,将军合四州之地,收英雄之才,拥百万之觽。迎圣驾于江都,进而号令天下,谁人敢与将军争锋!然后数年,待宇内安定,四海归心……”说到这,方延年知趣地闭上了嘴巴。
届时李旭即便想继续保持臣子的恭顺,恐怕麾下将士也不答应了。一个太平盛世,就将由他们这些人开创,千秋功业,千秋英明俱在,这情形,怎能不令人激动!
‘然后我就可以废了陛下,自己当皇帝!’看着两位谋士期盼的目光,李旭感觉到自己的血也热了起来。从开始记事起,他就一直被人欺负,被人伤害。从军后当了队正、校尉、将军、乃至大将军,依然难免于世家豪门的倾轧与排挤。如果做了皇帝,肯定不会有人再瞧不起自己。届时,什么宇文家、裴家、王家,甚至杨家、李家的人都要匍匐于自己脚下,自己说向东,他们不敢说向西。
这种感觉很好,哪怕是在想象中依旧能让人痴迷,让人头晕目眩。到时候,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开科举就开科举,想授田于百姓就授田于百姓。想让谁当官谁就能当官,想砍掉谁的脑袋就砍掉谁的脑袋,根本不用像现在一样畏手畏脚。
他甚至能弥补年青时所有的遗憾,兴兵塞上,让突厥人把陶阔脱丝交上来。然后挥军渡过马砦水,荡平辽东,将高句丽人杀光,用他们的人头垒佛塔。在佛塔落成那天,他可以让塞上和西域所有国家的使节前来观礼,看着他们在自己脚下战栗。
李旭抬起头,看见蔚蓝的天空和飘动的流云。他无法让自己平静下来,他发现原来自己对权力是如此的渴望。一股血腥唯独淌入了他的喉咙,那是血,人血的味道。只要他舍得流血,就会要什么有什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没有人再能制约我,暗算我。’‘我可以做皇帝,爱惜百姓,扫平乱匪!’‘我可以做皇帝,威慑四夷,让万国来朝!’‘我可以让四夷看到中原在我的治理下是如何富庶,进而不战屈人之兵!’
‘作为上国天子,我会很大度,吃饭不要钱,净水泼街,黄土垫道……’
那和当年陛下有什么区别?李旭突然发现一个奇怪的问题。仿佛又看到了自己和当年自己那个挣扎于重重天威下的家。年少时的梦想,又悄悄地随着流云飘入了眼睛。
他当年的志向就是考个小官,最好是县城里的户槽。让父亲不用再交那么重的税,让赵二狗、许疤瘌这些衙门里的帮闲见了舅舅以及和舅舅一样的老实人能客客气气。‘我要守护自己身边的人,自觉所尊敬以及所深爱的人!’他记得自己的梦想,还有武将的职责,守护。
而若是他踏上争霸的道路,如时、方两人期待的那样,首先,他需要先杀掉那些绊脚石,包括曾经同生共死的袍泽崔潜。因为博陵崔的势力,居六郡之首。无论对方有没有罪,但既然可能威慑到自己的霸业,就该毫不犹豫地将他除掉!
然后他要压榨干六郡的潜力,让自己的舅舅、父亲以及无数别人的舅舅、父亲倾尽所有。像当年杨广征辽时一样,将各地的自己赶到塞外去,背井离乡。一旦中间有什么闪失,那些来不及逃走而走上战场者,就会变成佛塔和辽河上的火焰,永不瞑目!
李旭突然觉得有些冷。他发现自己又变回了自己,不再是一呼百诺的皇帝陛下,不再视天下万物如驺狗。而被阳光和热血逼出来的汗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湿透了脊背,将衣衫贴在了身体上,又粘又凉,分外难受。
“刚才他们两个说的话,你们都听见了么?怎么看?”低下头,旭子以一种几乎不属于自己的声音,向王须拔、张江等人咨询。
他发现自己的嗓子很沙哑,就像伤了风,又像刚刚经历了一场厮杀,不小心喊破了喉咙。
“我这条命是将军的,风里火里,大将军怎么说我怎么干,绝无二话!”王须拔将身体挺直,说道。随后又快速补充了一句,“除了继续给朝廷卖命外,其他,唯将军马首是瞻!”
“我也是!”郭方耸耸肩,回答,“将军让我全家老小过上了安稳日子。我无以为报,只好把命交给将军!”
“俺是侍卫统领,不参于决策!”周大牛见李旭的目光扫向自己,赶紧躲到一旁。当大官,当万夫雄,这个梦他两年前做过。但现在,他只想跟在李旭身边,能走到哪算哪。数年的行伍经验告诉周大牛,人最好有多大本事做多大梦。如果老做超过自己本事的梦,只会死得更快。
“我建议你不要再为朝廷卖命,至于咱们能做到什么地步,不如慢慢来,先把眼前的事情做好!”张江笑了笑,回答。
“我们得先保证自己平安回到博陵,然后再看看事实到底发展到什么地步!”李旭轻轻松了一口气,笑着做出决定。弟兄们的回答让他非常满意,问鼎逐鹿的梦可以稍后再做,现在,还是解决眼前的实际问题为好。如果不得不举起刀,他宁愿举向外界,也不愿意举向自己的族人。尽管,可能某些族人不那么喜欢他。
“将军若是没有长远图谋,弟兄们如何保持士气?!”时德方和方延年两个没想到自己德一番苦心只换了这样的结果,上前两步,焦急地劝谏。
“你们两个刚才说得都有道理,但眼下咱们要先赶走罗艺,然后用最小代价稳定博陵!至于其他,现在可以考虑作为选项,但最后如何选择,要看实际情况!咱们真的有那本事,我不会放着机会不把握。若是没那个力量,大伙也没必要流那么多血!”李旭依次拍了拍时德方和方延年二人的肩膀,将两个心腹谋士拍得呲牙咧嘴。这不是个做人主公者应有的动作,做人主公者要和臣子保持距离。但被李旭拍了肩膀,时、方二人并没觉得太多不妥,反而心里很是受用,跟武夫们一样咧着嘴巴笑了起来。
“现在说问鼎逐鹿的事情,的确有些早!”
“若是将军不想杀太多的人。可以用其他办法,一点点消弱豪门的特权。但不能对他们过度迁就!”
两个谋士再次让步。尽管有些不情愿,但李旭是主公,他们必须以主公的意志为准则。
“鼎有几个?”看出二人目光中流露出来的不甘,李旭笑着问。
“九个!”时、方二人心中狂喜,几乎异口同声地回答。
古代帝王以问鼎代替问天下,李旭此刻提出这个问题,明显是暗示他有争雄之心。可他为什么不直接说出来,好让大伙都有个盼头?时德方和方延年怎么也想不明白,只好瞪大眼睛,继续等待李旭的下文。
“为何只有九个?”
“禹铸九鼎,象征天下九州。上铸着各州的山川名物、珍禽异兽,辨是非,明善恶!”
此刻,午休的弟兄们已经先后醒来,正在几名低级军官的指挥下重新整理战马的鞍子和缰绳。有人距离官道较近的人抬起头向主帅这边望了望,看到核心将领们依旧围拢在李旭身边听他训话,又快速将目光转移开。
“可有幽州,可有辽东。且末在哪?敦煌、铁勒可在鼎上?”李旭命人牵来自己的坐骑,缓缓走了几步,有一句没一句地问。
“幽州?应该是鬼方,当时不在鼎上。辽东,当时,当时应该是肃慎,也没有立鼎!”时德方又开始结巴起来,搜肠刮肚地想着答案。“这两地都不在九州之内,至于敦厚、铁勒,其实乃蛮荒之地,当时的人没看到,所以未曾铸鼎而记之!”
“我少年时曾经去过塞外,好大一片旷野!”李旭笑着跳上战马,举目四望,看风起云涌。

   第七卷 逍遥游 第二章 展翼(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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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黄色的天空下,投石机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重达百余斤的弹丸一个接一个飞上云端,然后呼啸着落下。夹着风,将大地砸得来回颤抖。
“轰!”“轰!”石头与城墙接触的声音闷如惊雷。呜呜――呜呜――呜呜,凄厉的角声宛若鬼哭。咚、咚、咚,战鼓声配合着心跳的节奏,让人血脉沸腾。伴着雷声、角声与鼓声,成群结队的幽州步卒从烟尘后冲出,举着盾牌,挽着弓,抬着云梯,直奔摇摇欲坠的城墙。
看似单薄的易县城墙却远比人们想象的结实。半个月来,攻击方用尽了各种手段,石头砸、火烧、云梯强攻,就是无法让其陷落。防守者很老练,他不光用沙包塞住了所有城门,并且将城墙分成了一个个小区域,每个区域之间仅仅用可由一个人侧身而过的“通道”相连。城墙内部,数座木头搭造的箭塔随时待命。每当有某段城墙被幽州军拿下,防守方便将失落地段塞死,让幽州军无法扩大战果。紧跟着,羽箭就会覆盖住失陷的城墙段,将所有活物都射成刺猬。
这是高句丽人在辽东城发明的战术。幽州大总管清楚地知道此战术的威力。当时,城里的人和城外人属于两个国家,所以防守者宁可战死到最后一人也不愿意投降。当然,骗取喘息时间的诈降除外。
但罗艺不明白是什么原因导致易县的守城者把自己视作寇仇。按常理,博陵六郡的原主人已经死了二十余天,由虎贲大将军罗艺接替他来掌管地方,远远比让这些郡县变为无主之地来得好。在此兵荒马乱的年月,没有强者统治的地域会乱得不可想象。流寇、土匪、豪强,打着各种旗号的劫掠者会像雨后的春笋一样凭空而生,很快将膏腴之土变成一片荒芜。
攻击者快速接近目标,像前几天一样,他们在沿途几乎没有受到任何拦截。防守方不发出半点生息,仿佛全部在战斗中死去。只有被羽箭射得千疮百孔的军旗还伫立在已经坍塌了的敌楼一角,不住随风飘荡。“猎!”“猎!”“猎!猎!…
“嗖!”数以千计的羽箭从云中扑下,射向易县城头。被血染过,又重新干透的土墙瞬间如有了生命般,密密麻麻地“长”出了一排又一排的雕翎。层层的雕翎之间,暗红色的烟尘慢慢腾起,进而将天空染成一片昏黄。
“咚!”战鼓响了一声后,突然停滞。紧跟着,投石车和羽箭也全部停了下来。战场突然变得寂静,就像化冻前的冰河般悄无声息。然后,呐喊声铺天盖地,冲到墙角下的幽州军竖起云梯,蜂拥而上。
他们像蝼蚁一样向城头攀援。他们像蝼蚁一样将头顶的危险置之度外。他们口中的呐喊声雄壮而苍凉,就像秋天的蟋蟀,发出人生最嘹亮最恢宏的音符。他们很快就像秋虫和蝼蚁一般从云梯上掉了下来,巨大的钉板顺着城头直拍而落,拍碎攻城者的天灵盖,肩膀,肋骨,血肉横飞!
攻击方骤然受到打击,节奏猛然停滞。电光石火之间,一道凄厉的鸣镝声打破防守方的沉默。千点寒星从城头快速飞泻,。正在攻城的幽州军队伍明显颤抖了一下,然后,成队的士卒如被冰雹打了的庄稼般交替着躺倒,一点点红色的血光在人群中绽放,绚丽如春花。
幽州大总管罗艺的脸色铁青,快速挥了挥手中令旗。呜咽的角声从他身边吹响,几个亲兵七手八脚将一面橘红色的角旗升到旗杆顶。正在攻城的将士们闻令快速后退,给投石车让开打击空间,巨大的石块再次从天而降,将破旧的城墙砸得泥土飞溅!
这次守军不再保持沉默,而是用几个小型弩车向攻击方回敬。不可否认,他们的射艺非常娴熟,三五根长弩中肯定有一支能击中目标。巨大的冲击力将被射中的投石车推得摇摇晃晃。正在投臂上的石块失去平衡,左右摆动,坠落。木质的车架被扭曲,四分五裂。操作投石机的兵卒快速逃远,搬运石头的民壮被木架压住,哼都没哼就变成了一团肉酱。
瞬间后,攻击方的弩车奋起报复,将数十支弩箭向守军弩车的隐藏地点砸过去。哆、哆、哆,丈把长的弩箭在城头竖起一片钢铁丛林。防守方的弩车立刻销声匿迹。投石车再次活跃起来,将城墙砸得如雨中的荷叶。
又一波步卒呐喊着冲向城墙,竖起云梯。城头上,带着血迹的钉板再次砸了下来。滚木、擂石、羽箭,先后登场,毫不客气地收割着生命。
城墙下,幽州弓箭手拉动弯弓,进行压制射击。羽箭遮天盖地、无止无休。守城的博陵军人数远不如攻击者众多,但反击却非常犀利。几排羽箭射下来,立刻将幽州弓箭手放倒了一大片。趁着头顶上威胁减轻的瞬间,几百名幽州士卒从沙包后探出身体,端起热油迎头浇下。数支火把紧随着热油落到幽州军头顶。“轰!”烈焰腾空,云梯上的人在火海中哀嚎,躲闪,冒着烟坠落,如同误入灯罩中的飞蛾。
第二波攻击失利,第三波幽州士卒踏着第二波的尸体上,呐喊着扑向城头。浓烟遮断了整个战场,城上城下的士卒看不见对方的面孔。只是机械地拉弓,放箭,放箭,拉弓。
幽州步卒人数众多,博陵步卒训练有素。敌我双方在城上城下杀得难解难分。暗黑色的土墙慢慢变红,红得就像春天的鲜花,娇艳欲滴。红得像一道死亡分隔线!分隔线两侧,上千条生命一道走向终结。
风吹过,吹散浓浓红雾。苍白色的阳光突然从云天之上射下来,如一把把钢刀刺向人的眼睛。武将们瞬间看清了整个战场,看清了自己挥手之间到底葬送了多少兄弟。双方的战鼓声都慢慢减缓,仿佛突然有了默契般,变弱,变弱,最后无声无息。
双方的士卒慢慢分开,彼此互视,惊诧地发现,他们竟然穿着一样的号衣。
他们身上穿着一样的号衣,手里拿着同样制式的兵器。他们都是大隋官军,也许他们在多年前还曾经并肩战斗过。为了皇上或者为了这个国家,但现在,他们却成了生死敌人,欲将对方杀之而后快。
“大帅!”刘义方跑到罗艺面前,面孔不断抽搐。
“鸣金,鸣金!”罗艺知道心腹爱将想说什么,疲惫地挥了挥手,命令。
“大帅,敌军就快撑不住了!”曹元让不甘心再次攻击失败,大声提醒。
“鸣金!让弟兄们下来休息!”幽州大总管罗艺轻轻摇头,满脸疲惫。
他有些后悔南下的决定了。如果投放同样的兵力去塞外,已经可以灭掉数十个部落,拓土千里。但从出兵之日起到现在已经整整过去了二十天,他被阻在易水河北,连第一步战略目标都没能实现。
敌将吕钦是个无名小卒,根本不在乎败给老前辈罗艺。在此人的指挥下,博陵守军像块滚刀肉,能打就打,打不过就逃。二十天来,他们先弃良乡,再弃固安、涿县,从桑干河畔一直退到了上谷。然后以易县为核心、围着五回岭、狼山、骄牛山这些丘陵跟幽州军藏猫猫。害得身负天下第一精锐之名的虎贲铁骑有劲儿没地方使,只好对着嶙峋山崖和幽幽城墙发呆。而幽州的步卒却远不及虎贲铁骑强悍,在易县城外丢下了四千多具尸体后,却连外城都没能攻破。
幽州军不怕与敌人野战,但经不起耗,更经不起拖。自身的现实情况决定了他们的作战风格。边地人丁稀薄,兵源和军粮供应都无法博陵六郡相比。五千具装甲骑的攻击力虽然令人羡慕,但消耗力同样也令人咋舌。失去了朝廷的支持后,为了保住手中这支重甲骑兵,罗艺将麾下步卒的人数和补给一减再减。即便如此,治下各地依旧被他刮得疲惫不堪。
而步卒们平时不受重视的弊端此刻暴露无遗。当他们遭遇到前身为汾阳边军的博陵甲士时,几乎没有力量与对方抗衡。而虎贲铁骑却不能用来攻坚,在地形和战斗力都不占上风的前提下,幽州军的进攻收效可想而知。
另一路前去收拾河间的兵马也出师不利。罗艺原本以为凭着自己虎贲大将军的威名,河间百姓会对幽州军赢粮景从。目前从河间郡传回来的消息却是,能托儿带口逃往的百他处避难的百姓,几乎全逃走了。那些结寨自守的地方大户,几乎个个对幽州军阳奉阴违。他们不肯派族中子侄帮助幽州军作战,也不肯接受罗艺的征召出任地方官员。甚至连给幽州军提供粮草的重任都推三阻四,要么哭着喊着说拿不出粮食来,要么用陈粮旧米充数。
奉命“抚慰”河间的罗成气得直跳脚,却不能轻易对各堡寨动武。眼下幽州军是官军,不是流寇。流寇做的事情,他们不能直接做。更不能毁掉虎贲大将军的威名。
抽烟,自己偶尔也会点上一支,但喜欢的只是那种燃烧的感觉。看着烟头一点点燃尽,有种生命流逝的感觉。

   第七卷 逍遥游 第二章 展翼 (一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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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论个人勇武,少帅罗成自十四岁以来罕遇对手。但这世间的很多事情偏偏无法单纯地用武力解决。正当他被河间郡百姓不合作的态度气得火冒三丈的时候,南边又传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曾经与博陵军有着不共戴天之仇的河北绿林头领窦建德挥师北上,兵锋没有指向李旭所属的六郡,而是直扑河间郡南侧的蒌芜和饶阳!
如果罗成按原计划率领幽州军渡过滹沱水夹击博陵,纵使河间郡的豪强们不在他背后捅刀子,他的粮道也会被窦建德部切断。而一旦他主动南下迎击窦建德,已经推进到滹沱河西岸的赵子铭就会毫不客气地在幽州军腰眼上来一下。
这是出征前幽州军没有预料到的情况,罗成无法自专,只好向主帅请示对策。当信使赶到到幽州军主力所在时,虎贲大将军罗艺刚刚从易县城外返回。“窦建德替博陵军出头,这根本不可能!”顾不上擦洗脸上的汗水,他一把抢过信使手中的军报,大声怒吼。
但现实就是如此荒诞,儿子罗成在军报中不但描绘了窦建德所部流贼和博陵军赵子铭部互为犄角的详情,而且还附上了一份伪河朔大总管窦建德送往各地的‘讨逆’檄文。在檄文中,曾经杀人无数的流寇头子窦建德高调谴责罗艺在李旭尸骨未寒的当口擅开战端,通过欺负孤儿寡妇来炫耀兵威。而他窦建德则要主持正义,将幽州军赶回老家去,‘保护’河北各地来之不易的安定!
“姓窦的什么时候成了河朔大总管的?谁给他颁发的印信?当年河北群贼多少人死在了姓李的之手,替姓李的打抱不平,他还真好意思?!”罗艺紧握军报,五指关节处发出咯咯的声响。纸做的信函比不得铁打的刀柄,一瞬间便粉身碎骨。“谬种!”他奋力将军报向窗外掼去,夏日的风将碎纸片吹成一只只淡黄色的蝴蝶,纷纷扬扬飘走。
没有人能回答罗艺的质问。窦建德自封河朔大总管的举动固然荒唐。但罗艺这个幽州大总管也是通过武力夺来的,并不比窦建德的官职来得正当。至于李旭与河北群寇的前仇则不足以成为他们两家结盟的障碍。当日李旭是官,高士达等人是贼,官军讨贼天经地义。而眼下窦建德自封为官了,在某种程度上而言,他就成了李旭的同僚。罗艺领兵欺负同僚的未亡人,窦建德跳出来与他为敌,在道义上无懈可击!
“王琮呢,王琮怎么说?”满腔怒火无处可发,罗艺从窗口转回来,扯住信使的脖领子追问。
“禀大帅,河间郡丞王琮说,窦建德有向善之心,朝廷应该安抚!至于表大帅为河北、幽州两道大总管的事情,他还在继续考虑!”信使犹豫了一下,决定如实相告。
“老不死,我真该直接叫成儿将他们王家连根拔了!”罗艺扔开信使,怒吼,“老子为国征战数十年,在他眼里居然比不上一个贼!他***,来人,替我给成儿回信。命令他执行第二套方案。不肯合作者,杀!阳奉阴违者,杀!给博陵通风报信者,替窦建德说话者,杀。全都给我杀!”
一连串的杀字吼出来,震得帐内众将脸色发白。追随主帅这么多年,大伙从来没见过他被气得如此厉害。想出言相劝,一时又找不到合适词汇。河北各地豪强不肯奉罗艺为主,归根结底还是因为瞧不起他出身寒门。罗艺曾经为此抗争了近三十年,结果却一直不尽人意。
“大帅,此信还是晚一些写为妙!”壮武将军刘义方走上前,低声劝慰。他能理解自家主帅此刻苦闷的心情,但杀戮并不能解决全部问题。郡丞王琮的家族在河间树大根深,贸然将这个家族拔起来,整个地方都会元气大伤。幽州军不是流寇,他们打下一片土地后,需要建立有效的管理,需要地方上能为军队提供补给,为府库提供税收。而将不肯合作的人都杀光了,地方上也就没有了可用之才。士兵们的饷银、军粮、乃至铠甲器械便无处可觅。
“你也觉得我不占理不是?这些年若没有咱们幽州军在塞上拼死拼活,什么世家、豪门,早就被突厥人连锅端了。咱们为他们做了这么多,需要他们说几句公道话时,却一个个比赛向后退?窦建德跟着高士达屠城数十,砍下的脑袋能堆成山,如今摇身一变,居然成了河朔大总管!他们还为之叫好,为之斡旋!既然如此,咱们干脆先杀出一条血路来,然后再放下屠刀,反正在他们眼里,咱们跟贼是一个模样!”
“对,咱们早就该给他们一个痛快。不破不立。三条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人有的是!我就不信,离开这几家充大头蒜的,还就没人愿意当官了!”没等其他人说话,曹元让迫不及待地跳出来向主帅表忠心。接连半个多月,他在战场上毫无建树,地位已经岌岌可危。所以只能靠一些非常手段来讨主帅喜欢,虽然这种做法很让人瞧不起。
“能当官和会当官,会把地方治理好,让我军后顾无忧,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新人派上去,两眼一摸黑,没有半年时间根本不可能掌控地方!”刘义方不理睬曹元让的叫嚣,径自对罗艺分析。“如今朝廷的影响已经不能过黄河。乱世当中,那些绵延的数百年的家族肯定会找一个强者来投靠。至于这个强者原来做过什么,是将军还是流寇,他们未必在乎。眼下朝廷式微,流寇为了长远打算,必须要安定下来,剿灭境内与自己分庭抗礼者!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他们就变成了官军。如现在的窦建德,他在清河、平原两地所施之政,与博陵基本别无二致!”
“咱们幽州没有屯田养兵的条件!”罗艺叹了口气,勉强压制住心中的怒火。将不合作者皆杀光只是他的一时气话。杀光了不肯与自己合作的那些人,河间也就变成了真正的白地。短时间内,他也许能抢到很多钱财和军粮。但从长远看,这等同与把自己当成了流寇。受到伤害的百姓和豪强们肯定会蜂拥投向窦建德和李旭的遗孀,就像刘义方在话里隐隐指出的那样,原来的流寇反而变成了官军,变成了世俗眼里的正义所在!
“所以河间与博陵六郡对咱们非常重要。能保持这几个郡民间的完整,就等于咱们获得了成霸业的根基。将这几个郡都砸烂了,即便咱们能囊括河北,力量还是目前这点儿。届时说不定还要将兵马分散开四处去清剿叛乱。如果有人趁这个机会入侵,咱们对付起来会非常吃力!”刘义方想了想,继续劝告。
“保持几个郡的完整?大帅善意相待,他们肯理解大帅的苦衷么?”曹元让见罗艺的怒火变弱,自家说话的声音也不得不放缓慢。他知道自己没有跟刘义方分庭抗礼的本钱。无论从用兵能力上还是在罗艺心中的分量上都与对方不可同日而语。所以最近一段时间尽量不在言语上得罪对方,以免受到老一带将领们的联手打压。
“也不能一概而论,分化,瓦解,徐徐图之才是正道!”刘义方摇摇头,低声补充。“依照末将之见,各郡的英才暂时不为大帅所用,是因为大帅未能展示出令他们折服的力量。如果投奔了大帅,反而因此给家族带来灾难的话,他们当然要犹豫!”
“哼,放眼天下,哪个是咱虎贲铁骑的对手!”几个年青非常不高兴刘义方最后的那句话,大声反驳。
刘义方没有和他们争论,只是微笑着将目光从曹元让等人脸上扫过。每当他看向一个人,那个年青将领就非常不自然地把头低了下去,死活不肯与他的目光相接。虎贲铁骑的确曾经是天下无敌,但虎贲铁骑渡过桑干河以来,却未曾打过一个痛快的胜仗。无论是在上谷还是在河间,敌军的战斗力都不如铁骑。敌军却逼得虎贲铁骑有力无处使,逼得幽州将士寸步难行!
“以老臣之见,大帅还是再作些让步,把许给各家的好处提高一些。倘若能够取得地方上的支持,对咱们稳定河间,攻取博陵助益甚大!”见罗艺的怒火已经被刘义方劝熄,行军长史秦雍凑上前,低声建议。
在挥军南下之前,除了以强力攻取之外,幽州的将士们还制订了另一个经营河北的方案。那就是联络各地的豪强,由他们主动出头,将李旭的残余势力从博陵六郡赶走。如果这个方案能顺利执行的话,幽州军几乎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毕竟姓李的在博陵仅仅经营了不到两年时间,根基不可能扎得非常稳。
这个方案最初被罗艺否决,经过秦雍、薛家兄弟和刘义方等人一再苦劝后,才勉强得以通过。但幽州提供给从龙者的条件却由分郡而治,降低到了保证其家族目前势力,并根据功劳大小给予酬谢。虎贲大将军罗艺看不起那些所为的名种名血,自身的经历告诉他,从五胡以降,扬子江以北的世家大族早就被胡人铲平了。现在所谓的名门贵胄,都是像李家、杨家和刘家一样的冒牌货。向上追溯三代,便能发现大野氏、蒲六茹氏、呼韩邪氏的种。流寇窦建德还自称是汉代名臣窦固的子孙呢?难道你还真能将窦家十几代祖宗从棺材里刨出来跟他对质不成?
罗艺认为,这天下应该是为有本事的人而设的,而不是为血脉而设。无论其出身如何,强者永远要站在颠峰。豪杰们建立功业,平庸之辈绝对服从。而现实却是,他做出了让步,违背自己的原则派遣说客到博陵六郡与豪强们联系,对方却冷眼以对。上谷郡守崔潜直接砍了使者的脑袋,将其头颅用石灰裹了送往博陵。前上谷郡守王仁敬和前博陵太守张君明两个将信和礼物丢出了门,并且割掉了使者的五根手指作为惩戒。现任博陵郡守张九艺最为客气,收了礼物,见了使者,然后写了一封口气非常柔和的信,加盖郡守大印送了回来。不知道谁走漏了消息,那封回信的内容当天就传遍了博陵大街小巷。
“张某乃大隋之郡守,非李总管之郡守。张某为国料民,非为李总管料民。李将军驾鹤西归,然张某职责尚在。故不敢接幽州所委之官,亦不敢应罗公所约之事。若天子以六郡授罗公,张某当应天子之号令。若罗公以兵势胁天子,张某无奈,只能尽忠臣之责耳!”
“这简直是变相向李家的寡妇表忠心!”收到张九艺的回信,幽州上下气得直哆嗦。但想一想张家号称百忍传家,心中的气也就平了。人家在信中说得好,官职是朝廷所授,不是李旭所授。所以不是为李旭卖命,而是为朝廷卖命。如果罗艺有本事让朝廷认可他对六郡的支配权,张家绝不会反抗罗艺的统治。但想让张家为幽州军做内应,那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
“你等以为,我再添上什么好处,才能让崔、张、王、刘几家里应外合!”军事上的失利让罗艺不得不让步于现实,放下身段,他叹息着向幕僚请教。
“如今之计,分化瓦解才是正道!”刘义方想了想,低声回答。‘如果最初罗公就肯许诺出更高条件,仗根本不用打得如此坚苦’他心里为已经逝去的机会惋惜,嘴巴上却不得不替主帅谋划补救办法,“那几家人先前所为,不排除有做给李夫人看的成分在。但不给他们足够的好处,他们也不会为咱家冒险。首先李夫人是唐公的女儿,他们对李夫人过分不敬,有可能导致河东李家的报复。其次,博陵的兵权抓在赵子铭和吕钦两人之手,这两人是李将军一手提拔起来的,对其忠心耿耿。别人贸然起事的话,很可能被吕、赵二人派兵捕杀。第三,六郡豪门中,有一部分人已经倒向李将军,他们这两年没少从开荒屯田等事中得到好处…….”
“行了,子义,你说的那些我都清楚!”幽州大总管听得心里沮丧,摆摆手,打断了刘子义的罗嗦。“你直说吧,咱们怎样做才能尽快把六郡拿下来。要多少钱,给对方多大官职,还是直接割数个县给他?像薛家兄弟那样,让他们专断一方,军民兼管!”
“不光是多少好处的问题。可能为将军效力的,还必须符合几个条件!”刘义方想了想,继续道,“第一,其家不在赵子铭和吕钦两人的兵力威慑范围内。第二,其家在李将军所行的新政中受损。第三,其家有能力在起兵后,短时间内不被扑灭,进而影响到博陵军整个战略部属。第四,这个人要有野心,也有胆子,并且要足够凉薄!”
幽州众将面面相觑,虽然对敌人有所了解,但他们却没达到对其中每名文臣武将的脾气、秉性都了如指掌的地步。刘义方说了那么多条件,按他的标准筛选,大伙都知道的几个主要家族都已经可以被排除在外了。而一些影响稍小的家族,又怎可能经受起博陵军的倾力反击?
“嗯,咳、咳、咳!”正当大伙搜肠刮肚寻找合适策反人选的时候,老长史秦雍发出了一阵剧烈的咳嗽。岁月不饶人,他追随了罗艺近三十载,如今已经是迟暮之年,身体比不上小伙子们,稍微劳累一些便摇摇欲倒。
“老秦且下去休息,这些小事,无需你过多操心!”看着老长史憋得像熟螃蟹一般的脸色,虎贲大将军罗艺关切地叮嘱。
“老,老臣以为,咳咳,若是,咳咳,若是一时找不到合适人选,不如,咳咳,不如从长计议。切,咳咳,切不可再轻举妄动,咳咳,让博陵做了防备!”秦雍一边咳,一边建议。
“嗯,大伙先退下吧。元让,你去传医官来。子雄,你部下午继续攻城,不用拼命,但也别给易县守军喘息的机会!”罗艺从老长史的话语中听出些阴谋的味道,犹豫了一下,命令。
将军们如释重负,起身离去。他们都是打仗的好料子,阴谋并非所长。甚至打心眼里对收买和煽动叛乱等奇招怀有抵触。这都是受罗艺的影响。在大半生时间内,虎贲大将军罗艺都是个非常纯粹的军人。如果不是时局发展得太玄妙,如果不是权力的诱惑太大而虎贲铁骑的实力又太强,也许他根本不会起问鼎逐鹿的念头。
“主公请恕老臣直言,子曰: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几事不密…….”待大伙的脚步声都去得远了,秦雍止住咳嗽,低声劝告。
“行了,我下次注意便是!有什么话你直接说吧!”罗艺很不习惯这种背着诸将做决定的方式,甩了下袖子,命令。在他眼里,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幽州将士个个都是光明磊落的好汉,实在没必要过于防范。秦雍的做法不但会使得主帅和将军们彼此之间起隔阂,而且会影响幽州军整体的战斗力。
秦雍拱了拱手,算是给罗艺赔罪。“臣无心间隔诸将,只是臣所想到的人选实在有些尴尬。一旦走漏风声,恐怕将军非但不能得到其帮助,反而会白白便宜了他人!”
“哪个?”罗艺皱着眉头,将自己能想得起来的头面人物细数,数遍六郡也没找出这样一个人物来。
那边刘义方见不得主将着急,沉吟了片刻,低声道,“秦老说得莫不是恒山……”
“对,恒山郡守杜圭!秦雍轻捋胡须,笑容满脸。
“杜宝相不过是个干吏吧,哪算得上豪强?!”罗艺在鼻孔中冷哼一声,对两个属下提供的人选很是不屑。
那位姓杜的郡守是正经八本的科举出身,先帝在世时宦海沉浮多年,最大不过做了一任秘书监侍读。后来因为巴上了楚公杨素,所以才外放为县令。杨玄感造反时,曾经向他写信求助。他当场扯书斩使向朝廷表明忠心。事后又帮助朝廷私下搜捕杨家仆从,累功被授郡丞。
行伍出身,功名是一刀一刀砍出来的罗艺素来瞧不起这种凉薄之辈。所以也没打过拉拢其为属下的念头。况且恒山郡在博陵六郡中的重要性很小,即便将杜圭拉拢过来,也未必能对眼前战局起到什么作用。
“杜圭虽然不是出身于豪门,但为官多年,家业已经不算太小。况且罗公拉拢他,只为的是让博陵自乱阵脚,无须他出更多力气!”秦雍摇摇头,温和地提醒。
当官当久了就会建立自己的家族。罗艺痛恨豪门专权,但此刻在幽州,罗家不算豪门么?此外,忠武将军步兵为代表的步家、壮武将军刘义方为代表刘家、长史秦雍为代表的秦家,哪个势力又比那些世袭的望族小了?说他们不算豪门,恐怕整个幽州都会当成笑话!
“况且咱们这边多一个郡出来,博陵那边就少一个郡。实力对比发生了变化,那些先前对咱们没信心的人,便会重做选择!”刘义方在旁边笑着补充。
“可这个人曾经是最看好李仲坚的!”罗艺有些不放心,“别是咱们枉费功夫,反而转头被他利用了为李夫人拖延时间!”
“老臣倒不怕他为李夫人效忠,反而怕他见势不妙,索性阖郡投了河东!”秦雍将白胡子摇得上下乱飞,“我听人说,前些日子唐公李渊听说女婿战死了,立刻想谋夺抢女儿的家产。兵马都到了井陉关前,突然又掉头撤了回去。恒山郡守杜宝相非但没和郡丞一道整军备战,反而派人去博陵,请求李夫人主动邀娘家人过来帮忙!”
“这个李老妪也忒不地道!若不是他做事不密,李将军也不会落到如此下场。杜宝相居然想去投他,真是自己瞎了眼睛!”虽然同样打着六郡的主意,罗艺却非常不齿李渊当时的做法。
以军人角度,他非常同情李旭的遭遇。认为对方是受了河东李家的拖累才战败的。如果太原留守李渊不图谋不轨,作为其世侄的李旭便不会被瓦岗军和东都方面前后夹击。更不会含恨跳下黄河,令天下豪杰扼腕。
“主公切莫小瞧了李叔德。他手中虽然没有多少兵,但太原宫本为我大隋皇帝陛下亲征塞上的落脚点,里边存有很多铠甲。而河东李家在朝野人脉甚广,门生故旧的作用足以抵上十万大军。老臣以为,河东兵马不南下则以,一旦南下,半个关垄唾手可得!”
“还不是仗着老子的余荫!”罗艺撇嘴,不屑地点评。转念想想自己打一个易县还要费半个多月的力气,而对方仅仅凭着血脉就能不战而屈人之兵,心里又甚为失落。“那杜宝相既然心向李渊,咱们怎么才能取得他的支持?你们说吧,咱们拿什么打动他。金子、骏马、还是高官。他已经是郡守了,还能再怎么高?”
“如果主公早正名号,这事情就会变得非常简单!”老长史秦雍长揖及地,再次提起要罗艺自立为王的话。
如果自立为王,罗艺麾下就有一大票空头职位。像杜宝相这种做梦都想将官做得更大的人,索性封他一个开国侯,肯定比多少金子、珠宝都管用。
“此话且不要提,眼下咱们就控制了幽州这么大块地方。连半个河北都没到手就忙着称王称帝,和高士达、格谦这些土鳖又有什么差别?这种勾当连李密那厮都不屑做,咱们又何必自己抽自己嘴巴!”幽州大总管罗艺摇头,直截了当地拒绝了麾下的拥立。
根据南边传来的消息,在‘大败’李仲坚后,河南群盗愈发相信李密有天子命。所以轮番上表劝进,请其早登大位。而李密却仅仅将自己的封号改成了魏公,不肯与大隋天子分庭抗礼。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东都未平,不可议此。”换做翟让的话则变成了“刚多收了两斗稻谷便做梦纳妾,不如先去洗洗两脚泥巴!”
“那就只好许他事成后割地自立,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了!反正有咱们幽州给他提供军力支持!”刘义方见主帅意志已决,只好换了一个条件与其商讨。
“也可以,但礼物不可太少。杜宝相少年时家贫,对财货素来看得重!”老长史秦雍点头附和。
“尽管满足他,反正他只是个过路财神!”罗艺耸了耸肩膀,冷笑着同意。‘待老夫全取六郡,少不得再将财货拿回来。这种无耻小人,不值得信任!’他心里发着狠,手掌悄悄地握紧了腰间宝刀。
“同时,咱们也得小心别人用一样的手段从内部制造事端!”秦雍结束了一个谋划,又想起其他重要事情。
“咱们的弟兄?”罗艺话中隐隐约约透出几分不满,“老秦,你不觉得你最近太小心了么?弟兄们跟咱们时间最短的也超过了十年,用得着把他们都当贼防着?我敢保证,咱虎贲铁骑里只有磊落好汉,绝不会出现杜宝相那样的市侩小人!”
“但您麾下现在不止是有虎贲铁骑。薛家兄弟跟李仲坚本来关系就很密切,投降咱们又是被形势所迫。如果他们在背后捣乱,咱们恐怕连家都回不得!”秦雍也加高了声音,郑重提醒。
“莫非你听说了什么闲话?”罗艺楞了一下,板着脸追问。
“恐怕无风不起浪!”秦雍的脸抽搐了一下,冷笑着回答。

   第七卷 逍遥游 第二章 展翼 (二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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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家四兄弟试图谋反的消息就像一块大石头,压得幽州大总管接连好几天喘不过气。偏偏他还不能按照老长史秦雍的建议派人回去将对方一刀砍了。没有确凿证据在手就乱杀降将会让他落下一个心胸狭窄的骂名。况且薛家兄弟是第一支投靠于幽州的外来力量,罗艺怎样对待他们,将成为其他后来者的参照。一旦四兄弟死得不明不白,天下豪杰将无人敢再投靠幽州。
罗艺也不能对流言充耳不闻!那等于拿数万大军的安危赌薛家兄弟的忠诚。这个赌注太大,他不敢下。薛世雄两度兵败都是因为幽州军的暗算,这一点薛家兄弟不会不清楚。他们投靠幽州是迫于形势,一旦形势可能对幽州不利,薛家兄弟难免会想起父辈的仇恨来。
壮武将军刘义方见罗艺伤神,替他想了一个折中的办法。建议他将驻守于塞外威慑诸胡的忠武将军步兵调回来保卫渔阳。虽然步将军因为过于脾气耿直得罪了不少人,但他对幽州军的忠心却天日可鉴。由他坐镇渔阳,一则可以保证大军今后的退路不会有失去。二来也可以威慑薛家兄弟,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退路?子义,难道你认为咱们已经不可能打败由一个女人做主帅的博陵军了么?”罗艺赞同刘义方所提建议中的前半部分,但对其在建议后半部分所说的话非常不满。“什么叫保证退路?咱虎贲铁骑何时向敌人低过头?当年咱们以五千弟兄对塞外诸胡十万大军,照样杀得他们屁滚尿流,如今却要不战而退?子义,你是不是这些年活得太滋润了,已经忘记了人血的味道!”
“未料胜先料败,是当年大将军所教。子义愚顿,却终生不敢忘!”刘义方微微躬了躬身子,如实回答。
“胡说,老夫什么时候教过你这话?”罗艺竖起眉毛,眼中充满了怒火。对方是他的心腹爱将,但绝不等于可以当着所有人扫他颜面。如今他需要绝对的服从,绝对的权威,无论谁,无论什么原因触犯逆鳞,都不可饶恕!
军帐里静得可怕,顺着风传来战鼓声隐隐约约,敲得人心脏直接向嗓子眼处跳。罗大将军已经不是当年的大将军了,上次步将军说错了几句话,便被他罚到塞外思过。今天刘义方当众顶撞他,还不知道会导致什么后果。
正当众人试图找些话头来缓解帐中气氛的时候,刘义方抱拳肃立,高声回答。“开皇十五年秋,将军领我等北击突厥,沿途存放粮草辎重,派壮士建营保护。末将问其故,大帅说,兵凶战危,世间没有永远不败的将军。若是能在大胜之时依旧保持平常心,为自己留下退路以备不测。即便偶尔受挫,也很快能卷土重来!”
“你个油嘴滑舌的鸟蛋,督战去。今天攻不破易县,不准回来吃饭!”罗艺抬腿踹了刘义方一脚,笑着骂道。
对方说得有理有情,让他根本不忍心发火。未料胜先料败的确是他当年领兵出塞时向下属灌输的用兵理论,当年百胜将军罗艺的威名可不是完全靠一把片刀乱砍出来的。对敌军实力的准确了解,对敌我双方作战意志的准确把握,还有对士卒安危的关心,对麾下兄弟的爱护……如是种种,都是他走到今天这个位置的必然因素。‘但今天我怎么忘记了自己曾经说过的话?’看着刘义方转身远去的背影,罗艺扪心自问。他霍然发现自己的确变得太多了,已经不是原来那个有担当、有气度、百折不挠的罗将军。多疑、易怒、刚愎自用,原来自己所讨厌的那些缺点,现在逐个在自己身上出现。比起当年的某些骄横跋扈的世家子弟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子义!”向前追出十几步,虎贲大将军罗艺又将已经走出军帐的刘义方喊了回来。“照正常强度攻城吧,注意伤亡。若是敌军士气还像原来那样旺盛的话,尽管撤下来。晚上咱们几个再想别的办法!”
“诺!”刘子义转身,端端正正地向主帅行了个军礼。
“你个鸟蛋,小心着点儿别被强弩伤到!”罗艺裂开嘴,当着无数将士面又骂了一句。他感觉到心情瞬间变得轻松,思维也随即敏锐。
“来人,替老夫写一封信,把北平郡守薛万均的弟弟万彻召来,老夫年纪大了,需要一个勇武的人做亲卫统领!”罗艺眼前灵光闪动,瞬间做了一个令所有亲信张目结舌的决定。沉吟了一下后,他继续吩咐道:“派人持老夫令箭去河间,命令成儿引军后退,到河间东北九十里的束城驻扎。不要理睬窦建德军,也不要过河攻击赵子铭部!”
“遵命!”留在军帐内的心腹们答应一声,分头落实两道命令的实施细节。
窦建德决不是像他自己说得那样为安民而来。他北上的主要目的便是为了争夺河间郡。既然河间郡守王琮不肯归附于幽州,罗成就没有必要帮他守卫郡城。当郡兵们被窦建德打得满地找牙时,王琮自然要向罗成求援。到那时幽州郡无论提出任何条件,河间王家都没有讨价还价得余地。
此外,窦建德与博陵六郡之间的合作恐怕也是迫于幽州的压力。罗成的兵马一后退,流寇们与博陵之间的合作便失去了基础。比起常年遭受战火的河间郡,已经实施了两年屯田新政的信都郡肯定对流寇们更有诱惑力。
眼下六郡的兵力都忙着应付幽州,信都郡对窦建德与高开道二人来说,无异于一个被剥光了壳的鸡蛋。正在灌浆的麦子,毫无防备的大城,车水马龙的集市,如果窦建德能忍住不去抢,他就不是流寇头领,而是千古第一君子。
“大帅高明!”有人快速领悟到一退之间的精妙之处,笑着称赞。
“高明,真高明就不会被人堵在这了!”罗艺笑着摆手,“别拍马屁,干正事要紧。老秦,那天的事情安排得如何了,使者派出了么?”
“当晚就出发了。但前路被吕将军封堵,他只能从矩马河那边绕行。沿途还要避过对方的盘查,估计最快也得后天才能到达目的地!”老长史秦雍想了想,低声回答。
“去他***,这事儿一来一回少说也得半个月,估计是肉包子打狗了!”罗艺笑着骂了一句,连连摇头。“老秦,你有没有办法让安排我直接跟姓吕的见一面,这些天我看了一下,此子用兵甚有章法,是个难得的将才。他跟咱们作对,不过是为了保境安民罢了!如果咱们答应不骚扰六郡百姓,也善待李仲坚的遗孀,我想,也许他会考虑结束这场战事!”
“此事希望不大。但老臣会尽力去安排!”秦雍答话的语气中充满了犹豫。临阵说服敌方大将的确比收买一个郡守的效果大得多,但行伍者考虑问题的角度与文官们往往大相径庭。文官们喜欢比较双方实力,习惯趋吉避凶。而很多武者做事却往往仅凭着一腔血勇,忠诚、义气、名誉,这些看得见摸不着的东西对他们的影响绝对比文官们来得大。
“不试试怎么知道行不行?李仲坚已经死了,吕将军为谁而战,总得有个说法吧!”罗艺用力挥了挥胳膊,从武将的角度解释自己的安排。
“武者有自己的职责!”自打罗艺从军的第一天起,已故的大将军王杨爽就这样教导过他。数十年来,他东征西讨,在一步步实现自己的人生目标的同时,也不停地感悟着杨爽的训导。
“武将的职责是守护!”数十年来,罗艺率领着虎贲铁骑像长城一样守护在大隋边境上,从来没忘记自己的是一名武者。按同样的道理来推算,敌将吕钦肯定也在守护着什么东西,一个承诺?一番信任?还是与李旭主从之间的友谊?无论他守护的是什么,罗艺只要能清楚,便可以与对方开诚布公地谈判。用武将对武将的尊敬以及武将对武将的理解来谈判,结束这场没完没了的战争,还各地以安宁。
将心比心,罗艺认定谈判成功的希望很大。李仲坚出身寒微,人生的轨迹和自己极其相似。至于吕钦、赵子铭这些目前六郡的栋梁,从名字上罗艺就能推算出他们不会生于什么名门望族。如此,他们迫切需要的是什么?罗艺完全可以猜得到。最关键的一点是,李旭已经死了,众人必须另找一个豪杰来辅佐。比起那些自以为高高在上的世家大族而言,同为寒门出身的罗艺绝对更适合博陵军旧将。罗艺甚至可以保证,在几年之内就替他们报仇,杀掉刘长恭和段达,用他们的人头来祭奠李旭的在天之灵。
即便众人不打算为李旭报仇,与幽州结为一体也是上上之选。李仲坚已经死了!这是对幽州最有利的条件。仅仅凭着李夫人一个寡妇的力量,她绝对无法保住六郡。如果没有强者替她出头的话,朝廷很快会派人接管李将军的地盘。即便朝廷暂时无法派人过来,大总管的位置空久了,也会引起无数人的窥探。与其将六郡交给别人,不如交给幽州军。至少,罗艺可以答应李夫人的超然地位,也可以保证李将军生前所坚持的那些政策,将开科取士,授田安民等善政继续下去。那是李将军的心愿,对于辎重和人才都极其匮乏的幽州来说,也是必须发展壮大的唯一选择。

   第七卷 逍遥游 第二章 展翼 (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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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长史秦雍不负罗艺所望,当天下午便想出一个妥帖办法,将约吕钦见面和谈的信绑在攻城弩上射进了易县。第二天,守军派了一个队正出来回信,说自家将军答应明天上午巳时整在易水河畔的送客亭与来自幽州的远客相见,各带四名侍卫和二十名随从,其余兵马不得靠近亭子周围五里范围之内。
“送客亭?那么远的地方!你家将军讲究还挺多!”罗艺被吕钦的要求搞得很是恼火,皱着眉头说道。以他虎贲大将军的名头,就是在自己营中相见,也不会趁机为难一个后生晚辈。对方却一张纸就把彼此都支到了离城二十里外的野地里。往来要耗费许多功夫不说,幽州军还得事先去作些准备,以免双方正谈得高兴时,那个已经挺立了不知道多少年的破亭子突然坍塌下来把所有人压死。
“我家将军说了,天气炎热,能在河边与前辈饮茶赏水乃求之不得的荣幸!”身穿队正服色的博陵军信使欠了欠身子,笑着解释。
自己这边用弩箭下书,而敌方派人来回信。在胆气上面,幽州军已经落了下乘。因而虽然讨厌吕钦多事,罗艺还是勉强答应了对方的要求。并且主动邀请守军在吕钦到来之前先派使者检视周边状况,如果觉得安全受到威胁,随时可以毁约。
“虎贲大将军当年乃我朝塞上长城,断不会做绑票索赎的勾当。所以派使节检视就不必了,明日巳时,我家将军一定会到!”使节胆子甚大,直接拒绝了罗艺的好心。
“那老夫明日就在送客亭中恭候你家将军!”罗艺大度的笑了笑,命人送使者离开。
待来人去得远了,幽州军立刻开始着手准备。刘义方亲自带领一哨兵马将送客亭周围方圆十里搜了个遍。把一丛丛灌木全部砍倒,将附近野地里发现的土窟窿、破瓦窑全用烟熏过,直到确信不可能有刺客隐藏了,这才把心放回了肚子内。
经过一番实地探察,众将发现送客亭还真算得上一处名胜。幽州将士原以为那里不过是个乡下土财主附庸风雅建起来的俗物,待看了亭子脚下石碑的铭文才知道此亭居然建于三国时代,是北魏武帝远征乌丸时,为纪念刺秦勇士荆柯所为。据传亭子所在位置便是荆柯登舟远去的位置,当日高渐离击缶,荆柯狂歌。至今其附近仍有“壮士一去不复还!”的古韵在涛声中萦绕。
“这个吕钦,倒是会挑地方!”听了属下的回报,罗艺对敌将更高看了几分。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纵使是个失败的英雄也会受到大伙的尊重。如今的幽州与博陵之间的强弱对比恰好似当年的强秦与弱燕,吕钦选择送客亭为谈判地点,已经表明了他不会向罗艺屈服的心迹。
“大将军须提防他铤而走险!”听了送客亭的典故后,老长史秦雍未免替自家主帅的安危担忧。眼下幽州军虽然攻击受阻,实力却远远高于对方。若是罗艺在此时被贼人所伤,军心难免会受到很大影响,从而导致前功尽弃。
“不妨,老夫的身子骨虽然不如以前了,却也不至于惧怕一个无名小将。况且他敢亲自来我营送信,就不会是个使下三滥手段的匹夫。咱们若防备得过于小心了,反而被他笑了去!”罗艺微笑着摇头,目光中充满了对敌人的赞赏。
“大帅说前来回信的就是吕钦本人?”曹元让等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瞪圆了双眼追问。
“当然是他本人!”罗艺拍案赞叹,“一个普普通通的队正,能替将军做事先堪察不堪察现场的决定么?老夫开始就觉得奇怪,可惜醒悟得晚了些。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咱们幽州军的年青人里,可找不出这样的人才来!”
“不过是匹夫之勇。一旦陷在咱们这儿,他麾下的士卒岂不是群龙无首了!”曹元让见主帅尽长他人志气,酸溜溜地嘀咕。
“老夫的人品在你眼里难道就如此不堪么?”罗艺双眉倒竖,喝问。“滚出去自己领二十军棍,没见识的东西!”
挨了骂的曹元让不敢还嘴,乖乖地出门去找打。虎贲大将军罗艺的目光从麾下众将脸上扫过,越发觉得自己麾下人才匮乏。一个博陵军中的无名小将,居然能说出‘当年乃我朝塞上长城’这种既恭维了对手,又把对手堵得无法使阴着的话来,见识和本领岂是曹元让这类马屁鬼能比?即便儿子罗成在同样情况下,都未必有此人镇静。所谓强将手下无弱兵,看了此人的气度,就知道其主帅当年是何等的英雄了得。好在李仲坚死得早,否则幽州军还真遇到了劲敌。
怀着满腹的爱才之心,第二天罗艺早早地便动了身,提前到送客亭中等待易县城中的后生晚辈。堪堪到了巳时却听不见丝毫马蹄声,正当他以为对方胆小不敢赴约的时候,只见一叶扁舟顺易水而下,二十几个身穿戎装的年青后生自己摇着桨,直奔小厅而来。而昨日回信的那名队正就站在船头,远远便开始向罗艺拱手。
‘小子倒也狡猾!’虎贲大将军罗艺肚子里暗骂一句,微笑着起身。为了防备博陵军使诈,刘义方特意带了五百轻骑埋伏在数里之外。如果罗艺遇险,只要坚持上一刻钟时间,骑兵们便能拍马赶到。谁料吕钦也不是个徒有血勇的憨货,居然弄了条船自水路前来赴约。倘若幽州军试图强行留客,他只要跳上船去,转眼就可以划到对岸。派多少骑兵去追也只有望河兴叹的份儿!
须臾之间,小舟已经与亭基相接。上前与罗艺见礼的却不是吕钦。从他身后人群中走出一名彪形大汉,飘然跃入了亭子当中。
“你!”没等大汉报出名号,曹元让、夏郡、周子雄、郑远四将已经团团将罗艺护在了中央。亭子周围十余步外警戒的二十名幽州侍卫也立刻拔刀在手,随时准备扑上前迎敌。
眼前情形不由得大伙不紧张,罗艺和他身边的四名心腹都是百里挑一的壮士,跟来人相比却依旧矮了大半个头,窄了小半个肩。再加上对方那一脸黑漆漆的络腮胡子,看上去就像个转世金刚。一旦他上前逞凶,已经年逾半百的罗艺未必敌得住。
来人却丝毫不随着幽州上下的紧张而跟着自乱阵脚,正站,双手附心,前行一步,举拳齐眉,躬身两次,然后将伸出的齐眉双手收回触及额头,再躬了第三躬,口中说道:“晚辈李仲坚久闻虎贲大将军英名,常恨无缘当面受教。今日得见,快意平生!”
然后以手附心,退一步下来,目光迎上对方面孔。
“好,好,好一个李仲坚!”强压住心头惊涛骇浪,虎贲大将军罗艺正色,直躯,先受了对方这个大揖,而后双手附心,胸前环抱,微微向下躬了躬身,以长者之礼回敬,“老夫一直以为你战死于黄河南岸了,甚为惋惜。万万没想到,万万没想到你是诈死埋名,偷偷摸摸跑回了博陵!”
“无数人盼着晚辈死,所以晚辈不得不偃旗息鼓向回赶。让前辈担心了!”李旭笑着解释,然后又四下做了个罗圈揖,“劳众位将军久等!李某实在罪过。望众位念在彼此同朝为官的份上,休得跟我这粗人一般见识!”
‘你要是粗人,我们就都成了猪了!’曹元让等人心中暗骂,却不得不笑着还礼。他们今天是抱着李旭已经战死,六郡无主的前提约吕钦出来交涉的。如今六郡的主人亲自到送客亭中与罗艺会面,摆明了是要问幽州军趁着人家不在欺负孤儿寡妇之罪。那还谈个什么劲?不如赶快回到军营中去将队伍拉出来,一刀一枪见个真章。
“诸位远道是客,我这做主人的不得不尽地主之谊。军中没有好酒,大将军请担待些!”不顾罗艺与他麾下众将的尴尬脸色,李旭向小舟上挥了挥手,“上酒菜,待我亲自把盏为罗老前辈接风洗尘!”
“诺!”吕钦、张江、王须拔和郭方四个答应一声,拎着两张矮几,数坛子酒,几个食盒陆续登岸。那二十名护卫也不上前帮忙,眼巴巴地看着吕、王等人将食物搬空了,用竹篙向岸上轻轻一撑,扁舟如落叶般去了河道中央。下锚收桨,处子般娴静。
“老将军请入座!”李旭笑着伸开胳膊,将罗艺让向客位。
“李将军请!”纵使心中有千种不快,虎贲大将军罗艺也不能输势又输人,笑着回应。
双方分宾主落坐,各自所带的四名随从立于身后侍酒。待两个金盏都斟满了,李旭命人上前将罗艺的酒盏捧到自己身边,将两盏酒各自倒出一半,放入同一盏里混匀,再分成两个半盏,然后亲手提酒坛给双方重新斟满。一盏交由吕钦送到罗艺面前,一盏自己双手举起,与眉心等高。
“为老将军寿!”李旭举盏齐眉,祝酒。
“为李将军寿!”罗艺点点头,举盏过眼,回敬。
经历了这样一番繁文缛节,他心中的惊诧已经慢慢平复。对方说得好,无数人盼着他死,所以他不得不潜回领地。作为博陵六郡的窥探者之一,罗艺的确没资格指责别人蓄意欺骗。况且昨天吕钦来回信时,口口声声说的是‘我家将军’。能被其尊称为‘我家将军’的,不是李旭还有哪个。
要怪,这事儿只能怪幽州军中的斥候、细作本事太差,根本没探听到李旭诈死潜回的蛛丝马迹。所以才导致幽州上下一直先入为主地把吕钦当作今天会面的主角,进而导致整个谈判局面陷入被动。
“晚辈当年去塞外贩货路过蓟县。从步校尉口中听闻老将军那句,‘人不是畜生,不需要名种名血’,深受鼓舞。后来从军,每每以此言自励。因此,叫老将军一声前辈理所当然,请前辈满饮此盏,以受晚辈之敬!”李旭捧起第二盏酒,笑着相劝。
在喝第一盏酒的时候,他已经用实际行动证明了酒里不可能下毒,所以罗艺也不会怀疑他包藏祸心,举起酒盏,一饮而尽。
宾主双方面前摆的都是银筷子,亮闪闪甚是整洁。李旭劝完了酒,然后劝菜,完全没将虎贲大将军罗艺当作一个入侵者来对待。他越是热情,罗艺越觉得尴尬。勉强夹了几口山珍海味,放下筷子,笑着说道:“老夫一直以为李将军已经殉国,所以……”
“若是晚辈殉国了,六郡交给前辈来治理,肯定最为放心!”李旭笑着打断罗艺的话,言谈之间彬彬有礼。“若是晚辈能早跟老将军言语一声,咱们彼此之间也不会闹出这么多麻烦。可是路上不安全,博陵距离幽州又太遥远。所以导致幽州兴师动众,真是过意不去!”
“嗯,嗯,这是老夫失礼!”罗艺被憋得几乎喘不过起来,咳嗽了几声,回应。“李将军给个明白话,你今后准备怎么办!”
对方一口一个前辈,他当然不能直接说‘小子,我就要并了你治下的六郡!你得识相!否则休怪老夫无情!’所以干脆话头踢回去,听听李旭准备如何了结这场争斗。反正幽州军已经兵临城下了,李旭这个主人在也好,不在也罢,总不能三言两语就让数万兵马轻易地返回驻地。
“晚辈已经上本朝廷,参越王杨侗、光禄大夫段达、太府卿元文都及虎贲郎将刘长恭勾结流贼,蓄意谋害。想陛下乃圣明天子,不会将此事置之不理!”李旭仿佛听不懂罗艺在问什么,想了想,回答。
“陛下若是欲为你报仇,早就下旨将刘长恭等人砍了!何必等到现在?”罗艺见李旭依旧对朝廷怀有妄想,忍不住出言点醒。
杀了段达等人,朝廷手中就没兵将对付瓦岗众,所以李旭和他麾下的弟兄只能算白死。这是江都方面一直装糊涂的根本原因,罗艺和身边的心腹幕僚早就分析过,压根不相信谁会费力气给一个无凭无倚的寒门将军主持公道。况且自大隋立国以来,稀里糊涂死在自己人手里的又不止李旭一个。类似的事情屡屡发生,从先帝到今上,顶多抓个替罪羊安抚人心,从没处理过真正的幕后黑手。
“我是大隋臣子,只能求陛下做主。别人负我,我却不能擅开战端!”李旭叹了口气,幽幽地回应。
“大隋还能坚持几天?!”罗艺看不惯李旭的婆婆妈妈,斥责的话脱口而出。话说完了,才发觉自己于不知不觉间又被眼前的‘老实人’给带到了沟里。
所谓求陛下做主,纯是李某人的托辞。有这样的一道折子送到江都,杨广为了平息他的愤怒,肯定会温言抚慰,甚至给他加官进爵。虽然大隋朝的官爵看上去已经不值钱了,但对他李某人来说,等于重新确认了自己对博陵六郡的管理权。朝廷不能再派新人来取代一个忠心耿耿且刚刚受了委屈的大总管,而幽州军南下也成了名副其实的造反举动,道义上愈发站不住脚。
“大隋存在一日,我就是大隋之臣。保境安民乃肩头之责,不敢有误!”李旭向南方拱了拱手,继续装忠臣。
“然后老夫就是辜负君恩,图谋不轨。攻击同僚,倚强凌弱!”罗艺再也压不住心头怒火,一边咆哮一边拍桌子。
他本来就不是个脾气温和之人,自从李旭登岸以来,几乎每一句话都将他逼在下风。压抑得久了,自然要喷发。曹元让、夏郡、周子雄、郑远四将也不是好相与之辈,见主帅准备与对方撕破脸,索性也用腰间拔出了刀。只待罗艺一声令下,就冲上前去用兵器跟李旭讨价还价。
“嘿!”王须拔冷笑一声,抱着胳膊,斜眼相看。
“嘿!”吕钦撇撇嘴,拎起酒坛,继续为主将和客人将金盏添满,对明晃晃的刀光视而不见。
两声冷笑,听在罗艺耳朵里比千军齐呼力量还大。那姿态,那眼神,分明是对他这个昔日塞上长城,对整个幽州军的轻蔑。想他罗某人纵横半生,何时被人如此小瞧过?简直是丢人丢到了家!因此不得不再次将怒火压下,用手扶住桌案,低声命令道:“把兵刃都收起来。李将军在数万大军中都能杀个三进三出,会怕你们几个那两下庄稼把式?收了,别给人家当笑话看。咱们幽州军的本领要在战场上用,不是用在这地方的!”
“禀将军,在您归来之前,我已经在战场上见识过的虎贲铁骑的威力!”吕钦放下酒坛,背对着罗艺向李旭叉手施礼。
“如何?我一直梦想与罗老将军并肩塞外,纵马狼居胥下。没想到你小子比我还走运!”李旭嘴角含笑,半是羡慕,半是嘲讽。
“可惜吕某麾下那些大好男儿,不是死于胡人之手!”吕钦仰天长叹,话语之中带着无尽的惋惜与不甘。
“你说什么!”罗艺再次被激怒,站起身,大声喝道。
“吕某说,可惜我麾下那些大好男儿,不是死于胡人之手!”吕钦虎目含泪,大声回应,“可惜当年塞上长城,如今只会在自己家里打劫,对着昔日的同僚挥刀!”

