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岁半的时候从北京回到上海,迪对一切感到陌生:上海人的语音语调,家里暗棕色的的配套家具,房间里的气氛,都和迪住过的另外一个家是那么的不同。迪亲的衣服柜子满满的,打开橱门,一股蟑螂丸的味道扑鼻而来。
最让迪好奇的,是一位张姓阿姨。张阿姨比迪妈大十岁。她生于广东,是父亲的姨太太的孩子。十七岁的时候,因为和自己母亲怄气,离家出走。她在上海当过交际花,没有大红,却在舞厅认识了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国民党军官,两人一见倾心,她做了他的妾。
第一次见到张阿姨,迪能感到她打扮的和街上的女人不太一样。迪父也嘲笑过她穿的一种裙子,说上面迭花太多,不够大气。迪母瞪他一眼说:“你懂什么?这些都是老货。”后来迪明白,张阿姨要保持她与众不同的身份感。
她的过去,听迪母提起过:那个国民党军官对她极好。给她不少的零用钱。有一次,当炸弹丢下来的时候,那位军官扑到她的身上,为她遮挡危险。
至于这件事情发生在哪一年,哪一场战争,迪妈是不屑搞清楚的。转述的时候。迪母的眼睛瞟向迪父,顺口说:“侬看,格样子的男人好伐?”
迪一放学回家,张阿姨也到了。一到迪家就朝窗门口的大衣镜走去,对着镜子里的做出不同内容的微笑,又摆出不同的pose。当迪母从洗手间出来,张阿姨脸上的微笑便消失了。迪注意到,她的鼻梁很明显地比一般的中国人高,出过国门的迪父很自信地认为那是希腊式的鼻梁,但又说她的脸型略略长了一点,似乎有点破坏了那种精致的希腊风格。
张阿姨和迪亲之间好像有说不完的话,有时候。迪父看见张,总显得不太高兴,也许是因为迪母常常因为聊天而忘记做晚餐。迪父觉得一家人老出去吃饭,不像做“人家”的。迪母说;“那侬做饭。你做伐?” 迪父撇嘴说;“a-la男人不下厨房的。”
迪初中就住读了,一周回家一次。难得见到张阿姨了。寒假的一天,迪去看望小学语文老师。那天她在学校值班,她们聊了一些体己话。老师说好几次看见迪母和一个有神精病的女人在淮海路上走,要迪劝告她母亲不要和这样的女人来往。老师说,每天这样在淮海路上逛的神经兮兮的女人大约有十二个。迪听了,心像被一捆稻草堵住。她想过要向迪母转达老师的意思,但觉得对迪母这么说话有些不恭敬。不过,“神经病”这个称呼让迪记得很牢。
上高中时,迪问过迪母张阿姨的军官丈夫后来去了哪里。迪母说,他在建国后被关了些年,后来放出来了。有一天,张阿姨在外滩附近,看见一个坐着修皮鞋的鞋匠,认定是他,但没有招呼他。迪听了很失望。既然那个男人舍得为她牺牲生命,张阿姨怎么可以不和他相认?迪母说,她也不清楚。不方便问,想来她也有难处吧?张阿姨已经是一名工厂的工人,自食其力了。
迪想过把张阿姨和她和军官的故事写成一个短篇小说,但觉得她老公的形象太模糊了。迪对张阿姨观察得比较仔细。很明显的,她对有点帅的青年男子感兴趣。她们楼里有个长相不错,没有考上大学的年青男人,曾经明确表明很欣赏张阿姨的身材。迪母也知道他们偶尔会相约去大都会跳交际舞。张阿姨还告诉迪母,小赵说她的腰身“jiejie细”(上海话,很细的意思吧?)
回想起来,张阿姨总是面带欢欣,好像沉浸在回忆中。一直让迪迷惑的,是她的丈夫是否真的在炸弹来临的时候用身体挡住她。在她长大成人之后,迪觉得那可能是张阿姨的幻觉。
迪姆到美国的时候,告诉迪张阿姨疯了。问她怎么疯的?她说不太清楚,据说是她是有过一个孩子的,一直寄养在广东的乡下,有点白痴兮兮的。一直没娶上媳妇,不到四十岁就死了。张阿姨后来一点点不行了,开始是说居委会监视她,派人在淮海路上跟踪他。后来在淮海路的商店里唱起歌剧江姐里的《红梅赞》,载歌载舞。再后来,在那个没考上大学的青年家的楼下叫他的名字,问他是不是真爱过她。居委会仁慈地把她送进上海精神病总院。
大学毕业那年,迪回国探亲。上海已经化了浓妆,迪还能找到家门。最高兴的是去餐馆吃饭,还四处打听广东早茶。迪父终于在贵都饭店找到早茶。迪问起父亲关于张阿姨的现况。迪母给迪五百美金,说是要给张阿姨的。迪父神情黯然地说,她已经离世。说她进了医院后,神经病更加严重了,常常说有人在她的饭里下毒,不肯吃饭,还和护士扭打。晚期曾经被送入一级病区。回美国后,迪将她的情况如实告诉母亲,迪母不胜唏嘘。埋怨迪父没有及时告诉他。迪父解释说,是怕迪母伤心。再说她的情况特殊,作为朋友帮不上忙。迪姆骂完后,喃喃自语:好友的凋谢令人心惊。
这个曾经让迪着迷过的一个creature, 有一天突然令她感到心痛。无法忘记的,是她在迪家的大衣镜子前面的笑容和摆出来的身段。若干年后,迪实在忍不住地把张阿姨的一些生活片段摆进她的一本小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