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地重游，还是过客匆匆？
蓝极
刚到北京入住王府井的旅馆后的那个下午，同事就急着想为他的苹果手机买张SIM 卡。一踏入王府井移动电话营业厅，一个店员无比热情地用英语跟同事攀谈上了，同时还给我们每人递上一杯水。进店之前，同事原以为需要我的翻译。看到翻译职 责可以免除后，我就跟几个同行的人在旁边闲聊，心里还暗自嘀咕：现在服务如此周到，连普通店员的英语水准都很不错嘛！大约十来分钟后，突然听到同事提高了 嗓门，于是赶紧上前了解原委。
原来，他首先就径直将自己的需求清楚地告诉店员，因为只在中国停留两个星期，需要一张短期使用并带有流量和 话费的SIM卡。店员拿出一本货单，上面列有标着价格的各种号码，让他挑选。他没有耐心翻看，就让店员帮他找一个最便宜的号码。店员最后挑出一个最低价 格，680元。他感觉非常昂贵，犹疑再三，最后还是经受不住马上就可以跟外部世界畅连的诱惑，拍板买下了。看到他立即就要将电话卡往手机里装，店员指着角 落的交款处：请先付钱。紧接着店员就将SIM卡裁掉一节，放入苹果手机里。同事刚伸出手想拿过手机尝试联网，店员略带歉意：您还需要另外付钱购买流量。同 事非常诧异，原以为已经跟店员交代明白自己的需求，便理所当然地假定刚才的价格是一揽子交易。事已自此，感觉就象刚到嘴边的肉块，只好自认倒霉，让店员选 了最低价格的流量费100元。他没有想到的是，第二次付完款项后伸手去拿手机的时候，店员再次流露出歉意：您的卡还没有话费呢！那个当口，同事终于忍耐不 住，惊动了一旁聊天的我们。
得知来龙去脉之后，心里五味杂陈，还得想法帮同事脱身。对方当然是胸有成竹：您的卡已经被锯掉一块，无法退 货！憋得满脸通红，我又能有什么良策：搬出国际影响的后果？抄下对方的地址和电话号码，然后投诉？同事见我坚持交涉几分钟后没有效果，便举起白旗，第三次 付出最低价格：话费70元。
有了被正经门面商家敲竹杠的感受，同事在东安门小吃街买烤鱿鱼时的被骗就是小巫，不值一提了。晚上旅馆接待员 听过我们的经历后，是长长的一声叹息：哎...，你们到哪里都可以，千万别踏进王府井大街上的任何一家商店。刚想替自己用“谁让我们是游客呢”的话来安慰 一声，便有些鲠住了：我不是在北京还生活过几年吗？第二天以导游身份带领七个同事游览天坛公园前，我就按照旅馆接待员的提示，花费70元在街边报亭处就买 到了一张包含话费和流量的SIM卡。
虽说被几个来自世界各地的同事们奉为导游，不知不觉之间距离上次到天坛已有三十年的时间了。在祈年殿 前刚举起相机，就听到一声怒吼：你他妈的没看到我们在照相吗？原来是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男士，而我显然不该在他女伴身旁闪现。后来在白云机场也遇到类似的 抢白，刚在候机室里落座，没有注意到一位走近的身着得体的男士也想占用那个座椅，就引来一阵揶揄：您到底这是坐哪个位置呢？我很久没有享受过这样被恶语相 向的待遇了，难道是自己养尊处优了不成？生活水准大幅度提升之后，难道陌生人之间交往的基本素养真的无法跟进？
当天的规划是，游完天坛之后在中午搭乘出租到天安门广场南端，然后步行去故宫。天坛西门处的一个出租车司机听说我们的目的地后，就面露难色：“老弟，你今天早上没有看新闻啊？”
还真让他说准了，我已经记不得上次在什么年代看过中国的电视新闻。
“俄罗斯总统普京要到天安门广场和故宫游览，这两个地方今天下午全部封锁了。”
昨 天从机场到旅馆的路上，司机还抱怨过上海合作组织峰会给北京带来的交通堵塞。这下子普京的骚扰打乱了我们原先的计划，我只好跟同事们商量变通的方式。最后 大家决定步行穿过天坛，折回到进入公园时的东门坐地铁到天安门城楼，然后再伺机行动。那个司机不断地在旁边嘟嘟囔囔，极力让我说服同事们去宣武区的大观园 和三庙街胡同。心想，我们有自己的旅游兴趣安排，才不会为你的推荐所动呢。近一个小时后到了广场前才真相大白，我这个导游再次失职，未能洞察新的骗局：天 坛西门到广场南边的距离太近，大观园和胡同才是极力推销的产品！刚到北京才一天，我就深深奇怪自己当年是怎么考上大学的了...
