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 HBG 在美国的奋斗,爱情生活和随之而来的,柳暗花明又一村的风花雪月

短篇小说《回眸》

野樱(霓芃)

 

周末的午后,我为自己煮了一杯咖啡,打算在新建的阳台上,享受一个宁静

的下午。

躺椅的垫子柔软舒适,阳台新鲜的松木散发着清香,刚刚修剪过的草坪像一

张绿绒绒的地毯,顺着缓坡伸向树林。佐治亚的十月底,是我最爱的季节,

天高云淡,微风爽利,树叶正呈现出深浅不一的色泽,一片两片,随风飘舞。

我将上半身躲在房子的阴影里,双脚沐浴在阳光下。我的脚线条优美,精致

白皙,看到它们,你不会想到这是一双年近半百的女人的脚。有时看着它们

我会想,为什么它们不像脸上那样会长皱纹呢?


没有人能够抵抗岁月的痕迹,我的额头已爬上了细纹,雀斑开始变深,上臂

的肌肉像失去张力的橡皮筋,松松地挂在那里晃荡,胸部没有了挺拔的骄傲,

小腹堆积起了许多的累赘。


其实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我年满五十。没有生日聚会,没有蛋糕礼物,我

甚至怀疑没有人会记得这个日子。最应该记得这个日子母亲早晨打电话来,让

我今天不必去老人院看望她了,因为她要搭老人院的车去超市买东西,她嘟嘟

囔囔地说了一大堆,就是没提我的生日。曾经雄心勃勃,永不满足,推着我向

前的母亲,现在最感兴趣的是报纸杂志上的减价优惠券,她居然老得忘记了独

生女儿的生日。而那个每年都记得这个日子,并给我买礼物的人,已经躺在了

冰冷的泥土里,三年前,我的丈夫在国内因癌症去世,走的时候,我不在他的

身边。


是的,我,李爱琳,Aileen, 是一个寡妇,对于一个远离故土,孤身一人的寡

妇,这样安静地独自渡过五十岁的生日,也许是最好的方式。

我很怕这一天的到来,因为心底里总觉得那是一个坎儿,就像一个历尽辛苦爬

到顶峰的人,面对一个永无回头机会的下坡,所有的风光只有失去,再无新

意。


不久前在国内的那次同学聚会,分别多年同学们羡慕我,说我是成功的,来美

国不过十五年,就从一个身无分文的穷学生,蜕变成了一个大公司的中层,领

着一份比大多数人都丰厚的薪水,开好车,住在郊区高尔夫球场边富裕的社

区。

我心里确实有那么一点自豪,但是没有欣喜,我甚至越来越害怕听到这样的称

赞,没有人能领略这成功背后的割舍,无奈,选择,牺牲和残忍。


手里的咖啡凉了,我起身又续了一杯,同样的咖啡,可我就是煮不出他的味

道。以前每次回国探亲,他总是每天早上早早起身,为我煮好咖啡,洗好水

果,烤上一片蒜茸面包和几片熏肠,我也总是理所当然地享受他的无微不至。


这十多年,我和丈夫一直中美两地分居,他在国内带着我们的儿子,做他的教

授,我呢,先是在美国读书拿学位,再进职场打拚。我一直被一种向前的推力

鼓动着,向着母亲从小就为我设定的目标攀登,人们管它叫事业心,直到那

天,我接到了他离去的消息。

我本该回国陪在他的身边,可是一个刚接手的重要项目正进行到关键阶段,作

为项目经理,我很难甩手走人,况且,我当时心存侥幸,他的病好好坏坏,起

伏无常,我以为会和前几次一样,紧张一阵,又平安渡过。可是,他没有躲过

死神。

听到噩耗,我把自己关在家里两天,第一次对自己的成功产生了质疑。


母亲没有劝我,她只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终于结束了!”

我当然明白她的意思,那一刻,我恨她!噢,老天,原谅我,那一刻,我真的

恨她!


