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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不周山 2010-06-12 14:56:17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0 次 (52930 bytes)
第二十一章 谁家居住霍将军
从春秋时代回来,雷钧和控制组本应有两天休假。但是汉献帝的事情让他们临时加了班。

在下一个出差到来之前,控制组的人员全体放了一天假,雷钧却没有休息,因为他还有别的任务,必须与凌涓一同处理。

上午十点,雷钧开车到了时空平衡处原来附属的研究所,凌涓已经等在了门口。

“我觉得,此次测评你得到场。”凌涓对下了车的雷钧说,“毕竟年底他就要进局里来了。”

“录用的方面不是没问题了么?”雷钧说,“既然是应届硕士生,那应该是局长你认可的人吧。”

凌涓笑了笑:“虽然是我一直在负责他,但毕竟往后你们共同工作的时间比较长,你的审评意见也很重要。”

凌涓说的是即将进局里工作的那个新人,原本一直是由她在负责这个培训项目,据雷钧所知,这个新人在四年前,还在大学期间就被梁所长内定,但是梁所长退下来不久就去世了,所以培养计划就落在了继任的凌涓身上。

关于培养计划,雷钧一无所知,悉数由凌涓一人负责,而且雷钧感觉这项计划似乎还很保密,凌涓平日从不在局里提起,在他面前也只有限地说过一两句。这几年的周末,凌涓经常往研究所跑,恐怕就是为了这个培养计划。

“先进去吧,人已经在会议室等着了。”

研究所真有些年头了,地方靠近郊区,房子老旧,四周全都是茂密的树林,厚厚的树叶遮蔽住了屋檐,光线从缝隙间透下来,就算是白天,整个房间也始终笼罩在深绿色的树荫之下,没有一刻不显得阴沉沉,湿漉漉。

然而这种阴霾披离的环境,却让雷钧从心底感到平和舒畅。对此地,雷钧是很有感情的,他进局里之前,也在研究所呆过一年,连二楼转弯处的瓷花盆,他看着都万分亲切。

俩人快步上了研究所二楼,到了会议室,凌涓推开门,诺大的房间里只有一个人,他看到有人进来,赶紧站起身:“……凌局长。”

“雷钧,这就是小卫。”凌涓说完,又向那位年轻人介绍,“这是我们雷副局长。”

事先雷钧看过材料:卫彬主修理论物理以及古代史序列,在大学及研究院里的各项成绩都非常优秀,院系给的评语是:勤奋认真,高效守纪,原则性强,能突破常规进行思考,有很好的组织能力。

“就是性格有些冷。”凌涓当时对雷钧说,“小伙子倒是很不错,而且篮球打得特别出色。”

“天生不爱扎堆那也很正常。”雷钧说,“办公室已经够闹了,小武和苏虹那叫一个话痨……来个流川枫平衡也好。”

凌涓当时一愣,却笑起来,那种笑容显得有几分奇妙。

“雷钧,这孩子很不同寻常。”她说,“如果有什么让你惊讶的,别怪我没打招呼。”

再看那年轻人,180公分左右,但是十分精神干练,五官很阳光可爱,眼睛明亮,笑起来非常感染人,猛一眼看去,是穿件好外套就可以上芒果台蹦蹦跳跳的类型。

倒是看不出凌涓说的脾气冷淡的迹象。

雷钧与对方点头致意,凌涓拉了椅子坐下,也示意卫彬坐下来。雷钧手里还有一叠卫彬的材料。

“上次体检报告我看过了,已经没有问题了。”凌涓说,“还有MMPI的测试报告,结果也很令人满意。”

卫彬笑了笑:“今年年底还有两门必须通过考核,我真希望快点结束,进入社会。”

雷钧说:“想来我们局里工作?”

“那是我的夙愿。”

凌涓说:“小卫的各项测试都是优秀,成长速度快得惊人。”

成长速度?雷钧有点疑惑,但是又没好意思当面问。

“爱打篮球?”雷钧笑问,“什么位置?”

“小前锋。”卫彬挠挠短短的头发,“技巧方面不是太熟,不过灵活度和力度都还行。”

“那往后可以加入控制组的篮球队了。”雷钧笑道,“我以前受过伤不能上场,小武是天生就没运动细胞,方无应总抱怨我们局一个人也不出。”

“哦哦!那太好了!”卫彬很兴奋,“我真期待!”

凌涓笑起来:“还有几个月,所以今天我把雷钧带来,如果你真的进入局里,他就是你往后的直接领导者。”

“呃,我在寻找拍马屁的方式。”

雷钧笑:“用不着,只是我得告诉你,咱们这地方人少活多,往后进去了,可是相当受累的。”

“明白。”卫彬龇牙一笑,“年轻人就需要锻炼,而且我的座右铭是:不走寻常路。”

“还美特斯;邦威呢你。”凌涓善意地讽刺了一句,“老脾气还没改啊?”

“怎会呢。嘿嘿。”

凌涓合上手中资料:“那么,好。”她转头对雷钧说,“今天叫你过来,是要让你听小卫做一个自我评述。本来……”

她顿了一下,又看看卫彬:“本来我一直犹豫要不要把这个环节推后,等到卫彬进了局里再说,或者干脆去掉这一环节,但是卫彬的意见,应该提早和你说。”

“我觉得还是坦诚一点好,往后的同事与上司可以多一点心理准备。”卫彬说着,用他年轻晶亮的眼睛看看雷钧:“再说,我的档案总还是要到雷副局长手里,晚说不如早说。”

雷钧有点糊涂,他觉得他没听明白。

“而且往后我一旦离开局里,这类培养计划的后期完善工作,也必须交给你完成了。”凌涓说,“所以还是提前通气的好。”

“局长,其实我一直想问,这项培养计划到底指的什么?”雷钧问,“是和培养学术带头人的程序相同么?”

“不,完全不同。”凌涓摘下眼镜,用小拇指按了按眼窝,她本来微凹的双目因为长久疲倦显得有点发青。她咳了一声,“这是一个完全新人的诞生过程。”

“完全新人?”

“就是说,将他培养成为卫彬。”凌涓说。

雷钧一怔:“什么意思?他以前不是卫彬?”

“不,他以前不叫卫彬。”

“那他以前叫什么?”

然后,雷钧就清清楚楚听见那个年轻人开口道:“以前我叫霍去病。”

《附录》

明尼苏达人格测试》,但非专业状况下因为没有效度量表,做出来的结果是不准确的,而且直接用粗分算,误差很大,因此不建议自行尝试。事实上除非的确有必要(比如此处检查古人的现代化程度,笑),心理测量表之类的东西,我不认为可以随意尝试。

作者废话:明日外出,不得已断网半月,回来之后将恢复每日更新,这段时间因为忙于准备此次出行,停了很久,还请各位海涵~


第二十二章 骠骑大将军的重生
会议室里,安静得仿若无人!

雷钧觉得室内的空气,奇妙地起了变化,他不禁看了看身边的凌涓,那女人将身体向后放松,靠在椅背上,摘下眼镜,露出一副疲倦而轻松的样子。

“怎么回事?”他又一次将迷惑的目光转向卫彬,“你以前叫霍去病?你怎么叫这么个名字?”

“确切地说,我以前是霍去病。”卫彬笑了笑,“就是那个霍去病。”

雷钧差点从椅子里跳起来!

“你是古人?!”

“是的,我被梁所长从西汉带了回来。”

雷钧忽地转头看着凌涓,“局长!怎么会有这种事情?!”

“之前没有告诉你,是基于专项计划专人负责的保密原则。”凌涓将双手合在一起,她的表情有点抱歉,“这项计划的创始人是梁所长,卫彬——不,霍去病是所长去世后,我独立负责的第一个对象。”

雷钧不出声,只是死死盯着自称是霍去病的卫彬,这让卫彬多少有点尴尬。

“我想,我应该不是坏人,雷副局长……”

“不,当然不是。”雷钧收回目光,他抬了一下手,“至少你在历史上的评价很好。抱歉,是我太吃惊了。”

“唔,我知道。”卫彬理解地点点头,“这也是我希望在毕业之前就和您坦白的原因。我不想等进了局里,再被发现真实身份,那样的话,我担心会引起同事之间不必要的猜忌。”

“呃,就算你现在坦白,起初他们还是会以诧异的目光注视你。”

“当然,这是无法避免的。”卫彬——霍去病笑了,“可是我更愿意和大家坦诚相待。”

“那么,就先从你自己谈起吧。”凌涓在一旁开口,“和雷钧说清楚这一切,对你而言也是一种考验——雷钧,你有殊荣,你将成为第一个决定是否接纳他的现代人。”

历史上,西汉武帝时期的大司马骠骑将军霍去病,年仅23岁就去世了,关于他的死因,记载非常不详细,司马迁说是患了急症,几个字而已,《汉书》也只借了他的异母弟霍光提了一笔,说他因病卒。