第三天，需要去光华路汉威大厦与一个朋友见面。旅馆接待员面露难色，直说打的困难，但还是给我面授机宜：绝对不能在车外告诉司机目的地，而应该坐进车里后再行交代。我照此锦囊妙计行事之后，司机一声长叹。
“怎么啦？”
“那里不让停车啊！”
“我去过那里很多次啦。嫌太近了吧？”嗯，适者生存，我居然也开始行骗了。
处 于中下层的司机，抱怨起生活的艰辛，官员的腐败和政治上的专制来，总是滔滔不绝。即使如此，必须拥有北京户口才能在北京做出租司机。就是他们愿意去往的首 都机场，也需要在那里等待两到三个小时才能排上一趟回程。他们似乎还有一个几十年奴化教育下沾染的思维逻辑：现在当官的虽然千方百计刁难老百姓，象菲律宾 和越南那些屁大点的小国都敢欺负到我们国家头上，哎，要老毛在就绝对不会这样了。
顺着他的话题，我也感叹中国仍然是一个充满人情味的社 会。陌生人之间，属于关系网之外，可以变得非常冰冷甚至是豪夺。而一旦进入亲朋好友的关系网内，规则甚至法律变得极富弹性，可以恣意扭曲成各种形状。司机 反驳道，你还没有听说过“坑爹”这个词吧？（现在键入的时候，词库里居然就自动联想出“坑爹”了！）在北京期间经历几次出租司机拒载或者漫天要价，警察对 问路置之不理之后，大家也就宁愿花费更多的时间改挤地铁了。
后面在北京跟朋友们聊到这些经历，我再次惊讶了：我的反应，给他们的感觉是外 星人般的大惊小怪。一个上海朋友的说法有些意思：北京就是霸道野蛮，我们上海就不会有这样的欺人恶行。过去总有在中国的朋友追问，你在美国常常受到歧视 吗？在当今的美国，歧视(discrimination, stereotype, profiling)自然可以成为敏感的话题。我唯一可以告诉他们的是，撇开那些心理层面上的隐性状况不谈，一个直接的事实是，目前为止遭遇的不愉快甚至 痛苦的经历几乎都发生在自己的出生地。
生活中的交流一般基于双方预设的共同假定；一旦没有了公共认可的平台，要么沟通出现障碍，要么一方 明了并利用对方的潜在假设而实施欺骗。人们常说，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似乎只有极少数人才具有欺骗的本性。其实，人性或许服从正态分布，一端1％的人总 是诚实，而另一极1％的人也总是千方百计地欺骗或偷抢。无数的心理学实验表明，绝大多数人都有可能抵挡不住诱惑的时候。锁虽然无法消除1％的小人，但却具 有监督君子的功能，帮助98％的人抵挡诱惑的侵噬。一个社群里绝大多数人的行为是跟环境协调的，因此欺骗或腐败一旦成为普遍的行为，就拥有巨大的传染性， 犹如润滑剂一般降低滑向诱惑的摩擦力。
农业社会中，村里熟人之间的行为规范依赖的是个人的声誉，而声誉就是相当于今天的信用分数。都市生 活中一个人跟陌生者交往的机会急剧增加，熟人之间的声誉远远无法承担过去的调节功能了，因此需要独立的机构（比如计算信用历史和分数的公司）来维护交往的 顺利进行。如果那样的机构完全缺场，缺乏完备或者丧失独立，行为失范就很难避免了。
当对欺骗行为见怪不怪之时，常见的是简单的一声对道德沦丧的哀叹，而真正需要的是寻找社会调节机制失灵的根源。更为灾难性的欺骗却在于对历史事实和新闻信息的封锁，垄断，隐瞒，掩盖甚至扭曲。如果大多数人都清楚根源所在而无能为力之际，那倒真是值得悲伤了。
有 天在文津街东端的北海大桥上漫步时，几乎看不到行人。透过高耸而冰冷的铁栏杆，朝南除了可以瞥见那些隐秘的中南海建筑之外，还能眺望到远处一个庞大的白色 建筑物。那一定是被指称为“巨蛋”的国家大剧院吧。正当我举起相机，立即听到近处守卫的大声断喝：“不准照相！”嗯，难道焦距没有对准中南海也算冒犯？我 还没有将中南海当回事儿呢，就草木皆兵了？
虽然在这片土地上出生成长，我或许从来就没有真正熟悉过这个国度。近二十年后访问时，感受到的是巨大的文化震荡和晕眩：故地重游，还是过客匆匆？
蓝极
