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日,我被邀请去某市,参加为期两天的两个大项目的设计评标会。为保证评审专家们能“安心工作”,组织方特别安排了评委们的食宿和开会都在郊区的国宾馆内。国宾馆,那可是中央领导人来视察的下榻处啊。我头次享受这待遇,颇为之心动!
评标会前一晚,我赶到国宾馆入住时,已近半夜。黑漆漆的大院中,狂风怒号,摇晃着一棵棵棕榈树——好家伙,简直是一幕中国南方版的哥特小说场景!走进大堂,完全不是想象中的富丽堂皇,而是黑灯瞎火,令人郁闷。大堂沙发上坐着倆白衬衫男子,冲着我神秘地笑,也不过来搭茬。我虽有点纳闷,但没理会,到前台办好手续,穿过迷宫般的廻廊,摸到客房,洗了个澡,穿上睡袍,这时已近凌晨一点。我关灯,正要倒头大睡,门铃响了——
“谁?”我问。“送水果的!”门外传来银铃般脆生生的女子声音。我靠,不愧是国宾馆哎,半夜入住还给送水果!我感激涕零的冲到门口,打开门。
门外站着一妙龄女子,高挑个,圆脸盘,大而亮的眼睛,披肩长发,上身黑色短袖紧身纱衣,下身黑色紧身超短裤,愈发衬得倆胳膊倆腿儿白生生的耀眼。我心里嘀咕,难道这身性感穿着,是国宾馆服务员的制服?
正在我晕乎时,那女子一手拎一塑料袋水果,大大方方,径直走进房间,大踏步迈向窗边茶几处,把一嘟噜葡萄、枣子和荔枝倒入果盘,再端起果盘,回身直奔卫生间里:“我帮你洗洗吧!”
老天,怎么这么热情?!这是宾馆服务员吗???我穿着睡袍,呆立房中,手足无措。过了一会儿,我缓过劲来,赶紧坐到写字台边,把已经关掉的手提电脑打开,佯装上网,以掩饰窘态。
没想到那女子洗完水果,端到我眼前,还一下子凑到我身边,和我一起看电脑,娇滴滴道:“这是最新款的网络本吧?先生您可真是个工作狂啊,这么晚还加班!要不要我帮什么忙?”
尴尬中,我一下警觉起来——就算是伺候国家主席的服务员,也不至于这么腻歪吧!“你到底是哪儿来的?”我身子后仰,得以和她拉开距离,正视她,严肃地问道。她莞尔一笑,发嗲:“我保留这个秘密,还不行吗?”
我晕,今晚可是遇到麻烦了。我极力镇定下来,试图和她讲道理(刚学会一句香港话,叫“讲耶稣”):“小姐,你如果不能告诉我你是哪儿来的,我怎么能接受你的这些水果呢?”
“那你就当我是公关公司的吧。”
什么公关公司?难道如今这城市里的色情工作者都自称来自“公关公司”?我疑惑中继续问:“那为什么来找我?”
“老板叫我来,但我不能告诉你他是谁。”
还是换个角度吧,我想,把理性对话继续下去:“那你老板跟你说,我又是什么人呢?”
“说你是个政府官员!”
嘿嘿,我心里苦笑,瞧瞧,咱们这些伟光正的政府官员们,在“公关小姐”的心目中,整天都干些啥?
我继续追问: “那你老实告诉我,你来找我‘公关’,是不是和明后天的评标有关?”
“我不知道,老板没具体说。”
现在我至少有一点清楚了:来者不善。我对她说,小姐,你的水果我收下,十分感谢,现在请你离开吧。她居然还继续妩媚地叽歪:先生我陪陪你,多聊聊吧。我凛然站起,用一团正气,把她强逼出房间。
关上门,我实在想不通:这到底是宾馆内部或外围的“特种服务员”,还是评标公司或某设计院派来的糖衣炮弹?我忍不住拨电话给市里的朋友,问他们按该市的“行规”,是不是色情工作者都统称 “公关公司”的?第一个朋友被从睡梦中叫醒,迷迷糊糊,不置可否。第二个以专家般的确凿口吻说:绝不可能是普通的鸡!首先,鸡们不会这样称呼自己;其次,鸡会先往你客房打电话试探,而绝不敢贸然敲开门“送水果”。
疲倦的我再无力探讨下去,挂了电话,关上灯,先睡吧,明天再说。我刚进入迷糊状态,门铃又响了——
“谁?!”我连滚带爬到门口,但这次再不敢轻易开门。
“还是我,刚才送水果的。现在太晚了,的士都没有了,我回不了市区了,可怎么办呀?你快放我进去吧!”