“是因病……可是没霍去病转了转灵动的眼睛,“差一点卒掉了,但是梁所长正好带了抗生素。”

雷钧用手指蹭了蹭鼻翼,没说话。

“汉朝医疗条件对烈性传染病束手无策,但是某些病对现代人而言却很容易治疗。”霍去病说着,莞尔一笑,“一针青霉素就足以救我的命了。”

“为何武帝当时没发现?”雷钧问,“你的坟墓至今仍在他的茂陵附近——”

“他发现了。”凌涓说,“武帝知道他没死,可也只有武帝一人知道。当时霍去病射杀李敢一事,刚刚在军中引起轩然大波,风口浪尖的时候,他希望霍去病暂时远避他乡。”

“陛下希望,痊愈之后,我能于三两年之内再转回长安。”像那些有点西化的年轻人一样,霍去病耸耸肩,“只是他没料到这希望破灭,治好骠骑将军的‘异人’未能守约将人送回。事实上梁所长在我来现代之前,就已经严肃警告过我,不可能再回去了。”

雷钧陷入沉思。

“所以,现在的历史记载并未改变,霍去病仍然卒于公元前凌涓说,“霍去病虽然已经病逝,但是,卫彬还活着。”

她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很愉悦。

“干嘛改这个名字?”雷钧刚问出口,就立即明白了这名字的涵义。

霍去病是平阳公主的女奴卫少儿与小官员霍仲孺的儿子,霍仲孺惧怕被人发现他与公主女奴私通,所以一直不愿承认这孩子,成名之前,霍去病一直是以私生子的身份活着的。但谁又想到,霍去病的姨母卫子夫后来成了汉武帝皇后,他的舅舅卫青成了击溃匈奴的大将军。

霍去病亲自去认父,是在他成名之后。

“我已经郑重其事地去演过一场亲情秀了。”霍去病淡淡地说,“尽我做儿子的责任,我想这就可以了。”

“所以你现在重新改回母姓?”雷钧笑了笑,“子曰: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卫彬点头微笑:“我想彻底改个样子。河东卫氏也好,骠骑大将军也罢,那种人生虽然很光辉很不错,我却不想再重复了。”

“所以,选择理论物理?”

小伙子笑起来:“这个更有趣一些,钻进去就很难出来。”

一般人,绝不会认为“理论物理”是个有趣的领域——私底下,雷钧认为其实国防部会更想要此人。

“那么,你想过未来没有?”雷钧合上材料,微笑着看他,“年底,你将重新踏上社会,有没有考虑过自己的未来?”

“当然。”小伙子的神情中,有努力克制的兴奋。

“哦?打算走怎样的路?”雷钧也来了兴趣,“有没有一个具体的目标?”

“现在说目标似乎还太早,毕竟我才刚刚入门。”他笑了笑,“不过,如果能成为费米那样的人,也不错。”

那时候,近午的阳光照进来,沁着秋日寒意的房间,好像熔炉流淌出了黄金,霍去病,就坐在这一片耀眼金色之中,既兴奋,又沉稳。

雷钧心情复杂地望着这意气风发的年轻人,曾经的光辉功绩足以让所有人打消嘲笑他的念头,这将又是一个真正把握自己人生的人……

在重获新生的霍去病面前,世界恐怕还没学会对他说半个

《附录》

费米:恩利克.费米,伟大的物理学家,诺贝尔获得者。


第二十三章 “完全新人”培养计划
审评到中午才结束,卫彬走后,凌涓建议就在研究所食堂吃午饭。

“想想也有这么多年没回来过了,尝尝味道变了没。”凌涓笑道。

“也好。”雷钧打趣道,“下午不上班,领导啊,我想要瓶啤酒。”

“没问题。”

专卖小炒的小食堂里,雷钧他们选了个安静的角落,又叫了三个菜,一瓶酒。

空气里,弥漫着油乎乎的饭菜香。

“老实说,所长第一次将卫彬介绍给我认识的时候,我也吃惊了很久。”凌涓的话题,来得比炒菜更快。

雷钧从筷筒里拿出两双来,递给凌涓一双:“我到现在都觉得吃惊,这和工作状态下见到古人是不一样的。”

“我明白。”凌涓笑笑,“所以早上不是说了么?要你有点心理准备。”

“完全新人培养计划,到底是个怎么回事?”

凌涓一时没有回答他,这时候正好菜上来了,她开始埋头吃菜,雷钧也打开了啤酒,他拿过杯子,给凌涓倒了一杯。

“……喂,我可不能喝酒。”凌涓看看他。

雷钧微笑:“没事儿,天热,也就一杯。我一个人喝多没劲啊。”

凌涓笑起来:“也是,一个人多没劲啊——我想,这也是当年梁所长带我去见卫彬时的心情吧。”

“于是说,所长终于在他有生之年,做了一件违反规定的事情?”

“不能干预历史,这的确是他最先定下的规矩,也许霍去病这事儿,是他钻的一个空子?”凌涓笑了笑,“毕竟历史还维持着原貌——霍去病真的活过23岁了么?没有。”

“那么卫彬又是谁?”

“卫彬就是卫彬,一个物理系的硕士生,就这。”凌涓停了一下,“我第一次见他时,他还在医院里。”

雷钧等着凌涓的下文。

“那段时间他非常虚弱,刚刚抢救回来,还完全弄不清状况。”凌涓说,“在那次会面之后,梁所长就和我谈了他的计划。”

“完全新人培养计划?”

凌涓点点头:“梁所长知道他在做什么,他知道这是违反规则的,但是人在那种情况下——我是说,眼看着千古名将霍去病生命垂危,那么年轻的孩子命悬一线,如果什么都不做,就眼睁睁看着他死,至少,他做不到。”

“也就是说,完全新人培养计划其实是古人改造计划?”

“差不多是如此。”凌涓说,“通常而言,需要使用洗脑以及手术冷冻记忆之类的手段,但是霍去病没有接受这些,他保留了他的记忆……”

雷钧想了想:“局长,你对霍去病的最初印象是怎样的?”

“非常坚强的孩子,接受现实的速度超快。还在病床上,梁所长就将一切告诉了他。当天下午,我就看见他拿着字典慢慢开始学习简体字了。雷钧,他花了半年时间,就达到了大学英语的水平。”

“神童么?明明已经过了最佳语言期了……”

凌涓笑了笑,“知道么?开始的两年里这孩子每天只睡四个钟头,平时连《读者》杂志他都不放过。”

“积累现代社会的各方面常识?”

“是的。”

“不对自己所不能理解、甚至抗拒的现实进行反抗,”雷钧说,“若是对过去念念不忘,就无法接受现在。”

“雷钧,这世上没有天才,霍去病的过去曾有着超乎想象的荣耀,即便是如今,世人提起来仍然将他当作少年战神,如今战功消失了,家族也消失了,汉武帝赐予他的财富奴婢功名全都没有了……”凌涓的嘴角弯了弯,“可他毫不在意,这孩子真了不起,不是说他过去的战功,而是说他真能‘放下’,再次从零开始——哪怕是现代人,丢一份工作都会丧魂落魄。”

“不知为何,我开始期待这小子的将来了。”雷钧笑道,“那么,完全新人培养计划算是全面启动了?”

凌涓摇摇头:“正好相反,这是最后一例。”

“为什么?”

“整个计划已经被高层否决掉了。”凌涓说,“上面认为计划本身不妥,恐会留后患。”

雷钧有点震惊。

“计划被否决,所长很受打击,我猜……”凌涓慢慢说,“他一直就有个宏大的设想,但是还未展开就折戟了。”

雷钧突然想到,所长梁毅的故去很出人意料,几乎是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讣告就贴了出来。

“我负责霍去病整整四年,从教他识认简体字开始,再到调整他的心理状态,补充现代常识……其实每一步都走得很艰辛。”凌涓端起啤酒,大大吞了一口,“各方面都很优秀,能迅速接受当下,是的没错,可这并不代表他就真的完全认同如今。比如他曾追问我,为什么如今没有肉刑了。”

“当下没有一个民主国家会有斩去左腿,割掉鼻子的刑罚。更不会有宫刑。”雷钧说,“新加坡的鞭刑他恐怕看不上吧?”

凌涓笑起来:“他看过录像,结果大失所望,因为罪犯只被打了三鞭,而且还是分九个月,阶段性进行的。”

“杀人分尸案在世界各地不停地发生。”雷钧讽刺地笑了笑,“然而在某些国家,此类罪犯却只被判处终身监禁,或者出示一份精神错乱的证明就能出狱就医——我能理解霍将军的疑惑。”

“更严重的是,你知道么?他始终赞成帝制,不肯认同民主制度。天哪,到现在还坚持君主专制理念的,你在大街上能找出几个?可不是君主立宪哦,他说那纯粹是猴把戏。”凌涓自嘲道,“他甚至认为目前国际局势之所以会有危机,就是因为我们没有一个如秦皇汉武般的皇帝。”

“美国有皇帝么?”