   第七卷 逍遥游 第二章 展翼(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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刹那间,幽州大总管罗艺的脸色就像被人反复扇了十几个大耳光般,红红绿绿甚是好看。他虽然人老雄心壮,欲化家为国。但毕竟磊落了大半生,从来不曾让人据理指摘过。况且虎贲铁骑在边塞上声名赫赫,无论突厥狼军还是边郡百姓提起来都会挑一下大拇指。而今天,吕钦却把虎贲铁骑和窦建德、杨玄感这类匪人相提并论,这口气让人如何咽得下?
“鼠辈休逞口舌之利!”罗艺算是看出来了,对方跟本没有跟自己和谈之心。所谓临风赏水不过是个借口,真实目的就是将自己约出来当面羞辱。“虎贲铁骑做过什么,做得是否应该,自有后人评说。你博陵军守不住老巢,就别怪他人窥探。即便罗某不来,窦建德会放着嘴边的肥肉不啃?刘武周会放着六郡膏腴不动?纵然是你那便宜岳父李渊,恐怕也早就厉兵秣马了吧?!”
“老将军所言甚是,当时天下人皆以为李某已死,因此想打六郡主意的人绝非幽州一家。晚辈刚才说过了,倘若晚辈真的战死河南,将六郡交到罗老将军之手,强过他人百倍!”李旭笑着向罗艺拱了拱手,示意对方不要跟无名小卒一般见识。然后,他又将目光看向吕钦,笑着骂道:“哭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你不是已经把虎贲铁骑挡在易水北岸了么?想我博陵疲弱之兵能和名满天下的虎贲铁骑打个平手,你应该为自己和弟兄们骄傲才是。把腰直起来,站我身后去。让罗老将军看看这些天来跟他对阵的博陵晚辈是什么模样!”
“诺!”吕钦抹干眼泪,大步走到了李旭身后。腰杆挺拔如山。
“呵呵呵呵,废话老夫就不跟你多说了。”罗艺知道自己在道义上肯定站不得上风,好在此时不是远古,争夺天下所凭的是实力而不是道义。冷笑了几声,说道:“虎贲铁骑在你等眼里是塞上长城也好,是土匪流寇也罢,老夫既然已经带着他们来了,李将军是想继续跟老夫为难,还是顺应时势,不妨给老夫个明白说法!若是你肯投在老夫麾下,待老夫结束了这乱世后,甭说六郡,割整个河北给你都不在话下!你若觉得信不过老夫,老夫可以当着三军将士之面立下重誓……”
“末将仅仅是六郡抚慰大使,无权决定割地与人。老将军请体谅晚辈的苦衷!”李旭收起笑容,正色回答。
“那就是决定与老夫为敌了?”罗艺一甩袖子,准备站起身来离开。“小子,不是老夫瞧你不起,你虽然也有常胜将军之名,却未必经得起我罗艺倾力一击!”
“老将军且慢,晚辈亦不想与老将军为敌!”李旭抬起手,遥遥地做了个拦阻的架势。“将军麾下铁骑乃天下致锐,这一点,估计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到。但将军想过没有,取我一个郡需要损耗多少兵马,需要花费多长时间。待将军把六郡取下来,虎贲铁骑还会剩下多少,将军争夺天下的时机会不会就此错过?仅仅为了出一口气便置数万弟兄的生死而不顾,晚辈愚顿,窃以为将军之谋不可取!”
“想不到李将军不但会打仗,口才也甚为了得!”罗艺将单手支在矮几上,望着李旭冷嘲热讽,“说说你的办法,怎样才能既不跟老夫为敌,又保全你手中那一亩三分地儿。若是说不出来,便不要再耽搁老夫的功夫!”
李旭抬起头,目光与罗艺的目光相接。不像对方那样盛气凌人,却胜在坚定明澈,“晚辈是六郡抚慰大使,职责便是保卫六郡百姓的安全。无论是流寇来了,还是虎贲铁骑来了,肯定不能任由他们在自己管辖范围内纵横驰骋。”
“哼!前提是你小子本事够!”罗艺冷笑着撇嘴,丝毫不为这种假话、大话、空话而动。
“晚辈根基浅薄,自认为没有问鼎逐鹿的本钱,所以也不敢做那些化家为国的美梦。”李旭笑了笑,不动声色地回敬了一句,“因此老将军尽管放心,您南下争夺河间,攻打平原、渤海,甚至渡过黄河去攻打洛阳,晚辈所在六郡绝不会拖您的后腿。一旦您能涤荡群寇,还天下以太平,晚辈一定会顺应时势,绝不螳臂当车!”
“你想驱虎吞狼,撺掇老夫去打窦建德!”罗艺冷笑着指出李旭的如意算盘,“待老夫与窦建德打得两败俱伤,你再坐收渔翁之利?”
李旭摇了摇头,一脸无辜,“我只是觉得,如果老将军连击败窦建德的把握都没有,又凭什么认定了能不费吹灰之力拿下六郡。窦建德是我的手下败将,实力还不如晚辈。如果老将军觉得幽州军和窦建德争夺河间之战能让晚辈坐收渔利的话,为何不认为你我两家打得热闹反而会白白便宜了窦建德呢?”
“老夫先收拾了你,还会剩下足够的实力收拾他!”罗艺咬紧牙关,恨不得当场将李旭剥皮吃肉。“窦建德不过是头野狗,而你李仲坚是头独狼。如果得到喘息机会,便再难以制服!”
“实话!”李旭为罗艺的坦诚而鼓掌喝彩,“老将军说得贴切,晚辈是头独狼,还是刚刚受了伤的独狼。可老将军可否知道,狼越是被逼到绝路上,越会反咬一口。至于野狗,虽然牙齿不如狼尖利,却胜在聪明。一旦在野外久了便会结队,强大时即便遇到了狗熊和老虎,也敢群起而杀之!”
罗艺耸耸肩,笑容中带着几分不屑,“反咬一口,不知道李将军的牙齿在哪?”
明知道不能仅凭言语将李旭收服,但他也不忙着立即离开。眼前这个年青人还算有些见识,特别是双方抛开了关于道义、忠诚那些废话后,仅仅在得失分析上,此子说的句句都在点子上。
“虎贲铁骑是天下致锐,但整个幽州军不是。”李旭用手指沾了些酒水,在自己面前的矮几上画了把横刀。也不管罗艺是否能看清楚,他将刀刃处加深了几分,笑着解释,“虎贲铁骑是幽州军的刀刃,所砍之处,无不一击而破。但这把刀打制时过于心急,刀脊用得是软铁而不是精钢。刀柄更是朽木所雕,稍不小心便会折断,连带着刀刃都掉到地上!”
“这话何讲?小子,你难道还妄想用大言诓骗老夫?”虽然不像李旭那样亲自打过铁,罗艺对对方口中有关刀刃、刀脊和刀柄比喻也能理解清楚。通过这半个多月的攻坚战,幽州军的步卒已经充分暴露出了他们的疲弱。否则姓李的也没机会坐在他罗艺面前满嘴空话,大言不惭。
“晚辈有个作战计划,请老将军点评!”李旭向罗艺抱拳,仿佛正在和同僚讨论并肩御敌的策略。“晚辈目前布置在易县一带的兵力,足以将老将军的幽州兵再拖上一个月。不晓得一个月的时间坚持下来,虎贲铁骑需要消耗多少粮草?晚辈记得当年在齐郡时,倾全郡之力不过养了几百具装精甲。而虎贲铁骑规模至少为五千,这五千士卒、万余辅从、两万多匹战马、驮马,还有马夫、兽医的嚼裹,幽州是否还供应得上?”
“呵呵,这多亏了你小子在桑干河与易水两岸屯田养民。你种的麦子马上就熟了,老夫尽管派人割就是!”虽然被人说到了痛处,罗艺依旧不肯露怯。具装甲骑的昂贵之处不仅仅在人和战马所披的铠甲上。能披着如此厚重铁甲上阵者,肯定都是膀大腰圆的力士。而能将壮汉和铁甲都驮起来的坐骑,也必须是筋骨特别强健的辽马或大宛马。无论骑手和马匹,都必须用精粮细米来维持体力。而为了保证建制的完整,每名骑手还必须配有一匹备用战马以便随时替换。配备一匹驮马来替他运输行李、兵器和战甲。为了照看牲口和牲口的主人,每名骑手麾下还必须配有一到两个仆从。每队骑兵还需要配备一定数量的兽医,马夫。因此五千具装甲骑的消耗,足足抵得上五万甚至更多步卒。当年大隋朝以倾国之力才养了一支虎贲铁骑,只为了威慑突厥狼军。之所以轻易舍不得派上战场,便是因为其消耗物资太大,后勤补给困难的缘故。否则杨广在三征高句丽时,也不会屡屡受挫却想不起将虎贲大将军罗艺带在身边。
幽州军这次南下,事先打的主意便是以战养战。因此罗艺的回答很直接,博陵方面尽可以闭城而守,但田里的麦子李旭无法搬到城中,也无法将农田挪到丘陵地带。那都是博陵上下苦心经营了两年的成果,刚好可以拿来为虎贲铁骑补充军需。
“是啊,麦子快熟了。这一点晚辈真的没想到!”李旭讪讪而笑,看上去很是懊恼。“老将军已经将桑干河两岸与易水北岸的屯田点都占了。按道理,那些屯田的百姓目前暂时都算是老将军的子民。老将军要从自家百姓口中争食,晚辈还真无法干涉。呵呵,若是将这些刚刚安顿下来的百姓再逼得铤而走险,不知道他们破坏的是我六郡安宁呢,还是幽州的安宁?”
“谁敢!”罗艺皱紧眉头,断喝。
李旭耸了耸肩膀,端起面前酒盏,一饮而尽。“这不是敢不敢的问题,人没饭吃了,就得拼命。早晚是个死,饿死和死于老将军刀下相差不多。到时候有人再趁机煽风点火,恐怕会闹得更大。晚辈不是老将军对手,也只能派些游骑绕到幽州去,断断粮道,发发兵器什么的。老将军麾下的虎贲铁骑骁勇无双,总不能将自家百姓全杀光了吧?”
“你若那样做,老夫绝对不会放过你!你麾下的弟兄也最好别让老夫捉到,否则三刀六洞都是便宜!”罗艺气得火冒三丈,再顾不得掐拿前辈身份,跳起来,赤裸裸地威胁。
李旭摇头,冷笑,“晚辈只是说有能力让老将军跟我斗得两败俱伤,并不是一定非要那样做!况且有些事情不需要晚辈来做,老将军刚才也说过,窥探六郡不只是您一个。老将军能保证,窦建德、刘武周、还有河东李家,会看着您跟我打得热闹,谁也不想从中插一脚?”
“老夫又没招惹他们!”罗艺被问得一愣,悻然道。明知道李旭说得情况百分之百会发生,仍然不肯在口头上做丝毫让步。
“但老将军要争的是天下,不是河北。刘武周、窦建德要争的也是天下,不是河北。”李旭笑着发起反击,“就我这一个没本事争天下的挡在老将军面前,他们不暗中帮我的忙,难道还等您吞了六郡,发展壮大到不可收拾了才上前与您争雄不成?”
“你小子铁嘴钢牙,老夫说你不过!”罗艺叹了口气,抓起案子上的冷酒,一饮而尽。内心深处,他不得不承认自己错看了形势。只要李旭不死,幽州军拿下博陵六郡会非常吃力。刘武周、李渊、窦建德等人也肯定会出来趟混水。即便自己最终凭着虎贲铁骑将六郡踏平了,恐怕也会元气大伤,短时间内处处被动。
但他更不能退兵,士气可鼓而不可泻,如果被李旭用几句废话吓走了。今后幽州军甭想再南下博陵。天下英雄也会就此小瞧了他,从而使得幽州失去问鼎逐鹿的资格。
“晚辈只是不愿与自己所佩服的豪杰自相残杀,便宜了其他人!请老将军仔细斟酌晚辈的话!”
“箭已离弦,无法挽回!”罗艺站起身,决定结束这场毫无意义的争论。
“天下时局未明,你我又何必抢先拼个两败俱伤?”李旭也站起身,微笑着给罗艺送行。
他不指望光凭口舌之利让罗艺退兵,但把得失挑明白,至少能让用兵时有所顾忌。博陵六郡需要时间喘息,他自己也需要时间来重新理顺各地的秩序。所以任何能给对方制造麻烦的手段,他都会尽力去尝试。
人年青的时候不怕遭受失败,怕的是不能在失败中吸取教训。而他刚刚在河南败过一次,输在哪,怎么输的都总结得清清楚楚。

   第七卷 逍遥游 第二章 展翼 (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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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个难得的对手!”知道一场恶战不可避免,罗艺再次打量了一遍李旭,从头到脚,像是要把他印在眼里。“老夫刀已出鞘,无法收回。希望你能及时醒悟。别一条道路走到黑。你小子是个人才,无论什么时候你肯归降,老夫帐下都会给您留个位置。”
“晚辈会为了六郡而尽力一搏。若是老将知难而退,晚辈决不趁机报复!”李旭拱手道别,不卑不亢。
“你!好小子!”罗艺楞了楞,旋即放声大笑。
“晚辈一直以将军为楷模!”李旭也笑了起来,仿佛罗艺真的是自己知交好友。
虽然身为对手,二人心里却涌起了一丝悻悻相惜之感。如果大隋朝依旧如十年前一般强盛,罗艺也许会和李旭并肩为国守土。如果手中的实力再强一些,或者于地方上的根基扎得更深一些,很难说李旭会不会像罗艺现在这样燃起争夺天下的雄心。那些都是如果,现实是,在转过身之后两人就要兵戎相见,直到一方倒下或者退缩。
“你守不住六郡,听我说,小子!朝廷已经完蛋了。陛下无法给你提供支持!那些豪门世族也不会为你效力。即便老夫不打你,别人也会打你,外敌,内乱交替而来,早晚会将你拖垮。你崛起虽然神速,但毕竟只做了两年的六郡大总管。其中大半时间又征战在外,根基一点都没扎下去!”离开之前,罗艺放下彼此之间的恩怨,坦诚地劝告。
“说起这些还要感谢罗老将军。六郡的豪门一直对我阳奉阴违,但老将军的兵一到,这种情况反而大有改观!”李旭咧嘴而笑,目光中透出几分年青人特有的调皮。
“哦?”罗艺再次发楞,旋即想清楚了前因后果。那些所谓的世家豪门对李旭不满,更怕窦建德和自己。李旭从本朝废政中所捡起来的科举与屯田两项良策虽然对世家的利益有损,但眼前的伤害并不明显。六郡之中分掉的土地以主人已死或已逃的荒田居多,世家大户也有通过垦荒而获利者。至于科举,豪门子侄中也有不少庶出子侄通过科举得官,他们未必不承李旭的人情。因此六郡的世家豪门虽然瞧不起李旭,却与他没有什么大仇。
特别是在朝廷的力量日渐衰微的情况下,六郡豪门必须重新选择一个能最大程度保证他们利益的新主子来投靠。若是窦建德席卷河北,很多人的家产肯定被他麾下的流寇抢劫一空。如果罗艺拿下六郡,少不得也要跟某些人伸手要钱。只有李旭,实力不如罗艺强,不敢一味蛮干。心肠不如窦建德狠,也没有均贫富的念头。三方比较起来,选择他反而让世家豪门最为安心,所以给他些支持也就顺理成章了。
“不过你也别对他们心怀奢望!”明白了其中关节后,罗艺冷笑着提醒,“那些国蠹眼中只有自己的家族,从来不顾社稷安危,更不顾百姓死活。至于良心、道义,恐怕这几个字他们根本不认得。你若能打得过老夫,打得过其他英雄,国蠹们自然对你越来越服帖。你若失了势,不用老夫号令,恐怕他们立刻就会在你背后捅刀子!”
“多谢前辈提醒!”李旭苦笑,不知道自己该感谢罗艺,还是该痛恨这喜怒无常的家伙。“晚辈自然会小心谨慎,不让前辈赢得太轻松。至于幽州派往恒山郡的使节,过几天我会将他放回来。杜宝相已经被我派去出使河东了,恒山的郡守也换了新人。”
“算你小子狠,趁我不熟悉情况时占了上风!”罗艺老脸一红,干笑几声,翻身上马。
“晚辈跟刘武周也是故交!”李旭笑着提醒。
马背上的罗艺停顿了一下,想说句反击的话,最终却没有说出来。抖了抖缰绳,绝尘而去。李旭目送罗艺离开,转身跳下小船,二十名侍卫划动船桨,顷刻间抵达易水之南。
岸边早有周大牛率领一营士卒在等着,看见主帅归来,赶紧牵过战马。李旭、吕钦等人并络而行,一边走,一边议论眼前的局势。
“罗艺老杀才快气死了,特别是吕将军骂他是土匪流寇那会儿。老贼脸色红里透着青,要多难看有多难看!”王须拔自觉过瘾,笑呵呵地向众人道。
“可是仗还要继续打。若能光气能把他气死,咱们倒也省了事儿!”吕钦并不像其他人那样高兴。他跟罗艺交过多次手,每次都未占到上风。因而知道前路艰难,不敢掉以轻心。
“怕什么,有大将军在这,咱们还怕了罗老头儿?”王须拔对李旭是一味的信任,笑着反问。
“也对,今天所有应对都没有跑出大将军事先的预料范围。罗老头兵力虽然雄厚,谋略却未必如咱家将军!”郭方接过王须拔的话头,大肆拍李旭的马屁。
他们一行人昨天才赶到上谷前线。还没等喘过口起来便接到了罗艺的会面邀请。当时时德方和方延年二人都怕罗艺使诈,不赞同主帅亲自与他接触。李旭分析了敌将的禀性及利害得失后,反而认为这一面非见不可。
第一,从双方的言辞中,可以探察出罗艺的底限是什么,幽州军的作战意志大不大。
第二,通过旁敲侧击,也许能扰乱罗艺的心神,进而达到牵制他兵力部署的目的。
最后事实证明,幽州大总管罗艺的确被李旭的突然出现打了个措手不及。整个会面过程中老贼没占到任何上风,反而暴露了他后方空虚,内政不稳的弱点。
“罗老将军不会像表现出来的那样差。他之所以患得患失,一方面是由于咱们出现得突然,他事先一点儿也没做防备,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另一方面他是想让咱们轻视他,尽快跟他速战速决!”李旭打断大伙的议论,笑着总结。
“老贼的确不是浪得虚名!”吕钦非常同意主帅的看法,“如果大将军不告诉他咱们准备派轻骑偷袭他后路就好了。趁着老贼无防备,咱们先将他的后院搅个天翻地覆!”
“恐怕一时半会儿见不到效果。”李旭轻轻摇头,“我之所以跟罗老将军那样说,是逼他不敢在咱们的土地上胡折腾。他能砸烂咱们的上谷,咱们就能砸烂他的渔阳和蓟县。与其双方彼此之间谁也落不了好处,不如都有所克制。况且他大军在外,后路不会一点儿也不防备。咱们派人少了等于去送死,派人多了,兵力调度上又受到影响!”
“至少能吓他一跳!”吕钦苦笑,脸上写满了对战事的担忧,“仗打得时间过长,对咱们也很不利。窦建德对信都虎视眈眈,河东那边态度也不甚明朗。一旦他们趁机占便宜,咱们就要腹背受敌。罗艺老贼虽然可恶,但他今天提醒得也没错,见风使舵的家伙们发觉咱们实力不如别人,肯定会落井下石!”
“他们没有在我诈死埋名那段时间闹事,已经给了我很大面子!”李旭叹了口气,对治下的豪强态度感觉非常闹心。那些人终是不稳定因素,早晚会给他制造出大麻烦来。但一味靠武力征服,也未必能解决问题。当官当久了,自然就成了豪门,行事的方式与传统豪门几乎没有区别。
杜圭杜宝相在最近的作为就是很明显的例子。此人科举出身,按理对新政应该倾力支持才对。但在听闻李旭战死后,他首先想到的是接应河东兵马进入六郡,随后又试图与窦建德的势力勾结。若不是李旭回来的早,也许罗艺的使节就跟他达成了协议。那样,吕钦、赵子铭两个肯定方寸大乱,某些首鼠两端者也会立刻倒向幽州。
反而是曾经被李旭打压过的博陵崔家,非常坚定地站在了博陵军一方,断然拒绝了罗艺的拉拢。上谷郡守崔潜是最有能力改变战局的,但他半个多月来一直倾力帮助吕钦稳固防线,丝毫不为罗艺许诺的优厚条件所动。
“大将军也无须为此烦恼。吃多了米,总会遇到一半个砂子。寒门中有见利忘义的王八蛋,豪门中也有知恩图报的真豪杰!他们之所以能折腾出风浪来,还是因为咱们自己有问题。若是能制订一个政令让豪强从此无法左右您的决策,也无法插手军政,他们家业再大,又能如何?”时德方见主将为内政分心,笑着替他出谋画策。“眼下还是先集中精神对付罗艺,打败了他,就能杀鸡给猴看!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你说得对!”迷茫之中,李旭仿佛看到了一点微光。但具体怎么做,前进方向在哪,他还需要仔细斟酌,慢慢摸索。眼下最重要不是着手解决潜在威胁,而是如何赶走罗艺。毕竟只要自己能一直保持强势,内部的威胁便找不到发难的机会。如果自己被罗艺打败了,便不能再于六郡立足,内忧外患同时爆发,那才是真正该烦恼的时候。
他没有再败一次余地,丝毫也没有。

   第七卷 逍遥游 第二章 展翼(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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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去应对,李旭和麾下众将短时间内还是找不到一个妥善的破敌之策。双方实力差距是明摆着的,虎贲铁骑的攻击犀利如黄河倒崩,根本非眼下的博陵军所能阻挡。而幽州大总管罗艺又人老成精,十几座营盘扎得中规中矩。纵然吕钦、时德方等人想使用一些奇招破敌,也找不到可趁之机。
桑干河两岸刚刚开垦出来的良田都白白便宜给了幽州军,从河间逃来的流民蜂拥而入,让博陵各地的存粮急遽减少。无业者的增多使得各地治安堪忧,长时间的战事胶着导致一些不安定的火花在背地里慢慢酝酿。在此时刻,唯一能令人欣慰的只有博陵军的士气。自从弟兄们得知自家主帅平安归来后,对赶走敌军的信心大增。他们不相信自家主帅会输给远道而来的罗艺,‘大将军自出道以来就没败给过任何人,老贼也一样没戏!’众人根据李旭以往的战绩得出一厢情愿的结论。至于黄河南岸的惨败,被他们本能地归咎为奸臣陷害而非李旭用兵失误的缘故。
只有周大牛等极个别的贴身侍卫明白自家主帅并非像传说中那样神通广大。也许是因为距离太近的缘故,笼罩在李旭身上所有的光环无法再成为屏障。于周大牛等侍卫们眼里,自家主帅亦会疲倦,亦会烦恼,亦会因为伤心或焦虑而大失方寸。李旭所做过的决定不未必全都是对的,如果他在某些关键时刻不那么固执的话,博陵军的实力可能比现在强大得多。但也正因为李旭身上这些缺点,周大牛等人才更觉得李旭亲切。如果顶头上司是个无所不能的神仙,大伙唯一能作的事情便是等,等着跟他一道白日飞升。哪有眼下这么多人世间烦恼,更没有眼下这么多在人世间挣扎奋斗的乐趣。
敌我双方谈判破裂后,罗艺又强攻过几次城,都被吕钦带着人硬顶了下去。趁着幽州军士气稍沮的时候,李旭尝试着组织了局部反击。结果和众人预料的差不多,一到了平地上,幽州军的长处便发挥了个淋漓尽致。在虎贲铁骑凌厉的攻击下,杀出城外的弟兄们只逃回来不到三分之一,若不是仗着易县北门内还有一个狭小的瓮城,整段城墙差点不为博陵军所有。
“你我俱为英豪,能战便战,不能战不如成全了别人。何必为自己的一丝执念断送了麾下那么多弟兄。咱燕赵男儿可不要学那些江南的泼妇,明明已经输得干干净净,却要躺在地上打几个滚。拼着自己龌龊,也要溅别人一身泥!”罗艺见李旭坚守不出,再次把劝降信射上了城头。
李旭不跟他争口舌之利,白天强打着精神沿着城头巡视,替弟兄们加油鼓劲儿。待晚上回到上谷郡守衙门内,却愁得双眉紧锁。
“如果实在守不住,咱们就让出易水。在你回来之前,我派人以龙山和徐水为依托修了很多堡寨。咱们退一步,修一道,一步步跟罗艺耗,早晚能将他的锐气耗尽了!”萁儿见李旭心中烦恼,悄悄地走到他身后,为他捶背揉肩。
这场仗不同于以往任何一仗。自幼受到家学熏陶的萁儿明白眼下丈夫正处于一个非常艰难的时刻。以前,哪怕是出征河南那次,博陵军即便败了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而这回,一败即将万劫不复。
她了解丈夫的为人,如果真的到了山穷水尽的那一天,丈夫绝对不会拉着六郡百姓为他殉葬。他会尽量将一个完整的博陵交给仇人,以兑现自己的守护之诺。但他本人不会屈膝于罗艺,哪怕对方是他当年最佩服的英雄。
作为妻子,她不想干涉丈夫的选择。只会选择替他分担,与他并肩而站一道面对风雨。上一次,李旭在河南兵败的消息已经让萁儿感受到了天崩地裂的滋味。这一次,她要自私一些,赖在他身边,看着他平平安安,直到彼此的手再也没力量相挽。
“只怕是此消彼涨。弟兄们能坚守到现在,凭得就是一口气。一旦这口气泄了,便再难提得起来。这些日子难为你了,又要替我处理内政,又要帮子铭他们筹划军务。”李旭伸手拍了拍妻子的手背,低声回应。
萁儿的手已经不像跟他刚见面时那般柔软了。长时间替李旭操持内政和军务,令她的十指变得瘦削而有力。这样的手指其实更适合弯弓搭箭,而不是替人疏松筋骨。但李旭却很喜欢肩膀上传来的那种感觉,节奏分明,起伏利落。即便一时照顾不到,你也不用担心手的主人之安全。她会自己很好的照顾自己,独立而坚强。
“我是大将军的妻子么,自然文的武的都要会一点。否则岂不让弟兄们说我配你不上!”萁儿笑了笑,手指稍稍加劲儿。
“如果你跟在唐公身边,恐怕不用这么累,也不用终日担惊受怕!弘基兄一直没有走……”李旭扯住妻子的手指,轻叹。
“什么话?在离开家寻你那时候起,我便已经决定了,这辈子风光也罢,艰难也罢,都要跟你不离不弃地走完…”
他们夫妻两个心有灵犀,不需要太多的语言便明白了彼此的之意。四手相执,感觉到温暖一丝一丝地从胳膊淌到胸口。
第二日又是一场恶战,幽州军四度杀上了城墙。凭着当年守黎阳所积累下来的经验,李旭指挥弟兄们奋力反击。敌我双方在一个一个城垛口间拼死争夺,战到最酣时,连河东来出使的刘弘基等人都不得不冲上城墙帮忙。好不容易坚持到了天黑,幽州军终于收兵。但参与守城的士卒和民壮也损失超过了三分之一,夜风过处,吹来一片悲声。
李旭不敢解甲,带着亲兵四下抚慰伤患。无论走到哪里,弟兄们都主动起身致敬。面对那一张张热切的面孔,他心里更为难过。想说几句鼓舞士气的话,却一时想不到贴切的言辞来。为大隋陛下尽忠么?恐怕现在谁也不会再拿数千里之外的杨广当一回事。为了将来的荣华富贵么?凭借博陵军现在的力量,自保都很艰难,更甭说像罗艺那样去谋取天下。而尽武将的职责,那是他所坚持的理念,身边的将领们尚未必能完全接受,何况底下的普通士卒!
此刻唯一能说的,便是那句“后退一步是家园了!”。如果面对的是突厥狼骑,李旭会毫不犹豫地将这句话喊出来。但城墙下的也是隋人,他们不能算外寇。虽然他们一样是来打家劫舍的,一样对六郡的繁华虎视眈眈。
“滚木快用完了,时司马建议拆城里的民房,把檩子锯开当滚木!”吕钦跑到李旭身边,低声汇报。他不敢看主帅的目光,唯恐惹对方发怒。整个博陵军上下都知道,自家主帅最恨士卒扰民。平素无论谁欺压百姓都一律从严惩处,决不宽容。
“拆,无论拆到谁家,都跟他们说明白了。待打退了幽州军,咱们重新给他盖宅子!”李旭咬了咬牙,低声命令。
“末将遵命!”吕钦抱拳肃立,转身而去。
“回来!”望着吕钦的背影,旭子又大声补充了一句,“先从衙门拆起,那里边木料多,砖头也可以用来当石块!”
‘照这样打下去,即便博陵军最后获胜,恐怕上谷一带没有五年光景也恢复不过元气来了。’听着城外连绵的茄鼓声,李旭苦笑着想。‘倘若城破,损失惨重的幽州军未必比突厥狼骑军纪好多少!’一样的烧杀,一样的劫掠,对于这种破门而入的强盗,还能算他做同族么?
苦笑着转过头来,他看到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的刘弘基。对方是奉了唐公李渊之命前来表示支持的,虽然只带了五十几名亲兵。
在打出李渊的招牌,却未能让罗艺退兵之后,刘弘基便主动留了下来,帮助博陵军出谋划策。李旭没返回之前,吕钦等人能把易县一带守得滴水不漏,刘弘基于其中功劳不少。李旭归来之后,刘弘基也一直表现得像一个合格的参军般尽职尽责。
“萁儿不会离开博陵,弘基兄明日一早便回河东向唐公覆命吧。无论守得住守不住,我们夫妻都承你和唐公的人情。顺便给唐公带句话,他想做什么博陵不会拖后腿。但六郡也不想卷入天下之争!”冲着刘弘基拱了拱手,李旭低声劝道。
“卸了磨就想杀驴么?我可帮你守了半个多月老巢!”到了这种时候,刘弘基居然还有心情开玩笑。咧了下嘴巴,大声抗议。
“弘基兄想拿什么,尽管拿走。我这可付不起太多酬劳!”李旭摇头,笑着回应。多年不见,他和对方都改变了许多。当日的默契已经不再,但友谊依旧还于内心深处隐藏着,偶尔目光相对时便能清楚地看得见。

   第七卷 逍遥游 第二章 展翼(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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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弘基知道李旭不想让他也留下来与易县共存亡,心里十分感慨。如果是当年在护粮军中,旭子绝对不会跟自己说如此见外的话。
同样,现在的太原李家,也不会有任何一个人在危险关头,劝自己先行脱身。
当年二人因为是否完全依附于唐公李渊而产生隔阂。从目前情况看,很难说当初谁对谁错。如果当时李旭听从了刘弘基的建议,他绝对不可能有今天这般成就。但是,他也不会经历那么多风浪,甚至几次在死亡的边缘徘徊。
过去的事情已经不可挽回,眼前的机会却必须把握。刘弘基知道自己不能走,不光为了李旭,而且为了唐公李渊交代的任务。在唐公家族即将化家为国的当口,即便不能将李旭拉拢到麾下,多他这样一个盟友也比让河东的软肋面对罗艺或窦建德强百倍。旭子在某些事情上的确固执了一些,迂阔了一些。但他至少,不会或者不屑在人背后捅刀子。也不会像其他英雄或枭雄那样今天签了合约,第二天便当它是废纸一张。
况且,刘弘基不认为当下形势像李旭所想的那样悲观。得出这种结论倒不是因为他自认为比李旭或赵子铭等人还会用兵。而是因为博陵众将当局者迷。他们守的是自家老巢,所以过于胶着于一城一地的得失。刘弘基以旁观者的角度看,却可以从大处着眼。
通过多日的观察,刘弘基非常清楚地了解到了幽州军和博陵军双方的长处及弱项。综合起来,他认为自己有办法帮李旭力挽狂澜。这个时候,帮李旭就等于帮自己。因为他肩头的使命还没有达成,刚好可以用手中所掌握的策略跟李旭讨价还价。
“如果我有办法帮你击退罗艺的话,你能拿出什么来谢我?”当着博陵众将的面,刘弘基很认真地问道。
“只要我能拿出来的。”李旭见刘弘基的样子不像是在信口胡说,很认真地想了想,回答。
他了解刘弘基,如果不是有很大的把握,此人不会在博陵军众将面前口出狂言。同样,如果白白给博陵帮忙却不收取任何回报,那他也不是马贩子刘弘基。
“如果刘兄有打败罗艺的办法,不妨尽管说来。即便李将军一时半会儿凑不出刘兄所要的代价,我等也尽量凑!”吕钦、时德方等人也走上前,拍胸脯保证。
“我没有打败罗艺的办法,但我有办法可以把仗打成烂仗,逼他不得不退兵。”刘弘基摇了摇头,坦然相告。
“烂仗总比败仗好。刘兄尽管说出来。至于代价,只要与六郡无害,能出的我绝对不会抵赖!”李旭向刘弘基做了个揖,郑重请教。
他知道刘弘基想要的肯定不是财货。但天下没有免费的宴席,为了保住六郡,答应河东一些条件已经在所难免。况且如果河东李家肯出兵相助,将在很大程度上改变战场上敌我双方的力量对比。
“照目前这种态势僵持下去,易县失守只是时间早晚问题!”刘弘基见李旭妥协,也不再卖关子,将自己的具体想法如实道来。眼前的局势大伙心知肚明,虽然先前怕影响自家士气谁也没有直说。但双方的实力对比太悬殊,即便是孙吴在世,博陵军也找不到反败为胜的理由。
“河东那边无法出兵帮忙。第一,李家南下在即,不敢分兵。第二,即便有兵过来,等他们赶到了,咱们这边的弟兄差不多也打光了!”刘弘基顿了顿,继续道。
他的第二句话听起来非常让人失望,也非常让人心里不是滋味。如果博陵军主力被罗艺拼掉一半的话,河东李家派兵来救,即便最后能击败幽州军,博陵六郡的事还能由大伙做主么?
答案很明显,从博陵众将苍白的脸色上就能看得出来。
“请刘兄指点一条明路!”李旭接过刘弘基的话头,长揖及地。
“算不上明路,我这也是为了河东河北两家的共同利益!”知道李旭已经明白了自己的暗示,刘弘基笑了笑,“我觉得河北与其坐等援军,不如在战局上寻求突破。”
“我已经试过了,很难!”吕钦叹了口气,回应。
“咱们论经验,论兵力,都比不上罗艺!但别忘了战局是一个整体。”刘弘基摆了摆手,示意吕钦稍安勿躁。“据我所知,赵子铭将军那边对着的是罗成吧。那边好像没有虎贲铁骑坐镇,只有少量轻甲骑兵和两万多步卒!”
赵子铭带领两万多博陵军沿滹沱河西岸列阵,与窦建德、罗成两大势力正构成一个三角形。此刻,三方都在等着另外两方开战,自己好作收渔利。因此东线的态势也相对平稳,除了河间郡城被窦家军以重兵包围了外,其他地方几乎没有发生冲突。
罗成不想动,他等着窦建德承受不住利益诱惑攻入信都的那一刻。比起穷困疲敝的河间,信都就像一块散发着浓郁香味的大肥肉,不由得窦建德不动心。
窦建德不愿动。如果罗成攻入六郡,他刚好打着济危扶弱的旗号大捞一票。无论财货和声望都会得到很多。但独自与博陵军开战的话,他却要冒极大风险。
赵子铭不敢动。只要他领兵杀过滹沱河,战局的变化即会失控。窦建德可能趁机西进。罗成也可能大举南下,将他缠在东岸无法回头。
这种微妙的局势看似平静,稍稍丢进一粒石子便可以激起滔天巨浪。只是那粒石子必须有足够能力全身而退,不至于被巨浪吞没。
“弘基兄建议我也来一次田单赛马?”李旭的眉毛猛地一跳,眼前霍然开朗。
“正是!”刘弘基拊掌大笑。“正是。反正换谁守易县都不可能在罗艺身上找到机会。所以大将军不如换个地方走走!”
“大将军尽管去!”吕钦、时德方等人也想明白了其中玄妙,大笑着附和。
以彼上驷,敌我下驷。以我上驷,敌其中驷。以我之中驷敌其下驷。这种最简单的战术大伙居然没想到!
的确,博陵军的战斗力不及虎贲铁骑,李旭的指挥能力和作战经验也未必及得上罗艺。但幽州军的东线统帅罗成却是一个初出茅庐的新手。即便他天生就是用兵奇才,与李旭这个从大业七年打到大业十三年的‘老兵’在临战经验上也有着难以弥补的差距。并且罗成麾下的幽州步卒在战斗力方面远不及由大隋边军转化来的博陵精锐。李旭领兵与其交手,胜算其实非常大。
以窦建德目前的实力,他敢面对赵子铭,却绝不敢主动去捋李旭的虎须。毕竟冠军大将军的威名不是平白来的,有高士达、刘霸道、格谦这些人的先例在,无论哪个江湖豪杰面对李旭,都会提起十二分小心。
吓住窦建德,李旭需要面对的就仅仅是罗成。只要他带领博陵军在东线打垮了罗成,窦建德必然要重申两家的“友好”关系。后顾之忧一解,李旭就可趁机将兵马推进到矩马河一带。罗艺如果不回头相救,他就可以直接收复固安,涿州,切断虎贲铁骑的粮道,甚至杀进蓟县。如果罗艺回兵,有矩马河上游拐了无数道弯的涞水与矩马河本身挡着,虎贲铁骑也追不上李旭。而守卫上谷的吕钦等人便可以趁机杀出,从背后给虎贲铁骑制造麻烦。
这样一来,敌我双方就等于在涞水、易水与矩马河之间打了一场“烂仗”。李旭等人没本事吃掉罗艺,但罗艺也甭想再染指上谷。时间拖久了,双方的斗志便会被磨得干干净净。到那时再坐下来和谈,彼此都好收场。
“如此,就烦劳弘基兄协助吕将军守卫易县!”明白了刘弘基建议的李旭也不客气,第二次抱拳,大声请求。
“行,代价是在幽州军撤退后,你借给我三千步卒!”刘弘基伸出三根手指,商人般说道。
宾主相视大笑,一瞬间仿佛又回到当年在塞上贩马分赃的日子。那段时间,旭子通过观察刘弘基和张亮等人讨价还价,发现人和人之间还有这样一种交往方式。他们为了共同的利益可以并肩而战,但买卖结束后,交情归交情,利益归利益。他们可以像张老三、王麻子那样淄株必较,然后潇洒地挥挥手,朋友般默契地道别,不问对方去处。
那时候,李旭什么也不懂,只能由刘弘基、张亮等人‘言传身教’。而现在,他已经多少懂了一些。知道类似的交易不但可以发生在商贩之间,家族之间,诸侯之间,乃至国家之间。只不过他们用来付帐的不是财货而已。
三千博陵步卒,对六郡的总兵力而言不算多。但三千博陵步卒的加入,等于向其他势力宣布了李旭的态度。站在河东李家的角度上,刘弘基显然立了一个大功。无论换做李建成来,或者是李世民来做使者,都未必能收到同样的效果。
而站在博陵六郡的角度上,这笔交易也未必吃亏。李旭明白地邀请刘弘基留下来协助吕钦,自然不会像先前一样不让任何人知晓。河东李家在正式起兵造反前的最关键时刻派遣一员干将帮助李旭守卫易县,象征的意义与博陵借兵给河东同样明显。
况且派刘弘基这样的核心将领前来协助博陵,不可能不带兵。至于他带了多少兵马,还有没有后续援军,博陵方面不会说,“关心”的人尽管去猜。

   第七卷 逍遥游 第二章 展翼 (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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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子铭部所驻扎的高阳与易县相距足足有二百余里,虽然彼此之间有官道相连,战马也要跑上一整天才能到达。待博陵军渡过滹沱河后,与易县主战场的联系必将更加艰难,可以说东线与西线战场看似息息相关,实际上已经成了各打各的仗,彼此之间不可能再协调一致。
这不是个常规战术。以前的名将没采用过,以后的将领们也未必采用。除非他们有千里眼和顺风耳,能随时掌握二百里外发生的一切变化。
这个战术却非常附和刘弘基的性格。做过马贼的他本来就是个放任不羁的家伙,近几年在唐公麾下虽然收敛了些,却一到关键时刻便会于不知不觉中暴露喜欢冒险的本性。按照他的计划,如果李旭不能像预计中那样击溃罗成,六郡就要陷入三面受敌的窘境。如果在李旭击败罗成之前,罗艺已经突破了由吕钦和刘弘基二人并肩坚守的防线,河间之战的胜负对博陵六郡也同样失去了意义。那样,孤军在外的李旭只能落荒而走,没有目的地,也找不到落脚点。
“这简直就是赌博!姓刘的是拿咱们博陵六郡做赌注!反正六郡安危与他无关!”听完了李旭所转述的作战方案后,军司马赵子铭忿忿不平地抱怨。
李旭的到来,令他和整个东线的将士们都甚受鼓舞。但李旭带来的几个消息,却没有一个令赵子铭感到开心。
他不满意的不仅仅是整个作战计划,对于李旭答应借兵给刘弘基的决定也颇有微词。“与其现在联手,当初夫人何不答应了李家一道起兵?费了这么大劲儿,数千弟兄的性命赔进去了,却得到了如此不上不下的结果!”
此话并非一时义愤之言。眼下河东势强,博陵六郡势弱。李旭无论与唐公家族合作还是依附,都会被人看作投靠!
“那不一定,至少咱们保住了自家的一亩三分地儿,也得到了喘息的机会!”右司马时德方不赞同赵子铭的观点,站出来反驳。在他看来,合作与依附之间的差异非常大。眼下博陵六郡只能看作是河东李家的盟友而不是附庸。只要保持住了自身的独立性,在将来博陵军实力恢复后,大伙就可以慢慢劝着李旭走出六郡,与其他英雄一道争夺天下。
但有些话,时德方不想表达得太分明。自家主公李旭是个很磊落的豪杰。这种与生俱来的磊落与淳厚,很容易帮他在民间塑造一个有道明君的形象。而一些见不得光的东西,就需要交给他时德方、行军长史方延年这些谋臣、肱股们去运作。唯有这样,博陵军在今后的问鼎逐鹿过程中才会无往而不利。毕竟忠诚、善良、守信是千百年来华夏百姓公认的美德,虽然历史总为胜利者所书写,但胜利者绝不会将自己卑鄙阴暗的一面秉笔直书,而是要给做过的所有事情都安上一个大义的名分。
朝廷的支持已经不再,军力又刚刚受到折损;地方上无险可凭,也得不到世家大族的认同。在这种情况下,李旭唯一能引以为凭借的也只有人心。得民心者得天下,绝对不是一句说来听听的妄言。关键在于,你如何将这些松散的民心成功地转化为自身生长壮大的力量。
“主公也是迫于形势才不得不答应河东的条件,咱们只有先生存下来,才能求其他!”行军长史方延年与时德方早有默契,笑着替同僚帮腔。作为亲眼目睹过虎贲铁骑攻击力的人,他对时局的危险程度体会得远比没和罗艺交过手的赵子铭等人深刻。即便南下虎牢的那支精兵没有战没,他们也不是虎贲铁骑的对手。在这种生死存亡关头,无论李旭做什么妥协,方延年都认为是应该的。
昔日汉高祖有白登求和之耻,魏武帝有弃袍割须之败。但二者最后都能反败为胜成为最后的英雄。如果自家主公经历了无数磨难后,还像原来那样宁折不弯,方延年反倒会担心自己的前途。而眼下自家主公已经慢慢开始学会了变通,妥协,虽然还远达不到大伙眼里“睿智”的标准,却已经让人看到了成就霸业的希望。
“总之咱们付出太多,收获却很少!”赵子铭耸耸肩膀,评价。在李旭面前,他不需要掩饰自己的观点。一方面是长期以来形成的习惯,另一方面是出于信任对方的胸怀。
“先想办法打败了罗成再说。其他事情稍后考虑!”李旭不与自己的心腹争论,直截了当地点明近期目标。“子铭,把你了解到的敌情说一说,让大伙心里也有个准备!”
纵马狂奔了一整天,他的征袍上满是灰尘。满脸的络腮胡子也变成了黄褐色。这种模样看上去非常狼狈,也非常令人担心。赵子铭不敢再多说逆耳之言,走到军帐中间,在桌案上展开一张舆图。
“罗成所领的幽州军大约有两位三千多人,其中有一千五百到两千轻甲骑兵,没有具装甲骑,日前已经退到束城。据逃来的流民说,永济渠西岸的平舒、文安以及对岸的鲁城也落到了幽州军手里!这三个县城都是当年杨义臣将军的驻军之所,城墙高逾两丈,防御设施完好……”
完好的防御设施,使得东线的博陵军在有限的时间内击败幽州军的目标实现起来非常困难。据赵子铭所了解到的情况,东路幽州军的统帅罗成并非一个纨绔子弟。他用兵中规中矩,在军中的威望以及个人武艺也相当地高。李旭贸然攻上去,很可能会面临一场空前惨烈的恶战。而位于博陵军背后的窦建德态度又十分暧昧。
“窦建德部在围攻河间郡城,末将和罗成都没有采取任何救援行动…….”介绍完了幽州军情况后,赵子铭继续介绍另一个敌人。
情况和李旭事先了解到的非常类似,三家之间都在等待战机。“你跟幽州军没有任何接触么?”出于对属下的了解,李旭低声追问。赵子铭不是个喜欢坚守待援的人,事实上,有过雄武营和齐郡营经历的将领都不太喜欢打单纯的防御战。他们会想方设法给敌人制造麻烦,不断试探对方的虚实,也为自家的进一步行动创造机会。
“打过。半个月前,我派了两个旅的弟兄渡河骚扰。据回来的旅率报告,幽州军步卒战斗力平平,军容、军纪也不不甚整齐。但罗成的武艺很高,负责断后的弟兄几乎都折在了他手上!”赵子铭想了想,郑重回答。
这也是他不理解李旭为什么急着与河东妥协的原因之一。通过实战,赵子铭发现幽州军的战斗力并不如想象中强大。虎贲铁骑再强,不过是五千多人,并不足以让幽州军处于绝对上风。而太原李家却是个非常狡诈的伙伴,虽然博陵六郡目前吃亏不大,将来却说不定被对方如何算计。
“是罗成亲自领军追击么?”李旭轻轻皱起了眉头,追问。
“的确,此子心高气傲,不肯吃半点儿亏。第二天便派人过河偷袭咱们的营地,但末将没让他讨到任何便宜!”赵子铭楞了一下,继续道。
他知道自家将军打算如何对付敌军了。论个人勇武,目前他所见过的将领中,李旭绝对能排在前三位。罗成性子越桀骜不逊,二人正面相碰的机会也就越多。对于敌我双方而言,这两个主将都是一军之灵魂,任何一方被杀死或打伤,都会导致全军的崩溃。
“将军乃万金之躯,不可轻易冒险!”时德方的反应速度不比赵子铭慢,走到李旭身边,低声劝谏。
“如今之计,只能险中求胜。大伙都去休息吧,子铭,找人帮我烧桶热水,我要洗个澡!”李旭笑着拍了拍时德方的肩膀,将心腹幕僚拍了一个趔趄。“通知弟兄们,明天五更拔营,咱们到滹沱河对岸去会会罗成。”
实在无法“享受”主公这种粗鲁的示好举动,时德方接连后退了几步,勉强站稳。一边捂着被拍痛的肩膀,他一边试图想再给李旭一些谏言。看了看周围武将们幸灾乐祸的表情,他只好悻悻地闭上了嘴巴。
半个时辰后,赵子铭在中军帐中再度见到了梳洗完毕的李旭。“末将总觉得河东李家很阴险。将军虽然已经答应跟他们结盟,却不得不作些提防。在您没回来之前,李家二公子便来过博陵,借着罗艺的威胁要求六郡投入李家的怀抱。夫人当时没答应他,兄妹两个闹得非常不愉快!”
“这些情况夫人都跟我说过。我也知道咱们在与虎谋皮。但形势终究比人强……”此刻军帐中只剩下了两个人,李旭叹了口气,对赵子铭直言相告。

   第七卷 逍遥游 第二章 展翼(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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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势比人强。如今博陵六郡比河东更需要对方,更需要一个暂时不会在背后捅刀子的盟友。至于彼此双方的关系到底是同盟还是附庸,却取决于双方的实力对比。如果博陵六郡的实力将来能大过河东李家,就不怕对方蓄意吞并。如果博陵六郡的实力连自保都会成问题,那么,被人吃掉也就是必然结局。
“原来如此。属下还以为,属下先前还以为,将军只是为了报答唐公的知遇之恩呢!”赵子铭也不是笨蛋,很快从李旭的话中听出了无奈的意味,楞了片刻,歉然说道。
“唐公的确对我不错,但我不会拿咱们博陵军所有人的性命作为回报!”李旭在胡床上伸了个懒腰,苦笑着回答。
“将军好像,好像变了!”刹那间,赵子铭觉得眼前的李旭有些陌生,惊愕地评价。
“我想不变,能行么?”李旭轻轻摇头。
“呵呵,呵呵……”赵子铭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回答,只好一味地傻笑。
“其实,这些年来,咱们都在变!”洗过澡,焕然一新的旭子低声总结。
无数人命换回来的教训令此刻的他格外清醒。李旭知道目前自家的实力到底有多大,也知道没有实力支撑的梦想最终会成为一场空。过去他曾经豪情万丈地去守护全天下,最后却落得刹羽而归。现在,他只想守护住身边的人,守护自己关心和关心自己的这些人,守护刚刚恢复生机的家园,直到乱世的终结。
无论谁试图破坏这个目标,都会引起他强烈的反抗。杨家也好,罗家也罢,欲把战火烧到博陵,先问问他手中的刀肯不肯答应。诚然,虎贲铁骑是同胞不是寇仇,但恃强欺民者即为国贼。对待他们,就应该像对待外敌一般模样。
博陵军大举渡河的消息让滹沱河东侧的窦建德和罗成二人都吃了一惊。三家兵马虽然先前一直呈鼎足之势,但博陵军却明显处于被动之态,关键时刻他们转守为攻,难道嫌日子过得太滋润了么?
窦、罗两家的斥候快速出发,于博陵军外围兜起了***。而博陵军的斥候却没有做任何反击,每次只是像哄苍蝇一般将对手驱远,便跟着本部兵马继续前行。急行军整整持续了一整天,直到太阳落山才停下脚步。此时,李旭的战旗已经插在了葫芦谷,距离河间郡城只有二十里,距离罗成东路幽州军所在的束城也是二十里。
“什么?你说李仲坚回到了军中,就在葫芦谷!”听完斥候的最新情报,窦建德手一哆嗦,差点将刚刚端起的茶盏摔在地上。
热水淋湿了他的袍服,他却丝毫不觉得烫。这个消息太令人震惊了,比当日他听说高士达战死还让人无法相信。李仲坚是谁,那是河北绿林三十余寨的共同敌人。同时,也是众豪杰眼里的灾星。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大伙赌咒发誓时,不说天打雷劈,而是说:“如果我言而无信,就让我出门遇到李仲坚!”天打雷劈未必正劈在头上,与李仲坚相遇,诸位当家人却基本上有死无生。
“消息准确么?”窦建德的心腹爱将王伏宝是出了名的王大胆,看不惯众人脸上的惊诧之色,叫过斥候,再次核对军情。“你可看清楚了?是几个人同时看到的还是就你一个人看到的?”
“是属下和属下身边同队二十几个弟兄亲眼所见。李仲坚的帅旗和大隋军旗不一样,是黑色的大纛,上边有金色流苏和他的姓氏!”斥候队正感觉到自己受了侮辱,梗起脖颈,大声重复,“那面旗子别人不敢打,属下,属下化成灰都会认得!”
“是博陵大总管的帅旗!据说是昏君亲手颁发给他的。”纳言宋正本低声补充。大隋正规军的衣服铠甲皆为土黄色,军旗为赤红。只有少数的亲贵大将,才有资格于军中独树一帜。上次高士达和王薄等人攻击博陵时,李旭的黑色大旗给许多人留下了深刻印象。所过之处,千军辟易,无人敢搠其锋樱。
“姓李的是在向大王示威!”王伏宝非常聪明,从斥候的话中迅速得出一个看似正确的结论。“他在向咱们宣告,说自己来了。试图不战而吓走咱们。属下愿意带五千兵马去会他一会。趁他远道而来,正是疲惫的时候!”
“属下愿意与王将军同去!”高士达的族弟高士兴也走上前,大声请战。前一段时间听说李旭战死河南,他感到非常非常地失望。仇恨只能永血来洗刷,他需要李旭杀死李旭以慰兄长在天之灵。如今对方自己送上门来,正好成全了这份心思。
“末将也愿意去会会那姓李的!”不怕虎的初生牛犊不止高士兴一个,前军督尉阮君明,旅率高雅贤也主动请缨。在他们看来,此刻的博陵军是最疲弱之时,不趁着这个机会上去占便宜,待对方恢复了元气后,又有什么好处可捞。
“来人,给我擦擦身上的水!”面对踊跃求战的将领们,窦建德反而阴沉起了脸。他能容忍部属们小小的冒犯,却不愿意看到军帐里的秩序如一盘散沙。义军中向来不乏勇士、悍将,但义军中却缺乏严格的军纪和清醒的作战思维。
眼下正是‘隋人失其鹿,天下共逐之’的大好时候,窦建德不希望自己做一个失败者或旁观者。所以,他必须重新打造麾下的这支队伍,让他们变得和官军一样井然有序,或者比官军更像官军,更纪律严明。
几个侍卫匆匆跑上前,替窦建德擦去蟒袍上的茶水。他的袍服也是参照大隋王公的规格和款式订做的,看上去华贵且不失威严。将领们很快注意到了眼下大伙身份和原来的差异,一个个讪讪地退回应该站的位置,等着主帅做最后决定。
“李将军带了多少人过河?队形散乱还是齐整?他的营盘扎在山谷中央,还是半坡上?周围可有水源和树林?”到底是一军之主,窦建德所问的问题比其他人水平高得多,条理也清晰得多。
“禀王爷,敌军秩序井然,旗号分明。营盘扎在谷口的缓坡上,临近溪流,周围树木不多!”斥候单膝跪倒,如实汇报。
大王和王爷两个称呼听上去差不多,所代表的意思却截然不同。窦建德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几丝微笑,“嗯,很好。人数呢,你能估测一下么?”
“禀王爷,从旗号上推测,人数应该在一万五千到两万三千之间。具体看不清楚。博陵军的斥候弓马娴熟,属下不敢靠得太近!”斥候队正想了想,大声回答。
才两万人?几名将军脸上又露出了不屑之色。他们这次北上,战兵就带了五万余,加上辅兵、民夫,规模足足有十几万。对外宣称三十万,犹自觉得声势不够雄壮。敌人却只派了两万人便想同时对付义军和幽州,真是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
“两万!”窦建德又吃了一惊,低声追问。根据他所掌握的情况,这已经是博陵军在滹沱河西岸的全部力量。如果此刻义军杀过河去……?巨大的诱惑令人有些喘不过气来。但想想当年高士达、刘霸道等人的结局,窦建德又慢慢恢复了冷静。
李仲坚善于使诈,他很可能故意让义军看到博陵的空虚,进而引义军钻入圈套。还存在一种可能就是,博陵军对幽州军有必胜的把握。所以不怕义军抄后路,也不怕义军趁火打劫。
他抬起头,欲向宋正本询问对策,却从心腹军师的眼中看到了同样的迷惑。“纳言以为…”窦建德拖长了声音问,眉头紧皱成了一个川字。
“博陵军的确是在向咱们示威!”沉吟了片刻后,宋正本决定采纳王伏宝的说法。“李仲坚想凭多年的积威逼咱们后退,腾开博陵和幽州两军厮杀的空地来,以便他专心致志地对付罗成!”
“我就说么!咱们直接打过去么?大不了再退开,让罗成捡个便宜!”高士兴听宋正本赞同王伏宝,大笑着建议。
“不打!”王伏宝却很不给面子地改变了主意,大声道。
“不打!”几乎与部将异口同声,窦建德断然得出结论。
“大王!”发觉自己抢了主公风头的王伏宝赶紧躬身,向窦建德赔礼谢罪。
“不妨,伏宝,你的建议很对!”窦建德大度地摆摆手,总结,“如果咱们先动手,最大的可能是让罗成捡个现成便宜。况且一旦罗成那小子再次后退,咱们还可能吃大亏。就像这河间郡城,明着是幽州军不与咱们为敌,实际上他们在借刀杀人!”
眼前的例子明摆着,义军攻打河间这么长时间,任何收获都捞到。反而在突围的死士怀中搜出了好几封河间某大姓送给幽州的信。那些人在信中不断拍罗艺父子的马屁,乞求他们施以援手,甚至说出了愿意拥戴罗艺为河北大总管,刀山火海,永不背叛的话来。而在义军没抵达城下之前,罗成和河间豪门们彼此却看着不顺眼,差一点就拔出刀来互砍。
虽然窦建德现在已经自诩为仁义之师,却也没仁义到牺牲自家弟兄成全罗艺父子的地步。几个核心将领商量了一下,索性干脆投桃报李。决定无论罗成和李旭哪个想取郡城,义军永远袖手旁观!
“属下建议,咱们退往乐寿!”决定了坐山观虎斗的大方向后,宋正本想了想,建议。
“正本所言甚合我心!”窦建德点点头,认可了纳言的意见。
乐寿县虽然也隶属于河间郡,但距离郡城足足有一百里。而此县距离博陵郡边缘的安平,则足足有两百里开外。即便姓李的屠夫再多疑,看到义军这样大的动作,也知道大伙对他没有恶意了。所以姓李的和姓罗的尽快对着掐,有多大力气使多大力气,窦家军远远的看热闹便是。
“咱们连夜解围,撤向乐寿。走之前,正本替我写一封信给这里的郡守。告诉他咱们怜惜城里的百姓,给他们一个月时间抢收夏粮。待麦子割了后,我等再回来取此弹丸小城!”听见将领们的脚步声去远,窦建德向留下来的宋正本下令。
“这怎么成,大王欲收仁义之名也不是这么个仁义法子!”担任侍卫统领的人选是窦建德的妻舅曹旦,听到他的命令后,忍不住出言干涉。“再说了,咱们自己的军粮也没多少,这军中每日的嚼裹……”
他的话刚说到一半,便被窦建德眼睛里射出来的凌厉目光给打断。按军中规矩,侍卫无议政之权。第一次胡乱插嘴要被打军棍,第二次再犯,就要被贬到罪囚营受苦。倘若到了罪囚营依然满嘴跑舌头,被人举报了后就会将脑袋砍下来挂到旗杆上示众。而曹旦天生属于大嘴巴直心肠,本月已经挨过了一顿棍子…….
“末将,末将…….”曹旦被窦建德看得满头是汗,喃喃地解释。他想提一提妹妹的名字,可当着宋正本这个外人的面又实在拉不下那个脸来。只好耷拉着脑袋,等着妹夫法外开恩。
“你下去苦囚营吧。待一个月刑满后到前军做伍长!”窦建德叹了口气,拍了拍妻舅的肩膀,命令。
“王爷开恩!”宋正本见状,赶紧给曹旦求情。此刻军帐里就三个人,窦建德完全可以当作没听见曹旦的话。反正只要当事人不说,过后别人也不会没事找事指责窦建德娇纵心腹。
“我跟你说过,咱们现在要争天下,而不是争眼前的几口热乎饭菜!”窦建德抓起曹旦的胳膊,将其直接推出了军帐。“自己去找明法参军报到,别给你们老曹家丢人!”
转过身,他又正色质问宋正本,“纳言曾经建议我令行禁止,难道对于自己身边的亲信,这个谏言就无效了么?”
“这…?”宋正本被问得哑口无言,只好眼睁睁地看着曹旦走远。“曹将军也是出自一番好心!”待倒霉者背影消失在夜幕后,他才勉强想起一个合适的求情理由。
“如果咱们不想让老百姓将咱们当强盗,首先得自己把自己不当强盗看!”窦建德摇了摇头,笑着点明自己的良苦用心。
他带的不是一伙流寇,不是只懂得抢掠的乌合之众。问鼎逐鹿,谁说只有世家大族才具备资格?
古来将相本无种。

   第七卷 逍遥游 第二章 展翼(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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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李仲坚,倒也是个英雄!”同样处于极度震惊当中,罗成看上去却远比数十里之外的窦建德沉着。父亲罗艺的多年言传身教熏陶出了他处变不惊的本能,而自身的骄傲性格也使得他听闻李旭的到来后非但不肯示弱,反而在内心深处涌起了一丝兴奋。
与传说中的英雄一较短长是罗成多年的梦想。自从十四岁开始,他的耳朵里就被人灌满了关于李仲坚,关于他和八百壮士转战辽东三千里的英雄故事。虽然在朝廷的有意无意推动下,整个故事已经和事实相差了十万八千里。但罗成就是愿意听,愿意让自己少年的梦和故事里的背影交相重叠。
他是虎贲大将军罗艺的嫡生独子,所以永远没机会作为一个小小的旅率阵前拼杀。作为幽州军的唯一继承人,他也一直没遇到过什么强大对手。记忆中,仅仅于前年随父亲出塞那次战斗勉强算得上过瘾。但那次战斗中罗成左侧为宿将步兵,右侧为宿将刘义方,老爹罗艺又在背后坐镇,根本没让他完全发挥出自己的本事来。至于这次领兵南下河间,到目前为止他只和几伙前来探听虚实的小兵毛子打了两仗,完全是牛刀杀鸡,宝剑砍柴。
既然李仲坚主动出击,罗成就决定和他好好打上一场。为自己争一个硕大的名头,也让父亲看看自己这个儿子是如何给他涨脸。所以,从斥候口中问清楚了敌军的虚实后,他立刻做出决定,命令帐下先锋沈炯领两千士卒出征,连夜袭扰李旭的军营。
“你只准站在远处制造混乱,别给博陵军休息的机会,也别靠得太近被人反扑!”抓起令箭,罗成听到自己的声音居然在发颤。“无论目的是否达到,只要保证麾下弟兄平安,我就记你首功!”
“得令!”沈炯兴奋得一哆嗦,抱拳肃立,大声回应。
他很庆幸刘义方等老将此刻都不在罗成身边,否则肯定不会轻易地让自己得到立功机会。幽州军纵横边塞这么多年罕逢敌手,试问区区博陵小卒如何挡得住?如果这次少将军能带领大伙将李旭所部击溃,那些老家伙们就要对年青一代刮目相看。再也没机会罗罗嗦嗦,一个个终日就像秋天的蝈蝈般没完没了。
“小心些,敌军而有防备,你就立刻撤退。李仲坚虽然新败,但他的名头不是白来的!”将令箭交道亲信之手后,罗成拍了拍对方肩膀,小声叮嘱。
骄兵必败,父亲曾经多次叮嘱过他不要小瞧任何敌人。所以,他也尽量把李旭放在前辈高人的位置上,虽然这个前辈年龄与自己差不了多少。
“来人,持我的将令去调鲁城和平舒二地的守军,让他们接到命令后,即刻向束城靠拢!”送走了心腹爱将,罗成又抓起第二、第三支令箭。眼下幽州军在河间郡的最大劣势为兵力过于分散。罗成所处的主营束城只有一万左右兵马,其余弟兄都在附近几个县城执行任务。如果面对的还是赵子铭,罗成凭着手中的两千轻骑和八千步卒,足以跟对方放手一搏。但考虑到即将面对的是李仲坚,幽州军就不得不更谨慎些。先将所有力量聚集成一个拳头,再找机会与李某人一争高下。
“诺!”传令兵快步上前,接过将令,然后小跑着出帐。
“看你们急的那样样子!”罗成在心里笑骂,然后抓起第四支令箭,询问,“今晚轮到谁巡夜?”。
“末将刘德馨!”刘义方之子出列,大声响应。
“拿着这支令箭调派双倍人手,城门,城墙均按战时上岗!”罗成冲刘德馨点点头,交代。
“少将军放心,末将决不给敌人可乘之机!”刘德馨肃立,大声保证。
“敌人还没到呢,你小心些就是,别一惊一咋地!”作为东线营中为数不多的前辈,行军长史秦济笑了笑,在一旁提醒。他赞同大伙认真对待敌军,但不赞同把敌人看得太强大。否则,只会起到涨他人士气,灭自家威风的效果,实在是得不偿失。
“秦长史说得好,大伙今夜该干什么干什么。至少要到明天中午其他两城的弟兄们才能赶过来。到那时候博陵军的体力估计也恢复得差不多了,然后咱们两方扎扎实实地打一场硬仗,我就不信姓李的还长了三个脑袋六只胳膊!”罗成赞同秦济的建议,笑着叮嘱。
算下来,在过去的一天之内博陵军足足走了八十余里。这种行军强度下,士卒们体力消耗一定非常的大。李仲坚和他的部下都不是铁打的,他们需要休息。所以大伙小心归小心,真正战斗却未必很快开始。
计算着自家兵马集结所需要的时间和敌军可能开始的进攻时刻,罗成的心又安定了不少。他相信如果自己坚守束城,对方即便是飞将军再世,也没有能力迅速跟自己决出胜负。但那样的话,攻破博陵的头功就有可能被父亲麾下的老将军们抢走,实在令人心有不甘。
如果我领军出战呢?一个非常具有诱惑力的想法窜进罗成的心脏。他感觉到嗓子发干,浑身被加速流动的血液烧得燥热。野战中击败李仲坚,这可是所有为将者的梦想。论双方兵力,幽州军和博陵军彼此相差不大。论士卒体力,幽州军牢牢占据上风。论士气,幽州军乘兴而来,博陵军刚刚经受一场大败……算来算去,罗成欣喜地发现除了自己的经验和名头不如李旭外,无论从哪个角度,幽州军都不弱于对方。
‘名声是打出来的,而经验要靠实战来积累!’他暗暗地告诫自己。眼下正好有一个实战的机会。即便一时失手,幽州军还可以退回城中,据险抵抗。而一旦击败李旭……
诱惑,难以视而不见的诱惑。即便勉强转过头去,巨大的诱惑依旧如蜜糖般将浓郁的香味朝罗成鼻子里送。他听得见自己心里的渴望,但又忘不了肩头上的职责。涌出一个念头又自己否定,涌出一个设想又自己推翻,如是反反复复折腾,从吃霄夜时一直折腾到第二天黎明,与李旭当面对决的冲动依然难以遏制。
黎明时分,一阵嘈杂的脚步结束了罗成半梦半醒的状态。“谁在外面喧哗!”伸手从床头摘下宝剑,他大声追问。军营乱跑是要被处罚的,即便是平素脾气再温和,他也不能容忍有人故意违背军规。
“是,行军长史秦济。”执戟侍卫闻声入内,脸色苍白如雪,“禀少将军,行军长史秦济,前营统领崔怀胜求见。说有紧急军情需要当面向少将军禀报!”
“无论多紧急的事情,让他们去中军等着!”罗成心里一惊,浑身上下的疲惫瞬间消失。“主帅是一军之胆,要泰山崩于面前而不变色”,他反复默念着父亲的教导,顶盔贯甲,然后以和平时一样的步伐走向中军大帐。
几乎所有的核心将领都已经被惊醒了。他们聚在帅案两边,不停地交头接耳。议论声就像无数只苍蝇在耳边飞,吵得罗成直犯恶心。“行了!”他用力一拍帅案,呵斥,“出征之前,大伙是怎么保证的。天塌了还是地陷了,值得你们如此惊慌!”
议论声如同被人用手拧住脖子般嘎然而止。帐中诸人都是将门之后,平素没少受到父辈的指点。作为武将,一个最基本的素质就是越到关键时刻越要沉得住气。况且昨夜的损失不大,不足以影响战局。
“到底怎么回事?秦长史,你不是有事情要禀报么?”罗成的目光扫过众人的脸,最后落在父亲派来的行军长史秦济身上。
身为老长史秦雍的族弟,秦济远没有兄长那样沉稳。上前几步,他用明显颤抖着的声音说道:“据斥候回报,沈炯将军昨夜遭到了敌军的反制。兵败,具体伤亡还不清楚!”
“消息证实了么?具体过程如何?”罗成皱了皱眉头,学着父亲的模样追问。一双握在桌案下的拳头已经发白,掌心处传来剧烈地痛。
“败兵正向回撤。所以消息只得到部分证实。具体过程据斥候转述,沈炯将军奉命去骚扰敌人,却被李仲坚打了个埋伏。麾下弟兄在黑夜中被打散了,主将至今还没音信!”秦济想了想,尽量让自己的话听上去有条理。
东路军的主要目的是为了锻炼队伍,所以主帅罗艺根本没派有经验的老将前来坐镇。突发问题之前,他这个凭资历熬上来的长史,根本起不到参赞军务的作用。
知道自己的长史不堪大用,罗成只好自己解决问题。仔细想了想,他沉着声音吩咐,“加派几伙斥候出去打探消息,一定要找到沈将军,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斥候统领崔怀胜立刻回应,转身出帐。
“你不可能把沈兄找回来!”望着斥候统领的背影,罗成心中暗中得出结论。所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只是为了安慰眼前的其他将领。两千士卒被近十倍的博陵军包围,怎可能有太多的人逃出生天。如今罗成只能期待沈炯运气好,别被敌将斩于阵前。只要留得命在,无论受了多少苦,幽州军早晚会将他救回来,早晚会为他讨还公道。

   第七卷 逍遥游 第二章 展翼 (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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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上午巳时,少帅罗成才得知了先锋官沈炯被对手生擒活捉的消息。这个消息不是他麾下的斥候自己打探出来的,而是几个被释放的幽州俘虏受博陵军的委托带给他的。
“李将军,姓李说留沈将军在他营中做几天客,待到幽州的客人们都回家时,便将沈将军和其他弟兄一道送回来!”被释放回来的队正偷眼看了看罗成脸上的表情,小心翼翼地替敌人传话。
他身上的铠甲多出破损,殷红的血迹已经渗透了裹伤的麻布。无论从任何角度看,此人都不像一个贪生怕死的懦夫。但此人说话的声音里偏偏带着极大的恐惧。仿佛昨夜遇到了传说中的鬼怪,被对方一口吸走了全部胆汁。
“沈将军怎么用的兵,为什么被敌军包围了都没觉察?他没派斥候么?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罗成尽力压制住腾空而起的怒火,低声发出一连串追问。
“沈,沈将军派了斥候!”队正又是惶恐,又是委屈。作为幽州的新一代,他们不像老一代那样久经沙场,所以无论经验还是胆识上都与前辈们无法相比。“在三个方向上各自派了二十名斥候,但那个山谷的地形很怪,就像一个张开的大嘴……”
“然后,所有的斥候都被人杀了是不是?然后你们就跳进了别人的嘴中!”罗成的脸绷得紧紧的,粗大的青筋在额角上跳动。三个方向各派二十名斥候,没有层次,互相之间也未打算呼应,先锋沈炯简直把袭扰战当成了一次游玩!
但他不能指责沈炯轻敌大意,在噩耗传来之前,他自己不也认为敌军已经疲惫不堪了么?失败不是偶然的因素造成的,而是由于东路军整体上对敌人的轻视。对了,地形,还有关键的地形,博陵军去年曾经在河间剿匪,对该郡地形的熟悉程度远远强于幽州。李仲坚之所以选择在葫芦谷驻扎,本身就是为了设置陷阱。
‘可惜我还傻头傻脑地向坑里边跳!’懊悔、恼怒、屈辱,百般滋味在罗成心里交驳,令他恨不得立刻点兵出去与姓李的决一死战。‘我不上他的当,他一定想再给我设陷阱!’理智告诉他,不能冲动,哪怕是眼睛已经被烧红,哪怕是心里在淌血。
“不是全部被杀,当斥候示警时,敌军已经扑上来了!”队正接下来的汇报验证了罗成的推断正确。博陵军充分地利用了葫芦谷一带的地形和夜幕的掩护,主营设在谷口,士卒们却沿着山梁潜行到了谷外。抱着捉弄敌人心态的沈炯还没等靠近目标,便已经落入了对方的包围圈。
“博陵军的战斗力很强,互相之间配合也非常默契。特别是他们的弓箭手,即便在黑夜中也能进行攒射!”觉得有必要给主帅一些提醒,回来送信的队正如实禀告,“弟兄们一上来便被打懵了,然后就被人分隔成块。他们的骑兵也非常厉害……”
“够了!”没等他说完,参军秦济厉声呵斥。败军之将总会给自己找借口,把敌人战斗力夸得越强,越可以用来掩饰自己的无能。“弟兄们猝不及防而已,若是阵而后战,我就不信敌人还能表现得那么神勇!”
队正无奈地低下头,不再给自己制造更多的麻烦。他是败军之将,无论说什么都不会换来别人的尊重。‘可敌军确实很强悍啊!’想到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内,两千弟兄就全军覆没的事实,他又忍不住一阵阵心寒。除非老帅的虎贲铁骑来,否则幽州军根本不是人家的对手!但这话他现在不敢说,说了也没人会相信。
“沈将军呢?他就乖乖地投降了?”看着队正那垂头丧气的模样,罗成轻轻叹息了一身,然后追问。
他也赞同行军长史秦济的意见,即:导致沈炯的战败的主要原因是他太轻敌。接下来的战斗中,大伙一定要汲取这个教训,正视敌军,不再给对方可趁之机。
“沈将军带领弟兄们突围,结果正遇到李仲坚!然后被对方打下了战马,然后大伙就都被捉了!”队正哑着嗓子,头恨不得扎到地逢中。沈炯连一个照面都没坚持住,就被对方走马活擒。如果不是主将大人败得太利落,弟兄们的士气也不至于一落千丈。这又是一个需要一带而过的实情。不仅仅因为沈先锋输得太窝囊,而且涉及到幽州军高层中很多人的颜面。
“弟兄们被俘虏了多少,战死的多么?”把声音尽量放得输缓,罗成继续追问。毕竟是初次独当一面,他还无法做到漠视麾下的生死。两千人是他麾下的五分之一,分散在其他地方的弟兄还没有赶到,而束城的守军已经从一万人降低到了八千。敌将简直就是头恶狼,要么不开口,开口扯下的就是血淋淋的一大块。
“别的队属下不清楚。属下这个队当场战死了近三分之一,剩下的轻伤、重伤不等。博陵军把轻伤号全收容起来。重伤者当场就给了个痛快!像属下这些只伤了皮肉的,大约是还有二十多人!”队正的眼圈慢慢发红,哽咽着回答。
他不恨敌人残忍。与其看着那些受了重伤的兄弟哀嚎挣扎,在痛苦中等死,不如拔刀送他们一程。如果换了自己一方获胜,他也会主张这样做。这就是战争,他***战争,所有人都不再是人,不再有良心,不懂得怜悯!
“行了,你下去休息吧!来人,送他去郎中那,给他把伤口重新包扎一下,要用好药!”罗成知道自己再问不出更多的有用情报,摆了摆手,命令人带队正下去疗伤。他还需要听听郎中的验伤结果,才能确定报信者说的是否全是实话。战场上的伤和故意制造出来的假伤不完全相同,有经验的郎中一眼就能分辩得出真伪。
“谢过少将军!”队正冲罗成做了个揖,然后在两名帅府亲卫的搀扶下一瘸一拐走出中军,临到门口,他好像又想起什么事情来,回过头,大声提醒道:“禀少帅,敌军中有很多轻甲骑兵,弓马非常娴熟……”
“我知道了!你好好休息!”罗成笑着打断了对方的话,“等伤好后就升任旅率,到中军来应卯!”
“谢少帅提拔!”队正知道罗成误会了自己的意思,闹了个大红脸。表达完尴尬的谢意后,他跌跌撞撞地走远。
情况已经非常明白,李仲坚是情急拼命来了。现在敌我双方就是比速度,看幽州军主力先攻破易县,还是博陵军主力先攻克束城。在等待郎中回复的间隙,少帅罗成慢慢从心头得出一个结论。他必须拖住李旭,为父亲所带的主力赢得足够时间。而拖延时间的最好办法就是坚守,只要幽州军闭门不出,李仲坚即便长了翅膀,也飞不过数丈高的城墙。
“别让那个家伙到处乱说话!”行军长史秦济对败军之将夸大敌人战斗力的做法非常不满意,低声向罗成提醒。
“把所有归队者都送到彩号营静养,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出门走动!”罗成点了点头,回应。
阳光中,他的脸看上去棱角分明,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刚毅。就在刚毅的额角旁,几缕不安分的头发打着卷,晶亮汗珠挂满发梢。
“咱们可以弃了鲁城和平舒,以一点锁定全局!”鹰扬郎将刘德馨抹了把额头的热汗,低声建议。他的想法和罗成差不多,也是将兵力全部收缩到主营,放弃刚刚被幽州军接管的其他地段。只要打不下束城,李旭就没胆量继续向北进攻,幽州军的全盘计划便不会受到影响。
“当务之急是提醒从远道赶回来的弟兄们注意安全。姓李的已经疯了,白天急行军,夜里就敢搞偷袭。完全不拿麾下弟兄当人看!”斥候统领崔怀胜心有余悸,建议罗成向其他两路赶回来支援的袍泽示警。李旭既然敢持续作战,说不定就敢半路设伏,把另外两支来自幽州的部队吃掉。反正博陵六郡早晚是个死,临死前反咬的那一口,伤害往往最大。
“立刻派斥候出去送信。多派几波,免得被对方发现后灭口!”罗成被崔怀胜的想法吓了一跳,立刻设法补救。算时间,分散在鲁城和平舒的弟兄们今天正在返回来的路上。如果李旭不惜两败俱伤,这两支兵马刚好被他拉做死前垫背者。
“是!”崔怀胜答应了一声,转身出帐。片刻后,随军郎中也送来消息,证明被放回来的彩号身上的伤并非敌军伪造。与秦济、刘德馨等人再次推敲了一番,罗成大致确定了对敌方略。
“传我的将令,紧闭四门!任何人不准主动出城迎敌。在弟兄们完全收缩回来之前,无论外面发生了什么变故,敌军如何挑衅,都不予理睬!”