我的婚姻,是没有家人祝福的婚姻,准确地说,是遭到所有亲人反对的婚姻。

第一次见到他,是在我十八岁那年,他是我的俄罗斯文学泛读课老师。

十八岁的我有着出众的美丽,一米七二的个头,在江南女孩中如鹤立鸡群,我

的脸型和头发有着欧罗巴人种特点,这源于我四分之一的俄罗斯血统,母亲是

中俄混血,祖父是早年在上海躲避战乱的白俄。

当他走进教室的时候,我敢打赌,所有的女生都被他吸引了,我也相信,他的

目光被我吸引了。第一课,他教我们念普希金的诗,我觉得他的朗诵像音乐般

的优美,抒情的时候似阳台下小提琴的倾诉,激情的的时候像小号的昂扬,他

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诗人。

对俄罗斯文学的爱好和我身上的俄罗斯血统,使我们有一种无法名状的亲密

感,渐渐的,这样的亲密感就朝着危险的方向迈进,到我四年级的时候,我们

已经成为了一对如痴如醉的恋人。

但是这种恋爱却存在着巨大的障碍,他是一个有妇之夫,并且,和我相差二十

岁。这样的不伦之恋在八十年代初的中国,无疑是自寻死路的事情,我们遭到

了排山倒海般的谴责。其中最大的压力来自于我的母亲。

母亲是一位妇产科医生,早年是中国著名妇产科奠基者林巧稚的学生,顶着老

师的光环和自己的努力,她成了远近闻名的出色的妇产科大夫。母亲有着医生

的那种冷冰冰的镇定,精准的判断和果断的手段,为了把女儿从这个“老流

氓”手里解救出来,她走访了他和我相关的所有部门单位,结果是,他被处

分,并调到了另一个城市的大学任教,而我则回到母亲身边,在一所大专院校

任职。

母亲对这个结果非常满意,她觉得距离会让昏了头的我渐渐淡忘过去,她乐此

不疲地给我介绍男朋友,年轻的前途无量的医生,名牌大学的研究生,博

士......说实话,其中有个把的确非常优秀,有一个正准备出国读博士的帅小伙

对我一见倾心,展开了热烈的追求,无奈那时我已心有所属,坚定不移。

爱情的火一旦燃烧起来是很难扑灭的,两年后,我背着母亲考上了他那个城市

的研究生,名正言顺地又回到了他的身边。此时,他也经过千辛万苦离了婚,

我们义无反顾地走到了一起。母亲有一段时间气得和我断绝了来往,当我的儿

子降生的时候,她竟然硬着心肠没来看我一眼。


别以为事情到此为止应该是一个美好的结局,王子和公主终于在一起过上了幸

福的生活,Happily ever after.....。相信我,爱情,是最吊诡的东西,美丽诱人而

又狡猾多变,当你试图扑灭它的时候,它燃得炙烈无比,当你放手让它绚烂的

时候,它却开始暗淡。我们的爱情也未逃脱这样的宿命,我们开始了柴米油盐

平凡日子。

儿子慢慢长大,三十岁的我开始对一成不变的平淡生活感到厌倦,同学们都开

始在各自的岗位上出成绩了,有出国留学的,有出学术成果的,有升官发财

的,而曾经出色的我,却在感情婚姻的漩涡里耗费了太多的精力,远远地落在

了后面。我天生的,或是母亲种植在我心中的不服输的欲望开始燃烧起来,我

雄心勃勃地规划自己未来的事业,而此时的他年过半百,开始看淡一切雄心,

就像一架终于爬上山坡的马车,徘徊片刻,开始低头一路向下。此前,我从未

感觉到我们之间二十岁的年龄差距有什么不妥,但此时,却常常感到它的存在

和距离,尽管我是多么不愿意承认。母亲先前的话有时会突然跳进我的脑子,

令我难堪。


三十五岁那年,我得到了出国学习的机会,他没有阻拦。临走的那天,他帮我

整理好行装说:

“照顾好自己,家里有我呢。”

多年来,我的耳边时常会回响起他的这句话,它就像一块压舱的石头,让我避

免被风浪倾覆。我在外面追求理想,很少有后顾之忧,我自私地以为理所当

然,很少意识到这句话的重要,直到他离去时,我才觉得自己的船轻得像一片

树叶,不知会飘向何方。

我用了五年的时间读书,十年的时间爬到了现在的位置,母亲也随我移民美

国,我是她唯一的亲人,她自然应该和我住在一起。而他却拒绝移民,他说,

他的大半辈子都在中国渡过,不知道去美国可以干什么,我尊重了他的选择。

母亲有着常人不具备的毅力和执着,在我独自一人在美国奋斗的时候,她依然

不断地劝诫我离开那个“老流氓”,尽管他现在已经是我的丈夫,我儿子的父

亲,但在母亲眼里,他永远是一个毁了我远大前程的罪魁,是一个自私好色的

家伙。可是,她如今的影响力已远远不如十多年前了,我依然无法割舍。

说实话,我也有动摇的时候,长年的分居生活让我的思念异常疲倦,渐渐的越

来越淡,有时我甚至以为自己仍然坚持的理由,不过是一种责任义务,或者是

怜悯。我终于明白了,爱情最大的敌人不是情敌,不是拆散,而是时间。

生命的车轮很无情,它不加选择地辗碎一切,任你曾经山盟海誓海枯石烂,任

你曾经恩恩怨怨爱恨情仇。我的生命辗过了五十年,它还将一如既往地辗碎一

切,爱情和成功都是征途边荆棘丛中的花,摘下来插在鬓边,一时的娇艳欲

滴,但不会永远灿烂,这是天命!接下来的旅程,什么对我最重要,什么才是

生命的最重要?一个老得掉牙的命题,一个五十岁回眸,不得不面对的拷问。



电话铃响了,我冷不防一震,咖啡洒在睡衣上,我急忙起身去接电话。

“生日快乐!”话筒里一个沙沙的男中音。

好美妙的声音,我惊喜居然还有人记得这个日子。

“叮咚!”门铃也响了。

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一双温柔有热情的眼睛。我简直不敢相信,这个当年

曾经追求过我的帅哥博士生,不久前又在同学聚会上相遇的凯文,竟然捧着一

盒蛋糕出现在我的门口。

“今天是重要的日子,应该庆贺一下。”他说,一边放下正和我通话的手机。

“你怎么会在这里,你家不是在波士顿吗?”我有点手足无措。

“一个星期前,我和太太正式分居,我只身搬到这里来了。”

我开始脑袋缺氧,思维混乱。

“那次在聚会上见到你之后,我做出了一个重要选择。”他的眼睛闪着火苗。

“请不要再说下去了。”

我打断了他,回身走到阳台上,对着山坡树林,做了一个深呼吸。

“看到那个山坡了吗?”我伸手指了指远处:

“我们的人生将会从那里一路往下,好景不再,不能回头了。”

“不往下走,你怎么知道那儿没有风景呢,山坡下是一条小溪,穿过小溪是一

片生机勃勃的树林,穿过树林是原野,每一处都是好风景。”

他从背后环抱住我,温热的气息吹起了我耳边的发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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