“他说,国人心态和体质与洋人有异。”

雷钧郁闷得只想扶额头:“中国人请走皇帝才不过百年……”

“雷钧,他过来的时候才23岁,又一直生活在卓越君主汉武帝的治下,会有这种认知挺正常。”凌涓苦笑,夹起老菜根慢慢嚼了一会儿,“可每次遇到这种思想冲突,我就常常担心未来:用现代科技武装起来的古典核心啊……你知道他哪一方面问题最严重?”

“唔,这么说起来,应该是人际关系方面。”

“一点没错。”凌涓点点头,“简而言之,他很难真正去融汇他人,所以说话也就显得不那么留情面。就这一点上,他依然是过去那个霍去病:武帝赠他的肉食堆满了仓库,他却想不到要分给饥饿的士兵吃。”

“这不是性格问题,恐怕是年龄限制——局长,现代的孩子也有相似缺点:炸一盘鸡翅,蕾蕾一个人吃光,都想不起来给我留一点。”

“没办法,慢慢来吧,他会长大的。至少,卫少儿应该是个出色的母亲。我真希望我能更加了解她。”凌涓叹道,“改造古人和培养幼儿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不管怎样,我希望霍去病能健康充实地生活在现代社会。”

“……而在他到来局里之前,我只希望人工屏蔽检修工程能如期进行。”

凌涓敲敲他的杯沿:“后天中秋,打算怎么过?”

“还能怎么过,加班呗。”雷钧晃晃脖子,松散了一下颈椎,“谁也不敢保证中秋就不出事儿啊。”

“加班完了呢?”

“家里蹲呗,对了,还有一场球赛要看呢。”

凌涓叹了口气:“你快成稀罕货了。”

“怎么?”

“全中国球迷里,还能找出几个支持国足的?”

雷钧是球迷,而且他竟然还支持中国男足,每次国足比赛转播他都会看,按照雷钧自己的说法,他主要是想看看“他们究竟能烂成啥样”。

当然,每次国足在“烂”这一项上所创的“新高”,都不会让他失望。

“嘿嘿,中国人支持自己的足球事业,好像这没啥错吧领导?”雷钧说,“再说我记得小鹏他爸爸不也支持过国足嘛。”

他说这话之后,略微有点后悔,凌涓已经和丈夫离婚好多年了。

“……他才不肯承认呢。”凌涓倒是满不在乎,“好几年前就撂下话了:谁再说他支持过国足,他就跟谁急。”

“咳,这又是何必……”

“废话,出去玩也比看那群人踢球强!”

“一把年纪了还能去哪儿玩?”

“你很老啊?”

“领导,这老不老,不在体力,在兴致。”他笑笑,“对了,过节,咱局里不会忘记广大劳苦职工吧?”

“月饼是丽晶酒店的,一桶食用油,过节费——至于钱多少,到时候看。”凌涓放下筷子,看看雷钧,“后天过节,还是就你们父女俩?”

“嗯。”

“雷钧。”凌涓迟疑片刻,道,“没想过再给蕾蕾找个妈妈?”

“找谁?找领导您么?”

凌涓哭笑不得:“我说你没大没小也得有个度。”

雷钧笑起来:“这不是您问起来我没人选,才胡诌嘛。”

“就不考虑一下苏虹?”

这话一出来,雷钧瞪大眼睛:“领导,我没想到苏虹不出嫁竟然是这么让你烦恼的事儿,都要往我这儿塞了……”

“什么叫往你那儿塞啊?”凌涓瞪了他一眼,“可别告诉我,你啥都没察觉。”

“察觉什么?”

凌涓没回答,她低头,筷子在剩菜里挑了挑。

“我说领导,别光顾着我——您不也光棍进行时嘛。”

凌涓苦笑:“别提了,离婚这么些年,一点儿念头都没有——我是说真的,雷钧,我说这话你大概不爱听:简柔已经失踪八年了,从法律上说,持续四年下落不明,这人就……”

她没再说下去,雷钧接了口:“持续四年下落不明,法律上就可以认定死亡,尤其是咱们的职工,国安都参与其中了,真要活着不可能找不到——您是要说这话对吧?可是局长,我怎么都不愿承认简柔已经死了。”

午后的食堂,人走得差不多了,喧嚣渐渐平息,太阳静静照着窗前那一小片草地,九月的日光仍旧很厉害,晒了一上午,草坪显得有些蔫……

阳光照在凌涓身上,她肤色更显白皙,微卷的淡发色也更亮。

“前段时间,蕾蕾和我说,她都快想不起来妈妈长什么样儿了。”雷钧说着,用手搓了搓脸,呼出一口酒气,“简柔失踪那年,蕾蕾还不到七岁。”

“雷钧,她现在也才刚十五岁,依然是需要妈妈的年龄。”

雷钧苦笑:“我对不住这孩子,说是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其实哪边也没当好。”

凌涓愣了愣:“这么说,我对小鹏也有愧疚,虽然他都这么大了……”

“尽管是这么说,可叫我给蕾蕾再往家带一个妈妈来,又不是我能干的事儿。父女俩单独生活都这么久了,真再来一个新成员,磨合不好。”

“所以就叫你找个磨合得好的嘛,苏虹不就正好合适?她和你们父女,磨合了多少年啊!”

雷钧噗嗤笑出来:“我说领导,你今天怎么就认准苏虹了?哦,不把她嫁出去您就誓死不退休是吧?别呀!您不退休我就一辈子是副职了!”

凌涓笑喷:“我恐怕还扛不过她。”

“咱们是被婚姻之神诅咒的一群人哪……”雷钧将剩下的啤酒倒入口中。

“胡说什么?”凌涓又好气又好笑。

“怎么不是?您,离婚;我,老婆失踪;苏虹,挑挑拣拣不肯嫁;方无应呢,挑挑拣拣不肯娶;武海潮那小子连挑拣都免提,打定主意要独身……”雷钧笑了笑, “我说领导,你做领导工作这么多年,底下这帮家伙,有解决个人问题的没有?”

“下属全单身,领导很失败。”凌涓颓丧地喝光了她的啤酒。


第二十四章 但愿人长久
中秋节。

局里每人一盒丽晶酒店的月饼,一桶金龙鱼,两千大洋过节费。

分发物资的时候,办公室挺热闹,对于上班族来说,过年过节分东西领钱那是人生最快乐的时刻。

苏虹拎着油回了办公室,看见方无应从凌涓办公室出来。

“怎么?还没去领月饼?”她问。

“等会儿去也不急,反正没太大兴趣。”

“丽晶酒店的,千万别说等级不够你标准。”

“和等级无关,我对甜食不感冒。”方无应耸耸肩,“你要的话,双份都拿去吧。”

“我怕胖,不吃甜的。”苏虹摇头,“我这盒也是送人的。”

“看看,这就是家里没孩子的下场。”雷钧幸灾乐祸道,“我家有个蕾蕾,什么吃的都剩不下,绝对不为食物犯愁。”

方无应弯腰研究似的看看苏虹:“中秋没团圆对象?”

“你有么?”苏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咦?你怎么知道我没有?”方无应一扬头,“我有约会!”

苏虹有点惊讶,她回头看看雷钧:“听见没?大新闻!方队有约会!”

雷钧也故作惊讶,他赶紧走过来,扳住方无应肩膀:“真有约会?!太可惜了,我还想今晚约你呢。”

“方队长,你约的是男的是女的?”苏虹笑道,“要是男的,他风采如何?赶得上咱雷副局长么?”

方无应一本正经扒拉下雷钧的手,严肃地说:“苏虹同志,你可以怀疑我的性向,但是你不可以怀疑我的品位。”

雷钧趁机捶了他一拳:“怎么?还敢看不上老子?!”

“不是看不上你,是俺拖不动你家的油瓶……”

苏虹大笑。

雷钧悻悻:“去吧去吧!外头有美少年等着你呢!”

“不是,我真有约会。”方无应表情很诚恳,“真的。”

“那算了。”雷钧说,“本来想叫你俩一块儿来我家吃饭的。既然方无应被美少年缠身,苏虹你来吧。”

“行啊。”苏虹看起来,相当愉快。

中秋那天晚上,苏虹到雷钧家的时候,并没有发现雷蕾。

“咦?闺女呢?”她四处看,“补课还没回来?”

“说是去和同学看电影。”雷钧围着围裙,一脸不高兴,“我数落了她两句,还给我摔电话。”

“骂她干吗啊你……”

“中秋团圆本来该呆在家里,居然跑出去看什么电影,像话么?”

苏虹叹了口气:“初三了,平日累得要死,难得放假,出去看场电影还得被父亲骂,她心里也不舒服。”

雷钧拎过苏虹手里的东西,往里看了看:“你说你来就来,还买什么东西?”