刚到北京入住王府井的旅馆后的那个下午，同事就急着想为他的苹果手机买张SIM 卡。一踏入王府井移动电话营业厅，一个店员无比热情地用英语跟同事攀谈上了，同时还给我们每人递上一杯水。进店之前，同事原以为需要我的翻译。看到翻译职 责可以免除后，我就跟几个同行的人在旁边闲聊，心里还暗自嘀咕：现在服务如此周到，连普通店员的英语水准都很不错嘛！大约十来分钟后，突然听到同事提高了 嗓门，于是赶紧上前了解原委。
原来，他首先就径直将自己的需求清楚地告诉店员，因为只在中国停留两个星期，需要一张短期使用并带有流量和 话费的SIM卡。店员拿出一本货单，上面列有标着价格的各种号码，让他挑选。他没有耐心翻看，就让店员帮他找一个最便宜的号码。店员最后挑出一个最低价 格，680元。他感觉非常昂贵，犹疑再三，最后还是经受不住马上就可以跟外部世界畅连的诱惑，拍板买下了。看到他立即就要将电话卡往手机里装，店员指着角 落的交款处：请先付钱。紧接着店员就将SIM卡裁掉一节，放入苹果手机里。同事刚伸出手想拿过手机尝试联网，店员略带歉意：您还需要另外付钱购买流量。同 事非常诧异，原以为已经跟店员交代明白自己的需求，便理所当然地假定刚才的价格是一揽子交易。事已自此，感觉就象刚到嘴边的肉块，只好自认倒霉，让店员选 了最低价格的流量费100元。他没有想到的是，第二次付完款项后伸手去拿手机的时候，店员再次流露出歉意：您的卡还没有话费呢！那个当口，同事终于忍耐不 住，惊动了一旁聊天的我们。
得知来龙去脉之后，心里五味杂陈，还得想法帮同事脱身。对方当然是胸有成竹：您的卡已经被锯掉一块，无法退 货！憋得满脸通红，我又能有什么良策：搬出国际影响的后果？抄下对方的地址和电话号码，然后投诉？同事见我坚持交涉几分钟后没有效果，便举起白旗，第三次 付出最低价格：话费70元。
有了被正经门面商家敲竹杠的感受，同事在东安门小吃街买烤鱿鱼时的被骗就是小巫，不值一提了。晚上旅馆接待员 听过我们的经历后，是长长的一声叹息：哎...，你们到哪里都可以，千万别踏进王府井大街上的任何一家商店。刚想替自己用“谁让我们是游客呢”的话来安慰 一声，便有些鲠住了：我不是在北京还生活过几年吗？第二天以导游身份带领七个同事游览天坛公园前，我就按照旅馆接待员的提示，花费70元在街边报亭处就买 到了一张包含话费和流量的SIM卡。
虽说被几个来自世界各地的同事们奉为导游，不知不觉之间距离上次到天坛已有三十年的时间了。在祈年殿 前刚举起相机，就听到一声怒吼：你他妈的没看到我们在照相吗？原来是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男士，而我显然不该在他女伴身旁闪现。后来在白云机场也遇到类似的 抢白，刚在候机室里落座，没有注意到一位走近的身着得体的男士也想占用那个座椅，就引来一阵揶揄：您到底这是坐哪个位置呢？我很久没有享受过这样被恶语相 向的待遇了，难道是自己养尊处优了不成？生活水准大幅度提升之后，难道陌生人之间交往的基本素养真的无法跟进？
当天的规划是，游完天坛之后在中午搭乘出租到天安门广场南端，然后步行去故宫。天坛西门处的一个出租车司机听说我们的目的地后，就面露难色：“老弟，你今天早上没有看新闻啊？”
还真让他说准了，我已经记不得上次在什么年代看过中国的电视新闻。
“俄罗斯总统普京要到天安门广场和故宫游览，这两个地方今天下午全部封锁了。”
昨 天从机场到旅馆的路上，司机还抱怨过上海合作组织峰会给北京带来的交通堵塞。这下子普京的骚扰打乱了我们原先的计划，我只好跟同事们商量变通的方式。最后 大家决定步行穿过天坛，折回到进入公园时的东门坐地铁到天安门城楼，然后再伺机行动。那个司机不断地在旁边嘟嘟囔囔，极力让我说服同事们去宣武区的大观园 和三庙街胡同。心想，我们有自己的旅游兴趣安排，才不会为你的推荐所动呢。近一个小时后到了广场前才真相大白，我这个导游再次失职，未能洞察新的骗局：天 坛西门到广场南边的距离太近，大观园和胡同才是极力推销的产品！刚到北京才一天，我就深深奇怪自己当年是怎么考上大学的了...
