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学校庆隔天是周日，我照例和父母通电话。自然聊起刚刚我们这届高中毕业30年的校庆 ----- 难得同学群的照片里又见到了以前的老师们，里面还有老何。父亲听了，很兴奋。“你们的何老师也来啦？呵呵，何老师，何尚杰，你看我记性不错吧？还记得他。” 83岁的父亲，对老何印象莫名其妙地深刻。“他好像比我小几岁！嗯，年纪可不小了。没记错的话，他应该是老北大的。” 电话里，父亲一连串地把自己知道的抖落出来，就像个知道了正确答案的小学生，自信地在老师面前抢着举手答题，满是骄傲。
我知道，高中老师里，父母能叫出姓名的，除了数次来家访的班主任张晓兰老师，就只有老何了。不过，细说起来，父母和老何，其实只有一面之缘。而那一面的起因，却是每个高中生最大的噩梦与尴尬。
那是高三下学期，离高考还有两个月。第一次高考模拟成绩揭晓。全班排队，俺排了第四，不过呢，是倒数的、倒数的、倒数的！班主任张老师急死了，打电话把父母一并请到了学校谈话。父母一口湖南乡音张老师能听懂多少俺不确定，但俺确定他们一定听懂了张老师的话。于是，夫妻两个自己做主，那个下午，在学校每个办公室敲门，把能见到的任课老师一一访谈了个遍。
然后，晚上回家，就见到了餐桌边两张凝重的脸。晚饭也没做。预见到大事不好的弟弟，乖巧地一个人躲进厨房焖饭洗菜。等我坐定，两人摊开记得密密麻麻的笔记本，母亲主讲，父亲帮腔。把各个老师对俺的评语指出的问题细细过了一遍，又添油加醋地做了一番自己的理解引申。螺旋递增式的正反馈放大叠加后，系统很快就进入激荡状态 --- 父母言辞激烈，基本结论就是，这个孩子问题成堆，已经无可救药，上大学已经没有可能，今后就已经是废人一个了。话搭着话，两人越说越急越气。我呆坐在那里，身体僵硬、心如寒冰、头脑空白、惶恐不安。性急的母亲最后硬是被气得受不了，弟弟做好的饭也没碰，早早自己回房躺着去了。
深夜，父亲来到我的房间，给水瓶续上热水，然后问灯下看书的我，教你们物理的何老师是不是叫何尚杰？倒完水，他坐在我的床边，皱着眉苦着脸，自顾自地继续唠叨。何老师是37还是38年的人？老北大的？哎，你所有任课老师里，就何老师觉得你还不错。他说，哦你啊，是一流的学生。足够聪明，也很有想法，就是思路有时比较怪，让我们不用担心。你看，老师们都说你怪。哎，两个月就要高考了，你今天这个成绩，哪个心里能不担心哟… 哎…，父亲重重地叹气摇头，出了房间。
后面的故事，就如过山车一般，大起大落，又峰回路转（高考，俺考了个全班正数第四）。倒让这件事回看，很有点儿卡夫卡式的荒诞幽默。可无论戏剧性的结尾多么戏剧，自己心里，这件事还是很长一段时间被刻意包裹起来，远远地寄放在记忆偏僻的角落里，不会轻易触碰。偶尔一个人夜深人静或是走神发呆的时候，回忆会从缝隙里冒出来。人还会身体僵硬、脊背发凉。忙定一定神，确定这不是现实。
若干年后的某天，我把后来的太太第一次领来家认门。聊起她一路的上学保送，父亲又把我这件事当作笑谈讲出来，说他（指着我）险险就考不上大学。当时，自己真的两颊发热，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事后，还对父亲发了些小脾气。哎，看起来多不拘小节的年轻人，也还是要有一点点自尊的。
周一，搭清晨的航班去南方出差。登机的时候还是黎明，靠窗昏沉沉地睡了过去。醒来，下面已经是艳阳下的一大片沟壑纵横。高空看，就像无数把利刃在地球表面划出的缕缕刀痕，深入肌肤，皮开肉绽。层层的切面，纹理清晰。万米高空也看得清晰，
那里，应该是大峡谷无疑。
头靠在舷窗上望着下面的风景，百无聊赖的时候，不由得又想起老何。
中学毕业之后，除了上面提起的那次，之后父母绝少提及自己高中的那段经历。大概，那种云霄飞车般被抛来甩去的担惊受怕也是每个父母的梦魇，不堪回首。我不知是不是他们也在刻意遗忘？自然，他们也绝少提起老何。倒是读高中的时候，听我有时回家念叨老何如何，他们就会很认真地纠正 --- 人家是长辈，又是老师，老何哪里是你们这些孩子们能叫得？
坛子里同学回忆，老何当年讲课条理清晰、重点突出，是个好老师。自己脑海里使劲回忆了几遍，奇怪！竟然真的想不起一丝丝老何讲物理的印象了。记忆里和老何有关的，只有些零星的支离破碎，而且全部与学业无关 --- 调侃春晚陈冲的红腰带；惊赞“克莱默夫妇”律师辩词的绝妙；感慨“矿工的女儿”的唯美；手里随时要准确丢出去的粉笔头；推着走出校门叮当作响的破自行车；某个午后没课，不回家，伙着几个同学教室里打牌。还有，就是某次监考的时候，背靠着教室门边的墙，一只脚抬起蹬着墙，抱着肘夹着烟，慢慢地吞云吐雾。神态安详。可被烟熏得眯起来的眼睛，皱得更小。看起来又像是心事重重。
大概因为独特的经历，回忆起高中的老师们，脑海里不是严肃认真的不苟言笑，就是横眉立目的厉声训责。见了，心里发虚，无法亲近。后来的后来，到美国读书，忙大考忙论文忙得茶饭不思、晚上睡不踏实的时候，这些严苛的面孔还会追进梦里，把又一次根本毫无准备、或者复习得南辕北辙的我考场上再抓个现行。深夜惊醒，一头冷汗。