“没什么贵重的,都是零食。”

她换了拖鞋,走上玄关。

“你等会儿啊,我这菜还没炒好。”雷钧说着又钻进厨房。

“没事儿,不用急。”

走进客厅,苏虹扬起脸,看墙上那张全家福。

照片中的女人依然年轻,秀丽动人。相片和人不同,它是不会老去的,苏虹不禁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夕阳透过细细竹帘照在她脸上,苏虹眯起眼睛,不用照镜子她也知道,自己眼角有多少鱼尾纹。

她还记得第一次到这屋子来做客的情景,那时候她才大三,还是个孩子。但是这屋子的女主人,却已经诞下了一个小小的女婴……

苏虹仍然记得她第一次抱起小女婴的感觉,美丽的婴儿在她怀中咿呀,那对夫妇的浓情蜜意叫人看了心生羡慕。

“……喂。发什么呆?菜好了。”

苏虹慌忙转身:“哦哦!好快!”

那天的菜不错,牛肉炒菜心,红烧蹄膀,家常豆腐,清蒸鱼,蚕豆炒虾仁,还有蒸鲜蔬。本来都是蕾蕾爱吃的,现在可好,剩下的俩人对着一桌子菜发呆。

“吃吧,甭等她了。”雷钧率先拿起筷子,“大过节的不在家,活该她没好菜吃。”

苏虹夹起块牛肉嚼了嚼,点头道:“我说,你做厨子做出水平来了。”

“是么。”雷钧笑。

“真不赖,这个水平,出去开个小菜馆没问题。”

“嗯,等蕾蕾上大学,我就辞职开菜馆,比当公务员赚。”

苏虹瞪大眼睛:“辞职?瞎说吧你!凌局过两年就调到部里去了,放着好好的局长你不干,开什么餐馆?”

“乱传,你怎么知道她过两年去部里?”

“咦?都这么说。”苏虹满不在意,“不是明年秋天就是后年春天。她一走,你不正好被扶正了?”

“扶正?我可不是局里的姨太太。”雷钧哼了一声,“她走不走我才不在乎呢,你以为当头儿多舒服呢?成天开会屁事一堆。”

苏虹笑笑:“谁不想升官发财?你不想?”

“赚那么多钱干吗?升那么高的官干吗?就咱这清水衙门,我倒是想贪污腐化来着,有那机会么?”

苏虹来了兴趣:“上次去春秋,怎么不顺手弄点瓦当残片?”

“我要有那兴趣,凌局还敢让我呆在局里?”

“也是,咱这地方,贪心的还真不能来,日日守着上亿的古董,估计只有造币厂工人能和咱们比。”

“且!你当咱们的安检都是吃白饭的?还上亿古董……”

“这人啊,真想营私舞弊,你以为就没法子?”

“行了行了。”雷钧也笑,“谁要有那心,方无应不一梭子扫了他才怪,真以为他干不出来?他的确是有这个权力的。”

提到方无应,苏虹来了兴趣:“怎么回事?方无应有女朋友了?”

“你问我,我问谁去?怎么?人家不能有女朋友?”

“我可没那么说,是他自己成日晃来晃去,说找不着合适的。”

“太挑剔了呗。中校,人又帅,硕士文凭,家里有钱——听说父母在国外?谣传谣传,不知真假。”雷钧起身,“要不要再添一碗?”

苏虹愉快地把碗递过去,“好!”

“看来我的菜做得真不错,你比在食堂吃得多。”

“是啊,幸亏不是天天吃,不然我得胖死。”

雷钧盛了饭,从厨房出来,将碗递给苏虹:“我说你也是,怕胖都怕出精神病来了,你能怎么胖啊你?”

“唉唉不说我。”苏虹筷子乱晃,“继续继续,方无应家有海外亲戚?”

雷钧笑:“什么海外亲戚,都是谣传。不过是真挺有钱的。他的组织关系还在部队,就是暂时调来咱局负责安全,我开始以为他那房子是部队里分的,后来听说是他自己买的,你想想,买了好些年了也没听说他还贷款的事儿,估计买的时候就把房款付讫了。万科碧水湾的一套复式楼,接近三百个平米。啧啧,那么大的地方就他一个人住——他才多年轻啊。”

“有钱,妈的真是有钱。”苏虹若有所思,“这家伙上头有背景?”

“是么?真不知道。”

“唔,他倒是从来不谈自己。”

雷钧看看苏虹:“你经常谈自己么?”

“我有什么可谈的?”她笑,“小公务员一枚,一点儿存款,梅苑小区那五十平米的麻雀窝还款进行时,又无家世又无本事。”

“我这房子还不是在贷款?”雷钧抬头看看天花板,“都用旧了还没还清。”

“还有多少年?”

“七年差不多。”雷钧又想了想,“最快也得五年,当时房价正好飙升,买亏了啊。”

“行了行了,买房的再精明也精明不过开发商,再高的价,开盘的时候也是人头攒动——不过你可以更快点。”苏虹顿了顿,“找个人和你一块儿负担。俩人工资还贷,比一人强。”

“我找谁去?”雷钧放下筷子,悻悻道,“谁乐意一结婚就帮人家负担房贷?本来嫁个二婚的就吃亏了。”

苏虹沉思:“……这倒是。不过这不是根本原因吧?”

雷钧没回答,他站起身,将筷子捡起来。

“我来吧。”苏虹赶紧起身。

“行了行了,哪有客人洗碗的?”他埋头把菜端起来,送进厨房。


第二十五章 无人没有伤痛
月亮出来了,苏虹趴在阳台上,仰望空中一轮明月,今年的月亮据说最圆。黄澄澄一大盘挂在半空,让人想起质量上好的奶酪蛋糕……

“喝茶。”雷钧递过来一杯香片,“不过据说香片不能减肥。”

苏虹笑,伸手接过杯子,继续仰望月亮:“我想起……”

“嗯?”

“大学的时候,我和简柔总爱爬到宿舍顶上,晒月亮。”她轻声说,“那时候的月亮也这么好。”

“你们那时候,好得就像连体双胞胎,让我都觉得自己多余。”雷钧笑笑,他用手轻轻揉了揉鼻翼,“你们班上都知道你俩分不开,最后进一个单位都是宿命。”

“她去哪里,我就想去哪里,总觉得如果有简柔在的话,我大概什么问题都没有了——你可能理解不了年轻女性的这种牵绊。”

“这种,俗称闺蜜,是吧。”

“嗯,闺蜜。”苏虹看看雷钧,“可我听说,男的最讨厌的就是自己老婆的闺蜜,恨不得干掉以后快,你看样子并不怎么想干掉我?”

雷钧笑起来:“干吗要干掉你?干掉你了,谁还能听我谈简柔?这群人都没几个认识她的。”

苏虹默默了一会儿,突然说:“也真奇怪,那时我没结婚,她是过来人,彼此居然还能有那么多话说。大四那年男朋友考去了上海读博,分手后我几天吃不下东西,她比我还伤心。”

“嗯,简柔是个老好人,她一直就这样。”

“雷钧,我真想念她啊,真的,她是我最好的姐妹,后来再没有那么亲密的朋友了。”

苏虹的声音很怀念,她知道在雷钧这儿,说什么都没关系。

然后,她听见雷钧的声音:“我也很想她,半夜醒来,总会惦念她此刻过的好不好,会不会有什么难处,经常一夜一夜,没凭没据地担心她的遭遇……就好像我还能寻找到她一样。”

雷钧望着远方的目光有些茫然,苏虹看看他,闭上嘴,她把脸贴在自己臂弯里。

上大学时,苏虹就认识了雷钧。从一开始,他就是以“闺蜜的丈夫”这种形象出现在苏虹面前的,简柔既是雷钧的同学,也是他的妻子,他们甚至是在大学时期结婚生子的。而同时,雷钧也是苏虹的学长。比她只大两三岁的雷钧,却好像年长苏虹很多。苏虹常常想,婚姻就是这么个奇怪的东西,为人夫,为人父,就能把一个二十刚出头的顽皮男孩子,变成一个成熟的担当起一切的人。论关系,苏虹不过是雷钧妻子的好友,她有自己的男友,虽然和简柔亲近,见了雷钧也不过打声“师兄” 的招呼。可是有了麻烦,她第一反应就会想到雷钧,对此简柔倒是十分坦然:院里能做牛做马的男性不多,你男朋友又在外校读研,有了事儿,不找他还能找谁啊?不找,反而才是见外了,苏虹你可是雷钧他闺女的姨。

不能见外,所以就慢慢把他当成是自己的亲人:在车站粗心大意丢了行李,可以找雷钧哭诉,让他帮忙把行李找回来;没好好复习的功课,可以去问雷钧要讲义,顺便记下所有复习要点;要实习了,系里分配意向不明,简柔出差在古代无法联系,她还是打电话给雷钧倾倒苦水……