   第七卷 逍遥游 第二章 展翼 (六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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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战不利的阴影如同一团巨大的乌云般笼罩在束阳城头,使得东路幽州军上下都愁眉不展。令人惊诧的是,一口吞掉了两千幽州精锐的李旭居然没有趁势攻城!只把宿营地挪到了罗成眼皮底下,然后就开始按兵不动。虽然从早到晚,他们连根箭都没向城头上射,却害得城头上持戈相待的幽州甲士白紧张了一整天,到了交班时,腿肚子一个劲儿地直抽搐。
博陵军没有发起新的攻击,并不意味着守城者就可以高枕无忧。城下的敌人有可能是在营中休息,恢复体力。也有可能是在等待战机,准备一举扑上。最让罗成忐忑不安的是,幽州军接连派往城外向友军示警的斥候都没能完成任务。这些马上功夫在军中名列前茅的勇士们或者被博陵方面的斥候半路射杀,或者狼狈不堪地逃到城下。好在敌军只封锁了一个城门,才使得他们能够平安脱离险境。
城里的警报送不出去,友军的消息也送不进来。这种与世隔绝的情况比被敌军追杀还令人烦躁。“李贼试图攻心,大伙别上他的当!”身为大军主帅的罗成清楚地点明敌将的目的。所谓‘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在熟读兵书的罗成看来,对手明显是在攻自己一方的心。他不能上这个当,哪怕再担忧部将的安全也不能!
“问题是,最迟在今天晚上,咱们的弟兄就赶过来了!”一天一夜没休息,刘德馨又急又累,满眼血丝。敌军把营盘扎在了束城西门口,摆明了就是要守点打援。如果幽州军不肯出击,他们就要将陆续赶过来的支援者一口口吞下。待收拾完了其他两支幽州军,城里士气、兵力就都会出现问题。到那时,对方再挥师强攻,恐怕就事半功倍了。
“不会!周、卢两位将军应该有所警觉。从中午开始,我已经让城墙上点起了狼烟!”罗成摇了摇头,低声否认。
“除非他们按兵不动,就像李仲坚这样!”崔怀胜的嘴唇上长满了血泡,望之令人触目惊心。
“那也不可能,他们不会眼看着少帅深处险地而不救!”行军长史秦济紧皱眉头,否决了崔怀胜一厢情愿的猜想。“眼下唯一的办法就是尽早和城外取得联系,双方约好了在哪个城门汇合。然后牺牲一小部分兵力去拖住李仲坚,接大队人马入城!”
不可否认,他提的方案非常合理。但博陵军的斥候实在太厉害了,或者说对方把大部分轻骑兵都当成了斥候。上千轻骑在束城北面的平原上组成了一张庞大无比的遮断网,幽州斥候想从这张网钻过去与自家兄弟取得联系,难度简直和从天上飞过去不相上下。
到了现在,罗成终于明白那个从敌营返回的队正为什么要提醒自己不要忽视博陵军骑兵的原因了。李仲坚麾下没有具装甲骑这一昂贵的兵种,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擅长使用骑兵。事实上,此人是个玩骑兵起家的老兵油子。当年从辽东直到河南,百战未曾一败,此人凭的就是其麾下神鬼末测的轻骑。而河间郡的平坦地形,刚好为其麾下为数不多的轻甲骑兵提供了绝佳的发挥空间。
一个又一个主意被想出,然后又大伙自己否决。幽州军的将领们慢慢觉得自己屁股下生了钉子,无法再不动如山。他们越议越烦躁,越等越着急,两眼都快望得出血了,也没看见城外发生任何变故。
从中午到日落,从日落到星出。友军依旧袅无音迅,没有中了敌人埋伏的迹象,也没有在远处观望的端倪。天越来越黑,四野越来越静。中军帐中的更漏声却如小刀,声声刮得人心痛。
为了不让敌人的阴谋得逞,罗成命令大伙各自回营去歇息。安排好了值夜将领后,他也返回自己的住处养神。安枕是不可能的了,第一次遇到如此复杂情况的他还没被锻炼到任天崩地裂依旧能鼾声如雷的地步。可瞪大眼睛看烛光终究不会看出个破敌之策来。
趁夜劫营的主意不是没有人提起过,有沈先锋的例子摆在前头,大伙无法确信下一个人不会重蹈他的覆辙。领兵出城接战也算得上个痛快办法,或死或生,好过了似现在这般憋得人难受。
大约三更左右,罗成终于沉沉睡去。他梦见父亲就在自己身边,手把手教导自己如何摆脱困境,如何反败为胜。“他身经百战,你却是第一次单独领军,吃点亏很正常!”睡梦中,罗成听见父亲慈爱的声音。他笑着搔了搔自己的脖颈,承认技不如人。然后,领军追杀残敌,逼得李仲坚旌旗倒卷……
“呜――呜呜――呜呜——”凄厉的号角声直接将他从梦里拖到了梦外。“怎么回事!”罗成愤怒地从床上起身,觉得浑身上下没一处不酸涩。是城头的警号!不待别人回答,他自己便听明白号角的意思。敌军有异动!可能立刻要发动攻击!“***”罗成破口大骂,盔甲也顾不上穿,抓起宝剑便向中军大帐跑。
“少帅,您的战袍!”侍卫们跟在罗成身后,大声提醒。
“直接抱到中军来,我要看看发生什么事情!”少年主帅大声命令,气喘吁吁。
整个束城都被惊醒了,城上城下号角声响做一片。“呜呜――呜呜――呜呜――”这是城头的警报,略有些惊慌,但还没有完全失去方寸。“呜――呜呜――呜呜呜呜――”这是来自敌人的声音,悠长,有力。养了一天一夜的他们精神头十足,简直就是在向城内的人挑衅。
无论你如何挑衅,我都不会出击。罗成咬着牙,由着亲卫们七手八脚地给自己套好头盔和铁甲。他的盔甲外面都镀了银,看上去非常优雅。但平素与银甲相映生辉的英俊面孔却已经变得有些憔悴,皱纹不知不觉间爬上了额头,胡茬也悄悄接上了鬓角。
天刚刚蒙蒙亮,此刻正是弟兄们最疲惫的时候。被吵醒了的幽州将士一边骂着娘,一边集结。待他们收拾停当,城外的角声却慢慢小了,城头上的角声也渐渐失去了力气。
不待罗成追问,值夜的将领崔怀胜就气急败坏地跑入了中军。“禀少将军,博陵军刚才佯攻西城,放了一阵子箭便退了下去!末将判断失误,请少将军责罚!”
“算了,不是你的错,是姓李的太阴险!”罗成苦笑着摆手。他自己也曾想过不让别人睡好觉,如今对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能算过分。
“谢将军!”崔怀胜肃立抱拳,然后四下向满脸疲倦的将领们拱手,“崔某对不住诸位弟兄!”。
“你赶快回到城头!免得李贼又玩什么鬼花样!”罗成笑了笑,吩咐。“其他人也别回住处了,大伙就在这中军之内席地而眠,反正这大夏天的,谁也不怕受寒!”
“诺!”幽州将领们齐声答应,然后寻了角落四下躺倒。还没等大伙闭上眼睛,城外的角声再度响起,喊杀声随即传来,震得人心脏怦怦狂跳。
“怀胜兄不回来,大伙不必起身!”趴在帅案上假寐的罗成大声命令。没等他的话音落下,门外便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禀少帅,崔将军说有紧急军情!”侍卫统领推开帐门,低声禀告。
“让他滚进来!”罗成猛然坐直身体,大声喝令。
在众将幽怨的目光中,崔怀胜快步走入中军。“禀少将军,敌人依旧是佯攻!”微弱的晨光照在他的鼻子尖上,刚好照亮数粒油汪汪的汗珠。
“既然是佯攻,你还回来做什么?!”罗成气得力拍桌案,质问。再这样下去,不待敌方攻城,自己家这些弟兄就已经被折腾疯了。这哪里是在打仗,分明是在故意捉弄人!
“敌军,敌军…….”崔怀胜被问得面红耳赤,结结巴巴地回答,“敌军向城头放了一阵冷箭,然后拔营了!”
“什么,拔营,拔营去了哪里?”所有人都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七嘴八舌地追问。
“刚才他们佯攻,就是向咱们示威。然后便有一伙敌军向北而去。这次,又是先示威,然后向北,末将命人爬上雕斗观察,发现他们真正的方向是东北!”
“他们去截杀平舒城赶来的援军!”行军参军秦济立刻从敌人的表现上得出结论,“卢、周两位将军危险了。李疯子主动向他们发起攻击,他们无法退回原来驻地!”
“可李疯子为什么还通知咱们一声?他就不怕咱们抄他后路?”刘德馨不相信秦济的推论,皱着眉头质问。
“他不怕!”脸色铁青罗成叹了口气,幽幽地说道。
他不怕,或者说根本不在乎束城里的守军杀出来救援自家袍泽。姓李的从一开始就没把幽州少年们当作平等的对手,虽然众人给了他足够的重视。看透了敌人心思的罗成甚至可以肯定,从昨天上午到现在,博陵军大营里连必要的防备都没做。他们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大摇大摆地休息了一天一夜,然后大摇大摆地去攻击远道而来的援军。
设伏诱敌,挟大胜之威恐吓,通过切断联系的方式困扰,然后又公然羞辱。这一桩桩、一件件的龌龊事都是姓李的刻意而为。他把幽州将士当成了小孩子,想怎么逗弄就怎么逗弄。逗弄出火来后,却轻轻拍拍手,笑着说道:我欺负你了,我欺负你了,你来打我呀,有本事来打我呀……
奇耻大辱!从小到大从未经历过的奇耻大辱。罗成感觉到自己肚子里有把火在烧,浓烟全部憋在嗓子眼却找不到任何途径向外冒。他不想再忍下去了,他再也不能容忍别人将幽州军的荣耀这般践踏。
“也忒埋汰人了这!”刘德馨比罗成还沉不住气,跺着脚骂道。
“要想让人瞧得起,得做些让人瞧得起之事!”罗成咬着牙,低声回应。幽州军听信了人家主帅阵亡的消息,趁机欺负孤儿寡母,本来就不是什么光彩的举动。对方千里迢迢赶回来,以百战名将的身份对付一群初出茅庐的少年,更不会把大伙放在眼里。要想洗雪此辱,幽州军一定要做些别人想不到的事情,比如,开城出击!
“李仲坚有可能就等着咱们出城野战!”秦济见罗成脸色不对,赶紧出言劝阻。眼下敌军人多,守军人少,出城野战胜算极小。并且罗成、刘德馨等人又正处在火头上,很容易着了别人的道!
“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卢将军和周将军两个也被姓李的捉走!”罗成长长地出了口气,说道。“我留下三千步卒,秦长史带领他们守城。其他骑兵和步兵跟我出去吓李仲坚一下,如果战事不利,咱们立刻回撤。相信在腹部受敌的情况下,他也腾不出手来追杀我!”
他的话有一定道理。如果李旭向东北开拔是为了迎头痛击远道而来的援军,他的后背刚好暴露在罗成的长槊下。即便攻击失败,凭着少将军自己的身手也能全身退而退。在没将幽州援军彻底解决之前,李仲坚不可能同时朝两个方向展开追击!
推测出罗成此行不会遭遇太大风险,行军长史秦济点头赞同了罗成的行动方案。大约半个时辰后,束城北门大开,一队队幽州军鱼贯而出,沿着敌人留下的脚印向东北方追去。
罗成亲自领中军在前,刘德馨率领一千五百步卒护在他的左翼。护在他右翼的是一名姓范的督尉,此人出身于幽州范家,自幼和罗成一道习武,彼此之间交情极其深厚。
“让那姓李的看看什么叫做幽并男儿!”雪白的战马上,银甲将军罗成手持长槊,大声呼喊。
“杀!”五千多士卒齐齐地举起刀矛,晨曦中,宛如一朵盛开的钢铁之花。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后,博陵军的后队在大伙视野中出现。显然没料到束城的兵马敢尾随追击,他们的旗帜变得略微有些点乱,但很快便安静下来,快速抢占了官道旁的一块斜坡。
“攻击队形,斜向压他们的左翼!”罗成挥了挥长槊,命令。敌军后队的人数大约在三千到四千之间,少于他麾下所部兵马。如果能趁着李贼的中军没做出反应之前击垮这支队伍,幽州军就有可能推着溃兵前进。
倒卷珠帘。这是兵法上很经典的一式。一旦让敌军的溃兵冲动他们自家本阵,即便是神仙出马也挽救不了一场败局。
武装到牙齿的幽州军如水银泄地,快速排出攻击阵形,大步向前。左翼、中军、右翼,没有后军,没有预备队。对面的博陵也是一样,右翼、中军、左翼,在战鼓的指挥下迎头前进。
双方的鼓点节奏极其类似,都为大隋军中最正规的破阵乐。在鼓声初起的一霎那,罗成甚至怀疑对方不是敌人而是友军。而顺风传来的羽箭破空声很快就将他从恍惚中惊醒,抢在幽州兵马挽弓之前,博陵军率先发动了远程打击。
“一百二十步!”望着遮天蔽日的羽箭,罗成忍不住惊叫。这简直不符合常理!两军交战,一百步左右是开弓放箭的最好时机。大部分士兵都能射到这么远,密集的箭矢可以覆盖战场的局部,让敌人防不胜防。
而一百二十步开弓,大部分弓箭就可能在半途失去力道。即便侥幸击中目标,也很难穿透铠甲。待他们将第二支羽箭搭上弦,敌军已经发起了凌厉的反击。
很快,他就发现了秘密所在。今天早上刮的是北风,敌军处于上坡。虽然山坡并不陡,风力也仅仅能吹动战旗,但这微弱的优势却足可让博陵军的羽箭多飞出十几步。
“举盾,举盾!”队伍的正前方,低级将领们大声呼喝。半空中落下的羽箭大部分都被盾牌挡住,少部分钻过盾牌缝隙,射中了目标。不幸的士卒发出厉声惨叫,在生余死的边缘挣扎徘徊。幸运的袍泽们加快速度向前行,尽量缩短与敌人之间的距离。
“挽弓,挽弓,一百步,仰射!”达到平时训练位置的幽州射手在旅率们的指挥下,将羽箭搭上弓臂,奋力射出。“嗡!”天空中腾起一道灰黑色的浓烟,蝗虫般向敌人扑将过去。对方也快速举起的盾牌,同时将长矛端平,矛尖闪亮刺眼。“叮,叮,叮!”落雨声响做一片,有人倒下,但非常稀少。
博陵军的第二轮羽箭几乎紧接着幽州军第一轮射击而腾空。这次力量更强,覆盖面更广。个别流矢甚至飞到了幽州步卒身后的骑兵脚下,惊得战马不断打响鼻。
“叮,叮,噗,噗!”羽箭射中目标的打击声令人焦躁不安,血腥的味道开始刺鼻。“咚、咚、咚!”输缓而沉闷的鼓声犹如心跳,一下又一下,憋得人喘不过气来。羽箭伴着战鼓得节奏不断升空,不断落下,先是于人群中砸出几点血花,随后,血花渐渐变大,变艳。几点血花连在了一起,融成了一团血泊,越来越浓,越来越深,终于汇流成河。
粗略看了几眼,罗成便对敌我双方的损失了然于心。弓箭战中,人数居多的己方并没占到任何便宜。自己一方吃亏的原因在于既没抢到优势的地形,又被老天捉弄,以至于羽箭的射程和力道都远不如敌人。好在敌我双方的步卒中混有大量的朴刀手,他们手中的盾牌可以护住自己和大部分袍泽。真正的较量要等到长槊手接触那一刻,那时才是决定胜负关键。彼此平素的训练程度和装备优劣瞬间便会分出高下,第一波相互试探的结果也会瞬间决出。
“我军占优势么?”带领着骑兵统筹全局的罗成在心中自问。在与敌人真正交手之前,他相信幽州军的战斗力。一方面出于幽州人的自豪,另一方面出于对麾下这支队伍的了解。而在第一波羽箭落下的刹那,他却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了。风向、地形、羽箭打击开始时间,敌军的将领经验非常丰富,战场上能利用的全部有利条件他都利用到了。而幽州军的将领,包括他自己,却仍然在墨守成规。
敌我双方的士卒还在互相靠近,幽州弟兄试图从侧翼抢到敌军上方,夺回地形上的便利条件。而敌军也在缓缓转身,移动,试图永远保持居高临下的状态。“咚!咚!咚!咚!”鼓声越来越急,敲得人心脏几乎跳出了嗓子眼儿。而号角声也突然加入了进来,“呜呜――呜呜――呜呜——”一声声犹如鬼哭。
“落盾!”在前方指挥右翼步卒的范仲谋突然挥手,喝令。正在为同伴和自己遮挡羽箭的朴刀手们迅速将盾牌拉回到胸前。“加速冲击!”他大声呼喝,随即拉下面甲,斜向上方举起长槊。
羽箭突然停止,天空中又露出了阳光。灿烂的阳光下,两支由长槊组成的丛林突然撞到了一起。整个大地都随之震颤,天空、流云瞬间失去颜色。敌军在后退,罗成欣喜看见自家的初步战果。但他们又拥回来了!借着地势下挤。双方的军阵都被挤变了形,像两辆不幸撞在一处的马车般交叉,重叠。士兵们呐喊着用兵器互相攒刺,互相砍杀。你来我往,各不相让。
敌军又在后退,被幽州士卒们逼得不断后退。敌军的长槊手数量居然没有幽州这边多,导致了攻击强度不足,防守也渐渐疲弱。罗成惊喜地发现了自家优势所在,还没等他将这份喜悦享受多长时间,敌军右翼突然分裂成无数碎块。快速退缩的人群后出现了一排巨盾,间隙可以容纳博陵军弟兄通过,却把扑上来,不熟悉这个阵型变化的幽州军长槊手牢牢地挡在了外边。
长槊击打在巨盾表面,咚咚有声。盾牌和盾牌的缝隙之间,一根根木矛探了出来,封堵住了幽州军前进的可能。随后,敌阵的边缘突然向前压,弯曲,数百刚才躲在后方没有出击的生力军兜上来,将幽州军的阵型生生压弯。
敌军的长槊手不是少,而是分成了几个层次!发现问题所在的罗成想给右翼一些指导却已经来不及。眼睁睁看着敌军右翼变成一把镰刀,不断地收割走幽州弟兄们的生命。
酒徒注:累死我了,吐血中。

   第七卷 逍遥游 第二章 展翼 (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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饱读兵书的罗成认得敌军所变出来的战阵。那是兵书上的一个非常经典的步卒阵列,正式名称为“倒雁行”,久经沙场的老兵们更喜欢唤其做“夺命鬼剪”。一旦横纵两条队列形成剪刀样的夹角,对方除非用尸体把三角形缺口填满,否则根本不可能将其攻破。
在平素操练时,幽州军也能摆出此阵,并且摆得远比博陵人整齐。但到了真正的沙场上,他们却像根本不认识那该死的阵型一般,成队成队地扑进“夺命鬼剪”中间,然后一波波地被敌军用长槊捅翻,变做冰冷僵硬的尸体。
血雾飞散,战场上方的风渐渐有了颜色。透过淡粉色的风,罗成看见自家的一名旅率带着百余名弟兄冲进了“剪刀口”。那名勇敢的旅率用长槊挑开了敌人的致命一击,没等他来得及还手,斜向一道冷风袭来,吹破皮甲、吹破衬袍,从肋骨一直凉到小腹。倒霉的旅率惊诧地低下头,刚好看见一团暗红色的槊缨。“噗!”长槊快速拔出,血一下子便将槊缨重新染成殷红。“啊―――”来自幽州的旅率发出一声惨叫,捂住肚子蹲了下去。
同一瞬间,数十名幽州士卒交替着倒地。少数命好者当即身死,大多数伤者却仍心存奢望,徒劳地用手指去堵身体上的伤口。伤口处的血却越捂越多,越捂流得越快,冲破手指,淌满手掌,溪水一般染暗整个山坡。
“变阵,变阵。退后变阵!”罗成看得肝胆欲碎,声嘶力竭地叫嚷。身边的传令兵举起号角,尽力将主帅的命令表达清晰。“呜呜――呜呜-呜呜—”角声透过喊杀声送往战场上每个角落,但正与敌人死斗的幽州军右翼却根本没听见。
角声距离阵前太远,而博陵军的鼓声又敲得太急。“咚、咚、咚、咚!”伴着冷峻,犀利的鼓点,博陵士卒不断地出槊,拔槊,拔槊,出槊,每一槊都让夹在两支队伍之间的幽州军厚度变薄一层。不过是数息的功夫,最靠近他们的数百幽州士卒已经只剩下了数十。而这些还能站着的少数幸运儿再也不敢向前冲,孤零零地站在一大堆袍泽的尸体中间,目光茫然且无助。
“盾牌手,上前二十步,方阵。抵住长槊手背后。弓箭手,盾牌手身后准备。有胆敢后退者,射杀!”统帅右翼的幽州将领范仲谋拔出横刀,大吼大叫。他从来没打过这么窝囊的仗,从来没有。明明再向前突四十步就能与敌军错开,明明错开之后,就可与敌军站在同样的高度,夺回地形优势。明明胜利就在眼前了,幽州士卒的人数比对方多,军容也比对方齐整…..
五百余名手持巨盾的幽州军踏着袍泽的血迹向前,顶向前方的剪刀口。
他们堵住了长槊手们的退路。
“啊――!”被堵住退路的长槊手们发出绝望的大叫,仿佛在抗议主将的残忍,又像是在朝敌人示威。他们嚎叫着冲进了红色的钢铁丛林中间,一只接一只,宛若飞蛾投火。
生命之火一闪而灭。夺走无数幽州士卒生命的“鬼剪刀”却顺着山坡缓缓地推了下来,不急不徐。
手持巨盾的幽州士卒们能看见越来越近的槊锋,银亮银亮的,尖端处还挂着血珠。他们也不能退,如果在敌军的威逼下退后,就会把没有任何防护的弓箭手暴露在对方的长槊之下,整个右翼就可能瞬间崩溃。
这个责任,谁以担负不起。
那缓缓靠近中的寒光就像魔鬼的牙齿,令人不敢直视。几个位置靠前的幽州士卒悄悄地将脚跟向后挪了挪,企图拉远自己与死亡的距离。仿佛心有灵犀般,整个盾阵整体向后移动,先是一点点,然后是一寸寸,随着敌军越来越近,后挪渐渐变成了大步后退。
“站住,站住,少帅在看着咱们!”范仲谋抹了一把汗,呼喝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刚才他想出来的应对策略是,先用盾牌手顶死雁行阵的正面,然后派弓箭手来一次仰射。可敌军和自己人之间的距离只剩下的十余步,仰射的羽箭很难命中目标。改做平射的话,先被射中的可能是挡在弓箭手身前的自家弟兄。
范仲谋不知道该怎么做才算正确,平素学过的那些阵型一个接一个快速从他心头滚过,却无一合用。他握刀的手开始发抖,发抖,接着,颤抖停止,整个身体刹那间硬起来,被刻骨的阴寒所充满。
“呜呜――呜呜――呜呜!”救命的号角突然从背后响了起来,令范中谋先的身体先是一僵,然后差点瘫倒。
“卢方远向前,带人补盾牌手左侧。傅杰带人堵右侧,所有人,与盾牌手成横队!”从号角中得到提醒的他大喊大叫,唯恐命令不能被下属听到。
笨蛋,原地用横队稳定阵脚,等待左翼杀过来汇合!传完将令的罗成气哼哼地将号角丢还给身边的亲兵,两眼血红。
从敌军开始变阵起到他将命令送抵范仲谋耳朵的那一刻,总计才过了不到半柱香时间。但就在这短短半柱香时间内,就有四百多条生命被督尉范仲谋生生葬送掉了。“真不该让他独当一面!”罗成恨恨地想。“但在遇到真正的对手之前,谁又能发觉范督尉是个纸上谈兵的庸才?!”
变成最简单横阵的幽州军右翼依旧挡不住对手的攻击,被逼得节节后退。无论将领的应变能力和士卒的训练程度他们都无法与对手相比较。那些博陵人在百战老兵的带领下,一波又一波呼啸而来,攻势宛如潮涨。而列阵坚持的幽州弟兄就像沙子垒的堤坝,三下两下便裂开了缝隙。
惊惶失措的幽州弓箭手松开弓弦,将羽箭像蝗虫般射向半空。有的射中了敌人,有的落在了自己人头上,给敌我双方造成了巨大的伤亡。没有盾牌遮挡的长槊手们不得不躲闪,他们的身体刚刚挪,敌军便借此突了进来。几名博陵甲士一手提刀,一手持盾,冲到幽州弓箭手当中,如狼入羊群。
督尉范仲谋亲自杀到了第一线,他武艺高强,手下几乎无一合之敌。但个人的勇武却无法遏制住整支队伍的颓势。很快,他所在位置便成为了一个突前点,越来越多得博陵甲士靠过来,前、左、右三个方向朝他发起攻击。
忠心耿耿的亲兵横扑上前,用身体挡住刺向范仲谋腰间的槊锋。杀红了眼睛的范督尉横刀急挥,将刺入袍泽身体的槊头一刀两断。“呀!”他怒吼着,挥刀向距离自己最近敌人砍去。那名博陵军小卒却不肯与他硬拼,将断槊向范仲谋脚下一丢,然后快速退入同伴的保护范围之内。
六、七杆长槊刺过来,逼得范仲谋左躲右闪。“来人!”他大声命令,“来人,跟我上,杀光他们!”身后却再没有回应。敌人的目光中充满笑意,仿佛在嘲笑他不会用兵,有勇无谋。冰冷的槊锋再度刺过来,槊尖上的光芒寒得令人绝望。
“结束了!”范仲谋惨笑。他是幽州男儿,知道用什么方式洗雪自己的耻辱。一根长槊刺中了他的护胫,没能穿透熟铁和厚牛皮。他跟跄了一下,身体借势前扑,刀光横扫。
“叮、叮、叮”几根槊锋应声而落。范仲谋的身体也失去平衡,重重地摔在山坡上。躺在血泊中的他闭上了眼睛,等待着解脱的那一击。数息之后,却没感觉到痛,只是被身边的血腥气熏得隐隐做呕。
博陵军在后退!惊喜交加的范仲谋睁大了眼睛。看见原本统领左翼步卒的刘德馨从自己的身体上跳过,带着百余名弟兄将敌人的阵型硬生生顶出了一个坑。紧跟着,另一伙弟兄架起他的肩膀。
“杀,让我杀上去!”范督尉疯狂地叫喊着,满脸是泪。“杀上去,让我杀上去为弟兄们报仇!”他的呐喊声渐渐变低,渐渐变成嚎啕。
“少帅让咱们顶在这!收拢你麾下士卒,拖住敌军!还有转机!”左军统领刘德馨一边带领着死士们与敌人脱离接触,一边大声喊道。
“转机?在哪?”脸上被血和眼泪弄得红一道白一道的范仲谋惊诧地问。
“别废话,拿起你的刀来!”刘德馨将一把刀塞入了范仲谋手中,顺势将他的身体扯正。
“还有转机!”抓住救命稻草的范仲谋大步跑向自家士卒。那些人都是先前被敌军打散了的,现在刘德馨又帮忙将他们重新收拢了起来。“还有转机,咱们坚持住,将敌人钉死在这!”他大笑,血泪满脸。
他知道转机在哪了。就在刚才他与敌人拼命时,少帅罗成已经将骑兵扯向了战场外围。博陵军杀人杀得太畅快,整体的位置已经由缓坡中央移动到缓坡边缘。只要左右两翼并拢在一起的幽州军能缠住敌人,不给对手彻底突破的机会。半柱香时间内,少帅所带领的骑兵就能迂回到敌人侧后。
到那时,一千五百名骑兵顺着山坡雪崩般卷下来,绝对可以将眼前这伙天杀的博陵人生生撕成碎片。
酒徒注:这两天有点事情处理。更新放慢。下周一开始努力。

   第七卷 逍遥游 第二章 展翼(七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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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幽州少帅罗成是个身经百战的老将,他定然不会在与敌军遭遇后,立即挥师上前一决生死。多年的行伍经验会告诉他,眼前这伙敌军是有备而来。无论在底层将领对周边地形的熟悉程度上,还是于普通士卒的体力方面,都不是他麾下那支已经赶了半个多时辰路的疲敝之师可比。
如果幽州少帅罗成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在初次试探受挫后,也会瞬间失去对获取胜利的信心和勇气。那样,整支幽州军便可以及时后撤,虽然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战局却未必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但上述两个条件,都与罗成无关。他虽然自打八岁时起就被父亲抱在马前亲临战阵,单独指挥一支军队与名将沙场较技的机会却不多。突厥狼骑勇则勇矣,在战略战术方面的造诣与中原军队相比却是一个在谷底,一个在云端。况且即便突厥人真的派遣阿史那却禺、阿史那骨托鲁这样的名将前来挑衅,罗艺岂敢让一个方及弱冠的娃娃领军迎之?
但是,能够让父亲将完整的一支军队放心地交付在手中,罗成自然也非一个庸碌之辈。他不仅武艺出众,兵法方面的造诣远在普通少年之上。校场竞技,步兵、刘义方这些前辈将领已经不是他的对手。纸上演兵,秦雍、卢楚这些老行伍也要甘拜下风。每一项成功的背后必然隐藏着无数汗水。而连续多年坚持勤学苦练的人,心智之坚定又岂是寻常纨绔子弟可比?
因此,在两军相遇之初,尚嫌稚嫩的罗成轻而易举地便被博陵军的伪装所骗了过去。在两军交手之后,心高气傲的少年又急于挽回败局,犯下了第二个错误。
每个失误都不算大,但连续的两个失误却足以葬送一支军队。特别是在这支军队在陌生的土地上与陌生人作战的情况下,罗成的疏忽与骄傲,已经将麾下弟兄们推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几乎就在他将骑兵扯向战场外围的同时,一直耸立在博陵军本阵正后的那杆悄悄地降了下来。然后,几乎没引起幽州军任何的注意,另一杆黑色的大纛陡然升起。黑得如无星无月子夜般的旗面上,一个猩红色的“李”字迎风飘摇。
“呜――呜――呜!”博陵军的角声急转高亢。先是短短的几声,犹如银瓶乍破。然后是冰河解冻,大江决堤。数十支号角以同一种节奏发出怒吼,慷慨、豪迈、顾盼雄睨。“呜-呜-呜”“呜――呜――呜”仿佛乳虎出谷的第一声狂啸,又像巨龙出渊后的欢快长鸣。
伴着高亢的角声,激战中的博陵军大阵又是一变。两支斜向支撑的“燕尾”前端渐渐合拢,后端渐渐扩大,在给敌人制造着难以承受的伤亡的同时,一分为二。两列纵队就像两根长槊般遥相呼应,捅得幽州军节节后退。而就在这两杆长槊的正中间,一个方方正正的攻击阵列轰然出现。
这是幽州军非常熟悉的方阵,整整齐齐,四平八稳。但这又是幽州军非常陌生的一个方阵,因为在马匹相对便宜的幽州,谁也不会用造价昂贵的铁甲来武装步卒。但此刻走在博陵方阵最前方的,却是两排头顶铁盔,身穿铁甲的重装步兵。或者是三排乃至更多,幽州弟兄们看不清楚,只能看到前排步卒们手中的厚背大砍刀。刀面比大隋军中标准横刀宽上三寸,刀身长了足足半尺,冷森森明晃晃,缓缓移来如同一座正在行进的刀山。
刀山缓缓前推,速度并不快,却让精疲力竭的幽州军感受到了巨大了压力。有士卒用冷箭射向了重甲步兵,被对方用盾牌一挡,“叮!”地一声碰飞了出去。受到偷袭的博陵重甲看都不看,包铁战靴踩上箭杆,轻而易举地将其踩成了两段。
敌我双方依旧在博杀,但注意力显然已经被前进中的方阵吸引了过去。明眼人谁都明白,一旦那个方阵推近到最前方,场中的战局就要背其所左右。但谁也无法让方阵停下来,幽州军不能,博陵军不会。
“咱们上当了!”范仲谋在第一时间发觉了形势的不对,哑着嗓子向身边的同伴提醒。
“无论如何,都得坚持到少帅兜回来!”刘德馨抹了把脸上的人血,森然说道。他不但看见了敌阵的变化,而且看到了敌阵后傲然挺立的黑色战旗。旗面上的那个斗大的“李”字,早已说明了一切。
今天大伙的对手就是李仲坚本人,怪不得博陵军能把普普通通的步兵战阵变幻出这么多花样!而输在李仲坚手上,刘德馨并不觉得委屈。他、范仲谋、乃至罗成都可谓初出茅庐,对手却已经有着五年以上的作战经验,于生生死死之间走过了无数个来回!
眼下对幽州军而言最关键的问题便是他们能于对方的正面攻击下坚持多久。即便博陵人中有少量的重甲步兵的存在,罗成所率领的幽州轻骑依旧占据攻击力度和速度上的优势。如果他能及时地抢占有利位置并从博陵人侧后发起攻击的话,李仲坚即便能取得最终的胜利,损失也必将惨重到无法继续对幽州军尾随追击的地步。而罗成却可以带领轻骑快速退走,回到束城坚守不出,进而把整个河间郡的战局拉回昨天的僵持当中。
李旭却不会给幽州人任何机会。在处理与朝廷、豪门之间的关系时,他略显木呐,迂阔。在两军争雄的疆场上,他却对战局的敏感性却非常人所能及。快速向罗成所在的方位望了一眼,他算定了此战的结果,断然挥下了令旗。
“呜――呜――呜!”角声变得更急。“咚、咚、咚!”催战的鼓声也愈发激昂。走在重装步卒正中央的张江听到了鼓点声中传来的攻击信号,扯着嗓子大喝了一声,然后立刻拉上了面甲。
“前进,挡路者,死!”几名大嗓门亲兵齐声重复,将张江的命令传遍整个方阵。重装步卒的行进速度立刻加快,顺着自家兄弟用身体支撑起来的长廊,踩着先行者的血迹,大踏着步,一步步逼向满眼惊诧的敌军。
“准备――”跟在张江身后的郭方一时还不能适应角色的变化,紧张得嗓子发干。他出身于流贼,打惯了一击而走的袭掠战。像今天这样在步下与正规军硬碰硬还是首次。当然,黄河南岸与瓦岗军交锋的时候不能计算在内,瓦岗众人数虽然多,装备和单兵战斗力却远不如大隋官军。包括眼前这支不算太正规的幽州兵。
听着张江的号令,走在重甲步兵后的轻甲士卒斜向上举起了手中的投矛。这是从原汾阳军中继承下来的装备,重铅混铁为锋,拓木为杆。长度和重量不及步兵槊,造价也十分低廉,但用于近距离肉搏却是比弓箭还方便的利器。
“投!”眼看着张江所带领的重甲步卒就要和敌阵亲密接触,郭方重重地将手臂前挥,一百多杆投矛呼啸着升空,掠过王须拔等人的盔缨,然后一头扎进了幽州军中。
“碰!”“碰!”“噗!”“噗!”投矛入体的声音令人不忍猝闻。单薄的步兵轻甲被高速飞来的铅刃像捅纸一样捅破。随后,铅刃捅破皮肤,砸断肋骨,穿透五腹六脏,顺着士卒们的脊背透出来,将他们牢牢地钉在地面上。
飞来的横祸面前,幽州军几乎无法做出有效反应。少数身手敏捷者勉强举了一下横刀,只能让投矛射入身体的角度偏上一偏,却无法改变最终的结局。极个别武艺高强的伙长、队正提起木盾挡在身前,凌空飞射而来的投矛居然将木盾直接击裂。矛杆顺着盾牌上的缝隙深入逾尺,几乎是贴着目标的胸口才勉强停了下来。在生和死边缘徘徊的一遭的幸运者们吓得立刻丢掉盾牌,头也不回地向后跑去,连看一眼身边袍泽的勇气都没剩下。
“预备――投!”郭方快速举起第二根投矛,带领身边弟兄们向敌军掷去。不到二十步的距离上,他几乎能看见目标被击中后的惨状。被打懵了的幽州人抱着脑袋,在同伴的尸体上蹦来跳去。那样子要多狼狈有多狼狈,那哭声要多哀伤有多哀伤。但是郭方心里没有任何怜悯,他是上谷人,家里去年刚分到的良田和房子全在易水边上。如果幽州军赢得了这场战争,像他这样级别不够高,名声不够显的将领会重新变得一无所有。
除非他打定主意重新去当流寇,继续过那种四处遭人白眼且朝不保夕的生活。但李旭已经让他领略了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像很多搏陵军将领一样,尝试过了受人尊敬和衣食无忧为何种滋味的郭方很难再回头,也没有重新受一次苦的勇气。
为了保住自家的那几十亩水浇田和刚刚盖好的宅院,郭方只能对敌人痛下杀手。他读过的书很少,所以心中没有李旭所面临的那些羁绊。对于一个土生土长的上谷人而言,远道而来打劫的幽州人就是外寇。虽然他们身上也穿着大隋戎装,嘴里说着和自己同样的语言,但骨子里却和塞外胡族没什么分别。
连续三波投矛让幽州军充分领教的恐惧的滋味。在挡无可挡、避无可避的死亡威胁面前,任何激励的话语都显得苍白。刘德馨和范仲谋两个想尽一切手段来稳定阵脚,麾下弟兄却非常不争气地快速后退。非但普通士卒像没头苍蝇般乱跑,一些队正、旅率也不敢再站立于投矛的打击范围内。而博陵军却得势不饶人,整个方阵快速逼过来,顺着投矛砸开的缺口快速前推,势入破竹。
第三波投矛掷出后,郭方用腰间拔出了横刀。他身边的轻甲步卒们也学着上司的模样,双手握住刀柄,跟在开路重甲之后大步前进。脚下的地面已经很滑,不断有身负重伤的幽州人从血泊中探出胳膊,向他们请求怜悯。博陵士卒却不肯停留,甚至连低头给对方补一刀的事情都无暇去做,只是大步向前,向前,不断地向敌阵核心突入。
重甲步卒很快与幽州军接触。刚刚遭受了连续几轮打击的对手根本无法保持阵型,只能依靠个人的勇武与整队的博陵军支撑。在娴熟的配合下,个人的力量显得那样微不足道。顽抗者就像狂风暴雨中的几颗野蒿子般顷刻之间就被扫倒,混同为地面上的尸体。博陵军包着铁皮的战靴毫不犹豫地从尸体上踩过,留下一路哀嚎,一路狼藉。
几名对战局感到彻底绝望的幽州士卒大喊扑向博陵军阵。试图用生命为自己的袍泽赢得后撤的机会。他们两眼血红,就像被逼到绝路上的野狼。他们心中充满了悲愤与不甘,脚步却无比地坚定。横刀击打在博陵士卒的盾牌上面,砍出一串又一串火花。火花瞬间黯淡,生命之火也随之向天空飘去。飘在半空中的灵魂可以清晰地看见自家军阵已经向中间凹进了二十余步。
先前令人畏惧的燕尾阵此刻已经彻底与方阵融合到了一处,变成了一个砸向幽州军手臂。方阵为拳头,纵阵为胳膊。而在这个犀利无比的铁拳最后,是博陵军坚实的肩膀。可以抵挡一切风雨的肩膀。
负责协调全军和侧后防御的李旭指挥着一千多名步卒,用长槊组成了一个弧形阵列与“拳头阵”的尾段相接。如果罗成带着骑兵绕得距离不够远,贸然冲过来将刚好与半圆形钢铁丛林接触。如果罗成带领骑兵绕向更高处,在他杀过来之前,负责拖延时间的幽州步卒已经损伤殆尽。
一直关注着战场变化的罗成心急如焚。他不是不想加快速度,但看似平坦的山坡却远比他想象中难走。在生满碧草和野花的山坡上还有数以千计,深不逾尺,粗仅三到五寸的小坑。马速稍微加快,就有弟兄们从鞍子上栽下去。折了腿的坐骑发出凄厉的哀鸣,与远处的喊杀声遥相呼应。
罗成知道自己上当了。这片山坡是被人处理过的,狡猾的敌将早就选好了战场。可敌人分明也是刚刚赶到的,怎么有时间挖陷马坑。是谁帮助了他们?谁为他们预警了幽州军到来的时间?
缺乏实战经验的罗成当然不会想到,他今天的所有反应,都落在对手的预料当中。早在束城守军第一次被惊醒之前,李旭已经带着博陵精锐出发。为了充分地迷惑敌军,他在出发的同时,向城墙进行了一次佯攻。随后,在束城通往平舒的必经之路上为罗成布置好陷阱。
第二波,也是罗成作为猎物追杀的那一波博陵士卒为军司马赵子铭所带,于半个时辰前,刚刚从李旭等人身边走了过去。从那一刻起,猎人和猎物的角色完全对调。四千博陵精锐以逸待劳,紧紧地咬住了疏忽大意的入侵者。
留给罗成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在博陵军的猛烈打击下,幽州步卒很快就坚持不下去了。两名核心将领身上都挂了彩,全凭个人勇武和亲卫们的忠心才勉强没有变成刀下之鬼。即便这样,他们也不认为自己能坚持到迂回部队的及时出现,之所以苦苦挣扎,完全是出自武者对名誉的珍视。
“老六!”范仲谋挥刀砍翻一个退下来的幽州逃兵,带着哭腔大喊。他与刘德馨都是军中老将的子侄,从总角时玩到大,私下里一直以排行相称,只是在军中才呼喊彼此的表字。
“三哥!”刘德馨的声音也很沙哑,呼吸之间满是绝望,“你下去吧,找机会鸣金通知少帅,别再想着捞回来了,赶紧带骑兵脱离战场!”
“不,你下去,今天战败过不在你!”范仲谋低声哭喊,“是我先失了方寸,连累了大伙。你赶紧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说话之间,被他和刘德馨用督战队逼上去的弟兄们又快速退了下来。有的人一边退一边大声讨饶,唯恐两位无情的将军命人向他们挥刀。有人则装做看不见范仲谋和刘德馨,尽力斜向跑,避免与督战队发生意外接触。
“你下去吧,你兵书背得比我熟,将来报仇的机会大!”刘德馨笑了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然后拎着刀,刀尖直指隆隆而来的博陵重甲。“弟兄们,杀一个够本!”他大喊,面目狰狞如鬼怪。
“保护刘将军!”范仲谋不知道从哪来了勇气,突然伸出腿,一脚将刘德馨踹了个趔趄。趁着同伴一愣神的功夫,他大步窜了出去,舞刀如风。
“与少帅一块撤回去,告诉我爹,我没丢他的脸!”范仲谋一边前冲,一边大喊。身体就像一道闪电,掠过曾经开满鲜花,长满碧草又被人血染得火红的山坡,重重地砸在了博陵军的刀锋之中!
移动中的刀丛微微停滞,然后快速绽放出一团殷红。
殷红色的血雾快速散开,快速变淡,耀眼的阳光从碧蓝碧蓝的天空中射下来,四野风景艳丽如画。

   第七卷 逍遥游 第二章 展翼(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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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哥!”望着范仲谋消失的方向,刘德馨放声惨号。他没想到平素看上去文文弱弱的范三哥会主动求死,如果他撤出战场,凭借范家父辈对虎贲铁骑的贡献和范家在幽州的势力,没有人会真正地治他战败之罪。况且兵败的错误不能完全由范仲谋来负责,从一开始,整个幽州对形势的判断就过于乐观。他们以为河间百姓会赢粮而影从,结果河间百姓却将他们视作贼寇。他们以为博陵军留在六郡的全是老弱病残,结果对方的战斗力比幽州军还强悍。他们以为李仲坚死了,结果李仲坚不但活得好好的,而且不顾身份地转到河间来“欺负”一群后生晚辈。
两军阵前不是讲道理的地方。这里只有胜败,没有对错。博陵军的攻势只为范仲谋的死略为停滞了一瞬,旋即又继续展开。身披铁甲的前排步卒在行进中拉大和同伴之间的距离,为身后的袍泽留出空隙。只有轻甲护身的步卒们快速从军阵的缝隙中涌出,就像一股股突破冰层的春水。
只是,这股股春水都为红色。每一股,都要以幽州人的生命作为引子。他们在重甲步卒的前方快速凝结成一把把刀锋,在各自队正的率领下,锐利地刺进幽州人已经崩溃的阵型里。
“结阵,向我靠拢,结阵后撤!”同伴的血快速洗去刘德馨眼里的哀伤。现在还不是为朋友哭泣的时候,如果任由事态发展下去,没有人能逃离生天。身为虎贲铁骑老将的父亲曾经一遍遍地告诉过他,战场上死得最多的人往往是背后受到致命一击,在强大的敌军面前,你表现得越懦弱,往往活下来的机会越渺茫。
大多数士卒不再理睬刘德馨的招呼,但范、刘二人的亲兵都毅然站在了刘德馨的身边。他们的责任就是保护主将,如果主将阵亡而自己逃回,非但最后难免一死,家中的父母兄弟都会在人前抬不起头。
凭着这少数勇悍者,刘德馨匆匆布置了一个方阵。不敢与杀过来的敌军接战,而是互相保护着,慢慢后退。两小队博陵军先后扑上前,都被方阵硬生生地顶开。从附近逃过的其他幽州人见到方阵的效果,立刻停下脚步,围拢在方阵四周。在刘德馨的协调指挥下,这个战团越滚越大,越滚越结实,仿佛洪流中的一块巨石,艰难地维持着自身最后的尊严。
“***!”领军冲击的郭方很快就发现了刘德馨所在位置,大声骂了一句。他非常愤怒,却没有立刻带人展开攻击。对方的主将虽败不乱,显然是个经受过正规训练的将门子弟。这种人的身手通常不会太差,贸然冲上去,郭方知道自己打架打出来的那些三脚猫功夫未必占得了上风。
但他却不肯让已经入口的肥肉眼睁睁地退走。追随着李旭四处冲杀的这两年,郭方学会了许多破敌之策。他记得其中几式,刚好可以照搬照抄。“收集步槊,收集步槊!”他举起横刀,大声命令。随后弯下腰,从敌人的尸体旁捡了一根长槊在手。
几百根被幽州军丢弃的步兵长槊立刻落到了博陵人手里,作战经验丰富的士兵们斜举长槊,借着土坡的高度快速前冲。“投!”在敌军惊诧的目光中,郭方冷笑着下令。一丈八尺长的步槊迅速升空,裂破空气,重重地砸入敌军方阵。
作为投掷兵器,长槊显然没有博陵军配备的那种铅首短矛攻击效果好。但是,郭方所看中的却不是长槊的杀伤力,而是其对后退中的敌人所产生的破坏作用。大部分长槊在落入幽州人队列中后都失去了重心,横七竖八地落在了士卒们脚边。小部分命中目标,将倒霉的幽州人钉翻在地。
完全靠与对手互相支撑才能掌握平衡的幽州士卒登时大乱。为了不被博陵人从背后追上来砍死,他们只能倒着后退。而落在脚边的长槊刚好做了绊马索。霹雳吧啦,被槊杆绊住脚踝的士卒倒下了一大片。他们的袍泽却保持着后退的速度,战靴毫不停留地向倒地者身上踩来。
没有人愿意被活活踩死。即便最勇悍的燕赵男儿也不愿意。刘德馨费劲力气组织起来的方阵瞬间土崩瓦解,郭方麾下的弟兄看准时机,呐喊着杀进军阵。
“卑鄙无耻!”刘德馨大骂。举起横刀,准备与冲上来的博陵士卒拼命。更卑鄙的事情却发生在下一刻,诡计得手的郭方不知道从哪里捡了把大弓,搭上羽箭,嗖嗖嗖接连不断向他射来。
刘德馨磕飞了第一支羽箭,转身用横刀挡开一名博陵小卒的必杀一击。没等他杀死对手,第二支羽箭又射到了身边。他不得不分心去闪避,第二名杀过来的博陵小卒却看准机会,挥刀向他的腰间横扫。
有名幽州亲卫以生命为代价替刘德馨挡住了敌军的攻击。未能得手的博陵小卒立刻跳开,身形骠疾如猿猴。闪开了羽箭偷袭的刘德馨还没站稳脚跟,第三把横刀,第三根羽箭又同时杀来,夺走了他身边另一名侍卫的生命。
成队的博陵士卒杀向了刘德馨,彼此相互配合,有人一击不中,立刻退入同伴的保护范围内。他身边的袍泽立刻闪身出击,将攻势保持得源源不断。从个人武艺修为上看,刘德馨和他身边的亲卫明显高于对方。但在彼此之间的配合方面,他们照着对方差了不止一点半点。
就像剥笋一般,忠勇的幽州亲卫陆续含恨倒下。而飞射向刘德方身边的羽箭和疾砍向他身边的刀光却源源不断,无止无休。铁打的人也有疏忽的一刻,就在刘德馨忙着对付冷箭时,一杆步兵长槊突然斜刺过来,直奔他的大腿。锐利的槊锋轻松地将护腿甲刺穿,在他的腿肚子上留下了一个透明窟窿。
“保护将军!”幽州亲卫拼命上前,抱着脸白如纸的刘德方向阵外逃去。这回,他们再也顾不上且战且走了,而是于溃军中胡乱杀开一条血路,无论对方是敌军还是自家来不及躲避的同伴。很多没死于博陵军之手的幽州士卒被自己人出其不意地砍倒,跌在血泊中,翻滚哀嚎。
前后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两个负责正面防御的幽州军将领一死一伤。
幽州人的士气急转直下。虽然有个别勇悍者依旧舍死忘生地试图以螳臂当车,大部分士卒却失去了继续战斗的勇气。
他们在博陵军的方阵面前像受了惊的野兔般逃散,唯恐逃得慢了就变成刀下之鬼。博陵军尾随追击,丝毫不给敌人喘息的机会。郭方所率领的轻甲步兵已经全部从重甲步兵的身后冲了出来,直接插进了幽州溃卒造成的缺口中间。他们手中的兵器和身上的铠甲看上去并不比对方精良,但攻势如虹,挡者披靡。
跟在方阵之后的两个长条纵列也开始变化,在低级将领们的指挥下,他们迅速分解成一个个小队,从重甲步卒的身边绕过去,追杀失去斗志的幽州军。
很多幽州士卒背后中刀,伤口从肩膀一直裂到腰部。郭方踩着这些人的尚未断气的身体前进,心中不带任何怜悯。他需要保证攻击的持续性,敌阵还没有被完全穿透。只有将阵列后方那杆将旗砍倒,才能达到彻底瓦解对方士气的目的。一旦让对手找到反扑的机会,博陵军的损失将成倍的增加,甚至会丢掉前面取得的所有成果。所以,他不敢停下来,也不敢心怀慈悲。
几名逃不动的幽州兵返身抵抗,郭方一刀撩过去,将对方刺来的长槊撩向半空。不待对方发出惊呼,他反手一刀,从肩胛直砍到胸口。眼看着红艳艳的血顺着刀口喷射出来,将面前的所有风物染得火一般红热。“刀来!”他大喝,将对手的尸体和卡在骨头缝隙中的横刀一并踢飞,重重地砸进另一名亡命者的怀中,将此人砸了个滚地葫芦。
两名博陵士卒冲过去,挥刀砍断倒地者的脖颈。一名亲卫冲上前,将自己的横刀交给郭方,然后低头在敌军的尸体上收集兵器。攻守双方都出身于大隋边军,因此兵器的制式几乎一摸一样。很快,亲兵就收集了一大摞横刀,抱在怀中,随时准备给郭方提供支持。
又一名敌军转身拼命,横刀泼出一道闪电。郭方从尸体堆上跳开,然后踢起一根断槊,扰乱对方的视线。紧跟着,他快速前跳,横刀于半空中力劈华山。对手抵挡,兵器被击断,郭方的横刀中途转向,砍进了他的脖子。
不远处,几名试图顽抗的幽州军见到郭方凶神恶煞般的模样,吓得丢下兵器,伏地大哭。
刀光依次扫过去,将哭声与生命同时切断。
“刀来!”郭方扔掉已经砍出豁口的横刀,大声呼喝。他自己都不知道今天砍废了多少把刀,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杀了多少人。他已经彻底地迷失在了杀戮的快感当中,带着自己身后的弟兄,如醉如痴。此刻在他们心中,时间早已经停滞,周围的喊杀声也渐渐变成了一种非常特殊的旋律,像传自远古的军乐,宏大、高亢、不带一丝哀伤与低婉。那是生命和死亡的旋律,在人血涌成的雾气中间,生命如歌,死亡亦如歌。陶醉于旋律中的人感觉不到恐惧,感觉不到疲惫,甚至感觉不到刀锋砍入肢体的疼痛。他们大叫,怒吼,狂笑,将自己的身心混同于沙场旋律中,让敌人在眼前哭喊、颤抖、求饶。
但他们不想饶恕任何敌人。是敌人趁他们不在家的时候闯了进来,让他们的妻儿老小受到恐吓。是敌人趁他们不在家的时候打碎了他们的家门,推翻了院墙,放火烧毁了他们的房屋。是敌人趁他们不在家的时候掠走了他们的粮食、家产,收割了他们的庄稼,让来年的生活变得艰难,让幸福的希望成为泡影。
这一切必须付出代价,无论劫掠者塞外还是塞上。无论对手姓杨、姓李、姓阿史那还是姓罗!
一名已经倒在地上的幽州士卒抱住了郭方的双腿。“饶命!”他大声呼喊,眼泪顺着两腮滚落,掉进殷红色的血泊中间。他不是为自己求饶,身上的伤口已经证明了他很快就会死去。他是为了在博陵军刀前惊惶失措的袍泽们,那里边可能有他的邻居,朋友,或者兄弟。
郭方快速弯腰,将刀锋捅向求饶者的喉咙。在那一瞬间,他恢复了清醒,并且清楚地看到了对方那尚显稚嫩的脸。也就是十七、八岁的模样,胡子刚刚从嘴唇上方生出,喉结还不明显。
他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心肠开始发软。但仅仅在一霎那之后,无情的刀锋又快速落了下去,割断了求饶者的血管。“你不该来的!”像是跟对方解释,又像说给自己听,郭方喃喃地道。然后,抬起头来,仰天狂呼:“杀散他们,让他们记住今天!”
“让他们记住今天!”博陵士卒齐声怒吼。只要把敌人打痛了,才能保护自己。他们都是百战老兵,很多道理不用别人教。
挡在博陵军正前方的幽州队列彻底溃散。很多人都在逃,却没有固定方向。指挥着重装步卒的张江缓缓推进到罗成留在军阵中的将旗边,当着很多幽州士卒的面把旗杆砍倒,把将旗取下来,当作斗篷披在肩膀上。没人敢上来阻止他,幽州人的彻底被杀怕了,宁愿接受屈辱,也不愿意再与博陵军拼命。
“列阵、右前、方推进!”下一瞬间,披着幽州战旗的张江,举起已经砍出无数豁口环首大刀,刀尖直对罗成所在的半山坡。他的命令很简短,并且略显含混。但所有重甲步卒都听明白了,在敌军和自家弟兄的注视下齐刷刷转身,如同一块滚动前行的岩石般,隆隆地向幽州骑兵的侧翼夹了过去。

