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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nancy_yj 2010-05-17 11:13:50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0 次 (82263 bytes)
正文 皇城烟华 第十三章 玉碎(五) 字数:6211
她在乎吗?
这个问题,在归晚的心中,问过,笑过,叹过,却不曾有过答案,在这一瞬,她有些后悔刚才脱口而出的话语,就像纱纸捅破了一般,心袒露,无处躲藏。
揽住归晚的肩,看着她顾盼流溢出复杂的神色,楼澈尔雅一笑,抬手抚住她的颈,温柔地触及她如樱的唇瓣,时淡时清的香扰着他的意志,唇唇相触的一刹那,如电流似的酥麻,又如甘醇似的诱人,着魔了,唇齿间的交缠,让他醉倒在她柔润芳泽中,深入其中,意犹未尽。
看着他接近,她眨了眨眼,居然没有任何反应,迷失在他看似温柔又霸道的需索里,呼吸渐渐变的虚弱,淡薄的空气都被他夺走了,轻闭眼,却感到他喘息相闻的旖旎,同时伴着甜美的折磨,终于在她快要调控不了呼吸之时,他轻放开她,唇舌舔舐着她的红唇,若离若即地在她唇鼻间厮磨,半着迷半享受着。
“……虽然不能听你亲口说一声在乎,我也已经心满意足了。”楼澈的声音低沉了几分,哑声中带着一丝的压抑,情潮暗滚。
闻言,归晚浅笑如熏风,主动偎上身,就在楼澈深眸一沉,唇接之时,她轻偏首,在他唇边擦过,呼吸交浊着,带着情诱的暗魅,偏又不让他真正触碰,笑靥盈盈,促道:“夫君还不答我?”
眸光流动,落在她横波流媚,娇娆如花的秀容上,手中下大力,攫住她的身子,狠狠封住她的唇畔,带着微熏的醉意,恣意地一番纠缠,他才略带满足地放开她,望着她的眉眼更显专注,更显深邃,几乎要让人沉沦在那一望无底的魅眸中。
调整了一阵急促的呼吸,他才又再次开口。
“……第一次见到姚萤是在太子府中,当时我刚中状元……”第一次毫无保留地对着归晚把过去坦诚的告之,内心竟然有种解脱之感,她是他的妻啊,本该与他分享一切的人,就在一遍叙述过去的同时,他突然有种冲动,想问她,结发之妻,可能携手共老?
如梦……
如醉……
半生之事,一言概之,言浅意深,卿可懂我心?
……
“皇上是在你们去鸿福寺拜佛那日下的圣旨?”听到这里,归晚忍不住打断,讶声相问,郑锍如此狡猾,趁他们离开之时,下圣旨召告天下,一句君无戏言,就改变多人的未来,犹记那日鸿福寺第一次相见的情形,难道那才是命运纠缠的开始?
心中莫名地多了一丝不安,归晚深望进楼澈的眼中:“夫君,那一日,萤妃娘娘抽的是什么签?”
眉一挑,楼澈回想了一下,说道:“帝王燕。”
几乎要惊呼出声,归晚抑住急跳的心,饶是如此,她的面色也乍然一变,冷汗涔涔。
“归晚?”感到怀中人的不安,楼澈心疼地抱紧她,缓抚她的背,“怎么了?”
没有答声,归晚伸臂环住楼澈的颈,亲昵地和他贴紧,任由时间静谧地流走,须臾之后,吟声说道:“夫君,如果此刻开始,你帮助皇上推动中书院变革,劝退端王与南郡王,一点点慢慢放权,皇上即使忌你,三五年后,我们迁居罗陵,那里离南郡甚近,有南郡王的照拂,但不属南郡范围,以皇上的骄傲,也不能毫无顾及地下手。以此类推,十年之后,一切都能平静如初。夫君,你说呢?”
楼澈并不接话,手势依然温柔,空气却像沉寂了一般,不温不冷。归晚暗叹,话音一转,悠淡道:“夫君可知,成婚近两年多来,我最恨什么?”
轻震于心,楼澈低头,脸颊相贴,温软细腻的触感传来,耳鬓厮磨的亲昵,又是另一中风情的迷醉:“是什么?”