而这个可以依靠的兄长般的男人,也从未有一次让她失望过,整个大学阶段,工作最初的几年,雷钧的存在,给苏虹的人生铺上了一层安全感,它不明显,淡淡的,犹如水色的艺术背景,不仔细根本觉察不到,然而,无论何时,它就在那儿。

一切,是在简柔失踪之后被打破的。

那是苏虹第一次在雷钧脸上,看见了绝望的表情,这使得她大大惊骇起来!甚至这惊吓,远胜过简柔的失踪……

她第一次发现雷钧也会软弱,第一次发现他也会手足无措,丧魂落魄,第一次发现他也会流泪。

后来,苏虹默默告诉自己,不要再去麻烦雷钧了,出了什么事情,自己一个人扛着,她不能再把雷钧当成因为雷钧自己的天空已经丧失了。

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苏虹慢慢发觉,事情并不像她想的那样。

雷钧好像很快就从妻子失踪的悲剧中挣脱出来了,他开始照常工作,照顾女儿,对同事多有体贴,热情对待朋友的需要,对苏虹,也依然如往常。

他看起来并未受到妻子离去的打击,颓丧只持续了很短时间就消失了,如每个坚强的人那样,雷钧终于接受了现实给予他的一切。看到这结果,局里每一个人都暗自松了口气,谁都怕局里的顶梁柱雷钧垮了,不仅因为他优秀的能力,更因为他让人喜爱的为人。

但是只有苏虹知道,他还没有好。

她知道雷钧心里还想着简柔,他依然对失踪多年的妻子念念不忘,卧室里还保存着简柔的东西,桌上留着她的长颈香水瓶,虽然里面的液体早就挥发干净了,雷钧却依然不肯扔掉,仍旧擦拭干净,摆在梳妆台上。她的那些衣服依然好好挂在衣柜里,苏虹甚至都能想象出来,在无人的深夜,雷钧靠在衣柜前,用手温柔地抚摸着这些丝质的或者棉布的衣物,将它们轻轻搂在怀里,嗅着那上面几乎已经闻不出来的淡淡馨香,那是离去的女主人所留下的味道……

没人说话,夜里很静,只能听见邻家电视发出的微弱歌声,伴随着不知哪里来的虫鸣。牛奶一样的月光淌下来,将他俩渐渐胶裹在同一个哀婉回忆里。

空气中,有不知名的秋花,散发着凄怆柔软的芬芳。

中秋节之后的清晨,雷钧在局里后山的慢跑道上遇见了方无应。

那是一条山道,不通车辆,只供游览以及晨练人员使用。雷钧隔三差五会提前一小时来晨练。而方无应则是天天清晨都要进行十公里的长跑锻炼。

“怎么样?昨天的约会?”雷钧打趣道,“看起来神采飞扬。”

方无应笑了笑,没说话,他摘下耳机,将它塞进口袋里。

“你这跑鞋不行。”他指指雷钧的鞋,“跑长距离,鞋底要稍微硬一点,像这种老太太鞋,久而久之会伤脚底。”

雷钧无可奈何低头看看自己的脚:“好好的运动鞋,被你说成是老太太鞋。”

“长跑是要讲技巧的。”方无应道,“还是花钱去买双正规跑鞋比较好。”

“听起来很有经验?”

“以前全军竞赛得过奖,铁人三项第一。”

“真不含糊。”雷钧有点惊讶,但是想想又释然,“不过也是应该的,毕竟是特种部队出身嘛。”

“什么就应该呀?”方无应笑笑,“天下哪有那么多应该?练出来的。”

“好吧——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约会咋样?”

“啥约会?”

“你看你,又想回避话题了吧?”

方无应低头笑笑,没说话。

“怎么?不成功?“

“没约会,昨天。”他说,“其实是给我姐上坟去了。”

雷钧一愣,他停下脚步,“啊”了一声。

“……想着去看看她。”方无应也停下来,擦擦额头的汗,“前段时间做梦,总梦见她,可能日子到了。”

雷钧想了想,小心翼翼地问:“过世很久了么?你姐姐?”

方无应点点头:“好些年了,嫁得不好,没几年就……”

雷钧不知说什么,想了半天,才说:“抱歉。我不知道……”

“没关系,我也没提过我家的事儿。”方无应摇摇头,“姐姐很年轻就没了,这事儿说起来谁听着都不舒服,所以我不爱说。”

雷钧说:“嗯,换了谁家,都是桩痛苦的事儿。”

方无应仰起脸,看着树丛间露出的一点儿青空,他的表情充满了极少见的茫然:“姐姐活着的时候就过得不好,每次想到她,我都觉得人世不公。”

“……”

“……嫁了很糟糕的人,不好好对她。现在虽然我有能力了,也不能挽回她的命运。”

雷钧一脸惨然望着方无应,他在对方眼睛里,看到了同样的惨然。

那是遭命运猛烈重击之后的无言苦痛。

“那……父母呢?”

方无应摇摇头:“也不在了。”

雷钧默然片刻,才道:“就剩你一个了。”

“嗯。没法。就算剩我一个,也得好好活啊。”他弯了弯膝盖,又往前跑去。

看着方无应的背影,雷钧叹了口气,也跟着跑起来。

……到底谁说他父母在国外的?他想,果然是谣传!


第二十六章 方无应最近心情不太好
之后的两个礼拜,都没发生什么值得一提的事儿,期间雷钧与控制组人员继续完**工屏蔽修补工作,第二个目的地是西汉末年的长安,那是绿林、赤眉活跃的年代,也是“越改革越糟糕”的短命新朝时代,雷钧他们没见到愁眉苦脸的新皇帝王莽,倒是在偶然的机会撞见了刚刚脱逃出更始皇帝追杀的刘秀,一度刘秀以为雷钧他们是更始帝所派来的杀手,狭路相逢,差点要挣个鱼死网破,因为方无应下令不能对抗未来的汉光武帝,小杨被刘秀砍伤了胳膊。

误会冰释之后,刘秀对伤了方无应的手下感觉很过意不去,甚至许下诺言说,来日必不相忘。方无应对此只是笑了笑,他知道刘秀的长兄刘演刚被杀,心绪乱极,一时冲动也可以原谅。

送走刘秀,控制组人员立即取出现代医疗设备,救助受伤的小杨。

这种险情不是第一次发生了,之前据说在梁所长时代,有考古人员因为丢失了伪造的路引(旅行许可证),不慎被秦朝官员捉住,秦帝国是个法律非常残酷严苛的时代,那人被救回来时,已经奄奄一息……

好在小杨受的那一刀并不重,止住血之后就没大碍了。但是伤者自己有点愤愤不平:“来日?他就差说苟富贵、莫相忘了!”

“你怎么把陈胜的台词套刘秀身上啦?”李建国拍拍他的脑袋,“而且如今都是狗富贵了才不相忘呢。人富贵了,最爱干的事儿就是抛弃过去。”

“你别说,刘秀他真算是个不忘本的人,”雷钧说,“做了皇帝之后回乡多次,对娶到手的阴丽华也够忠诚啦——那些包二奶三奶的家伙还不如他呢。”

小杨摸摸胳膊上的纱布,悻悻道:“反正这一刀算白砍了。就算是光武帝,也给不了我想要的。”

“光武先生可以赐给你个美人当小于哈哈笑道,“当然,要以他的审美观为主。”

雷钧慢条斯理地说:“至少他不会给你那个谁……哦,安吉丽娜朱莉一样的女友。如今杂志上那些欧化的高鼻梁、高颧骨、尖下巴,还有小麦色皮肤的女人,只会被古人当成命薄家穷的丑八怪——”

“那刘秀心中的美人应该是什么样子?”

“把安吉丽娜朱莉的标准全都倒过来就可以了嘛!”方无应说到这儿,突然热心起来,“其实我觉得吧,娶个白白肥肥的‘汉代美人’也不错!”

李建国突然插嘴:“……队长,白白肥肥这词儿听起来,有点恶心。”

雷钧知道方无应在故意恶搞,不过为了耳朵的清净,他忍着笑没去点破。

“这么说,古代美人到现代社会就是丑人了?”小于问。

“可不是!”方无应故意说。

雷钧摇头:“怎可能,其实人对美的核心感觉还是共通的,只不过随着时间的流逝,今人比古人的美感更广博了。”

“边界效应递减?”小于说。

“唔,虽然不太恰当……”雷钧说着,想了想,“对了,去看看上次挖出来的北魏陶俑吧,我闺女看了以后都说,日韩那些帅哥统统得靠边站。”

“哦那是当然,北魏嘛,鲜卑美人多,”小于点头道,“那个著名的慕容家,不就是美男集团嘛——对了雷局,要是以咱队长为标准,他在鲜卑人里算是漂亮的还是普通的?”

“喂!”方无应没想到会引火上身,“这怎么说话的?!”

雷钧也笑起来:“说来,那个陶俑的眉眼,倒有几分像你们队长呢……”

他的话没说完,因为已经发觉方无应的脸色开始糟糕了。

“哎呀夸你你还不乐意听。”雷钧开始打圆场,“说你是帅哥还不高兴啊?”

