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以前，老家深山里来了一个客人。她沿着铁路走了一天一夜才到我家。身上没有任何行李，只是手里头拿了一把黑布伞。一身的尘土，脸也黑乎乎的。奶奶说是爷爷的堂妹，赶紧让她进屋，给她端出来一碗蛋炒饭。她狼吞虎咽，三下两下吃了满满两大碗。想必一路上滴水未进。可怜的姑奶奶。。。
吃完饭，这位姑奶奶就沿着我家门口的小路骂大街去了。也不知道她哪里来的那么多词汇，一骂就是半个小时，也不知道骂谁。。听得我直咂舌。奶奶说，姑奶奶年轻的时候遇人不淑，男方是个有家室的，她知道真相后想不开，神经受了刺激，行为就不太正常了，动不动就到处骂大街发泄。发疯的时候二十出头，当时到我家来的时候大概五十岁左右吧，自然是终身未嫁。
姑奶奶在我奶奶家住了很久，后来奶奶过世了。我妈去了深圳，我爸也常年不在家，叔叔婶婶嫌弃她，经常给她脸色看。有一次我决定带着她离开。我收拾好行李，和姑奶奶走到公路边等车，等了很久很久。我对姑奶奶说：“我带你离家出走，我们去找一个地方一起生活。”我都打算好了我们两个回深山老家，养一堆猪呀鸡呀鹅呀。。总不至于饿死。姑奶奶很开心的答应着。等车的时候除了偶尔骂一下大街，倒是很安静。不骂人的时候，她突然对我说：“我不是不想和你在一起。我是怕拖累你。”我眼泪流个不停，但还是说：“姑奶奶，我们一起回老家，你不要怕。”
上了车后我晕车，一路上不停呕吐。姑奶奶温柔的用她粗糙的手抚摸着我的后背。后来车路过一家荒野小店，大家下车休息。当时那家店里只提供羊肉串，我买了七八串。姑奶奶本来从不吃羊肉，但那天却吃了很多。之前婶婶把姑奶奶的衣服都扔到院子里，我们没有吃东西就跑出来了，一路颠簸，我们都又累又饿。
还有一次，妈妈从深圳打长途电话回湖南，告诉我了一些事情。我强装镇定，思路清晰地与她一问一答。挂上电话后，万念俱灰，像是第一次感受到一个词——“无依无靠”。我不顾一切地痛哭。姑奶奶本来在院子里骂大街，立刻停止了，跑到我的跟前，指着电话大骂，骂了很久很久，又焦急的围着我转。
后来爸爸搬了新家，把姑奶奶接来。爸爸从来也不会收拾房间。整幢房子里空空荡荡，所有的家具只有三张床和两把折叠椅，另外还有一些简单的厨房用具和三个碗。姑奶奶非要和我睡在一个房间，她睡在床上，我睡在窗户的大理石窗台上。直到半年后妈妈回来看我，才又给我买了一张床，给我们的床上买了褥子。
没有衣柜，我在房间里横着牵了一根绳子，所有衣物都挂在绳子上。那一年姑奶奶应该有六十岁了。还记得当我搀着她第一次走进那幢空房子时，对她说：“姑奶奶，以后我们就住在这里了。”她四处看了看，找个地方坐下来，解开了外套扣子。
有一次，我生病了。发高烧。姑奶奶不见了。过了大半个月才回来。她徒步去到遥远深山中的老家，说是去给我找医生。她回来的那天，我放学回家，迎面扑来熏羊肉的味道。姑奶奶在厨房炖肉，她从不吃羊肉，闻着味道就恶心，但却知道那个是有营养的东西。她是炖给我吃的。
那时候我穿了好看的裙子，她都会啧啧啧的赞叹，说她年轻的时候也有那么好看的裙子。一边说一边用她干枯的手这里摸一摸，那里摸一摸，她平时的眼神都是呆滞的。只有在那个时候，眼神里才流露出难得一见的柔软。也许是回忆起过去的美好了吧。
有一次，她说她也要做一件新衣服穿。她拿着一根针，眯着眼，努力要把手里的线穿进去，昏暗的房间里，她就那样努力了足足有半个来小时，突然，她放下手里的活儿，又跑到院子里骂大街，那么漫长的岁月。
还有一次，我大概六岁。姑奶奶对我说，她没有钱，不知道以后怎么生活。生命中我第一次感觉到了焦灼和悲伤，在来我家之前，她在外面四处流浪，有时候拾破烂，整天四处翻垃圾桶。我在吃苹果的时候她对我说：“你一天只吃一个，要不然明天就没有了。”很多年后，我都能记得这句话。
姑奶奶后来又走丢了一次，爸爸和叔叔在老家深山的火车站找到了她。那是她曾经工作过的地方，也是很久以前她和她的男友认识，相爱的地方。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去世有几天了。。。
——这些，都不是梦。昨天晚上的情景是梦。我梦到以前那幢巨大的空荡荡的家，梦见很少的家具，我把我的书堆积在地板上，夏日，我睡在窗台上，睁开眼就听到窗外的蝉鸣。梦见我和姑奶奶安静地围着一盘菜吃饭，吃着吃着，她放下碗筷出去骂大街。。
生命一直陷落在那些岁月里。将来，见到他以后，我要对他说：“世上竟会有那么多的悲伤。不过没关系的。只要你还爱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