“我最恨你留给我的背影,”归晚吟然一笑,“每次都是你先弃我而去……”
不给楼澈辩驳的机会:“所以,以后我不会再等你的背过身,在这之前,我会先弃你……”她笑,眉也笑,眼也笑,唇也笑,惟独心,空白地没有一点感觉。
楼澈眸芒利色掠过,骤然沉色看着她,几欲勃然大怒,偏又不忍不舍,心中疑惑重重,不明白为何她今日之言始终绕着“放权”二字,尤其听到“帝王燕”之后,似乎有迫着他选择的意思。
他不能选,也不想选,这是他的路,在这官场上呼风唤雨,手握天下大势,做天下第一臣。
权势的珍贵,在没有尝试之前,是不知道其中的味道,但是尝试之后,那睥睨天下的尊贵,那众人低头的骄傲,要放弃又何其艰难……
不能放……
“不行,”咬牙一字一句地吐出,“不能放,你也好,天下也好……”
都不能放。
微微地惊讶了一下,归晚放松下来,仍然亲密无间地依靠在楼澈的怀中,状似打趣地道:“夫君,那一日,你可知我在鸿福寺抽中了什么签?”感到楼澈没有一丝异色,暗感于他的平静,伸手握上他的手,触手有些凉意的湿。她似苦似甜地淡笑,这个男人啊,到底还是有些紧张的……是因为已经猜到了吗?
是命运?还是携手共老?
“是帝王燕啊,夫君。”
*
“皇上……”德宇毕恭毕敬的看向那个犹豫不决的身影,低声叫唤道。
漫不经心地回头瞥了一眼年纪尚轻的宦官,郑锍逸出一丝几不可察的笑,一脚踏进景仪宫。宫中正有几个宫女太监懒悠悠地打扫庭院,看到来人,讶意之下,忙跪地磕头,不敢稍有懈怠。
看不到九五至尊的表情,但是各人心中都有疑惑,听闻此刻最受宠爱的印妃娘娘正在分娩,皇上不在文槟宫等候,怎么跑到了冷清许久的景仪宫,难道传闻皇上对失踪的萤妃余情未了难道是真的?还是另一个传说中,皇上在这宫中藏过一个绝色女子?这些在宫中流传的谣言似真似假,众人也只敢暗暗察言观色,悄悄揣测结果,以解宫中寂寥,此时此刻见到皇上,就不免宫人们心中之疑越滚越大。
郑锍随意之极地一摆手:“全部下去。”看都不看伏地的宫人,他径自向宫内走去,来到正殿的门口,抬起头,望着牌匾上端丽秀气的“隐月”二字,状似沉吟,敛眉不语。
德宇始终以三米左右的距离跟随着,看到郑锍的神情,暗自一凛,又开口道:“皇上,印妃娘娘那边已经催过几次了,说是娘娘生产不顺……皇上,您要不要……”
压根没把德宇的话听进耳里似的,郑锍头也不回地问:“你说这隐月殿是不是太空旷了些?”
“……是。”被他突如其来的一问,德宇呆愣之下,脱口一声回答,马上闭口,也望向那牌匾,心中暗涛翻滚,有所思的打量郑锍的背影,皇上此刻到底在想什么呢?隐月?莫非是……
眉一皱,心想不宜让皇上在此处多留,拿出了当前的大事来提,可郑锍还是不痛不痒的模样,德宇无计可施,心急如焚。他曾见过皇上阴冷的一面,深深心悸,在宫中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唯一的长处就是“观人”,虽然并不十分明显,但是他感觉到这至尊似乎对楼夫人有着别样的情愫……心一狠,他正欲开口打断郑锍的遐思,一阵凌乱而快速的奔跑声闯进景仪宫来。
“皇上……印……印妃娘娘……产下龙子……”边跑边喊着这一振奋人心的好消息,小太监一路急奔至皇上和德宇的面前,刚停下脚,他抬起头,看着皇上温文儒雅的含着淡笑,却不见任何特别的欢愉,过耳的似乎只是一件很平常的事。小太监咽咽口水,犹豫着要不要把这好消息再说一遍,拿眼瞅向正当红的总管德宇,谁知他也心不在焉,思索着什么。
“郑栎。”
德宇和小太监同时疑惑地对望一眼,不明所以。郑锍复又补充一句:“皇子名就取为‘栎’。”
剧震,德宇望向皇上,“月”与“栎”,希望不是他多心才好,为何在听到这个名字之时,他心一跳,就联想到曾经被软禁在此的那个女子。
小太监马上跪地,连称皇上英明,吉瑞之兆,天佑我朝等等,郑锍始终挂着淡笑,不于置评,德宇静静站在一旁,百味沉杂,心绪幽幽。
说完了一大堆的赞美词,总算也有些劳累的小太监突然站起身,收起了笑嘻嘻的嘴脸,沉静地退居一旁,不吭声了。郑锍这时才转过头来,视线在德宇和小太监之间转了转,道:“去将军府,告诉林将军,天佑启陵,龙子降世,调北方边防的兵士来京道喜,普天同庆。”
闻言,小太监马上应声,一溜烟地跑了,竟比来时更快了几分。
看着他越跑越远,德宇心中不祥之感愈重,为何刚才那命令听到耳中,像是皇上有调动军防的意向,越想越寒,心头顿时沉重不少。
“这里果然太冷清了,”自言自语似的,郑锍说道,回头有意无意地瞥过德宇,“果然还是缺少一个女主人,你说是吗?”