   第七卷 逍遥游 第二章 展翼 (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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铺满野花与碧草的山坡此刻正被热血所滋润。终于成功迂回到博陵军侧翼的幽州轻骑在少帅罗成的指挥下向李旭所坚守的阵地发起了潮水一般的攻击。穿过对手精心布置的障碍后,几乎没有经过任何调整,他们就直接开始进攻,扑火的飞蛾一般,一个接一个撞到了蓄势以久的长槊丛林中。
生命灿烂如春日之花,瞬间绽放,又在瞬间凋零。最先冲入战阵的五十余名骑手当场和坐骑一道被刺穿,轰然倒地。而久经战阵的博陵士卒却对敌人的死亡视而不见。第一排的士卒保持着半蹲的姿势,槊锋斜向朝上。人和战马的鲜血顺着槊杆快速淌下来,染红他们的手和胳膊。有人被战马压伤,缺口很快被其他袍泽补充。未被波及者紧紧咬住牙关,像石雕一样纹丝不动。
第二排士卒将长槊平放于第一排士卒的肩膀,槊锋指向正前,尖端处挂着破碎的血肉。第三排士卒的长槊放在第二排士卒的肩膀上,槊锋比前一排高出两尺,尚没有机会与敌人接触,冷森森闪着蓝光。
这是标准的步兵对抗骑兵战阵,就像一个缩卷起身体的钢铁刺猬,令敌人无从下口。如果幽州骑兵有五十步以上的加速距离,凭着战马高速冲来的惯性,他们只要勇于牺牲,不难将此阵撞成齑粉。可李旭没给幽州人任何机会,常年引领骑兵作战的他比任何同龄人都清楚轻甲骑兵的薄弱所在。不像武装到牙齿的具装铁骑,后者即便缓步而行也能将拦路的步卒踏成肉酱。速度是轻甲骑兵的生命所在,如果不能提起速度,骑兵的攻击力至少要下降一半。而在低速前进中与袍泽的协调配合方面,他们远不及步卒灵活。
飞溅的血光并没有让罗成感到心软。范仲谋的将旗倒了,刘德馨的将旗倒了,幽州军的帅旗也倒了。作为主帅的和身边每名幽州子弟都应该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如果他们不能在最短时间内杀到李旭身边,将狡诈卑鄙的敌方主帅击毙的话,此战的输赢将没有任何悬念。
“幽州虎贲!”罗成单手举槊,用荣誉激励着部下心中已经为数不多的士气。
“天下无敌!”骑兵们大声回应,尾音带着一丝丝颤抖。这两句是他们的父辈在出征时常喊的口号。只不过第一句以前为“大隋虎贲”,如今大隋却变成了幽州。
父辈们曾经自豪地说过,当他们喊出这两句口号时,整个东方草原都会为之颤抖。无论突厥人、契丹人还是靺鞨人,那些未开化的牧民们在虎贲铁骑的面前只有伏地求饶的份儿。没有人敢直面大隋的天威,没有人敢直面整个中原的愤怒。而今天,这两句口号改了两个字后又响彻战场,挡在战马前的,却是同样的大隋袍泽。
一千五百名骑兵对一千余名步卒,幽州军在人数上占有绝对的上风。第二波亡命攻击很快展开,一百多名来自幽州的骑手踢打着马腹,将胯下坐骑的潜力压榨到了极限。可怜的战马扭转脖颈,瞪圆眼睛,厉声长嘶。它们不是人,没有大局观和牺牲精神。如果是在高速奔跑中看到面前的槊丛,它们无法抗拒惯性。如果是在小步前进过程中,哪怕是看到一束带刺的荆棘,他们也会选择避让。
对死亡的畏惧最终未能拗过对胜利的渴望,悲鸣着的战马缓缓向槊丛迫近,大颗大颗的泪珠自可怜的畜生眼中滴落。在即将与槊丛相撞的刹那,大部分战马奋力仰起了前蹄。也有小部分努力转身,将直冲改为斜擦。结果几乎差不多,长达三尺余的槊锋轻易地便刺穿了战马的皮肤和肌肉,疼得它们四蹄乱踢。马背上的勇士趁机双脚离蹬,大叫着向前跳去。他们试图跃过槊丛,在敌军背后发起攻击。但大部分人都在半途中落了下来,直接被长槊刺成了蜂窝。少数几个幸运者刚刚落地,便被身边的博陵士卒包围,无数把横刀砍来,将他们乱刃分尸。
几乎不给袍泽们为战死者哀伤的时间,第三波骑兵就小跑到了战场核心。在跳下马背之前,他们将手中的长槊投向对手。然后,抽出腰间横刀,狠狠地砍在昔日视为手足的坐骑身上。
数十名博陵士卒被射中,歪倒在同伴身边。与此同时,被自家主人砍伤的战马发了狂,长嘶着撞入槊阵。十几杆长槊同时刺中一匹战马,将其当场戳杀。但博陵军的槊阵也在战马的冲击下向后凹了一小块,露出了小小缝隙。
第三波受伤的战马冲来,紧跟着是第四波战马。蹲在前排的博陵士卒不得不挪动身体,以免被可怜的畜生压死。槊阵上的破绽越来越多,渐渐变成了巨大裂缝。舍死忘生的幽州人直接从裂缝中闯了进来,长槊急刺,以命搏命。
一瞬间,双方都损失惨重。配合娴熟的博陵士卒依靠群体优势,将闯入军阵内的幽州人逐个捅翻。但发了狂的战马和发了狂的幽州人在死亡之前,往往要拉上一到两名对手垫背。不远处,罗成依旧在挥舞着战旗,将手下的弟兄赶向死亡漩涡。军阵正后方,李旭紧握黑刀,手指关节处早已发青。
正面战场其他位置的博陵士卒正在快速赶来,但三百多名幽州骑兵已经在罗成的指挥下,顺着山坡迎了过去。幽州军不指望仅凭着三百多名骑兵就能将数千乘胜而来博陵士卒击溃,他们只打算用这三百多人的生命再拖上一柱香时间。不需要更多,在一柱香时间内,罗成所部幽州骑兵和李旭所部那一千博陵士卒之间的战斗肯定能分出结果。如果骑兵们战败,此战幽州军覆灭!如果步卒被杀散,李旭仅凭一人之内,绝对无法面对数百骑兵的围攻。击杀了他,整个战局将天翻地覆。
血光飞溅,号角声宛若虎啸龙吟。比起先前正面战场上那近乎于一边倒的屠戮,局部战场上的厮杀更为惨烈。双方将士都知道战局已经到了关键时刻,呼喝酣战,宁死不退。几名幽州骑兵从战马上跌下来,立刻挥刀贴着地面横扫。数杆长槊不闪不避,攒刺而下。数息之后,骑兵落马的位置出现了一个空档。已经被血染红的草地上,幽州人和博陵人倒在一处,肩膀贴着肩膀,面孔对着面孔。
为了维护战阵不被冲散,王须拔带着自己的亲兵冲到了第一线。他的身手远好于普通士卒,见到哪里被敌军冲出了裂缝,立刻扑上前补位。一名刚刚将对手刺翻的幽州骑兵狂笑着甩落槊锋上的尸体,没等他将马槊再次端平,王须拔斜冲上前,挥起板门大刀,将其从马鞍上扫去半截
“杀!让他们长长记性!”被人血喷得如刚从染坊里捞出来一般的王须拔举刀狂吼,冲向了下一名骑兵。那名刚刚冲入战阵的幽州人被吓了一跳,赶紧挥槊刺向他的胸口。王须拔翻腕,斜撩,一刀将马槊磕飞。跨步,上前,又一刀剁在了战马高高仰起的前腿上。
失去双腿的战马发出凄厉的惨叫,向前栽倒,翻滚挣扎。马背上的幽州骑兵来不及逃开,被马镫牢牢地套住,然后被自己的坐骑压得口吐鲜血。王须拔看都没看对手一眼,带着自己的亲兵直接冲向了下一个缺口。在那里,两名跳下坐骑的幽州将领正在夹击方延年,把方长史逼得险象环生。
其中一个人听到了沉重的脚步声,转身迎住王须拔。看见对方手中那门板般大小的刀刃,他吓了一跳,不敢用兵器与对方硬碰,先侧身闪避,然后挥刀横扫。“去你***!”王须拔将板刀向地上一戳,柱子般挡住了砍向自己腰间的利刃。随即双腿腾空,以刀柄为轴心,螺旋飞踢。
这根本不是战场上应有的招术。突然施展出来却起到了出其不意的效果。与他放对的幽州将领躲避不及,前胸和小腹相继中脚。包着生铁的战靴直接踢断了他的肋骨,将里边的内脏震得四分五裂。
“啊——!”幽州将领发出一声惨呼,吐血而亡。王须拔双脚落地,拔刀迎住一杆从侧面刺来的马槊。持槊者武艺很好,一击不中,立刻催马前进,试图用马蹄将其活活踏死。王须拔快速逃向侧面,然后转身斜劈。对方持槊相迎,两支兵器毫无花哨地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金铁交鸣。
双方势均力敌,但幽州将领多了一匹战马,有着居高临下之便。为了避免此人将军阵的缺口冲得更大,王须拔每次都不能躲得太远,只能绕着战马与对方缠斗。这样做使得他的体力急遽下降,转眼便发出了粗重的呼吸声。对手露齿冷笑,长槊抖出了一团银花。
只听“乒!”地一声,半空中令王须拔手忙脚乱的长槊猛然停滞。紧跟着,跨在马上的幽州将领身体一歪,软软地掉下坐骑。一支凭空飞来的破甲锥从他的双眉上方射了进去,足足入脑有半尺深。黑色的雕翎上挂满了血珠,一滴滴晃得人眼发花。
王须拔快速回头,看见李旭手挽角弓,搭上了第二支羽箭。随后,另一名与方延年缠斗的幽州将领落马,被蜂拥而上的长槊戳成了蜂窝。
“别光顾着斗狠,尽力维护队列整齐!”向着王须拔所在方位望了一眼,李旭大声吩咐。隔着重重人群,他的话传到王须拔耳边已经几不可闻。但王须拔知道主将在说什么,用刀尖向前指了指,带人补向了下一个缺口。
虽然他竭尽全力,但幽州骑兵依然在多处形成了突破。看到自家的步兵战阵濒临瓦解,王须拔从腰间拿出一只号角,呜呜吹响。听到角声,已经被冲成一段段的博陵士卒们重新抖擞精神,在距离自己最近的低级将领指挥下,原地结成小阵,最大限度地拖延着敌军推进速度。
双方在比速度。看正面战场的博陵士卒先杀散幽州拦截者赶到,还是局部战场的幽州骑兵先突破博陵士卒的阻拦,砍翻李旭的帅旗。在某一个瞬间,幽州人几乎达到了目标,他们距离李旭所站立的地方不足十步。但在数息之后,他们又被杀回来的周大牛带领亲卫逼得四散奔逃。
“噗!”疾飞而至的破甲锥穿透骑兵的胸骨,将其直接推落到马下。周大牛快速杀上,趁着距离自己最近的幽州骑兵发楞的功夫,挥动横刀,直劈对方大腿。目睹了同伴惨死的幽州骑手一边要防备不知道从何处而来的冷箭,一边应付周大牛的攻击,手忙脚乱。几个亲卫趁机冲到战马侧面,用长槊将其推离马鞍。
无主的战马迅速逃离,周大牛等人迅速恢复成一个小方阵,彼此配合着堵住下一波冲向李旭的敌军。当先的敌将挥槊直取周大牛,试图擒贼先擒王。就在二人即将发生接触的刹那,作为军阵核心的周大牛突然很令人失望地从他眼前跳开。
“噗!”又是一声利刃入肉的声音。满脸惊诧地幽州将领看见自己的坐骑高高地跳了起来,脖颈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一支流矢贯穿。根本不给他弄清楚事情原委的机会,周大牛也高高跳起,挥刀横扫。与战马失去配合的幽州将领眼睁睁地看着一把锋利的横刀划过自己的腰腹,然后本能地丢下兵器,伸手去捂伤口,和战马同时倒在血泊当中,翻滚,挣扎。
“呸!”攻击得手的大牛轻蔑地吐了口吐沫,提刀冲向下一个敌将。一名幽州士卒的兵器从侧面攻来,对着他的软肋画影。周大牛却根本不管,径自从对方攻击范围内跑过去。那名幽州士卒旋即被两名亲兵夹住,然后喉咙上挨了一箭,落马身亡。
与王须拔的任务不同,周大牛不负责维护军阵的完整。他带着一百多名亲兵,以某种怪异的方式围着帅旗旋转。如果有人能从空中俯视,会清楚地看见,周大牛等人走动的轨迹就是半个圆弧,而李旭所在位置,恰恰为半弧的圆心。无论任何人试图渗透到这半个圆弧范围内,第一时间就会受到围攻,或者死于乱刃之下,或者被“流箭”射杀。
这种作战方式威慑力极大,接连数名突破了槊阵的幽州好手都折在了博陵军的帅旗附近。接连三次攻击受挫后,幽州将士们渐渐对周大牛所在位置产生的惧意。他们看不到战场的全局,很难分清楚冷箭是从何而来,更害怕下一个稀里糊涂死去的人就是自己。
李旭将一支破甲锥搭上弓弦,射向了更远处的敌人。幽州军至今还保留着大隋的铠甲制式,所以他能非常轻松地从敌人中分辩出哪个是军官,哪个是普通士卒。短短数息之间,至少有三名旅率,两名队正死在了他的手下。本来就已经非常混乱的幽州军愈发混乱,很多士卒几乎是完全凭着荣誉感在博杀,一边与博陵军缠斗,一边不断观望周围形势。
张江所带领的重甲步卒与负责阻拦他的幽州人还在苦战,但因为人数和士气的双重影响,幽州方面已经呈现了溃势。带队的将领不断发出号角声,向罗成告急。而他们的主帅罗成已经将自己的大部分亲兵都派了出去,根本无法再分配任何力量为麾下袍泽提供支援。
最后能投入的力量,就是罗成自己和十几名贴身侍卫。但他不想将这最后的体力和鲜血浪费在博陵军普通士卒身上,他的对手就在不远处,正指挥着博陵军对幽州人进行着屠戮。
对,只能算作屠戮,这一场根本不能算作战斗。战局发展到现在,罗成已经明白自己输了,输得很冤枉,但是明明白白。
今天对方采用的所有阵型,所有变化,他都能看懂。都能想到破解办法。包括眼下躲在战团后,不断围着李旭所在位置旋转的那个半弧,他都能记清楚其在兵书上的哪一页。但懂得、明白和能像自己的手臂一样让其发挥威力是完全两回事情。麾下的幽州步卒达不到博陵步卒的训练程度,自己也没有姓李的那么多杀人经验。
这是一场在作战经验上完全不对称的战争。与经验丰富的博陵步卒相比,幽州步卒只能算一群新兵蛋子。与经验丰富的李仲坚相比,罗成只是一个刚刚脱离家长庇护的懵懂少年。
非常不幸的是,这个懵懂少年初出茅庐的第一仗就遇到了本不该遇到的敌人。他现在只剩下了一个选择,冲到敌将面前,用热血维护自己的尊严。
“幽州虎贲!”望着空荡荡的背后,少将军罗成用尽全身力气呐喊。
“幽州虎贲――幽州虎贲――幽州虎贲――”半空中,仿佛有无数战死的英魂呼喝相应。
“天下无敌!”罗成抹了一把眼泪,然后拉下面甲,催动坐骑。胯下白龙驹发出一声的咆哮,空旷而苍凉。
一直听主人话的它没有立刻加速,跟跄着冲过来的几个浑身是血的人和罗成的亲兵一道死死地拉住了缰绳。“少帅,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有人在哭喊,声音听上去十分熟悉。
罗成低下头,透过朦胧的泪眼看到了自家好兄弟刘德馨。素有潘安再世之名的刘德馨脸上带着一刀巨大的血口子,皮肉外翻,白惨惨的头骨已经暴露在了外面。不知道花了多少代价他才率领着硕果仅存的十数名弟兄于乱军中杀到了罗成身边,左右袍泽几乎每个人都带着伤,血顺着战甲边缘淋漓而下。
“六哥,你来得正好,咱们一道上前破阵!”罗成笑了笑,用长槊指点已经明显分出胜负的敌我双方,大声命令。
“少帅!”刘德方摇头痛哭,“你必须撤下去,只有你活着,才能给三哥,给弟兄们报仇!”
他平素一直坚强,但现在却哭得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红色的泪与血混在一处,顺着两腮不断下淌。
“懦夫!”罗成抬腿将刘德馨踹了个趔趄。“咱们幽州军怎么出了你这样一个懦夫!”他暴怒,声音又是悲痛,又是惋惜。“趁着我还认你这个六哥,把胸脯抬起来。咱们幽州男儿,没有贪生怕死的孬种!”
“幽并自古无孬种!”刘德馨的身体晃了晃,然后又快速站稳。“死很容易,活着报仇才难!”他吐了口血,晃晃悠悠地举起兵器。“小萝卜头,六哥死给你看!”
说吧,松开罗成的马缰绳,直接向战团冲去。淅淅沥沥的血珠,顺着前进的方向花瓣一般落了满地。
“嗖!”一支冷箭破空而来,正中他的胸口。冲到一半的刘德馨笑了笑,缓缓栽倒。
“擂鼓,破阵!”看看时候已经差不多了,李旭收起弓,大声命令。
“破阵!”传来兵立刻举起角旗,将总攻击的命令传了出去。一瞬间,激昂的鼓声响起来,“咚咚――咚咚――咚咚”,响彻整个沙场。
听见鼓声,博陵军快速向战场最激烈处靠拢。张江、王须拔、郭方、周大牛,所有将领都冲了上前,带着麾下弟兄将敌人慢慢包围,互相配合着,像对付猎物一样俘虏,杀死。
“六哥――!”罗成张开嘴,吐出一口鲜血。然后坐直身体,毅然拨转了战马。
身背后的鼓声就像耳光一样,抽得他满脸发紫。而袍泽们临难之前发出的哀鸣就像一把把钢刀,戳得他心头血流如注。
他却强忍着屈辱和悲愤跳过一个又一个陷阱,利用心腹卫士用生命换回来的时间脱离战场,抛弃自己的弟兄。
他希望敌人能拦住自己,结束这无穷无尽的屈辱与折磨。但背后的喊杀声却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第七卷 逍遥游 第三章 扶摇 (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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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间郡的战况以最快的速度传到了幽州军主帅大营,一瞬间,几乎所有人都如遭雷击。大伙这些天来分明看见李旭的战旗飘扬在易县城头,已经被流矢射得千疮百孔。就在胜利已经伸手可及之时,左营行军长史秦济带来的消息却打碎了大伙所有梦想。
“弟兄们的伤亡情况怎么样,现在撤到了什么位置?”强压着内心的惊慌,罗艺沉声追问。他现在最想知道的其实是儿子罗成的下落,凭借一个做父亲的对年青人的了解,他知道心气极高的爱子绝不会甘心接受这么残忍的打击。成儿可能会不顾一切跟敌将拼命,而李仲坚在传说中也是万夫不挡的勇将…….
如果答案真的如此的话。自己还取这如画江山做什么。自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从小到大就没让他受过什么伤!
“弟兄们前后阵亡了大约六千多人,其他的大多数被李贼俘虏了。”满脸是灰的秦济偷偷看了看四周,尽量把声音放缓,“少帅,少帅没遇到什么危险。李贼亲口对属下说,他看到少帅向南方去了……”
“其他人呢,范仲谋和刘德馨两个呢,他们两个跟在少帅身边么?”老长史秦雍恨不得上前踢自己的族弟两脚,虽然对方身上多处受伤,血已经透过裹伤的麻布渗到了破碎的铠甲之外。
“秦长史是被人放回来的吧?你的弓马无论如何也没有少帅娴熟!”抢在秦济回答之前,曹元让不阴不阳地插了一句。
周围看过来的目光立刻带上了鄙夷。虽然关心自家儿郎的安危,但幽州将领们更看不起变节投敌者。在战死和投降之间,他们之中大多数人希望自家子侄选择前一项。
“范小将军和刘小将军战死了。崔、沈两位将军受伤被俘,属下无能,请大帅责罚!”秦济直挺挺地跪在罗艺面前,目光不敢再与众人相接。在东路幽州军所有将领中,以他的年龄最大,作战经验最为丰富。而最后只有他逃了回来,这份责任已经不是他一个人所能承担。
虎贲铁骑在幽州盘踞了这么多年,几乎每位高级将领身后都站立着自己的家族。如果惹得众人误会的话,秦家有可能被连根拔起。
“其他人都战死了,你怎么有脸一个人回来!”老长史秦雍快步上前,劈手先给了自家兄弟两记耳光。虎贲铁骑中没有弱者的位置,秦济更应该和别人一样战死,而不该回来报信。虽然他带回来的消息可以让大军早做防备,但对于家族而言,其行为无疑是一种背叛。
秦济的脸立刻肿了起来,鲜血顺着嘴角缓缓淌落。他苦笑着抹了一把脸,低声回应:“姓李让我必须活着把话给罗公带到,否则他就不再管俘虏死活。秦某无惧一死,但不敢辜负了大帅和其他被俘的弟兄!”
此言一出,四下里看过来的轻蔑目光立刻被焦虑和哀伤所取代。大伙再顾不上指责秦济贪生怕死了。如果没有他忍辱负重回来替敌人传话,天知道被俘虏的幽州子弟会落到什么下场!姓李的对他麾下的将士和百姓虽然很和气,对待敌人却是出了名的狠辣。第二次辽东之战,此子将高句丽数百里江山蹂躏成了一片焦土。而雁门关一战,据说落在他手里的突厥狼骑最后没有一个得以生还。
“姓李的让你带回了什么话?”幽州大总管罗艺目光从秦济破碎的铠甲上扫过,问话的声音如冰一般寒冷。
他能猜到对方为什么放秦济回来。那是一种非常明显的示威举动。李某人试图通过这个软蛋之口,告诉幽州将士,他手里有一伙奇货可居的人质!而按秦济刚才汇报的情况估算,扣除已经阵亡者,目前被李贼仲坚所俘虏的幽州兵马至少还有一万五、六千之众。这其中很多将领都是老将军们的后生子侄,很多人身上都背负着整个家族的希望!
秦济低着头,血珠和汗珠同时向地下掉。他不敢不回答罗艺的话,却无法找到一个不激怒大伙的说辞。想了好半天,才把心一横,咬着牙禀告,“回,回大帅。李,李贼说,他说,他说博陵军不日即将渡过矩马河,与将军会猎于幽州。幽州的麦子熟得晚,请将军不要担心他军粮不足!”
果然,话音刚落,已经有几个将领同时跳了起来。“姓李的欺人太甚!末将愿意领一支兵马杀到河间去,救出所有弟兄!”鹰扬郎将卢矩大步走到罗艺面前,躬身请命。
“对,咱们直接杀回涿郡,堵在矩马河边上,把姓李生擒活捉!”曹元让挥舞着手臂,唯恐别人看不见自己对幽州的忠诚。
“姓李的几乎,几乎,没,没受什么损失!”反正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了,秦济索性实话实说。“少帅也没犯什么错,只是,只是对方老谋深算!”
四周沸油般的喧嚣声瞬间被这瓢冷水所泼熄。虽然秦济的话令人愤恨,但所有将领都不得不承认卢、曹两人的想法过于自不量力。连幽州军年青一代中最出色的将领罗成都被李旭轻易击溃,实力还不如罗成的人送上门去,岂不是白白让对方抓到更多的俘虏?
“唉!”罗艺在心中暗自叹了口气,将目光看向了自己的左膀右臂。此刻,壮武将军刘义方正沉寂在丧子之痛的哀伤中,晶亮的眼泪滚满了胡须。怀化中郎将范恒大双手捂着脸,身体颤抖,努力不让自己哽咽出声。只有老长史秦雍的表现还算镇定,狠狠地瞪了自家兄弟一眼后,他走到罗艺面前,躬身建议:“禀主公,属下以为,李贼一时半会儿打不破蓟县城,当下之计,与其回军与他相争,不如抓紧时间攻破易县,生擒吕钦和刘弘基!”
“对,生擒吕钦和刘弘基!”大帐之中群情激昂,半数以上的人都认为秦雍的建议有可行之处。易县守军已经到了强弩之末,连日来,从城头上砸下的滚木都带着白花花的刀茬。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那是临时赶制出来的。等守军将城内房梁拆无可拆时,幽州战旗可轻松地插上城头。
更关键的一点是,眼下幽州军手里没有足够的筹码可以与敌人交易。他们必须进口抓到一批数量与自家俘虏相等的博陵将士。否则,谁也甭想再见到自家子侄!
“倘若大帅不愿以属下的血污刀。秦某愿意赶往阵前,做攻城先锋!”跪在地上的秦济也重重地向罗艺扣了个头,请求。
“嗯!”罗艺手捋胡须,低声沉吟。作为一方诸侯,他非常理解秦雍所提那个建议的原因。那不是上上之策,但处在老长史秦雍那个位置,却只能如是选择。战死和被俘者中没有秦雍的家人,他如果直接提出退军言和,就是对其余将领的出卖。
而李仲坚的最高明之处便是刻意将罗成放走。在自家儿子安全而部将的儿子或者战死或者被俘的情况下,接下来无论选择战与不战,对罗艺而言都会后患无穷。
姓李的“光棍儿”已经开始兑现他当日的威胁,罗艺可以将博陵砸烂,他也可以砸烂幽州。大伙顶多一拍两散,谁也笑不到最后…….
“大帅,末将以为,尽早回师与李贼言和为好!他肯放秦长史回来报信,又没有追杀少将军,应该是不想双方把仇结得太深。”正当罗艺犹豫不绝的时候,壮武将军刘义方擦去脸上的泪,提出了一个与众不同的建议。
与罗家一样,刘家的人丁也非常单薄。刘德馨是唯一的嫡出,并且自幼被当作整个家族的希望来培养。如果能有击败博陵军的机会,刘义方恨不能亲手将李旭抓过来,千刀万剐。但是,眼下不是被仇恨蒙蔽理智的时候,倘若蓟县被攻破,幽州军将像当年的八千西楚健儿一样无家可归。
四面楚歌这种老套的战术,姓李的肯定知道,并且绝对不吝试上一试!
“大帅,你,你就听刘将军一句吧!”怀化中郎将范恒大走到刘义方身边,哽咽着劝告。
“范将军、刘将军,罗某知道你们的想得周到。但现在,咱们先把情况弄清楚!”罗艺感动地弯下腰,向两位心腹爱将施礼。“如果已经没有取胜之机,罗某绝不逞一时之快。如果将来能给两位侄儿报仇,罗某会亲自提刀…….”
说到这,他的声音也有些哽咽。范、刘两位将军却将个人的恩怨放在了幽州利益的后面,此番高义,不由得他不敬重。
“将来若有机会,秦某也愿意为几位贤侄报仇!”秦济抓住机会,赶紧表白。
“你先站起来吧。来人,打盆水来给秦长史洗洗脸!”罗艺又叹了口气,命令。
“谢大帅不杀之恩!”秦济知道自己的性命保住了,再次叩头及地。他是被李旭逼着回来给罗艺送信的。事实上,他宁愿去做俘虏,也不想担任这个差事。但恶鬼一样的敌将用刀逼着他跨上了战马,并且让他再也没勇气回头。
非但如此,倘若幽州军和博陵军再来一场战争,秦济宁愿躲得远远的。他可以放弃自己的前途,放弃家族事业的继承权,也不想在面对那个姓李的恶棍。永远也不想。

   第七卷 逍遥游 第三章 扶摇(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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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得了几位肱股老将的支持后,罗艺开始着手布置回军事宜。眼下第一要务不是跟敌人争一时意气,而是确保博陵军不渡过桑干河,突入幽州老巢。东线兵马全军覆没后,战局主动权已经被对方牢牢掌握。眼下幽州军不但要抢在李旭北进之前挡在他必经之路上,而且要随时提防吕钦从易县追上来,给大伙背上再捅一刀。
为了撤退得更从容些,罗艺将拔营时间安排在了后半夜。在将士们分头去做准备这段空闲时间内,他又把几位肱股老将和兵败归来的秦济召集到自己的别帐,从头咨询河间之战的具体经过
“你跟我说一说战斗的详细情况,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成儿到底怎么输掉的,你下午不是说,他没犯什么重大失误么?”看着满脸忐忑的长史秦济,罗艺尽量和气地命令。
“开始的时候,我等一直以为自己的对手是赵子铭……”秦济想了想,吞吞吐吐地开始。这会不会让大帅觉得自己是在推卸责任?他有些害怕,心脏像小鼓一样敲个不停。
“唉!你继续说,不用给老夫留颜面!”罗艺叹了口气,脾气突然变得极为柔和。无论愿不愿意,他都必须得承认幽州军事先在战略上准备不足。从一开始,大伙就坚信李旭已经阵亡,所以整个东线就没有派任何老将坐镇。当李旭采用了避实就虚策略时,整个战场的薄弱环节立刻被其抓到。
“李贼渡过滹沱河后,第一天便强行军六十多里,杀到了距离束城不到三十里的葫芦谷。少帅和大伙商量的了一下,决定派……”秦济看了看族兄的表情,又看了看刘义方和范恒大两位老将军,犹豫着说道。
“舆图!”罗艺冲着亲信用力挥手,命令。
几名文职幕僚赶紧从一大堆舆图中将有关河间郡的那张翻出来,七手八脚摆在罗艺面前。专为大隋军用的地图画得很详细,但葫芦谷却依旧只用了两根蚯蚓般的曲线和三个文字表示,根本无法看清楚其具体形状。
“那地方据说是个喇叭口型,越向里边越窄!”见罗艺等人眉头紧皱,秦济赶紧将自己知道的情况合盘托出。“当时李贼在谷口靠里一点的半山坡上扎营,贴近谷底的山溪!”他解下自己的束腰板带,折成山谷的两翼。“少帅和大伙认为姓李的远来疲敝,就派了沈炯将军带领两千兵马去…….”
“胡闹!”范仲谋冷哼一声,毫不客气地打断了秦济的陈述。“对方是打了整整六年硬仗的将军,会不防备你们这些小伎俩么?轻敌大意,轻敌大意,死有余辜!”
说到死字,他的眼圈又开始发红。饶是打了半辈子仗,见惯了血流五步,当轮到自己的亲人丧生时,没人能依旧保持心态冷静。
“不是去劫营,只是去骚扰!少将军想让姓李的睡不安宁。我等已经很小心了,甚至立刻派人去平舒和鲁城传令,让两地守军尽快向束城靠拢!”秦济不认为罗成和自己是因为骄傲导致了失败,提高了声音辩解。当时的真正情况是,所有人都充分重视了那个姓李的到来的消息。在他的记忆中,从没看到少将军罗成对任何一个敌手如此小心。
“的确重视了。但还心存一战成名的侥幸!”刘义方叹了口气,直言。如果当时他在罗成的位置,绝对会不求取胜,但求维持一个不胜不败的僵局。可他的年龄已经接近半百,而罗成只是个弱冠少年。
双方的年龄和阅历不同,导致应对的策略不同。遇到实力比自己强大的对手,刘义方、范仲谋这些沙场老将会不求完胜,先求不败。而血气方刚的少年人们则会想尽一切办法击倒对手,就此来证明自己的本领。
所以,罗成的反应一点也不能算错。错的只是运气,是运气让他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遇到了即便是成名多年的老将军都未必愿意遇到的敌手。是运气伤害了他的自尊,导致他兵败后不敢回头!
“我们…….”秦济被训得脸上发烧,畏缩地看着罗艺,等待对方的指示。
“算了,让他继续说吧!”幽州大总管罗艺也叹了口气,低声命令。“沈炯肯定全军覆没了,这种地形”他向摆在桌案上板带指了指。“进去容易,被人从后边一堵,便成了闷锅蹄膀,再硬都能煮得烂。”
“大帅明鉴!末将,末将等当时已经尽力了!”秦济非常难堪地低下头,以蚊蚋般的声音回应。
“算了,你继续说吧!”罗艺又叹息了一声,重复命令。
“是!”秦济低声答应,“第二天,外边传来沈炯被俘的消息。敌军趁机兵临城下,少将军闭门不战!”
“应该出城一搏,即便败了,也能从容退回城里去!”秦雍恨得直拍桌子。“沈炯带的即便是两千多只鸭子,他们也得抓上小半宿。赶到城下时,正值筋疲力尽时候!”
“秦兄不要生气。其实即便换了你我在场,听闻夜袭的部队全军尽墨,信心也必将受到打击,不再想对方会不会是虚张声势!”刘义方轻轻摇头,劝阻。
“唉!”秦雍长叹一声,满脸遗憾。接下来的战斗经过已经没必要听了,仅仅通过开头的两次接触,幽州将领和博陵将领之间的差距已经完全暴露。他们绝对不是李仲坚的对手,即便再提起十二分小心,结局也不会相差许多。罗艺想了解战争的详细过程,无非是希望东路幽州军被击败的同时,也给博陵军造成了很大的损失,那样,从易县撤下去后,虎贲铁骑还有机会对李旭所部进行一次突然打击。而河间之战的最可能的结果却是,幽州兵马全军覆没,博陵兵马只伤到了皮毛!
“大伙都觉得需要谨慎,所以没有领兵出城迎战。并且在城头点起了狼烟,以便撤回来的弟兄们能及时警觉,别被姓李的钻了空子。结果,平舒和鲁城的守军却没有及时赶回!”秦济的脸色越来越红,几乎有血从皮肤下渗出来。敌军虚张声势的伎俩,他和罗成也看出来了。但当他们看出来时,敌军已经在城下修整了一天一夜。
“这是攻心战!”罗艺叹息着想。如果他与李旭易地而处,在渡过滹沱河的同时,肯定会派遣轻骑迂回到束城附近,将城内的信使出来一个捉一个。这样,非但能有效防止分散在三地的幽州军向罗成所在位置集结,而且能同时给三个地方的守军制造慌乱。
但他不想再打断秦济的叙述,只希望能心平气和地将整个战斗过程听完。‘成儿的确没犯什么错,他唯一的不足便是独当一面的机会太少。’想到平素自己对儿子无微不至的关怀,罗艺暗自懊悔。如果他这个做父亲的更尽职一些,考虑得更长远一些,早在两年前就应该把儿子放到草原上,让他跟着步将军一道与突厥狼骑周旋。老鹰羽翼下的雏鹰最安全,可是离开了父辈的视线范围,它就可能从半空中跌落。
“第二天一早,敌军先后两次佯攻。接着便向北而走,少将军唯恐前来驰援的弟兄们被人堵在半路上,不得不领军出城接应。末将带领三千士卒于城中坚守,本以为少将军能很快赶回来,结果两个多时辰后,敌军便将束城紧紧包围!”秦济垂下头,声音中依旧带着几分恐慌。他非常不愿意回想起那次战斗。对所有留在束城的将士来说,那简直是场恶梦。敌军从四面攻打,而自家非但没有援军,主帅也音信全无。
“天刚黑,东城墙下有一队援军打着火把从敌军背后冲入战场,将他们杀退。防卫那一侧城墙的崔将军已经连续两天一夜没合过眼,疲惫至极,顾不上分辩对方身份,就命人打开了城门!”
打开城门后,一切就结束了。被“援军”杀“死”的敌人全从地上爬了起来,尾随着“援军”冲进了束城,他们逢将便砍,见兵就杀。顷刻之间夺取了整个县城。崔怀胜被俘,卢省身战死,赵全忠自杀。当敌将举着罗成的帅旗走到西城望楼下的时候,秦济已经没有了任何选择。
“这么说,你没亲眼看到过少帅脱离险境?”带着一些不甘和一些期待,刘义方低声追问。
“姓李的和他麾下的将领都证明说少帅没有战死。少帅被他们击败后,先想返回束城,发现束城被围,不得不又向南方走了!”秦济想了想,回应。“我相信姓李的不会骗人。他已经没有必要骗我!”
“他的确没有必要骗你!”罗艺恨得咬牙切齿。“这正是李仲坚的高明之处,他故意放成儿向南去,好把他送到窦建德手中。然后老夫南下找窦建德的麻烦,他刚好坐山观虎斗!”
“刘将军和范将军都战死了。姓李的收敛了他们两个的遗体,以将军之礼葬于束城外的山坡上!”不敢看范、刘两位老将军那失望的目光,秦济低声补充。
这倒是一个出乎人预料的答案。像刘德馨和范仲谋这样的中级军官战死后,人头刚好可以拿来四下传递,一方面借此打击幽州军的士气,另一方面可以增长博陵军的声威。
尊重你的敌人,哪怕是恨之入骨。这是古之名将才有的胸怀,李旭这样做,更充分证明了他为人光明磊落。当然,不排除此举有沽名钓誉的可能,但是,至少这样做不会让幽州和博陵两家之间的仇恨变得更深。
“大将军,咱们还是和李贼言和吧!”刘义方红着眼睛看了看和自己一样强忍悲伤的范恒大,重新提起下午时他曾经在众人面前提出的建议。
“你们两个的心思,罗某都懂!”罗艺叹息着推开河间地图,将涿郡的地图摆在了众人面前。“子义,恒大,你们两个今天为了幽州所做的一切,罗某永远不会忘记。但眼下战局的主动权已经不在咱们手里。即便言和,咱们手里也没多少筹码和李旭交换!”
他将手指向涞水、桑干水与矩马河围起来的数百里平原上,“这一带是咱们幽州南下的门户,好不容易才夺下来,如果言和,李旭必然会将其要回去。归还了固安、涿县和良乡,咱们下次南进,就只能绕走璐水以东。不将这几个地方归还给他,姓李已经占了上风,岂肯割地求和!”
“如果再打一仗,咱们未必能扳回局面!”刘义方沉吟了片刻,低声分析。“东线战败的消息传开后,定然会给我方士气造成巨大打击。而我等转头去攻李旭,后路便卖给了吕钦。若是分兵两路作战,除了大帅您本人之外,末将不知道谁还是李某人的敌手!”
“子义,莫非你也不敢与李旭一战?”罗艺动容,目光直直地盯在心腹爱将的脸上。
“不是不敢,而是不堪此重任!末将眼下已经乱了方寸。即便方寸不乱之时,也未必能对付得了姓李的。”刘子义点点头,两眼坦然地与主帅相对。“如果将军想让末将领兵断后,顶住吕钦和刘弘基,您亲自率领虎贲铁骑去和李旭交手,末将或许能支撑一段时间。可万一他把窦建德再引到幽州去,咱们还有机会翻身么?”
“的确,李旭只要把河间的肥肉割一两块丢给窦建德,足够让他动心!”范仲谋的话听起了令人的心直向下坠。
眼下正是其他势力介入战局的最佳时机。而任何力量加入进来,都会帮助“道义”上有着天然优势,军力上也暂时占据了上风的博陵军。这倒不是因为李旭的人脉有多么广,而是因为付最小代价收获最大利益是人的本能。
“卑职也认为,咱们应该与博陵军议和!”大部分时间都在旁听的老长史秦雍走到舆图前,低声附和刘、范两位的意见。“但卑职不认为咱们手中没筹码跟李旭交换,他那个人一向没什么野心!”
“不是没有野心,是没有实力。人只有实力到达一定程度,野心才会显现出来!”罗艺摇头,苦笑。
他自认也不是个有野心的人。但曾经有一刻,中原就像一颗被剥了壳的鸡蛋……
“他应该知道自己没有将幽州生吞下去的实力,否则也不会放少将军南下!”秦雍摇了摇头,否认了罗艺的悲观看法。“卑职以为,他放少将军南下,就是在窦建德和幽州之间制造麻烦。而如果他有实力吞并幽州,自然也不愿意再多个人前来分羹。至于窦建德,此人也未必愿意跟咱们把仇结得太死,即便不对少将军以礼相待,至少也不会让少将军在自家地盘上出了差错!”
“是么?”罗艺皱紧眉头,追问。这也许是他一天来听到最令人欣慰的话,虽然有些一厢情愿。
“应该如此。卑职见过一种胡凳,只有三条腿,却和四条腿的一样稳当。对于整个河北而言,咱们幽州是一条腿、博陵是第二条,窦建德是第三条。任何一条太强了,都会打破局势的平衡。先前窦建德帮助李旭对付咱们,是因为咱们实力最强。眼下强弱之势互转,咱们怕窦建德进入幽州,窦建德未必不怕李旭攻破了幽州后,转头攻击他!只要咱们幽州的使节能抢先一步与窦建德达成和解,李旭自然不敢逼人太甚!”秦雍越说思路越流畅,转眼功夫已经把三方之间的互相提防,互相牵制的关系分析得明明白白。
“想不到我罗艺打了半辈子仗,到头来居然需要求一伙蟊贼帮忙!”罗艺大声长叹,声音听上去无比落寞。
“大将军欲成非常之事,必忍非常之辱!”刘义方正色劝谏。
“你们说,我手里有什么东西能让窦建德看得上眼?”虽然不情愿,罗艺却不得不向现实低头。
“名分!还有土地!”秦雍快速给出答案。“窦建德现在急需要摆脱强盗身份。您以幽州大总管身份推举他掌管河间,想必他非常乐意接受!至于河间的土地,他能抢到多少算多少。反正那些家伙也不肯支持咱们!”
“那我以什么筹码向李旭言和?”罗艺叹了口气,又问。到了眼下这般田地,他依然不愿意舍弃位于桑干河南岸那几个已经到手的县城。更不想舍弃南下问鼎逐鹿的机会。他只需要一点点时间喘息,一点点时间去重整旗鼓。待幽州军从这次打击下恢复过来,整个河北依旧将在虎贲铁骑的脚下颤抖。
作为心腹幕僚,秦雍非常明白此刻罗艺的心情。笑了笑,他上前在舆图上找到怀戎和历阳山所在,低声道:“薛家父子原来占据的这块地方,虽然很贫瘠,但是也属于涿郡。刘武周和突厥人都对那里虎视眈眈,咱们与其握在手里生祸,不如转给别人。”
他无须把话说得太明白,在场所有人脸上都露出了会意的微笑。如果突厥人趁虚进攻中原的话,取道怀戎将是一条相当合适的选择。多年来,突厥人之所以不敢以此为突破口南下牧马,就是因为忌惮虎贲铁骑的存在。

   第七卷 逍遥游 第三章 扶摇(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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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半夜,幽州军便从他们耗费了一个多月时间,付出了数千条性命的易县城外撤向了涿县。在罗艺的严令下,忿忿不平的将士们归途中尽量保持了克制。没有依照惯例放火烧毁沿途所看到的房屋,也没有从易水河边的农田里割走太多的庄稼。
作为对幽州人“善意”的回报,李旭所部的博陵军停留在了固安。隔着一条名为白沟河的季节性水道,与虎贲铁骑隔岸对峙。
紧跟着,易县、骄牛山及五回岭一带追下来的其他博陵将士也抵达涞水,隔河“欢送”来自幽州的远客。双方兵马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开始了无聊地对峙。
三天后,窦建德宣布北上调停两个大总管之间的纠纷。所部兵马遵守前约绕开河间郡城,将永济渠畔的长芦和景城二地顺势囊括在手。
两支官军之间的战斗却让一伙土匪来调停,本身就是个大笑话。可偏偏这个笑话就能弄假成真。经历了一番讨价还价之后,幽州军和博陵军以让冷眼旁观者惊诧地速度结束了这场突然发生的战争。
幽州大总管罗艺再度退让,将涿县归还给了博陵。但良乡、雍奴和安次等位于涿郡南部的其他三个县城,他却无论如何不肯放手。作为交换条件,他提出将原被薛士雄父子控制的涿县西北部分,从涞水、百花山一直延伸到汉长城外名义上属于大隋地盘全部“割让”给李旭。双方以白沟河为界,重新分割对涿郡的管辖权限。
李旭跟部将商议之后,答应了对方的要求。作为补偿,滹沱河西岸的高阳、搏野清苑、貘县从此进入博陵军的势力范围。随后留守河间郡的博陵军从束城、平舒一线撤离,返回驻地。窦建德向东北方向再推进一步,将鲁城作为谢礼收于囊中。
河北三雄鼎足而立。而大隋朝名义上的河间郡守王琮则保留住了夹在三股势力之间的几个县城,惶惶不可终日。
这是个让大部分旁观者都眼花缭乱的“分赃”方案,怎么看,打了胜仗的博陵大总管李旭都不像占了便宜的模样。但行家看门道,外行看热闹,消息传到很多“老匹夫”耳朵里后,他们几乎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唉!姓李的就此虎入深山!别人再想收拾他,可就比登天还难喽!”黄门侍郎参掌朝政裴矩扔下河间郡守王琮辗转送来的求救信,非常遗憾地点评。
“竖子,罗艺真是个竖子。贪着几个巴掌大的县城,却将通向草原的出口让给了人家。姓李的小子据说在塞外本来就有些朋友,大批的骏马运过来,他岂不是很快就恢复实力!”另一个参掌朝政虞世基也不住地摇头,对虎贲铁骑的表现大失所望
自从听说李旭逃回了博陵后,几个朝廷重臣就一直将消灭此人的希望寄托在罗艺身上。平心而论,他们对罗艺的恶感更甚于李旭,但越是觉得当初自己的所作所为亏心,大伙越希望李旭尽快战死。
一个死去的李旭所引发的麻烦已经让大伙焦头烂额。若是活着的李旭再折腾出什么风浪,他们应对起来将愈发尴尬。眼下,再强行任命别人进入博陵去接替李旭的职务已经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了。即众权臣便能厚下脸皮来促成此事,阅遍满朝文武,裴矩找不出任何人有那个胆量去上任!
博陵军已经成了名副其实的一方诸侯,从现在起,又一个姓李的诸侯出现在从龙者的视野之内。“桃李子”既然有可能是李密,有可能是李渊,如今再多出一个李仲坚,也未尝不可!
唯一令人庆幸的是,李旭一直没有打出反旗。他回到博陵不久,便将黄河南岸发生的事情详详细细写了一份表章,派遣心腹绕路送到了江都。但明眼人都知道,朝廷没办法,也没有给他做主的能力。裴矩和虞世基两人甚至连将这份告状为主要目的的奏折送给杨广披阅的勇气都没有,便直接将其塞进了一堆永远不会见光的奏折中间,等着所有人将此事遗忘。
处置东都留守,笑话?东都留守的几个权臣倒了,整个河南将不复为大隋所有。给李旭一些补偿,更是笑话!眼下朝廷还有什么能拿得出手得东西收买他?有什么东西值得他再冒一次身败名裂的风险为岌岌可危的朝廷挺身而出?
“你们说,他会不会依旧念陛下的知遇之恩!”裴蕴的看问题一向比较乐观,努力想了想最近围绕着李旭所发生的一切,然后试探着问。
“念,当然念。这么大块金字招牌,他怎么会不顶在头上!”裴矩狠狠瞪了自己的本家一眼,好生怀疑对方最近是不是总喝猪油,以至于心眼全部给油脂蒙了起来。于黄河南岸诈死脱身的刹那,李旭显然已经对朝廷失去了全部信任。否则他也不会悄悄地潜回驻地后再向江都告状,而不是像多年前被宇文述陷害后那样直接跑到杨广面前来请求对方主持公道。
生生死死之间走了一遭后,李旭显然不会再相信朝廷有制约地方官员的能力。以裴矩的眼光看来,他之所以到现在还没有公开造反,就是为了获得一段喘息的时间。待到他将两次恶战所造成的创伤都治愈后,肯定会向仇人举起黑刀。
而这些仇人里边,绝不仅仅是东都那些愚蠢的家伙!
无端挨了一个白眼后,御史大夫裴蕴脸上不觉有些讪讪地,长叹了一声,他自我解嘲般说道:“你不是总说他迂阔么?既然他迂阔透顶,怎么会轻易忘掉陛下对他的好处?如果咱们再给他点儿甜头,说不定还能挽回他的心!”
“问题是,咱们现在还能拿什么给他。除了江都附近这巴掌大的地方,还有谁把朝廷当一回事儿?窦建德的河间大总管印信是你授的?罗艺的幽州大总管是朝廷封的?包括李旭,他自己伸手就把博陵郡的边界扩展到滹沱河边上,问过任何人的意思么?”裴矩不断苦笑,仿佛站在自己身边的人脸上都长了满了花。
“可他毕竟没实力拿下整个河间郡。”裴蕴怒气冲冲地强调,非常不高兴别人小瞧自己的谋划能力,“王琮也不肯听奉他的号令。如果咱们将河间作为补偿划给他,或者直接升他为河北道抚慰大使,窦建德和罗艺两个肯定非常恼怒!说不定三家会打成一团,两败,不,三败俱伤!”
听了这句话,裴矩几乎惊掉自己的眼珠子。“他不是没实力拿下整个河间郡,而是故意不去拿。你仔细看看,他们留给王琮的是哪几个地方,那是三家之间的缓冲。无论任何一家拿了,没多久,肯定会被其他两家联手攻击!”
不能和不为之间的差别,御史大夫裴蕴还是非常清楚的。可他却无法相信李旭会如此聪明?长时间以来,在他眼里,李旭就是个非常能打仗的武夫。而裴蕴的人生信条是,武力可以获得的东西,权谋都可能让其一无所有。与其他世家出身的官员一样,他看重,但瞧不起李旭。这两种心态泾渭分明,但丝毫不会冲突。需要李旭做事的时候,他们毫不犹豫地将起摆到一个重要位置,但需要陷害或舍弃对方的时候,他也同样毫不犹豫。
“可什么都不做的话,他岂不是更要倒向李渊起?这几个月来,东都和京师天天示警,说河东一直在招兵买马。李旭若是带人投靠过去,李家就会白得一员虎将!”裴蕴眨巴着小三角眼,想不出朝廷到底该怎么办。
素有智者美名参掌朝政裴矩苦笑着摇头,“他暂时也不会替河东李家卖命。恐怕在他眼里,河东李家和朝廷没什么太大区别。咱们不能再升他的官,也不能替他出头。但陛下和皇后当初都想把吉儿公主嫁给他。如果得知他还活着,此事估计会重提!”
“就凭一个女儿拉拢住他?”裴蕴虽然考虑事情简单,却也没简单到发傻的地步。自古以来,姻亲就是最靠不住的拉拢手段之一。大隋先皇曾经是大周天子的岳父。现在图谋造反的李渊是杨广的姨表兄弟。
“不是为了拉拢他,而是为了吉儿公主的将来着想。陛下虽然无心治国,对我等却终究不薄。”裴矩突然变得伤感起来,黯然地说道。
“姓李的是个重情义的。”听完裴矩的话,虞世基也变得多愁善感了起来,“他虽然对朝廷失望,对我等心怀怨望,但对陛下的提拔之恩却是一直没有辜负。如果把吉儿嫁给她,将来无论天下能否重新安定,他都会护得吉儿周全。咱们能促成这桩婚事,也算对陛下这么多年来信任的有所报答!”
“可姓李的毕竟出身寒微!”裴蕴无法反驳其他二人的意见,喃喃地抗议。
“你以后最好改改这种看法,姓李的早已经自成一家!”裴矩微笑着摇头。
“自成一家,就他?”御史大夫裴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连兄弟子侄都没有,门生故吏更没听说!”
建立一个家族至少需要两代以上时间,魏晋以来,仅凭一代努力就崛起为世家大族的仅仅有刘裕一个。而李旭的能力和权谋手段显然与刘裕无法相提并论。
“他身边还有一群人!”裴矩叹了口气,补充,“只是咱们一直没想到!”手机用户请登陆wap.xiaoshuo555.cn随时随地看小说!

   第七卷 逍遥游 第三章 扶摇 (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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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裴矩眼里,李旭虽然没有自己的家族,但他已经通过一种非常特别的方式,将赵子铭、张江、方延年、时德方还有无数朝廷说不出名字的青年才俊凝结在一起。这些人中的大多数都像李旭自己一样,来自本朝到处可见的普通人家,有的甚至出身于闾左贫户。正因为其中每个人的背景都很寒微,所以朝廷诸臣一直有意无意地忽视他们,不能将他们作为一方豪强来对待。但作为一个整体,他们却比平常意义上的家族门阀更团结,更有潜力。
这种崛起并非偶然,事实上,仔细揣摩李旭在六郡站稳脚跟的过程,裴矩能清楚地看到本朝为数不多的几次善政的影子。开科举士并非李旭首创,当年先皇为了消弱越来越强大的世家,就曾经试行过数次科举。授田于民亦非李旭一个人的德政,本朝建立之初,为了恢复连年战乱造成的民生,也曾尝试将一些无主之田分给有功的将领和地方上的才俊。只是朝廷实施这些善政时,总要受到各方力量的擎肘,最后或者无疾而终,或者在执行的过程中变得面目全非,连首创者自己都分辩不出其模样。而李旭却凭着过人的胆识和一连串的误打误撞,居然在河北六郡硬闯出了一番新天地来。
到底李旭和他的新政能在强敌环伺的情况下走多远,裴矩不敢肯定。但作为一个有着多年治政经验的老谋臣,他敏锐地感觉到,一旦有人能将今天的六郡之政推行到全国,大隋朝,不,那个时候也许不再叫做大隋,整个中原必然会焕发出勃然生机。当然,能完成这个目标的豪杰不但要有见识、有胆略,而且要有过人的权谋和手段。
“也许桃李章真的应在此子身上也不一定!”抱着这种心态,裴矩决定再帮李旭一次。算做对先前其无数“孝敬”的回报,也算给自己和自己的家族留一条后路。当然,还有一点裴矩希望借李旭之手达到的目标是,让杨吉儿能在乱世中保得个人平安。
裴矩私下认为,把已经到了谈婚论嫁年龄的吉儿交到任何一个地方豪雄之手,一旦大隋朝如先前无数轰然倒的朝代般垮塌,这个看上去弱不禁风且心地单纯如水的小公主都会被先当作一个棋子利用,然后当作一个祸胎断然铲除。唯有李旭,他一定能想方设法保得吉儿安全。
而这种信任却并非来自任何承诺。到目前为止,无论门第和职位都高高在上的裴矩与寒门小子李旭总计说过不到十句话。除了六郡逢年过节的例行孝敬之外,双方彼此之间几乎没有任何交往。但通过李旭以往所做过的事情,裴矩却非常相信对方的为人和能力。
乱世之中,一个连老婆孩子都能推下马车的枭雄固然前途不可限量。同样,一个能赢得部下和对手一致尊敬的人,成就也决不可低估。前者可以用尽一切手段消灭敌人,建立霸业。而后者亦能通过保全自己身边人的方式,进而得到源源不断的支持。
眼下裴矩能给李旭的支持便是一个帮人求之不得的机会。通过迎娶杨吉儿,使得他与平素瞧自己不起的豪门大姓互相妥协,互相接纳!
作为小门小户利益的保护者和天下寒门士子的希望所在,李旭可以在六郡站稳脚跟,成为名副其实的一方诸侯。但是,如果他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便必须得到天下豪门的认可。后者虽然人数不多,内部之间也矛盾忡忡,在对在对政令熟悉程度和对百姓的影响力方面,却远非那些科举之士能比。
在大隋朝崩塌之后,拥有帝王女婿的身份的李旭绝对比现在的六郡大总管更具号召力。倘若他和杨吉儿头胎能弄一个男孩子出来,这继承了杨家血脉的男孩便会成为无数曾经受过杨家恩惠的遗老遗少们的目光聚集点。作为孩子的父亲,李旭赢得大伙的支持也就顺理成章!
“即便陛下依旧欣赏他,咱们也得有办法将吉儿公主送到河北去才成!”沉默了片刻,御史大夫裴蕴又道。
他倒不是有意跟两位参掌朝政大人对着来。而是现实情况的确不容乐观。自从李旭在河南战败后,通济渠南段很快又被瓦岗军所控制。对付李旭手到擒来的东都诸君遇到不讲理的瓦岗众,立刻变成了没胆的兔子。非但不敢出兵进剿,连洛阳城的近郊都被孟让带人抢了好几回。害得郊外富户抛家舍业,慌不及待地向城里迁。而城市的容纳量毕竟有限,转眼间,房价、物价、粮价就像初升的太阳般涨了起来。原来一贯钱够小户人家花上半年,现在能维持两个月的生活已经非常不易。
“前几天王世充主动请缨北上,折子咱们几个都看过了,至今没有转呈陛下。不如借此机会让他顺带把公主护送到东都。只要公主的车驾能过黄河,以窦建德目前的实力,他绝对不敢抢李旭的妻子!”虞世基业捻动胡须,轻而易举地解决了裴蕴所提出的疑难。
“这个送亲使不如你来做,捎带着安抚一下窦建德。他不是想做河间道大总管么?暂时朝廷没有力量对付他,不如先行招安!”裴矩扫了自己的本家一眼,笑着建议道。
“不,不去,我最怕路上折腾。”听说裴矩准备安排自己去冒险,御史大夫裴蕴立刻把头摇成了波浪鼓。“再说,去的时候有王世充护送,回来的时候,我一个文官怎么可能对付了那么多的蟊贼?”
裴矩和虞世基互相看了看,显然没想到御史大夫裴蕴的胆子如此小,见识又如此之差。大隋朝岌岌可危,如果不是碍于往昔的君恩,他们两个都想激流勇退。偏偏有人还想赖在孤城中不走,真是愚蠢得无摇可救!
为了让本家能理解自己一番好心,裴矩只得尽量把话题挑明。“去了李仲坚那里,你就可以先住上一段时间。以前咱们虽然没帮过他什么忙,但大面上也过得去。你手中又没什么兵权,他不会容你不下!”
怕裴蕴还说听不明白,虞世基赶紧也在一旁帮腔,“公主去了河北后,形单影只。你作为朝中经历过风浪的老臣,也能帮她出出主意!况且你跟宇文家兄弟又不大合得来,何必留在江都跟他们呕气!”
不提宇文化及与士及兄弟还好,一提起来,裴蕴的态度愈发坚决,“不去,我就不信宇文兄弟敢冒天下之大不讳!只要陛下信任我等,早晚,我要让他们知道知道什么是厉害!”
到了这个时候了,谁还把在乎陛下的感受!裴矩和虞世基二人苦笑着摇头。“咱们是文人,最好别和武人硬碰。况且宇文兄弟也没做什么太出格的事情,是你自己看人家不顺眼!”
“我看他们不顺眼?是我看他们不顺眼么?上个月,他们说是将领们长期离家在外,会有怨恨之情。除了从陛下那里要走五百多名宫女之外,又连抢了二十几家大户的女儿,害得整个江都城中的女人大白天都不敢出门!你们两个参掌朝政非但不管,反而上门去给那群兵痞道贺。再任由他们胡闹下去,我看,保不得哪天咱们的妻儿也被他们抢走!到那时,我看你们两个到底出不出头!”御史大夫裴蕴怒目圆睁,火气从脚底一直冲到头顶,将官帽都差点给顶飞出去。
自从杨义臣暴病身亡后,宇文化及和士及两兄弟在江都城中的气焰愈发高涨。为了不挑起文武不和,平素裴矩和虞世基屡屡向宇文兄弟让步。但作为言官,御史大夫却没那么好的脾气。况且这次被宇文兄弟抢入军中的宫女中有两个曾经跟他诗歌唱和多时。只待哪天哄得杨广高兴了,裴蕴就能求对方将那两个女人赐给自己做妾。可现在,两支娇艳的牡丹花落入了牛圈中,随便哪头粗痞啃上一口,定然连片叶子也不会给他这个御史大夫剩!
“裴大人,非常时期,咱们还是目光放长远些为妙!”虞世基被裴蕴的失态吓了一跳,警觉地私处看了看,低声劝告。
“我目光不够长远么?你虞大人想得倒是长远,却养了两头老虎看家!”裴蕴皱着眉头,声音虽然低了下来,语气却依旧强硬。
“够――,裴大人目光一向高远!”碰上这种浑身是刺的糊涂家伙,虞世基也只能自认倒霉,“你既然不愿意去河北,老夫另请别人帮忙便是。咱们没必要为此争执!”
“是啊,你不愿意去就不去吧。咱们三个在一起,凡事也有个商量!”裴矩见本家好歹不分,也只能让步。
两个参掌朝政做了妥协,御史大夫裴蕴却不甘心自己被两位同僚看作昏庸糊涂,略作沉吟之后,又道:“也不是我不肯动。这赐婚之事,我看非常难成。所以没必要跟着瞎搀和!”
见两个同僚被自己说得发楞,他又继续补充,“这次河北大战,河东李老妪又派人又送粮,帮了姓李的很多忙!你们也说了,姓李旭是个知恩图报的人,过后,他少不得给李渊回报。如此一来二去,两家就难分彼此了。他们在北方造了反,朝廷总不能视而不见,还上赶着嫁公主给他吧?!”
“这倒也是个难题!”虞世基手捻胡须,眉头紧锁。河东李渊高调地卷入了河北之争,此事全天下人尽皆知。而李渊马上就要扯起反旗来,作为他名义上的侄儿,李旭即便不跟着造反也会被自动归类于叛逆行列。到时候朝廷总不能一边与叛逆作战,一边与叛逆的侄儿联姻吧?如果那样做,岂不是鼓励其他人起来造反?
“自打辽东之战后,唐公李渊就希望把李旭纳入自己的家族!”虽然处于敌对方,裴矩对李渊却依然保持着尊敬,“如果不是他暗中派人关照,就凭李家的两个小丫头可能行走数千里却平安无事么?不过李旭这个人好就好在有主见上。这些年来,无论唐公倒霉也罢,发达也好,李旭从没否认过与唐公之间的叔侄情分。即便当年陛下亲口示意他改变立场,他也不肯。所以在他落魄时,李渊也不能袖手旁观。并且有他在侧翼,对河东而言,总比窦建德和罗艺来得安全!”
“但他也不会盲目地跟唐公造反。”停顿了一下,裴矩继续说道,“第一,刚刚经历两次大战,他麾下兵困马乏。第二,我看不出来这样做对他有什么好处!”
“的确如此!”听了裴矩的分析,虞世基的眉头慢慢抒展。“他现在自保都困难,哪来得力气帮助李渊?并且眼下他已经是六郡大总管,位同一方诸侯。跟了李渊,最终也不过是作个总管,难道还指望着裂土封茅不成?”
“就算他跟李渊搅到一起也不怕,咱们尽快促成此事。让公主的车驾在李渊正式造反之前出发,别人非但说不出什么话来,也会给李渊和河北之间制造出巨大的隔阂!”裴矩笑了笑,大声补充。
一石头多鸟,现在,他越来越发现把吉儿嫁给李旭是个明智到极点的安排!
老奸巨猾的虞世基也在一瞬间看出了其中门道,松开胡须,拊掌大笑:“陛下那里,咱们尽早去说,越快越好,越快越好!”
“我是说姓李的可能会感念李老妪的恩情,拒绝接纳吉儿公主!”裴蕴见自己的一番“深思熟虑”根本不被人理解,干脆直接把话挑明。
“出于感念唐公的恩情倒不会!如果他想投靠唐公李渊,早就投靠过去了,不必等到现在。”虞世基连连摇头,脸上的表情若有所思。“不过,如果出于别的原因,这小子倒有可能做得出来!他可是出了名的情种,当年为了一个远道而来的女人,就敢置陛下的严令而不顾。如今两夫妻同甘共苦多年……”
“以李旭身边那些人的头脑,不会发现不了婚事对六郡大大有利!”裴矩不以为然,笑着否决了两位同僚的担心。
一旦肩头上背负了众人的期待,李旭的所作所为便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除非,他跟李家女儿的情分已经深到了能对如画江山视而不见的地步。
有这种可能么?裴矩绝不相信。

   第七卷 逍遥游 第三章 扶摇(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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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裴矩等人想方设法为李渊和李旭之间制造隔阂的同时,河东李家已经做好了起兵南下的最后准备。
发生在隔壁的战争让河东李家受益菲浅。形势正如裴矩所判断,由李旭来做邻居的河东比窦建德、罗艺二人虎视在侧安稳得多。而让李渊更为满意得是,在通过刘弘基等人不懈努力,三千博陵援军终于整装待发。

虽然比起李家现在所拥有的十万精兵来说,三千远道而来的支持只是杯水车薪,但李渊需要的不是援兵,而是一种姿态。哪怕刘弘基最终只从李旭手里“借”了一百士卒过来,在外人眼里,那也意味着博陵六郡从此绑上了河东李家的战车。
博陵六郡的“加入”将李家表面上的实力凭空增加了数成,同时,刘弘基在这次出使过程中的杰出表现,也给李渊提供了对其委以重任的足够借口。
“弘基这次出使,的确收获甚丰!”将刘弘基的报捷信放到桌案边,唐公李渊笑着评价。脸上的表情不仅仅是欣慰,依稀还带着几分解脱。
“是啊,他与仲坚原本就是知交好友,经过了这次患难与共,彼此之间的情分更重。以后万一咱们有所需求,只要弘基出马,仲坚定然难以拒绝!”负有李府第一智者美誉的陈演寿连连点头,对谋主的说法深表赞同。
换刘弘基代表李家出使博陵,是他为唐公做出的谋划。在很多李府老谋士看来,年青一代的俊杰中,刘弘基的为人处事最为沉稳。他不会不恰当地展示力量,也不会让人怀疑他的保证承诺的能力。此外,行事时知道替对方考虑,给彼此之间都留有转圜余地也是他的特长。让他承担使者的任务,即便不能为李家争取到一个盟友,也不会为无端制造一个仇敌。
“也就是弘基,如果换了其他人,很难掌握好此间分寸!”老参军马元规目光有意无意地从李世民等人脸上扫过,附和。
“嗯,你们几个,今后要多向弘基学着些。凡事都要考虑周全,切莫冲动起来就什么都不管不顾!”李渊的目光也顺势扫向几个儿子,说话的语气很和善,但里边包涵着的意味却很深长。特别是听在有心人的耳朵里,那已经是一种不满与斥责。
“是,我们几个知道了!”作为长子,建成理所当然地率先站起身,带头向父辈们表态。
“儿臣一定牢记父亲的教导!”李世民紧跟在兄长的身后站起来,红着脸向父亲施礼。在躬下身体的瞬间,他偷眼看向妻子的叔叔长孙顺德,希望从对方的眼神中得到些暗示。却惶恐地发现一直大力支持自己的长孙顺德头低垂在胸前,仿佛三魂六魄被人偷走了般沮丧。
‘发生什么事了!’李世民预感到几分不祥,紧张地揣度。但从父亲的笑声和李府众老人的表现上,他却看不到任何端倪。
正困惑间,三弟元吉已经高兴地蹦到了他身边,一边得意地微笑,一边高声喊道:“孩儿一定牢记父亲的教导,做事多方面考虑。不光顾着一时痛快,给别人惹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你!’李世民心中火苗腾地一下窜起老高,当着众人的面,偏偏拿自己的活宝弟弟一点办法都没有。
“元吉今天说得很对!”李渊满意地点点头,目光中充满了爱怜于鼓励,“无论是盛世还是乱世,想成就一番事业就得有容人之量。你祖父当年曾经对我说过,一个人的心胸有多宽,建立的事业就有多大。”目光转向其余众将后,他又继续补充,“你们这些人中,以弘基年龄最长,阅历最丰富。所以起兵之后,军中诸事也要多向弘基请教。他是个独当一面的帅才,将来的成就不可限量!”
“是,末将谨尊唐公教诲!”无论服气不服气,李府众将同时肃立拱手,齐声回应。
对方的重要性无人能否认,既然博陵六郡肯借兵给刘弘基,也就意味着刘弘基已经正式成为衔接两家的桥梁。只要李旭对唐公家族的重要性一日不减,刘弘基就会一日被另眼相看。大伙不能怪唐公偏心,若是怪,只能怪自己命不好,没在数年之前就看出李旭的前途,进而结交上这样一个强援。
“老夫并非偏爱于他,听回来送信的志玄说,那个避实就虚的策略就出自弘基兄之手。博陵军能守住上谷,也多亏了弘基在那里帮忙。”为了表示公正,唐公李渊扬了扬手里的信,“以仲坚的性子,他当然要投桃报李。三千甲士虽然不多,但那都是百战老兵,远比咱们新招募来的士卒好使!”
“以弘基之才,独领一路兵马绰绰有余!”长孙顺德笑着接过李渊的话头。“唐公尽管安排,我想儿郎们应该心服!”
“老夫如此安排,也是考虑多时!”目光在跃跃欲试的众人脸上扫过一圈之后,李渊继续说道,“从即日起,咱太原兵马分外左中右三路,老夫自领中军,为你等擂鼓助威,摇旗呐喊。老夫之下,裴寂为长史,刘文静为司马,唐俭和温大雅二人为记室参军,武士彟为铠曹,刘政会、崔善为、张道源为户曹,姜謩为司功参军!”
“属下愿为唐公赴汤蹈火!”被点到名字的将领立刻大步上前,拱手肃立。有人脸上明显地带着惊诧,有人则兴奋得额头微微冒汗,还有人的目光偷偷向两边瞟,偷偷看看刚刚被李渊封为陇西公的李建成,又偷偷看看刚刚成为敦煌公的李世民,不知道今天头顶的天空中到底刮得是什么风?
‘唉!’看到众人的表现后,李渊在心里暗自地叹了口气。被他留在中军听命的,不都是追随在身边多年的老人。这个考虑平衡了各方面力量,有人是李建成的嫡系,有人是李世民的知交,有人则是被李渊故意留在身边,以免其脱离自己视线后,出于各种目的给家族制造出更多的麻烦。
“左军分为前中后三营,由陇西公为大都督,统领三营兵马。演寿,你来做行军长史。”
“儿臣听命!谢父帅!”李建成强压住心头的激动,再次站起身,向父亲施礼。陈演寿是李渊最信任的臂膀,李建成曾经多次想将其拉拢到自己的阵营来,对方都巧妙地推脱掉了。在大军即将南下的关键时刻,李渊将此人安排到他身边,呵护之心显而易见。
“老臣愿为世子谋划!”陈演寿从李渊身边走到建成身边,向未来的家主拱手。
“建成长于政务拙于战事,有你在一旁帮他谋划,老夫大可放心!”李渊笑着点头,示意左右给建成和陈演寿递过印信,“至于建成麾下三营的统领,依老夫之见,分别由王长谐、姜宝谊、窦琮任之,你们两个可有异议!”
王长谐和窦琮原来就是大隋的鹰扬郎将,二人虽然名气不大,但于军中历练多年,胜在经验丰富。窦琮是个避仇于太原的绿林大豪,武艺在李渊麾下众将中能仅次于老侍卫钱九珑。这样的组合当然非常对李建成与陈演寿两人的胃口。二人赶紧躬身致谢,大声回应道:“谢大将军厚爱,臣等定竭尽全力,不负大将军之望!”
“谢唐公信任,末将等定竭力为世子奔走!”王长谐、姜宝谊、窦琮相继出列,先向李渊道谢,然后给世子建成施礼。
李家兵马南下在即,而从太原一直到京师,敌人的力量非常有限。所以几路兵马主将的位置很多人都在盯着。而能被李渊在这个时刻委以重任者,等于奠定了自己在未来朝廷内的基础。只要不倒霉到于中途战没,开国公侯之位几乎是握在了手心里的。
见到王长谐等人得到重用,其他没被点到名姓的将领们也跃跃欲试。大伙都期待着下一个被点到的人是自己,哪怕不能做到一营统领,能在统领麾下得到个副手、督尉之类的差事,也等于有了展示才华的机会。仿佛猜到的众人的心思,李渊很快按照大隋的标准建制,为李建成麾下的统军们配齐了基层军官。当一支人才济济的军队构架打造得差不多得时候,他手捋胡须,笑着说道:“老夫并非当世伯乐,未必能让你等各尽所长。但功名利禄尽在眼前,你等若有本事,自管去取。老夫别的不能保证,“不惩无过,必奖有功”这八个字,却可以当众与你等立约!”
“愿为唐公效死!”左军将士同声高呼,士气激昂如烈火上的沸油。
李渊双手向下压了压,压住大伙的欢呼,然后大声说出另一路兵马的配置方案。“右军亦分为前中后三营,由敦煌公为大都督,统领三营兵马。柴绍,你来做行军长史!”
“儿臣听命!”
“末将听命!”李世民和柴绍赶紧出列,对主帅的安排表示欣然接受。在捧起印信的刹那,李世民的手轻轻地颤抖了一下。但很快,他用富有朝气的笑容掩盖住了发自心底的失望。
父亲大人对左右两军的人员配置并不公平。既然他把李府第一谋士陈演寿拨到了兄长麾下,分给自己的长史就应该是老谋深算的马元规,再不济也应该是跟自己交好的长孙顺德,而不应该是妹婿柴绍。虽然柴绍的勇武在关中一带甚是闻名,但李世民现在最需要的是个经验丰富的谋臣,不是一个连老婆都能扔下的匹夫。
“元规要留守太原,保障大军的粮草。所以为父只能指派柴绍做你的长史。他阅历丰富,见识长远。人情世故方面,刚好为你多做谋划!”仿佛预料到了儿子的反应,李渊笑了笑,和颜悦色地补充。
他自己心里很明白,从领军打仗方面的能力而讲,次子世民的才华远远超过了长子建成。这个从小在军中长大的二儿子多谋、骁勇、果断、狠辣,能让追随者信服,并且具备常人难及的战略眼光。这些优点,从他带领飞虎军在塞上的战绩上就能看得出来。但越是这样,李渊越不想将他提高到与建成同列的位置。
作为李家的第一继承人,世子建成熟悉政务,心肠仁厚。但他的应变能力远不如其弟世民。特别是在一些关键时刻,其懦弱的缺点总是充分地得到体现。刘弘基、武士彟等人之所以与其疏远,便是因为当年辽河上那场大火所致。一个不能保住自家弟兄后路的主帅,实在无法让人放心替他买命。李建成那次不仅仅是辜负了众人的托付,而且让幸存者对他的能力彻底失去了信心。
如果让李世民也有一个得力谋臣辅佐,可以预见,在接下来的南下战斗中,他会将兄长的风头牢牢掩盖住。一个懦弱的家主继承人和一个强势且狠辣的弟弟同时存在于家族之中会有什么后果,,作为见识过无数兄弟相残的惨剧的李渊,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曾经有一段时间,李渊寄希望于手握博陵六郡“族侄”李旭能彻底投向自己。那样,他就可以顺势将右军大都督的位置交给李旭。无论从实力角度还是个人声望,谁也无法对这一安排挑出什么毛病来。并且以李旭的身份和性格,他永远不可能挑战建成的地位。但李旭仅仅肯两不相帮,所以李渊就不得不退而求其次:尽力给建成锻炼机会,稍稍压制世民。哪怕耽误一些正事,也要维护家族内部的稳定。
“愿意尽全力辅佐二公子!”柴绍仿佛根本不清楚李渊家的那些隐私,当着众人的面,欣然向李世民致意。
到了这种时候,心里纵有千种不快,李世民也只好打落牙齿向肚子里吞了。“望柴郡公今后多加指点!”他先向柴绍还礼,然后转身向父亲拱手,“儿臣定不辜负父帅信任!”
“为父一直很欣赏你的勇武和胆略!”李渊笑着点头,继续完善右军核心将领人选,“右营三位统军,为父建议由刘弘基掌管第一营,阳屯掌管第二营,至于第三营,暂时由长孙顺德统率,你们两个,可愿意接受这样的安排?”
刹那间,李世民的心情从低谷被抛上了云端,再从云端跌落回低谷。用近乎颤抖的声音,他躬下身,大声回答:“儿臣,多谢父帅!”

