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从伯克利回来过节，第一次独自远行，差点没赶上飞机。从机场接了他，已经是晚饭时间，于是直接去了餐馆。这一别四个月，饭桌上听着他分享种种经历，依然少年音容，却实实在在开始了人生长路的独行。说起有人在某一层学生宿舍的每个淋浴间拉下一泡秽物，说起遇见的出类拔萃的学生，激发了他求上进的决心，然后说起最近这几天伯克利失去的一个年轻的生命。
他用手机向我展示发布在Reddit上的一封短信，看完第一句，一种难言的悲伤，从我头皮毛发孔中渗出来，一时使我无法再往下阅读。
“亲爱的，感谢你。如果你收到此信，那表示我已经不在人间了。。。”
信件没有寄件人和收件人的名字。我停了一会儿，默默地继续看信。
“亲爱的，
感谢你。如果你收到此信，那表示我已经不在人间了。我事先写好这封信，把发信的时间设置在我死后的一个星期。罢工（注：加州大学系统教学助理要求加薪的罢工行动）还在继续，我如果在校园自杀，会对每个人造成更多压力。我现在计划去一个自幼想去的地方，在那儿度过生命的最后几天。请不要悲伤。我珍惜这个秋天你给予我的时间。如果不是太麻烦，可否拜托你在课程结束的时候，公布我这封信件。你说有话就应该讲出来，我考虑过的，（只是）我从来没有找人倾诉的意愿，因为我觉得没有人在意聆听我对生活的诉求。我花了几天时间，很认真的考虑（这件事情）是应该继续托付于你，还是也托付给网上某一个愿意聆听的人。但当时（网上）很多人在留言中劝你去反映（关于我自杀）这件事情，即便这意味着辜负我的信任。这么多年来，我已经无法区分哪些人是心口如一，哪些人会利用我（这件事情）去采取某种自以为义的举动，然后消失无踪。或许我不善于看人，我想过你最终可能会是后面那类人，抱歉我这么看你。作为一个需要别人怜悯的人，我最终感到获得了尊重。愿你生活幸福。“
原文如下：
Dear
Thank you. If you are receiving this message, I am no longer alive. I’ve written this message in advance and have it timed to send a week after my death. With the ongoing strike, I felt it would create more stress for everyone if I had killed myself on campus. I’m planning to spend my last days somewhere I always wanted to go to as a kid. Please don’t be sad. I’ve cherished the time you spent with me in this fall. If it isn’t too much trouble, I would like for you to leave this message somewhere on my behalf after classes are over. I thought about what you said about having a voice. I never wanted to talk to anyone because I feel what I want out of life is never heard or listened. I spent days deliberating over whether to keep trusting you or to also talk to one of those people online willing to lend an ear. But there were many others leaving comments encouraging you to report even if it meant breaking my trust. After so many years it has become indistinguishable to me which people mean what they say and which will take self righteous actions at my expense then disappear. Perhaps I’m not a very good judge of people. I thought you would be like the latter eventually. I’m sorry I thought of you in that way. I finally feel respected as a human being with a need for compassion from another person. I wish for you to live a happy life. ）
儿子说，公布这封信的人之前就在Reddit 上发过信息，称自己认识的一个人正在计划自杀，但不肯透露姓名，因此让人无从相救，这从信中提到网上很多人要求收信人去反映此事的句子中可以得知。
我问儿子的感受，他说不知道具体情况，但写信人似乎生活在孤独之中，他表示很Sad。以他的年纪、阅历、单纯心性，除了sad之外，大概没有太多其他的情感和思考。结束自己生命的决定，岂是轻易能够做出？那种去意已定的坚决，在文字中表现得如此平静，格外让人揪心。
对我这个做母亲的来说，与儿子同校的学生，即便素不相识，但短短的一封绝笔信，足以看到一位正青春却直奔悬崖的踽踽身影。我在悲感之外，更有一种难以排遣的无助感。
我对儿子说，人生的艰辛，比如孤独，比如苦难，何处不在？何人没有？我自己在生命开始的二十几年间，生养于阴暗苦毒的原生家庭中，遭受来自至亲的精神伤害，迫使我多年来筑起一圈刀枪不入的铁桶，在缄默中独自承受一切。步入中年、经过几许柳暗花明的转折，具备了足够的勇气，终于敢回望思考时，有时居然觉得当年的经历，在一定程度上，让生命得以丰满并有厚度。但当时在不见阳光的漫天灰色中，未尝没有过一了百了的冲动。
儿子听到这里看了我一眼，略带惊讶，他对我的原生家庭所知很少。我点头说，那时固然没有觉悟去思想我是否有权力结束自己的生命，但因着上帝的怜悯，存留生命至今天，就明白生命到底是上帝创造的杰作，我被祂所造，孕育于母腹，立身于祂所造的世界，原是为了见证创造者的全能、慈悲和美好，并修复和祂起初有但后来断绝了的关系。我的出现既有源头，生命旅途中经历的孤独和苦难，也必然有来自源头的能力伴我行进，直至将来回归本源。而生命的予和取，主权不在被造的我手里。
我对他说，你知道三文鱼，上帝对三文鱼生命的设计，是让它们必须经过九死一生的艰难险阻，逆流而上回到出生地，在生命开始的地方完成延续生命的使命，这非同一般的坚韧让人肃然。在逆境中，想想三文鱼，岂不让人思考人的生命本质和存在？我们岂不比三文鱼更厚重更珍贵？
儿子没有答话。我说这几天收到的学校通讯邮件，并不见提及相关信息。儿子说，就是这两天发生的，信息在Reddit上发送传播，还没有确定的消息。
我长吸一口气，说，但愿这事不曾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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