被他冷眸掠过,德宇忙低下头,不敢答话,任由他徘徊在隐月殿外,还不时发出奇怪的疑问,却又是自问自答居多。
*
“将军,”文士站在月牙门旁,看着院中舞剑的男子,“刚才已经传令下去了,不须多时,北面的羽林军就能抵达京城,再加上原本就负责京城警备的禁军,皇上可再无后顾之忧。”
院内无人答话,只有飒飒风响,清影四射,一条矫若游龙的身影跃起,手中利剑横劈侧砍,寒芒如星,划破明空,带着千军万马之势,石破天惊,忽而手腕一转,剑意宛绵,精妙无隙,时如倒挂之金钩,又如鸿雁展翅之傲翔,剑随意走,挥洒自如,刚柔并济,剑芒熠熠。
骤然银光微掠,破风之声急起,风刮面都是生疼,文士眼一眨,那剑芒竟然是冲着他的面而来,心中大骇,还未及出声,剑尖已抵喉。
“将军?”森凉的剑尖离喉仅半寸不到,抬眼之际,对上林瑞恩比剑锋更冷的犀眸,刹那有种掉落冰窟的感觉,文士一声将军叫出口,音调颤巍巍地发抖。
飞快地扫过文士的脸,林瑞恩面无表情,手腕轻转,剑芒略闪,文士只觉得眼前一花,寒气骤减,还没看清其动作,剑已回鞘,高吊的心终于放下,暗松一口气。
“什么时候传的令?”冷漠的语调,一字一句没有温度似的从林瑞恩嘴中吐出。
文士一怔,随即记起是刚才汇报的事项,拿眼瞅着林瑞恩,似乎感到他很愤怒,那种压抑着的激烈情绪借着剑气荡出来。
“是今天早上印妃产下龙子不久……”
“我问你什么时候传命给羽林军的?”厉声截断他的话,林瑞恩显出不耐烦和一点克制不住的恼怒。
文士不再接话,今早接到宫中的秘令,即刻传令羽林军,是他一手所为,难道将军要追究的就是这个责任?嘴角扯动,勾起一个似笑非笑,他按耐不住一声长叹。以前这样的情况并非没有出现过,代替不能传令的将军下达命令,事后并无不妥,而这似乎是将军第一次把不满这么明显得表现出来。
为什么?脑中蓦然飞过一张芙蓉面,是因为她吧,那个如月清华的楼夫人。只有这个原因才能解释将军的异常行为……现在京中的情势极为明了,皇上之政与楼相,端王,南郡王联合之势,各执一派,朝中各级官员都表明了立场,两方僵持不下,皇上借龙子降世的理由,调兵上京,无非想解目前之僵局,逼退楼相等人,而后一层的深意,又多多少少牵涉到那个女人……
真是祸水……从第一面起,就给了他不祥感觉,看着这个从小被他教导的少年将军,一点点开始产生情愫,感情天平倾斜,甚至影响到他理智的决定。文士在心中大喊一声不行。林瑞恩是他精心培养的弟子,是他耗费了半辈子时光才教导出的栋梁之才,怎可如此毁在一个女人手中。他教育出的,应该是一个叱咤风云的虎将,日后记录于汗青史册之中,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儿女情长,英雄气短。
“将军,皇命不可违,属下也是遵命行事。”
冰冷的眸子看着他,林瑞恩握紧手中之剑,唇抿成线,瞳中寒色越来越沉,复杂优柔地转了又转,良久渐渐淡然,把鞘中之剑抽出,剑光刺眼,他复又合上,所有的表情都隐去,剩下只有漠然:“既然如此,就尊命行事吧。”
“将军,”叫住林瑞恩大步离开的身形,文士似已有薄怒,“将军可知何为公,何为私?”
