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民二代”的“乡土”深圳zt
2012-08-22 深圳特区报
“深圳作为迅速崛起的移民城市,缺少历史悠久的城市文化记忆,但并不缺少个体多元的文化记忆。”
文化部文化科技司司长于平,在深圳市民文化大讲堂上如是说。
从边陲小镇到南方都会,大量外来移民的不断融入,兼收并蓄,成为这座城市最深刻的文化烙印。
随着深圳“移民二代”的成长并踏入社会,新的深圳气质,在这一代人身上越来越明显,“并蓄”出别样的风情。
这些大多出生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一代人,对这座城市将带来怎样的影响?
几个年轻人,寻找着自己的答案。
不会说老家话
回家打开电视机,他会习惯性地第一时间转到翡翠台,电视机里“鸡同鸭讲”的“白话”,让70多岁的奶奶听得一头雾水。
因为有些发胖,24岁的李伟男外号“肥肥”,这很容易让人想起香港影视明星沈殿霞。
他吃着零食,津津有味地看着电视,偶尔还跟着发出一小阵爆笑,口中夹带着“甘都得”、“麻麻地”这些字眼。
肥肥老家在潮汕,父母上世纪八十年代到深圳打拼,在深圳成长起来的他,成了名副其实的“移民二代”。1988年在深圳出生,在深圳长大,目前刚刚从大学毕业。
4个月前,他成为高中时代的同学黄洁瑜的“研 究对象”之一。带着深圳“80后”身份认同的追问,深圳大学传播学院的黄洁瑜、周鹰廷、杜敬亭、陈雯莉、何艳、黄穗一行6人,用4个月时间做了一项质化研 究——“形成中的群体归属——深圳80后身份认同研究”,试图解答萦绕在他们心中的一个疑问。
他们发现,香港文化的先入为主,让“肥肥”从其他地方得到的文化影响并不多。最有趣的是,他是家里唯一一个不会说老家话的人。
打通他的电话,彩铃里传出撕裂摇滚的歌声,是 香港著名歌星陈奕迅的《淘汰》,这是他最喜欢的明星之一。肥肥说自己是看着香港翡翠台和本港台的节目,听着香港粤语流行曲长大的一代。对于港式粤语、香港 文化,他一点也不陌生,甚至,当别人开玩笑说他不过是个“大陆人”的时候,肥肥会不自觉地想要和对方争辩什么。
地理位置上的亲近,让粤港两地文化如水乳交融。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大量外来移民的涌入,让深圳这座离香港最近的广东城市形成了独特的移民文化,成为广东在地文化包围中的一处“异类”。然而,随着青年一代的成长,在地文化的逐渐“强势”,正在改变这种现象。
“在很多深圳青少年的认知模式里,深圳不是 ‘内地’。在他们眼中,沿海归沿海,内地更像是那些不靠海的省份。”深圳社会科学研究院王为理博士说。一直以来,粤港文化被视作整体,加上境外媒体在珠三 角地区的市场广阔,本港台、翡翠台成为不少深圳“80后”从小看到大的频道。从媒体获得的香港印象,也使得像肥肥这样的深圳“80后”经常主动融入香港社 会,在理解深圳文化时,也习惯和香港做对比。
回不去的乡土
1998年,香港亚洲电视台播出了一部具有香港特色的乡土剧集——《我来自潮州》。片中主人公林伯的发家史曾经深深触动了一代香港移民,亦成为许多深圳人的自我解读。“我来自哪里”,在为奋斗者贴上文化特性标签的同时,也作为乡情的纽带,维系支持着一代人的成长。
黄洁瑜的父亲黄先生,十几岁就离开了老家肇庆 到广州读书,后来到了深圳发展。女儿眼里,父亲完完全全是“深圳做派”,说着一口标准的粤语,完全没有老家的口音。但是,黄先生却始终无法离开没有同乡的 生活,心始终在家乡。肇庆在深同乡会为老家助学筹款的聚会筹备在即,黄太太开始抱怨先生“不着家”了。“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参加同乡会的人都有这样的共 识。”黄先生把老家发展的事情,当成在外乡梓的分内事。
