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年轻的时候经常下乡,很少在家。后来下乡少些,我们才有了较多的交流。她常常告诉我怎么做事,注意培养我的性格。比如小时候,要我纳袜底,说可以培养耐心。经常对我说:“今日事今日毕”,“少壮不努力,老大徒悲伤”,“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我等待明日,万事成蹉跎”,等这些广为流传的做人警句。有些是她自己的警句,比如”读书读到肚子里,别人偷也偷不去,抢也抢不去“。这些话都慢慢潜移默化地融入了我的血液里,变成了我的自觉行动。
1971年2月,我进入爸爸当校长的芷江中学。1972年,邓小平恢复工作,学校开始强调抓教学质量,老师开始真正教授知识。
我因为小时候身体差,想把身体搞好。除了上山砍柴,我还天天跑长跑。参加了学校的羽毛球队,篮球队,夏天下河游泳。但每月一斤肉,四两油根本不够,米也不够吃。爸爸妈妈想办法从常德,桃源老家托人买些茶油来,但仍然还是不够。有几次我晨跑时头发晕,只好坐下,等恢复了才走回家。因为骨瘦如柴,有一次体育老师向正伦看见我用两根细胳膊在做引体向上,就对我说:“商乐维啊,你这么瘦,怕么活不到三十岁啊?”。
虽然很瘦,但我大概10岁以后,却很少生病了。积极参加体育运动,加上砍柴,做饭等劳动,让我后来做知青时能比较快的适应做好了准备。
1972年的芷江全县统考中我获得了初二总分第一名,爸爸妈妈都很惊喜,他们没有预料到,我自己也没有料到这个成绩。
很快邓小平就下去了,教育又变得可有可无了。进入高中后,我们基本不上文化课,学工,学农,搞劳动。最后一个学期,干脆分“专业”,按“专业”活动。记得有农基,体育,文艺,工业什么的。我选了“体育”,天天打球。反正大学也不招生了,学什么也没有用。老师不能教,学生也乐得不学,家长也没有什么办法。
妈妈有时看着我,叹息地说:“过去这个年龄,是准备考大学的时候了”。
我一生下来生父便是右派,不久就被开除,去了八面山农场,只能偶然回来看我,在我两岁零五个月便去世了。妈妈以为我不会记得他。而当时记得他客观上对我没有好处,因为心理上会有阴影,如果在外面不小心讲出来反而会有麻烦。这可能是妈妈从来不提生父的原因。
大约1972或73年的一天,妈妈在后院洗衣服,我走到她背后,小心翼翼地问了我藏在心中多年的疑问:“妈妈,我好像还有一个爸爸?”。妈妈一听,突然回头对我说:“千万别乱说,哪个孩子会有两个爸爸?说出去人家会笑话你的”。但我看见她眼中明显带着惊恐不安的神色。
从此我没有再问。
大约是1974年春节,桃源大姑姑(继父的妹妹)家的表哥杜元胜来芷江看我们。元胜大我两三岁,聪明,沉着,能干。当时哥哥杨泽君在靠新晃的芷江县上坪硫磺矿工作,因为芷江城很小,半天就可以看得差不多了。我们就想去哥哥那里看看。于是就买了火车票,我和元胜坐上了去往西去的火车。
我和元胜看着窗外的景色,聊着天。火车往前开着,不时在小站停下,上下旅客。中途一站,来了两个干部模样的中年人,在我们对面的空位坐下了来。我和他们点点头,笑了笑,表示打招呼。
不一会,两人好像盯着我看,不时交头接耳。我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还不时和元胜说几句,或望着窗外。
“喂,你好!”坐对面的两人中稍矮一点的中年人突然对我打招呼,我一愣,忙转向他。他接着说:“能问你一个问题吗?”,我点点头。他说:“你姓什么?”,我说:“商”。他们有点愣住了,然后接着问“你妈妈叫什么名字?”,我说“罗巧云”。他们会意地对视了一下,点点头。然后他们又问:”你知道你自己的父亲吗?“,我犹豫了一下,然后点点头。他们说:”我们是你父亲原来的好朋友。我们一上车就发现你长得很像你父亲,所以就忍不住问你了”。然后他们问我现在的爸爸对我好不好,还说你父亲是好人。最后他们说:“现在的情况我们也不能帮你什么,你自己好好照顾自己,听妈妈的话“。然后,他们就在下一站下车了。
对这两个有点神秘的人的到来,我不感到吃惊,反而好像是早就等着有人来告诉我生父的事,所以整个谈话没有提及生父的名字,而当时我也根本不知道他的名字,但完全不影响我理解他们说的话。我虽然很紧张,但也很冷静。他们的问话让我确信生父的存在,感觉到他已不在人世。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妈妈,叔叔们都很忌讳谈他?
