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国
登机顺利。飞机上看《张爱玲私语录》,看累了就睡一会儿,睡醒了再接着看。记得去年在飞机上看的也是有关张爱玲的一本书-----《传奇未完张爱玲》,也许是巧合吧,有张的奇奇怪怪的想法陪我飞来飞去,漫长的飞行倒也不那么枯燥。
飞机准点到达上海浦东机场。 半小时后出关,拿行李也很快,但找行李推车却折腾了好长时间。一位衣冠楚楚的服务人员示意性地指了指东,另一位花里胡哨的服务人员指了指西,我顺便在南北也划拉了一圈,最后还是没找到。于是左拖右拽呼哧带喘出了机场,所幸赶上回老家的长途车,出了一口气,省掉了许多转车的麻烦。
大巴车上乘客三三两两,空气里弥漫着熟悉的脚丫子味儿和似有似无的咸鱼味儿,没过几分钟鼻子竟适应了,空气似夏日的海风一样腥鲜。我神采奕奕地看着车外上海的郊区,夜色里也看不出多远,高楼与矮房的轮廓交替掠过,红的或黄的霓虹灯隐约闪烁。我精神头不错,两眼泛光,稀稀拉拉的灯火一点一点地收拢着我已逝的记忆。
汽车颠了大致五分钟,我轰隆一声睡着了。。。。。。我就这毛病,坐在任何移动的物体,保持清醒怎么也不会超过五分钟。
好像迷瞪了很久,睡梦中突然被一阵哇啦哇啦声音吵醒,那声音似乎就在耳边。我一踅摸,原来是前面座位的人在打电话,声音尖锐,引脖高亢,肆无忌惮,旁若无人。我凝起眉头,静等他结束,然后接茬儿睡。可是,这位老兄一口气哇啦了一个多小时,总共打了大概十几个电话,一水儿地叨叨着拜年的话,翻来覆去的几句完全可以用复读机代替。我听着越发来气,大概有十几次,真想用邦迪或月月舒大邦迪封上这厮的嘴,太不讲公德了,不仅影响他人睡觉,而且不顾及不远万里赶来打盹的人。我环顾一周,试图寻找一样愤怒的眼睛,可失落地发现其他旅客都呼呼大睡,毫不在意,有的竟然还打上了呼噜。这帮没心没肺适应力超强的家伙!
这厮哇啦累了的时候,我们到站了。
下车一瞧,果不其然,人如其声,这厮厚唇大嘴,橘皮油面,貌似一只池塘边聒噪夜色的阔嘴蛤蟆。几只冻得半死的苍蝇在他眼前飞过,欢迎到达,他伸出舌头瞬间一卷,喉结一动吞进了肚里。
我被恶心着了,弯腰扶着电线杆大喘了半天气。斑驳的树影在地面上瑟瑟发抖,树影间星星点点地散着痰。抬头呆望,这吵闹和脏乱似乎四处弥漫,夜色震颤得让人心慌。但也不知怎的,过了一小会儿,似乎本能地感觉到这迷乱之后似成相识的顽强生命与勃勃生机。我想,我大致是回国了。
昏黄的路灯下,不远处,妹妹熟悉而亲切的身影盈盈走来,我真的是回国了。
年三十儿的流水账
爸没有几颗牙了,特别喜欢喝稀饭,早上喝稀饭,中午喝稀饭。我陪着连喝了四天了,结果很简单,看什么东西都晃荡来晃荡去的,一面白墙里也能看到自己荡漾的影子。
上午喝过稀饭,我晃着陪爸去菜场买菜,爸颤颤巍巍的脚步在我眼中似乎更加颤巍。爸是菜场老手,一路小摊儿三毛五毛地讨价还价,你来我往,乐此不疲。最后我们买了菠菜2斤,山药3斤,豆腐干4块,西红柿5个,共省下8毛钱,战果累累,爸笑得跟花菜一样灿烂。出菜场时,爸碰到两个熟人,一个老头,一个老太,我不太认识。 他们似久别的老友,相互问寒问暖,高血压椎间盘腰肌劳损了好半天。我拎着菜在旁边候着,闷头抽着烟。
昨天去医院看妈,妈很高兴,热烈鼓掌,双手合击准确,不像上次,左右手对不准,时不时有拍空的时候。看起来妈恢复得不错,只是喉管还开着,不能说话。 跟妈聊了一会儿,妈头脑清楚,什么事情大致都明白,点头或摇头。我心里有些堵。上帝创造这个世界之后,按下回车键就走人了,至于每个人的生老病死都按既定的程序办,吃苦受累这等琐事一切随机,至于买的彩票中不中奖,基本不理。