家乡情结,在深圳的移民身上,有不同的表达方式。
另一位研究小组成员黄穗的父亲,现在最上心的 事情,就是深圳同乡朋友的人生大事了。“每一次有老家的朋友家里办婚礼或是升迁的事情,我父亲会当成自家事儿来办,要知道单位同事的应酬聚会,他可是经常 中途离席。”来深圳生活了13年,黄穗家里私人聚会的座上客全都是老家武汉的朋友。
“深圳人的身份认同表现出一定的流动性和混杂性,在深圳生活和工作的人,会有移民文化所带来的那种漂泊感和那种无根的感觉,深圳已经成为国内移民的重要目的地,移民与本地文化和原居地文化表现出应有的断裂与关联。”王为理在自己的研究中得出这样的结论。
老乡、同学之间互相关照,是父母习以为常的事。但家乡,成了“移民二代”回不去的地方。父母的深圳特性都是建立在“业缘”和“乡缘”的基础上,但这些都已经在“移民二代”身上被显著弱化。老家的概念,摆在深圳两代人的面前,有着截然不同的理解。
肥肥几乎很少回老家,“故乡”的概念变得极其遥远,仅在几年一次的宗族聚会中被短暂提及。在研究小组的调查过程中,一些人对家乡仅存的记忆模糊不已:“在我的印象里,老家就是度假的地方,亲戚朋友见面除了日常的寒暄,生活模式已经没有太大的交集,所以没办法聊得很开。”
“深圳才是我们根所在的地方”,这点黄洁瑜非常坚持。
嘴上“深圳味儿”
1989年出生的杜敬亭,在2008年高考时以高分选报了深圳大学。
2008年8月底,来自内蒙古的她拉着大大小小的行李走出罗湖火车站,穿过宽阔的站台广场上熙攘的人群,她清楚地记得,不远处最显眼的建筑,是高耸入云的香格里拉大酒店。夏日傍晚的余辉照出大楼的斜影,向她猛烈地压来。
四人间的宿舍里只有她一个外地学生,其他3位家都在深圳。
当问她们 “你是哪里人”的时候,她得到了以下不同的答案:“我老家是XX的”、“我是深圳人,老家在XX”、“我就是深圳人,我在这里长大”。这让她对深圳“移民 二代”这个群体充满了好奇——“移民二代”天南地北的双城身份,是移民后代的特色,他们的回答方式也透露了他们的地缘关系和归属感。
在深圳生活了4年以后,身边交心的深圳同学越来越多。但有时候,她仍觉得有些圈子还是没办法完全融入,虽然这并不影响她在深圳的生活。
“作为户籍人口数只占总人口数不到三成的移民 城市,深圳并不像上海和北京存在强烈的‘外地’与‘本地’的意识对立。换句话说,‘外地人’或‘本地人’只作为地域信息的阐明,而不具有身份立场阐明的功 能,从文化包容角度理解,深圳 ‘80 后’并未呈现出严重的认同错位现象。”研究小组认为,与以往身份认同研究中关于城市农民工、 白领等群体不同,作为深圳“移民二代”这个整体,并没有在经济地位和社会地位上被赋予过多的标签,无论是标签的赋予还是他们本身的特质,都不会被事先划分 到一个具有明显经济或者社会地位属性的群体。因而我们也很难定义深圳本地人和移民群体以及各个不同的内群,到底哪一方该属于边缘群体。
说什么样的语言,在深圳都没有不可抗的限制,似乎说明了这个问题。
从小学到大学,籍贯河南的陈雯莉发现了一个有趣的语言现象。
小学阶段,班上人数最多的是籍贯广东的小朋友。大家上课坐得笔直认真听讲,下课打闹粤语就从口中冒出来了。“我大部分的粤语都是小学学到的,因为大家都习惯用粤语,但是后来讲粤语的人明显少了。”直到高中入读深圳外国语学校,身边坚持用粤语沟通的同学已经不再是主流了。