我鼻子都气歪了:“你搭不到车,干嘛找我?去找大堂服务员啊!”
“他们不理我,怎么办呀?我都快崩溃了,求求你,快放我进去吧!”
有一刹那,我倒真犹豫她说的是不是真的,要不要帮她。但很快,我掐灭这想法:一定又是个陷阱!我坚定地隔着门对她说,你来路不明,我无论如何不会再给你开门了,你自己想办法吧,对不起。
我再次躺倒在床上,听着她在门外又哼唧了半天,最后总算静了下来。
烦躁了一会儿,我再次进入迷糊状态......突然,听得床边一阵悉悉嗦嗦的声音。我猛抬头一看,我的妈呀,只见黑暗中,一女子身影飘在我床边,低头注视我,似乎还吐着长舌头,直拖到胸前,活脱脱一画皮女鬼!!!
我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腾地跃起,开灯一看——啥也没有。长嘘一口气,我才明白,原来是刚才被骚扰得心烦意乱,发了场噩梦!TMD,这什么国宾馆,简直就是个魍魍魉魉的鬼魅世界!
一夜没睡好,我第二天眼皮红肿,在评标会上连问几个评标组织者,咋会有这等事?每个人都脸上呈惊愕状,是吗?有这回事?我不清楚……
第二天晚上,我们评委们被转到国宾馆大院中一栋别墅中住。据说这是总理住的别墅的旁边的一栋,给他警卫住的。照理说应该保安良好,可居然有陌生人接二连三拨通我房间电话,约我出去喝酒,还承诺如第二天评标时照顾,他日以十五万元重谢……
第二天评标会上,我按平时习惯——一个文明习惯,关掉手机,专心评审。评审中,异象迭起,一个奇烂无比的方案,居然连获高票。一位来自北京的专家大呼怪哉,要是此等方案中标,简直就是我们的耻辱!大多评委沉默不语。我赞同他意见,与他一起慷慨陈词,猛批该方案。评审结束后,我打开手机,居然看到一串短信,是坐在我对面的某评委在开会期间发来的,诸如:朱教授,你的意见非常重要,让我们集中起来投2号方案,3号也行,如其中一个中标,日后定会当面重谢,云云。
我读着这一串短信,像吞下一堆堆苍蝇。这一下解释了为什么前夜宾馆大堂中俩白衣男子对我神秘地笑,为什么画皮女鬼出没我的房间,为什么陌生人来电话许诺以重金。刹那间,我再回想各评标组织者、评委们在评审会期间的举止,大多显得可疑。我也猛然意识到,昨晚宴会上某领导关于建设城区的豪言壮语,某评委对我关于城市发展见解的极力恭维,都不过是一堆虚伪的屁话……
我们为什么要合力制造出这样一个庞大、虚伪、腐败透顶,让无数人都卷入“吃人或被吃”的酱缸?坐在回香港的大巴上,我身心交瘁,胡思乱想。幼稚的我,只不过在这短短两天两夜中,见识到大酱缸中泛起的一点点污秽而已。我本人尚可以抽身而退,缩在香港的学院里保护自己。而如果真要每天在这体制里混,我能保证自己会抵制诱惑、洁身自好吗——常在酱缸游,哪能不失身?梁启超曾在家书中教导子女:“作官实易损人格,易习于懒惰与巧滑,终非安身立命之所。”但偏偏有一代代、一堆堆人把攫取权力,滥用权力发财当作人生捷径。陈独秀在1916年《新青年》中辛辣地写道:“充满吾人之神经,填塞吾人之骨髓,虽尸解魂消,焚其骨,扬其灰,用显微镜点点验之,皆各有‘做官发财’四大字。”在“酱紫”的历史传统和现实环境中,跟一帮“酱紫”的官员、技术专家们打交道,指望能通过他们,借助公开设计竞赛、公正评标来推动建筑文化的“健康发展”,是不是不可避免地罩上一层“酱紫”的荒唐色彩?而在另一方面,那些少数在酱缸中终日滚打,居然能抵制腐蚀,尚保有纯洁理想,甚至还能做些建设性工作的官员和技术专家们——如果还有的话,该是多么令人敬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