林瑞恩停下脚步,却没有回身,孤立于院中。
“将军如果因为一点私情而放弃大义,必为后人所不耻,迷恋并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到头来也是镜花水月一场空而已。还望将军及时悬崖勒马。”
没有回头,林瑞恩眉紧锁,从小就听惯的教导,此刻入耳却犹如针一般的扎人,镜花水月四个字更是字字惊心,脚步不再停留,立刻迈步向前,文士在其身后,慨然之情溢于言表,只有他知道,俩人之间亦师亦友的感情,在这无声的回身之际,淡了……
*
深夜,相府。
月郎星稀,凉夜如水。
芙蓉帐内,春光无限,时有浅浅低喘,时有绵绵爱语,若悠若现,忽明忽暗,旖旎之色诱得月色也黯然三分,沉在黑暗间。
“归晚……”灼热的气息混着话语含糊起来。
轻轻一个翻身,衣衫滑落,欺霜赛雪的肌肤在魅夜下透着玉泽般的光华,看入楼澈眼中,自是一番难以抵抗的诱惑,覆身而上,吻在其背上,手探入薄衫中,抚弄她秾纤有度的娇躯。
“唔……”嘤咛出声,归晚迷蒙地睁开紧阖的眼帘,醉色依然的眸中流露些无奈,伸出玉臂,拉住楼澈不甚安分的手,转过身,靠在他胸前,低低道:“夫君……”
甜甜的语气带着撒娇的成分,楼澈的心薰薰然,抚过她的发,看她半闭着眼,知道她累了,如此激情的夜,她噬人心魂的嫣魅让他一再沉沦,直到此刻,也知道她不能再经云雨,他吟笑一声,把她搂入怀中,找了个最舒适的姿势,伴她入眠。
他的妻子,这两个月来,费尽心计,要淡化他的野心,总是若即若离地诱着他,让他无暇他顾,只能在相府中陪着她,以前总是嘲笑他人沉溺美色,今日始知“美人计”如此厉害,让他心甘情愿地深陷其中。
紧拥着归晚,他莫名的满足,抚慰了心中始终盘旋不去的不安。想起那日,从归晚口中吐出的“帝王燕”,像根刺哽在他的心中。从幼时就不曾信过“世事由命”,但事关归晚,他也患得患失起来。
帝王燕和疯妇的预言,似乎隐隐昭示着什么……
“命……”嘲讽似地低笑,看着归晚沉睡的容颜,他俯首吻上她的唇,在不惊醒她的情况下,浅尝既止,“不行的……你是我的妻,即使那是你的命,我也会毁了它的。”
暗夜,无人回答的寂空中只有他邪魅的轻语。
“不信命,这世间没有命……如果有,我也让它变成没有,归晚,如有人夺你,我必毁之。”
就在夜色沉醉之时,毫无预警,门外响起一道苍老的声音:“相爷,端王,郡王等候在厅内,说有事相商。”刻意压低了声音,就怕吵恼房中人。
来了?唇勾起算计的笑,楼澈轻轻抽开手,小心翼翼地把怀中人搂起,温柔地为她盖上薄被,顺手理了理她散落的发,起身下床,留恋不已地再三看看床上纤弱的娇躯,穿上衣衫,他放轻脚步,轻声打开门,缓步踱出门外。
老管家尽忠职守地等在房外,看到楼澈出来,忙上前,正想开口,却被楼澈眸中锐色喝住,只到两人走远至院中,楼澈才示意他开口。
“端王和南郡王刚才来的,我说相爷已经安歇了,他们非说有急事,所以……”
楼澈一个摆手止住他的后话,唇边笑意更深,看来他们已经得到了消息,皇上忍不住要动手了……心中涌起丝丝战栗的兴奋感,他抬首望天。
月色独好,星光黯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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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皇城烟华 第十四章 扬之水(一) 字数:6424
