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回 劲松院
劲松院，坐落在朱雀大街南端的戴府中的一个僻静的角落。院子里有几棵参天的古松，郁郁葱葱。早已是春暖花开的季节，长安城内熙熙攘攘花花绿绿，而这个院子却是格外的幽静。这里是戴至德的书院。
从昨天晚上收到南宫冲的信函，他就一直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谁也不见。今天一大早去上完朝回来，他又回到了这里。戴霓裳和她的琴棋书画四位伴读，如同往常一样每日上午去老夫子那里读书，下午和晚上呢，有时各忙各的事，有时一起出去逛街。他们都知道戴至德非常忙，但再忙，除非在外有应酬，晚膳的时候，总是能见到戴至德。
戴至德虽然贵为当朝宰相，在家中和天下所有的父亲一样，对晚辈们关怀备至。晚膳的时候常常边吃边聊，问他们的学业，听他们说出门逛街的见闻。
昨天晚上戴至德没有出来和他们一起用晚膳，下人来说，老爷很忙让大家自己吃不用等他。以前也有过这样的情况，所以大家也没太在意。但是今晚下人又来说老爷很忙让大家先吃，琴棋书画依旧嘻嘻哈哈，但戴霓裳心中开始觉得一丝不安，她隐隐觉得发生了什么事。
吃过晚饭，她借口头有点晕，推掉了四位表兄一起出去逛的提议，独自一人来到的劲松院。院子外的护卫见是小姐来了，忙抱拳行礼。
“老爷这两日还好吗？” 戴霓裳轻声问道。
“回小姐的话，老爷这两日眉头紧锁，只是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书院里，不与人说话。”
“开门”
“喏！”
戴霓裳一个人走进院子，顺着石径来到一栋小房子前，房前开着各种五颜六色的花，房前的小水池中游着红鲤，这是一座典型的江南园林设计。透过窗子，她看到了父亲的背影，头发已经花白，但腰身依旧笔直。戴霓裳有时会恨自己不是男儿身，可以替父亲排忧解难。
她上前，敲门。虽然门只是轻掩着，但她知道父亲一个人沉思的时候极不喜欢被人打扰，他总是把所有的心事藏在心中，不愿让家人担忧。母亲从来不过问朝中之事，母亲年轻时曾闯荡江湖，南宫飞雁的妹妹，无人敢惹。但嫁给父亲之后，便开始一心向佛。后来戴霓裳长大后，才知道是因为母亲一直不孕，所有每天吃斋念佛，求观音菩萨，好不容易才有了自己。但没有替戴家生一个儿子，一直是心中的痛。但父亲从来不说什么，也没有纳妾。
“不是说过不要让人来打扰吗？” 里面传来父亲揾怒的声音。
“爹，是我。”
“哦，是霓裳啊，快进来。” 声音顷刻间变得无比的温柔。
戴霓裳推门入内，父亲显得有些憔悴，显然是没有睡好。从懂事起，记忆中父亲如此寝食难安只有一次，七年前的那次。当时自己才不过十岁，只知道父亲很不开心，但不敢多嘴。那时好几个晚上父亲也是待在书院里，于是自己每晚和母亲睡。听母亲说，父亲的不开心是因为一个叫陈无际的人。来往府中的人很多，多是爹的同僚。戴霓裳很少记得住谁是谁，但自从那次以后，她记住了陈无际。
“爹，您还好吗？”
“霓裳啊，爹很好，是不是两天没配你和母亲吃饭，你母亲担心了让你来看看？”
“是霓裳自己要来的。”
戴至德的眼中浮现出慈祥欣慰的笑容，“我的霓裳长大了，会关心爹了。”
“爹，上次您把自己关在着不理人是七年前，为了一个叫陈无际的人。去年我下江南时还遇见过他。这次是为了啥？霓裳已经长大了，爹有心事可否跟霓裳说说？”
戴至德没有说话，他一直看着戴霓裳，眼中的笑意消失了，随之而来的似乎是一丝愧疚一丝不舍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过了半天，他把书桌上的一个信封往前一推，“这次还是为了一个人，他不叫陈无际，他叫南宫冲。”
戴霓裳心头咯噔一下，心跳开始加速，她揉了揉手中的手绢，轻轻地走到书桌前，拿起信封，把信慢慢抽了出来。信很长，足足写了十几页纸，但是戴霓裳只看完了第一页眼泪就下来了。她知道，南宫冲完了。