他们转聊脑出血脑血栓了,我的胳膊有点僵,腰有点酸。我挤了挤脸想陪着笑笑,可笑不太出来了。
晨雾未散,周围雾蒙蒙的,呼吸起来不是那么顺畅。 骑电动车的人带着口罩, 街边住家的窗子堵着窗帘;出租车在人群车堆里行走,行人则燕子一般穿行其间;汽车滴滴声此起彼伏,摊子上的叫卖似对唱着山歌;,一派乱糟糟,乱而无序的景象,但看着买菜的人从容地左顾右盼,又让人觉得一副有惊无险悠然自得的样子。
他们终于说再见了。再不走,我的椎间盘都快要突了。
回到家时已是下午一点,太阳还没有落山。稍歇一会儿,我出门理发。理发店离家不远,理发师是个小伙子,动作麻利, 5分钟的快剃,我刚坐下就站了起来,齐活儿了。我疑惑地前前后后照了照镜子,好像看不太出来理还是没理,大概,手艺高的人都这样吧,就像玩摄影的高手,PS和不PS也看不太出两样。我豁然开朗。
出了快剃理发店,我颠颠地去附近超市,买了双鞋,99元,纯革似皮的,样式如出土的文物,古老低调,走起来还橐橐作响。我很满意,就凑合几天,当双雨靴也好吧,我穿来的皮鞋在菜场里泡漏水啦。一路橐橐地回家,吵闹的街道没人发现我发出的任何响声。
晚上做了三菜一汤,芦蒿炒香干,青菜炒青菜,茨菰炖肉和萝卜鸡汤。我囫囵地吃了几口,然后匆匆赶去医院给妹妹送饭,妹妹在医院里全天候地看护妈,保姆回家过年啦,据说初五回来,也可能会提前一两天,谁知道呢,春节保姆慌还不知道啥时候结束呢。
出门时我回头看,厨房里,爸一个人细嚼慢咽着年夜饭。
妈见我跟昨天一样地高兴,呜噜呜噜地想说些什么,着急地比比划划,我没懂。 试着让妈写下来要说的话,妈在练习板上有一笔没一笔地写了几个貌似字的字,依稀可以认得是“我和你很好”,也许是想说“我见到你很好”吧,言简意赅,干脆利落,妈爽快,不像爸那么啰嗦。
临走的时候,妈迷迷糊糊睡着了。大年三十的路上空空荡荡。我想,爸一个人的年夜饭也该吃好了吧。
祝马年好吧
唠叨
吃过晚饭,爸开始墨迹。我认认真真听了大概十分钟,然后便半梦半醒了,偶尔应景地搭上一两句。爸的话慢慢变成了一团一团的嗡嗡声,环绕立体,左右耳萦绕。两个小时以后,那嗡嗡声有点忽远忽近了,我似乎听到了自己的呼噜声,决定回屋睡觉,一边走一边琢磨着明天是不是启用妹妹推荐的超堵耳塞。
妈住院两年了,爸常常一个人呆在家里,孤独和寂寞的发酵竟让爸最终练就了自言自语的本领,发现他没事自己会跟电视唠会儿嗑,在厨房也跟电饭锅聊上几句,甚至在睡觉前,自己和自己还要墨迹个十分钟,一个‘我’对另一个‘我’催眠一会儿。我心里不是个滋味,也许明天,该带爸去医院看看妈。
半夜刚迷糊一会儿,外面鞭炮大作,吓得我差点没从被窝里滚出来。原是初五迎财神,这大半夜就开始迎了,也不在意黑夜里财神摸找不到门儿。噼里啪啦此起彼伏的鞭炮一直持续到上午八九点,比年三十的鞭炮还热烈,看来大家眼中财神还是更重要些。
一整夜没太睡好,估计财神也被鞭炮嘣得够呛。
初五的早上,鞭炮的硝烟裹着晨雾,外面看起来非常地雾霾。带上口罩,我和爸去医院看望妈。到医院时候,妈正在坐着轮椅晒太阳。爸高兴地走过去,坐下,热聊。我不愿打扰,找护士说事儿。 过了一会儿我去看,妈有点在打盹儿,睁一眼闭一只。又过一会儿,妈有些绝望地看着我求救,我安慰她几句,要学会忍耐。等到临走的时候,妈已经瞪眼珠子了,频频用手指着爸,然后指着病房的门。这是要赶人走哈。爸有些扫兴,威胁说:“老太婆,你要是这么嫌烦,以后我就不来医院看你了。”妈一听,如释重负地咧嘴笑了。
我和爸悻悻地走了,确切地说是爸在悻悻地走,我心里在咯咯地笑,真是一对欢喜恩仇老冤家。
坐在出租车上,爸一路叨叨着啥原因呢,没理由啊,怎么会这样呢,不对劲儿啊。。。。。。啥原因呢,没理由啊,怎么会这样呢,太不对劲儿了啊。。。。。。一共嘟囔了八百遍。我望着雾霾中隐约的车辆和行人,任凭爸的声音随风飘出窗外,渐渐化成薄雾渐渐模糊飘渺起来。。。。。。
