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生于甲午中日战争前三年，有一双那个时代的女人们都有的小脚。近一米七的
大个头，用这么小的脚来支撑显得是不堪负重了。我出生时，外婆已经是近古稀之
年，背驼了，眼花了，走路总是摇摇晃晃的，真让人担心她什么时候会跌倒。
外婆身体虽然差了，但头脑很清楚。坐在门口缝衣服或是摘菜，用那双老花眼不时
地盯着正在玩耍的我。我一跑远了，她就喊我回来。如果我跑得太远，听不见，她
就远远地看着，用耳朵听着。爸爸每次回来，见我不在，问她：“乐维呢？”，她
都会准确告诉我在哪里。
外婆吃苦能干，性格刚毅。据舅妈说，外婆年轻时一家十几口人的饭菜都是她张罗
的。逢年过节，宴请宾客，几十个人的菜也是她亲自上阵。当年才二十岁，没有缠
足的舅妈人拿不动的大蒸笼，四十多的小脚外婆一个人就从热气腾腾的大锅上平平
稳稳地端下来了。我小时候见过她切菜时切伤了手指，鲜血直流。她不叫医生，也
不去医务室，自己跑到外面的石灰堆边，将受伤的手指往石灰里一捅，回家用布包
好就又做事了。我从来没有看见她哭过。
外婆很节俭。妈妈说要给她做新衣服或买新衣服，她就拼命摇头表示反对：“我已
经是黄土埋到脖子上的人了，穿什么新衣服？那是在糟蹋钱，千万别做”。妈妈有
时买了新衣，她也死活不穿，说是留着她死后穿着入棺用。妈妈也就只好作罢了，
就很少给外婆买衣服了。
除了不穿新衣服，她还珍惜食物。每次煮饭时她都将米汤留着，等到煮好的饭从锅
里盛出后，不管锅巴糊不糊，她就将米汤往锅里一倒，和锅巴一起，用小火煮一煮，
做成了“锅巴粥”，一粒不剩地吃掉。剩菜馊得变了味，她也不扔掉，放进锅里烧
开后吃掉。妈妈让她别吃那变馊了的东西，怕吃了生病。可她说：“粮食来之不易，
丢了可惜。浪费粮食会遭雷电打的”。
当年东西奇缺，小孩子基本上没有零食可吃。只有过节，过生日才可能买上一个棒
棒糖吃。有时快到春节时，偶尔有爆米花的挑子来。大人会教小孩拿上两三斤米让
孩子去爆米花。爆米花的人将米放入一个象炮弹一样的黑铁筒里，盖上盖，放上下
面有火的架子上摇上十分钟，放入一个麻袋，脚踩着麻袋裹着的铁筒，手一板闸，
“轰”的一声，随着小孩的尖叫声，一股白色气团从麻袋里冲出，米花象变魔术一
样充满麻袋，香气扑面而来。小孩子们用脸盆或水桶接好了，小手捧着高高兴兴跑
回家吃去了。
可一过了年，孩子们再没有什么可吃的。漫长的日子里，我们这些小孩们天天做梦
都在想好吃的。外婆有一变废为宝的绝活。如果家里偶尔有剩饭变馊了，她不会扔
掉，而是架上锅，在锅里放一点点油，把剩饭倒入锅内，用小火慢慢地炒。然后放
些盐，不停地翻动。慢慢地，饭里的水分蒸发了，馊味消失了。她不停地翻炒，短
则半小时，长则一小时后，白白软软的饭粒变成了褐色硬硬的焦粒，在锅里滚动着，
发出“哗哗，哗哗”的声音，类似锅巴的香味慢慢的溢满整个屋子。她把这些脆香
的饭粒叫“炒米”。炒米炒好后，盛出，放冷，吃起来又脆又香，那是我们这些正
是馋猫年龄的孩子们的最爱。每当外婆炒炒米时，我就迫不及待地守候在锅前，看
着外婆不紧不慢地炒。强忍着就要流下来的口水，盼着那饭粒快点变成褐色的焦粒。
刚一炒好，马上盛上一小碗，等不及冷下来，就往嘴巴里塞。那味道，比起现在市
面上买的任何小吃都香。
外婆的牙都掉得差不多了，早已经不能吃炒米了，只是坐在那里慈祥地看着我吃得
满嘴都是炒米粒。
外婆从来不用不馊的饭炒“炒米”，所以我们有时还盼着饭变馊，我们好有炒米吃。
虽然当时没有冰箱，但那时候饭总是不够吃，有馊饭的时候真是少得可怜，能吃上
炒米的日子当然也就屈指可数了。
外婆一直说自己老了，要回老家去。说这把老骨头一定要扔在老家的土地上才能闭
上眼。妈妈当时忙，没有时间带我和弟弟们，外婆也就走不了。文革开始了，因为
局面太乱，爸爸妈妈就将弟弟们送到奶奶那里，让外婆回老家了。
外婆走后，我常常学着外婆做“锅巴粥”吃，味道很香。有时还学外婆的办法用剩
饭做炒米吃。只是用的是没有变馊的剩饭。后来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后的很长一段时
间，我有两次剩了饭菜，就在集体宿舍楼里，用小锅炒上炒米了，搞得满楼香味扑
鼻。周围的同事朋友纷纷闻香而来，看看我在做什么好吃的。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
做炒米的，都要尝尝。吃了以后，大家都很喜欢，觉得这真是一个变废为宝的好办
法。
来美之后，因为忙，我再也没有炒过炒米了。加上零食到处都是，天天都可以吃到，
没有时间花上一个小时来斯条慢里地炒炒米了。但是每当看见孩子们吃那些买来的
爆米花，炸土豆片，炸玉米片，我常常会想起儿时戴着老花镜的外婆，坐在小灶边，
手拿着锅铲，神情专著地炒着炒米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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