   第七卷 逍遥游 第三章 扶摇(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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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返回自己的住处的路上,李世民依旧感觉精神恍惚。他万万没有想到,就在大军即将开拔之际,父亲只用了一招分兵之策,就彻底打散了自己辛苦多年建立起来的势力。
武士彟高升为“大将军府”的司铠参军,长孙顺德却彻底被赶出了决策圈。这看似平平常常的人事变迁,却让李世民既失去了一个得力助手,又失去了一个幕后强援。可任何人偏偏从这种安排上挑不出什么错来。武士彟出身豪商之家,由他掌管大军的需求,的确是量才而用。而长孙顺德有过带兵经验,又获得过大隋的勋卫头衔,做一营统军恰恰能让他一展所长!
问题是,以武士彟为人的谨慎,他到了唐公身边之后,必然不敢像长孙顺德一样插手家族内部争执。而长孙顺德下来带兵,以其多谋寡断的性格,李世民根本不可能放心地让他独当一面。况且唐公李渊还把右一营领军的职位空给了刘弘基,有这位对李家忠心耿耿,为人老成厚重,年龄足有其他人两倍的老大哥在,李世民即便有一肚子鬼心思,也难背着自己的父亲玩出什么花样来。
整个太原府已经成了一座大兵营,所有适龄男子都“主动”加入了李家军,曾经热闹的街市骤然萧条,大多数店铺都关了门,行人也几乎绝迹。路上来来往往的全是士卒,他们在各自的队正、旅率的带领下,正忙着根据唐公的安排调整驻扎地点。很多低级将领已经得知自己成了李世民的麾下,看到自家主将,立刻叉手施礼。
“敦煌公!”
“见过敦煌公!”将士们从李世民身边经过,殷勤地打着招呼。他们脸上的笑容很真挚,看在李世民眼里却全成了嘲讽。
“我真是头猪,天底下最肥的猪!”李世民抬起手,微笑着向弟兄们还礼。心中却一遍又一遍骂着自己的愚蠢。
“敦煌公何不到军营巡视一圈,安置好了弟兄们再回家歇息!”长孙无忌早就发觉李世民的表现不对劲儿,笑着给他寻找化解心头郁闷的途径。
“观音婢最近胃口不好,我先回去看看她,然后再去军营!”李世民笑着回头,细声慢语地向妻舅解释。
观音婢是他妻子的乳名,因为跟在身边的都是亲信,所以李世民也没有必要把话说得太文雅。况且他跟妻子的伉俪情深乃众所周知,当众呼妻子的乳名既显得跟大伙无隔阂,又让人理解他现在的举止失措。
“那你先回府,我和君集去营中跟弟兄们打个招呼!”长孙无忌见李世民实在提不起精神头儿,只好主动替妹婿分忧。
“就拜托你和君集,还有叔叔,有你们三个在,我做事轻松得多!”李世民顺坡下驴,带着几分感激说道。
他想找个地方静一静,好好思索一下以后的路怎么走。父亲的这次惩戒显然是因为自己上次用诡计害人,考虑不周,以至于牵连了家中兄弟的缘故。但如果不是自己断送了李仲坚麾下的数万大军,此人现在会向河东靠拢么?说不定他反而会六亲不认,带领兵马为朝廷与河东李家争雄于疆场。那样,河东诸将谁是他的对手?
见识过李旭用兵之诡异的李世民不敢保证自己能敌得住对方。事实上,在内心深处,他对李旭一直非常钦佩,甚至隐隐带着一丝恐惧。对于不能在正面击倒的敌人,李家向来不吝于采用非常规手段。所以,从家门传统角度上讲,李世民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虽然连累了几个庶出的兄弟姐妹横死,但即便不走漏造反的消息,朝廷会放任李家将所有子侄从容地撤到太原么?恐怕建成和元吉一消失,其他人立刻就会被抓捕起来吧!
仔细计算,同为李渊的骨肉,但非李世民的一母同胞还有二十几号。其中除了个别对家族有大用者外,李渊都未必能记得他们的长相。所以李世民并不为这些兄弟的死感到过多的悲伤。在他看来,既然作为李家子孙,就应该有为家族牺牲的觉悟。而父亲让自己为他们的身亡而担负责任,实在有些过于严苛。
一边抱怨着父亲处事不公平,一边想着如何摆脱眼前的困境。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到了自己家门口。几个在门外站岗的亲兵赶紧迎上前,准备从敦煌公手里接过马缰绳。另外几个却热情地从主将身边跑了过去,迎向悄无声息的来客。
“君集,你怎么跟了来?!”李世民被亲卫的举止惊动,敏锐地回过头,正看到侯君集写满失望的脸。
他记得自己曾经吩咐对方和长孙无忌一道去军营做事,可对方居然无视他的命令。一股无名怒火迅速涌上李二公子心头,烧红他的眼睛。“你刚才难道没听见我的吩咐么?跟着我到家里做什么?军营里还有那么多事情要做,无忌一个人怎么忙得过来?”
“原来二公子还知道军营里事情多?”看看四下已经再无外人,侯君集在马上抱了抱拳,冷冷地回答。
李世民吃了一个憋,鼻孔里几乎冒出了青烟。“你质问我?”他举起马鞭,点着侯君集得鼻子怒喝。“你还知道不知道自己是谁,知道不知道自己正跟谁说话?”
“我知道自己是侯君集,也知道你是敦煌公!”侯君集轻轻摇摇头,回话的声音很低,但锋利如刀。“我是来向你辞行的,既然二公子将数万弟兄看得比一个女人还轻,君集留在二公子身边也没什么必要了!所以,咱们主从就此别过!”
“你—-”李世民圆睁虎目,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已经是咆哮,“滚,远远地滚,无情无义的家伙,别让我再看见你!”
喊到最后,他几乎热泪盈眶。在受到父亲的亲手打压的刹那,他就料定麾下有人会见风使舵。却没想到第一个提出离开的人是侯君集。此人是他一手提拔起来,从默默无闻的小兵一直做到督尉。对李世民来说,对方不仅仅是一个下属,而且是他的心腹,软肋,甚至为可以患难于共的朋友。
亲兵们不敢上前相劝,远远地兜成了一个***。他们都认识侯君集,也知道主将跟对方的关系。平素二人偶然也有争执,但那都是就事论事,从来没像今天一般,彼此之间宛若结下了不共戴天之仇。
侯君集摇头冷笑,仿佛第一天认识李世民般,目光上上下下打量着对方,“二公子敬请放心,你再颓废下去,看到我的机会恐怕不会太多!”
“我这个人呢,出身差,见识短浅。以前跟着你就是为了谋取功名。”不管李世民已经气得浑身发颤,他自顾冷笑着表白。“但既然你把女人看得比大业还重,又经不起任何风浪。自然就不是一个可以追随的英主。侯某只有烂命一条,金贵万分,绝不能浪费在一个庸人身上。”
话音落后,周围立刻一片寂静。几乎所有卫士都将手按在了腰间刀柄上,只待李世民一声令下,就冲上前去将侯君集这个无义鼠辈乱刃砍死。但是,被人连番奚落的李世民却没有发应,他被打懵了,呆立于马上。紧握皮鞭的手颤抖,颤抖,终于软软地垂到了马鞍边。
“侯兄教训的是,是我自己不争气!”半晌后,李世民像从梦中醒来一般,长叹着说道。
“你的确很不争气!”侯君集拨转马头,做势欲走。
“小弟知错了,请侯兄不要离开!”李世民焦急地伸出手臂,做了个拦阻的姿势。
“你距离犯错还有一步之遥!”明明对方服软,侯君集却得势不饶人,继续纠缠不清。
李世民看了看近在咫尺的家门,知道对方在说什么。“观音婢的确在病中!”他喃喃地解释,然后毅然打马追上去,与侯君集并络而行。
“公爷去哪里?”一个长相十分可人的婢女奉女主人的命令出来探听外边发生了什么事,刚好看到李世民的背影。
“去军营,弟兄们还在等着!”李世民抖了抖缰绳,战马飞一般远去。
随着清脆的马蹄声,主从二人之间的隔阂如冰而释。“你这个没上没下的家伙,居然敢当着那么多的人面数落我!”李世民一边行,一边抱怨。
“你今天如果一脚踏入了家门,弃你而去的人肯定不是我!”侯君集笑了笑,满不在乎地回答。
李世民和自己的哥哥建成明争暗斗,李府的幕僚和武将们自然也分成了两个派系。以前唐公没有明确表态制止,所以很多人都混在李世民身边寻找出头的机会。今天,唐公李渊当众力挺自己的长子,那些功利心较重的家伙自然也会起改换门庭的念头。
如果李世民在这个关键时刻显示出软弱和慌乱来,则会让更多的人以为他是个没有前途的阿斗。事实正像侯君集所说,多数人追随李渊造反,为的是谋取功名。他们不会将大好生命浪费在失去父亲宠爱,又没有方寸的庸人身上。这样下去,除了众叛亲离之外,几乎没有第二个下场在等着李世民。
想到自己一时软弱可能造成的严重后果,李世民不觉惊出了一头冷汗。“多谢侯兄救我!”他在马背上抱拳,低声说道。“今天若不是侯兄点醒,我几乎酿成大错!”
“是长孙无忌跟我商量好了的,他做好人,我做恶棍,反正要把你从家中拉出来!”侯君集不肯一个人独吞功劳,笑着向李世民解释。“其实,二公子有些反应过度了。唐公今天的安排未必只是针对你。咱们右军看似力量薄弱,但说不定会因此而得到更多的发展机会!”
“此话怎讲?”李世民楞了楞,皱着眉头追问。今天最令他难过的是,父亲给右军配置的人选明显不如左军。那也意味着他在战场上的表现会被大哥超过。虽然事实上大哥根本不懂得如何打仗!
“二公子以为陈演寿到了左军,会完全听命于世子么?”侯君集四下看了看,然后微笑着反问。
此刻太阳已经偏西,所以路上来往的将士渐少,偶尔几个小卒匆匆跑过,也绝不敢靠到敦煌公身边来,听他在和侯君集二人的秘密交谈。
“不会!”李世民略作沉吟,然后警觉地回答。“你是说父亲对大哥也不是完全信任?”这个答案几乎让他惊呼起来。一直以慈爱面目出现的父亲居然如此谨慎!他不相信自己,不相信大哥,也不相信三弟。
刹那间,李世民看透了今天父亲的所有人事安排。刚刚投入李府麾下没多久的刘文静成了军司马,靠着贡献晋阳宫数百宫女劳军而取得父亲赏识的马屁精裴寂做了大将军府长史。这绝不意味着父亲非常信任二人!授予他们文官中最高职位,一方面是因为李家需要通过他们来吸引更多的豪杰来投靠。另一方面,恐怕只有把他们放在眼皮低下,父亲才能真正放心。
同样,陈演寿离开父亲身边成为左军长史,并不意味着他失去了父亲的信任。而长孙顺德降职为右三营统军,也不仅仅是因为失了父亲的欢心这么简单!
‘他只相信他自己!’李世民不敢说出口,但这个结论让他感到脊背发凉。自己一直小瞧了父亲,总以为他像大哥一样优柔寡断,做事拖泥带水。事实上,隐藏在父亲笑容背后的却是一颗颗锋利的獠牙。那才是真正的权谋手段,相比之下,自己平素表现出来的狠辣、果决,简直就是小孩子家的胡闹。
“属下不敢揣摩唐公的想法!”待李世民的脸色由震惊慢慢转为平和,侯君集继续说道。“但唐公既然在人手安排上侧重于左军,自然也不会对右军抱太大期望。如此,左军打了任何胜仗恐怕都是理所当然。而咱们右军只要发挥出与左军同样的水平,谁人能不对二公子刮目相看?!”

   第七卷 逍遥游 第三章 扶摇(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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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业十三年夏末,准备了足足有三个多月的唐公李渊在太原打起了清君侧的旗号,挥师南进。同月,金城人薛举自立为秦帝。武威人李轨自立为大凉王。
与此同时,江都通守王世充将江、淮劲卒离开北上,救援洛阳。
英雄豪杰们河东、垄右、河南等地打成了一锅粥,河北大地却难得地宁静了下来。窦建德、罗艺、李旭三家势力都偃旗息鼓,竭尽全力投入到另一场战斗中去。
他们分头去抢收夏粮。民以食为天,没有粮食,再厉害的英雄也一样会饿死!
战争带来的破坏是巨大的,虽然罗艺在退兵时尽量保持了克制。但刚刚恢复了一点生机的涞河两岸依旧变得满目疮痍。夏天已经临近结束,地里的麦子却还没来得及割。一些靠近水源的农田里,野草长得和麦杆一样茂盛。数以万计的鸟雀在地里敞开肠胃大嚼,每当有人经过,腾起于半空中的翅膀可以硬生生遮住阳光。
有些身体过于肥大的野鸡、鹌鹑飞不了多远就会掉下来,不仅仅是因为体重骤然增加,而且是因为吃了发过芽的麦粒。那种带有轻微毒性麦粒可以让人眼冒金星,让牛羊四肢抽搐。对于比牛羊小上许多的野鸡、鹌鹑而言,已经足以让它们像喝醉了一样东倒西歪。
刚刚在外边避乱赶回家中的农夫们对掉在身边的“肥肉”视而不见,他们像发了疯一样往地里冲,尽一切可能从鸟雀和老天爷的口中夺取粮食。那些麦子却是他们赖以熬到下一个收获季节的救命之物,如果抢收不上足够的数量来,明年青黄不接时,很多在今年开春刚刚建立的家庭就会再次支离破碎。
没有人愿意看到灾荒的发生。即便是城里边的大户人家,也派出了全部的力量加入了抢收行动。如果百姓们没有了吃食,他们就会重新变成流民。流民和流寇之间仅仅有半步之遥,万一博陵军弹压不住,过去几年里曾经的危险就会降临在某些大户的身上。那一次,很多高墙大院被一把火烧尽,数万亩良田失去了主人。李旭后来之所以能在六郡找到如此多荒地来给百姓分,就是因为田地的故主已经被流寇抄了满门的缘故。这一次,幸存的大户们决不甘心悲剧在自己身上重演。
留下一定数量的兵马维持治安后,李旭把大麾下大部分将士都暂时遣散回家,以免耽误更多的农时。在去年的授田中,博陵军的将士名下都分到了一定数量的土地。为保卫自己的家园尽过力后,他们有理由回去为自己的妻儿老小的分忧解难。
在一片霍霍的镰刀声中,六郡的文职官吏们也不敢再如往年一样躲在衙门里享清福了。从没有品级的帮闲一直到四品郡守,都装模作样地走到了田埂旁,和百姓一道收起了粮食。他们虽然干不了多少活,给民间带来的影响却是巨大的。“本朝又出清官了!”“老天开眼呢!”“有李大人督着,哪个还敢游手好闲!”百姓们惊诧地议论着,满脸兴奋。他们记得只有在先帝刚刚建立大隋的时候,官员们才会跟百姓如此贴心。那年代,差役们不敢讨要贿赂,肯下地跟百姓一道开镰官员,很快就会得到高升。只是那个年代过于短暂,很快大隋的年号就从开皇变成了仁寿,然后变成了让人倾家荡产的大业。
如果换做上一个夏天,各地官吏们即便害怕李旭刁难,也绝不肯放下身段与平头百姓为伍。但现在与往年不同了,第一,朝廷的力量已经影响不到黄河以北,博陵大总管李旭虽然没有称孤道寡,却是不折不扣的土皇帝。如果惹了他不痛快,没人再会给自己找死者撑腰。第二,去年通过科举选拔出来的士子们已经渐渐掌握了日常政务运作模式,无数双眼睛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为数不多的官职。如果在其位者不愿意谋其政,世子们会争先恐后地为他代劳。
去年时李旭冒着天下大不讳试行的新政慢慢开始显现效果。没有被幽州军骚扰到的地域收获颇丰。一些已经是第二年收割的熟地产量可喜,虽然缴纳了田赋之后百姓手中落不下太多盈余,但拥有三十亩地的五口之家来年肯定不会再饿肚子。
随着战火的远离,博陵和恒山这两个原地战场的大郡也日渐繁华。集市上的交易品明显增多,每天开城时,前来赶集的百姓都能排成长队。一些已经快消失了的行商又活跃了起来,赶着牲口南来北往,把各郡特产和盈余运到大集市上交换,从中赚取养活一家老小的辛苦钱。
商号的增多,随之带来的是税收的增加。大把大把的铜钱被送进府库里,然后又被调往军中,然后又像流水一般花费了出去。
刀甲器械、弓弩箭矢、这一切都需要地方上来承担。再加上抚恤受伤士卒的开销,安置新一波流民的花费,数量大到令人咋舌。每次看到帐单时李旭都拍着胸口暗自庆幸,好在去年自己刚一上任就把均田令强行推广了下去。否则,即便这次博陵军能顶住罗艺的进攻,接下来也会被巨大的开销活活托拖垮。
其实也不是没有别的敛财手段,王须拔和郭方就私下提起过,劝李旭将各郡的大户找茬砍掉一批。那样,不但能空出大量的良田来安置百姓,而且能收获足够的浮财供应军需。这个提议让旭子怦然心动,但转念想想自己近年来死在自己手下的那些大王、好汉们,他不得不拒绝了这个诱人的想法。那种完全靠掠夺来敛财的手段无异于饮鸩止渴,虽然短时间内能让六郡的府库充实,但随着时间的流逝,郡内的浮财总有被抢光的那一天。当劫掠成为习惯,弟兄们难免会把刀伸向和他们一样的平头百姓。
没有朝廷约束的日子并不轻松。高官显贵们不能再对六郡之事指手画脚,但李旭也要独自来面对一切挑战。百姓的日子过不下去,会偷偷骂他这个大总管的祖宗。官员们横行不法,损害的也不再是朝廷,而是他的威名。在被一大串民事弄得焦头烂额的同时,他还不敢丝毫耽搁手中军队的建设。如果没有足够的武力,相对富庶的六郡就是天下豪杰眼中的肥肉。试图扑上来咬一大口的不仅仅是罗艺和窦建德,马邑的刘武周不会记得他当年跟李旭的袍泽之情,甚至李渊这个名义上的盟友,饿红了眼时一样会露出慈祥面孔后的獠牙。
而眼下的情况是,唐公李渊的兵马被暴雨阻挡在灵石和汾西之间,濒临断粮。留守太原的李元吉和马元规二人刮地三尺,几乎搜光了每一户百姓的粮袋子。从河东逃往河北的难民络绎不绝,稍有不慎,就可能形成新一波匪乱。
“到了八月,咱们还能收获些豆子和高梁!”崔潜翻着各地文官送来的文书,一条条向李旭汇报。由于在抵抗幽州军南下过程中功不可没,他重新回到了决策圈。虽然暂时还不能被所有同僚接纳,但大伙不得不承认,在处理地方政务方面,他比所有人都娴熟。
这是一个令人高兴的消息,豆子和高梁吃起来都不可口,总好过让士卒和百姓们饿肚子。如果略有盈余的话,李旭还希望能拿出一些粗粮来到塞外换取战马。常年的作战经验告诉他,步卒虽然适合守卫城池关塞,但如果想彻底毁掉敌军的话,能够用来迂回包抄的轻骑兵必不可少。
随着河南之战中分散撤往各地的博陵将士陆续返回,重建骑兵的工作已经提上了日程。比李旭事先估计的情况乐观,四千失散在黄河南岸的兄弟如今已经回来了一千八百余人。还有一部分被各地郡丞强行留下来协助防守,但也辗转送信回来,向昔日的上司和自己的家人报了平安。对于流散在外暂时无法返回的将士,李旭命令地方官员对他们的家人给予善待。战败的责任不在他们,同时,这些兄弟将来还可能弥补六郡在人脉方面的不足。
“但新归治的涿郡北方各地,今年几乎颗粒无收!”崔潜的下一条消息立刻将众人的好心情破坏了个干干净净。“涿郡太守郭显和希望大人能尽快调拨一批夏粮去救急,那些地方冬天来得早,粮食到得晚了,肯定有人饿死!”
“可以让他们以工代赈,帮助新来的流民盖房子,赚取过冬的粮食。桑干河两岸平地很多,从河东地区逃来的流民,刚好可以安置在那附近!”军司马赵子铭不忍看主帅发愁,低声建议。
与罗艺的战斗中,博陵六郡重新获得先前被薛家兄弟占据的历阳山、怀戎、涿鹿一带。那一带因为靠近边塞的原因,人口素来稀少。正是用作安置河东流民的理想场所。
“也许我们建设得越快,越容易引起别人的窥探!”崔潜不认为治理一片曾经的荒芜之所像赵子铭说得那样简单,“罗艺将那里归还给咱们就没安着什么好心,他回到蓟县后,立刻把步兵将军从塞上撤到了柳城。眼下,从濡水到居庸关之间近千里,除了咱们的弟兄外,没有任何中原军队驻扎!”

   第七卷 逍遥游 第三章 扶摇 (四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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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知道自己所说的话题不会让任何人高兴,但是崔潜依旧将它继续下去。他刻意忽视李旭的脸色,也刻意不看众人的表情。对于现在的六郡来说,李旭是这里的最高主宰,他是李旭的臣子。作为臣子的责任是为主公出谋划策,并让他时刻保持清醒,而不是巧言令色讨取对方欢心。
“据行商们说,今年春天草原上绿得很晚。四月份时又下过一场暴雪,冻死不少牲口。如果他们发现虎贲铁骑已经把南下的通道让开,肯定不会跟咱们客气!”
“来就来,谁怕谁?!”崔潜的话音刚落,王须拔立刻站起来表态。前些年被杨广邀请来的“塞上贵客”没给边郡百姓留下半点好印象,能有机会跟他们打一架,他正求之不得。
“最好来的都是骑兵,咱们正缺战马!”郭方的话引起一阵会心的笑声。由于各地诸侯持续扩军,民间的马匹价格已经被抬到了难以接受的地步。博陵军手头并不宽裕,如果有数千匹良驹送上家门口,大伙不会不欢迎。
但他们两个显然不清楚突厥人到底有多强的实力。甚至连前年突厥人曾经包围雁门的后又远撤的经过都不太清楚。在吕钦、张江等曾经与突厥狼骑有过交手经验的将领看来,情形就不像王须拔想得那样乐观了。上一次突厥入寇,大隋朝是集中了近半个中原的力量才将其驱逐出境。如今,刘武周、梁师都等人都成了突厥人的附庸,李渊也向突厥人称臣,狼骑再度南下时,博陵军最可能面临的情况是以六郡之力,单独抵挡对方倾国之兵。
“弟兄们接连做战,损耗很大!”看了看李旭的脸色,赵子铭低声提醒。“咱们博陵军现在以步卒为主,对付突厥狼骑那种战术,的确有些吃力!”
“那也不怕他们,不是有外长城可以凭借么?”听赵子铭说得郑重,王须拔将骄傲的表情收拾起来,笑着跟对方探讨。
“这不是怕不怕的问题,而是有没有必要引发一场战争。”崔潜快速插了一句。“外长城早已残破不堪,到处都是口子,根本不可能作为屏障。但如果咱们不向桑干河畔大举安置流民,突厥人打进来,顶多杀到内长城、百花山一线,罗艺就立刻坐不住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王须拔被崔潜说得头有些晕,皱着浓浓的双眉追问。
崔潜微微一笑,将手中公文在桌岸上摊开,一部分代表幽州,另一部分代表博陵,堆成了一对犄角。在两家势力之间,他留出了大片空档,众人不用对照地图,也知道那里代表的是小半个涿郡。“他将虎贲铁骑撤开,目的就是为了引突厥人南下,以便借狼骑之手消弱咱们。但突厥人杀过桑干河后,继续向南还是向东,由不得他罗艺控制!”
大隋朝在全盛时期,势力曾深入草原。所以紧靠边境的涿郡占地非常之广。用同样比例绘制的舆图上,单单一个涿郡,面积就比李旭治下其他五个郡加起来还大。而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有沙漠,有草原,有从汉代一直耸立到现在的外长城。还有中原王朝势力薄弱时,紧挨着涞水、百花山、西山一线建立的第二道长城防线。
崔潜的意思表达得很清楚,他不赞同李旭如建设其他几个郡一样对内外两道长城之间的土地上投入太多人力物力。事实上,在大汉衰落之后一直到大隋建立伊始这段漫长的岁月里,统治河北一带的所有地方诸侯,包括一些胡人建立的朝廷,奉行的也是这样一种策略。官员们称之为实内虚外,一旦草原上的强盗入寇,就让他们在内外两道长城之间尽情劫掠。待强盗们抢够了,掠累了,自然会撤回老家去。河北诸侯乃至主君们不用跟无知的野人斗气,也没必要为了少数几个边民,平白损失了自己的实力。
他们要留着实力去逐鹿中原。边塞上的几头鹿被人剥了皮,实在无关痛痒!
“你是说让突厥人随便抢?”理解了崔潜的本意后,原籍为涿郡的郭方非常愤怒,瞪着眼睛质问。
“我的意思是,咱们不能再耗费太多实力!”崔潜看了看李旭,又看了看其余同僚,心平气和地解释。“咱们今年秋天如果跟突厥狼骑再打上一仗,即便获胜,也会元气大伤。明年春天如果罗艺再次南下的话,无论从军力上,还是六郡的物力上,咱们都很难支撑!”
在暂时向突厥人示弱和一举被罗艺消灭之间,众人理所当然只能选择后者。先前与幽州之间的争斗已经给博陵众将上了生动一课。他们的实力并不是天下最强的,未必能永远所向披靡。以目前博陵军的情况,大伙还没资格去逐鹿中原。他们需要韬光养晦,需要趁着更大的挑战到来之前集聚起更强的实力。生存是第一位的,只有保证不在短时间之内被人消灭,才能做更长远打算。
议事厅内的气氛慢慢变得压抑,想到随时可能卷土冲来的虎贲铁骑。即便是性子最火爆的王须拔、吕钦等人,也不敢再跳起来说跟突厥人放手一搏的狠话了。可如果博陵真的按照崔潜的建议“实内虚外”,则又面临着大量流民无处安置的难题。
上谷、恒山和博陵等地的无主荒田经过两年的屯垦,已经被分配得七七八八。即便各郡还有荒地,官员和百姓们也不愿意将他们白送给后来者。他们可以同情外地流民的遭遇,但他们不能容忍自己的利益受到少许损伤。
况且蜂拥而至的流民也的确给各地的治安带来了太多麻烦。人在饿急了的情况下很难难保证礼节与理性,而刚刚饥饿的梦魇中走出来的六郡百姓为保护自己的财物,同样不会对冒犯者留情。最近半个月,小规模的械斗在靠近河东的村寨附近时有发生。如果官府再不采取措施的话,更大规模的骚乱必然会形成。
“如果我们关闭井陉和赞皇岭一带通往河东的关口,可以迫使流民转往其他地方!”沉思了片刻后,赵子铭低声建议。
最近一段时间,逃向六郡避难的流民主要来自河东。当然,也有一小部分河北南部的百姓进入赵郡和信都。但由于后者同属于河北老乡,所以地方上对他们并不像对河东人那样排斥。而河北与河东两地中间隔着九百里太行这道天然屏障,可以供大规模百姓流动的关卡只有寥寥几个。只要李旭狠下心来命令士卒将这些关卡紧闭,河东流民便只能掉头转往其他郡县。
至于掉头之后,他们会不会成为路边的饿殍,那已经不是六郡官吏所能顾及的了。他们现在首要考虑的是自保,其次才是道义和良心。
“属下赞同赵司马的建议。”仿佛怕李旭听不明白,崔潜快速接下赵子铭的话题。“关闭六郡与河东之间的通道,唐公既然去争夺天下,就要管好自己的摊子。如果他连河东都治理不好,凭什么去争万里江山!”
“已经逃来的流民,咱们可以尽快分散到各郡去。免得拖得时间太长了,人数越聚越多!”张江想了想,补充。
“非常之时,必须采取非常之计!”百忍传家的博陵郡守张九艺一样有发狠的时候,拍打着自己面前的矮几,大声建议。
“咱们修生养息,是为了以图将来,不是为了替人作嫁!”方延年假装没看见李旭眼中的失望,代表科举出身的幕僚们表态。
文武官员们陆续开口,其中绝大部分人都认为赵子铭提出的方案切实可行。只有聊聊几个,认为这样做实在过于残忍。但他们的话很快被一片质问声所淹没,自顾尚不暇时,只有圣人和傻瓜才会先顾他人。
而大伙都没资格做圣人。包括李旭。虽然他一直期待着麾下众将能多一些恻隐之心,但通过整个争议过程,他发现那是根本不可能被接受的一种奢望。
这就是建立世外桃源的代价。众人可以接受李旭在没有把握之前暂时不出兵与群雄逐鹿的想法,却不能由着他再继续当滥好人。博陵六郡没有义务替河东养活缺衣少穿的百姓,眼里只有天下的李渊也不会为此而对六郡心存感激。
旭子静静地听着,脸上强装出来的笑容一点点僵硬。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现自己更适合做一个将军而不是一方诸侯。众人说的话都有道理,都是为了大局考虑,但他却无法横下心来,签署那样一条命令。
他无法闭上眼睛,装做看不见那些衣衫褴褛,和自己父亲舅舅一样老实而懦弱的流民。他无法塞住耳朵,装做听不见随风传来的哭声,虽然那哭声带着与他故乡完全不同的口音。
但如果他强行做超出六郡能力之外的事情的话,最后可能什么都保护不了。
“武将的职责是守护!”他清楚地记得张须陀的教诲。老人当日的笑容如山一样压在他的肩膀上,但他身体却没有更强的力量。
这一刻,他终于发现自己其实很软弱。

   第七卷 逍遥游 第三章 扶摇(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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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现在他连软弱的资格都没有。作为实际上的一方诸侯,乱世之中,软弱即意味着灭亡。宛若胳膊上拴着一块巨大的石头般,李旭将手抬了起来,“子铭,你来起草封闭关卡的命令吧!写完之后交给我用印!”他以一种古怪的语调说道,仿佛喉咙里发出的不是自己的声音。
“郭方,明天一早,你带两千兵马巡视恒山、赵郡与河东的交界!”
不待众人回应,李旭又将声音提高的几分,补充命令,“退之,从府库抽一千石粮食到关口上去。让守关将领给已经抵达关口的流民每人发三天的口粮,不得克扣!”
“那样可能会吸引更多的人来讨要粮食!”崔潜想了想,大声提醒。
“咱们不能什么都不做!”李旭扶着桌案站起身,尽力让自己看上去霸气实足。“那会失去民心。就这样吧!”他大声命令,不顾任何人的阻拦,“今天就议到这里,其他事情明天再说!”
众人很少看到李旭的态度如此强横,楞了一下,纷纷起身离去。作为一方主帅,李旭今天的表现虽然不够完美,但已经向大伙做出了妥协。所以,大伙认为没有必要将他逼得太紧。
当听到最后几声脚步响在回廊中消失,旭子缓缓地坐了下来,用手支撑住脑袋。他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一个月之内,也许是几千,也许是上万人将因为他今天的命令而死。他心中充满了愧疚,但他无能为力。
周大牛拎着一壶茶快步走近,倒掉李旭面前已经冷了的茶水,给他换上了一杯新茗。“大帅其实已经做得比别人强多了。如果是咱们这里发生饥荒,河东官员肯定不会让任何人逃到他们的治下去!也不会给任何施舍…….”
“你也去休息吧。”李旭轻轻的向他挥了挥手。只有最亲近的部属才了解他的困惑。但这种困惑却无任何人能帮他解决。“顺便把今天没处理完的公文给我端过来,我一会儿自己先翻一遍!”
周大牛取来公文,然后转身离去。借着从窗口斜射进来的阳光,李旭一个人慢慢翻看。地方上百废待兴,因此事务颇为繁杂。但最大的问题还在于一个钱字。官员需要发俸禄,士卒需要发薪饷,城墙防御设施需要完善,沟渠河道的堤坝需要修补,林林总总,都需要大笔大笔的投入。
“不知道别人都是怎么解决的?”旭子揉揉额角,苦恼地想,“他们会不会也觉得困惑和恐慌?”
答案好像是否定的。罗艺治下的幽州,税率和天赋几乎是博陵的双倍,不断有倾家荡产的百姓逃到上谷,甚至逃到蛇虫肆虐,猛兽纵横的狐狸淀。河东李家起兵之后,为了保障军队供给,也将地方刮了个干干净净。对于这些强者,百姓们只有逃走,无力反抗。
窦建德的治理方式相对柔和,他征的税不高,田赋也比照六郡设定。但窦建德在不断地四下扩张势力,每攻克一个县城,他就将里边的一些富户抄家灭族。再加上窦家军对装备和防御设施的不重视,他麾下众头目的日子可能过得远比博陵这边的官员们轻松。
正想着窦建德的治政方式,旭子随手又抄起一份来自赵郡的公文。里边的内容让他哭笑不得。居然有一个在窦建德麾下担任县令的地方官员写信向与他治所临近的赵郡官员请教屯田与养民的经验,并且希望在不引起误会的情况下,亲自过境来探讨。赵郡的官员不敢答应,所以写了公文,连同对方的信一同呈送了上来。
“这个姓程的家伙倒是个好人!”李旭将窦家臣子的信看了一遍,微笑着想。写信的头目明显出身于武夫,一笔楷书剑拔弩张,但信中所表达的意思却非常诚恳。此人认为自己既然转行做了地方官,就有做地方官的责任。如果不能将治下百姓安顿好,非但会辜负主公的信任,而且还会让临近的盟友也受到拖累。
比起为了征收军粮而逼得百姓抛家舍业的李元吉,程姓官员的见识高出了不止一截。“如果引导河东流民去他那里呢,他那里战乱多年,荒地应该很多!”猛然间,李旭有了一个异想天开的念头。他站起身,从议事厅左侧的桌案上找到舆图,对着程姓县令的官称仔细查看。乍看之下,又暗自吃了一惊。不过月余时间,窦建德的势力居然膨胀了将近两倍。非但将平原、清河两郡囊括入袋,连紧临赵郡的襄国和武安,都有近半地域落入了此人之手。
照这个速度,很快窦建德的表面势力就超过自己了。‘就连个流寇头子当诸侯,都好像比我成功。’李旭感到有些沮丧,同时也有些紧张。‘照这样下去,恐怕罗艺不南下,窦家军也得北上了。六郡是四战之地,果然名不虚传!’
肩膀出传来柔柔的压力,很快把他从懊恼中拉了回来。笑着回过头,旭子目光正对上萁儿关切的眼睛。
“你怎么来了?”旭子有些惊诧地问。他们夫妻两个很少同时出现在议事厅里。即便在政务和军务上有所交流,也尽量在家中进行,以免让弟兄们无所适从。
“巧姐说你有些心烦!”萁儿微笑,脸上露出两个非常好看的酒窝。
巧姐是周大牛夫人的名字。作为亲卫统领,大牛的家紧挨着李旭的府邸,所以他的妻子自然也和萁儿成了手帕交。有些事情大牛不便出面,往往通过妻子迂回。萁儿和李旭理解其中门道,也尽量不戳破。
“不算什么大事,我已经想出了些眉目!”李旭笑着拉住妻子的手,柔声解释。“河东那边最近比较乱,百姓不断向恒山和赵郡逃。两郡安置不下,所以大伙有些发愁。但窦建德那边刚刚打下了很多地方,正缺百姓…….”
“窦建德一定会非常高兴!非常感谢你!”萁儿想了想,以自己的角度提醒。“以前的乱世中,各路诸侯之间交手,肯定会想尽一切办法削减对方治下的人口数量!”
“关键是涿郡那边不敢大量安置流民。否则,突厥人一来,他们又会流离失所。而咱们今年的夏收又被罗艺给打断,自身也没多少盈余!”李旭拍拍萁儿的手,低声回应。
心情平缓下来之后,他能在第一时间明白萁儿的意思。人口即意味着兵源和税收,将慕六郡繁华之名而远道来投的百姓再赶走,的确是非常短视的行为。但崔潜和赵子铭之所以坚决要求李旭将流民挡在关墙外,是因为局限于六郡自身的实力,而不是看不到其中长远好处。
“咱们自己家里挤些粮食出来,再让各郡的大户捐献一点。有你这个大总管带头,其他人不敢不捐!”萁儿放在李旭肩膀上的手微微用力。她比李旭更了解那些豪门大族的做事规则。那些人不在乎弱者死活,但也不敢违抗一个强者的命令。至少在更强势的人出现在河北之前,他们不敢。
“这样做,对他们不太公平!”李旭的眼神快速亮了一下,然后又恢复黯淡。他不太想竖立更多的敌人,特别是在强敌环伺之下,来自内部的破坏往往比外界的攻击造成了危害还要大。
“郎君可以跟他们交换!”萁儿一边替李旭捏着肩膀,一边提议。
“我拿什么跟他们交换?”旭子仰起头,惊诧地问。
“你现在是六郡大总管,可以让封他们官职啊!”萁儿笑着回答,“很多散职是不需要出来做事的,也不用支付俸禄,但可以极大地满足人的虚荣心!”
“那不是遍地都成了官儿?”李旭没想到还有这种敛财的方式,眼睛登时张得比鸡蛋还大。
“遍地都成了官,也比他们去帮别人做事强?”萁儿抿着嘴,偷笑。比起刚一起兵就自封为大将军,把两个哥哥都封为郡公,麾下文武动辄拜为将军、郡守的父亲,丈夫的确太不懂得如何做一方诸侯了。“当年陛下就是因为吝啬给人封官,才失去了将士们的拥戴。前车之鉴就在眼皮底下,你又何必重蹈此辙?”
“那样,钱粮就都不成问题!”李旭高兴得一把将萁儿扯过来,紧紧拥在怀内。
“我今晚就下令,把逃难的百姓全放进来。”抱着温香软玉,他觉得内心充实无比。何必把送上们的丁口转给窦建德呢?双方之间的友谊远没到牢不可破的地步!
“郎君可以将他们安排在桑干河两岸,按军屯的方式结寨!”萁儿快速向四下看了看,发觉没有外人,然后笑着在丈夫的怀里坐稳。
“对,我拨一部分兵器过去,让他们结寨自守。”解决了一个大难题后,旭子的心思愈发灵活,“靠别人不如靠自己。突厥人不过是些牧民,没什么可怕的。如果手里有刀还不知道反抗,谁也救不了他们!”
“嗯!”萁儿点头,脖颈弯成了一个曼妙的弧线。
那道弧线,吸引了旭子的所有目光。他轻轻地低下头去,用额头抵住妻子的脖颈,尽情地从其中汲取柔情与温暖。
在风雨到来时,两只鸿雁比翼而飞,总比孤孤单单一只更容易冲破苍穹。

   第七卷 逍遥游 第三章 扶摇 (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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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李旭命令所有在博陵的文武官员到大将军府议事。这是他自罗艺撤军后第一次兴师动众,因此令很多人感到措手不及。
“又发生了什么大事儿?”匆匆赶来的官员们面面相觑,同时在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在这兵火纷飞的混乱年代,即便是天上突然掉下石头来不足为怪。况且倒霉的六郡还夹在窦建德和罗艺两伙大强盗之间,更甭指望能过上消停日子!
出乎众人意料的是,李旭开门见山先给了大伙一个惊喜。他宣布根据近期大伙在保卫六郡的战斗中的表现,对吕钦、张江、赵子铭等一干武职以及和崔潜、张九艺等一干文官进行嘉奖。但作为奖品发下来的不是金银细软,而是大隋先皇时代开始试行,可供拥有者光耀门楣的散官衔。
吕钦、张江赵子铭三人战功卓越,所以被冠军大将军李旭推举为归德将军、元糜将军和怀化将军。这三个职位都是从三品,名义上仅仅比李旭的冠军大将军小了半级。其下时德方、周大牛、王须拔等人,依照功劳授予四品到七品五散职不等。
崔潜、张九艺二人先是毅然拒绝了幽州方面的拉拢,后来又倾力帮助军中筹备物资,参与防守城池。因此被推举为银紫光禄大夫和正议大夫,荫一子为正九品儒林郎。其下文官二十余人,被授予从四品到从七品文散职不等。
还有若干临战有功将士,分别授予云骑尉、建节尉、御武尉等勋爵。如有疏漏,皆可由其上司申请补报。
虽然这些赏赐需要上报江都,等待朝廷斟酌后才能兑现。但众人心里都非常清楚,所谓朝廷,早已无力插手地方上的事务。裴、虞等人对罗艺这种自封的大总管都不敢否认,当然更不会驳李旭这个“忠臣”的面子!
“末将多谢大将军提携!”升了官的武将们兴高采烈,一起站出来,肃立称谢。
“大将军提携之恩,卑职永远铭刻五内!”文官们跟在武将身后,长揖到地。
严格来说,散官只代表着一种荣誉。博陵军和六郡中并没有相应的职务与其对应。府库中也不会再多支付一份俸禄出来给众人。但拥有相应的散官职位的人,身份却不根据实际职务的变动而变化。如张九艺如今的正职为的博陵郡守,散职为正议大夫。则意味着即便他不再做郡守,也可以凭着正四品的散职,与尚在任的郡守崔潜平级论交。一旦其家中有事,地方官员必须小心翼翼地处理,并将处理结果上奏到最高职能部门备案,而不能像对待平头百姓那样信手揉捏。如果张家觉得地方官员办事不公,也可以凭着散官的告身求见大将军李旭,甚至当朝的某位重臣,将家族所蒙受的冤屈告到皇帝耳朵里,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儿讨还一个公道。
更进一步,对于博陵军中和六郡官府内很多像方延年、吴启岫这种寒门出身的士子,得到了一个散职,相当于改变了他们的门第。从此,地方上的大户再不能对他们冷眼相看,无论这些旧豪强们是否情愿,都必须接受他们新晋士族的身份。
因此,众文武对李旭的感激发自内心。大伙都觉得为大将军卖命着实不冤枉,虽然将来的前程尚不明朗,至少眼前的利益大伙该得到的他丝毫都没亏欠。
当然,也有极个别人觉得李旭过于吝啬,只惠及了很少数他看得见的亲信。很多地方官吏虽然没有像崔潜、张九艺那样竭尽全力维护六郡,但职责范围内的事情一样也没少做!那些事情看似简单,但非常琐碎。大伙忙忙碌碌好几个月,没功劳也该念一份苦劳。不能授个五品、六品散职乐和乐和,至少也该授个八品、九品安慰安慰。总不能眼看着别人一路加官进爵,他们却只能站在道边上吃土。
“散官之作用,乃加文武之德声。涉及秩序尊卑,所以李某断不敢滥授!”待众人都退回自己的原位后,李旭从帅案后站起身,笑着解释。
“理当如此,眼下朝廷虽然式微,我等毕竟都是正途出身,凡事要遵循章法,不能效仿那山贼出身的窦建德!”早就跟李旭暗中通过气的张九艺赶紧站出来,高声响应。
虽然同为地方割据势力,博陵六郡的官员们却非常瞧不起自己的邻居窦建德。后者目前已经自己封了自己长乐王,河间大总管,麾下大将军、国公、郡侯也是一划拉一大把。这种封官方式不但没有被大隋朝廷承认的可能,也导致窦家军管辖范围内官员告身急遽贬值。当然,如果窦建德将来能坐了天下,那是另外一种说法。可从目前情况看,这种可能并不比李旭成就大业的机会多多少!
“古语云,励民以官爵,可使位高者尽其心,位卑者知进退。若恣意相授,则滥也!”右司马、定远将军时德方也从队列中站出来,赞同张九艺之见。
“说得轻巧,反正你们两个都有散职在手了!”有人在肚子里暗自腹诽,酸味从脚后跟一直冲到脑门顶。如果不是官帽的料子够厚,其头发上的烟都能直接漏出来。
但李旭显然没打算让他们失望,待张、时两个把场面话说圆,笑着点了点头,继续道:“目前我六郡基础薄弱,执政之重,在于休养生息。所以战端不会轻启,军功不可轻得。地方官吏终日操劳,却难得升迁,实在有失公允。所以,本帅不得不想些其他办法!”
听到这话,很多人心中的酸味登时烟消云散。无论大伙对李旭的态度如何,却都相信他是个言出必行的磊落汉子。他说不吞没众人的功劳,即意味着对功劳不显眼的人也将有所回报。只是这回报的方式与时机,又令人牵肠挂肚了。
接下来,李旭的话却让人刚刚热乎起来的心又直接掉到冰窟窿里。“然,百姓与诸君接触不多,不知诸位平素之劳苦。本帅若动辄授人以官,未免让人觉得咱们是另一伙窦家军。”他苦笑了一下,表示自己实在万不得已,“因此,本帅决定,从今日起,恢复汉制,正六品以下文职散官可以凭捐献米粮而得。所出米粮物资,皆用于赈灾救困。如此,百姓可感念诸位之德,本帅也可明示诸位之功!”
他的话音刚落,底下立刻像沸油中溅了水一样炸了锅。顾不得害怕冲撞了大将军,博陵县尉林全忠第一个站出来,用颤抖的声音追问道:“大将军,大将军可以保证此举能得到朝廷认,认可?!”
以他的职务,本没机会站在李旭面前说话。但今天早上,李旭特意关照过要博陵城内所有文武参加议事。所以林全忠也捞到了一个位置旁听,更捞到了一个做梦也想不到的好机会!
“我本来就有权任免地方之官,况且这次所认捐的又是六品以下散职。不会费朝廷丝毫米粮,又为朝廷招揽了无数忠义之士,朝廷怎么可能会干涉?”李旭点点头,非常有信心地回答。
“那,敢问将军,捐一个六品,六品承议郎需要多少米粮?”林全忠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静,但所有人都发现了他的紧张。
也难怪林全忠趁不住气,放眼博陵郡内,家业比他大者聊聊无几。但林家是商户出身,祖上没有做过显官的,所以像当年的徐茂功一样,即便再有钱,也与张家、崔家等世代錾缨的豪门无法相提并论。如果在县尉的位置上熬,他再熬上二十年也未必能升到郡丞。但捐一个散职就方便多了,只要李旭的胃口不太大,林家即便拿出三分之一家产,也不会放弃改变门第的机会。
“此事本帅曾经斟酌过,门槛不能设得太高,以免绝了人进身之路。从九品为两百石米,正九品四百石,以后每加一级,米粮加倍!”李旭想了想,非常认真地回答。
这个价格的确不能算高。可若想一下就捐到六品散职位,却也是寻常大户承受不起得数字了。但自从汉代以来,历朝卖官粥爵多为暗中操作,像李旭这般明码标价,并承诺将各买官者所捐献数字公开给百姓,由他们再收买一次人心的行为却从没发生过。
因此无论从那种角度算,出资者都没有吃亏。相反,他们再获得散职的同时,还能收买到一份扶威济困的声望!对于已经把钱财看得很淡的林全忠来说,这的确可谓一笔惠及子孙的好买卖!
不忍机会在眼前溜走的林全忠狠狠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急切地追问:“敢问将军,此事何时可办理,卑职要去找何人办理?”
“明日起,便可在大将军府办理。由赵司马、方长史二人负责!凡我六郡子弟,无论贵贱,愿与六郡共进退者,皆可捐财得官!”
李旭看了看众人,抛出了准备已久的答案。

   第七卷 逍遥游 第三章 扶摇(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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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与六郡共进退者,皆可捐财得官!此例一开,无疑在科举之外又增加了一条选仕的渠道。对于已经习惯于彼此勾结起来把持地方的豪门世家而言,这也无异于在他们的特权中又狠狠地割下了一大块。然而,无论是崔家、张家、还是王家,几个跺一跺脚能让六郡晃半天的豪门大户和他们的代言人居然没表示任何反对!
以崔潜和张九艺的聪明和练达,他们不会看不出李旭隐藏在卖官粥爵名目下的另一个用意。但在看到了危险的同时,二人也清楚地看到了这条政策中给自己家族带来的机会。放眼六郡,能像林全忠这样一下子凑出两万四千八百石米的大富豪不会绝对超过三家,其中另外两家恰恰姓崔和姓张!这也就意味着,李旭即将推行的粥爵之策,受益者不仅仅是各郡的爆发户。以那些人的家底,顶多捐到价值一千六百石米的正八品散官,自从七品至正六品这四个级别,除了崔、张这些传统的大户外,其他人几乎没机会也没勇气问津。
比起那些小门小院,豪门大姓更希望有机会涉足官场。他们的子侄中的确不乏身居高位者,但那毕竟是少数几人。对于一个拥有上千户口的大家族而言,每代仅仅有少数几个佼佼者出去做官是远远不够的。而李旭的卖官粥爵之策,等同于在他们面前打开了一条通往仕途的捷径。
散官没有实权,但散官却可以通过活动、打点而转为实职。比起那些刚刚崛起的新锐,传统世家的人脉远非他们所能相提并论。更重要一点是,此刻李旭依旧是大隋的六郡总管,他所授予的散职在法理上无懈可击。将来无论谁人取代了大隋,为了证明自己的取代大隋的合理性,同时也为了安抚地方,必然会对这些散职保持一定范围内的认可。
当然,如果将来李旭能登基坐殿,现在买了他的官更为划算。那相当于从龙之功,地位将随着一代人在朝廷中的地位而长时间辉煌。
所以,对于六郡豪门而言。此刻买了李旭的官,无异于一笔极具前景的投入。有最差情况下为不升不降,也许会如夏天得烟云般扶摇直上,直到高与天齐。
‘正九四百,从八八百,正八一千六……’不止崔潜和张九艺看得明白,很多见多识广的地方官员对机会敏锐度一点儿不比崔、张等人差。自从李旭的话音落下那一刻起,他们的手指就在背后曲曲伸伸。虽然没有将小算盘念出声音来,却给家中的几个儿子早就选好的相应的捐获目标。
‘我家还有一个弟弟,怎么看也不像读书的料!’方延年的眼睛不停转动,算着自己干多长时间能攒够给弟弟买一个九品散职的收入。他现在为正五品长史,年俸两百石。不吃不喝,刚好能为弟弟买到最低级的从九品将仕郎。虽然没有俸禄,但在等级相对森严的大隋,哪怕是最低级的官位也能保证你不受衙门里的帮闲欺负。并且,见官不跪拜的特权是平头百姓做梦也求不来的。双膝顶在地上说话,无论如何也没有站直身体时说得痛快。
看到底下的官员们反应如此热烈。李旭和赵子铭、时德方三人相视而笑。昨天得到萁儿的提示后,他们几个连夜探讨,终于将一个不完善的想法扩展为一个切实可行的政令。对李旭而言,此举并不仅仅是为了筹集安顿流民的米粮,也不仅仅是为了打破世家豪门对官场的垄断。从某种程度上讲,他之所以要推行这条政令,还是为了给六郡豪门一个下台之阶。
乱世已经到来,双方不能永远同床异梦。如今的六郡,离不开李旭和他的麾下的将士,同样也不能少了那些豪门的支撑。如果双方继续保持目前这种虚与委蛇的态度,除非李旭能狠下心来学习窦建德,将治下所有大姓连根拔出,否则,他的内部永远不会安稳。
但那样做,很难说对六郡到底破坏性大,还是建设性大。豪门子弟飞扬跋扈,同时,他们以受过最纯粹的政务熏陶和最完善的谋略、武学教育。如今朝廷对豪门的吸引力已经不再了,各家各姓正忙着找新的依附者。此刻,若能把握住机会让他们全心全意地为大将军府卖命,等同于给老虎添上的翅膀。
眼下李旭的幕府里边以寒门士子和军队悍将为主,所以他不能像当年的刘备一样,以三顾的姿态换取六郡豪强的支持。而出于先前对李旭漠视的惯性,几大豪门即便被罗艺和窦建德逼得直跳脚,也拉不下脸来主动到大将军府投效。卖官粥爵令一下,双方之间便架起了一座桥。豪门子弟可以打着捐赠地方的名义,光明正大地向李旭这里靠拢。李旭也可以凭着各家的捐献,名正言顺地将一些闻名以久的人才揽入自己麾下。
“敢问大帅,家中若有子侄,想,想捐个武职,能,能否通融一二……”人心永远不会知足,刚得到获取文职散官的机会,立刻有人把目光盯到了博陵军中。
无论是眼下的六郡和将来很长一段时间内的六郡,武将肯定比文官吃得开。这是乱世,乱世中掌握了什么都不如掌握了刀剑好使。这一点,从窦建德和罗艺、李旭等人的崛起过程就能看得出。只是博陵军不像其他朝廷的军队,无法凭借父辈的余荫混进去当官。博陵军内部的晋升标准完全以战功来算,想当官容易,提刀到沙场上拼。哪怕你出身比周大牛当年还低,只要能在数年中连续你砍一百个以上敌人的首级而自己不死,就不愁无法脱颖而出!
“如果仅凭捐些钱财,便可以授予武职。若贼寇杀来,还会有人为六郡而战么?”李旭看了一眼问话的人,回答得像先前准备好的一样从容不迫。
“如今我六郡疲弱,而天下纷乱。必须尚武以自保。必使壮者务于战,老弱者务于守,死者不悔,生者务劝。若能做到民闻战而相贺也,天下谁人敢来侵我。若士皆能凭战而得富贵,还会有谁闻金鼓而匿身?”他微笑着,将古人的智慧与自己的心得巧妙地结合在一起。
当年如果朝廷真的能做到“功名但在马上取!”也不会有那么多人逃避辽东之战。自己之所以这些年来驰骋沙场之上不知疲倦,与陛下一直能以适当的鼓励酬谢自己的战功密不可分。所以,不管将来天下大势如何,他治下的六郡,必须尚武,必须让百姓以家中有子侄从军为荣。让为这片土地流血又流汗的人,永远不再淌下委屈的眼泪。
“主公居然引用了商君书上的文字?”时德方听得心中一喜,猛然抬起头来,目光直直地看向李旭。
他发现,才几个时辰不见,自家主公的眼神中又少了很多迷茫,又多了几分成熟。
仿佛感觉到了众人的瞩目,李旭笑着环视四周,然后继续说道:“为了六郡和各位的将来,我即便不能做到让‘民之见战也,如饿狼之见肉’,也绝不会委屈了麾下的弟兄。所以,我决定,从今之后,非有实战得功者,永远不会被授予武职!”
武职不卖,功名但在马上取。这话说了无数年,终于有人认认真真地让其变成了现实!刹那间,张江、吕钦、王须拔、周大牛等人都挺直了身躯,在众人的羡慕的目光里,高高地抬起了头颅。
他们不是兵痞,他们是这片土地的保护者和乱世中安宁的缔造者。如果没有他们,所有繁华都将成为过眼云烟。
仿佛没看见张江、吕钦而周大牛眼神里的激动,旭子顿了顿,继续道:“非但武职武勋不可通过捐赠获得。并且,自即日起,从九品陪戎副尉以上军职一概授地五十亩,可转卖,亦可租赁于人。武职无论实、虚,每升一级,另外授田五十亩。将士每策勋一转,奖励良田五亩,绢一匹,永不封顶!”
“哄!”这下,非但一些低级官吏因为受不了震惊窃窃私语了起来,连一些郡守、郡丞之类的地方官员也按耐不住,迅速加入了讨论行列。今天李旭引用的《商君书》和尊武养士之策,皆出自已经灭亡近八百年的大秦。当年,就是凭着尚武之道,位处于西陲的大秦最终横扫六合,将比土地他富庶得多,人口数量比他高出数倍的山东六国一一荡平。
由汉以降,人们津津乐道的是大秦的快速消亡,却有意无意地忽略了他的赫赫武功。他横扫六合,混同宇内。他北筑长城而收藩篱,令塞上诸胡在秦亡之际,依然不敢南下而牧马!
可以说,如果没有大秦的武功,就不会有大汉的辉煌。更不会让其后数百年,人人以拥有中原姓氏为荣。
文人可以将这一切忽略,但作为武者,李旭却不能不仰慕前辈曾经的辉煌!
“将军养兵之策甚妙!”崔潜犹豫了好一会,终于在身后众同僚的恳请下,代表大伙出来进谏,“但六郡之地有限,而咱博陵将士骁勇,每战因功授勋者都不下百人。因战而得武散职者至今人数已经近千……”
他的意思李旭非常清楚。在乱世之中养军备战,任何有头脑的人都不会反对。但如果养军所需要的资源乃至土地伤害到某些人的利益,他们肯定要死死地捂住自家的口袋。
那不是十亩二十亩,以大隋计算战功方式,每战斩三首则策勋一转。策勋三转则职进一级。用不了多久,博陵六郡的空闲土地将全部落入将士们之手。其他人想要将家业发扬光大,将无土地可买,无佃户可雇!
如果是在昨天,李旭无法解决这个困境。
但今天,他已经找到了合适答案。
“涿郡!”用手一指高挂在墙壁的舆图,旭子大声回答。将所有人的目光引领向长城内外那数万里大好河山

   第七卷 逍遥游 第三章 扶摇(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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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隋朝的舆图上,地处北部边陲的涿郡是最为特殊的一个郡。其南侧的郡界直抵滹沱水与桑干河的入海口,然后犹如一头饮水的巨蟒般绵延向西北,硕大的身体跨过蓟县、怀戎、内外长城和大片的草原,尾巴一直抵到大漠深处。从最南到最北,跨度近乎一千里。从最东到最西,即便脚程最好的大宛良驹也要跑上小半个月。
但那只是舆图的上的涿郡。事实上,大隋朝向来不予这边塞蛮荒之地以太多关注。由于对塞上诸胡奉行分化瓦解政策,涿郡的西北部以及和它临近的雁门郡北部、定襄郡大部,幅员高达上万里的沃土,一直“暂借”给启民可汗父子避难。
开皇二十年,被自己族人打得寄居于大隋的启民可汗在隋朝君臣的强力支持下带兵北上,路上先后收降了铁勒、思结、伏利具、浑、斛萨、阿拔、仆骨等十余部,得部众数百万。击败昔日的仇敌后,阿史那家族重新在漠北竖起了突厥牙帐,一跃成为东北方草原的霸主。但启民却以“身子骨无法忍耐漠北寒风为由,不肯归还暂借的土地,带领阿史那家族的嫡系部众继续在大隋北部边境内寄居。
如果大隋朝一直保持强盛的话,这种寄居与依附关系,也不会对中原百姓的生活造成太大威胁。但大隋朝却在几年内迅速地衰落了下去。所以“暂借”便成了永远割占!并且,启民可汗的继承人们还不时地派遣部众南下试探,企图趁着中原衰弱之机攫取更大的利益。
李旭今天给大伙展示的舆图绘制于开皇二十年,那一刻,长城外的大片土地还画着大隋的印记。但是现在,李旭名下所控制的涿郡却只有原来的四分之一大小,除了被罗艺强行夺走的四分之一外,另外近一半土地被突厥人作为牧场。
即便是李旭手里所控制的那四分之一,如今也岌岌可危。自从薛家兄弟归降罗艺后,桑干河中游一带便无官军驻扎。突厥人随时可能从长城外和临近的雁门郡杀过来,将那上千里肥得流油的沃土窃为己有。
所以,大将军府推出的授田养兵之策,不打算从其他五个郡再拿走半分土地。桑干河沿岸有大片的无主之田可供大将军府分配。但这一切的前提是,大将军府有能力守住其治下的四分之一涿郡。其他五个郡的英杰,肯竭尽全力给予大将军府支持。
“突厥人并不如大伙想象的一样强大。如果没有当年咱们大隋的支持,启民可汗和他的家人早就变成了无冢枯骨!”看到众文武脸上的表情惊疑不定,李旭笑了笑,大声解释。
他说的这些辉煌大伙都很清楚。特别是像崔潜、张九艺等世家子弟,还曾经深深为大隋朝的赫赫武功而自豪。但那时的大隋不是现在的大隋,现在的五郡也养活不起一支可以让突厥人闻风丧胆的虎贲铁骑。
“我当年曾经取去过草原。知道突厥人的内部情况。他们看似一个强大的国家,实际上却由数百个部落构成。阿史那家族名义上可以统帅其他所有部落,实际上,一旦他力量受损过大,随时有别的部落准备取而代之!”李旭顿了顿,继续鼓舞大伙的信心。
“这其实和中原差不多!”崔潜笑着在心中嘀咕。杨家在中原,就好比草原上的阿史那。至于宇文、独孤、李、王等高门大阀,实际上对杨家的忠心不比草原上的那些部落对阿史那家族多半点。只不过中原人会把大义、名分等东西挂在嘴边上,而突厥人没有这么多繁文缛节,势力强大之后就直接亮刀子。
“而阿史那家族本身,也不是所有人一条心。当年始毕可汗在雁门关作乱犯上,阿史那骨托鲁就借我之手,狠狠捅了他堂兄一刀!从那时起一直到现在,阿史那骨托鲁所统领的部众一直在濡水、索头河一带,对始毕可汗的位置虎视眈眈!”
这件事博陵军中所有将领都曾亲眼目睹。当年如果不是李旭与阿史那骨托鲁率先达成了和议,突厥人也不会败得那样快,那样惨。而正是凭借着解雁门之危的功劳,杨广才把李旭封为六郡大总管,让他从此正式成为了军中豪强之一。
还有一个当初谁也没有料到的好处是,博陵六郡从此摆脱了对幽州的依赖。这两年博陵军之所以能在与幽州军对峙的同时,还能拥有稳定的战马和生皮供应,也得益于李旭和塞上一些豪杰人物之间的交情。并且,契丹部、奚部和骨托鲁家族与六郡之间不仅仅从事着密切地物资交换,通过来往商人和留守契丹部的王可望,以及契丹大梅禄潘占阳二人之手,塞上的所有风云变幻都没逃过李旭等人的眼睛。
昨日下定决心不舍弃一寸沃土后,李旭便仔仔细细考虑过了六郡和突厥人之间的力量对比。斟酌之后,他惊讶地发现,自己所面临的局势也许并不像先前所想的那样悲观。虎贲铁骑让开了突厥人南下通道的举动对六郡来说是个挑战,但隐藏于挑战背后的,也有一个天大的机会。
李旭以为,六郡文武之所以谈突厥而色变,主要是由于他对敌人不了解。所以,他必须让大伙清楚地看到对手所面临的困难。如果大伙齐心协力将这个挑战应付过去,那么,博陵六郡就不再是四战之地。在它背后,从此会有一个坚实的支撑点,确保大伙进退无忧!
手指舆图,他仔细向大伙分析桑干河流域对整个六郡的重要性。“如果咱们放弃百花山以北的土地,突厥人就会把势力推进到内长城脚下!虽然短时间内能跟咱们相安无事,一旦牧人们在涿郡站稳脚跟,肯定会越过内长城和涞水,把战火烧到上谷与博陵!”
“而如果咱们主动向北发展,突厥人就要考虑用哪个部落来对付六郡!目前距离桑干河沿岸最近的势力为马邑刘武周,他是我的故交,彼此之间都清楚对方的斤两,未必敢主动来招惹我。而涿郡的另一侧为阿史那骨托鲁。他也是我的故交,目前不容于始毕,当然也不会轻易与结仇。剩下的两个人,阿史那俟利弗和阿史那咄苾嗣如果领兵南下,正面应付咱们的同时,侧面还要小心骨托鲁抄他的后路……”
随着李旭的介绍,赵子铭带领数个文职幕僚在涿郡舆图的旁边,又挂上了一张塞外形势图。在这张图上,草原和大漠不再是完整的几大块。而是被详细划分成了奚、霫、契丹、室韦等数个小“国”,即便是突厥,也被详细划分出阿史那咄吉、阿史那俟利弗、阿史那咄苾嗣,阿史那什钵苾、阿史那骨托鲁等数个势力范围。虽然他们彼此之间或者为兄弟,或者为叔侄,但从牙帐所在的距离上,就能看出他们并不是一条心。
如果只凭五个郡的力量去招惹整个突厥,即便李旭说破了嘴皮子,众人也不会被鼓动起太多勇气。但如果以五个郡的力量对抗突厥诸部中的任何一部,六郡地方官员们便立刻勇气倍增。内心深处,他们也一样不愿意主动放弃夹在内外长城之间的千里沃野。他们的族人中,也有不少在博陵军中任职,即将成为授田计划的得益者。
正当大伙的胃口被吊得呱呱叫时,李旭又在烈火之上浇了一瓢油。“据我在草原上的朋友所说,自从前年雁门战败后,始毕可汗就一直卧床不起。眼下他的两个弟弟阿史那俟利弗、阿史那咄苾嗣正为谁来继承大哥的汗位而争执不下,而始毕可汗的儿子阿史那什钵苾又得到了家族中老臣的支持。这两年,咱们大隋内乱不止,始毕可汗却不趁机南下,只假手于刘武装、梁师都这些拿不上台面的小角色骚扰中原,便是因为突厥内部也一样四分五裂。所以,如果咱们能快速在涿郡站稳脚跟,短时间内,根本不不必担心突厥人的威胁!”
这话之中,有一半是实情,另一半则纯属煽动。但巨大的利益面前,没几个人有理智再去分析李旭的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他们只盯着那平整的土地,流着蜜的河流,满眼炙热,满眼痴狂。
“愿意追随大将军收复故土!”周大牛第一个跳出来,带头表态。
“愿惟大将军马首是瞻!”崔潜、张九艺等人也赶紧站直身躯,拱手施礼。
有了这些大人物带头,其他观望者的情绪更高。有心急者甚至巴不得自己也立刻投笔从戎,到军中混个一官半职,也好平白获得那数百亩旱涝保收的良田。至于昨天还被大伙视为悬在头顶上的那把突厥利剑,今天反倒成了吓唬人的废铁,再也没人理会了。
“敢问,敢问大将军,咱们可有足够人手去开荒!”除了被利益晃花了眼睛的人外,地方官员队伍中也不乏清醒者。北平县令杨文轩就是其中一个。他很快就发现了整个屯田养兵计划中的最大缺陷,快步走到议事厅中央,躬身请教。
“我已经命人打开了六郡与河东之间的所有关口,尽快组织河东流民北上到桑干河畔定居!”李旭点点头,微笑着回答。

   第七卷 逍遥游 第三章 扶摇 (六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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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嗡!”地一下,官员们又开始窃窃私语。李旭对部属宽容,轻易不找茬治众人的罪。这是他的人格魅力之一,也是他的性格弱点所在。因为他不喜欢发怒,所以大伙议政时就没有太多的忌惮。不仅仅是崔潜、赵子铭、时德方等人敢于畅所欲言,其他官吏在涉及到切身利益时,也不忌惮有什么说什么。
众人支持李旭的卖官新政,也认可大将军府授田养兵,保护领土之举为必然。但是,拿河北的米粮去周济远道而来的河东人,这一点就令人心里不痛快了。两地虽然挨得近,可民风差异非常巨大。由于文化传承、地势以及胡汉混杂等诸多历史、地理和现实原因,河北百姓从整体上可以用豪放两个字来形容。燕赵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这片土地上的人即便在逆境当中,也能迎风挺直身躯,毫无畏惧。相比而言,位于太行山以西,居所四周多为山脉与丘陵的河东人就显得有些小家子气了。特别是经常游走于河东河北两地的太原商贩,整体给河北人的感觉是吝啬、贪婪且胆小怕事,实在不像有担当的模样。
所以,六郡豪杰对于从南方过来的流民可以接纳,包容。对西边走来的同胞却有些发自内心深处的排斥。况且博陵六郡敞开门户接纳河东百姓,等于间接在为太原李家收拾残局。六郡遭受攻击时,李家只派了百十号人过来帮忙,最后还赚了三千子弟走。对于这些淄株必较的贪婪家伙,博陵人凭什么要仗义援手?
听到底下响起了一片置疑声,李旭并没有急于向大伙解释自己的想法。他先示意众人稍安,然后从帅案边拿出一份公函,亲手递向杨文轩,“子思,你来给大伙读一下这封信吧。注意把发信者的名字念出来!”
“属下,属下谨尊大将军之命!”没机会参加昨夜谋划的杨文轩先楞了一下神,然后快速上前,从自家将军手里接过公函。
发信人显然没有读过几年书,并且很可能出身行伍,这两点,从其字迹的间架上就能推断得出来。但杨文轩没时间点评发信者的一笔臭字,他的目光刚刚与信封接触,就牢牢地被写于公函外边的地址给吸引了过去。
他捧在手里公函是来自柏仁县,那个弹丸之地靠近巨野泽,是个有名的鸟不拉屎穷地儿。而此刻,该地已经落入窦建德之手。新上任的县令,也就是这封信的书写者唤做程名振,数年前只是个不入流的小蟊贼,一直跟着张金称混日子。张金称死后带人投靠了窦建德,因为作战时狡诈多谋,被绿林豪杰们戏称为九头蛟。
这头食人蛟因为什么改行做了县令博陵众官吏不清楚,但大伙却都知道柏仁就在赵郡的边上。想想转眼之间窦贼就杀到了自己家门口,众人对大将军府的非议声就小了许多。由于出身影响,六郡大总管李旭虽然施政措施向寒门偏斜得厉害,但好歹这个人还可归为讲道理的行列,如果换了窦建德来掌管六郡,很多人家甭说站在这里跟他一同商讨政务,恐怕哭都找不到地方哭去。
“李将军治下王年兄均鉴,长乐王窦公建德麾下柏仁县令程名振顿首……”当着众人的面,杨文轩取出信瓤,将这封格式、称谓错误百出的信朗声宣读。开头几句他还能保持对发信者的轻蔑态度,读到后来,心里越来越不是滋味,语调亦开始微微颤抖。
姓程的不是来套近乎,也不是来炫耀他的文采的。他的确是沉下心来,扎扎实实地向赵郡的盟友讨教治理地方的门道。虽然信写得粗鄙无文,但此人分明没把自己当作一个流贼,而是从内心深处真正把自己当作了地方官员。
“…….程某既然为一地之官,当尽一方父母之责。为此,斗胆向王郡守讨教屯田养民之道。上以报答窦公提携之恩,下可面对百姓奉养之德。与贵郡而言,亦可以减少流民涌入。况且柏仁和赵郡仅有一湖之隔,若使灾民如潮,贵郡岂能掘路筑堤,以求在乱世中独善其身乎?”
程县令不愧出身绿林,求人办事的公函也隐隐带着要挟的口吻。但无论是读信的杨文轩还是听信的博陵众官员,谁也没有心思跟对方计较说话的语气。
做一地之官,要尽一方父母之责。这话自古就有,偏偏从一个曾经的土匪嘴里冠冕堂皇地说了出来。它带来的结果不仅仅让人苦笑,还让人从心底感到震惊。
也难怪窦建德的势力膨胀如此之快,光听其麾下一个县令的信,就能猜到他麾下藏龙卧虎!。
对手的强大,无论如何对于博陵六郡不是件好事。然而,更令人沮丧的消息还在后头,趁着杨文轩读信的功夫,李旭命令周大牛等人展开了另一张羊皮地图。不像前一张那样详尽,却胜在笼统直观。只要一眼扫过去,人们可以看清楚博陵六郡周围的其他几方势力的发展状况。
最北边的罗艺拥有燕、柳城、北平、渔阳和小半个涿郡,就像一头豹子在大伙身后随时择人而噬。西北的刘武周发展缓慢,但在突厥人的支持下,此子已经把马邑、雁门两郡和半个楼烦郡囊括在手。正西的李渊南下进展不顺,兵马此刻被暴雨和敌军堵在了鼠雀谷和霍邑之间,前途难测。一旦其南进受阻,少不得会打周边地区的主意。
以上三家实力虽然令人戒备,却还达不到令人恐惧的地步。真正令人恐惧的是窦建德。转眼之间,此人已经把黄河以北,漳水以南的大部分地区打了下来。如今朝廷在河北的势力仅仅龟缩于武阳和汲郡,凭借着黎阳仓的储备和几千老弱残兵勉强维持。
“我记得一年半之前,窦建德被我和杨义臣老将军二人联手逼进了豆子岗!”暂且把程名振引发的话题搁置在一边,李旭指了指加在平原和渤海两郡之间,一个巴掌大的沼泽地带,苦笑着说道。
“养虎为患,朝廷当日真不该将大将军和杨老将军先后调走啊!”受到了震惊的张九艺不住地摇头。如果当日不是朝廷鼠目寸光,硬催着杨义臣回江都任职。老将军也不会突然暴卒。如果当日不是朝廷硬调李旭南下,博陵军的实力就不会大损,罗艺就不会南下。趁着窦建德还没发展起来,李旭就可以像当年对付高士达一样,将其一鼓而擒!
但人世间却没有后悔药可买。朝廷也不会为过去的错误负责。“一个多月前,就在咱们和罗艺打得难解难分的时候,窦建德将势力才扩展到这……”此刻唯一可以为大伙的安全负责的李旭用手继续在地图上画圈,将渤海、平原以及半个河间、半个清河圈了进去。
“一个多月后…….”他叹了口气,继续补充,“窦建德就到了柏仁、平恩和武安!如果照这个速度发展下去,不出半年,窦家军就有可能将六郡南边围个严丝合缝!”
“窦家军本是一伙蟊贼,不会那么快站稳脚跟!”张九艺顾不上再装厚重,抹了把额头上的汗,低声反驳。
但这话分明是掩耳盗铃。连麾下一个姓程的小县令都知道尽心尽力为主将而谋,都知道均田养民是发展壮大的必经之路。此刻的窦建德,难道还能继续被当作不入流的草贼看待么?如果他麾下再多出几个程名振,还愁在河北南部扎不下根基?
“大将军绝对不能让姓程的将屯田之策学过去!”衡阳县令王俊义站出来,大声向李旭建议。全然忘记了当年李旭在六郡试行新政时,自己和自己的家人抱着怎样的敌视态度。
他的建议只赢来了几声轻叹。不只是李旭,在座所有人仔细想想,都能明白屯田养民并非是么了不得的屠龙秘籍。无论赵郡太守肯不肯出言指点,窦建德的人只要派遣探子在民间打探上十天半个月,肯定能将此策细节掌握得七七八八。
一个既能攻城略地,又会养民生息的土匪头子,其发展的空间到底有多大,众人已经不能预料得到。可偏偏眼下博陵军疲惫不堪,根本不可能在窦某人羽翼未丰之前将其扼杀!
“在座诸君眼中,河东来的流民都是废物,灾星!”李旭又叹了口气,话语听上去带着股说不出的沉重意味,“可对于窦建德麾下的程某人来说,却是丁口、粮食和士卒。如果今天我们关上河东的大门,将数万流民送到窦建德手中。明年这个时候,就有数万对咱们恨之入骨的窦家军提着刀杀上门来。姓程的所写之信虽然粗鲁无礼,但他那句灾民如潮,却半点也没有说错!”
“属下,属下读书多年,见识居然不如一个蟊贼!”半晌之后,从震惊中缓过神来的杨文轩主动向李旭赔罪。他不敢再置疑李旭用河北的米粮养河东的流民的举措了。程名振在信中说得好,灾民如潮。当着几股暗潮汇聚成洪流时,恐怕什么堤坝都挡不住。
刚刚安定了不到两年的六郡官员知道流民的破坏力强大。不断有外地的亲戚朋友来投奔的他们更清楚,如果自家和窦建德的实力对比强弱调换,那对博陵六郡,对大家伙意味着什么?
“这不能怪你,我最初之时,也想把河东流民拒之门外。”李旭笑着摆摆手,不接受杨文轩的自我斥责,“但今后大伙都得打起精神,咱们的见识再差,也不能被一个蟊贼给比了下去!”