“帅能当饭吃么?!”他瞪了雷钧一眼,又闷闷道,“下次有损阴骘的事儿可别再找我了!”

雷钧知道他说的还是假装宦官那件事,他笑笑,没再说话。

雷钧他们从两汉回来后,局里有段时间特别清闲,因为下一站维修任务是在两晋十六国,而这之前需要进行大量准备工作,东晋到隋为止的一两百年间,是中国五千年来,数一数二的混乱年代,史上最著名的疯子杀人狂以及躁郁症患者大多集中在那一时期,平和安定的日子屈指可数,就连那个一贯坚持“对古人要像春天般温暖”的方无应,今次也终于温暖不起来了。

“一定要活着回来,听见了?”他开始反复强调,“没有什么比安全更重要。”

“高高兴兴上班去,安安全全回家来。”有人开玩笑插嘴。

“一点没错。”他很严肃地说,“为了安全回来,最近半个月局里准备搞个集训。”

小杨手臂裹着纱布,但他仍然举手说:“队长,这次……还是不能携带热兵器么?”

“处里正在讨论这个问题。”方无应说,“大家都很清楚,史上称那段时间为‘五胡乱华’,可想而知它的混乱程度,鉴于此,我们有可能会佩戴枪械,但不到万不得已,恐怕还是得以冷兵器对阵。”

“具体将会去哪个年代?”李建国问。

“还不清楚,这不由咱们定,甚至连雷钧他们都不太能做主。”方无应看起来有些疲倦,“这一时期测量误差特别大,有可能达几十年。”

“真麻烦……”小于喃喃道,“十六国是少数民族,语言不通难免被杀;穿去北朝被当汉人杀,穿去南朝又可能被当北朝奸细,哪儿都不安生。”

“不如去找苻坚,他人挺不错的。”有人开玩笑。

方无应皱了皱眉,厉声道,“你见过苻坚?你怎么知道他不错?我希望大家慎重一些,不要把这么重的任务当儿戏。”

这是控制组成员们极少见的,方无应一向说话很随意,队员们也就跟着他活泼随意,按照方无应的话来说,本来干的是出生入死的工作,如果平常也弄得紧张僵硬,那还怎么过日子?可是此刻,队长突然毫无缘故地严肃起来,队员们一时都有点懵。

“我是说,要你们提高警惕。”方无应看出大家的错愕,他叹了口气,“十六国是个异常危险的时代,之前谁都没去过,我们要着手准备的东西太多——好了,下午作训计划就会发下去,希望大家认真准备。”

再没人敢乱开玩笑了。


第二十七章 就算诗仙也不准酒后驾车!
那天接到交通大队的电话时,方无应的心情并不太好。那段时间周围的人都看出来了,他有很大的压力,对五胡十六国阶段,方无应始终抱着极高的警惕性,他也希望通过加强集训,把这种认知灌输给每一个控制组成员。

所以,交通大队的那个电话,来得实在不是时候。

“什么违章司机?他违章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方无应有点不耐烦,“我们这儿没有乱开车的!”

尽管他的态度不够好,人家交管大队的语气倒还是非常温和:“……之前我们接到过上面的通知,说一旦有此类可疑分子,必须通报你处。”

“可我们这儿不管违章司机……”

他的话还没说完,雷钧一把抢过了听筒:“喂喂,您好,不好意思我是这里负责人,请问有什么事儿?”

方无应哼了一声,那意思对雷钧的“自称负责人”有点不满。

雷钧听了一会儿,捂住话筒,冲方无应瞪眼:“人都有事儿的,你干吗不好好接待?”

“只有古人来了才通知我们。”方无应没好气道,“古人会开车么?”

“上礼拜三测出的漏洞,公元750年左右,唐玄宗时期。基本误差不超过两年。”雷钧压低声音,为防止听筒那头听见,“现在还没查找出问题所在,但紧急通知已经发往各公安和交管机构了。”

方无应眨眨眼睛,有点尴尬。

“……是么,真的?真危险!那的确是有问题。”雷钧握着听筒,一副认真的样子,“多谢您了,这样吧,我们这边马上派人过去。”

他挂了电话,方无应赶紧问:“怎么回事?”

“很有可能就是了。”雷钧说,“交警是在高速公路上逮到那辆货车的,驾驶员没有驾照,酒精测试超标,超速驾驶撞了警车,幸好人都没事。”

“然后?”

“然后?”雷钧瞪大眼睛,“然后咱就快去接人吧!”

上了车,雷钧才告诉方无应,交警抓住的驾驶者据说身高超过一米八,喝得酩酊大醉,盘着长发,说话大家听不太懂,身上有管制刀具,脾气倒是挺好。因为交流困难,他找交警要毛笔……

“交警大队有毛笔?”

“给他钢笔他不会用啊,后来给了毛笔和墨汁,他就开始伏地狂草……”

“难道是张旭?”方无应说的是唐朝书法家,以狂草出名,也是六世纪中期的人。

“但他写的是‘黄河之水天上来’……”

“也许张旭挺喜欢李白的诗……”

“唐朝人都会作诗,才不稀罕盗版人家的。”

“那就是说……我的妈!”

车里俩人,相对默默,心中泪千行。

“他怎么会跑去开福田小卡?”方无应终于一脸囧状问。

“我怎么知道。”雷钧更郁闷,“还撞了交警的车。他哪弄的车呢?”

“我更想知道他是怎么学会开车的……”

“他如果真会开车,怎么会撞了交警的车?”

“他如果不会开车,又是怎么把车开上京珠高速的?”

“可问题是他到底哪里弄来的车?!”

“我哪里知道!是唐玄宗赏赐的吧!哈哈哈!”

“唐玄宗就赏赐农用柴油蹦蹦车?!”

“……呃,最近唐朝也经济危机。”方无应打着哈哈,“早几年,可能还赏赐个马6、卡罗拉什么的。”

雷钧将快囧歪了的下巴挪向窗外。

过了一会儿,他说:“你现在心情好点了?”

方无应平视道路前方,呼出口气,点了点头。

“……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啦,五胡十六国也不是地狱。”

“我尽量不把它当地狱。”方无应眨眨眼,“万一想不开,我就拿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来安慰自己。”

雷钧横了他一眼,那表情明显是不可救药了。

俩人进了交通大队,大厅里俩短裙交警美眉正在拖地,还有一小伙子拎着桶水过来,看样子这洗了不止一遍了。

地上,是墨黑一大片。

“怎么回事?”雷钧问。

那小伙子放下水桶,揉揉肩膀,“不知道,来一疯子,拿着大毛笔趴在地上写大字……”

“什么大字?”一个短裙女警打断他,“人家写的那是将进酒!有没有文化?”

“我哪儿有文化啊?”小伙子嘿嘿笑了,“那有文化的才让你俩洗了一下午地呢。”

雷钧咳嗽了一声,掏出工作证:“请问,你们邢队长在么?”

那小伙子一看工作证,赶紧说:“哦,我们队长就在二楼办公室等着您呢。”

雷钧和方无应互相看了一眼,方无应说:“那位拿毛笔写字的,也在么?”

小伙子挠挠头,咧咧嘴,好像不知道该说啥,倒是那位短发姑娘嘴快:“那位啊,也在办公室,酒还没醒,睡着呢。”

雷钧默默叹了口气,和方无应上了二楼。

他们来到队长办公室门口,雷钧敲了门,里面传出中年人的声音:“请进。”

推门进去,雷钧出示了工作证件,又介绍了方无应,那位邢队长人倒是挺热情的,不过在雷钧问违章人员在何处时,他的表情有点为难。

“在里面房间。”他指了指隔壁,“写完了诗之后就大醉倒地,怎么都弄不醒,我就叫两个小伙子把他扶上来了,先叫他在这里面睡一会儿。”

“我们想看看他,可以么?”雷钧问。

邢队长点点头,走到里间,推开门:“看吧,他还没醒呢。”

雷钧走进房间,那里面的沙发上,躺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他脸冲着里,正呼呼大睡。头发的确盘在头顶,但是身上却穿着一件蓝色工装服,裤子则是一条牛仔……

那把“管制刀具”就摆在他身边,雷钧认得出来,那是一柄古剑。


第二十八章 违章罚单:来自谪仙的见面礼
“先让他睡,我们在外面谈吧。”邢队长说着,让雷钧他们出来。

俩人坐定之后,邢队长给他们谈了当时的情况。

当时发现超车的是他们队里的两位交警,本来限速一百,此人将小卡开到了140,车身以S形往前冲。

“我们交警一看就知道司机是喝了酒的。”邢队长表示理解地摇摇头,“一般喝了酒的,就爱上高速去撒酒疯。”

“听说……撞了是么?”雷钧小心翼翼地问。

“不太严重,车身擦了一下。”邢队长说,“交警想要他停下来,喊话他不听,警示灯也不行……总之什么手段都用上了,司机似乎完全不明白。”

“能明白才怪。”方无应在肚子里嘀咕了一句。

“带回来以后,没法录口供,全队的人都围着他看,又唱又跳的。”

“又唱又跳?”