下午爸还没有顺出这口冤枉气,坚持要去菜场逛逛,散散心,我也没没拦着。想到爸每次进菜场就立马换了个人,快乐得跟猫头鹰似的飞来飞去,我就随他自个儿寻开心吧。
难得清静,我心情大好,随后也上街小逛。给妹妹买了糖炒小栗子,她在医院无聊的时候吃。 我尝了几个,味道不错,手扒起来也很方便,不粘皮。顺路到糕点店买了三根桂花赤豆糕。外面挺热,我穿着羽绒服,逛一会儿便热气腾腾的像块刚出锅的发糕,赶紧回家。一放下东西,迫不及待地吃了一根桂花糕,香甜绵软,入口即粘牙,混杂着身上的汗味,满屋飘着桂花香。
稍歇一会儿,没事炒花生米玩,小火,扒拉来扒拉去,扒拉来扒拉去。。。。。。扒拉来扒拉去,扒拉来扒拉去。。。。。。
妈比比划划要说什么,我没懂,妈又比比划划了一遍,我还是没懂。 妈喉管还开着,说话主要靠手比划,但这语言比阿拉伯语还难,神出鬼没变幻莫测。我怕妈着急瞪眼,假装听懂,不住地点头说,是,是,是,对,对,对。。。。。。对,对,对,是,是,是。。。。。。
扒拉来扒拉去,有点犯困。花生米们发出了第一声清脆的爆裂声,我清醒了一点。一会儿,爆裂声陡然骤起,噼里啪啦,此起彼伏,似胜利的号角,我看到了炒熟的希望。
妈不容易糊弄,看出我心不在焉不懂装懂,偷摸掀开被角飞出无影脚,我躲得快,没踢着。妈不能走路,踢人还是可以的,出脚神速。
继续扒拉了八百下,那噼啪声渐行渐远,渐稀渐弱,以致最终只能听到花生表面爆油的沙沙声,于是起锅齐活。又在阳台放凉,撒了一点儿盐,吃起来香脆可口。
爸摸黑儿回来了,爬上四楼扑哧扑哧直喘。买了青菜和菠菜两样。爸放下菜气鼓鼓地说在菜场里又又碰到了前天遇到的老吴头,他又把妈的病情从头到尾问了一遍,跟前天问的一模一样,一字不差,车轱辘碾来碾去,从前天碾到今天,唠叨极了,都快把人唠叨疯了。。。。。。
真强中自有强中手哈,我哈哈笑。没有最墨迹,只有更墨迹,我心甚慰。
老了老了
又一个卖菜的叫俺老师傅,一点也不在意我早上出门特意抹平的抬头纹。
真是故意气人啊,又看他一脸诚恳笑呵呵的样子,好像也不是。 我叫他猜猜我的年龄,千万不要客气。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我一下,似收钱时那般地认真,然后笃定地说,“您有六十多了吧”
我一头撅倒在磅秤上。
醒来时脸上挂着几片菜叶,又似被人喷了一脸水,人中也有点疼。我老泪纵横地说,“俺才四十多啊,才四十多啊~,啊~ ”
我从小就看老,长得相当着急,十八岁时妈说我像三十八。我现在发现这很可能是遗传,爸现在七十多,看起来像九十多,我和爸走在一起,相应地老起来也似乎理所当然。
小区门卫似跟爸挺熟络,他大致中年,干瘦干瘦的。爸把我介绍给他,他笑着和我招呼,并套近乎地说,“国外回来的呀,看起来挺年轻啊,五十几啦?”
我了个去,时光毫不客气地又偷走了我十几年。不过小区门卫还是火眼金睛的,比卖菜的强。
我多么期待我长得实事求是一些,或者旁人看我也靠谱一些。
一次和妹妹买菜回来,走进门洞,见到一人在晃荡,可能是新搬来的,没见过。
“新年好,买这么多菜啊”
他挺热情,我也点头招呼,一边看妹妹锁自行车。
“要不要帮你拎一些上楼啊,剩下的可以让你女儿帮你拎。”
我脑袋冒烟了,断然谢绝这无理要求。妹妹在旁边咯咯直笑。
进门时妹妹管爸叫了声爷爷,爸一脸茫然,妹妹转眼朝着我又咯咯直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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