   第七卷 逍遥游 第三章 扶摇(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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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入主博陵六郡以来,李旭与地方豪门之间的关系一直很尴尬。后者不甚瞧得起他的出身,作为完全凭本事打出功名来的武夫,李旭也不太看得起那些凭祖上余荫混饭吃的家伙。
但今天,双方却第一次找到了共同语言。豪门出身的官员旧吏们第一次发现,原来冠军大将军除了打仗外,还有一定的政治远见。而李旭和他麾下的将士们也第一次感觉到了某些含着金勺子出生的家伙并非一无是处,起码,他们在如何钻政策空子上,比科举出身的士子和行伍出身的将领们聪明得多。
而一旦循官旧吏们将心思用到正地方,其发挥出来的效果令人无法小视。在这些人的帮助下,大将军府的最新治政方案快速得以完善。一些看上去用心善良,实际执行时却很难落到实处的政令被挑了出来,重新修订。一些明显的疏漏和容易引起误解的措施也及时得到了补充。
最后,这套平衡了各方面利益的治政纲领被上谷郡守崔潜亲笔起草,经大将军李旭用印,连夜由官府刊刻数份,以最快速度发放到各郡各县。地方官员们也被严令必须在接到邸报的第一时间,将其中内容晓谕给治下所有百姓。
全部新政可简单地归纳为十二个字,即“授田、安民、尚武、强兵、举士、赏捐”。在大将军府已经试行了一年有余的授田和科举两项善政之外,又增加了由各郡富豪出粮出钱安置流民到涿郡屯垦,对边塞上无主荒田和今后开疆拓土所获田地的分配方案,以及对倾力支持新政的开明士绅进行奖赏等内容。
通过这一套政令,博陵地方势力和大将军麾下将领以及寒门士子们终于跨上了同一列战车。虽然整个联盟的基础并不牢固,但在天下大势没发生新的变化之前,他们将共同对抗各方“英雄”的倾轧。
为了答谢众人的支持,当晚,李旭在大将军府摆下酒宴,款待所有参与议政者。宾主双方在杯觥交错之间迅速将关系拉得更近。一些难得有机会出现在大将军视野内的底层小吏趁着敬酒的机会,委婉地向李旭表达了希望进入军中博取功名之念;某些族中兄弟众多的大户人家,也悄悄地向赵子铭等人递话,试图为自己的族人谋个出身。对于类似的要求,只要对方提得不太出格,李旭和赵子铭等人按照事先的约定,都爽快地答应安排他们先到近卫营做亲兵。
这个承诺让人非常满意。众所周知,博陵的文官团队一直通过科举与推举两种方式不断壮大。而博陵的武将团队,李旭只能通过战场选拔和言传身教的方式来打造。所以,他的近卫营是整个博陵军最容易得到提升的地方。很多低级军官都是从近卫营走出来的。如果不是近卫营统领周大牛本人一直不愿意外放的话,此人在军中的地位绝不会低于吕钦!
还有人借着酒劲儿提出购买一部分桑干河沿岸的无主荒田。既然李旭已经决定全力开发涿郡了,博陵军肯定会保障那里的安全。捐献钱粮谋取散官,毕竟回报的都是长远利益。而有河水可以引来灌溉的农田,明年这个时候就能收获大把庄稼。
对于这种贪婪要求,李旭也没有拒绝。他答应在安置流民的工作告一段落后,就将没有分配的一些土地拿出来售卖。但购买了土地的人,必须每年在田赋之外再缴纳一笔用于给士兵们添置盔甲武器的开销。大将军府承诺,所需数目不会过于庞大,基本上按每亩每年十个肉好设定。
这个承诺立刻将宴会引向了高潮。每亩每年十个肉好,对于富贵人家而言,那只是平时少杀一只鸡的事儿。但桑干河两岸的无主荒地,他们只要有钱,却可以能买多少买多少。那意味着更多的粮食、仆从和牲口。没有人会拒绝送到家门口的金子。
“为大将军寿!”众人举杯,大声向李旭致谢。
“为父老乡亲们寿!”李旭举着酒盏,笑呵呵地回敬。他现在终于成了名副其实的地方诸侯。去年这个时候作为大隋朝廷的一支劲旅,博陵军不需要地方势力的参与。而现在时移世易,一切可能利用起来的力量,他都不想推给别人。
晚宴结束后,带着薰薰醉意,几个核心人物继续坐在李旭的书房品茶。虽然都喝了很多酒,但大伙却并没有被酒水和阿谀奉承之词的胜利彻底灌晕。新政的出台只是为博陵六郡今后的发展规划出了一个大方向。而六郡是四战之地的现实没有因为某项政令的施行而发生根本改变。一些白天议事时被李旭刻意忽略了的危险正在迫近,甚至在夜晚空气中,大伙都能嗅出山雨欲来的味道。
桑干河沿岸荒田的开发利用是博陵六郡今后发展至关重要的一步。来年的军粮和弟兄们的士气全靠着它。而周围其他势力决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李旭发展壮大。隋人失其鹿,天下共逐之。无论李旭怎么表白自己只想在乱世中保护一方安宁,在世人眼里,他都是逐鹿者之一。
他既然下了场,就得接受一些挑战,包括一些见不得光的黑招和暗器。这年头,各路豪杰们都在尽力扩张,地方上的人力物力已经被压榨到了极限。他们纷纷忙着攻城略地,以战养战。谁曾经是官军,谁曾经是流寇,此时的行为已经没太大差别。随着城池的频繁易手,战利品会越来越少,而民间会越来越匮乏。如此,相对安宁富庶的博陵六郡也更吸引窥探者的目光。
以博陵军目前的实力和地理位置,想如河东李家那样去攻打京师和洛阳以图先执天下牛耳,无异为白日做梦。远的威胁先不讨论,只要李旭一离开六郡,幽州大总管罗艺肯定会卷土重来。而像李旭一样四面受敌的窦建德,想必也不会放弃为自家开拓一块战略纵深的机会。
李旭和众将也不愿意将辛辛苦苦建立的基业拱手与人。首先,那将对不起将士们为保护家园所流下的血。再者,即便眼下博陵众文武想找个大树去依靠,他们也看不见真命天子到底在哪儿?万一大伙抱错了粗腿,到头来难免一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放眼全局,如今各路诸侯中声势最盛的是李密。但与瓦岗军交过无数次手的弟兄们全知道,所谓李密将成为天下之主的箴言不过是个大笑话。那个神叨叨的家伙的确非常有才名,并且像个打不死的蟑螂一般屡败屡战,越战越强。可瓦岗军到现在为止,既没有建立起一块可供其长期发展的根据地,也没打过一场具有明显战略目标的胜仗。在李旭潜回博陵的路上,李密得到了裴仁基、秦叔宝、罗士信等一干赫赫有名的武将和数千齐郡子弟的效忠,但转眼之后,他就在洛阳城外被段达给击溃。非但麾下兵马丢了大半,连心腹爱将杨德方和郑德韬都被有常败将军之名的刘长恭割走了脑袋。
其他名气比李密稍小的豪杰中,窦建德肯定难以让人敬服。虎贲大将军罗艺刚刚败在博陵军之手,大伙肯定也不会向手下败将投降。至于河东李渊,他倒是跟李旭有着翁婿之亲,并且人脉宽广。可河东兵马如今被宋老生顶在了霍邑,留守太原的李元吉又倒行逆施。如果一个月内前线的战事再不见分晓,恐怕李渊非但不能成就大业,连太原老巢都难以保全。
所以,无论李旭是有天子之命,还是只有做一个地方诸侯的福分。博陵众文武目前首要做的都应该是自我保护,自我发展。在向南拓展的空间被窦家军阻挡,而目前还没有力量一边攻打窦建德一边防备罗艺偷袭的情况下,博陵军必须稳住涿郡,并且做好与一切外部力量开战的准备。
周边各势力也许不会大张旗鼓来进攻,但暗地里资助马贼、盗匪,或者直接将士卒伪装成盗匪前来破坏的事情绝对不会少干。鉴于这种情况,涿郡太守人选就得重新考虑。现在的太守是个文官,肯定对付不了蜂拥而来的大小蟊贼。
赵子铭是北上战略的提出者和大力鼓吹者,有心自己去涿郡试一试身手。“涿郡的幅员广阔,真要能发展起来,就等于给其他五个郡建立了后院。到那时候,咱们就有了一个着力点。进可徐图中原,即便一时受到挫折,也有广阔的空间可供弟兄们修养!如果大将军不嫌子铭粗鄙,子铭愿为将军守此宅院!”
“由你来坐镇涿郡,肯定能让大伙放心!”李旭点点头,微笑着回应,“但秋收结束后,咱们博陵军就要大举征募壮士入伍。在新兵训练和将士调遣诸事上,我和张江、吕钦肯定忙不过来!”
赵子铭的长处在军务,但涿郡在今明两年,发展的侧重点却是民生。所以李旭不想让自己的一条臂膀去做力不能及的工作。
他需要一个文武两方面均有涉猎,但相对平衡的全才。并且这个人同时还要有一定的权谋手段,能摆平错综复杂的关系。博陵军的战略重心向北转移后,空旷的涿郡为安置流民提供了土地,为士卒提供了奖赏,同时也必将成为传统世家豪门眼中的香饽饽。一个只擅长武略,却没有太多钩心斗角经验的人,很容易在郡守的位置上栽个大跟头。
“时德方人望不足,方延年不擅长安抚百姓。如果派王须拨去做郡守,用不了半个月,他就可能带领麾下弟兄杀到幽州去…”旭子的目光依次从部将脸上扫过,希望找到一个比赵子铭更合适的人选,却发现几乎所有声望足够出任郡守的人都出身于行伍。在行军打仗方面他们是数一数二的人才,论及治理地方,却未必能比窦建德麾下的强盗头目们高明多少。
“如蒙大将军不弃,崔某愿担当此职!”见李旭的目光游移不定,上谷郡守崔潜站起身,主动请缨。
话音落后,在坐的七个人中至少有四个悄悄地皱起了眉头。从能力上讲,崔潜的确是最佳人选。此人曾经做过李旭的臂膀,懂得如何领兵打仗。有受过纯正的权谋教育,擅长与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更重要的一点是,去年的屯田养民工作便是以上谷和赵郡为主。作为亲身参与了整个屯田过程的指挥者,崔潜拥有别的弟兄无法与之相比的经验。
但是,他的忠诚度却非常让人放心不下。在家族和公事之间,崔潜会本能地选择自己的家族。虽然在罗艺入侵之时,博陵崔家果断地拒绝了幽州方面的拉拢。但将来再有其他人拉拢呢?作为博陵军的后院掌控者,他会不会在众人背后放火?
“退之出任涿郡太守,正合我意!”不等弟兄们作出更多的暗示,李旭笑着答应。“我给你五天时间安排一下家务,然后你就可以启程前往涿郡。郭太守年纪大了,刚好回来接替你的上谷郡守职务。此外,我再拨五千士卒和你同行,涿郡地方特殊,太守不仅仅是文官,屯田和守土两方面都要管!”
“我只需要一天时间准备,后天便可以启程!”被突然重归的信任所震惊,一直期待着李旭给出答案的崔潜大声回应。“那边天冷得早,中秋之前,所有事情必须走正轨!”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却努力将身体站得笔直。
“退之去了之后,把涿郡的治所挪到怀戎去。沿内长城到桑干河,多设置些烽火台。如果遇到危险,你只要点燃烽火,我三天之内就会六郡之兵赶去援救!”李旭也没想到自己和崔潜还有再度恢复默契的这一天,上前拍了拍对方的肩膀,笑着叮嘱。
他的身材远比崔潜高大,一靠近,登时将对方笼罩在阴影之内。崔潜笑着向后退了半步,然后叉手肃立,以军礼向李旭承诺:“末将定守住怀戎,不教任何来犯者跨过桑干河半步!”
话说完了,他才发现自己身上穿的是文官袍服。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
“恭喜退之!”众弟兄一同微笑,将一股柔柔的暖意,送入彼此的心中。
那一刻,在男人的心中,流淌的不仅仅是铁和血。

   第七卷 逍遥游 第三章 扶摇 (七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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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回家的路上,涿郡太守崔潜的心情依旧无法平静。他没想到自己还有重新掌握军权的这一天,更没想到李旭居然毫不犹豫地将五千兵马和一郡之地交到了自己手里。回忆一下当年自己的家族在李旭出来乍到时所犯的那些错误,他就愈发感到惭愧。换了别人在博陵主政,此刻崔家肯定是重点被压制对象。只有李旭,只有这个平时看上去大咧咧但在关键时刻很少马虎的李旭,在他犯了错后还能量才而用。并且一旦他有了些许功劳,立刻毫不犹豫给以提拔。
他是博陵军中第一个民政军务一手包揽的地方官员。虽然又要短暂地离开决策核心,但所拥有的权利和所担负的责任,几乎超过了李旭身边的所有其他兄弟。甚至可以说,李旭把博陵军的未来交到了他手里。如果他崔潜不能为众兄弟走出开疆拓土的第一步,博陵六郡的发展也就到了头。反之,如果他崔潜把这一步大大地迈了出去,博陵军的前途将不可限量。
“崔兄此去任务艰巨!”张九艺骑着马从背后追上来,与崔潜并络而行。军中其他核心人物都是跟李旭一道来博陵赴任的,所以宅院都集中在大将军府周围。只有他和崔潜两人的家原本就位于博陵城风水最好的地段,也就是地方望族的聚集区。
“无论多艰巨,我都只能进不能退。那是咱们六郡的后踵。要想将来有所发展,后踵必须站得稳。否则,真的要像大将军说得那样,用不了多久,连窦建德都敢欺负上门了!”崔潜稍微放慢了些马速,笑着跟张九艺解释。
最近一段时间风云巨变,二人心中都有很多感慨。但出于所在位置的敏感性,他们本能地保持了彼此之间的距离。
李旭治下只有五个半郡,其中博陵和上谷都算比较繁华的。如果最繁华的两个郡守相互勾结,将严重威胁到六郡大总管的地位。所以,即便李旭不怀疑二人图谋不轨,张、崔二人和他们的家族也会尽量避免给人留下话柄。但今天,崔潜和张九艺两个却暂时抛开了平素的那些忌讳。他们的心还被刚才那一幕温暖着,急需有人能分享自己的感受。
“是啊,如果被窦建德比了下去,咱们的脸真的没地方搁了。他原来只是高士达麾下的喽啰,连咱家将军的一个小指头都比不上!”张九艺轻轻摇头,满脸感慨。
时势造英雄。乱世里,有兵有刀的就是王。不管原来是扶犁的还是赶车的。反倒是簪缨之家,掉过头来成了别人案板上的鱼肉。刀子剁到身上还不能挣扎,否则会被剁得更狠更烂。
“你还别看不起他的出身。姓窦的麾下人才不比咱们这里少。光那个程某人的眼界和心胸,就能把咱们这边很多人比下去。若是不知道他的底细,谁能想到他原来是个山贼!”提起窦家军的发展,崔潜亦是满怀感慨。正是因为这个对手的快速崛起,才促成了六郡内部的空前团结。如果没有窦建德和他麾下县令那封信,真不知道大伙会不会尽心支持李旭的新政。
“他心胸再广也比不上咱家将军!”张九艺悄悄地把话题引到自己想表达的方面,“说实在的,我今天真没想到你敢主动请缨。更没想到大将军眼睛都不眨就答应了你!”
回头看了看已经隐入夜色中的将军府,崔潜面带微笑,“我也是赌一次。我相信大将军的心胸和为人!”
“想当初,咱们几家真是看错了将军!”
“不是咱们几家中的老人看错了,是世道变了!”崔潜又向后看了看,压低了声音回应。“咱们几家的老人当初谋划赶走他,不过是欺他根基浅。其实咱们这些人一直所看重的根基,未必真如想象中那么牢靠。人家平素尊重咱们,不过尊敬咱们祖上做过的那些事情。而现在这世道,如果你自己没本事,就像趴在一堆金子上睡觉的猪。祖上的余荫再厚,早晚也有被挥霍尽的那一刻!”
说到这,他抬起头,仰望漫天的星斗。“而真正有本事的人就不同了。他们站在高山之上,伸手便可以勾到天空。想摘哪颗星星,尽管伸手去摘便罢。不受什么限制,也没必要看任何人的脸色!”
“这就是退之今天主动请缨的原因?”张九艺笑了笑,明知道对方口中有本事的人是谁,还故意刨根问底。
崔潜收起笑容,郑重点头。“九公子可记得一句古话?乱世之时,不仅仅是君择臣,臣亦随时准备择君!”
“退之说得是,张某今日也有同感。”向来勇于藏拙的张九艺轻轻点头,“我观天下英雄,能像咱家将军这样身经百战,纵横沙场数载难逢敌手的帅才几乎没有。难得的是他还能虚怀若谷,不骄不燥。即便一时被触了逆鳞,也能容人把话说完。甚至能包容暂时与自己政见不合者。祖上曾经说,一个人的心胸有多宽,他的成就便有多大。将军能把咱们六郡的豪杰都包容进去,他就能在六郡站稳脚跟。如果将来他心胸能包容整个天下,咱们这些人也能跟着重现祖上辉煌!”
祖上的辉煌,这恐怕是每个豪门子弟从生下来便被灌输的。所以每每被提起来,都会令人血脉沸腾。但崔潜的血却没有被张九艺的话所点燃,“我之所以死心塌地为中坚谋划,不光是看好他的未来!”微笑着摇头,他低声说道。作为经历过一番沉浮者,他才真正了解眼前机会有多可贵。
“这个我知道,退之是个恩怨分明的汉子!”张九艺摆手,做出了一幅了然于胸的模样。
“也不光因为当年他明知道几家欲推我为博陵之主却依旧能放我一条生路的缘故。”崔潜继续摇头,“我追随他,是因为他这个人不但能共患难,而且能共富贵。这天下英雄,能做到前一项的人比比皆是。但你记着我今天说的话,能共富贵者,一个巴掌就能数得完!”
李将军是个可以共患难,也可以富贵的人。虽然眼下他的发展前景并不明朗。得出此结论的不止是崔潜一个,当十二字治政方针及新任涿郡太守人选的消息在大街小巷之间传遍后,几乎大多数六郡英杰都认定了这个道理。
他可以共患难表现在其昔日对李渊、对张须陀这些恩人的态度,以及对麾下弟兄的包容上。而其可以共富贵,则表现在他肯将已经到手的利益以及尚未到手的利益,摆到明面上开诚布公地和所有人分享。至于这些过人的表现是故意做出来给大伙看的,还是出自本性,没有人愿意去深究。一个做事讲究规则,懂得自我制约并容纳别人意见的主公,总比那些一意孤行,心中只容得下自己的独夫更让人放心。至少,大伙在替他卖命时,不用担忧背后被他捅上一刀。
而大伙给予李旭的回报则是,成袋成袋的米粮,成堆成堆的铜钱和高涨的信心与热情。卖官鬻爵的事情得到了民间大力支持,短短半个月内,就有三个正六品,五个正七品和二十几个正八品的散职被大富之家买了去。其余像正九品儒林郎,从九品将仕郎这种只有几百石谷子便能换回来的小官帽,更是卖到一个令人目瞪口呆的数量。很多人并不在乎自己所买的散职到底有多大,将粮食运到指定地点后,拿着写上自己名字的告身转头便走。他们要的只是一个身份,或者说,他们梦寐以求的是官府对自己并不比传统豪门子弟矮半头这个事实的承认。
比卖官鬻爵更令百姓欢迎的是那个尚武令。毕竟这年头很多人家里没有什么存粮,他们唯一能出卖的就是自己的勇气和力量。而博陵大总管的尚武令给了他们一个比较公道的价格。斩首三级可策勋一转,策勋三转升官一级。一转勋为五亩地外加一匹绢,一级官为五十亩地,也等于普通士兵只要在多次战斗中杀死总计九个敌人而自己活了下来,就能得到六十五亩地和三匹绢。这个数量的田地和财帛虽然不能保证他一跃成为富豪,但至少能保证他自己和身背后的家人能够永远衣食无缺。
况且,随着财富而来的还有别人的尊重,文职散官可以买卖,武职却无论实散都只授不卖。同样是九品芝麻官,腰里别着把横刀者与头上戴着软帽者相遇,持刀者的下巴简直可以翘到天上!
因为,他们拥有富贵靠得不是财富,不是祖上的余荫。他们靠得是自己。
酒徒注:关于秦、罗二人的遭遇,在第六卷结尾写了啊。晕倒,怎么没有注意呢。当初大伙以为李旭已经死了,裴仁基借机割了萧监军的头,带领齐郡子弟造反。那时候,秦、罗除了投奔李密,哪还有别的选择啊!

   第七卷 逍遥游 第三章 扶摇(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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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北民风本来就很强悍。百姓们血管里缺乏的不是勇气,而是官府对这种勇气的认可。秋收刚一结束,设在博陵大总管治下各郡的募兵点便挤满了人。其中不乏正当壮年的彪形大汉,也有一些年龄已经过了四十,腿脚都不慎灵便的老弱试图混进军营谋口热乎饭吃。
为了确保博陵军的战斗力,几个募兵使严格执行了事先制定好的条例。本着宁缺勿烂的原则,他们在应募者之间仔细挑选。年龄看上去太大和太小的都被劝退回家,没有左邻右舍证明其来历的拒绝接纳。家中只是独子的且父母年事已高的也被严禁入伍。战场上刀箭无眼,一旦独生子战死,等于断送了一家人的希望。
在大肆扩军的同时,涿郡的开发建设也紧锣密鼓地展开。由于资源充足并且人事配备得当,流民的安置工作进行得非常顺利。第一批流民到达桑干河畔之后,立刻在各地抽调来的屯田使的组织下,拣风水上吉的开阔地修筑简易住宅。新建的民居以木制框架为主,而涿郡四野里大树极多,可以就地取材。是以,几百栋住宅几乎在两个多月时间内便搭建完成。随后,组织者再根据去年在涞水、易水和泒水两岸屯田所积累下的经验,带领流民们于所有宅院的最外围用湿土筑一圈高墙,这样,一座可安置数千百姓的堡寨立刻横空出世。
为了应付可能发生的异常情况,每座堡寨都只有一个大门。在大门两侧和高墙的四角,用磨光了的石块继续搭建碉楼。所有堡寨沿着桑干河两岸一字排开,彼此相距不超过二十里。如果一家堡寨受到攻击,只要它在被攻破前点起狼烟,临近的堡寨会接力将警报传下去。半日之内,接到警报的驻扎在怀戎的博陵军就会赶往出事地点。除非来袭者打算和博陵大总管李旭彻底翻脸,否则,他们只能灰溜溜的撤退。
前来桑干河两岸定居的不仅仅是无家可归的流民。一些眼光长远的富户,也通过购买土地的手段将家业的一小部分迁移到了涿郡。虽然他们只是在做前期试探,但豪强们的组织能力和财力都非常惊人。几家大户独力就能修建一整座村落,规格参照安置流民的村庄标准,防御设施却远远超过前者。按照崔潜估计,普通马贼袭击一个移民村落,在双方都死拼到底的情况下,大约要付出一百到两百条人命为代价。而马贼们袭击大户人家的简易庄园,虽然其比博陵、上谷一带的庄园已经粗陋了十倍,从开始进攻到完全攻破它,至少也需要付出三天以上时间和二百条以上人命。
随着移民的增多,往日萧条破败的怀戎城也渐渐热闹了起来。冒险往来塞上赚血汗钱的商队本能地选择了将此城作为一个中转站。贩往塞外的茶叶、瓷器、漆器、麻布在城里囤积,由塞上返回来的皮革、羊毛、干肉也由此分散转手,再贩往中原各地。
当然,这些交易还维持在小打小闹范围。大宗的货物走的还是传统的蓟县、密云、燕乐通道。但罗艺所征收的税和厘金超过涿郡这边三倍,冒险走了一趟怀戎的商贩都发誓说明年绝不再走幽州。
崔潜却不敢把明年涿郡的税赋赌在商贩们的承诺上。今年大总管府开发涿郡,无论投入多么巨大,都有卖官鬻爵的收入来支持。但民间的盈余财富早晚有被吸纳完的一天。而流民从安顿下来到能给地方上缴田赋,至少需要一整年的时间。为了不导致寅吃卯粮的窘迫情况发生,他借着以工代赈的名义,将一部分无须参加修建堡寨工作的流民组织起来到山上伐木、开矿。所得的木材、矿石统统运到城里,以极低的价格出售给来往商贩和当地百姓。一些胆大的商贩看到机会,趁着落雪之前将木材和矿石运到了博陵、恒山等地,又赚了一笔意外之财。
商贩们的运输能力毕竟有限。绝大部分砍伐下来的巨木和开采出来的矿石都囤积在了怀戎城内。鉴于这种情况,博陵大将军府从各地征调了一大批工匠前往涿郡,就地建立作坊,为军队冶炼铁块、打造兵器、铠甲。
一切都按部就班发展,预计中的挑战也接踵而来。入冬之后,崔潜送往博陵的公文中,开始出现马贼的字样。这些家伙先是在斥候的羽箭射程范围外打***,然后慢慢开始追杀落单的斥候。最近,他们已经试探着攻击几个距离怀戎县城相对较远的堡寨。虽然由于博陵军的及时赶到,马贼们并没有得手。但针对涿郡的攻击已经有越演越烈的味道。
“那些人不是马贼!”王须拔放下涿郡用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战利品,低声向众人提醒。
他出身绿林,在未被李旭招安之前,常年在河东、河北、幽州三地劫掠,跟各郡官兵都有交手经验。因此,判断颇具权威性。听到他发言,众人立刻停止了议论,把目光投射了过来。察觉到同僚们眼神中的狐疑,王须拔笑了笑,指着地上的铠甲解释道:“当年我和老郭在道上混时,麾下弟兄谁敢用这种货色,我先把他吊起来暴打一顿!”
公文到达后,大伙的心思都在围绕着崔潜在信中介绍的情况而旋转。唯独王须拔一个人把心思放在了涿郡弟兄从敌人尸体上扒下来的铠甲兵器方面。因此,其得出结论的渠道也独辟蹊径。
众人仔细看去,发现来犯者的铠甲的确与博陵军迥然相异。博陵军的士卒装备延续大隋边军风格,主要兵器为横刀、弓箭。防具为皮盔和叠缀式皮甲,关键部位可以安插铁条增强防御力。而崔潜送来的战利品当中,三具皮甲都是由整块的生皮缝制。前胸后背光滑如镜,关键部位上还用老弦缝了几个口袋,里边塞上了厚厚的柳木板。
“这东西是简陋了些!但对羽箭防护力很强!”赵子铭不愧为军司马,一眼便从两种铠甲制式上看出了其防护力的强弱。在博陵军中,关于板式铠甲和叠缀式铠甲哪个防御效果好的争议也一直存在。但在目前工匠们的水平所能达到的范围内,通常认为叠缀式铠甲对于羽箭的防护力好于整块生皮制造的硬甲。并且穿在身上对人的灵活性影响也小,不会妨碍弟兄们在战斗中的动作。
但是,来犯者的铠甲去除了袖子,又在胸前装上了木板,则在一定程度弥补了板式铠甲的缺陷。手臂的目标小,受羽箭伤害的几率远小于胸口。而柳木板不但能防御羽箭,并且能在一定程度上减轻枪刺刀砍造成的伤害。
“赵司马误会了我的意思!”王须拔听赵子铭感慨对方能因陋就简,连忙笑着摇头。“我是说,当马贼的要有当马贼的觉悟。千万别拿自己当官军。这种甲胄,的确将被羽箭射伤的可能降到了最低,但重量也增加了一倍。当马贼讲究的是来去如风,能减轻所携带的重量就要尽力减轻。我和老郭混绿林时,无论手头宽不宽裕,骑兵的甲胄都以轻便为目的。带百骑以上的大头目都不会穿重甲,何况是普普通通的小喽啰?也不是我不爱惜士卒,你想,穿着这么厚的皮甲,再加上几块木板。防护力是提高了,可重量也增加了十好几斤。一旦官兵追过来,他穿着这么重的东西,他怎么跑得过人家!”
众将领哑然失笑。所谓干什么熟悉什么。在王须拔面前装马贼,可不是在祖师爷面前耍大斧子么?“须拔,你说说看,敌人应该是谁假扮的?”片刻后,李旭收起笑容,询问。
“还能有谁。咱们周围,最注重防御力就是虎贲铁骑。如果不是怕被咱们看出来落个不守信用的恶名,我估计姓罗的恨不得把铁具装给他麾下的喽啰套在身上!”王须拔撇了撇嘴,大声回答。
“可不是,如果把木板换成精铁板,再安上两个袖子,和虎贲铁骑的具装有什么两样!”赵子铭一边笑一边摇头。也就是虎贲大将军罗艺才会被名头所累,只敢偷偷摸摸地下黑手。换了刘武周和其他突厥部落,估计把旗子一卷便会杀过来。只要不被当场抓住重要人物,过后打死不承认便是,反正李旭暂时无力主动挑起战端。
“如果真是虎贲铁骑的话,退之那边兵力就稍显不足!”吕钦皱起眉头,担忧地提醒。
李旭想了想,认为短时间内双方正式撕破脸的可能性不大。“罗艺夏天时没在咱们这抢到军粮,补给肯定成问题。涿郡的村落刚刚建立,里边也没他急需的物资。他之所以这样做,是不想让咱们顺顺当当地发展。所以,整个冬天必然是骚扰为主,真正拉下脸来跟咱们宣战估计得明年夏收!”
“其他人估计也是存的同样心思!”赵子铭接过李旭的话头,继续补充。“屯田、种地、开荒,这些建设性的事情太繁杂,北边的人谁也没心思去干。但咱们把庄稼种好了,到该有收成的时候,他们就都闻见麦子的味道了!”
张江最痛恨这种不劳而获的行为,冷笑了几声,说道:“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敢伸手,咱们就先打断他的狗爪子!”
赵子铭轻轻摇头,“不是打不打,而是怎么打的问题。桑干河两岸地势平坦,真的和虎贲铁骑对上了,以咱们现在的实力,没有任何胜算。即便对手不是幽州军而是突厥人,咱们也只能被动防御。他们马多,跑得快。咱们这边虽然建了一些堡寨,但短时间内,根本形不成整体防线!况且一旦大军都被吸引到涿郡,我估计其他人也会动歪心眼!“
眼下形式和几个月前相比又发生了非常大的变化。八月初,就在博陵六郡忙着安置流民的时候,河东兵马沿小道杀至霍邑城外。守将宋老生欺太原兵远来疲敝,引三万大军出城决战。李渊先命令刘弘基带领本部兵马埋伏在城东南的霍山,李世民带领绕到城南,自己带大队兵马于霍邑正东立营。然后,命令李建成上前诱敌。
宋老生看到李建成只带了数千骑兵,立刻上前痛击之。李建成本打算依照既定作战方案且战且退,结果不小心被被击成了溃军。宋老生奋力追杀,一直杀到李渊营前,冲得李渊帅旗摇摇欲坠。就在危机关头,刘弘基提前从霍山杀下,击垮宋老生侧翼。隋军见势不妙,赶紧后撤,途中又被李世民死死拖住。半个时辰后,太原兵将隋军团团包围,宋老生支撑不住,从李世民身边杀出一条血路,逃向霍邑。刘弘基纵马急追,在霍邑城墙下冒着守军的箭雨阵斩宋老生,将此战完美结束。
随后,太原军攻克绛郡,俘虏陈叔达。接着,龙门巨寇孙华引部众两万人归降李渊。冯翊大守萧造见太原兵滚滚而来,吓得不敢抵抗,直接开城投降。紧跟着,李渊听从部将建议,绕过曲突通重兵把守的河东郡,从冯翊杀向京师。
九月,太原兵攻克永丰仓,开仓募兵。李婉儿率领王屋山群雄西进,与李世民会师于渭北。李渊从弟李神通、巨盗何潘仁、李密的叔叔李仲文、李渊的另一个女婿卫文振从关中各地挥师向东,与太原军同向京师附近聚集。
别人那里势如破竹,而自己这边捉襟见肘,不由得令博陵上下心急如焚。可偏偏罗艺在背后如附骨之蛆,窦建德和刘武周一前一后流着口水。
如果李旭能早入主博陵一年,也许他的处境就不会如此尴尬。如果李旭有河东李家那样强的人脉,也许他早已杀出了六郡。
但那些都是如果。事实上,他只能一步步,一点点积累实力,在接踵而来的挑战中缓慢发展。
他个人和六郡的先天条件就是如此,若欲突破头顶上的天空,还需要更多的机会和更长的时间。

   第七卷 逍遥游 第三章 扶摇(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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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是一步步走出来的,兵也是一点点炼出来的。无论对李渊的好运羡慕也好,对罗艺的阴险嫉恨也罢,博陵六郡所面临的问题,还需要六郡自己也解决。
关于如何面对虎贲铁骑,李旭没有任何把握。但好在决战还不会马上展开,他还有一点点准备时间。对策就是以战代炼,通过一场场小规模的冲突,为将来的大战培养合格的士卒。
仔细想了想眼下的困境,旭子作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这么等下去也不是办法,咱们只能边打边练兵!反正最近各郡的事情不多,从明天起,须拔,你带博陵军的所有骑兵去涿郡巡边!”
“遵——命!”王须拔先是一愣,然后拖着长声回应。(ngzw文学网买断作品,请勿盗贴)
“只怕那样会引起周边势力的不安!”时德方皱了皱眉头,大声提醒。他不建议博陵军过早地展示实力,韬光养晦,在某种程度上是眼下博陵必须奉行的对外政策。六郡之外谁称王、谁称霸,博陵没必要去管。暂时吃一些小亏可没必要兴师动众。只要将城墙筑得足够高,粮食存得足够多,士兵整训到足够的数量和质量。所有委屈总有得到伸张的那一天。
“那种办法对罗艺和塞上诸胡没用!塞上是个讲究实力的地方。想站得稳,就得刀子硬!”这次,李旭没用采纳时德方的建议。当年在塞外的生活经验让他比任何人都懂得游牧民族的生活习惯,也更懂得在狼群之中如何生存。“咱们手中这些骑兵有三分之二是新兵蛋子,跟当年的博陵精骑没法比。要想让他们尽快形成战斗力,必须先拉出去给对手炼一炼。从这种角度上讲,咱们得感谢罗艺!”
“对,是骡子是马,先拉出来遛遛再说!”张江对李旭的决定非常满意,笑着接下他的话头。
当年张须陀老将军在齐郡,也是边战边练。他通过实战淘汰掉弱者,留下百战老兵,最终成就了齐郡子弟的威名。眼下博陵六郡所处的条件和当年的齐郡不太一致,但物资供应方面,却比当年的齐郡优越百倍。
“你带着方长史去。无论哪里来的盗贼,尽管剿灭!”李旭点点头,双眼继续正对王须拔。“咱们的弟兄,也像你说的那样,以轻骑为主。在防御力方面,咱们博陵军怎么追,也追不上倾大隋举国之力打造的虎贲铁骑。所以,咱们就在速度上做文章,以快打快。看看那些假马贼的行踪飘忽,还是我涿郡子弟的弓马娴熟!”
“属下誓不辱命!”在一片羡慕的目光中,王须拔抱拳肃立。作为加入博陵军不到两年的后来者,能被派出去独当一面绝对是种荣幸。王须拔不敢辜负李旭的信任,在心中发誓一定要给对方带出支铁打的军队来。
“我把近卫营也分一半人跟你过去。里边有些在齐郡就跟着我的老兵,可以帮你训练士卒。还有些地方大户塞到军中捞出身的年轻人,你尽管让他们从小兵干起!”李旭想了想,又继续补充。
这个命令王须拔不完全愿意接受。近卫营的老兵是整个博陵军的宝贝,多年的戎马生涯令他们之中每个人都积攒了足够的战争经验。用做低级军官,绝对有助于整支骑兵的战斗力提高。但近卫营中的新兵,却都是一群娇生惯养的少爷。在李旭身边,他们不敢放肆胡闹。离开李旭的阴影后,肯定会露出爪牙来。而打狗仍需看主人,对了这些犯过错的家伙,他们的上司还真不好办。(ngzw文学网买断作品,请勿盗贴)
想到其中得失,王须拔挠了挠后颈,讪讪地道:“我怕有人吃不了苦。毕竟涿郡的气候比这里冷得多。万一跟马贼干起来,顶风冒雪跑上十天半月是常有的事儿。我和大帅麾下的老兵吃苦吃惯了,但新兵们细皮嫩肉的……”
“练兵么,练着连着就皮糙肉厚了!不听话的你尽管请他们吃军棍,实在调教不了的就遣送回家。反正是他自己不长脸,别怪咱们没给他建功立业的机会”李旭笑了笑,给王须拔吃了一个定心丸。
他倒不觉得少爷兵就一定难以管教。当年在护粮队中,几乎所有人背后都立着一星半点儿靠山。但纵观整个辽东之战,护粮队表现足以让某些经历了多次战斗的老卒汗颜。一个人无论出身好坏都不是决定他成为英雄或者窝囊废的因素,真正决定他命运的,还是他自己的行为。
王须拔大笑,“有大将军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谁要是给老子摆谱,老子保证让他后悔出肠子来!”
“你也别掉以轻心。如果明年夏天之前你麾下的骑兵还拿不出手的话,我也会让你后悔出肠子来!”李旭笑着捶了王须拔一拳,将对方捶了个趔趄。
安排好了涿郡的防卫和骑兵的训练问题,他又把注意力放在了治下各地的建设上。除了示弱于人这一点外,时德方所提出的,加强城池防卫和大量囤积粮草的建议还是有可取之处的。在时局还不甚明朗的情况下,每个窥探别人的豪杰,同时也受到其他人的窥探。所以,任何豪杰都不敢让手中的兵力受到过大的损伤。如果六郡能积蓄下足够的战争潜力,打它主意的人就会多一分顾忌。
“信都和赵郡的城池我在秋天时已经着手开始整饬!”赵子铭想了想,低声汇报,“博陵外围有一条滹沱水隔着,城墙反而不急着修!”他犹豫了一下,尽量不看李旭的脸色,“赞皇山和抱犊山上的关卡年久失修,属下建议开春后便进行重建!”
后两个山寨都卡在河东通向河北的必经道路上。因此不用赵子铭将话提醒得更明白,李旭也知道他要表达什么意思。“修吧,包括井陉、恒山一带的城墙。”他轻轻叹了口气,给出了一个明白的答案。
跟河东李家的盟友关系能维持多久,旭子心里一点把握都没有。突然间势如破竹般杀入京畿重地的太原兵让所有人心生警觉。如果李家真的能得了天下,博陵六郡如何摆放自己跟他的关系呢?在几个月之前,这一切问题想起来都为时过早。但现在,却越来越紧迫地摆在了他的面前。
想到这,他又给赵子铭追加了一项任务。“开春之后,你也调遣一部分物资去怀戎,让退之在那里给我起一座行辕。如果罗艺亲自前来会猎,我这个大总管总不能慢了远客!”
‘如果将来真的与太原有交手的一日,也许涿郡就变成了支撑前线的大后方!’旭子心里这样想着,却尽量不把心思让大伙看出来。他不希望那种事情的发生,因为李渊曾经对他有恩。但说起恩情,杨广对他更大,他现在却是外人眼里进攻京师那支队伍的铁杆盟友。
很多事情,已经不是他想不想,愿意不愿意的问题。很大程度上,人是被时势推着前行。所谓时势造英雄,说得未必不是如此情况。所谓有人能先知先觉,前看五百年,后看五百载,旭子不知道是否属实,但他明白,那种人绝对不是自己。
当一天在忙碌中结束时,李旭感到精疲力竭。做个六郡大总管已经令人疲惫如此,他很奇怪,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管理全国。除非做了皇上的人都学当今陛下,闭上眼睛对外边的事情不闻不问。否则,他一定会更疲惫,更觉得力不从心。“想是陛下刚即位时,也曾发奋图强过!”一个略带些哀伤的念头猛然在他心头涌起。但转眼间,便为一幅病恹恹,喜怒都不受控制的面孔所取代。
他不知道杨广现在怎么样了。但突然发现自己多少理解了杨广那种看上去异乎常人的性格。想必做皇帝,需要一个非常坚强的心智吧。能对着自己最亲近的人说假话。能不在乎自己的恩人、家人、朋友、旧部。只要对方档了自己的路,就随时举起手中的钢刀。
在最近广为流传的一份来自瓦岗军的檄文中,杨广当年曾经害死了他的亲哥哥。毒死了他在病中的父亲,强暴了他自己的继母和妹妹。逼死了他自己的弟弟,堂弟、侄儿、表叔还有外甥……
历数了杨广的十大罪行后,李密的记室参军祖君彦檄文中总结道:罄南山之竹,书罪未穷;决东海之波,流毒难尽!
檄文中所列举的种种罪行,旭子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是,他却清楚地知道,今天自己回到卧房后,要面对的妻子姓李。
那是唐公李渊的女儿。而他白天刚刚命令赵子铭加强对河东的防备!

   第七卷 逍遥游 第四章 补天(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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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里依旧亮着灯,窗纸上淡淡的身影令人打心眼里感到暖和。旭子知道萁儿正在等着自己。这种等待从两人成亲后不久便开始,慢慢已经成了一种习惯。萁儿等着他回家,等着他凯旋,等着他将所有烦恼暂时放下,露出一张疲倦且宽厚的笑脸。
他们的内宅不大,也没有使用太多的仆人和婢女。旭子和萁儿凡事都喜欢亲历亲为,有时眼前多了几个人影反而觉得别扭。所以每当到了入夜时分,除了偶尔有巡逻的士兵从院墙附近走过外,整个内宅会变得非常安静。冬天的时候甚至能听见雪落的声音,还有被寒风冻醒的鸟雀在屋檐下扇动翅膀。
旭子尽量放轻脚步,屋子里的人依旧被惊动了。门吱呀一声打开,他的妻子与贴身婢女小翠一道迎了出来。
“郎君回来了!”萁儿轻声唤道,话音里带着一点点疲惫,“今天好像结束得早啊,事情忙完了么?”
李旭快步迈过门槛,拉进妻子“你出来做什么,天这么冷!”他轻声责怪,顺手掩住房门。
“我又不是没见过比这还冷的天!”她笑着松开丈夫的手,然后走到炭盆旁取热水和面巾,“你先去休息吧。如果有需要我再唤你!”
后半句话是对小翠说的。侍奉了女主人多年的丫头怎会没这点眼色,轻轻蹲了蹲身,然后快速走向在主人卧房对面的起居室。
“翠儿好像年纪不小了!”一边用热面巾捂着脸,李旭一边跟妻子念叨。想当年,就是这个女婢陪着萁儿从陇右跑到齐郡,又从齐郡跑到瓦岗山附近的原武城。一路上吃尽了苦头。按大户人家的常规,此女应该作为萁儿的陪嫁,与萁儿主仆两个共事一夫。但李旭先是顾忌着二丫的感受没有收她入房,待二丫亡故后,更不愿身边再多一个人取代她的位置。
萁儿接过李旭用完了的面巾,放进铜盆里,用热水拧了两把,搭起来。然后伺候他脱袍换靴,“我上个月才问过她的心思。这丫头眼光很高。寻常男子瞧不上眼。可你麾下那些将军,要么已经有了老婆,要么出身高贵,未必肯娶她做正妻!”
说到正妻两个字,她的眉头轻轻一皱。本来两个人都说好了,待六郡的事情稍微安稳下来,李旭就当着众人的面承认她的正妻地位。可最近大将军府公务繁忙,很多事情都顾不上。而当萁儿发现危险来临时,再提这句话就显得有些底气不足。
“人又不是牲口,非要选个名血名种!”李旭耸了耸肩膀,“翠儿文武双全,无论谁娶回家去都是个好帮手。瞎了眼的人才放着这样一个良配不选,非要攀个路都走不动的大家闺秀!”
“大家闺秀也未必都走不动路!”萁儿被李旭脸上的表情逗得心头一松,“婉儿姐姐也是嫡出的闺秀,既能治家,也能打仗。”
李旭低下头去,轻轻抚摸妻子的秀发,“你们姐妹怎是旁人能比。姐姐是重生的妇好,妹妹是女中诸葛。谁娶了谁有福气!”
“郎君什么时候也学会了恭维人?”萁儿蹲在李旭的腿边,迟迟不愿意站起身。她很留恋这种温柔的感觉,却不知道自己还能独占多久。
丈夫已经像自己当年所期望的那样,成了一个无人能束缚的盖世豪雄。二人当年的约定也有了兑现的条件。但不再受制于朝廷的丈夫,还需要掉过头来受到李家的左右么?如果单纯从利益角度来看,他迎娶传说中皇帝陛下赐给他的公主,岂不是对未来的发展更有好处?
自幼目睹了家族中利益纠缠的萁儿知道襄国公主杨吉儿比自己更适合给李旭做正妻。杨广把这个宝贝女儿的封邑改在赵郡边上,已经是明显的利诱。如果李旭接受了这门亲事,治下土地就会再多出一个郡。那些一直看不上李家血脉的士大夫们,也会看着襄国公主的份上,把重新建立盛世的希望寄托于博陵。
虽然到目前为止,这个纷纷攘攘的传言还局限在传言范畴。承担送亲使命的王世充被瓦岗军所阻,一直无法靠近黄河。而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更没有哪个不要命的人肯担任使节,把赐婚的圣旨千里迢迢送到博陵来。但是,万一哪天旭郎麾下的谋臣们试图利用这个机会怎么办?自己阻止不阻止?
萁儿知道自己在丈夫的心目中被看得很重。但能重于如画江山么?她没有半点儿把握。她知道如果换了自己的父亲、大哥、二哥三人其中任何一个处于旭郎相同的位置上,他们将丝毫都不会犹豫。
比当日柴绍抛弃姐姐还果决,还能找到无数大道理!
“怎么了!你今天好像不太高兴。吃过宵夜了么?要不要再传厨房做一些?”李旭敏锐地感觉到了妻子情绪低沉,笑着追问。
最近一段时间,他的晚餐、宵夜都是在书房和部下们一起吃的。很少有机会能跟妻子一边吃东西一边聊天。以往到了这个时候,夫妻两个人基本上是随便聊几句便要上床休息了。但今天,萁儿显然不太想过早进入梦乡。
“没事,我有点替婉儿难过。她一直把柴绍当个英雄看!”萁儿笑了笑,扯了个善意的小谎。
“他们之间可能有自己的想法吧!”李旭笑着安慰。他亦不了解柴绍当时为什么要丢下妻子独自跑路。以李婉儿的身手,绝对不会给柴绍添加一点麻烦。如果遇到追兵拦阻,两个人并肩作战总比一个人溃围而出的可能性更大些。但这些都不是他所能干预了的事儿,话说回来,若不与柴绍分离,婉儿也不可能替唐公收揽数万大军和那么多人才。
想到这,他用力拉起萁儿,将柔软的身体抱在膝盖上。“你姐姐自己就是个英雄,不需要男人保护。据谣传,她数日前带领近十万大军与唐公会师。已经获准独自建立的娘子军,一干编制与左、右两军等同!”
“真的?!”萁儿先是一愣,然后由衷地替姐姐自豪。
“传言应该不假!”李旭笑着点头,“我在回来路上与她相遇时,她麾下就收编了好几路绿林好汉。眼下太原义军进展顺利,锦上添花的人也必然多!”
“若斯进展不顺,他们离开时也不会犹豫!”萁儿心中暗想,话题却尽量转向无关紧要的杂事,“不知道姐姐帮红拂找到李靖没有,自从郎君跟我说起你这个义妹,我就好佩服她的坚忍!”
“我没听说太原军中有另外一个姓李的将军!”李旭想了想,认为李靖出现的可能性不大。按照红拂的说法,李靖是在马邑郡丞的位置上离开的,如果他投向太原,担任的官职肯定不会小于四品。可安插于各地的探子送回来的情报上至今没名叫李靖的将军在河东兵马中出现。陪同阴世师、卫文升等人守卫长安对抗太原兵马的人中倒是有个名字相仿的,那个家伙做事非常阴毒,在河东兵马南下的当天,就带人去掘了李渊的祖坟。
凭着直觉,旭子认为红拂能看中的人不会如此无聊。他对风水、图谶一说向来有些排斥。这东西,不过是强者捡起来蒙人的一个借口。当年他这个汉家伢子连突厥话都说不利落,照样在霫部做了那么长时间圣狼使者。而当霫人发现突厥部落能给他们带来的帮助比圣狼使者大时,就毫不犹豫地将其赶下了神坛。
“希望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一等十几年,也就是红拂才有如此毅力!”萁儿在李旭怀里动了动,尽量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也希望李靖不要辜负她。女孩子家生命中不会第二个十年!”
“瞧你说的,好像天下男人都负情薄幸一般!”李旭奋力抱起萁儿,走向二人的寝帐。妻子的身体依旧像新婚时一样柔软,散发着淡淡的清香。他喜欢这种味道,可以暂时令人忘记一切烦恼。
夫妻两个都不再说话。也尽力不去想关于天下的事,关于李靖和红拂的事。但萁儿分明记得丈夫曾经说过,红拂遇到李靖当年只有十一岁,而当时的李靖已经年过三十。三十岁的老男人为了逃命,会对一个十一岁的小女孩许下认真的承诺么?她不敢想。也不知道,多少承诺的有效期限能超过十年。
当他开始索取时,她表现得很疯狂。像贪恋着美酒的醉鬼一样,尽情地享受着那一波接一波,可以让天地都静止下来的力量。直到最后瘫软在他的身边,从手指到脚趾再提不起半点力气。
“抱紧我!”临睡着之前,萁儿低声请求。

   第七卷 逍遥游 第四章 补天(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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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时分,旭子被窗外的风声吵醒。那是来自塞外的胡韵,如波涛乍惊,风雨骤至。他翻了个身,用胳膊支撑起脑袋看向屋子中央的火盆。上好的檀木精碳烧得正旺,隔着白铜打造的镂花烟罩,透出一层层淡粉色的柔光。在这时明时暗的柔光下,屋子里的一切显得非常虚幻,包括身边熟睡的脸,还有隐隐带着水迹的眼角。
旭子知道萁儿在担忧着什么。虽然对方从来不曾明白地说出来。可是到了这个年纪的他,已经不再是对一切都懵懵懂懂的青涩童子。他忽然想起了多年前的一个冬夜,陶阔脱丝也是这样祈求,当时,她的胴体在炭火的照耀下是那样的神圣和美丽。当时的他内心里充满了渴望和感动。而现在,他能清楚地触摸到对方心中的绝望。
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内,李旭一直认为,如果当时自己再勇敢些,再做一些努力,陶阔脱丝会毫不犹豫地跟自己离开。他痛恨自过己的懦弱,后悔过自己的青涩。但是,现在的他却清楚地知道,陶阔脱丝出现在帐篷内的一霎那,早已对两个人的未来作出了决定。
她根本没打算跟自己走。她要留在部落中,尽族长女儿对整个族群的义务。那在炭火中不断颤抖的身躯,只是未来对即将的分别做一点点补偿!
同样曾经要求他将自己抱紧的还有石二丫。自两人开始在一起的时候,旭子就认为对方一定试图索取什么。但一直到人生的最后,二丫一直在给予。她没有从旭子手中拿走任何东西,除了一份浓浓的思念与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
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内,旭子后悔自己没有早一天理解二丫。他一直认为,自己当年将二丫强拉入怀抱,很大程度是因为孤单,是欲多于情。然而,在二丫的身体在自己怀中一点点变冷时,旭子才终于明白,自己喜欢二丫,不仅仅因为她的美艳。
她的倔强、她的大胆,她那经常耍出来却骗不过任何人的小聪明,以及为改变自己的境遇所作出的种种努力和一次次受到挫折后的失望,都深深地刻在了旭子心头,永远涂抹不掉
在二丫飞走的瞬间,旭子已经彻底长大。他不但明白了自己身边的女人,而且明白了自己。
他们都是生长的岩石缝隙中的野草,虽然根植于贫瘠,却从没放弃过对阳光、温暖和未来的追逐。
今天,在萁儿展示她狂野的一面瞬间,李旭立刻察觉到了这一幕似曾相识。同样,萁儿也没有要求自己为她做任何事情,除了双臂之间炽烈的环绕。但是,旭子却清楚地知道,同样的事情上他决不会再犯第三次错误。
有关皇家赐婚的事情其实不止是一个传言。这个月初,为了促进相互之间的“友谊”,河间大总管窦建德曾经写了信来,郑重建议,为了不辜负皇帝陛下的厚爱,由博陵与河间两家联合出兵,驱逐已经渗透到汲、魏、武阳三郡的瓦岗军势力。战争结束之后,李旭可以顺利抱得美人归,窦建德也可以重新恢复北运河两岸的秩序。
这个建议被李旭当场压下,至今也没做任何回应。时德方和赵子铭二人为此非常光火,私下里没少找他理论。二人一致认为博陵不该拒绝这个送上门来的良机。眼下大隋失其鹿,谁从朝廷那里继承的东西多一点,谁将来夺取天下的胜算就多几分。
但李旭却不想接受这个机会。更不愿意放弃自己对萁儿的承诺。
他当然知道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一个帝王女婿的身份会给自己带来多大的利益。那会让一直困扰着他的血脉问题从此烟消云散。特别是在两个人有了一个流淌着“高贵”骨血的孩子之后,无数持门第观念的“俊杰”会蜂拥到博陵来为他的孩子效忠。但是,他同时要付出巨大的代价。不但会令萁儿伤心,而且会违背自己一直坚守的信条。
人不是畜生,并不需要通过品种的血脉来证明自己的高贵。抗争了这么多年,即便是在最困窘时刻,他都不相信一个寒门子弟无法通过自身努力获得世人的承认。现在,他已经拥有了一个渐渐稳定下来的根据地,又何必赶着接受世俗偏见的“恩赐”。
况且,即便迎娶了杨吉儿,获得一部分士大夫的认可,他一样无法做与自家实力不相称的美梦。罗艺不会因为他成了杨家的女婿就臣服于他,窦建德在羽翼丰满之后,也不会因为博陵六郡是杨家女婿领地的缘故,放弃对此的窥探。至于自己的“族叔”李渊,亲情不会影响他与博陵眼下的盟友关系。同样,在对博陵取得明显的优势后,他也不会因为女儿的存在,放弃将天下归为一统的雄心。
与皇家联姻,会为旭子解决一部分困难。但最终决定一切的还是实力。看清楚了其中门道的李旭决定以拖延的态度应付朝廷的拉拢。他不想给世人造成自己背弃杨广的印象,但也相信瓦岗军有足够的实力让王世充过不了黄河。虽然对李密的用兵才能没任何把握,但是,旭子知道有徐茂功和那个翟让在,瓦岗军无论经历多少次败绩,都不会彻底被击垮。
眼下,他不再需要朝廷的恩赐,也不再需要士大夫们的认可。他需要的仅仅是一点点时间,一点点发展壮大的时间。
“我很快会给你一个交代!”望着萁儿熟睡的脸,他低声承诺。
明知道妻子不可能听见,笑容还是浮上了他虬髯纵横的面孔。他看见妻子的嘴唇被炭火烤的像一颗娇艳欲滴的红樱桃,吹弹可破的肌肤上写满了诱惑。而这颗樱桃和所有诱惑连同屋子里的静谧与幸福都是属于他的。无论谁,无论哪家势力想破坏,都要先问问他手中的黑刀答不答应。
他收回被空气晾得有些冷的胳膊,准备继续在寒冷的冬夜里做一个温暖的梦。但是,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却从风声的背后透了过来,像屋檐上断裂的冰凌一样令人警觉。
“口令!”窗外的黑夜中,有人低声喝问。
“平安!”回令的声音很低,隐隐带着某种焦虑和疲惫。然后,人语声就变得细细碎碎,无法再被清楚地分辨。同时,睡在对面耳房的小翠警觉地爬起来,捧着油灯走向外厅。
片刻之间,李旭已经披上了衣服,快步走到了屋子门口。“你去睡吧!”他接过油灯,向小翠吩咐。“来人应该是周大牛和赵司马,如果萁儿问起,就告诉他我去前院的书房了!”临出门之前,他又解释了一句,然后快速合拢门,把温暖挡在寒风的势力范围之外。
正如李旭从低语中分辨出来的那样,来人是周大牛和赵子铭,两人都被夜风吹得不轻,鼻孔中不断地向外滴清涕。见到主帅这么快便出现在眼前,他们都楞了一下,然后赶紧抱拳躬身。
“不要多礼!”李旭伸手托住二人的胳膊,然后向赶来侍奉的亲兵们大声吩咐。“赶快把书房的炭盆升起来,给周将军和赵司马各取一床被子!再去厨房传人,烧三大碗姜汤!”
亲卫们答应一声,快速远去。待屋子里的蜂蜡香烛都被点起来后,赵子铭用力抽了抽鼻子,哑着嗓子汇报:“有两件事情,属下无法判断其利害,所以不得不找人商量。而周将军听了之后,建议这两件事情最好早点让你知晓……”
“其他人没被你们两个惊起来吧!”李旭笑着打断他的话。他不怪赵子铭进退失据,但不希望自己和司马和侍卫统领的行为给其他人造成太多困扰。眼下博陵六郡最需要的是安定,几个核心人物的行止是否沉稳往往会在民间造成意想不到的后果。
“只是我们两个人。今晚军中轮到赵司马值守。而属下刚好负责下半夜的巡逻。所以到目前为止,还没惊动第四个人!”周大牛点点头,非常认真地解释。
他的话又被一阵轻轻的脚步声打断。书房的门再次打开,几名亲卫抱着重新点燃的炭盆入内。锦被、热茶、手炉也陆续送到。有股檀木香气开始在屋子中弥漫,暖暖地,令人暂时忘记屋子外的寒风。
直到屋子完全被炭火烤暖后,李旭才示意赵子铭继续刚才的话题。“说吧,什么事情让你如此惊诧?”
“有两件事情!福祸都很难料!”被主帅镇定的行止所感染,赵子铭的心也渐渐沉稳了下来。“上个月,霫人的大可汗苏啜西尔病死,他的弟弟苏啜附离接管了西尔可汗的所有权利,包括妻子!”
“是王可望将消息送回来的?”李旭皱了皱眉头,追问。王可望是李旭在草原上那间货栈的掌柜,同时,也承担着一部分及时将草原上动静送往中原的任务。眼下草原上已经降了大雪,送一封情报到博陵来,也许要付出几条人命为代价。但霫部汗位更替,绝不值得王可望下这么大血本。草原上父子相承,兄终弟及的行为司空见惯。只要不是亲生母亲,后任大汗娶前任大汗的妃子没任何道德障碍。从汉人角度来看,此事有悖伦理。但从草原上的生存环境来看,正是这种继承关系,才保证了那些失去丈夫的女人能继续活下去,而不是被生生饿死。
不待赵子铭斟酌好答案,周大牛在旁边抢先补充,“是潘占阳大梅禄拜托王可望送消息回来的。他在信中还说,苏啜附离告祭狼神时,阿史那古托鲁,阿史那俟利弗、阿史那咄苾三人同时先后到贺。启民可汗虽然在病中,也派了他的儿子阿史那什钵苾前来贺喜。几家阿史那把酒言欢,好得像亲骨肉一样!”
“他们本来就是亲骨肉!”听完大牛的话,李旭咧嘴而笑,眉宇之间却带出了淡淡的苦涩。不怪赵子铭和周大牛二人进退失据,即便是他,听完了后半段叙述也无法再沉住气。这两年正因为始必可汗和几个弟弟互相之间明争暗斗,突厥人才没有对中原造成致命威胁。而几个阿史那突然言归于好,对于距离草原最近的博陵和幽州,无疑是一个天大的麻烦!
赵子铭扯了扯搭在肩膀上的被子角,仿佛已经感受到了来自塞外的阴寒。“阿史那咄苾的牙帐在五原,阿史那俟利弗的牙帐在克鲁伦,距离索头水都有近千里远。他们千里迢迢赶到月牙湖边,肯定不只是为了喝场酒!”
几个大部落的聚会,当然也不是只为了喝酒吃肉。数年之前的徐大眼就利用草原上的冬天,整合月牙湖畔的所有霫人,为索头奚部准备好了要命的坟墓。如今,同样的事情又在草原上重演,只是众埃斤们的合伙算计的对象换了另外一个目标。
那个目标是整个大隋。在突厥人眼里,可没有杨家、李家、王家和宇文家的分别。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叫做中原。每当中原衰落之时,都是塞外部落南下的良机。
只可惜,在此时,还有人想着利用突厥人之手复自己的家仇,还有人把突厥人作为自己争夺皇位的强力后盾!
“他们可能需要准备上一个冬天!咱们还有时间应对!”周大牛见李旭脸上难看,笑着替主帅分忧。
“你说得对,草原部落做事,一向没什么时间观念!”李旭笑了笑,自我安慰。冬天不是出兵的最好时机,所以两三个月之内,他可以确信自己不会受到什么威胁。
但春天到来之后呢?谁肯跟自己并肩抵抗远道而来的狼群?