她的手在颤抖，肩在颤抖，甚至腿都在颤抖，乃至不得不用一支手扶着书桌。她坚持着把信看完，眼泪不停地流过脸颊，滴在信纸上。她的眼泪，一半是替南宫冲流，一半是替自己流。十一二岁的时候，她的心里喜欢过一个人，那个让父亲寝食难安的男人。因为记住了陈无际这个名字，她便常常问母亲谁是陈无际和他的故事。和天下所有情窦初开的少女一样，她爱上了这个与众不同反叛的男人。谁不爱英雄呢？何况是个英俊帅气的英雄。
在白鹿镇的平安客栈巧遇他时，她的心差点又跟他走了。但是，在洪州府衙再次见到表哥南宫冲时，她终于确定南宫冲才是她的归宿，因为她不要像母亲年轻的时候那样做一个江湖女侠，母亲离开了江湖入了长安，京师长安，才是更适合自己的地方。陈无际已经是一介布衣，而且走上了反抗朝廷的路。前程无量的表哥，才是自己的夫婿。
可如今，可如今。。。
为什么自己喜欢过了两个男人，那么优秀的两个男人，都没有好下场呢？
“爹，上次霓裳去洪州的时候，没有见到星河哥，表哥说星河哥正在鄱阳湖上操练水师，无法赶回来陪我们，来年给他找个差事让他来长安公干，来看望爹和给我赔罪。想不到，再也见不到星河哥了。” 戴霓裳语带哽咽，几乎不能自已。
她停了一会，稳定了一下情绪，轻声道：“爹，天子拓疆土，壮士几人还。还好表哥没事。不然，不然。。。” 戴霓裳的眼泪又像珍珠一般落了下来。
戴至德没有说话，他的心中一阵绞痛。如果说这两天他把自己关在书院里是因为出离的愤怒，那么现在是钻心的绞痛。自己的女儿，他会不明白她的意思吗？她是在求自己放过南宫冲。他一直看着戴霓裳，忽然，他觉得似乎不认识自己的女儿了。她可以求我，可以放声大哭地求我，而她竟然用这种方式。
于无声中，眼中的慈爱消失了，他从父亲回到了当朝宰相。他不能容忍背叛，何况是如此丧心病狂的背叛。如果说在戴霓裳没来之前他还在犹豫，此时他决心以下。南宫冲，你算准了霓裳会来求我，每一个人都成了你算计的棋子。但你忘了，在老夫眼里，你也是棋子。
“霓裳，明日早朝，皇上会廷议如何处置扶余丰等。爹知道该怎么做了。你先下去吧，多陪陪你娘。”
“好的爹，霓裳先退下了，您也早点休息。”
天亮了，又是一个阳光明媚，戴霓裳来到后院。
“娘！”
“霓裳，你怎么这时候到这来了，你不要和琴棋书画他们去老夫子那里上学吗？” 南宫婉月满脸惊讶。
“娘，您初一十五都会去庙里上香，我今天想陪你去。”
“你不去上学，待会儿老夫子告诉你爹，你爹会骂人的。”
“不会啦，爹昨晚说让我多陪你。”
“哦，既然你爹说的，那咱娘俩就一起去香积寺吧。”
一顶轿子和一行府里的侍卫随从出了门。从朱雀大街到香积寺大概要走半个时辰，平常有时南宫婉月会停下来自己逛逛，这样时间就更久。毕竟早年行走过江湖，家学渊源武功高强，她不像长安城里的其他贵夫人，喜欢自己逛而不是总坐在轿子里。不过今天难得和女儿同行，她想和戴霓裳多说会儿话。
“平常叫你都不愿意去庙里，今天为何想起要陪娘一起去啦？”
“今年朝廷又动刀兵了，爹常常愁眉苦脸的，我想去许个愿抽支签啊。”
南宫婉月一笑，“霓裳，你瞒得过别人瞒不过娘，你不是去为你爹许愿抽签吧。”
戴霓裳脸色羞红，岔开话题，“娘，你为什么总是去这么远的香积寺，府邸周围有不少近的寺庙啊？”
“哦，跟你说你也不懂，娘很早就是净土宗的居士。”
“什么叫净土宗？难道寺院和寺院还有不同的吗？莫非和江湖上的武林一样还有各种门派？” 戴霓裳心中暗喜，总算把话题岔开了。
“这说来话就长了，你要是想听，娘就和你慢慢说。”
“好啊，好啊。反正坐在轿子里也不啥事，霓裳从小就喜欢听娘讲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呢，在一个叫天竺的地方，有一位王子叫悉达多，他从小在王宫长大，锦衣玉食快乐无比。二十九岁那年，他的儿子出生，在一次出巡时，他遇到了病人，老者，和葬礼。他意识到，一起的荣华富贵都无法持久，因为人的一生逃不过生老病死，特别是生死。他于是决定，去寻找生死解脱之道。”