第三天，需要去光华路汉威大厦与一个朋友见面。旅馆接待员面露难色，直说打的困难，但还是给我面授机宜：绝对不能在车外告诉司机目的地，而应该坐进车里后再行交代。我照此锦囊妙计行事之后，司机一声长叹。
“怎么啦？”
“那里不让停车啊！”
“我去过那里很多次啦。嫌太近了吧？”嗯，适者生存，我居然也开始行骗了。
处 于中下层的司机，抱怨起生活的艰辛，官员的腐败和政治上的专制来，总是滔滔不绝。即使如此，必须拥有北京户口才能在北京做出租司机。就是他们愿意去往的首 都机场，也需要在那里等待两到三个小时才能排上一趟回程。他们似乎还有一个几十年奴化教育下沾染的思维逻辑：现在当官的虽然千方百计刁难老百姓，象菲律宾 和越南那些屁大点的小国都敢欺负到我们国家头上，哎，要老毛在就绝对不会这样了。
顺着他的话题，我也感叹中国仍然是一个充满人情味的社 会。陌生人之间，属于关系网之外，可以变得非常冰冷甚至是豪夺。而一旦进入亲朋好友的关系网内，规则甚至法律变得极富弹性，可以恣意扭曲成各种形状。司机 反驳道，你还没有听说过“坑爹”这个词吧？（现在键入的时候，词库里居然就自动联想出“坑爹”了！）在北京期间经历几次出租司机拒载或者漫天要价，警察对 问路置之不理之后，大家也就宁愿花费更多的时间改挤地铁了。
后面在北京跟朋友们聊到这些经历，我再次惊讶了：我的反应，给他们的感觉是外 星人般的大惊小怪。一个上海朋友的说法有些意思：北京就是霸道野蛮，我们上海就不会有这样的欺人恶行。过去总有在中国的朋友追问，你在美国常常受到歧视 吗？在当今的美国，歧视(discrimination, stereotype, profiling)自然可以成为敏感的话题。我唯一可以告诉他们的是，撇开那些心理层面上的隐性状况不谈，一个直接的事实是，目前为止遭遇的不愉快甚至 痛苦的经历几乎都发生在自己的出生地。
生活中的交流一般基于双方预设的共同假定；一旦没有了公共认可的平台，要么沟通出现障碍，要么一方 明了并利用对方的潜在假设而实施欺骗。人们常说，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似乎只有极少数人才具有欺骗的本性。其实，人性或许服从正态分布，一端1％的人总 是诚实，而另一极1％的人也总是千方百计地欺骗或偷抢。无数的心理学实验表明，绝大多数人都有可能抵挡不住诱惑的时候。锁虽然无法消除1％的小人，但却具 有监督君子的功能，帮助98％的人抵挡诱惑的侵噬。一个社群里绝大多数人的行为是跟环境协调的，因此欺骗或腐败一旦成为普遍的行为，就拥有巨大的传染性， 犹如润滑剂一般降低滑向诱惑的摩擦力。
农业社会中，村里熟人之间的行为规范依赖的是个人的声誉，而声誉就是相当于今天的信用分数。都市生 活中一个人跟陌生者交往的机会急剧增加，熟人之间的声誉远远无法承担过去的调节功能了，因此需要独立的机构（比如计算信用历史和分数的公司）来维护交往的 顺利进行。如果那样的机构完全缺场，缺乏完备或者丧失独立，行为失范就很难避免了。
当对欺骗行为见怪不怪之时，常见的是简单的一声对道德沦丧的哀叹，而真正需要的是寻找社会调节机制失灵的根源。更为灾难性的欺骗却在于对历史事实和新闻信息的封锁，垄断，隐瞒，掩盖甚至扭曲。如果大多数人都清楚根源所在而无能为力之际，那倒真是值得悲伤了。
有 天在文津街东端的北海大桥上漫步时，几乎看不到行人。透过高耸而冰冷的铁栏杆，朝南除了可以瞥见那些隐秘的中南海建筑之外，还能眺望到远处一个庞大的白色 建筑物。那一定是被指称为“巨蛋”的国家大剧院吧。正当我举起相机，立即听到近处守卫的大声断喝：“不准照相！”嗯，难道焦距没有对准中南海也算冒犯？我 还没有将中南海当回事儿呢，就草木皆兵了？
虽然在这片土地上出生成长，我或许从来就没有真正熟悉过这个国度。近二十年后访问时，感受到的是巨大的文化震荡和晕眩：故地重游，还是过客匆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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