“就拿着那把管制刀具,在大厅里舞来舞去,几个小伙子都抓不住他。”邢队长指指里屋,“唱完了,又要毛笔,我还以为他主动要求录口供,结果他兴致大发开始作诗,写‘黄河之水天上来’……”

雷钧只觉得舌底泛起苦水。

“基本情况我们已经了解了,多谢你们的协助。”雷钧说,“现在我们就把他带回去。”

邢队长十分合作,他指挥两个年轻交警把昏睡的人帮忙搬扶到楼下雷钧的车里,将他安排在后座上躺着。

一切安顿好了,看着雷钧他们上了车,邢队长才说:“违章罚款通知,已经寄去你处了。”

他的表情笑眯眯的,完全没有幸灾乐祸的意思。

方无应苦笑:“好的,我们会承担所有损失。”

车开上公路,雷钧郁闷地拍拍方向盘:“真好,人还没到,先弄下一份罚单。”

“反正是公款,你担什么心?”

“……挪用公款替私人出罚金,这算不算违法?”

方无应正色道:“怎么叫挪用?局长当然会审批同意的。雷钧,你该换一种思维:如果他撞伤或者撞死了交警,那不是更完蛋?”

“那就叫他把牢底坐穿!烂在牢里!谁也不去保释他!”雷钧恨恨道,“就让他跟萨达姆一样……”

“……萨达姆是谁?”

雷钧被后座伸过来的脑袋给吓了一跳!他一个急刹车,三人一起往前冲——

“唉哟!”

车停下来,方无应扭头看着后座捂着脑袋的男人:“……萨达姆也该系保险带呀。”

“行了,他知道什么是保险带。”雷钧看看后座的人,“您还好吧?我刹车太猛,多有得罪。”

“呃……”男人按着自己的脑门,哼哼。

“您把那保险带扣上。”方无应比划着,“对,你是那根带子?看见它的头了?插进去,不对是下面!对了,你给它插进去。”

雷钧等到后座的人把自己折腾清楚了,才深吸一口气:“还记得自己叫什么么?

后座的男人摸摸额头上的包:“……记是记得,可如今我不太肯定。”

方无应笑道,“自己的名字都不能肯定了?”

“我觉得应该是,但是大家都说不是,尽管我觉得我没出问题,可大家都觉得我出了问题,我越想说明白,就越说不明白,真是‘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咦?!你们怎么会说长安话的?”

雷钧叹了口气,小声和方无应说:“没听说诗仙是个话痨啊?”

“……他这是太糊涂,又喝了酒,思维混乱了。”方无应十分理解,“我要是犯糊涂了,比他话还多。”

“好了,你仔细听着。”雷钧打断后座男人的絮叨,“你啊,你姓李,叫李白,字太白,还有个号叫青莲居士,你看我说得对不对啊?”

后座的男人脸露惊讶神色,他一把扳住驾驶座的沙发:“你怎么知道我?这儿的人都不认识我——还有,你怎么会说长安话?!”

雷钧指指方无应,“他也会说长安话。刚才不是告诉你怎么使用保险带了么?”

“长安话里没有‘保险带’……”

“是的所以我们用了译音,你就记住那玩意儿叫保险带就行了!”

他看起来大约183公分,剑眉入鬓,眼睛微微有点凹,脸上线条刚硬,年龄在四十岁上下。

“喂,你又乱动什么呀?”

“我的剑……”

方无应拍拍驾驶台:“在这儿呢!没丢!”

“哦,那就行了。”李白放下心来,“你们也知道我?”

“全中国……不,很可能连带着无数外国人都知道你,但是他们却不认识你的脸。”雷钧笑笑,“谪仙,酒喝得怎么样啊?”

“好酒!真好酒也!”

“什么酒你喝得赞不绝口啊?”方无应来了兴趣,他扭头看着李白,“说出来让我们也去买!”

“唔……”李白摸摸没刮干净的胡子茬,“就这么小一瓶,琉璃似透明。”

“哦哦!啥名字?!”

“唔,恍惚记得那上面写着:红星二锅头……”

方无应转过身来四处看。

“干吗呢?”雷钧看他。

“找面墙来撞!”

雷钧叹了口气,再度发动了汽车。

“真是好酒……”

“三块五的二锅头,真是好酒。”雷钧恨恨换挡,“喝了就去撞警车,真是好酒!”

“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

方无应打断李白的吟哦:“喂喂,错了!”

“何处出错?”

“那诗是给白云边酒厂的,你喝的是红星二锅头,得给人家北京牛栏山酒厂另写一首!”

“写什么写?”雷钧说,“你还想再灌他一瓶啊?”

“原来那酒家叫牛栏山么?”李白皱皱眉,牛栏山’三字,可不太好入韵啊!”

“啊哈哈哈哈你就写‘将车买酒牛栏山’嘛!”

“不妥不妥……”

“全都给我闭嘴!”雷钧抓狂,冲他俩吼了一声,车里终于安静了。

……但是一路上,却总能听见方无应低低的笑声,以及李白在那儿颠来倒去“牛栏山”念个不停。


第二十九章 李白的现代历险
全局的人,围拢着李白观看。

被观看的人反倒完全不在乎,低头擦拭自己那柄宝剑。

“衣服,哪儿来的?”方无应作为主审官,首先开了口。

“人家给的。”李白头也不抬地回答,“是个好人,说我的宽袍大袖不方便,就找了他自己的衣衫,然后问我要去哪儿,说可以免费带我去。”

苏虹大惊:“那辆福田小卡,难道就是这个人的?!”

李白抬起头,神情迷惑:“……福田小卡?”

“就是你开的车呀!”

“哦哦!”李白恍然大悟:“原来这铁坐骑名叫福田小卡?此车与比丘有关?”

方无应摇头:“没关,和佛教一点关系都没有——先不要管那些,总之那车的牌子叫福田!”

“可‘过去诸佛……’”

方无应不耐烦地打断他:“不要给我讲授佛学!此福田非彼福田!你先告诉我此人叫什么名字?现在何处?”

“他姓王,名胜平,是他写给我看的……他听不懂我说话,我就把我的姓名写给他看,结果他说我的姓名好生奇怪……李白二字到底哪里奇怪了?!”

“好吧不奇怪一点都不奇怪。”小武赶紧安慰,“那……这个王胜平现在何处?”

“本来应该在客栈。”

雷钧觉得一阵头晕:“哪里的客栈?”

“……不知是哪里的客栈,我依稀记得那客栈名叫‘县政府招待所’——这‘招待所’就是客栈之意么?他带着我找了好几个‘招待所’,似乎囊中羞涩,要寻便宜住处。”李白说,“可为何他不寄宿农家?那样就一个子都不用花了嘛。”

“这儿没农家可以寄宿。”苏虹悻悻道,“诗仙有所不知,如今农家乐的价格更高。”

雷钧眼看李白又要糊涂,赶紧打断苏虹:“既然车是人家的,你为何单独开车跑出来?”

“他说他要即刻赶赴洛阳。”李白想了想,“说要……哦对了,交货。”

雷钧想起邢队长说过,福田小卡上有两台小型电动农具。

“可他人呢?怎么换了你开车?”

“他病倒了哇!”李白很不满地说,“腹痛难当,我叫来客栈主人,主人说这事儿不归他管,叫我俩自己上……呃,上医院!真是人心不古!见死不救!”

大家面面相觑!

“那后来呢?”

“我不知那医院在何处,就只好把他扛在肩上满街转,逢人便问此地何处有大夫,却无人肯理会我……”

“……大家恐怕被你吓住了。”

“后来王胜平神智略微清醒,他指点我拦下一辆铁坐骑……”

“估计是的士车。”凌涓低声说。

“那坐骑主人便将我俩带去一处乱糟糟的医馆——就是那客栈主人说的医院。”

“他现在怎么样?”

“怕是还在医馆里。”李白说,“医馆里有好多身着白衣的女子,她们将王胜平安置到一张床上,拉了床就跑,我拦不住……”

所有人的表情都十分郁闷。

“后来又有白衣女子来找我,叫我写一份详单。然后反复比划医药费三字。我料得那是在说银子,可我身上并无分文……”

“那……怎么办?”

李白低头,继续擦剑,过了半晌,他才抬头:“我找人打听到一家‘质舍’(唐时称当铺为质舍),将身上的官凭金龟卖了。”

方无应他们的脸上,露出非常惊讶的神色!