“娘，以前听老夫子讲课的时候，说前秦的始皇帝曾派人出海去寻找仙人和长生不老之药。不过始皇帝也没有长生不老，想必是没找到，那这个悉达多王子找到了吗？”
“他访遍了天下的名师和道人，也没有找到，于是他自己走进了一片森林，希望通过苦行能悟出一套修行之法。经书上记载，他渴了喝雨水。 饿了吃野果或者飞鸟之屎。然而六年过去了， 除了把自己弄得形同枯槁，一事无成。直到有一日，林外的河中有一艘船经过。 他听到船上的老乐师在教导学生‘绷紧的弦易断， 太松又弹不出调’， 他闻言， 如醍醐灌顶， 终于明白苦行不是解脱之法，不苦不乐不松不紧， 离开两边才是解脱之法。”
戴霓裳想了想，摇了摇头，“不明白，什么是不苦不乐不松不紧离开两边。吃野果还行，鸟屎，哎呀，太恶心了吧。”
“娘其实也不明白，不过总的来说就是他吃过很多苦。后来他在菩提树下开悟成佛，很多弟子皈依，就有了佛门。”
“开悟成佛是不是和白日飞仙一样？”
南宫婉月笑了，“飞仙是道家的修行，成佛是佛家。不过具体有什么不同其实娘也不是很清楚，你一会到了庙里可以问问方丈大师。”
“娘，你还没说这净土宗是咋回事呢？”
“佛祖圆寂以后，就是飞仙以后，后世的佛弟子就慢慢形成了不同的门派，然后传到了中土。如今在长安城里，观音禅寺是禅宗的道场，据说是一百多年前的南梁北魏时期由天竺僧人菩提达摩传来的。草堂寺是三论宗的道场，据说是三百年前东晋时期天竺僧人鸠摩罗什传入。华严寺顾名思义，是华严宗的道场，是前朝炀帝时期的禅师杜顺所创，他本为禅师，后来自成一派，我朝太宗皇帝也对其极其敬仰。 宝庆寺是天台宗的道场，之所有叫天台宗是因为其开山祖师智蟻在前朝开皇十八年于天台山创建天台寺。大慈恩寺是法相宗的道场，这是我朝高僧玄奘去往天竺修行十八年后回到长安创立的。城北凤凰山上的净业寺是律宗的道场，也是前朝高僧道宣所创。”
“娘，禅宗，三论宗，华严宗，天台宗，法相宗，律宗，已经有六大门派了。”
南宫婉月拍了一下戴霓裳的手，“别打岔，还要不要听，”
戴霓裳一吐舌头，“要，要。”
“我们要去的香积寺呢，就是净土宗的道场，是我朝高僧善道所创，香积寺就建于当今皇上登基的第二年。规模宏大，非常之新。听善道大师说，此宗最早始于东晋时期的慧远大师。”
戴霓裳等了一会，见母亲没有往下说了，忙问道：“完啦？“
“完了。“
“哇，没想到长安城里竟然有七大门派。想必他们的武功各有不同。“
南宫婉月噗呲一声笑了，“不是武功，是修行的方法。不过佛门中有些门派的武功倒确实非常惊人，比如禅宗。和你舅舅齐名的蕲州黄梅寺住持弘忍大师名列天下四大高手之一。据说他们的菩提达摩祖师就是一位绝世的高手。“
“那娘为何会独钟香积寺呢？“
“这就是缘分吧，就好比长安城里有那么多一表人才的贵公子想做我们戴家的女婿，但我们戴家的小姐谁也没看上。“
戴霓裳暗叫一声不好，转了半天又转回老话题了，娇嗔道：“娘，又来了。不是在说香积寺的吗。“
“好好，说香积寺。娘命好，出身在南宫世家，后来又嫁给了当朝的宰相，这辈子荣华富贵，希望下一辈子能往生净土，不要遭罪。这净土宗吧，修行起来比较容易，就是每日念佛拜佛吃斋，其他的比较辛苦，比方说律宗，过午不食睡不倒席。“
“哇，过了中午就不准吃东西，睡觉还不让躺着？太难了”
“是啊，出家的修行人不易。”
“娘知道得真多。“ 戴霓裳由衷地赞道。
“娘虽然去香积寺去得最多，但城里的各大寺庙都去过的。娘去了，自然谁也不敢怠慢，住持大师们都会陪着聊，有问必答，听得多自然就知道得多了。一会到了香积寺，你啊要是有什么想问善道大师的，只管问。“
“好嘞！“
傍晚时分，南宫婉月和戴霓裳回到了宰相府。
戴霓裳送母亲到了后院，然后便急忙往劲松院赶去。白天在香积寺她问了善道大师自己的姻缘，大师只写了一个字“等“。她追问是何含义，善道笑而不语。于是她把在大殿抽到的签给大师看，善道微微一笑，说了句”好签“。
戴霓裳本来一晚都没有睡好，从寺里出来后心情好了许多。可是当她一踏进父亲的书房时，她的心跳又开始加速。父亲正在书桌上批阅着公文。
