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你们这些留学生,当时有没有选择去台湾的?
郑:在我们圈子里面,人们要么回大陆,要么留在西方,没听说谁要去台湾的。因为都怕蒋介石,他在知识分子中名声已经臭了。像我这种并不积极参与学生运动的中间派,后期也认为国民政府贪污得太厉害,腐败已经是体制的一部分,不可能靠蒋介石来清理,原来曾经对他抱有的希望全都放弃。
熊:您刚才说的是美国政府的政策。美国人待你们如何?
郑:我们一般都感觉美国人是很友好的。例如我的奖学金是美国人提供的;学习期间,我曾接受邀请在两个美国家庭居住,他们待我也都很友好。但是也有例外,有的美国人盛气凌人,有居高临下之感,好像中国人不如美国人似的。1950年,我还没毕业;冯元桢已经毕业,在MIT有项目。我对冯元桢说,我还有一年就拿学位了,美国哪也没有去过,想出去转转。他就与他夫人和我共三人开车绕着美国,包括南方所谓的Deep South区转了一圈。在许多城市,包括华盛顿在内,都发现有饭店在门口贴着告示:我们不接待有色人种。首都也如此,南方更不用说了。在南方的以黑人为主的城市中,上公交时黑人直接走到最后面,前面即使空位黑人也不能坐。在电影院里,黑人绝对不能坐中间——那种好位置只留给白人——进门时,黑人只能旁门进出。加州理工所在的帕撒蒂娜虽然小,也有黑人区。钱学森原来住的房子很好,出事[26]以后,房东不愿意再租房给他。他只好另找住处,后来租的房子离黑人区很近——过几条街就是黑人区。这种事情使人不舒服。
除种族歧视氛围外,文化上的差异也让人不自在。毕业之后,长期在外单身旅居的我,常感觉自己像浮萍一样,没有根,很孤独,没人可以交流。总的说来,当时的社会气氛非常压抑,我们在美国过得并不愉快。
朝鲜战争打起来后,我们看到一个照片——杜勒斯到前线去视察,我们就对美国人说:战争是你们先挑起来的,有照片为证。所以,有时候在学校跟同学吃饭时,也会争论起来。虽然同学并不坏,常和我在一块。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很多人都想回大陆。不过后来有些人并没有回来——一旦结了婚、成了家、有了孩子,情况就变化了。所以说,那些没回国的不一定就是反对共产党的。
五 在麦卡锡主义的阴影下
郑:在对中国留学生归国的事宜上,美国的态度是有变化的。1950年罗霈霖回国时,美国是鼓励留学生回中国的。朝鲜战争开始后,就不让回了。1951年缓了一年,1952年他们就找我事了。
熊:他们是怎么找您事的?愿闻其详。
郑:1949年获得硕士学位后,我成了钱学森的博士研究生。1950年下半年,我申请回国,没获批准。1951年,我又一次申请回国,仍没成功,不过也没把我怎么样,只是移民局曾经有人把我领到一个房间,有个穿制服的坐在门后的桌子边,问了我很多赤裸裸的政治问题,譬如中国共产党是不是由苏联所控制的,等等,大约有十个这样的问题。1952年上半年,来了一封信,让我某天去移民局办公室一趟。我一进去,他们就把我给扣了,还给我念东西,说我是非法居留——他们用这个帽子把我给扣了下来。同时被扣的还有两位CIT的同学。一位是冯元桢的夫人喻娴士[27],另一位是机械系一位姓陆的同学。
然后我就打官司。我说,既然你们称我是非法居留,那我就自动离境。1952年7月份,我接到他们的一封信,说同意我自动离境。可是4天后,他们又来了一封信,说:考虑到你回中国不符合美国利益,我们虽然同意了你可以自动离境,但不允许你离境,也不允许你有任何离境企图。我就这样被扣了下来。我于1952年6月博士研究生毕业,之后就成了没有身份的人,护照也被收掉了。CIT对我不错,以助教待遇收容我教了两年书,做了些研究工作。
熊:既不让居留,又不让离开,您的遭遇与两年前钱学森的遭遇类似。
郑:我估计,我的事与钱学森可能有关,1950年罗时钧他们在日本被扣押也可能有他的因素。CIT的留学人员中,最早回来的是肖健。1949年,他学业尚未完成,即找了个停靠天津港的货船回来了。罗沛霖是一年后走的。他很敏感,论文没做完,就买了船票准备回国。后来他没在洛杉矶上船,而是买了飞机票,赶到檀香山后再上船。要不是这样走,他肯定会被扣下来。
熊:您的硕士毕业论文做的是什么题目?导师是谁?
郑:我是在CIT的机械系获得的硕士学位。根本不需要做论文,通过考试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