“谁知那质舍主人好生小气,挑剔金质不够纯,又说不似古物……我便怒道,这金龟乃贺工部得蒙圣上所赐,是出入庙堂之凭证,怎会有假?啊啊结果那人竟拿牙齿咬,还咬了俩牙印!这官凭又不是糕饼!这要是咬坏了往后叫我如何……”

“等等!”苏虹打断他,“我记得……这金龟被贺知章充当了酒资?”

“后被我用重金赎回,因贺工部不久就告老还乡了,所以我一直将它带在身边做留念。那质舍主人无论如何也不肯给换金银,只给我一大把纸!”李白一脸愤然, “我知那纸能易物,王胜平告诉过我,但纸张怎么能和金银比?太不可靠!”

“那你怎么办?”

“没弄到金银,我只得拿着那一大扎红彤彤的‘飞钱’(唐朝纸币名称)回了医馆。”李白哼了一声,“那些白衣女子倒是很喜欢‘飞钱’,二话不说就都收了去……”

“全拿去了?!”

“不,留了一些。”李白放下剑,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几张百元大钞搁在桌上,“对了,各位,这纸上到底是何人?怎么这些飞钱上全都是他一人的画像?”

“目前没法和你解释这些,诗仙,咱有更重要的事儿办。”雷钧说。

“对,首先得找到王胜平,还要找到那家当铺,把贺知章的金龟官凭拿回来。”凌涓说,“看来,此事得通知公安机关。”

苏虹又问:“谪仙,后面的事儿呢?接着说。”

“我在医馆门口守了一夜,后来白衣女子又来找我,问我是不是王胜平的家属,又说他是‘胃出血’,还问之前是否有饮酒。”

“明白了。”苏虹翻了个白眼,“你看你看,就因为你爱喝酒,拉着人家喝,把人喝到胃出血。”

李白搔搔头发,有点尴尬:“我也不知他不经酒。后来我进医馆看王胜平,他又说了什么大恩大德之类的话,我说人命关天,岂能坐视不管?然后他又叹道,说他三日之内要到洛阳,怕是得被病耽搁了。”

他说完,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几个数字:“这是王胜平给我的,说要我打这个号码通知洛阳——可我不知何为‘打号码’,他当时气若游丝,我不好多问。”

“于是你干脆自己开车去洛阳?!”

“嘿嘿!正是!”

雷钧拿过纸条:“有手机号码就好办。”


第三十章 横扫众人的“小白”
他起身奔去自己办公室打电话,剩下的人则继续“审问”——

“现在,我们有好几个疑问,想一一请教谪仙您。”方无应说。

李白点头:“我也有疑问想请教各位。”

“行,我们一问换一问。”方无应说,“首先,你是在哪儿,怎么碰见王胜平的。”

“最开始的事儿,我记不太清了。”李白扬起头,目光投向远处,“当日我在永王麾下,正遇到兵变,军中大乱,我……好像一脚踏空,跌进一处黑暗之所。再睁开眼睛,我坐在路边上。”

“哦,原来是李磷那档子事儿。”方无应说,“安禄山那事儿过去没多久?”

李白点点头:“正是。我坐在路边,一身泥泞,王胜平正在一旁修车,他见我狼狈,所以上前询问。”

“原来你们是这么认识的?”方无应说,“于是他就邀请你坐他的车了?”

“没错。接下来该我问了:你们几位,看样子都会长安话,我在此处从未见过能说长安话的人,为什么你们都会?”

“因为我们专门学习过长安话。”方无应笑道,“而且还通过了考试。好了,我继续问:你说他们听不懂你说话,为什么你能听懂他们说话?”

“也不是完全听不懂,王胜平一开头也听不懂我说话,后来说了两三日,他就能明白许多了。我也同样是反复听了两三日,才能听懂此地语言。”

“原来是这样,那你和王胜平说了什么?”

“我说的话,起初他不懂,所以我拿木棍在地上写——此处土地甚硬啊!想找块软一些的都很难。”

“那叫水泥地。你告诉了他什么?”

“我告诉他我姓李名白,他听后大乐,说我这种连……连报纸都看不懂的人能叫李白,那他就能叫杜甫,唔,我不知他这是何意,子美小友我也只见过一面……”

“他那是在开玩笑。”

“他在打趣我。后来我明白了。他说他叫王胜平,家中务农,偶尔跑运输——就是那铁坐骑的营生。我倒要问问各位了:这铁座骑为何能日奔千里?”

方无应愣了一下:“呃,因为它灌了柴油。”

“灌了柴油又为何能日奔千里?”

“柴油能烧啊!油能烧这不是大家都知道的么?”

“油能烧,和日奔千里又有何联系?”

“油能烧,它就能有推动力,柴油车里有柴油发动机……”

“何为发动机?”

“发动机就是,呃……”

“既然烧油,为何不见火光?”

“它不是像普通烧油那样的烧法,它只是做一个热能转化……”

“何为热能转化?”

“……”

苏虹同情地看看抱住头的方无应:“……你认输吧。”

“你们往后慢慢给他补吧。”方无应放下手,“李白,你先别抓着我问柴油机!我得先问问你,那家质舍的名字,你还记得么?”

“记得,上书金耀二字。”

“行,金耀典当行,这个记下来可以去问了。”

“可我还未问完……”李白还想说点什么,方无应站起身,“你刚才问了很多啦!”

他有点不爽地走开了,李白一脸愕然:“此人为何拂袖而去?”

“因为他回答不上来你的问题。”苏虹坐下来,嗤嗤笑道,“你让方无应很没面子的。”

“那人叫方无应?”

“是的,我叫苏虹,刚才离开的叫雷钧,还有这位,武海潮。”

苏虹用钢笔,一一把名字写了下来,给李白看。

“那你是怎么会开车的?”苏虹问,“虽然没有驾照还撞了警车,可你是怎么会开车呢?”

“跟着王胜平学的。”李白笑嘻嘻地说,“他在驾车,我就在旁看,有的时候他还给我讲一讲。”

“就是说你根本没进过驾校?那你还敢喝酒?!”

“不喝酒怎么有劲驾车?”

“……”

雷钧匆匆从办公室里出来:“王胜平找到了,他不知道李白开走了车,还以为自己的车被盗,就打了110……”

“被盗?!”李白的眼睛都瞪圆了,“怎么能说我偷他的车呢?!”

“他不知道是你开走了呀。”雷钧摆摆手让他安静下来,“人家王胜平担心你的下落,所以一并报官府了——他以为你根本不会驾车。”

“哦哦,那他现在怎么样?”

“他身体没事了,就是担心车还有你,很紧张的样子,据说听见你和车都没事,人家激动得都哭了,一叠声感谢党感谢政府感谢

“你这儿新闻联播呢。他到底是为车哭还是为人哭?”苏虹嘀咕道。

雷钧不理她,又对李白说:“他担心你到处跑,不知个轻重……”

“我怎会不知轻重?!”

“……你不是连报纸都看不懂嘛,不是连手机都不会用么?110是啥,你知道不?”

李白发了会儿呆,才勉强嘟囔道:“可我踏遍大唐万里河山……”

“对了,我倒是好奇。”雷钧笑道,“诗仙,你是怎么找到去洛阳的路的?”

“问呗,问不懂就拿笔写。反正我知道得往西南,世道改了,天地星辰却没改。有人给指了道,说那叫‘高速路’,那我就上高速路。”

方无应走过来:“行了,公安局把王胜平的电话转咱们局来了。李白,来,接电话。”

看着方无应把李白带走,雷钧才压低声音和苏虹他们说,其实王胜平以为李白偷了他的车和农具跑掉了,正后悔自己所托非人呢。

“他怎么能这么想?”苏虹很生气,“人家李白贱卖了友人遗物,非亲非故的拿钱给他缴住院费,他却认定人家偷他的车和农具,这叫什么事儿!”

“他说那辆福田小卡才买没多久,加上两台新农具,差不多得十万了,住院费才多大一点儿啊?撑死两、三万。两相一比较,他担心自己受骗,也挺自然。”

“李白背着他满世界找医院的事儿,他忘了?真要是骗子,李白能费这力气么?这个王胜平,总把别人想成坏蛋……”

小武插嘴:“可王胜平一开始也是信他的嘛,还带他坐车,给他找住处。”

“苏虹,你可以说现代人丧失了古人的淳朴,但是现代人会变得这么精明势利,也是被现代的环境所逼迫。”

“可要是让李白知道,他肯定心里难受。”

“所以我不就只跟你们几个说嘛。”雷钧笑,“人家诗仙好容易来咱们2009年一趟,咱不能让他带着个坏印象走。”

“头儿,你这是护短,而且还厚古薄今。”小武笑道,“现代不一定全坏,古代也不一定就全都好。”

雷钧轻拍了一下小武的肩膀:“书呆子,咱这是临时接待,大家不都希望客人看到好的一面?家丑不可外扬。”

小武和苏虹静下来了,他们心情复杂地听着里间办公室传来李白的声音,那家伙似乎还和王胜平谈得挺欢,语调里,充满久别重逢的惊喜和关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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