她掩饰着心中的忐忑不安，“爹，我回来了。“
“哦，听说你今天何你母亲去了香积寺。“
“是啊，好久没有和娘这样聊天了。真好！以后我会多陪娘一些。“
“嗯，那就好。我把这些忙完之后今晚我们一家人好好吃顿饭，你去让他们多准备几个菜，咱们爷三喝几盅。“
戴霓裳心中暗暗有些欣喜，爹今天看起里脸色的愁云一扫而空，“好啊好啊，难得爹今天心情好，我陪爹喝。今天上朝还好吧？“
“挺好，陛下接获战报和奏折龙颜大悦。说要赏冲儿来着。“
戴霓裳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了，雀跃道，“太好了，皇上准备赏他啥？“
“还未定。皇上问爹来着。不过爹得避嫌。冲儿首战告捷，抢了大将军府的风头，所有爹说，军中之论功行赏，还是请薛总管和郑大将军定夺。“
“嗯，如此甚好。谢谢爹。“
戴至德脸上泛起笑容，“霓裳，行军打仗，生死一线间。多陪你娘，多去寺庙烧香拜佛，所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多磕头多祈福多求佛菩萨多超度亡者。如此便是行善积德。“
“好的爹，那霓裳先下去了。“
“去吧。“
戴霓裳走了。天渐渐暗了下来。戴至德没有再拿起笔，他静静地看着院子里的那几颗劲松和蜿蜒的石径。突然间，一个以前从未想到过的问题出现在脑海中。人们一眼望出去，看到的总是山，是水，是云，是雾，是雨，是雪，是天地日月，是春夏秋冬，是花草树木，是楼台亭榭，还有其他的人和动物。
可是，人们往往忽略掉的，是这些之间的空。楼与楼之间的空，天与地之间的空，人与人之间的空，心与心之间的空。人们看到的都是物，物总是会有生和灭。不灭不朽的却是空。古往今来，曾有多少盖世英雄，拥有山川大地，主宰着一切，可是最终，都归于空，什么也带不走。难道，一切的究竟原来是空？
可是，如果一切都是空，那人生的意义又是什么？还有意义吗？
戴至德漫不经心地任着思绪飞扬。忽然，一条黑影闪入院内，几个纵跳来到书房，“大人，三骑出了大将军府，然后出了东门，绝尘而去。“
“知道了。“ 戴至德淡淡道，他指了指桌上的两个信封，”我也有两封书信，六百里加急，一封往东去登州交给南宫副总管，一封往南去洪州交给曲帮主。“
“喏！“
在朱雀大街的最北端，也有一个院子，里面也有几颗劲松，这里也是一个书院。这里是李治还是东宫太子时的书院。如今皇子们还小，李治并没有立太子。有时，他会回到这里来重温过去的时光。今晚，这里就坐着两个人。
“陛下，臣妾听闻，今日廷议，陛下问戴至德该给南宫冲什么赏赐时，他没有替他要什么，反而推给了郑仁泰。“
李治笑了笑，“哦，媚娘也听说了。“
“戴至德这么聪明的人，应当知道陛下的心思。他为什么不趁着这么好的机会要呢？“
“武三思的密奏想必媚娘也看过了，洪州水师统领戴星河战死了。“
武媚娘娇笑一声，“陛下觉得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李治不知可否，反问道：“媚娘觉得呢？“
“郑仁泰和戴至德都是三朝老臣，盘根错杂。前些年陇西独大，陛下开始提携一些戴府的门生。这当然好，不过最好的是重新提携一些皇上自己的人。这些前朝老臣，可以退了。“
“媚娘觉得这个南宫冲可以算一个吗？“
“他以前是戴府的人，如今不是了。戴星河之死，便是他向陛下表达的忠心。不过此人也必须防着，他能如此对戴至德，也不是什么好人。“
李治嘴角微微上扬，“先皇曾告诉朕，统御群臣，不需要他们是好人，需要他们能干，听话，又相互制衡。媚娘，你派人给武三思送封书信去。“
“遵旨，陛下，信上写啥？“
“信已经写好了。“ 李治回头一指书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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