   第七卷 逍遥游 第四章 补天 (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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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感觉到博陵军阻挡了自己前进道路的罗艺可能巴不得看李旭被塞外狼骑撕碎.刘武周是突厥的定扬可汗,如果能不陪着突厥人南下已经是很给李旭面子,指望他与博陵军一道抵抗外辱无异于与虎谋皮.至于李渊,据说南下之前已经与突厥有盟约在先,共享利益.此刻又忙着围攻京师,更不可能分身北顾.数来数去,李旭惊诧地发现,有可能与自己一道对抗突厥狼骑的,居然是山贼窦建德和高开道.这两个家伙虽然四处劫掠多年,现在却的的确确在把所占地盘当作自己的家来建设.一些在博陵六郡被验证有效的恢复策略,窦、高二人几乎是原封不动地照搬了过去.根据派往平原郡的博陵军探子回报,曾经被兵火烧得赤地千里的将陵、胡苏等地,如今在窦建德和高开道的努力下已经慢慢恢复了生机.假若有两年以上的恢复时间,很难说窦建德的治下不会出现第二个博陵.
只有自己建设起来的地方,自己才会珍惜.窦建德和高开道都是土生土长的河北绿林豪杰,没有什么门生故旧,也没有什么高贵血脉,他们不可能像李密丢了老巢后可以换个地方东山再起.所以万一听到突厥人入侵的消息,窦、高二人即便不会直接出兵给博陵帮忙,至少也不会落井下石.只可惜窦建德麾下的义军有数量没战斗力,关键时刻即便走上战场也未必能起到多大作用.
放眼天下,李旭觉得堪于突厥狼骑一战的除了博陵军外,也就是罗艺麾下的虎贲铁骑与李世民手中的河东飞虎军.如果把要求再降低一些的话,当年的齐郡精锐和瓦岗内营也能与突厥狼骑正面相搏.前两者他已经不能指望了,而齐郡精锐和瓦岗内营,第一,李密不会放他们北上.第二,即便瓦岗军肯来赴国难,那也是远水,终难解决近渴.
想到瓦岗军,旭子猛然有又想起了徐大眼.如果这位诡计多端的故交能前来相助,也许他还多少有一丝扭转乾坤的希望.可这是怎样一个不切实际的妄想啊,徐大眼现在是瓦岗军的中坚,李密怎可能把自家房梁拆下来送给别人……
思前想后,李旭也找不出一个妥善的对策.本着豁出去的念头,他耸了耸肩膀,笑着吩咐,"第二个坏消息是什么,干脆也说出来吧.反正一个筐子也是抬,两个筐子也是挑!"
"第二个消息距离咱们有点远!很难说是好还是坏!"赵子铭也回应以苦笑,"细作连夜送回急报,谣传瓦岗军内讧,李密血洗内营!"
"什么?"猛然间,李旭觉得自己的心脏紧紧地缩了一下,血差点从嗓子眼喷出来.无论跟徐大眼在战场上如何厮杀,这么多年来,他始终没忘记二人的兄弟情谊.此外,还有霸气十足的翟让、顾全大局的程咬金、鲁莽却不失磊落的单雄信.凭心而论,瓦岗内营众草莽给他的印象比李密麾下那些名士、宿将好得多.至少前者是值得尊敬的对手,而后者,完全是一群眼高手低的窝囊废.让他们玩弄一些嘴上功夫,耍些阴谋诡计还勉强能拿得出手,真正用来当大用,却是成事不足,坏事有余.
"徐茂功据说只是受了重伤!"周大牛非常理解主帅的心思,低声补充."翟让、翟弘、翟摩侯、王儒信等十一人当场被杀.单雄信投降了李密,程知节事先被外派与东都兵马对峙,得知翟、李火并的消息后,部众溃散近半.程知节领着另一半兵马返回瓦岗,将兵权交给了李密,然后闭门不出!"
李旭听得浑身发冷,叹了口气,低声询问:"密报带来了么?"
"两份都带来了!"赵子铭从贴身的衣袋中拿出一个桑皮纸袋,双手捧给自家主帅.李旭接过纸袋,将有关瓦岗内讧的消息反复观看,唯恐漏掉了其中一个字.
这件足以改变整个河南势力格局的变故发生在七天之前.但祸乱的根源,却与博陵军息息相关.
在博陵军手中救下李密和王伯当等人后,翟让明显地察觉到李密在自己和其他人面前扮演着两个角色.他对此非常不满,但一时又不能因为这些事情跟李密翻脸,于是便不再甘心退居主寨过安稳日子,重新开始插手军务.
屡屡败于博陵军之手的李密为了在军中站稳脚跟,急需通过几场大胜挽回失去了威信.谁料他越是着急,用兵时越是出错.虽然得到了裴仁基、秦琼、罗士信和齐郡精锐相助,却发挥不了后者的作用.先是在天津桥败于段达.然后在偃师城下败于无名小卒刘子敬,接着,又异想天开地绕过洛阳去攻弘农,半路上被隋军劫杀,连折杨德方、郑德韬等数名心腹大将.
与此同时,其他各路豪杰却屡有斩获.先是房献伯攻克汝阴,然后徐茂功带领五千兵马自原武渡过黄河,一举攻破黎阳仓.接着,翟让又亲自上阵,与程知节、单雄信等人连克任城,曲阜、伯城、新泰.将张须陀守卫了多年的齐郡逼得举郡投降.
半个月前,王世充夜渡洛水,陈兵于黑石.李密闻讯赶去劫营,却中了王世充的埋伏,大将柴孝和在撤退途中掉入河内溺毙.所部兵马十去七、八.亏得徐茂功闻讯后带领骑兵袭击王世充的后军,四下纵火焚烧辎重,才勉强逼退了隋军,救得李密出来.
隔日,双方再战.又翟让亲自出阵诈败,引得王世充轻骑来追.徐茂功和裴仁基趁机杀出,切断王部前后联系,将王部杀了个落花流水.
经历了这一连串失利后,李密越发忌惮翟让.而他麾下那些名士们又看不惯瓦岗军立寨老人们的粗鄙作风.于是,在房彦藻等人的谋划下,李密决定壮士断腕.他借着防备刘长恭的机会,先支走了程咬金.然后摆下宴席,答谢翟让、徐茂功、翟让、单雄信等人救命之恩.暗中布下武士,在酒席宴间突然发难,当场杀死翟让和他的大部分亲信,血洗瓦岗山.徐茂功逃出门外,被武士围住,乱刀砍昏.单雄信跪倒祈降,房彦藻不许.李密本打算斩草除根,被王伯当和吴黑闼二人苦苦劝谏,才勉强放过了单雄信,然后亲自给徐茂功裹伤……
半晌之后,旭子轻轻地叹了口气,将密报放在了桌案一角.他可以确定自己所关心的几个名字不在牺牲者名单之内,情绪稍稍稳定.但没想到世间还有人如此无耻.偏偏这种无耻之徒,头上还顶着一个智者、义士的美名.
"据没确定的消息,房献伯随后就不再回瓦岗听命.徐元朗等人虽然还打着瓦岗军的旗号,却在离狐一代布下的重兵!"赵子铭也陪着李旭叹了口气,非常惋惜地说道.
理了理思路,李旭苦追问:"此事已经传开了么?还是仅仅有少数人知晓?其他势力怎么看?"
"应该已经传开了.李密怕别人耻笑,公布了翟让了十二条大罪!咱们的细作在黄河岸边的汲郡得到消息,经查实后,星夜送了回来.我手中还有来自武阳和平原郡的两份,说得也是同样的内容,但没这份详尽,所以就没带给大帅."赵子铭略作沉吟,缓缓地回答.
博陵军脱胎于大隋汾阳边军,建制很完善.很多原来用以对付塞外强敌的机构经过扩展后,被赵子铭借一部分来对付中原各路草莽,效果也非常显著.所以,赵子铭可以确定瓦岗内讧的消息准确无误.
"窦建德据说连摆了两天宴席.朱璨却给李密送了一车金银细软,以示臣服!"顿了顿,他又道.
"到目前为止,细作们只打听到王世充非常惊诧,认为李密从此摆脱了内部阻力,不日便可一飞冲天."仔细想了想,周大牛再次补充.
"你们两个怎么看?"李旭的眉毛轻轻一跳,继续追问.
关于这一点,赵子铭和周大牛倒是有一致结论."王世充据说很擅长领兵作战,但见识实在过于短浅!"他们异口同声点评.然后相对笑了笑,将头再次转向李旭.
"短时间内,李密的确完全掌控了瓦岗,再不会受任何人擎肘.但用不了多久,瓦岗军可能会面临再一次动荡!"赵子铭相对斯文,尽量不用攻击性语言来描述李密.
"姓李的忘恩负义.如果谁再死心塌地跟着他,翟让就是前车之鉴!"周大牛出身市井,说话也带着明显的市井风格.
数落归数落,二人的话语里却明显带着惋惜意味.
他们惋惜的不是瓦岗军的内讧,而是留给博陵各郡的发展时间越来越紧迫.如果瓦岗军一直保持最近一段时间的发展趋势,无论江都、东都两个朝廷,还是李渊所代表的反叛势力,都不可能尽快让河南安定下来.那样,即便与突厥人的战斗受到损失,博陵军也可能有足够的时间重新恢复元气.
而现在,李旭却不得不做出选择.

   第七卷 逍遥游 第四章 补天(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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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李旭来说,这并不是一个艰难的选择。不仅仅出自习惯,还因为他根本就没有退路。
突厥大军一旦南下,万里长城东段的首选突破口绝不会是拥有虎贲铁骑的幽州。涿郡那年久失修的城墙对他们来说就像一张浸过水的草纸,根本不用捅,吹口气就能破坏掉。而突破内外两道长城后,繁华的博陵六郡远比河东、幽州更有吸引力。
“咱们的老婆孩子都在这儿,怎么也不能学李密当年那样自己跑路!”周大牛向来与主将贴心,咧了咧嘴,笑着说道。
“咱们也没李密那样的好命,走到哪都有人虚位以待!”赵子铭满脸无奈,“不过属下建议,在消息没得到进一步证实前,先将其压下来。否则,天知道某些人会怎么想!”
“他们会怪我料事不明,露财引盗。毕竟在两个月前,咱们还认定突厥人是一盘散沙!”李旭理解赵子铭的想法,更清楚六郡之中某些人的行事风格。当日众人之所以答应帮助他开发涿郡,一则是因为目前他这个大总管所施行的政策远比周边其他诸侯柔和。第二是因为那符合众人的共同利益。
同利者方能同心。如果没有宏大的利益作为保障,再牢固的关系也会有崩裂的那一天。
但同利者却未必能共同承担风险。利益可以让人走到一起,当风险超过预期利益时,也能让逐利者各自散去。
在突厥人南下的消息传开之前,开发涿郡作为博陵的支撑点会被称作远见卓识。当发现危险超过事先预料后,某些人必然会见风使舵。
对他们来说,家族永远是第一位的。为了家族,信誉、亲情、良知都可以牺牲。必要时甚至连他们自己的生命都会毫不犹豫地抛弃掉。至于发生在周围的灾难,只有在他们需要展示自己仁慈时才会听得见。不需要的时候,他们会尽可能闭上眼睛,塞住耳朵。
李旭反感这种短视的行为,但是他已经学会不去抱怨,现实便是如此,与其徒劳地埋怨天道不公,不如为即将到来的恶战多做一些准备。“就依照你说的,此事仅限于四品以上武将知晓。地方官员那边,在突厥人正式打到家门口前先不要通知,以免大伙闹得人心惶惶!”
看到赵子铭持笔记录,他沉吟了一下,又接着补充,“传令给涿郡太守崔潜,让他将已经打造好的兵器分发到各堡寨之中。今年冬天无论天多冷,所有屯居点的适龄男子必须接受操练!”
“临阵磨枪未必管用。况且以退之的聪明,很容易猜出你在戒备什么!”赵子铭放下笔,低声建议。
崔潜是个文武全才,非常适合担任涿郡太守的职务。但博陵崔家却不是一个值得信赖的对象。
李旭轻轻皱了一下眉头,然后展颜而笑,“对外宣称是为了防备罗艺。至于退之,我相信他会尽一切可能顾全大局!传令其他各郡,根据新近颁布的尚武令,为了使民熟悉兵事,有关禁止兵器买卖的命令取消。无论长槊还是弓弩,只要百姓想买,商家尽管售予,无需经官府同意!”
旭子的话惊得赵子铭再次停下了笔。“那会使得民间动荡!”他瞪大眼睛,难以置信自家主帅会做出如此冒天下之大不讳的决定。自东汉以来,槊和弩在民间一直就是违禁之物。这两样兵器攻击力远远强于横刀和角弓,一旦落入居心叵测者手里,后果将不堪设想。
“那些禁令,向来只对普通百姓有效。不信赵司马可以去高墙大院内数数,谁家要没几十杆长槊和弩弓,老周的姓倒着写!”周大牛用力拍了拍同僚的肩膀,嘲笑对方胶柱鼓瑟。
“嗯!大将军请三思!”赵子铭知道周大牛说得话属实,但依然觉得李旭的命令太冒险。在民间恢复尚武之风是好主意,但过度的尚武也会使得百姓不服从管理。特别是在这动荡年代,梦想着通过武力夺取皇位者不计其数。万一有人趁机闹事,一群手持制式兵器的乱匪要比手持锄头的流民难对付得多。
“三思什么。是你老赵该三思才对!”周大牛继续用力,将赵子铭拍得直打趔趄“不受冤屈,谁愿意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却提着脑袋造反。让百姓们平素有把刀在身边备着,总好过突厥人杀上门来了,他们只懂得跪地求饶!”
“就是这个道理,大牛说得非常对。我不亏待他们,当然就不怕他们起来造反。”李旭收起笑容,目光中透出几分冷峻。
他无法保证自己能顶住突厥狼骑的进攻。但可以尽最大力量让治下百姓学会保护自己。中原百姓不是生来就懦弱,只是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官府剥夺了他们自己保护自己的权利。旭子坚信,如果每位中原百姓都举起手中的刀,哭喊求饶的将是突厥。
赵子铭见主公一意孤行,只好把这条政令也记录在案。他很清楚政令颁布后会带来的困扰,也许后天早上,就会有无数个背后站着不同家族的地方官员堵在他处理公务的房间门口,声讨他巧言惑主,为了赚一点小钱不顾大家伙的安危。但这些人已经叫嚣不了多长时间了,当塞外的角鼓声传来的那刻,所有骄傲的面孔都会变得苍白如雪。
覆巢之下找不到完卵。如果整个天空都塌下来,谁也别想侥幸逃离灾难。
“末将建议加强新兵的整训力度!”听到自己被表扬,周大牛很受鼓舞,继续提议。
“所有老兵结束休养,十天之内必须归队。所有新兵都补充到军中去,和老兵一道训练!”李旭点头,赞同。
“那样,军营可能又要扩张!咱们原来的建制也不太适合如此大规模的军队!”赵子铭想了想,指出决策的不足。
博陵军原来只有三万多兵马,扩军之后,队伍几乎膨胀了一倍。非但旧的营盘不够士卒们安歇,旧的编队方式,也因为士卒的增加显得极不协调。
对此,李旭心中早有考虑。各地收集来的情报让他很清楚地了解到了周边诸路诸侯的领军方式,将所有人的创新去芜存菁,刚好能得出一个比较适合博陵军现在情况的整编方案。
“把博陵军所有步卒分为左、中、右三路,左路交给吕钦,右路交给张江。子铭,你替我掌管并整训中路。每路之下,再设三个领军,各自掌管一营士卒。领军平素吃住都在军营,尽快熟悉麾下的弟兄!领军以下各级武职,由领军从原来的武将队伍中自行挑选。多出来的空缺,也由各位领军自行举荐人手填补!”
说罢,他端起茶碗喝了几口水。等待两位心腹的补充。
“属下提议由郭方、张士俊、柳子才分辨担任左一,中一和右一领军官!”赵子铭想了一会儿,低声提议。郭方是被李旭收复的山贼、张士俊是齐郡的老弟兄,刘子才出身于汾阳军。这样的人事安排,刚好体现了博陵大总管府在用人方面的某种平衡。
李旭点点头,表示接受。同时提出一个原则,“每一路的三个领军中,尽量以能力为选拔标准!咱们先拟定一批个人选,明早再与张江、吕钦他们几个商量一下再作决定!”
“诺!”赵子铭和周大牛齐声答应。然后又根据李旭的要求指出了新的编伍方式中的某些不足,同时给出了改进建议。待三个人将整军的细节商量梳理得差不多时,窗户外经隐隐透出亮色。风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大片大片的雪花飘下来,将屋子外的大地装饰得一片洁白。
“还有什么要补充么?”李旭伸了个懒腰,询问。
“我建议咱们将与窦建德结盟的事情提上日程!”尽管知道李旭可能会不高兴,赵子铭依旧不愿放弃谋臣的职责。“窦家军虽然孱弱,但关键时刻,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如果襄国公主能巡视边关,弟兄们即便拼了性命,也不敢让大隋的女人被突厥抢去!”
出乎他的预料,这次,李旭没有再固执己见。“让方延年代表我去出使河间。告诉窦总管,咱们博陵六郡出产的所有物品,包括铠甲兵器,窦建德都可以拿东西来等价交换。如果两家结盟的话,一旦机会成熟,我会亲自带兵与他联手讨伐瓦岗军!”
“大人最好今年冬天就出手,否则时间上恐怕来不及!”赵子铭想了想,再次提醒。
“突厥没退之前,博陵不会有一兵一卒南下!”李旭笑着摇头。“我不会南下去迎娶公主。她即便能到塞上,也起不了什么作用。战争自古就是男人的事情,最好让女人走远一点儿!”
对于李旭来说,这并不是一个艰难的选择。不仅仅出自习惯,还因为他根本就没有退路。
突厥大军一旦南下,万里长城东段的首选突破口绝不会是拥有虎贲铁骑的幽州。涿郡那年久失修的城墙对他们来说就像一张浸过水的草纸,根本不用捅,吹口气就能破坏掉。而突破内外两道长城后,繁华的博陵六郡远比河东、幽州更有吸引力。
“咱们的老婆孩子都在这儿,怎么也不能学李密当年那样自己跑路!”周大牛向来与主将贴心,咧了咧嘴,笑着说道。
“咱们也没李密那样的好命,走到哪都有人虚位以待!”赵子铭满脸无奈,“不过属下建议,在消息没得到进一步证实前,先将其压下来。否则,天知道某些人会怎么想!”
“他们会怪我料事不明,露财引盗。毕竟在两个月前,咱们还认定突厥人是一盘散沙!”李旭理解赵子铭的想法,更清楚六郡之中某些人的行事风格。当日众人之所以答应帮助他开发涿郡,一则是因为目前他这个大总管所施行的政策远比周边其他诸侯柔和。第二是因为那符合众人的共同利益。
同利者方能同心。如果没有宏大的利益作为保障,再牢固的关系也会有崩裂的那一天。
但同利者却未必能共同承担风险。利益可以让人走到一起,当风险超过预期利益时,也能让逐利者各自散去。
在突厥人南下的消息传开之前,开发涿郡作为博陵的支撑点会被称作远见卓识。当发现危险超过事先预料后,某些人必然会见风使舵。
对他们来说,家族永远是第一位的。为了家族,信誉、亲情、良知都可以牺牲。必要时甚至连他们自己的生命都会毫不犹豫地抛弃掉。至于发生在周围的灾难,只有在他们需要展示自己仁慈时才会听得见。不需要的时候,他们会尽可能闭上眼睛,塞住耳朵。
李旭反感这种短视的行为,但是他已经学会不去抱怨,现实便是如此,与其徒劳地埋怨天道不公,不如为即将到来的恶战多做一些准备。“就依照你说的,此事仅限于四品以上武将知晓。地方官员那边,在突厥人正式打到家门口前先不要通知,以免大伙闹得人心惶惶!”
看到赵子铭持笔记录,他沉吟了一下,又接着补充,“传令给涿郡太守崔潜,让他将已经打造好的兵器分发到各堡寨之中。今年冬天无论天多冷,所有屯居点的适龄男子必须接受操练!”
“临阵磨枪未必管用。况且以退之的聪明,很容易猜出你在戒备什么!”赵子铭放下笔,低声建议。
崔潜是个文武全才,非常适合担任涿郡太守的职务。但博陵崔家却不是一个值得信赖的对象。
李旭轻轻皱了一下眉头,然后展颜而笑,“对外宣称是为了防备罗艺。至于退之,我相信他会尽一切可能顾全大局!传令其他各郡,根据新近颁布的尚武令,为了使民熟悉兵事,有关禁止兵器买卖的命令取消。无论长槊还是弓弩,只要百姓想买,商家尽管售予,无需经官府同意!”
旭子的话惊得赵子铭再次停下了笔。“那会使得民间动荡!”他瞪大眼睛,难以置信自家主帅会做出如此冒天下之大不讳的决定。自东汉以来,槊和弩在民间一直就是违禁之物。这两样兵器攻击力远远强于横刀和角弓,一旦落入居心叵测者手里,后果将不堪设想。
“那些禁令,向来只对普通百姓有效。不信赵司马可以去高墙大院内数数,谁家要没几十杆长槊和弩弓,老周的姓倒着写!”周大牛用力拍了拍同僚的肩膀,嘲笑对方胶柱鼓瑟。
“嗯!大将军请三思!”赵子铭知道周大牛说得话属实,但依然觉得李旭的命令太冒险。在民间恢复尚武之风是好主意,但过度的尚武也会使得百姓不服从管理。特别是在这动荡年代,梦想着通过武力夺取皇位者不计其数。万一有人趁机闹事,一群手持制式兵器的乱匪要比手持锄头的流民难对付得多。
“三思什么。是你老赵该三思才对!”周大牛继续用力,将赵子铭拍得直打趔趄“不受冤屈,谁愿意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却提着脑袋造反。让百姓们平素有把刀在身边备着,总好过突厥人杀上门来了,他们只懂得跪地求饶!”
“就是这个道理,大牛说得非常对。我不亏待他们,当然就不怕他们起来造反。”李旭收起笑容,目光中透出几分冷峻。
他无法保证自己能顶住突厥狼骑的进攻。但可以尽最大力量让治下百姓学会保护自己。中原百姓不是生来就懦弱,只是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官府剥夺了他们自己保护自己的权利。旭子坚信,如果每位中原百姓都举起手中的刀,哭喊求饶的将是突厥。
赵子铭见主公一意孤行,只好把这条政令也记录在案。他很清楚政令颁布后会带来的困扰,也许后天早上,就会有无数个背后站着不同家族的地方官员堵在他处理公务的房间门口,声讨他巧言惑主,为了赚一点小钱不顾大家伙的安危。但这些人已经叫嚣不了多长时间了,当塞外的角鼓声传来的那刻,所有骄傲的面孔都会变得苍白如雪。
覆巢之下找不到完卵。如果整个天空都塌下来,谁也别想侥幸逃离灾难。
“末将建议加强新兵的整训力度!”听到自己被表扬,周大牛很受鼓舞,继续提议。
“所有老兵结束休养,十天之内必须归队。所有新兵都补充到军中去,和老兵一道训练!”李旭点头,赞同。
“那样,军营可能又要扩张!咱们原来的建制也不太适合如此大规模的军队!”赵子铭想了想,指出决策的不足。
博陵军原来只有三万多兵马,扩军之后,队伍几乎膨胀了一倍。非但旧的营盘不够士卒们安歇,旧的编队方式,也因为士卒的增加显得极不协调。
对此,李旭心中早有考虑。各地收集来的情报让他很清楚地了解到了周边诸路诸侯的领军方式,将所有人的创新去芜存菁,刚好能得出一个比较适合博陵军现在情况的整编方案。
“把博陵军所有步卒分为左、中、右三路,左路交给吕钦,右路交给张江。子铭,你替我掌管并整训中路。每路之下,再设三个领军,各自掌管一营士卒。领军平素吃住都在军营,尽快熟悉麾下的弟兄!领军以下各级武职,由领军从原来的武将队伍中自行挑选。多出来的空缺,也由各位领军自行举荐人手填补!”
说罢,他端起茶碗喝了几口水。等待两位心腹的补充。
“属下提议由郭方、张士俊、柳子才分辨担任左一,中一和右一领军官!”赵子铭想了一会儿,低声提议。郭方是被李旭收复的山贼、张士俊是齐郡的老弟兄,刘子才出身于汾阳军。这样的人事安排,刚好体现了博陵大总管府在用人方面的某种平衡。
李旭点点头,表示接受。同时提出一个原则,“每一路的三个领军中,尽量以能力为选拔标准!咱们先拟定一批个人选,明早再与张江、吕钦他们几个商量一下再作决定!”
“诺!”赵子铭和周大牛齐声答应。然后又根据李旭的要求指出了新的编伍方式中的某些不足,同时给出了改进建议。待三个人将整军的细节商量梳理得差不多时,窗户外经隐隐透出亮色。风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大片大片的雪花飘下来,将屋子外的大地装饰得一片洁白。
“还有什么要补充么?”李旭伸了个懒腰,询问。
“我建议咱们将与窦建德结盟的事情提上日程!”尽管知道李旭可能会不高兴,赵子铭依旧不愿放弃谋臣的职责。“窦家军虽然孱弱,但关键时刻,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如果襄国公主能巡视边关,弟兄们即便拼了性命,也不敢让大隋的女人被突厥抢去!”
出乎他的预料,这次,李旭没有再固执己见。“让方延年代表我去出使河间。告诉窦总管,咱们博陵六郡出产的所有物品,包括铠甲兵器,窦建德都可以拿东西来等价交换。如果两家结盟的话,一旦机会成熟,我会亲自带兵与他联手讨伐瓦岗军!”
“大人最好今年冬天就出手,否则时间上恐怕来不及!”赵子铭想了想,再次提醒。
“突厥没退之前,博陵不会有一兵一卒南下!”李旭笑着摇头。“我不会南下去迎娶公主。她即便能到塞上,也起不了什么作用。战争自古就是男人的事情,最好让女人走远一点儿!”

   第七卷 逍遥游 第四章 补天(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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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是男人的事情,女人还是走远点儿好!”这话要是被李婉儿听见,肯定会勃然作色上前理论。但听在李萁儿的心里,却激起股柔柔的温暖。
她知道丈夫在尽一切可能维护着自己,维护着彼此之间这段来之不易的婚姻。姐姐当年说得一点也没错,仲坚不像柴绍和二哥那样聪明,但仲坚也不会辜负真心对他的每一个人。更不会拿女人的幸福去换取个人的前程。
“你还偷听到了什么?”想到这些,她脸色绯红,心里面甜得像喝了蜂蜜。尽管明知道作为一个合格的女人不该胡乱打听丈夫和幕僚之间的谈话,还是忍不住向前来汇报情况的翠儿追问。
“奴婢怎敢偷听老爷的谈话。奴婢是奉夫人的命令去送热汤,结果不小心让话钻进了耳朵。奴婢这就去洗漱,争取在早饭之前把所有话都忘掉!”强忍着肚子里的笑,翠儿躬身请罪。
“你这妮子越来越没大没小了!”萁儿气得跳起来,作势欲打。小丫头翠儿自幼与她笑闹惯了,岂会被这点小伎俩吓唬住。哧溜一下从萁儿腋窝下钻过去,抱着脑袋喊道,“夫人饶命,夫人饶命。奴婢记性本来就差,一打,就更什么东西也记不住了!”
主仆二人笑闹成一团,半个多月来的阴影烟消云散。待闹得累了,又并肩坐在了床边,压低了声音说体己话。
“小姐不是说,由着姑爷的性子,他如何选择你都会不怪他么?”轻轻吐了吐舌头,翠儿拿萁儿数日前刚听到朝廷赐婚消息时的话来质问对方。
“唉!”萁儿收起笑容,轻轻叹息,“如果他已经不把我放在心上,我即便阻拦,能阻拦得住么?如果他心里一直把我放在重要位置,我即便不说话,他又怎么会无视我的感受!只是这样一来,又让不少弟兄失望…….”
“那些人的话又不完全正确!况且所有隋公主带来的好处都是杜撰出来的,哪有小姐你对他的好实实在在!要我看,咱家姑爷才是个聪明人。知道把握眼前的幸福,不奢求那些虚无缥缈的繁华!”
这话简直说到了萁儿心里。女人家是自私的,即便再有远见卓识,都不会主动拿自己的丈夫和别人分享。更何况那人一来便要凭借背后的身份爬在自己头顶上。“就你会说话!”她笑着嗔怪,粉颈微弯,“但那个杨吉儿的确很难说是福是祸……”
“我听周大牛也是这么认为。他也不喜欢再来一个姓杨的插手博陵。他说新来的人未必能适应博陵的制度,如果再仗着身份指手画脚,恐怕只会误事。况且眼下诸事正忙,博陵没有多少士卒可以南派!”
“大牛素来不喜欢以出身看人。这和他自己的经历有关。”李萁儿柔声点评,“赵司马的话也未必全无道理,眼下最要命的事情却是如何召集更多的人手前来帮忙!”
想到人即将南下的消息,萁儿雀跃的心情又渐渐低落。虽然丈夫为了保护自己和他心中的理念,一直不肯向世俗低头。但作为妻子,她却不能不替丈夫的安危担忧。如果塞外传来的消息属实,突厥人大举南下的时间应该在明年三月左右。丈夫选择了北上抗敌而不是南下避祸,实际上等于放弃了争夺天下的机会。为国戍边可以成就他的赫赫声名,但与突厥人死战一场后的博陵军,却再也没力量与自己的娘家、瓦岗军、江淮军等各路英雄一道问鼎逐鹿…….
“我倒是觉得周将军比其他人都顺眼。特别是那个姓时的,浑身上下都散发着阴戾气。好在昨夜前来议事的不是他,否则,不知道又要让姑爷废多大力气去説服!”翠儿瞪着一双明亮的大眼,愤愤地为女主人鸣不平。“如果我是你,早想办法将他从姑爷身边赶走了!”
“男人麾下得有骏马,也得有猎狗和狐狸!”萁儿低声评论。毕竟是在唐公府长大的人,她看问题远比寻常女子全面得多。“如果郎君身边的人都像他一样正直,反而未见是好事……”
“反正我看他力主姑爷负了你而娶公主,就恨不得悄悄地给他一剑!”翠儿气鼓鼓地回应。
“如果看谁不顺眼便痛下辣手,这天下早就乱了套。他尽得也是分内之责…….”萁儿又轻轻叹了口气,说道。
还没等翠儿再辩解,萁儿的目光就被踩在雪地上的脚步声引向窗外。她看见李旭正在向后堂走来,赶紧站起身,对镜收拾头发和妆容,霎那间,心里居然像二人初次相见时般慌乱“你先到门口接,我这就过去接……!”
话音刚落,翠儿已经把屋门从里边打开。一股冷风夹着雪花,和李旭的身影一道飞了进来。
“关门,关门。别把热气放出去。夫人醒了么?吩咐厨房准备早餐没有?”旭子不知道萁儿正在等着自己,一边跺掉脚上的雪,一边询问。
“已经醒了,正……”翠儿笑着回应,话说到一半,看到女主人已经走到了男主人身边。两双眸子瞬间被吸引到一处,天地之间万籁俱寂。知道不需要自己再多废唇舌了,她蹲了蹲身,悄悄地退到了耳房中。
“郎君累么?”半晌,萁儿终于问出了一句毫无滋味的话。
军务上的事情,李旭倒从来不回避妻子。聪慧过人的萁儿看问题有独到之处,即便是赵子铭和时德方这些智者,有时也没她考虑得长远。“不累,突厥人会盟,子铭和大牛怀疑他们将对中原不利!”他笑着宽慰,伸出大手,将萁儿的手指握在掌心。
冷暖交融,如冰河淌过翠绿的原野,带给人无限欣慰。萁儿笑了笑,幸福地将手完全放在丈夫的掌心中央。与对方相跟着走到碳盆附近,并肩坐下,然后低声细语。“下次出征,我陪你一起去!”
手掌外的压力猛然增加,她抬起头,执拗地看着丈夫的眼睛。有些话,其实不用多说,彼此心里便能清清楚楚感觉得到。旭子知道自己无法拒绝,低声笑了起来,络腮胡子上下颤动。
“其实未必有多危险。那么多部落并肩而来,突破口肯定不全都选择涿郡。我仔细想了想,与我对敌的,也就是阿史那俟利弗所部兵马战斗欲望强一些。骨脱鲁与始必本来就互相猜忌,至于霫部,他们能派出的兵力不会超过一万……”
“我不会让郎君一个人对抗强敌!”萁儿打断李旭的解释,“再也不会!”唯恐丈夫不接受,她提高了声音强调。“既然成为夫妻,就该福祸与共。不会让所有事情由你一个人来扛!”
夫妻两个坐在炭火旁,都感觉到了澎湃在血脉深处的滚滚热浪。‘李家的女人不是负累!’萁儿没说,但旭子知道她的想表达什么。‘我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旭子也没挑明,但萁儿比任何人都理解这份心意。
“呜呜—呜呜—”清晨的号角吹破彤云,宣布新的一天开始。寂静的窗子外,慢慢响起了换班士卒的脚步声。“保持安静,保持安静。将军大人忙了一整夜,现在刚刚休息!”有忠心的弟兄粗着嗓子喊,却不晓得自己的嗓门已经足以震得树上瑟瑟雪落。
李旭笑着看了看萁儿,恰巧萁儿也将头抬起来,又看向他。二人相对点了点头,算是完成了一件约定。然后缓缓地松开彼此的手,慢慢走到桌案边。
“郎君还休息么?”萁儿歉然笑了笑,询问。
“一起吃早饭吧。正餐和宵夜我都在军营里吃。你晚上早些休息,没必要等我!”如同寻常夫妻一样,李旭笑着叮嘱。
如果此刻不是乱世,二人就是一对寻常夫妻。打呼噜、磨牙、吵架、生孩子,日子过得平庸,却可以安安静静。但现在,能够静静地坐在一起吃顿饭,也成为了一种奢侈。
“郎君可想过把突厥即将入侵的警讯通知我爹?”片刻后,一边替李旭添饭,萁儿一边问道。
李旭楞了一下,尽量让自己的措辞委婉。“唐公南下清君侧的队伍里,据说就有数千突厥人!”
他不想暴露出对河东李氏的不满。虽然对方是勾结突厥入侵的罪魁之一,但那毕竟是妻子的娘家,血脉联系无论如何也切不断。
“父亲向突厥称臣,却不一定肯让突厥人进入他的后院。他若想取杨家而代之,便无论如何也不能担上让李家担上引胡人入寇中原的恶名!”萁儿笑了笑,低声拂去在旭子眼前的迷雾。

   第七卷 逍遥游 第四章 补天(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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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下午,一队信使匆匆忙忙出发,将突厥人可能大举入侵的警讯送往李旭精挑细选出来的几个人手中。这些人收到警讯后会不会作出像自己预料的那样反应,李旭没有十足的把握。但他却可以相信,经过这一番精心谋划后,自己将狼骑挡在长城之外的机会又增添了几分。
他不是不清楚自己这样做会导致博陵军丧失一个天大的机会。但塞上部族对待失败者的那种残暴手段,每当想起来都令他不寒而栗。如果放任对方进入自己的家乡的话,即便将来有机会复仇,旭子也无法摆脱良心上的负疚。他会永远把自己当成罪人和帮凶,直到在惭愧和懊悔中走向生命的终点。
他不是刘武周,无法做到认昔日寇仇为主人的厚度。也不是李渊,没有借突厥之势,胁迫对手就范的聪明。他只是来自上谷乡下的小贩之子李旭,没有一飞冲天,翱翔九霄的龙凤资质,只会踏踏实实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认认真真,永不后悔。
信使到达京师附近时,唐公李渊正在筹划着给长安城以最后一击。看完了李旭亲笔书写的警讯,他久久没有说话,脸色青得宛若天上的彤云。
凭借永丰仓内大隋积攒了十余年的存粮,附庸于李氏家族的义军已经达到了二十五万众。而眼下驻守于长安城内的隋军总计不到三万!偏偏主将卫文升又在被刘弘基打败后的第三天即暴病身亡,副将阴世师人品和才华都不能服众!可以说,眼下大隋朝的京师就像一枚熟透了的桃子,有人晃晃树干,就可以将其轻松摘下。
诚然,打下了长安并不意味着李家就能顺利地削平群雄,成就霸业。但关中自古就是帝王之基。此后李家随时可以出函谷关东进,攻击任何自己看着不顺眼的对手。而群雄想对付李家,却要先面对华山、熊耳、崤山等一道道拔地而起的天险。
“如果突厥人再晚来一段时间就好了!”铁青着脸的李渊懊恼地想。那样,他就可以从容地消化掉最近一段时间的胜利果实,重新调整战略部署,进而将家族推向几百年来的最高峰。但突厥人却不愿意吞噬中原的机会。他们不但要南下,而且是倾巢出动。万一他们顺利攻破涿郡,恐怕下一个目标就是太原。
李渊无法忍受自己的老巢被人端掉。更无法承担勾结突厥人入寇中原的罪名。起兵之初,为了避免腹背受敌,他可以暂时向突厥人称臣,并答应若干屈辱条件。但现在的情况和最初起兵时已经大不相同了。当初他随时可能全盘尽墨,现在夺取天下的希望却已经近在咫尺。在这个关键时刻,他不能顶上一个突厥南下领路者的污名,断送整个家族的声誉。天下英雄也不会容忍一个出卖了整个中原的人取代杨广来作为他们的新皇帝。
见到李渊发怒,其他几个被请到中军议事的臣子谁也不愿先开口。突厥人落井下石的行为固然令人痛恨,但如果不是刘武周、梁师都和李渊都主动向始必称臣的话,对方也不会那么快发现中原已经病入膏肓。
李渊可以向天下人解释说,他当时对突厥人的承诺只是一时的权宜之计。但从道义上讲,既然他已经与突厥人签署了盟约,就没资格再阻拦始必可汗的狼头大纛进入自己的领地。非但如此,在狼骑南下时,太原李家还应该夹道欢迎,送粮送草。这是他们作为臣子的义务,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
牛油大蜡吞吐出灼热的火焰,照亮文武官员们千姿百态的表情。有人显然已经怒不可遏,只要李渊一声令下,他们就会掉头杀回太原去,带齐粮草,北上与李旭共抗外辱。有人则持一幅无所谓的态度,眼下反正攻破京师的那一刻已经指日可待,太原对于李家军来说已经失去了最初的战略重要性。即便一时落入突厥人之手,也不会动摇了李家的根基。还有几个人的眼神在闪闪烁烁,他们是向突厥称臣的首议者。在半个月之前,这个提议可被看做远见卓识。而现在,天知道谁会被当作替罪羊推出辕门之外!
“咳咳,嗯,嗯!”被军帐里的寂静气氛憋得实在难受,军司马刘文静不得不率先开口,“我军破城在即!”他先挑明眼下的大好形势,“而突厥入侵的日子,据李将军猜测是明年三月左右!”第二句话,他指出留给大伙的准备时间。“仔细算来还有四个多月,其中很多变故都可能发生。况且李将军也是道听途说,很难保证不是某些别有用心的人蓄意造谣,以图乱我军心!”
如果突厥人入侵的警讯是假,当然眼前的所有困扰都迎刃而解。即便警讯是真的,刘文静也不认为河东李家需要现在就急着做应对。况且在他看来,李旭的表现非常令人怀疑。作为太原李家的乘龙快婿,数月前他只派了三千兵马与李渊一道出征,明摆着是不看好这次“清君侧”行动的前途。而在李家即将攻克京师的关键时刻他又突然送来一个查无实据的警讯……
话被刘文静说得很好听,可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接受他的推测。李建成、李世民两兄弟脸色突变,目光瞬间闪亮如刀。没等他们开口为妹婿辩解,李婉儿已经站了起来,“仲坚兄不是一个口无遮拦之人,如果他想蓄意散布谎言,完全不必将消息封锁在一定范围!”
“从在辽东认识李将军那时起,我就没听说过他对人撒谎。倒是某些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无论干了什么好事,总能找到说辞!”跟着李婉儿身后,娘子军左一统领王元通手按刀柄,冷笑着说道。
与他并肩而立的还有孙华和齐破凝。前者为慕名来投李渊的关中大盗,麾下光骑兵就有一万三千多人。后者是当年李渊当年在护粮队的旧部,与李婉儿一同前来与太原军会师时,带着数万兄弟和整个上党郡作为见面礼。这三个人站在了李婉儿身后,已经代表了大部分关中豪杰的态度。比起素有智者之名的刘文静,他们宁愿选择相信不太聪明的李旭。后者虽然为人胶着了些,至少没有过蓄意骗人的记录。
恰是秀才遇到了兵,一瞬间,刘文静被憋得满脸通红。他不愿意触怒李渊的掌上明珠婉儿,将头偏向一边,尽量避开对方咄咄逼人的目光,“诸位将军请听刘某一言,正所谓时异则世易……”
“刘司马智计过人。但这番心思最好还是放在如何对付敌军上面!”没等刘文静给李婉儿一个合适的解释,马军大总管柴绍也站了起来,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
“这种事情,还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元吉年龄尚小,经验人望都不够。如果突厥入侵,他和马元规两个应付起来会非常吃力!”李建成本想指责刘文静,见对方今天已经受到了足够的打击,只好笑着转移话题。
“眼下我军主要精力当然还是应该放在如何攻取长安上。但攻取长安之后,却必须慎重调整部署!”李世民跟着哥哥之后,微笑着总结。
“但对于史大奈和康鞘利两人的行为,末将以为,唐公还是早作防范为妙!”侯君集也站了出来,大声向李渊建议。
他的建议得到了无数人附和。一时间,群情激愤,大部分将领都开始发言声讨突厥友军在南进过程中的不义行为。有人干脆谏言李渊,趁着史、康二人还没做出更大的恶行前,先将他们铲除掉。
其中像王元通、李安远等人是出于公心,怀疑史、康二人带领部众前来给李家帮忙的本来目的就是为了借机探查中原的地形,为突厥狼骑的南下开路。也有不少家伙纯粹是挟私报复。特别是李婉儿麾下的几个绿林大豪,他们对突厥战友的不满早就积累到了一触即发的程度,只要能找到机会置对方于死地,就绝对不愿意放过。
史大奈和康鞘利二人的部众加在一起也才千把人。之所以犯了众怒,不是因为他们骁勇善战,抢了别人的功劳。而是因为他们对于战利品的胃口实在过于庞大。义军每攻克一个城市,率先入城劫掠的肯定是突厥狼骑。他们不知疲倦地和所有人争夺战利品,每匹战马后边都跟上了十余匹被压得摇摇晃晃的驮马依然不肯满足。偏偏这种情况还没有人能管,第一,级别不够高的将领说话,突厥人不会听。第二,前来维持军纪的人级别如果太高了,康鞘利就会将官司打到李渊那里,请李渊当众申明突厥人拥有的权益。
“若能从我,不侵百姓,征伐所得,子女玉帛,皆可汗有之!”这是李渊当时亲笔写给始必可汗的信,白纸黑字,字字无从抵赖。

   第七卷 逍遥游 第四章 补天(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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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着众人的情绪越来越向自己期待的反方发展,刘文静心里暗暗着急。他一个劲地干咳,期待能把大伙的话头打断,但一干粗鄙武夫们却仿佛他不存在一般,连瞟都懒得瞟他一下。
在逞一时意气与塞外狼骑拼个两败俱伤,和暂时作出牺牲,待一统天下后再徐图反击两种策略之间,刘文静明显地倾向与后者。在座之中他是唯一一个到过始必可汗的牙帐,目睹过突厥狼骑何等强悍的人。两相比较的结果告诉他,以李家军现在的实力,不可能是突厥狼骑的对手。万一在太原兵马和突厥激战时,其他垂涎皇位的英雄趁机来争夺长安,河东李家近半年来的所有努力就会荒废。那不仅仅意味着李渊的天子美梦成为虚幻,也意味着他和裴寂这些从龙者同时失掉一场豪赌。即将到手的荣华富贵会在眼前溜走,身家性命也会统统搭进去。
这个时候,刘文静自然不能指望李渊主动说明不愿与突厥翻脸的缘由。理解自家主公内心无奈的他只好将目光看向中军长史裴寂,指望从老朋友那里得到些支持。毕竟当初提议引突厥为强援的也包括这个老狐狸在内,如果他不肯开口说话,大伙将来谁都未必有好果子吃!
但裴寂的表现很令人失望。他不但没有回应刘文静的暗示,还主动与孙华等人打得火热。
“现在诛杀康鞘利和史大奈,未免会让不知情者笑话咱们无容人之量。他俩麾下就那么几个兵,翻不起多大风浪来。如果胆敢图谋不轨,咱们随时可以将其拿下!关键是如何在突厥人南下之前做好准备,破城的事情不能耽误,北上的时机也要找好”老谋深算的裴寂一边将康鞘利和史大奈等人从死亡边缘拉回来,一边顺着众人的意思探讨两线作战的可能。
“明日我就亲自带人攻城,争取在十天之内攻破长安。有了京师内的存粮和甲杖做军需,唐公也不必为突厥人发愁。想当年先皇在位的时候,哪轮到突厥人对咱们发狠。咱们大隋弟兄吃完饭打个饱嗝,草原上的狼崽子们都得哆嗦三天!”被唐公李渊亲手提拔为左光禄大夫、武乡县公、冯翊太守的孙华根本没把突厥人的战斗力放在眼里。他的记忆还停留在十余年前,大隋兵马将突厥狼骑打得满地找牙的时候。那时的中原使者出塞,即便只带着两、三个随从,也能让万里草原掀起腥风血雨。契丹头领刚对来自中原的使者流露出些许不敬,转眼之间,数万塞上武士便主动替中原人拔去了这个眼中钉。
‘要是大隋国内有当年的十分之一,还轮到你们来造反?’刘文静对孙华等人的无知嗤之以鼻。眼下李渊帐内兵大爷居多,让他在猛然间感到了一种鹤立鸡群般的孤独。他不明白李渊为什么对那些无知的土匪头子如此迁就,不但授予这些家伙最高的职位,而且准许他们参与攸关整个李家军命运的决策。在刘文静看来,某些人顶多为当世樊哙,冲锋陷阵勉强堪任,远见卓识半点没有。有听取他们的谏言那功夫,还不如多去翻翻古书,从前人的智慧中借鉴些应对之策。
在大军刚刚渡过黄河时,刘文静曾经私下里向李渊建议过,请对方着手整顿军中秩序。按照大隋惯例,出身于寒微的人不应该和出身高贵的人同列。立下战功后,所受的赏赐也不应该相同。而李渊却回答道:“矢石之间,不辨贵贱;论勋之际,何有等差,宜并从本勋授。”
这种公平的处事态度令李家军快速膨胀。但与军队发展壮大相伴而来的另外一个后果就是,中军帐内的秩序越来越混乱,很多时候就像一伙山贼在讨论如何打家劫舍!
出于某种刘文静无法明白的原因,李渊本人倒很是喜欢这种乱哄哄的场景。他一直在用心倾听,丝毫不以满帐篷的脏话、黑话为意。有些话只要说到了点子上,无论出自谁人之口,带着多少污言秽语,他都会轻轻地鼓鼓掌。受到激励的豪杰们立刻满脸兴奋,顺着先前的思路说下去,天马行空般,根本不受任何拘束。
“先取长安,再定上洛,然后以一支兵马东进逼住段达和王世充。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另一支兵马火速北上……”眼下最被群雄看好的对策出自长孙无忌之口。他不但在时间上论证了这种策略的可能,而且综合了瓦岗军与洛阳双方此时的对阵形式,认为在攻破长安后,李家兵马有一段足够的时间去应付来自塞外的威胁。
“就怕李密和王世充勾结!”有人大声说出自己的担忧。但他的话很快被一片嘲笑声吞没。“就李密那心胸,连扶自己上位的恩人都不放心,他还能相信王世充?”
“王世充也不会相信李密!姓李的也就是个大忽悠,先忽悠死了杨玄感,又忽悠死了翟让!谁再相信他,先看看翟让的人头!”核心将领们把李渊的沉默看做自己展示眼光和才干的机会,争抢着发言。他们之中大多数人都倾向于认为李旭所送来的警讯属实。大多数人也认为太原兵马应该主动迎击突厥人的进攻,拒敌于国门之外。但在怎么去打、何时开打以及领军北上者的人选等细节上,却达不成统一。
以孙华、王元通和齐破凝等人为首的关中群盗全力支持李婉儿。虽然在很多读书人眼里,女人领军已经犯下了兵家大忌。但孙、王、齐等人却不以尊从一个女性统领的号令为耻,他们欣赏李婉儿的大度与坦诚。更希望与昔日的同僚李旭再次并肩作战。
至于李旭和李渊两大势力之间的差别,众人倒本能地选择了忽视。以王元通和齐破凝等人对李旭的理解,他们私下里都认为老朋友不是个会被野心冲昏头的人。当发现天下大势已经归属于河东之后,老朋友会很聪明地放弃无谓的争斗。
这伙人的嗓门最大,不久之后又得到了马军统领柴绍的支持。太原兵南下之后,作为李世民的行军长史柴绍很快就因为屡屡建立奇功被李渊从右军调出来,单独统领一支机动兵力。平时,柴绍所部归属李渊直接管辖。一有交战,这支骑兵就立刻作为绝杀,在关键时刻绕过两军胶着的正面战场,从侧后直取对方主帅。
也许是因为心里感到愧疚的缘故,在重新见到自己的妻子后,柴绍一直试图弥合二人的关系。但李婉儿却以军务繁忙为理由,不肯再回应柴绍的温存。对此,唐公李渊也爱莫能助。他现在的部众有三分之一是李婉儿拉起来的,其中包括何潘仁、向善志、丘师利这些赫赫有名巨寇。王元通和齐破凝等旧部也是看在婉儿的面子上才重新加入了李家幕府。所以,在一个独挡一面的女将军和一个贤惠通达的女儿面前,李渊只能选择前者。至于柴绍和婉儿之间的隔阂,做父亲的不得不暂时装一下糊涂。
李建成和陈演寿、钱九珑等一干年纪稍大的将领对形势的估计不如长孙无忌等人那样乐观。他们也倾向与跟突厥人翻脸,但他们不建议李家军在夺取长安后,主动去挑起洛阳方面的注意。夺取关中,是太原兵马取得争夺天下资格的第一步。接下来的第二步,李建成认为应该把重心放在努力经营关中、河东等地盘上。先派人扼守函谷关天险,使得东方诸侯无力西进。然后派部分精锐去和李旭联手对抗突厥,其余兵马四下去恢复地方秩序,安置因兵火造成的流民,并尽最大的可能恢复明年的春耕。
“突厥可汗起倾国之兵而来,如果达不到既定目标,他很难再主动后退。那样会让他失去威信,进而失去可汗之位!所以我等不能求一战而决,让仲坚领兵在前挡着,河东诸郡支持在后。钱粮、兵力补给都保障源源不绝……”
刘文静最怕的就是这种情况,赶紧将声音又提高了数分,不顾一切地打断李建成的谏言,“那会让河东的力量消耗殆尽!”他的嗓音又尖又细,听起来没有半点儿读书人的风度。但终于起到了吸引众人注意力的效果,几乎把所有愤怒都集中到了自己的脸上。
“刘司马此言大谬!”李世民难得和自己的哥哥意见一致,上前几步,当着无数人的面大声反驳,“顶多是让其他各路蟊贼多苟延几年残喘罢了,未必能让咱们伤筋动骨。况且咱们此刻既然图的是天下,就得让天下人见到李家的力量和担当!“
他环视四周,年轻的脸上写满豪迈,“我军若能击破突厥,还怕天下百姓不举头相向。如果我们连跟突厥一战的勇气都没有,即便全取的中原,狼骑南下后,难道我们还将已经到手的土地一寸寸让给他?”
“当然不能,但未必没折中之道!”刘文静清了清沙哑的嗓子,非常无力地回答。比起世子建成,他更敬畏眼前这个不到二十岁的年青人。不知道什么原因,每当对着李世民那饱含善意的眼睛,刘文静就觉得心里直发虚,从头到脚每一根骨头都硬不起来。
“那只会给人造成李家懦弱的印象。”李世民轻轻摇头,然后将身体转向自己的父亲,抱拳肃立,“儿臣以为,与其把突厥入寇的事情看做威胁,不如看成一个天赐的良机!”

   第七卷 逍遥游 第四章 补天 (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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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公李渊当然知道世民口中的良机指的是什么。自从起兵那天开始,父子两个在向突厥人“借势”这个话题上的争执就没间断过。有几次,李渊非常地生气,恨不得将儿子摁在一大堆记录在案的文字中间,让他仔细看看,当初李家所面临的形势有多么危急,自己的选择是多么无奈。但他知道即便这样做也拯救不了他作为父亲的威严,儿子已经长大了,对任何事情都有自己的看法。你无法将他再看成一个唯父亲马首是瞻的小毛孩儿,更无法直视他眼中熊熊燃烧着的失望。
“这的确也可以看做一个机会。”李渊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让中军帐内的所有喧嚣在一瞬间沉寂。“我们如果想赢得这片土地,首先要赢得这片土地上的尊敬!世民说得对,如果我们连跟突厥一战的勇气都没有,即便全取的中原,也会很快再失去它!”
“唐公!”一片沉寂当中,刘文静的声音显得又突兀又尖利。“唐公请三思!”他咽了口吐沫,同时抬头正视前方,尽量不看周围静静燃烧着的愤怒。“狼骑的数量非常庞大,而其他豪杰未必会帮咱们,并且,并且还可能从背后下黑手!”
“我知道!”李渊轻轻笑了笑,然后缓缓地从座位上站起来,非常坦诚地面对所有人,“当初向突厥人借势的决定,是老夫此生中所犯的最大错误。既然犯了错,就得想办法补救,不能一条路走到黑!”
烛光跳动,照亮李渊老而疲惫的脸。在这一瞬间,他的已经微微开始发驼的脊梁陡然显得高大。目光从一张张惊诧的脸上扫过,他继续说道,“从明天开始,咱们强攻长安。十天之后,无论长安能否攻破,你们之中一半人都必须掉头北上!”
“愿为唐公效死!”武将们同时抱拳肃立,朗声回答。
“唐公…….”刘文静还想坚持,话到嘴边,却被李渊用目光硬生生逼回了喉咙里。“老夫当日为了后路无忧,的确答应过支付子女玉帛给始必。但老夫却没答应过割让半寸土地给他!”
“唐公圣明!”无论最初看不看好这个有老妪之称的地方诸侯,到了这一刻,所有豪杰都对李渊心悦诚服。一个知错能改,勇于担当责任,不肯向外敌屈膝的唐公重新站立在他们眼前。虎背熊腰,威风凛凛。
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如此热切的欢呼声了,李渊的心情和属下一样汹涌澎湃。“老夫没答应割让土地给他们!”他大声表白,如同冥冥中有神灵在倾听,“老夫也没资格割让我中原寸土给外敌。非但老夫没有,刘武周、梁师都、薛举,乃至大隋皇帝陛下,都没有这个资格!”
“唐公!唐公!霎那间,欢呼声犹如海啸,将周围一切嘈杂淹没。不知道谁带的头,粗鄙无文的草莽英雄们陆续走到李渊面前,解下佩刀,双手敬献给他。眼中闪亮着泪光的李渊则将这些佩刀接过来,然后再亲手为部将们戴在腰间。
这一刻,他赢得的不仅仅是忠诚。
决定作出后,对长安城的强攻方案很快就被制定完毕。无论李渊将目光投向谁,任何将领都不再试图保留自家实力。几个来自关中的绿林大豪甚至为主攻任务的归属问题发生了争执,哪个也不甘落后半步,直挣得面红耳赤。
“好了,咱们在四面同时进攻!不分主次!”关键时刻,唐公李渊再次做出决定,“西门归婉儿的娘子军,孙华、王元通、齐破凝,你们几个自行决定谁先登城,谁打第二波!”
“诺!”李婉儿带领麾下群雄欣然出列,从父亲手里接过第一支令箭。
“南门归世民所部右军,弘基、顺德,你们两个在一旁盯好了他,别让他像上回霍邑之战那样,再冒冒失失地犯下大错!”他扫了一眼跃跃欲试的次子,大声命令。
“愿意与二公子并肩而战!”刘弘基赶紧答应,同时快步走到李世民身后。
霍邑之战中,被重兵包围的宋老生从李世民身边杀出一条血路脱困而走。如果不是刘弘基的控马技术娴熟,此人肯定会据城不出,给太原兵马制造出天大的麻烦。但刘弘基知道,当时的错误并不在李世民。宋老生是百战之将,沙场经验丰富程度当然不是李世民这种刚出道没多久的少年能比。况且如果没有李世民的拼命阻拦,宋老生也不会被累到连刘弘基的一招都抵挡不住。
大部分将领都沉浸在万丈豪情当中,根本没看到刘弘基的尴尬。但嗅觉敏锐者也不乏其人,刘文静的目光快速闪了闪,看了看李世民,又偷眼观瞧李建成。他本来还打算说几句话来表明自己也不是胆小怕死之辈,忽然间想到了更好的对策,嘴角涌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北门归建成所部左军,老夫亲领中军绕路城东。先入城者,为北征领兵统帅!”顿了顿,李渊继续说道。“你等年龄都远比老夫小,切莫畏缩不前,让老夫拔了这个头筹!”
“末将不敢输于唐公!”群雄轰然回应。
“下去休息,明早日出,便是老夫与尔等同场竞技之时!”李渊挥手,大笑着命令。
“诺!”众将再次向他躬身,然后陆续出帐。当热闹的中军大帐再次恢复寂静后,精疲力竭的李渊长出了口气,缓缓地坐回了帅案之后的胡床上。
他真的有些累了,不光是因为眼前纷繁复杂的军务,还有很多看不见的战争在黑暗处发生。皇帝的位子并不舒服,在起兵之前,李渊心中就做好了准备。但是,他万万没想到,澎湃的暗潮居然来得如此早,如此猛烈。
“唐公刚才处理得真精彩!”裴寂的声音从身边响起,惊得李渊立刻将手按到了刀柄上。
“是属下!不是刺客!”跟李渊笑闹惯了的裴寂快步走上前,拉了把胡凳,施施然坐在了帅案的对面。
“坐,你怎么走路也不发出些声音来,像个鬼魂般。今晚谁执勤,居然吭都没吭一声便放了人进来!”李渊丝毫不以裴寂的失礼为忤,笑了笑,责怪。
裴寂笑着摇头,“属下刚才根本就没出大帐,是唐公太累了,所以没看到属下!”
“是有些累,人老了,不再像年青时那般精力旺盛!”李渊叹了口气,低声回应。他和裴寂是多年的老相识,所以不当着众将的面,李渊也不愿意太拘泥于虚礼。他这个家主做得本来已经够累了,若是连个可以闲聊的人都找不到,岂不是越做越乏味?
裴寂知道李渊的心情不像在众人面前表现出来的那般愉悦,也知道导致对方疲惫不堪的具体原因。这是争夺天下要付出的代价之一,谁也没办法逃避。但他却有手段让李渊活得轻松些,比如跟对方聊女人和美酒。
“我听人说,杨广在长安的宫城内藏了很多绝世美女。很多女子从十三岁入宫,一直到二十几岁都没轮到被临幸!”
“那是李密造谣。陛下虽然对政务荒疏,对皇后用情却极专。咱们这一路上释放的那些宫人你又不是没见到过,总计没超过三百人,并且有很多是在先皇活着时便入宫的!”李渊知道亲信大臣的是出于好心,强打起精神说道。
群雄起兵反隋,自然要在人格上将杨广彻底打倒。所以近几年来,关于杨广荒淫、愚蠢的流言广为传播。但李渊知道其中大部分不堪推敲。杨广是暴君,这个结论谁也无法否认。但杨广却不是色狼加白痴,否则他也不会骗得杨素、宇文述、麦铁杖这些出身于不同,利益相左的当世豪杰拥戴,硬生生将嫡亲哥哥从太子的位置上挤下来。
想到杨勇一家的惨剧,他刚刚振作起来的情绪再次低落。“看别人的笑话容易,倘若真的轮到自己,估计被人笑了还浑然不觉呢!唉,早知道这样,我又何必图谋什么天下!”
外边的风突然变大,吹得烛火歪歪斜斜。行军长史裴寂赶紧站起身,重新掩好军帐的毡门。他趁李渊不注意的时候竖起耳朵听了听,确信周围没有什么异常动静后,才重新坐回李渊对面,谨慎地开口,“其实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孩子们都有出息么,当父母的也不知道该把家业交给谁。可孩子们要是都没出息,当父母的更会愁白了头。所以啊,唐公不妨看开些。反正到时候选择谁继承家业,还不是由咱们这些当老的来定!”
“只怕,孩子们翅膀硬了,当老的也不好管了啊!”李渊叹息着摇头,“我也不跟你卖关子,反正左近没人,你也别拿我当什么太尉,就当我现在还是李老妪,跟你混在晋阳宫内偷看美女!”
裴寂被李渊的话逗得哑然失笑。“那我可得抓紧时间,能跟你这么说话的机会恐怕不太多了。等入了长安,你先颁发给我一千顷地,两万贯钱。千万别跟我充什么公正廉明,害得我白追随你造一回反!”
“你就不怕把自己撑死!”李渊抬起胳膊,一巴掌将裴寂伸到自己鼻子底下的手打歪。“有那钱,我还得赈济流民呢。给你,你家本来就富得流油,何须再锦上添花!”
“一码是一码!”裴寂笑了笑,涎着脸把手又伸了回来。“大伙今天追随唐公,是为了天下公义。可公义这东西总不能当饭吃。但凡把脑袋别在腰带上的,有几个不是为了抢钱、抢地、抢女人。你看着天下群雄,无论扯着什么旗号造反,最终目标归结起来,不也是为了钱、地、女人三样好处么?”