如扇的睫毛轻轻颤动一下,缓缓睁开,在黑暗中灿华幽然,归晚支起身,取过床架上的衣物,慢条斯理地穿戴好,掀起帐帘,走下床来。“吱——”地一声推开窗户,月光倾洒,淡晕的光华透进房中,借着些微月色,她顾镜梳妆,一手拿过丝带,很随意地梳了个男儿髻,以丝带盘绕,稍一打理。推门而出。
秋意已浓,寒凉之感混着月光沁入心田,她顺着花园小径而行,遥遥注视前方议事厅的灯光,在黑夜中如此的突兀,微有恻然,半步不停地来到前院,才踏入,就看到八个侍卫守在院前,肃然而立,面无表情。对方也同时看到了归晚,站在最前的两人有些错愕,怔怔地不知如何是好。归晚冷冷地扫视他们几眼,眸如寒江,几人本就是相府的侍卫,当下噤声,任由归晚一人走入相府重地。
议事厅虽然灯火通明,此刻偏是寂静无声,从厅中透出的光线照着曲径通幽的院子,隐带了几分诡异。胡思乱想着,归晚已经绕过小道,来到议事厅门前,揣着几分琢磨不定的心思,她轻推门,想不到门竟应声而开,露出一道缝,归晚略惊,想不到进入秘谈的重地竟如此简单,复又转念,想起这院中也不知藏了多少个侍卫,这关门之举也倒显得无聊,如此虚掩着门,还可以显得光明正大,无不可告人之举。
蹑步走进厅中,外厅内空无一人,灯火亮煌煌地映入眼中,对于一路踏着黑暗而来归晚来说,真有几分刺眼。她四周一顾,慢步走到内厅的门前,直到贴近门一步之遥,才听见隐隐的说话声。温润清泽的声音是楼澈,不羁狂傲之声应该是端王,还有一道平稳低沉的声音——难道是南郡王?
几人调侃似地谈着最近朝廷中的大事,有的是官员的调迁,有的是改制的动向,三人款款而谈,倒似多年未见的好友,归晚心中清楚,在一年之前,楼澈与端王还是政敌,此刻能同坐一堂谈笑,一方面是形势所逼,另一方面也有利益结合的意思。看来宦场中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这句话真是一点都没错了。
唇畔缓带苦笑,忽听得端王一阵朗笑,隔着门都能想象到他的狂态。耳边只字不漏地听见他说道:“楼相,你那得意门生倒得了你几分真传啊,手段作风都不下于你。现在可是皇帝的一条忠狗了,不但狠咬了我一口,现在好象还想咬你这恩师啊。”
一年之前的那场枫山之变,管修文指正本可以脱罪的端王,还害他削爵抄家,当时心中就憋了一肚子的火,想不到纵横官场多年,居然栽在一个稚气未脱的小子手中。而那之后,管修文就被编入皇帝的近臣一派,兼且他心狠手辣,不念情面,任何手段都能使,朝廷内人人避之,谁都不曾想到当初那个清澈如水的少年状元居然会变得如此可怕。
官员时常拿他与楼澈相比,楼澈手段也算狠辣,但是喜欢以己之力折人;而管修文则不同,凡是挡于眼前之人,尽皆摧毁,不分敌友,有时甚至可说是卑鄙,朝中之人一时难以分辨这有师徒名分两人的关系,皆是不敢在外多言,也就造就了管修文更加变本加厉的冷酷手腕。
“端王过谦了吧,要知道当初可是你大力提携他,才会造成今日之局面。”楼澈笑笑,反讽道。
归晚站在门外,听得心中一跳,听口气,楼澈与端王虽是同盟,但是互相之间你来我往,暗有讥讽之意,实在有些奇怪。但是她玲珑剔透至极,脑中飞快思索,很快就想通了其中玄机。端王与楼澈之间最大的牵绊就是姚萤。所谓成也她,败也她。此刻虽然两人同站一条船上,但端王对于姚萤心之所属必然暗自介怀,所以才不时地拈酸的和楼澈针锋相对。
幸而今日有南郡王在场,不时出来横插打趣,才圆了这个场,三人又开始谋议起朝廷大事,说到了今日皇上暗谴林瑞恩调兵南上进京,必有后谋,都收起了玩笑之心,正经以对,房中气氛顿时沉闷紧张起来。
站在门侧的归晚都觉得时间过得非常缓慢,一个轻微的停顿都带来窒息的压迫感。听到他们的议论,得知皇上有派兵的意向,心头一阵惶然,皇上与楼澈一党,到底要斗到何日?楼澈始终放不下心中执念,皇上也不甘寂寞,两人之争,难道正要分出胜负来?