但奇怪，我从没有一次梦见过老何。偶尔，倒是会想起他。比如看电影Fugitive，干练的Tommy Lee Jones，无论脸型眼睛神态还是皱纹，活脱脱就是当年老何的模样。又比如故事里Ahab船长用象牙假腿踢人，就想起老何手里飞出的粉笔头 ---- “Ishmael，老实跟你说，能被Ahab船长的象牙腿踢到，是你的荣誉。” 凭心讲，高中班上，女生不提，男生课上被老何丢了粉笔头的，心里何尝不也有这般甜滋滋的美？
后来，遇到了给了我影响最大也恰是我最辜负的恩师B。他身上也满是老何的影子。爱开玩笑；有无穷无尽的奇思妙想和敏锐的洞察；在学业之外给学生展示一个不一样的奇妙人生；都给学生最大的鼓励。看他们，见不到他们经历过的跌宕坎坷、灾病苦难。看到的，满满都是睿智、美好、好玩儿和有趣 --- 就像这两天，同学坛子里回忆老何当年轶事种种，微信坛子里笑声不断。自己一边灌水码字，一边还会不由自主地笑出声来。
前几年回学校招人，同时参加系里的学术周。几次遇见已经退休的B，已经一条腿残疾，拄杖移动步履维艰。可他丝毫不为所累，更不以我这个让他失望的学生为杵。每次见面，总高兴又关心问起太太孩子、工作生活，问起读过的书，去过的地儿。每每不忘调侃自己，自己的太太，还有他的宝贝猫狗和次它们一个优先级的孙子外孙。笑话不断。然后，把他大到对美国高等教育的担忧，中到南北湾公私牛校创业成功率的天壤，小到离婚再娶成本的数学推演，杂七杂八， 各种有趣的看法观察观点，用调侃的方式讲出来。每每好笑好玩儿之外，让人醍醐灌顶。“诶，记着，我万一要真和师母离了，你们可都要被subpoena的。那时你们的电话笔记都会当堂呈供。所以下面的分析，一定要录音记笔记啊 --- 我可信不过人的记忆。”说着，就冲旁边搀扶他的太太挤眼睛。那时，仿佛眼前又见到教室前挤挤眼一脸坏笑的老何。
“你不要总老何老何。老师年纪那么大，对老师叫老师，是起码的尊重！” 昨天电话里，父亲听见我还是老何老何，忘不了他自小私塾里训出来的师道尊严。“你五月份回来，要不要找时间去看看何老师？”
呵呵，父亲一如既往地认真。可他不知道，就像我们这群的高中生活里不会有老张老郭老常老白一样，呵呵，心里，再也不会有个“何老师”。老何的有趣、老何的幽默、老何的犀利、他的对学生的平易近人、他骨子里的特立独行、他对眼泪煽情及一切矫揉造作的抵触、他对学生真诚的鼓励期望 … 记忆里存下的没存下的林林总总，全化成了这两个字。辈分不明，长幼不分。但满满是哥们儿一般的亲切。叫出来，就想起这两字之后那个有趣的人 --- 有神的小眼睛，满脸的皱纹，一脸的诡笑。
是啊，要去看老何吗？其实心里打鼓！即便那次我没辜负他对自己的期许；即便他对我绝对有知遇之恩；即便他和父母简短的一席话，是那个最闷热纠结的初夏以及后来很长时间自己的精神支柱… 可心里，真是挺纠结的 ---- 一是怕自己真的没有啥可以向老师交代，不知该向老何说些啥？也明白所有娇情的眼泪煽情，都是当年老何的不屑不齿。当然，最最害怕的，是如今的老何不再是当年的老何。照片上，老何的眉眼还在，可眼神里，没了尖锐犀利与坏坏的灵动。满脸只有平和慈祥，连皱纹都少了很多。真站在眼前，一定认不出来了。心里纠结，怕找寻回去的，再不是当年的老何。
机翼下，阳光下的沟坎绵延无际。偶尔，山谷间会有白光闪现。那是科罗拉多河水反射的阳光。
自己曾背包远足，下到大峡谷谷底露营。亲见湍急浑浊的河水夹在深谷中间滚滚而去，涛声震天、气势不凡。常说铁打的学校，流水的学生。我们大概就像这河水，被大山规整约束引导教育，储蓄着能量，一路奔腾向海，再不回头。带走的，是山体上研磨挟带下来的碎沙泥土。留下的，是布满皱纹的沧桑和衰老。石头的山体都被磨削成这样的千沟万壑，何况人呢？
再想想，要是见到老何，一定不去推杯换盏、大鱼大肉。更不要大呼小叫、煽情流泪。就像熟悉的忘年好友一般，在家或找个清静的室外茶座坐一起。给老何点上根香烟，自己也燃上一只，陪老何慢慢喷云吐雾。就像他当年监考时冒烟般怡然自得。同时，拉拉家常，再聊聊这几十年来的故事，还有当年的种种有趣。就这般开开心心地陪他过一个下午。
这样重逢，自己心想，该是老何喜欢的吧？
题图：
学校胡同里的拴马石。三十年前，见过年少懵懂的自己与壮年的老师；也见到今天和自己当年一般大的小熊，还有已经和当年老师一般年纪的我。
后记：
飞机上，时间大把又起不得身。从来是看书想事的好时候。这次出门，没有微信，没带好书，正好把自己这段尘封的故事理理倒出来。文字粗鄙，思路混乱，但事实确凿。算是给自己、给父母，给老何，也是给猫咪小熊这下一代的一个记录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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