   第七卷 逍遥游 第四章 补天(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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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是为了抢钱、抢地、抢女人。唐公李渊没想到自己大义凛然的“清君侧”战争在老朋友的眼里居然是如此的不堪。偏偏他还没办法对裴寂的话发火。发展壮大需要钱粮、逐鹿抢的是地盘,至于女人,即便是再伟大的英雄,偶然也会有感到孤寂的时候…….
咀嚼着老朋友的话,李渊叹息着点头,“你说得对,待攻破的长安,的确该让大伙功有所酬了。大义之名号召起来的冲动维系不了太久,谁家都得吃饭!”
“那唐公看属下这个忠言,值不值一千顷好地呢?”裴寂顺水推舟,再度为自己讨要好处。
李渊抄起桌案上的公文,劈头盖脸向裴寂乱丢。“忠言,你纯一个奸佞。你们老裴家不出好人,尽出些奸诈狡猾之辈!”
裴寂躲闪不及,被砸得官帽歪斜,衣衫不整。他也不忙着手去收拾,一边笑,一边低声回道:“你李叔德如果想做个有道明君,身边还就得有几个像我这样的奸佞。这样,你不方便说的话,拉不下脸来做的事情,我全替你做了。别人爱怎么说怎么说,咱们两个心里自己清楚就行!”
一番话让李渊大为感动。没有人愿意承认自己是个无所顾忌的恶棍,在通往帝王之业的道路上,他不得不时刻注意自己的言辞和形象。而裴寂所能充当的,就是帝王的另一只手,一只看不见的,阴狠毒辣的黑手。
“一千顷地可以给,不过都是荒地,你得自己组织人手去开荒。两万贯钱就算了吧,咱们刚刚站稳脚跟,得精打细算着花钱!”
“谢主公!”裴寂赶紧向李渊拱手施礼。“其实关中与河东这两年战火纷纭,无主之地不少。再抄些支持杨家的大户、奸佞、霄小,算下来,所得土地足够让弟兄们每人分上几十亩。对安宁日子翘首以待流民们也能均上几十亩。有了地和盼头,人心自然就安定下来了!”
“这岂不是仲坚在博陵六郡所行的均田之策?”李渊非常聪明,同时也非常警觉。他能看到裴寂所建议的策略对巩固自家地盘的好处,也能敏锐地感觉到其中所隐藏的风险。
“与仲坚的策略不尽相同。他毕竟还担着博陵大总管的虚名,不能随便没收别人的土地。而咱们不同,咱们是为清君侧而来,凡是执迷不悟跟着杨广一条路走到黑的,贪婪佞幸之名在外的,还有那些欺压百姓,为富不仁的,都可以划做被清理之列。所能空出来的土地和抄没的钱粮能比仲坚那里多得多。京师又自古富庶,随便搬空几家,都够您花销好几个月的。至于将士和百姓们,他们只会记得谁给他们分钱分地,不会去打听这条策略起源于哪里!”裴寂收起嬉皮笑脸的模样,正色说道。
“我会委派别人去做这件事。你可以从旁边协助,免得你借机贪污,将来被人弹劾了我没法帮你!”李渊点点头,答应。
“叔德深喑用人之道!”裴寂不着痕迹地拍了李渊一记马屁,逗得对方摇头而笑。
见主公的心情已经比刚才好多了,行军长史裴寂想了想,继续说道:“其实刚才的事情,叔德也没必要太放在心上。依我之见,世民并非有意收拢军心。他只是出于一时意气,忘了考虑你这做父亲的感受!”
“希望如此!”李渊长长地出了口气,回应。
“话又说回来,赏钱,赏地,赏女人的权力都握在你自己之手。别人想树立威信,也没那么好树。”裴寂见他脸上的表情依然有些落寞,继续拿好言来开解。
李世民弓马娴熟,作战勇敢,在军中素有人脉。但今天的事在裴寂看来,他的确做得有些过火了。年青人喜欢在大伙面前露脸充英雄,这本身没有什么错。可充英雄也不能打自己老爹的脸来充吧?!况且这个老爹也着实不是个废物,从太原起兵到这一路上攻城略地,哪场大的胜利背后没有老家伙的影子?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李渊只好把自己的心事和盘托出。“我不是忌惮世民对我这做父亲的怎么样,他毕竟是我李渊的亲生骨肉,不会变成连老爹都逼的畜生。我是担心自己百年之后,建成是个宽厚的兄长,但在用兵打仗方面,的确不如世民远甚!”
听完了李渊的担忧,素来有机变之名的裴寂难得地犹豫了片刻。半晌之后,他叹了口气,郁郁地说道:“也许世子需要更多的历练机会吧。毕竟他这一路上中规中距,虽然没有打过什么大胜仗,也没出过什么大纰漏!”
“我不知道该怎么给他创造机会。起兵之初,除了刘弘基外,我把手中最得力的将领和最好的谋士全派到了他的麾下!”李渊一边叹气一边摇头,非常为建成的表现失望。
做为父亲的他已经做得足够偏心。可左路军的战绩远不如右路,也是人所共知的事实。除了柴绍在李世民的麾下屡屡阵斩名将外,侯君集、长孙顺德都大有建树。最替李世民长脸的是左一统军刘弘基,从霍邑、扶风、渭水一直打到长安脚下,此子连战连捷,所向披靡。没等其他各路弟兄跟上,仅凭一支先头部队就把京师留守卫文升杀得抱鞍吐血,回城后没几天便撒手西去。
如果早知道柴绍、长孙顺德和刘弘基三人能有如此大的建树,李渊宁愿自己当初把他们全派遣在建成麾下。越是这样想,他越觉得次子世民的厉害。作为有着多年识人用人经验的他,非常清楚麾下人才能不能发挥作用,与主事者的能不能做到知人善用之间的关系。正所谓兵熊熊一个,将孬孬一窝。柴绍等人连战皆胜,正说明了李世民是个卓越的统帅。而反观建成,有陈演寿、钱九珑这些老将帮忙却建树聊聊,不是能力不足又如何解释?
短时间内,李渊可以帮助长子压制次子的锋芒。可随着问鼎逐鹿的战斗越远越烈,他终有不得不让世民独当一面的时候。到了那时,建成凭什么和自己的弟弟争辉?如果一个能力不强,但性子仁厚的哥哥做了储君,而弟弟勇悍、狠辣兼而有之,且素得军心,那岂不是第二个杨勇和杨广?
“叔德能事先想到这一点,就远比先帝睿智。”裴寂对李渊所面临的困境也束手无策,只能尽力让老朋友看到光明的一面。“你这么早就做绸缪,不会没有任何效果。况且你先前的安排本身就有问题,看似照顾世子,实际上反而限制了他的施展空间!”
“哦!此言怎讲?”李渊听裴寂的话里隐隐有为建成辩解之意,赶紧洗耳恭听。
“老陈、老钱他们几个的确都是宿将,但年纪毕竟大了。守成有余,进取不足。而我大军倾巢南下,正是开拓之时。你用几个守成之将辅佐世子开疆拓土,不是故意缚住他的手脚是什么?叔德仔细看看,自从咱们出兵以来,最善战的,反而是那些年青人。特别是那些经验不足之辈,用起兵来天马行空,常人根本无法揣度!”
“的确如此!”李渊听得连连点头。眼下他军中从整体而言战果最卓著的,并不是李世民所在的右军。虽然右军一路上凯歌高奏,并且出了刘弘基这个常胜将军。但比起娘子军的战果来,李世民等人只能仰头而视。上党、长平、绛郡、文城,粗略算下来,目前李家近一半土地都是李婉儿打下来的。这还没把孙华和丘师利两个的建树归纳在内。而李婉儿麾下这些悍将,此前几乎个个都是无名之辈。
“所以,日后唐公不妨再多调派些年青人到世子麾下。建成素有容人之量,年青人在他那里,不愁没有用武之地!”裴寂一边说一边整理思路,终于想到了几个堪称绝妙的主意。
“的确!你这几句话又值一千顷地!”李渊紧皱在一起的眉头渐渐舒展。他必须给建成创造更多的机会,必须努力增加建成的班底厚度。可现在手中还能把谁增加到长子的麾下呢,刘弘基自当年辽东之战后,一直就对建成很疏远。新来的王元通、齐破凝本事尚可,但也是当年被建成丢在辽河东岸的。即便婉儿肯将自己的部将分给哥哥,二人也未必肯在建成麾下尽心尽力!
思来想去,李渊都没有在自己麾下的年青一代中找到一个能力可以与刘弘基比肩者。凭心而论,侯君集和长孙无忌都不错,可二人早就成了世民的铁杆。自己这个当父亲的已经很偏心了,不能做得太令次子齿冷。
直到半夜时分,李渊终于在迷迷糊糊中找到了合适的人选。那个人英勇善战,所向披靡。那个人知恩图报,刚正不阿。更重要的一点是,那个人没什么野心,从来不做自己能力达不到的事情。
“他向我求援,就等于主动退出了问鼎逐鹿的沙场。我应该给他找一个好归宿!”翻了一个身,李渊心里的石头轰然落地,呼吸在一瞬间变得甜美而均匀。
酒徒注:九月十八日,让我们为当年奋起抵抗外辱者喝一声彩。无论他们拥有何种信仰,出于什么目的。在外敌入侵时拿起枪来保卫家园者,都是英雄。

   第七卷 逍遥游 第四章 补天(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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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醒来时,天还没有亮。炭盆中的余火朦朦胧胧,给摆在床边的头盔和铠甲镀上了一层淡粉色的光晕。那种感觉很温暖,就像梦中的亲情。李渊用力翻了个身,不想太快地钻出被子。昨夜半梦半醒之间蹦出来的灵感让人回味,但现实是否如梦一般美好,还非常难以预料。
外边已经响起了凌乱的脚步声,中间夹杂着人喊马嘶。有车辆碾过冰辙,发出喑哑的哀鸣。攻击在日出后就会开始,李渊猛然记起了自己昨天跟将士们的约定。他快速跳起来,伸手去摸铠甲。睡在他身边的侍妾也赶紧滚下床,赤脚站在地上帮主人扣带整冠。李渊喘息着低下头,看见十个粉嫩的脚趾殷红如豆!
这个从晋阳宫里抢来的侍妾只有十七岁,有些笨手笨脚,但天真可爱。李渊已经到了需要用年青女人的身体衬托自己依旧强壮的年龄,所以平素对侍妾们很迁就。抢钱、抢地、抢女人,他又想起裴寂的话。从某种程度上而言,裴寂说得一点儿都不过分。男人一辈子争的好像就是这些东西,用十几岁开始争到六、七十岁,永远也不知道满足。
“有请唐公点将!”裴寂的声音从帐外传了过来,听上去非常严肃。这就是此人的好处,在众人面前永远懂得对上位者保持尊敬。当李渊需要的时候,他就会随时改变自己的模样。
“擂鼓!”李渊沉下声音,大喊,然后快步走出帐外。吸了口清冽的北风,努力将疲倦甩开。他在侍卫们的簇拥下,手按腰间横刀,大步走向在晨曦中一点点现出轮廓的中军。
天气非常地冷,但将士们的热情如火。特别是一些追随了李家多年的老兵,脸上带着先前从没有过的兴奋。每个人的盔甲和盾牌都好像被连夜擦拭过,反射着冷冷地火焰。如林长槊被儿郎们高高地举在手里,三尺多长的槊锋寒得扎眼。看到李渊从自己身边走过,弟兄们都主动肃立,目光中充满了发自内心的尊敬和崇拜。
其他半路加入李家麾下的各路兵马明显不如太原老兵素质高。他们东一股,西一股地跑来跑去,热闹得就像在赶大集。只不过拎在手里的不是鸡蛋篮子和馒头糕饼,而是木枪和板刀。很多土匪出身的义军推着足有两人高的大车匆匆跑过,车棚上涂满了被寒风冻硬的泥巴。结了冰的泥巴冷硬如钢,即便强弩射上去,通常也只能射出个白印儿。这是非常简易的攻城武器,却可有效地帮助士卒们抵御弓箭打击。
“唐公!”“唐公!”土匪出身的士卒们不懂得礼节,用热浪般的欢呼来表达自己的尊敬。李渊四下抱拳,慈祥高贵。他陶醉于这种热烈,如饮醇酒。
带着几分醉意,李渊召集起全部将领。亲手举起令旗,宣布对长安城的最后一击正式展开。随后,在一片热烈的欢呼声中,他跨上战马,带领中军绕向长安城的正东方。那是他为自己选定的攻击点,李渊坚信,自己的身手不输于任何年青人。
当第一缕阳光射上城头,第一支强弩也呼啸而落。连续坚持了十余日,已经成了惊弓之鸟的守军立刻跳起来,跌跌撞撞跑向青褐色的城垛口。那些青褐色的城垛口很快又变成了红色,旧的血迹被羽箭射飞,新的血迹重新覆盖在冰冷的城砖表面,凝固、结冰,在阳光下鲜艳如画。
“吹角!”李渊拔出横刀,用力前挥。“呜呜——呜呜—呜呜”凄厉的角声响彻原野。远处农田和树梢之间盘旋着的晨雾立刻被角声惊散,大束大束的阳光从云层缝隙射下来,伴着羽箭一道四处飞射。“呜呜—呜呜——呜呜”碧蓝碧蓝的天空下,不断有角声相回,如虎啸龙吟,如疾风穿壁。李渊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都燃烧了起来,大声怒喝,举刀向前。几个贴身侍卫却非常不客气地挡住了他的去路,用身体组成一道难以逾越的屏障。
“无需唐公大人亲自动手!”裴寂非常体贴地安慰了一句,快速舞动角旗,命令李安远领军出战。转眼之间,角声便被喊杀声所代替。一队队太原将士推着云梯和攻城车,在弓箭手的掩护下快速向城墙迫近。而受了惊的守军也逐渐恢复安定,奋起反击。
羽箭往来如风,带走城上城下无数年青的生命。行走在半途中的云梯瞬间“长满”三尺多长的箭杆,重量陡增。安装在云梯底部的木车发出吱吱咯咯的哀鸣,越来越无法承受骤然改变的重心。又一支强弩射来,正中云梯顶端横木。庞然大物晃了晃,轰然而倒。
没等守军将途中散架的云梯重新支起来,数以千计的火箭拖着长长的尾烟扑下城头。几十个火球同时在一座云梯上升起,快速汇聚成一团烈焰。云梯四周的士卒们不得不放弃,转身逃走。同一瞬间,更多的云梯和攻城车被点燃,浓烟呛得人直流泪。即便能见度到了如此地步,羽箭的呼啸声依然嘈杂不绝,不断有人倒下,不断有人惨叫,在烟雾中翻滚挣扎。
阴世师站在城楼之内,心中充满了绝望。他没想到李渊突然在一夜之间发了疯,居然对长安城进行了四面环攻。参照兵法,这种不给守军留任何出路的战术会极大的激发守城者的斗志。但阴世师知道,再高昂的斗志也挽救不了长安沦陷的命运了。大隋朝完了,长安城完了,自己的荣华富贵也马上到了尽头。
如果李渊围三阙一,他还有希望在亲卫的保护下逃向洛阳。从段达那里借几万兵马,找机会卷土重来。可李渊分明是不想给他活命的机会,不给城中所有守将活命的机会。当初太原李家还没举起反旗,阴世师和骨仪等人就带兵抄了李家,将来不及逃走的主仆三十余口统统斩首示众。紧跟着,他们又在马邑郡丞李靖的教唆下,扒了李渊父亲和祖父的坟墓,将里边的尸首挫骨扬灰。
所以,从刘弘基的旗号出现在长安城外那一刻起,阴世师就没打算过投降。他知道李渊不会放过自己,如果说前一种灭人满门的暴行还可以用各为其主的理由来解释的话,后一种辱及人祖先的作为就是不死不休的仇恨。永远无法化解。
想到这些,阴世师不禁对当初给自己献策的人充满了愤恨。如果不是那个叫李靖的家伙千里迢迢跑到长安告密,留守京师的重臣们也不会相信李渊的确准备造反。进而,大伙就不会去杀别人的老婆孩子,彼此之间也能留下相见的余地。如果不是那个叫李靖的人说只要坏了李渊的祖坟,就能破掉李家的福缘,他阴世师也不会做挖坟盗墓的无聊事。那样,当对大隋尽了足够的忠心后,阴家还能以“力屈”之名投降,家族的荣华还能得以保全。
“李靖在哪?”他恨恨地揉着被烟熏红的眼睛,大喊大叫。到了眼下这般光景,阴世师已经明白自己和卫文升等人从开始就上了李靖的当。对方之所以给他们出主意让他们去挖坟掘墓,根本不是为了破坏李家风水,而是为了断掉所有守军投降的念头,让他们全部为大隋殉葬。
既然大伙都要殉葬,阴世师当然要拉上李靖这个始作俑者。从卫文升死后的第二天,他就一直勒令李靖跟在自己身边,一步不能落下。‘如果老子灭族,也不会让你活着再去糊弄别人!’他恨恨地想,心里充满怨毒。
“李靖被骨大人招到西城去了,那边攻势更激烈!”轻车都尉杨宝藏跑到阴世师身边,大声汇报。按照职责,此人本来应该带领内卫保护皇宫,可现在都顾不得了,如果外城被李渊攻破,皇宫和内城支撑不了多长时间。
“什么?谁把他叫走了!”阴世师用手搭在耳朵旁,大声询问。
“骨仪,骨大人!”杨宝藏几乎趴到了阴世师的耳朵上大叫。周围的喊杀声越来越大,他们两个不得不将距离靠得很近。但这样做,却极其容易被城下的强弩当成打击对象。
果然,他刚刚把身体侧开,一根七尺多长的铁羽弩箭就贴着城楼的廊柱呼啸而入,擦着二人的耳朵飞过,将阴世师的右脸硬生生擦出一道血口子。
“保护大人!保护大人!”翊卫将军阴世师的亲兵合身扑上,将主将直接扑倒在女墙后。紧跟着,三支铁羽长弩呼啸飞至,将两名来不及躲避的士卒射穿,带着他们的体温钉在了城楼中央。
“啪!”火花四溅,砖屑乱飞。肚子上被射了个透明窟窿的士卒厉声惨叫,用手指拼命去捂窟窿,却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血如喷泉般射出,染红城楼上画满了吉祥图案的雕梁。
雕梁画栋,在濒死者的眼中瞬间变得清晰,然后又慢慢模糊,最终,隐于无边的黑暗后,化作低低的梵唱。
“举盾,上垛口,举着盾牌上垛口!”推开压在身上的亲卫,阴世师疯狂地叫喊。刚才那几支羽箭决不是没有目标的乱射,能射出如此准确和如此迅速的连环攻击,说明敌军的强弩至少已经推进到五十步之内。
熟悉自家弟兄作战方式的阴世师知道那意味着什么。这是最后一轮弩箭压制,随后叛军就要登城。他知道自己守不住长安,却不甘心低头等死。大声咆哮着,将躲在城楼内避箭的弟兄们全部赶上了城墙。
城墙上,躲在垛口后与敌军对射的弓箭手们早就阵亡大半。剩下的人被城下的羽箭压制着,俯身于城垛后无法抬头。城楼内的支援者还没等靠近,盾牌上就被射满了羽箭。几名身体稍微孱弱的小兵被盾牌上的压力推得直向内退,如果不是被袍泽们的身体挡住,差一点就掉下城头。
“竖盾墙,竖盾墙,把弓箭手扶起来,把弓箭手扶起来!”阴世师的声音又在众人身后响起,冷漠如冰。士兵们在低级军官的逼迫下,不得不蹲到城垛后,将盾牌竖直,然后用身体死死顶住。几名旅帅在盾墙后猫着腰奔走,将幸存的弓箭手们用脚踢起来,逼着他们进行反击。城墙下烟雾非常浓,根本看不清楚敌军在哪。但弓箭手们只要向人声最嘈杂处开弓,肯定能有所斩获。
情况正如阴世师所判断,叛军已经距离城墙非常近。在不到五十步的距离内,弩箭的轨迹几乎就是直线。这种情况下,箭矢的力道猛增,但对于盾牌后的人造成伤害的机会反而大减。得到喘息的隋军将士抖擞精神,将大块大块的石头抬到了城墙边缘。敌人就在眼皮底下,他们看不见,却能感觉得到越来越近的呼吸声。终于,几根粗大的木桩出现在守军的眼前。那是云梯的顶端,还带着烟熏火燎的痕迹。
“砸!”有人大喊。随后,数以百计的石块顺着云梯下落。惨叫声几乎紧跟着石块击中目标的声音响起,凄厉得令人不忍猝闻。
又是一轮羽箭,无数举着石块的大隋劲卒倒下。
又是一轮反击,攀援在云梯上的攻城者如蝼蚁般摔落。
生命卑微如蝼蚁。
“啊——!”
“**你八辈子祖宗!”
夹杂在声嘶力竭的惨呼声中,骂声响做一片。有又短又快的河东腔,也有低沉柔软的关中调。两地本来就离得很近,攻守双方的士卒们长得也几乎没什么分别。
一样的黑色头发,黑色眼珠,黄色皮肤。
也许姓氏相同,也许彼此之间还是远亲。
但是,在今天这个时候,城上城下的河东人和关中人却必须分个你死我活。
他们彼此之间素不相识,没有任何仇恨。
他们头顶的战旗却不一样。城下的绛中夹白,姓李。
城上的殷红如血,姓杨!

   第七卷 逍遥游 第四章 补天(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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绛白相间的战旗下,李安远带领五千士卒对长安城东墙进行了疯狂攻击。大约有一成半的弟兄倒在了前冲的路上,殷红的血在地上结了冰,让后跟上来的弟兄一步一滑。但李安远却没有让队伍停下来休整,他只有十天的时间,如果打不下长安,弟兄们北上抵抗突厥的后路就得不到保全。李家随时会毁灭在争夺天下的大潮中,他的开国功臣之梦也将随风飘散。
李安远不愿意看到那样的结局。他不能容忍突厥人践踏中原的百姓,同时,也不愿意失去即将到手的荣华富贵。所以,他只能竭尽全力在十日内将眼前的坚城拿下来,即便为此会丢掉麾下大部分人的性命。
攻击者分散成百人一组的攻击阵列。走在正前方的弟兄高高举着大盾,将浓烟后飞来的流矢挡在队列之外。盾牌手后紧跟着的是弓箭手,他们边走边弯弓,在队正的喝令下发出齐射,羽箭撕裂烟尘,打得城墙上防御设施叮当作响。
与弓箭手拉开十余步的距离,是一辆辆高耸入云的攻城梯。推着云梯的士卒们尽量靠近安放梯子的车厢,以免成为对方神箭手的目标。尽管他们小心谨慎,还是有人在行进途中被流矢射杀。死者的血涂在白惨惨的木茬边缘,红得让人眼睛发痛。
数十辆云梯之后,是五辆由巨木,牛筋,铁钉,绳索组合在一起的庞然大物。那是太原武家花费重金替李渊打造的攻城利器,可以把两百多斤的石头发射到一百五十步之外。攻打西河时,此物就让守军吃足了苦头。土木结构的城楼只耗了半天左右就被砸塌,当守将的尸体在大梁下被发现后,城上的士卒立刻作鸟兽散。
第一波试探性攻击很快宣告失败。防守长安东侧城墙的左翊卫将军阴世师胆子很小,但战场经验非常丰富。他用石块和开水给攻击者的士气造成了很大打击,害得不少弟兄撤下来后,望着城墙直打哆嗦。
“盾牌手,原地结阵!”当前排士卒推进到距离城墙五十步之内后,李安远大声命令。他身边的亲卫立刻吹响号角,将领军者的命令传进每一名士卒的耳朵。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李家军用凄厉的节奏宣布第二轮攻击开始。盾牌手快速将巨大的木盾戳进脚下泥土,然后蹲下身躯,用胳膊勾住盾牌后的把手。一座座简易栅栏瞬间在战场上构筑完成,栅栏后,弓箭手同时举弓。
“弓箭手,三轮射!”李安远的命令化作角声传来。听到命令的弓箭手们快速松开弓弦。羽箭如飞蝗,冲破浓烟,带着风声砸向城头。大部分被对方的盾墙挡住,少部分钻过盾牌的缝隙,杀死后边的敌军。还有个别半途落下,砸在城墙表面,撞碎刚刚凝结不久的血冰,露出城砖本来的面目。
青黝黝、沉甸甸,苍然如史。
“弩车,攻击城头,齐射!”
随着夺命的角声,弓箭手队伍中的强弩也开始发威,呼啸着掠过数十步的空间,撞碎盾牌,将防守者的队形砸得七零八落。
第二轮羽箭及时地赶上去,弥补强弩造成的空档。城墙上惨叫声不绝,城墙下呐喊声震天。不带任何情绪,李安远拔出一面黄色的角旗,来回舞动。武士矱家族贡献的利器开始发威,巨大的石头弹丸“腾”地一声飞起来,消失不见。数息之后,城头上传来沉闷的一声巨响,然后是一连串绝望的哀鸣。
“放!”对准敌楼!李安远再次下令。又一枚石头弹丸腾空而起,穿透烟雾,砸向若隐若现的城楼。这枚弹丸射程稍微有些大,擦着敌楼的顶子飞了过去,带起一片残砖碎瓦。
第三枚石弹迅速调整轨迹,端端正正地砸进了敌楼中央。木制的护栏和小段矮墙一并垮塌,整座敌楼摇摇欲坠。
守军迅速发起反击,数十辆床子弩同时射向石弹腾起之处。一辆投石车转眼分崩离析,没来得及飞出去的石块从断裂的摆臂上滚下来,将惊慌失措的士卒直接砸成肉酱。
“救命!”被压在木制横梁下的士卒大声求救。几名勇敢的袍泽上前施以援手,还没等他们将横梁搬开,又一轮弩箭射破空而至,将倒地者和帮忙者一并射穿。
哀哭声不绝于耳。李安远却什么都听不见,他快速调整战术,把剩余的投石车分散开,从各个不同角度打击敌楼。然后抽出腰间横刀,对准距离敌楼稍远的一段城墙,“内一营,攻上去!先登城者官升三级,田赏千亩!”
“呜呜——呜呜——呜呜!”角声连绵不绝,点燃所有人的血液。十二队推着云梯的步卒猛然加速,绕过自家的盾牌手和弓箭手,直扑城墙。须臾之间,十二辆云梯搭上了城头。推车者迅速拉开车厢下的机关,将云梯、箱座和城墙牢牢地钉在一处。昭武校尉王元化口噙短刀,单手举着盾牌,另一只手和双脚交替配合,敏捷如猿猴。
“上,杀上去,城里边的金银随便拿!”不知道谁扯着嗓子喊了一句,立刻引发了如雷欢呼。各座云梯上瞬间附满了人,十二条蚂蚁搬家般的黑线齐头并进。城墙上乱箭如雨,不断将攀爬者击落。后续的勇士立刻补充掉落者空下的位置,对近在咫尺的羽箭和石块置若罔闻。一盆滚烫的开水将最左边云梯上的十几名弟兄浇了下来,负责掩护的弓箭手立刻发起反击。城头上的防守者中箭,惨叫着掉落,与云梯上的伤者同时扑向地面。冰冷的大地敞开怀抱接纳了他们,无论谁关中,谁河西。
敌军的大部分注意力都被投石车吸引了过去,为了保证城楼不被砸塌,阴世师几乎调集了东侧城墙上的所有床子弩来反制这种会发射石弹的利器。他的慌张举措导致防守城墙的重型武器严重不足,对攻击者的杀伤力大减。付出了属下近百条生命为代价后,昭武校尉王元化第一个接近城头。
“杀!”他将手中插满羽箭的盾牌奋力向城头一扔,砸倒两个试图靠近他的官军。然后,双脚用力跳起,从半空中鹞子般落到了城墙上。没等他站稳脚跟,两杆长槊立刻一左一右推了过来。王元华躲开其中一支,单臂猛拨另一只的槊刃,冒着被割断手臂的危险,将槊锋拨离自己的小腹。
就在敌军稍一楞神的瞬间,他用右手快速从口中接下横刀,贴着槊杆平推。双脚同时用力,快步前跑。四根手指整整齐齐地被切下,王元化华猛然停步,单手挥刀横扫,另一只手抓住即将掉落的槊杆,快速拧身。一连串惨叫声随着他的动作响起。两名守城士卒被横扫而来的槊杆硬硬生砸落到城下,另一名手捂断指,痛得连连跳脚。王元化迅速在他脖子上抹了一刀,结束了他的痛苦。
“王校尉上去了,王校尉上去了!”太原兵马发了疯般呐喊,一个接一个跳上城头。训练有素的他们立刻结成小阵,背靠着自家袍泽,不断将突破口扩大。
守军的注意力迅速被突破口所吸引。大批官兵呐喊着跑向这里。李安远指挥人手将其中近三分之一士卒射杀于半途,剩下的三分之二却依旧悍不畏死地冲向王元化等人。
“河东人会屠城!”有人大声散布着谣言,点燃弟兄们眼中的仇恨。“李渊家的祖坟都被咱们扒了,他进了城,大伙家中老幼谁也活不下去。”留守长安的官兵们哭喊着,与攻城者展开生死搏杀。
王元化站在自家弟兄中间,被倒退的人流推着,节节败退。“顶住,顶住,咱们下不去!”他大喊大叫,提醒弟兄们这是城墙,没有退路。但效果极其有限。两名挡在最外围的袍泽刚刚杀死敌手,就被直直冲过来的木枪捅了个对穿。跟在他们后边的一名旅帅接连挥刀,斩杀数员披着铁甲的敌军。却不小心被已经躺在地上等死的伤卒抱住了大腿无法移动,然后硬生生被接踵而来的乱刃砍成了肉泥。
一队守军举着火把,端着沸油冲到云梯前,先兜头一浇,将试图爬上城头增援的太原兵烫成熟肉。紧跟着,火把快速扔下,云梯上红蛇飞舞,变成一条无法攀援的烈焰巨龙。另外一队守军冒着箭雨阻拦冲上前,向攀城者掷出投枪,将正在向上涌动的蚁阵从当中砸成两段。弩箭、钉拍、铁耙子等各种利器都开始向突破口附近集中,王元化等人能得到的支援越来越小,承受的压力越来越大。他的横刀早已断裂,手中的长槊也被敌人用斧头硬剁成了两截。一名隋军挺枪刺来,王元化单手握住枪杆,另一只手中的半截槊杆直捅对方咽喉。敌兵厉声惨叫着倒下,双手却不肯松开木枪。王元化用力回夺,手臂刚刚曲回身前,一根巨大的木桩直直地顶向他的胸口。
“啊——”躲避不及的王元化后退数步,大口大口地吐血。被十几名隋军合力抱着的木桩再次撞上前,将试图救援他的亲兵干净利落的撞飞。第二根,第三根木桩呼啸而来,撞碎盾牌,击飞横刀,将涌上城头的太原兵像挥尘土一样撞落。很快,那一段城墙便又被隋军收复。王元化的人头和他的将旗被一并挑出城垛口,鲜血淋漓。
“该死的阴世师,老子一定杀你全家!”李安远在城下看得眼眶崩裂。他怒吼着,再度组织人手进攻。刚才如果敌军的反应稍慢一些,他将立下攻破长安的首功。可眼看着到手的鸭子飞走了,并且搭上了他数名心腹爱将。
羽箭再次成为沙场上的主角。城上城下,人血汇集到一处,蜿蜒如溪。仿佛唯恐大伙看不清楚,一阵晨风吹过,将笼罩在众人头顶的浓烟迅速吹散。冷冷的阳光瞬间照亮数千具尸体,照亮数千双死不瞑目的眼睛。
负责组织防守的阴世师早就杀红了眼。不顾亲兵的劝阻,他亲自冲上城头,阻挡敌军的攻击。一名顺着云梯上爬的太原兵刚刚露出半个脑袋,就被他用力削下了城墙。另一名攀城者试图用盾牌攻击他的膝盖,阴世师抬起战靴来了记正踹,将盾牌和持盾者一并踹飞到半空当中。
第三名悍不畏死的敌军就在他脚下出现,嘴里含着横刀,单手勾住城垛。阴世师举刀下剁,被此人身后的攻城者用铁叉架住刀身。没等他变换招式,含着刀的人已经滚上城头,握掌成拳,直击他的下阴。
卑鄙无耻!阴世师来不及躲闪,只好尽力弯下腰,将打在下身的力量卸去一半。尽管这样,他依旧疼得说不出话。敌兵一击得手,立刻从口中取下刀,抹向阴世师的脖子。就在此时,一名侍卫冲上前,抱住他,合身从城头跳下。
“杀。姓李的入了城,谁也活不下去!”一个沙哑的声音从阴世师背后响起,让他大吃一惊。他忍着剧痛快速回头,看见杨宝藏带着数名壮士握着从坍塌了一半的城楼中拣来的木梁,往来冲锋,锐不可挡。
谣言居然也可以作为武器。阴世师苦笑。谁也甭说谁卑鄙无耻,这是战争,只有胜负,没有道义。
“杀,李渊老贼要屠城!”下一个瞬间,阴世师自己也大声重复起了这句谣言。并且将其通过亲兵之口,迅速传达到城墙的每个角落。
被攻城者打得手忙脚乱的弟兄们彻底被激怒了。他们顾不上追究谣言的真伪,只记得城墙之内住着的都是自己的父老乡亲。只要有一口气在,他们就不能容忍自己的亲人被敌军屠戮。李渊想入城,除非整个长安城中的男人全部死光。
第三波攻击迅速被打退,几个失去支援,在城头苦苦捱时间的叛军被愤怒的隋兵直接推下了城墙。一名膀大腰圆的守城士卒举起大斧,冲准勾在城头上的云梯用力猛劈。一斧,两斧,三斧,数支羽箭凌空飞至,将其射得像刺猬一般。性命垂危的持斧者再次举起胳膊,厉声怒吼,带血的斧刃在阳光下耀眼生寒。
云梯终于脱离城墙,侧翻在地,四分五裂。持斧者大笑几声,单手抱住城垛,低头而逝。城上城下的喊杀声猛然一滞,攻守双方的弟兄同时举头,向勇者致以最高的敬意。然后,他们再度相对着举起弓,举起刀,如同彼此之间的仇恨不共戴天。
第四波攻击者很快又被守军打垮。李安远麾下的五千弟兄已经伤亡了两千多,士气岌岌可危。“唐公在看着大伙!”他气急败坏地大叫,“冲上去,别给老子丢脸!”
语言的激励效果非常有限。李安远不得不将赏格不断加高。但是,即便他将自己职权范围内能给予的最大官职许了出去,弟兄们的士气依旧萎靡不振。敌军太坚强了,几乎是在一命换一命,这种打法实在让攻击方无法提起勇气。
“拿着!”李安远无可奈何,把指挥旗用力丢给了自己的副将周文庸。不待对手做出反映,他一手持刀,一手举盾,亲自冲向城墙。“是男人的,跟老子来!”边跑,他一边高呼,双目之间凶光毕露。
突然从背后传来的锣声却阻止了他这种亡命行为。“当当当当!”清脆的锣声从李渊所处位置响起,将所有参与攻城的弟兄们唤离战场。“***…”李安远低声骂了半句,沮丧地垂下头,顺着人流远离城墙,将守军的欢呼声远远地抛在身后。
阴世师单手扶着城垛,大口大口地喘粗气。如果敌军再组织一次攻击,他可能就交代了,但李老妪舍不得下本钱了。到底是河东人,干什么都抠门儿。
“谁告诉你李渊要屠城的!”望着潮水般后退的敌人,他头也不回地问。关键时刻,是谣言拯救了全军。但这个谣言继续流传下去,极有可能变成现实。
“是李靖临去城西时让属下这样干的!”杨宝藏不敢贪他人之功,低声回答。他以为自己这样做可以增加一点儿阴将军对李郡丞的好感,谁料到却带来的后果却截然相反。
“你带几个人去城西,给我拿下叫李靖的家伙,关进监狱。如果他敢反抗,格杀勿论!”阴世师板着脸,从牙齿缝隙中下达命令。
“这?”杨宝藏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如果没有李靖的锦囊妙计,敌军的第二轮攻击就足以拿下东城墙。但长期在军中养成的良好习惯使得他不愿意顶撞自己的上司。“诺!”趁着阴世师发怒之前,他大声答应,转头跑下城墙。
“如果这样能救你,希望你能挽救大隋!”阴世师望着杨宝藏的背影,在心中暗道。敌军的下一轮攻击不会拖得太久,他期待着属于自己的那个结局。

   第七卷 逍遥游 第四章 补天(六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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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宝藏走过空旷的长安街头,仿佛置身于鬼蜮。谣言的传播总是比正式消息快一些,看起来,所有百姓都已经听说了李渊即将屠城的消息。在一些紧闭的门窗后,杨宝藏明显地看到了铁器所特有的寒光。“如果敌军入城后军纪稍有不整…….”他忽然想到这一点,整个人不寒而栗。
关中人绝对不会伸长脖子等待屠杀。李渊的队伍可能夺下长安,但也可能由于误会,把这里变成自己的坟墓。想到这,他愈发佩服李靖的智慧。同时也愈发不理解阴世师的命令。能想尽各种手段将李家推向灾难边缘人,肯定不会是李渊派来的卧底。那阴世师为什么要将他当作敌人对待?难道他认为李靖会找机会出卖大家么?杨宝藏不相信,只能期盼着当自己到达城西时,李靖千万不要做出任何反抗举动。
西城墙的争夺战看上去比东城墙还要惨烈,距离很远,杨宝藏就听见了震耳欲聋的喊杀声。挂着人肉碎屑的巨弩在街道上空呼啸,硕大的石块砸在城门附近的房子上,将房顶砸得千疮百孔。脚下的大地在颤抖,越靠近城墙颤抖得越厉害,伴着颤抖的节奏,还有沉闷的撞击声,“咚、咚、咚!”。杨宝藏知道,那是敌军的攻城车在撞击城门。不过他一点儿也不担心,早在卫文升战败的当日,李靖已经派人用草袋子和泥土将外城和瓮城两道门紧紧塞死。
那个令他佩服又迷惑的人此刻正站在城楼的一角。顺着马道看去,杨宝藏可以清楚地辨认出对方那略显单薄的身影。作为武将,李靖的身材的确有些孱弱。但杨宝藏非常清楚在那看似孱弱的身躯下所蕴藏的巨大力量。据说,从太原逃到长安,此子单人独骑。沿途那么多山寨、绺子,居然没有一家敢主动劫杀。
比起阴世师的忙乱,李靖和骨仪两个的指挥看起来更具条理。大部分士卒都被他们放在了通往城墙的马道上,这样,敌军的弓箭很少能伤到弟兄们,而当城下羽箭覆盖结束,弟兄们又随时可以冲到指定位置增援。
又一个角落防守吃紧,李靖抓起角旗,调兵遣将。士卒们举起盾牌,弯着身体跑过去,行动迅速而敏捷。沿途发现袍泽的尸体,立刻被走在最前方的人抬起来,轻轻摆放在城墙内侧。专门负责清理战场的人在尸体腰间系上绳索,小心翼翼地将死者从城墙上坠下。城墙根儿下,数百名应募而来的民壮接住战死者的遗骸,迅速用板车将他们推入附近的院落。所有人脸色都写满悲伤,所有人的动作都有条不紊。
对以京兆尹骨仪这个人,杨宝藏很了解。此子最大的本事就是搂钱,绝不可能让弟兄们保持如此严整的军容。所以,他认为大伙的信心都来自李靖。因此,更不愿意冲上城楼,在关键时刻扰乱自家人的军心。
一根强弩射上城头,正中李靖身边的木柱。“啊!”很多人发出惊呼,身上连铠甲都没穿的马邑郡丞李靖却笑了笑,伸手去拔尚在颤抖的弩箭。箭头入木极深,拔起来非常费力气。没等众人上前帮忙,他抓住箭杆的尾端,用力晃了几下,居然靠着箭杆本身的作用力,将箭头硬从木柱中起了出来。
“宝藏,你怎么来了,东城那边打得激烈么?”拔出弩箭的瞬间,李靖也看到了杨宝藏,惊诧地挑起眉头,大声追问。
“李渊心疼他麾下的弟兄,把所有人撤下去用早饭了!”杨宝藏大喊着回答,声音压过城上城下的笳鼓。“阴将军派我到这边帮忙,看看你们的情况怎么样?”他尽力不看李靖的眼睛,免得被人将谎言直接拆穿。
“我这边还可以撑得住,敌军人数很多,训练程度却不高!”李靖用箭杆向城下指了指,笑着回答。“杨将军如果有时间,最好去南门和北门看一看,那两面压力也很大…….”
话说到一半,他的声音忽然停顿。眉头紧紧的皱成一团,目光中霎那间充满了疑惑。
杨宝藏没有听从李靖的安排,他得想办法在既不得罪阴世师的情况下,又能保全李靖。仓促之间,办法当然难以想得出来。所以他只能站在李靖身边,和对方一同观察敌情。
顺着李靖所看的方向望去,他能看见数十名敌军将领并络站在远处的一个土坡上。那个距离选得很好,恰恰在羽箭的有效射程之外,而人的目光又能清楚地看见战局发展。
‘敌将也不是浪得虚名之辈!’杨宝藏暗自思度,‘怪不得他能让李郡丞如此重视!’凝神细看,他也明白李靖之所以惊诧的缘由了。领兵攻打西城的主将居然是个女人,穿着一身黑色的铠甲,外罩红色的披风,数万大军中显得分外扎眼。
“是娘子军的李婉儿!”骨仪打仗不在行,对敌情却打听得很清楚。“我听说过,她靠美色勾引了一堆男人做裙下之臣。那些家伙全是些不要命的强盗。河东郡守派兵征缴她,结果每次都大败亏输!”
“如果单凭美色,她恐怕很难让这么多绿林人物追随在身侧!”李靖不同意骨仪的观点,用箭杆对敌将指指点点,“那个浓眉大眼的家伙应该是孙华,黄河两岸,官军屡屡败于其手。那个身穿荷叶甲的是丘师利,他是交趾太守丘和的儿子。他旁边的那个老者叫李仲文,是李密的族叔。那个穿黑家的大个子叫向善志,是个有名的独行大盗……”
每当他说出一个名字,骨仪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待将十几个人一一指点完,京兆尹骨仪的脸上已经变得惨白如雪,“药师!”他呼喊着李靖的字,喃喃地询问,“咱们,咱们今天守,守得住么?”
“估计会有一场恶战。敌军刚才的攻击声势巨大,却并没尽全力。比较精锐的部队都在远处吃饭休息,养精蓄锐!”李靖笑了笑,非常坦诚地回答。“但咱们也不至于输掉,这些人单独列出来个个都赫赫有名,但在一起的时间却太短,暂时形不成有效配合!”
“那就好,那就好!”骨仪立刻高兴了起来,冲着李靖连连点头。他非常开心能听到对方说还有继续坚守下去的希望,却没看见在刚才替自己鼓劲儿的同时,从来指挥若定的李靖居然悄悄地叹了口气。
“李将军好像很担忧!”一直找机会向李靖询问对策的杨宝藏敏锐地看到了李靖神情的变化,心中暗自纳闷。他再度打量敌军将领,发现刚才李靖的指点很明显的漏了一个人。那个人与李婉儿并络而立,身穿一袭淡粉色的锦袍,看上去如玉树临风。但她很显然不是个男子,因为绿林大豪孙华一直傻子般围着此人转圈。
比李婉儿少了三分刚毅,多了五分柔媚。虽然距离远,虽然对方身穿男装,杨宝藏的心依旧砰然而动。如果能得这样的女子回眸一笑,便是倾家荡产也值得了。不知道谁是她的丈夫,居然肯让如此美艳的尤物在外抛头露面?
没等再多看上几眼,那个身穿锦袍的女子突然打马跃下的土丘。她策动坐骑,在数千轻装步卒面前来回跑动。一边跑,一边不停地在说着什么。而那些步卒们则以欢呼响应,“诺!”“诺!”他们大声叫喊,唯恐女将军听不见自己的回答。
城墙下的笳鼓声突然一紧,铿锵有力,若万马奔腾。李靖勃然作色,叫过身边的将领,大声叮嘱。片刻后,比先前整整多了一倍的守军快步跑上城头,肩膀挨着肩膀,在城墙内俯身潜伏。
真正的挑战来了。所有守军将士都感受到了紧张的气氛。他们将羽箭搭在弓臂上,来回滑动。暴雨般的雕翎从城下射上来,顷刻之间便让垛口附近长出一层白毛。血光迸射,哀鸣声不绝。
羽箭覆盖之后,敌军再次向城头靠近。大约分成二十几个队,在城门两侧选取了五个点同时进行突破。盾牌手当前掩护,然后是大队的喽啰兵抬着简易的云梯。没有城东方那种带有轱辘和车厢的攻城梯,娘子军的云梯仅仅是两根粗大的竹子,中间钉了很多横梁。与云梯并列而行的,是一辆辆可以藏人的韫车,上面涂满了肮脏的泥巴,守军的羽箭射上去,只能溅起一串串冰碴。
“别急着反击,放他们靠近!”李靖终于下达了一个命令。然后丢下手中弩杆,从亲卫手上接过一张大弓。那张大弓远比普通步弓长,所用的羽箭也是特制的,比普通箭矢长出近半尺。从旁观者角度看,杨宝藏知道此弓的射程肯定能达到一百五十步之外。如果李靖的箭法很高明的话,前来带队攻城的敌将只好自求多福。
敌军已经迫近到了二十步内,负责掩护的弓箭手门开始改变战术,不再进行覆盖式攒射,而是重点照顾垛口附近的目标。“射,对准扛着云梯的叛贼!”李靖大声命令,同时松开弓弦,将靠前组织战斗的敌将一箭放翻。
在城垛口后被憋了多时的守军立刻抬起身,对准城下的抬云梯者迎头猛射。由于手中持着重物,抬云梯的叛贼们无法躲避,交替着倒在了冲锋的道路上。
城下的攻势丝毫不减,组织进攻的人被那名锦袍女子取代。七八名手持盾牌的壮汉围着她,避免有人再度用冷箭袭击。锦袍女子挥动令旗,督促将士们继续前压。韫车内也有人跑出来,捡起落在地上的云梯。负责压制的弓箭手们对准城上敢于露出头来的士卒,集中力量攒射。数息之间,便又将守军的威胁压制到了最低程度。
数以百计的韫车直接撞上了城墙,震得青灰色的砖墙瑟瑟土落。就在守军的眼皮底下,攻击者从韫车内搬出一大堆绳索,竹竿,铁钩,挥臂用力抡几圈,将铁钩直接甩上了城头。近跟着,云梯也搭上了垛口,无数人蜂拥向上爬,还有无数人顺着铁钩后绳索,玩杂耍般一荡一荡向上攀登。
没见过这种战术的守城将士几乎看呆。他们终于明白那名锦袍将军所部兵卒为什么轻装上阵了。只有轻装,才会发挥这种战术的威力。防守者可以砍断一部分绳索,推倒一部分简易云梯。但数百人同时攀援,他们根本清理不过来。
况且攻击方也不给大伙清理机会。在那个锦袍女将的指挥下,弓箭手们采取一种轮番射击的战术,持续不断地对城头进行压制。防守方有士卒刚刚砍断一根绳索,露出城垛的半边身体已经被射成了刺猬。而从半空中掉下去的攻击者却被他们自己的袍泽用一种类似渔网的东西接住,根本没受丝毫伤害。
转眼之间,敌军已经跳上了城墙。守城将士不得不从藏身之处站起,冒着被羽箭狙杀的风险进行反击。但第一批攀援上城的叛匪们显然都是些绿林好手,仅凭着几把单刀,居然将快速在城头打下了一片落脚地。那个锦袍女将则迅速调整部署,将更多的手下喽啰朝突破点源源不断地投送。
“必须杀了那个女人!”杨宝藏看出了其中关键。此刻已经容不得他怜香惜玉,进攻的组织者对战场把握能力不逊于李靖。如果不及时将她干掉,城头岌岌可危。
他快速转过头去,希望能给李靖些提示。却发现对着千军万马不曾改变脸色的李靖居然紧张得几乎握不住弓!
李靖的手在颤,像被冻僵了般,不停地颤抖,颤抖,颤抖。
终于,他闭上眼睛,松弦。

   第七卷 逍遥游 第四章 补天(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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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师兄认识那个女人!”在羽箭离开弓臂的瞬间,杨宝藏猛然发现了一个秘密。“但药师兄是个成大事者,绝不会手下容情!”
他知道城下的女将死定了。李靖素有神射之名,要么引而不发,要么一射中的。想想一个绝代佳人就这样香消玉殒,杨宝藏心里竟隐约觉得有些痛。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这是战场,要么对方死,要么自己死,容不得怜香惜玉。“但那个女人真的别有韵味!”他快速扭头下眺,期待着在敌军女将被李靖的羽箭射杀之前,再看一眼她堪称绚丽的风姿。但非常令人失望的是,一个大个子敌将纵马冲了上来,挡住他的视线。
“啊——!”城下响起了一声惊呼,然后是凄厉的怒吼。大个子敌将落马,那名牡丹一般绚丽的女子丢掉令旗,弯腰去扶。紧跟着,数百面盾牌砌成了一堵厚厚的墙,让杨宝藏无法确定李靖的夺命一击最终射中了谁。他只看见无数叛军在跑,用盾牌围着那名女将军和她身边的所有人快速后退。再接着,叛军的弓箭手就发了疯,将雕翎全部集中到敌楼方向。
叮叮咚咚,铁做的箭尖砸在碧色楼瓦上,听上起来就像老天在下雹子。正俯身在垛口为李靖的神射欢呼的几名隋军士卒来不及躲闪,身体上立刻被插满了羽箭。他们哼都没哼便气绝身亡,身体伏在敌楼外侧的女墙上,像极了团缩起来的刺猬。无数雕翎则继续飞过来,不断加厚尸体的重量,直到他们承受不住,顺着女墙慢慢滑落,在城楼外留下一道又粗又长的血迹。
几根巨大的攻城弩呼啸着砸上敌楼,将楼顶外沿挑飞半边。随即,数百支白羽滑着弧线顺着楼角缺口处落下,将城砖砸得火星四溅。继续逞强站着和敌军对射显然不再是明智的选择,不待李靖下令,敌楼中的所有人都选择了一个动作。他们快速冲到外侧女墙下,脊背紧紧贴住墙根儿。这是个射击死角,躲在此处才能避免成为流矢的猎物。
京兆尹骨仪蹲在杨宝藏身前,修长的手指紧扣着砖缝,关节处隐隐透青。紧挨着骨仪的是两名娘胎里便带着俸禄的云骑尉,一个蹲得稍高了些,头盔被流矢砸歪,挂盔的带子擦着下巴崩断,刮得此人满脸是血。另一个显然是名初次经历战阵的新丁,嘴里一直在大声地嘟囔。开始的时候杨宝藏以为他在诅咒叛军,过了片刻,待箭雨的声音稀落下去后,才听明白此人是在念佛。
佛祖显然听不见他的祈祷。就在大伙被羽箭压在敌楼内无法抬头的这段时间,更多的叛军爬上了城墙。他们三个一群,五个一组,尽力扩大着控制范围。而守城者则寸步不让,一个垛口,一个垛口地与叛军反复争夺。
接连损失了两名高级将领,叛军的怒火显然已经被点燃。随着雷鸣般的战鼓声,只有轻甲护身甚至没有铠甲护身的将士们源源不断地向城头爬。很多人身体刚刚从垛口上探出半边,就立刻被防守者用长槊捅穿。但后继的人对近在咫尺的威胁视而不见,躲开从头顶掉落的尸体,擦去落在脸上的血水,继续攀登。
从敌楼中向外看,几乎每个垛口附近都有叛军的身影。京兆尹骨仪很快就沉不住气了,“挡住,挡住,挡住叛贼,每人赏钱五百!”他大喊大叫,声音里已经带上哭腔。刚刚向弟兄们颁布了赏格,转而又向李靖大声求救:“药师,药师,赶快想想办法,赶快想想办法呀!倘若李老妪进了城,咱们谁都没好日子过!”
“骨大人末急,敌军攻势虽然猛烈,却没有把握节奏。这样下去,肯定坚持不了多久!”李靖的声音从嘈杂的间歇中传来,带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手指上还搭着羽箭,每当敌军弓箭手的压制出现停顿,便快速从女墙后探出头,或者射向城下,或者射向城头的敌人。这种淡定从容的态度影响了身边的很多将士,包括杨宝藏在内,敌楼中的人都慢慢将慌乱的心神镇定下来,学着李靖的模样为城墙上的袍泽提供支援。片刻之后,敌军涌上的速度渐渐变缓。而负责压制隋军的弓箭手们也耗尽了臂力,射上城头的雕翎越来越稀疏,渐渐失去作用。
“弓箭手射累了,大家赶快站起来,准备反击!”看到有机可乘,李靖立刻组织反扑。敌楼中的众将士闻命起身,趁着敌方弓箭手射击的停顿,跑上已经多处被叛军占据的城墙。
生力军的加入使得城头上的危急形势登时一缓。几名叛军士卒猝不及防,被硬生生推下了城头。他们的袍泽一边奋力抵抗,一边大声向城下要求支援。但城下的情况果然如李靖所料,过于猛烈的攻势早早耗尽了这队叛军的力气,接替女将军的指挥者试图给袍泽以援助,短时间内身边却聚集不起来更多的爬墙高手。
敌我双方在城头上搅做一锅粥,仿佛彼此之间有着不共戴天的大仇。刚才念佛的那个云骑尉挺矛刺穿了一名叛军的肚子,用矛杆推着对方的身体,用力顶向城墙边缘。受了伤的敌兵大声惨叫,双手乱舞,试图把牛头马面从自己身边赶开。他的努力显然是徒劳的,念佛者很快松开矛杆,任伤者流星般从城头跌落。
下一个瞬间,念佛者也被长矛刺穿了小腹。歪头盔冲上去救他,没等靠近,便被一名敌将用横刀抹断了脖颈。李靖亲自带人上前救急,被数名轻甲叛军死死缠住。杨宝藏不得不加入战团,将主帅阴世师命令自己捉进监狱或格杀勿论的人从死亡边缘硬抢了回来。
每个垛口附近都躺满了尸体。双方的士卒在尸体堆上跳跃着将战斗继续。为了砍断一根爬城索,或者推翻一架简易云梯,防守者往往要付出五、六条生命为代价。而为了护住已经到手的城墙段,攻击者不得不在数倍于己的守军面前苦苦支撑。
“叛匪成强弩之末了!”片刻之后,就连骨仪这种不懂得打仗的人都明白这回大伙又赌赢了一局,举着横刀,在侍卫簇拥下加入战团。
几名叛军将士被数倍于己的守城者逼在了城头一角。背后就是垛口,无路可退。“杀,杀一个够本儿!”带队的伙长厉声大叫,试图用死亡证明自己的英勇。李靖迅速成全了此人,挥刀将他的头颅直接扫上半空。
剩下的六个人放下了武器,请求宽恕。守军蜂拥而上,用横刀将他们剁成了肉泥。
战斗没有持续多长时间,惨烈程度却异乎寻常。已经爬上城头的叛军没有一个能全身而退。跟在李靖和骨仪身边的官军将领和勋贵子弟也阵亡了尽五分之一。
“饶命!”层层尸体中间,一个身穿叛军服色的伤者徒劳地扬起染满鲜血的手。没等主将下令,几名官军跑上前,七手八脚将伤者从尸体中翻出来,直接扔下了城墙。
没有人给自己的对手以怜悯,将领们对暴行也从不出言制止。赶尽杀绝几乎成了理所当然的选择。为了发泄心头的愤怒,暂时占了上风的守军将倒在城墙上的敌人,无论已经死了的还是濒临死亡的,全部顺着垛口推下。每当有伤者在掉落的过程中发出惨号,他们则兴奋得大喊大叫。而城墙下正在徐徐后退的叛军目睹了这些情景,愤怒地吹响了号角,“呜呜—呜呜——呜呜!”像是在自家袍泽送行,又像是在对守军示威。如果长安被攻破,想必他们也不会对俘虏手软。
‘这正是李靖想达到的效果。’杨宝藏拄着半截横刀站在一堆尸体中间,隐隐觉得心寒。他能接受慈不掌兵的理念,但把仇恨种植在攻守双方的心中,等待着其生根发芽的做法,却令人毛骨悚然。‘好在我没得罪过这个家伙!’想到这,他偷眼又看了看李靖,一时间,居然不知道自己到底该不该执行阴世师将军的命令。
“杨将军有话要跟我说?”李靖的感觉非常敏锐,发现杨宝藏目光总是围着自己打量,心中立刻产生了警惕。
“没,没,阴将军派我来看看。你们这边如果没事了,我就回城西向他覆命!”杨宝藏赶紧避开对方咄咄逼人的目光,再次重复自己的目的。
他没有把握能让李靖相信自己的敷衍之言,但京兆尹骨仪却恰到好处地帮了一个大忙。“你尽管回去跟左翊卫大将军覆命,只要有李靖和我两个人在,叛军不可能从西城攻进来!”一边擦着脸上的汗,他一边强调自己的重要性。那幅得意的模样,简直像已经将叛军逐回了黄河以北。
“的确,末将一定如实向阴大人汇报。有骨大人和李大人坐镇,西城牢不可破!”杨宝藏点点头,陪着笑脸回应。到了这个关头骨仪还能想到为他自己表功,杨宝藏真不知道此人的帽子下的脑袋到底是什么形状的。
“主要是李将军,若不是他射杀了敌军上将,叛匪的攻势没这么快结束!”见对方如此识趣,骨仪也不为己甚,将最大的功劳顺手推给了李靖。
按照大隋军规,阵斩敌方大将可记首功。众人刚才都亲眼看到李靖一箭将某位骑着黑马的敌将射下坐骑,虽然大部分人都不知道那个倒霉鬼的名字,但从其后叛军的混乱表现上来看,落马者的级别肯定不低。
“的确,今日杨某有幸,居然能亲眼目睹李郡丞神射!”杨宝藏停住脚步,对骨仪的说法表示赞同。“只是事发突然,我没能看出此人到底是谁!”
“我也没看清楚!真是有些可惜了!”骨仪故作遗憾地叹了口气,说道。
“应该是巨寇孙华!我本非刻意为之,是他自己撞到了箭尖上!”李靖笑了笑,非常谦虚地给出了答案。
话音落后,周围立刻响起一片赞叹之声。太原叛军能这么快就杀到京师墙根儿底下,大盗孙华在其中的作用不可低估。为了嘉奖其功劳,李渊甚至不顾此人出身寒微,直接推举其为为左光禄大夫、武乡县公,领冯翊太守。单论爵位,在叛军所有将领当中孙华仅次于世袭的国公李渊和郡公柴绍,直接列在了第三。
而就这样一名官职显赫的叛贼,居然被李靖亲手射杀于城下。如果消息准确,待平叛之后论功行赏,恐怕李靖的封爵也不会比县公稍低。
李靖素有正直之名,所以大伙谁也不怀疑他自吹自擂。但在惊叹之余,肚子里却涌起了酸酸的滋味。“姓孙的倒是个重情义的汉子,宁可用身体去替女人挡箭!”有人的目光突然变得敏锐起来,仿佛看清楚了刚才李靖发箭时的每一个细节。
“就是!为了女人,连性命都不肯要了。这样的汉子可真不多见!”骨仪笑着接茬。反正李靖刚才自己也说他不是刻意而为,大伙将他的功劳说低一些算不上得罪。
“无论如何,那都是李将军的功劳。”虽然不愿再将李靖称作‘药师兄’,但杨宝藏依旧看不惯骨仪等人的酸溜溜模样,第二次停住脚步,回过头来说道。仿佛很不经意般,在离开之前,他又追问了一句,“李将军可曾知道那女将军的名字,能让孙华舍身挡箭的,应该也不是个寻常人物!”
他相信如果不是孙华不小心跑上前送死,那个春花一样灿烂的女子必将血溅沙场。但他依旧很好奇到底对方到底是谁,居然能让心肠向来冷硬如钢的李靖在放箭之前犹豫了一瞬。
在走下城头之前,他听到了答案。
“我也不知道她是谁。只是觉得女人的战场不应在两军之间!”李靖咧了咧嘴巴,用玩笑的口吻答道。

   第七卷 逍遥游 第四章 补天(七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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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红拂来说,此刻摆在她面前的那支血迹斑斑的羽箭却一点也不陌生。箭的尾羽偏上的位置,小心翼翼地刻着一个李字。那是她多年前就了熟于心的习惯,她一直崇拜的那个人说过,只有这样,别人才知道命中目标的是自己,而不会刻意将功劳掩饰了去。
李靖的心中把功名看得非常重要。这一点红拂也非常清楚。否则,她也不会在十余年的光阴中每每从对方上任地点附近经过,却不敢走过去,问一问当晚的承诺是否还有效。她始终记得自己是个歌姬,逃奴,一旦过往被揭发出来,不但会危及自身安全,而且会连累得李靖声名受损。所以,她宁愿等,等李靖的能力可以无视流言伤害的那一天,等李靖真的功成名就后,找个机会偷偷娶她进门。做正妻也好,做妾侍也罢,至少,她可以每天看着他意气风发地笑,意气风发地指点江山。
可她等来的却是一支破甲锥。如果不是孙华舍命相救,红拂知道被射穿脖颈的人将会是自己。但她一点儿也不感激死去的孙华。那个莽汉从二人第一次见面后,就如同一只苍蝇般围着她没完没了地转圈,无论她肯不肯接受,都发誓要守护她一辈子。如今,他用生命兑现了承诺,却把她推到了一个无比尴尬又无比痛苦的位置。
几乎所有同僚都把她当作了孙华的未亡人,他们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她,包容着她,一遍一遍许诺待城破之后,定然将放冷箭伤人的那名隋将捉到她面前,由她自己亲手为武乡县公报仇。却根本不在乎她脸上的悲伤究竟是为了谁,也不管她心中到底对放冷箭者有没有恨。
有么?一个人安安静静沉寂在悲伤中的时候,红拂扪心自问。老实说,现在她的心中对李靖一点儿恨意也提不起来。那是两军交手的战场,他们站在不同的旗帜下厮杀。对于一名合格的武将而言,只要能让己方通向获胜的手段都可以尝试,根本无须顾忌良知和道义。况且,李靖为了寻找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已经苦苦等待了近二十年。如果他能帮助守军打败这二十几万汹涌而来的反叛者,很快他就能如愿以偿地步入大隋重臣行列。为了一点点儿女私情而放弃二十多年才能一遇的成名机会,试问天下有几人能够做得到?
尽管能给对方的行为找到无数理由,她的心却变得越来越空。‘也许在内心深处,每个女人都希望自己的郎君是个盖世英雄。同时,她们又奢求自己在郎君心中被看得比对方的一切还重!’这样想着,她不禁对自己的小女儿心思大加鄙夷。都是在江湖上漂流了十年的女人了,居然把世态人心看得还是那么简单。这是人命如草芥的乱世,儿女情长的家伙怎可能在其中生存下来?如果有,那一定还是传说中的存在吧。并且传说不可能持续长久。
“可孙华毕竟为你死了!”另一个声音很快在心中响起来,热辣辣如同再抽人的耳光。左光禄大夫、武乡县公、冯翊太守,这一连串的称号,绝对比某些人还没到手的功名沉重得多,但孙华放下这一切扑到她身前时,几乎毫不犹豫。待看到箭尖从自己脖颈前方透出来,他居然还有心思对她憨憨地笑。仿佛只有这样,才证明往日他当众对她说的那些话,不只是为了占占口头上的便宜。他是认认真真的,认认真真的希望能将她抱回家中,认认真真地希望和她一道分享所有幸福和痛苦。
那令人讨厌又无法忘怀的笑容已经消失五天了。在红拂的回忆中,却清晰得宛如发生在刚过去的某个瞬间。有时候,她真恨不得被射杀的是自己。那样,也许李靖的心里会永远留下她的位置,无论内疚还是惋惜,一辈子都无法忘掉。就像她现在无法摆脱孙华的阴影一般,烦躁而迷茫。
外边的喊杀声很高,一波接着一波宛若惊涛骇浪。攻防战已经到了关键时刻,义军和守军都成了强弩之末。也许下一刻,承载着她很多记忆的长安城就会被攻破。她和李靖就会在当年结伴逃离的楚国公府前再度相逢。也许义军会被耗尽力气,兵败如山倒,然后被正在向长安驰援的曲突通所部和长安城里边杀出来的隋军前后夹击,让所有梦想成为虚幻的碎片。这些,对她都不重要了。她原来跟着李婉儿,是为了求对方帮忙找寻李靖。连带着改变自己的出身,以便出嫁时不至于辱没李靖世家子弟的荣耀。而现在,李靖的下落她已经知道了,那份尚未到手的“嫁妆”也彻底失去意义。
既然一切都失去了原来的意义,红拂也不想继续留恋。她打算待孙华的头七过后,便向婉儿请辞。把娘子军右三领军,从四品宣威将军的印信留给更适合它的人,然后找个安安静静的地方过平凡日子。至于最后的归宿在哪,暂时她还没有找到。但对于曾经在江湖中漂流了十年的她,这不算什么困难。
军帐外又传来一阵欢呼,非常短促,几乎是在刚刚发出便被卡在了喉咙中间。紧跟着,又是一声轻叹,然后是怒骂,呵斥,最终,一阵锣声结束了所有嘈杂。
“他又赢了一局!”红拂的嘴角抽了抽,露出一丝苦笑。对于外边的节奏她已经非常熟悉,同样的遗憾几乎每天都在重复。李靖赢了一局,便等于娘子军输了一局。对双方的将领而言,都是为了功名富贵而已。无所谓谁是谁非。
“那个守将真卑鄙,把很多根本不会打仗的百姓都征调上了城头!”这是王元通的声音,只有他在经过孙华灵前还会继续大声说话,仿佛唯恐躺在棺材里边的人因为过于关心战况而重新坐起来般。
“小点儿声,别吵到出尘!”正在呵斥王元通的是齐破凝。他还保留着在王屋山时的习惯,直接唤红拂的字,而不是像其他人那样带着几分艳慕提她的艺名。
“我不是心里急么,咱们在这多耽误一天,旭子那边就要多捱一天!”王元通很不服气,但还是尽量把嗓音压了下来。“怎么说大伙都是兄弟,天塌下来不能让他一个人去扛!”
“要是李将军在就好了,凭着他的箭法,岂容城楼中那个敌将嚣张!”第三个说话的人声音很低,但带着股非常不甘心的意味。这也是个曾经在李旭麾下待过的故旧,所以本能地将城上的神射手和自己所佩服的人做比较。
“废话,若论勇武,谁能比得上咱们家旭子!”王元通再度骄傲地总结。仿佛李旭就在自己身边。
然后大伙不约而同地闭住了嘴巴,拖着沉重的脚步声远去。然后是李婉儿和她的新兵们的低语,越来越近。最终,帐门被掀开,冬日的阳光和冷风一道扑进来,打碎里边的沉静。
见到红拂依旧保持着自己早晨出门前的姿势,婉儿眼中流露出了明显的怜惜。她也研究过射死孙华的那支“流矢”,凭着女人的直觉,将刻在箭杆上的姓氏和红拂正在寻找的人对应到了一处。尽管没有将这个消息散布,但婉儿对红拂心里的悲伤感同深受。她本以为关键时刻被自己的男人抛弃已经是人世间难以承受的打击,却没想到比起李靖的狠辣果决来,自己的丈夫柴绍简直算得上贪妻恋子“懦夫”了。至少,他在独自跑路之前,还懂得跟自己商量一下。尽管商量的结果早就被他揣在笑容之后。
“战势如何?”红拂不愿意成为被人怜悯的对象,稍稍将身体坐正了些,低声询问。
“妹妹还是多出门走走吧。总是这么闷着,恐怕对身体不大妥帖!”婉儿知道红拂不过是想岔开话题,笑了笑,关切地叮嘱。
“没事儿!谢谢姐姐关心!”红拂轻轻摇头,笑容如经过霜的菊花,“我难得有时间静下来理理自己的思路。这几天坐在帐中,倒明白了很多以前不明白的事情!”
‘看你那幅样子,怎像一个想明白了的人?’婉儿心中暗暗叹气。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轻松,“你自己不闷就好,我可不成,最怕一个人呆在屋子里。所以从小就不像个女孩子,终日喜欢和刀剑打交道!”
说到这,她借着炭盆里的火光看自己的手。拇指,食指的指肚和掌心处都结着厚厚的茧子,一看就能看出来是握马缰和握刀所致。这样的手有失温柔,却能将自己命运牢牢地握在自己的掌心。
“人家都说姐姐是当世妇好呢!”红拂笑着用历史上最早出现的一名女将来比喻婉儿。
“我只是胆大妄为而已,跟古圣先贤怎能相提并论!”婉儿笑着摇头。
“古圣先贤,不过是传说中人物罢了,其实未必是真!可将来的历史上,无论执笔者愿不愿意,都得无法掩盖姐姐的名姓!”红拂看着婉儿的眼睛,由衷地夸赞。
“妹妹如果愿意,也可以一直跟着姐姐身边,咱们一道建功立业。反正咱们这支队伍叫娘子军,有我李二娘的位子,就有你张出尘的位置!”婉儿见红拂眼中的悲伤略淡,赶紧趁热打铁。将红拂留在身边这几个月,她处理起军务、政务来格外轻松。一是因为有个同样大气的女人为伴,寂寞时也可以说些悄悄话。二则军中很多男性都希望在红拂面前有所表现,很多任务不用她这个主帅指派,全都抢着去做了。所以,无论城内的李靖如何十恶不赦,婉儿都希望能将红拂继续留在娘子军中。到了这个位置,她已经不需要依附于男人。同样,红拂将来也不需要成为别人的附庸。
听出婉儿话中的激励之意,红拂非常感激,却不打算接受对方的安排。犹豫了一下,她还是决定提前跟好姐妹打声招呼。“待孙大当家下葬后,我便准备离开!”
婉儿没想到自己一番努力会是如此结果,不觉一楞,“你要去哪?”她脱口追问,“这兵荒马乱的年月,你一个女孩子家…….”话说到一半,她猛然意识到自己对着的不是个寻常柔弱女子,笑了笑,缓下声音,继续道:“你要是走,也别走得太急。至少把落脚点先想好了再说,免得大伙为你担心!”
“我想去塞上看看仲坚兄!”红拂心中本来没有答案,却猛然间了悟般找到了去处。“他那边肯定需要人帮忙,大伙朋友一场,总不能天塌下来让他一个人去顶!”
说话间,她从婉儿的眼中看到了明显的警觉,但很快,这种警觉便被理解与包容所取代。“也好,反正长安破后,李家也要出兵与仲坚携手对抗突厥。到时候咱们都做领兵之将,跟狼骑痛痛快快地打上一场!”
“我想,我想一个人先走!”一再拒绝对方的好意,红拂心里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但她尽力让自己看上去坚强。“姐姐帮我个忙,别惊动太多的人,我想一个人慢慢走。等我到了,姐姐娘子军估计也快到了…….”
看着红拂柔弱中透着决然的眼神,婉儿知道自己无法拒绝。“也好!”她又低低的叹了口气,非常能体谅对方的难处。“姓李坏事做绝,肯定会遭报应。你不见他,也省得到时候心软!”
“不瞒姐姐说,如果李靖见到唐公大军便主动投降,反而不是我认识的李靖了。”红拂轻轻摇头,话语里依旧带着欣赏意味。
婉儿轻轻抚摸朋友的头,眼中再次充满怜惜。“傻妹妹,到了这种时候,你还替他说好话?”如果真的放下了,应该根本不在乎对方生死。而红拂却依旧给对方的行为找理由,哪怕她差点死于对方的箭下。
但李靖必须死。不光是为了孙华复仇。还有几件事情婉儿不想当面告诉红拂,经过她仔细查访,在李家举事之前向朝廷告密者,带人查抄李府,将老弱妇孺斩草除根者,以及出主意挖掘李家祖坟者,都隐隐指向了同一个人。
“有些风言***,这几天我也隐约听闻。至于那所施展的那些手段,作为大隋旧吏,也未必真是什么错!倒是他的才华,姐姐也亲眼看到了。如果用做长史,恐怕可让唐公麾下大军如虎添翼!”知道这样说,婉儿会非常生气,红拂还是决定实话实说。“在姐姐你眼里,唐公是吊民伐罪。在小妹眼里,站在杨家旗下和站在李家旗下都是为了功名富贵。正所谓各为其主罢了,哪有什么高尚与卑劣的分别!”
说罢,她再一次看向摆在身边的雕翎,仿佛霎那间,看懂了天下全部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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