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传甲老师是我小时候的“老朋友”。
这个“老朋友”不但是说，我们的关系很铁，而且他也是我当年的朋友中年龄最老
的一位，我那时8岁多，其他朋友都是同龄人，只有他，70多了。
与黄老师相识是当年芷江师范搬到七里桥的木油坡，文化革命刚刚开始的时候。我
们都住在原来飞虎队队员住过的美式长平房里，他住的那栋与我住的相邻。
黄老师出生于1890年代，早年留学日本，后来到芷江师范做生物老师。当年没有硬
性的退休年龄之说，他喜欢教书，到了七十多了，仍然还不想退。
黄老师慈眉善目，总是笑眯眯的。他不高，还不到1米65，小个头。穿着很随意，戴
副深度眼睛，走路总拄一根拐杖。花白的头发，长长的胡须，有点像齐白石老年那
个样子。
只要天气好，他吃了晚饭就去散步。每次去散步时，总要叫上这些小孩子一起去。
而我是每次都是召之即来，跟在他屁股后面去散步。
1966年春天，文化革命前夕，木油坡处于动荡前的平静。他带着我们沿着河边的公
路往七里桥大队部，也就是日本受降纪念坊那边走。公路两边是又高又直的白杨树，
黄老师走走停停，不时察看那些树。
我们问黄老师怎么这么喜欢白杨树？他告诉我们白杨树其实很有用，因为它们可以
用来养柳蚕。
后来从我爸爸那里知道，黄老师是中国当年的柳蚕专家。曾经在国家级专业杂志上
发表过柳蚕研究的学术文章。文化革命前，有两个北大生物系的学生专门来芷江，
跟他学养柳蚕半年还是一年，最后将研究结果写成了他们的毕业论文。
据说黄老师教课很有特点。对学生的作业只要字写得工整，写得大，就可以得高分。
那些写得潦草，或者小字的学生就只能得低分了。可能是因为年龄大了，看潦草字，
小字太费劲，他就给人打低分。结果上黄老师课的学生慢慢就都知道他的喜好，尽
可能的把字写得工整，写得大。
黄老师一个人住在学校，家人不在身边。我那时曾经多次对父母说：“黄老师真可
怜啊，一个人在这里，也没有人陪”。我们家做好吃的时候，我都会提给黄老师送
一碗。有时候父母会答应，而送吃的的任务理所当然的就是我去做了。
黄老师总是笑呵呵的，像个老顽童，没有一点孤独寂寞的样子。他房间一间是卧室，
一间放了很多大大小小的瓶子，里面都是泡的柳蚕标本：卵，幼虫，成虫，蛹，蛾。
书架上的书也基本上是生物和养蚕方面的。另外的架子放了一些化学试剂，药品，
染料之类。还有几个酒精炉子，烧瓶，烧杯，试管，等实验室的东西。墙上挂的都
是柳蚕的图解。
文化革命开始后，很多小孩的父母受到冲击，课也停了，大多数人不是被赶走，就
是自己躲避搬走了。剩下的小孩很少了，父母也不是都是原来那么爽快地同意孩子
跟黄老师去散步了。到了最后，就只有我还每天跟着他散步。
每天散步，他都会告诉我一些新的知识，慢慢的让我了解了柳蚕的世界。柳蚕是野
蚕，它们吃柳树叶，白杨树叶(还有其他的一些树叶，黄老师应该说过，但我记不得
了)。其中以白杨树种植最普遍，公路两旁都有，所以可以以极地的成本大面积养殖。
柳蚕茧比家蚕茧大几倍，成灰色状。柳蚕丝比家蚕丝粗，通过酒精蒸煮，染色，可
以得到各种颜色的蚕丝。可以织成丝布，绳子等纺织品原料。他说了柳蚕丝的很多
用途，我都记不得了。只记得他说柳蚕丝的拉伸强度比家蚕丝大很多，用它做降落
伞又轻拉伸力又好。
他房间里有很多染好的柳蚕丝，红绿黄兰都有。
春天来的时候，他带着我把上年收集蚕茧放在家里的一个大板谷桶里，下面垫上旧
报纸，上面用报纸盖住。蚕茧里的蚕俑变成蛾子，咬破蚕茧，飞出来以后，雌雄交
配，产卵在报纸上，密密麻麻的一层。
他把产有蚕卵的报纸拿出来，告诉我怎么剪成一寸见方的小块，然后放入一个袋子
里。等到天气晴朗的时候，我们拿着袋子，用大头针把小纸片订到公路旁刚刚吐出
绿叶的白杨树上，一颗数订上两三片。几天下来，七里桥一带，两三里路的公路边
的树都被订上了带有蚕卵的报纸。
每天散步我们都去观测纸片上的蚕卵。十几天以后小蚕孵化出来了，慢慢地爬上长
满新树叶的树枝上消失了。
黄老师家里留了少量的蚕卵，孵化后，放在大玻璃缸里，采树叶回来养，便于近距
离地观测。
到了六月初夏，柳蚕长到家蚕那么大，在树上到处爬的时候，我们才又看到它们。
柳蚕生长在野外，为了保护自己，全身长满带很长的刺。身体是黄绿色，看上去很
可怕。我开始不敢碰柳蚕，但黄老师告诉我柳蚕不咬人。他还用手抓住柳蚕放到他
手掌上，让它在他手上爬，向我证明柳蚕不咬人。天天看黄老师抓柳蚕，看多了，
我也就不怕了。后来，我也试着去摸柳蚕，最后也敢用手捉住柳蚕，让它们在手上
爬来爬去了。