回家以后,我没有告诉妈妈火车上发生的事。
妈妈这时调到县知青办工作,仍然是普通干部。
1975年1月,我高中毕业了。没有大学可上,没有招工机会,大家都只能当知青下农村,即使是知青办主任的孩子也能例外。当年正推广株洲经验,知青以行业为单位,配上带队干部,户口到生产队,人在茶场,林场,农场等地方集体管理,以避免过去单个知青下到生产队无人管的问题。因为爸爸是教育战线的,我于是与39个父母在文教卫部门工作的同学一起下到水宽公社。
下农村去,前途怎么样?大家不知道。妈妈在知青办,知道1968年下去的老知青中没有几个被招工离开了农村的,有些人被迫与农民结了婚。所以,觉得我下去以后上来的机会渺茫。于是爸爸把桃源的做木匠的大姑父请来,教我学用小松树条做靠椅。这种靠椅样子就和当地的竹靠椅一个样,只是用松树来做。芷江因为竹子多,没有人用松树做靠椅。但常德因为没有大竹子,只能用小松树做。爸爸的想法是芷江树木多,当树林太密集的时候,就需要砍掉一些小树。所以这种小松树不要钱就可以弄到,用它做成椅子,卖到常德桃源这些没有木材的地方,是一个能够赚钱办法。将来我如果在农村上不来,会这个手艺也可以有饭吃。
爸爸搞来了一些小松树条,腿有些残疾的姑父就在堂屋里教我做椅子。先用尺子画好线,用挫子将要弯曲的地方挫去一大半,留下一边的树皮。然后将这部分的树皮放在火上烤,等到树皮烤软了就扳弯成90度。一条树条弯两个弯,再弯另外一条。中间再用木条,小板镶嵌起来。烤树皮扳弯最关键,掌握火候很重要,需要经验。当然其他也都需要学习。我因为不熟,有一次挫树的时候挫刀打滑,挫到自己的左手掌,一下划开两寸长的口子,还好不太深。因为姑父不能久留,加上松树条有限,做了两条靠椅姑父就走了。我只知道大概怎么做了,但还需要很多的实际经验才可能独立做,但算是为下去回不来多了一手准备。
妈妈给我准备衣服,被子。她很早就培养我的生活能力。我除了会砍柴,做饭,种菜,妈妈还教过我怎么缝被子,小时候她就让我和她一起缝被子。所以我对于下农村并不感到害怕。爸爸给我一本《新华字典》,一本《成语小辞典》,说经常看看有好处。那个年代,除了《毛泽东选集》,没有什么书可以看。这些字典倒是永远都不会有政治问题,而且里面有很多知识可以学。
1975年3月11日,芷江几百知青背着背包,来到芷江江西桥桥头,在那里举行了欢送大会。妈妈煮了很多鸡蛋,还用玻璃瓶装了一些炒好的肉菜放在我的包里让我带着。知青都戴上了大红花,在“热烈欢送知识青年奔赴广阔天地!”,”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很有必要!”的横幅下,锣鼓喧天,彩旗飘飘。我们心里夹杂着兴奋,希望,不安,和迷茫。但年轻人的热情占据上风,并没有父母们那么担心,那么悲观,大家脸上还是很平静。妈妈站在欢送的人群里,我上了去水宽的一辆敞篷的解放牌卡车,在车上和她打招手。其他知青分别登上其他卡车。
就在卡车要启动的时候,我再回头向妈妈招手,分明看见她脸上的两行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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