深圳在32年间不断地吸引着外来青年。他们中 很多人的子女,以各个年龄段进入深圳的教育系统。天南地北的语言输入稀释了深圳在地的粤语环境,普通话和粤语产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粤语语法的普通话, 成为深圳年轻人的另一种语言。黄穗灵机一动,一连串说出了“你走先啦、这么好的事居然不预埋我、这个你都知……”,黄穗滑稽挑动的眉角、夸张的语调,把在 座的人都逗乐了。
深圳的语言文化虽然受到各种方言的影响,出现多种语言混合的现象,但它始终以普通话作为母体,在此基础上进行发展,正是印证了深圳文化的包容性,也为来深寻找发展机会的人创造了更广阔的领域,更快地融入城市。
年轻一代的成长史,是一座城市的进化史
然而, 比起上一代人,社会里年轻人之间的竞争,已经不在同一条起跑线上。比起拥有在地资源的本地年轻人,新的年轻移民需要把更多的精力,用在生存资源的积累上。
“关内关外”的概念很多深圳本地小孩都记得,黄穗一家人的晚饭后时光,经常会讲起深圳的历史。
“以前东门是一个集市,那里还有两个炮台,现在的繁华地段在过去就是一个山头。罗湖在过去叫‘深镇’,有些宝安的本地人习惯了用这个地名,每回去罗湖时就说是‘落深镇’。”小时候,父母常带黄穗到国贸的旋转餐厅喝早茶,坐在那里可以俯瞰深圳的全景。
黄穗今年拿到了香港城市大学新媒体专业研究生 的录取通知书,这个出生在1989年的年轻人,离自己的梦想又靠近了一步。在他眼里,香港比深圳以及很多国内的大城市拥有更多的发展机会,还没去入学报 到,他已经收到了香港某著名作词人发来的微博推广运营的邀请。黄穗的父母上世纪九十年代后期来到深圳,辛辛苦苦在深圳打拼,却把孩子往外送出去接受教育、 寻找更高起点的谋生机会,这点黄穗也很纳闷。但换个环境,对他来说还是有很大的吸引力。
留在深圳,还是往更大的城市迁徙?发展空间、资源优势这些决定因素,是黄穗与身边的“移民二代”朋友经常讨论的话题。
和黄穗一样,陈雯莉现在努力的方向,就是从浸会大学硕士毕业后,能留在香港工作。房价高企,深圳本地户口和外地户口的市场准入门槛没有明确的划分,在深圳出生长大,陈雯莉依然感受不到拥有深圳本地户口在社会保障和福利方面,她和外地新移民有什么差异。
谈到这一点,同样在深圳出生长大的标准“移民二代”黄洁瑜马上提出自己的反对意见。“就我身边的朋友而言,我觉得他们会把深圳视为稳定的基础后盾,出去打拼也多了底气。大不了回深圳发展,那毕竟还是很多人寻梦的地方。”
父辈在深圳累积的基础资源,随着“移民二代”的成长,发生着潜移默化的传承。深圳,目前依然是大部分年轻的“移民二代”的期望和保守的选择,他们是将深圳视为“乡土”的第一代人,亦承载了这座城市的未来与希望。
身份认同感的建立是一个长远的过程。香港 1840年开埠,至今已100 多年,但实际上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才真正开始形成“香港人”的概念。深圳建市仅仅30多年,深圳人的身份认同明显处于形成阶段。但随着身份认同感的建立, 属于这一代人独特的城市文化与自我认同感正逐渐明晰。“上海、香港历史较久远,因此在地文化中的身份认同很早就建立,并渗透到社会的各个方面,逐渐形成强 势的‘本地文化’,对外来者往往持有不友好的态度。”——论文结尾处,研究小组这样写道。
包容、兼收并蓄是深圳的文化特质,当年轻一代形成自己的文化认同与归属感之后,他们会不会继续保持这座城市的这一特点?
“本地认同感过于强烈,往往会产生排外的情绪。”这亦是王为理所担忧的。
(出于法律原因,文中部分人物为化名)
深圳特区报记者 方磊 实习生 庄子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