它们吃得很多，长得很快。柳蚕很皮实，它们不怕风吹日晒雨打。但是怕鸟儿，会
吃它们，尤其是幼虫阶段，最后能长到成虫阶段鸟儿就不太敢吃了。到了秋天，柳
蚕可以长到手指那么粗，两寸长，老远就可以看见它们在树上爬。七里桥公路一带
的白杨树，当时到处是它们身影。
进入深秋，柳蚕要吐丝结茧了。我们拿着箩筐，到树上抓些柳蚕回来。黄老师在房
间里放了一个扳谷桶，农民扛到田里收割水稻，人工打谷脱粒用的。上大下小，正
方形口径，每边长度大约四尺，高两尺多。他在里面稀稀松松地放上一些麦秸杆，
然后把柳蚕放入，上面盖上报纸。柳蚕在麦秸杆之间爬，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它
们就开始在麦秸杆之间吐丝结茧。
几天功夫，麦秸上到处是柳蚕茧。我们把茧子扳下来，黄老师留下一部分茧子，为
来年产卵用。其余茧子，放入锅里煮。煮了以后，用剪刀剪破茧子，去掉里面的蛹，
将茧子抽丝，染色。
大部分柳蚕还留在树上，它们在树上吐丝结茧。第二年开春它们在树上变成蛾子，
在树上产卵，所以我们第二年就不需要再订有蚕卵的报纸了，只需要在去年没有订
过的树上订。
黄老师虽然不问政治，一门心思研究柳蚕，但还是逃不过文革的冲击。1966年，红
卫兵忙着串连，斗走资派，所以没有来惊动黄老师。但到了67年初，红卫兵也来找
他的麻烦了。红卫兵让他老实交待是不是有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言行。他是一个老夫
子，一辈子除了教书，没有做过别的，所以不知道要交待什么。红卫兵说他不老实，
他想了半天，最后说：“我有罪。我讨了两个老婆，违反了婚姻法，犯了重婚罪”。
原来他的大夫人婚后多年没有生育，他后来又娶了二夫人，为他生了一个儿子。那
是1949年以前的事，当时这种事情在社会是被允许的。
红卫兵见黄老师没有什么可斗的，后来就没有再来找他了。
不过，这事让他受惊不小，足使他下决心退休。1967年下半年，他申请退休回到洪
江，和他家人团聚去了。
从此我再也没有见到黄老师，直到1981年暑假，当时我利用暑假去住在洪江北大国
政系79级同学薛红家玩。到了洪江，我托薛红的父母去打听黄老师。洪江是个小城，
很快打听到了。他就住在不远的地方，于是我专程去探望了十几年不见的“老朋友”
黄传甲老师。
他住在一条小巷子里，是一栋两层楼的老木房，据说是他早年买得。他和他的二夫
人与当老师的儿子住在一起。他当时已年近九十，没有见到大夫人，估计是没有活
过他而先走了。
他儿子是中学老师，年近四十岁，有两个女儿，十岁左右。房子不大，一家6口住得
有点挤。老两口住楼上，楼梯比较陡。我去的时候，他因为一年前又一次下楼梯时
摔坏了而不能去散步了。每天没有儿子的帮助不能下楼，大部分时间只好待在楼上，
看看报纸，听听广播。
见我来看他，他很高兴，还记得我这个当年的“小朋友”。他精神很好，脑子很清
楚。小黄老师人也很好，对他们很关心。只是感慨居住条件不好，不然地话，老黄
老师也不会摔坏腿。他们留我在他家吃了一顿饭。
走的时候，黄老师执意要送我一支永久牌金星钢笔，这是那个时候最好的钢笔。还
在卡片上写了两句勉励的话送给我。
黄老师活到90年代，以100岁高龄去世。我想如果不是摔坏了腿，如果他还能像在木
油坡那样天天散步，他一定会活得更长。
黄老师可以说是让我的第一任科常老师，让我了解了他的柳蚕研究，和大自然的魅
力。
他走了。在中国推广柳蚕养殖和应用，是他的毕生理想。我不知道现在是不是有人
在继续做柳蚕研究。希望有人能继承我“老朋友”的事业，这是可以造福人类的一
件好事。
附录：
下面是网上关于柳蚕的一段解释，抄录上来，便于读者了解：
“[柳蚕]
吐丝结茧的经济昆虫之一，属鳞翅目，大蚕蛾科，学名 Actias selene Hubner 。
又称大青天蛾蚕、中桕蚕。分布在中国、日本、印度等国。中国各地都有。柳蚕１年
２～３代（很少４代），以蛹越冬。主要食柳、枫杨、乌桕、樟、泡桐等树叶。熟蚕
在叶片间结茧，茧形大，暗褐色，能缫丝３００ｍ以上”。(http://baike.baidu.com/view/774998.htm)
需要说明的是，与上面的介绍不同的是，在我的记忆里，柳蚕是一年一代。春天孵
化，夏天长大，秋天结茧过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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