心中茫茫之感肆泛,归晚怔在当场,想起与皇上的江山赌约,想起林府中的一番长谈,想起这段时日来与楼澈的种种……一时竟痴了,她从不是感情外放之人,再多的深情也蕴藏在深处,虽有悲天悯人的心思,却从不会付之行动,只有争权这件事,逐渐成为她的心病,林瑞恩讲的天下安定的大道理,她懂,楼澈的身世处境,她也懂。当初未嫁之前那支“帝王燕”,后来的一切际遇,都在她心中埋下阴霾,谈起皇权都感到有丝避讳……她有着云淡风轻的洒脱,却又眷恋着平凡动人的幸福,在情之一字中,她也难免会有盲目的情感,这一切纠缠在心中,真是一个“乱”字不足以道其万一。
总想着用柔情磨去楼澈的勃勃野心,收效却是甚微。眼看着朝廷党争愈见激烈,她的心高悬着放不下来,心中很明白,与皇权相争,最后的结果必定悲惨,楼澈与南郡王,端王的结盟到底能坚持多久是个未知数,这样下去,不是长久之计。到底能缠斗多久,是一年?五年?十年?还是更长?
她非是为国,也非为民,就只是心疼而已,怕楼澈这费尽心计,最终还是皎月映水,浮华一场,这样的结局,又让人怎能接受得了……夫君啊夫君,这一切……到底该如何收场?
心如潮,起伏不定,一个恍然,听到房中三人已经开始商量着应对之策,议来议去,似乎有把南军调入京的打算,为了不惊动皇上,还打算把军队化整为零,在京少量兵防调动本就平常,如果把南军分散而行,一来可以避人耳目,二来也免去了打草惊蛇的风险。
听他们成竹在胸,想出的计谋无一不是留有后招,攻守兼备,归晚暗暗也有些佩服,忽听到身后有一声几不可闻的异响,倏地一惊,回头而视,只见一个丫鬟托着一个盘,上面放着三个火焰青花釉的盅,似乎是参汤类的补品。丫鬟似乎也没想到此处有人,张大了嘴,吃惊地看着归晚。
归晚压下心头的慌张,把手指放在唇边做比,这丫鬟也颇为机灵,闭嘴站在归晚后侧。此时内房中也是一阵沉默,似乎讨论到了僵局,一片沉寂中含着刀枪剑影的煞气。
“如此拖泥带水,到底要到何时,还不如把南军尽迁入京,本王就不信了,拿下京城,还怕他不就范……到时候,有名有份,取而……”
这话传进耳中,犹如平地惊雷,归晚沁出冷汗,不多想,伸手用力一推门,“嘎吱——”一声,打断了房中人大逆不道的言论,房中三人都是微震,满含杀气地转头看向门口,待看清门侧人影,一惊,一疑,一诧然。
深秋露浓,寒意侵身,薄凉阵阵随着议事厅门的开启窜进房中,位高权重的在座三人不约而同看向外,归晚已经接过丫鬟手中托盘,踏进厅来,浅笑吟吟,微风熏人,眸光一转,仔细地打量了房中一圈。
和端王已有过熟面之缘,而端王之左上首所坐之人,年近不惑,仪表堂堂,唇上细密的胡子,把他衬出一股成熟魅力,身材魁梧,眸如鹰利,稳健中透着英气,即使不言不语也自有一种领袖气势。
“今夜可真热闹了,怎么楼夫人还没睡吗?”端王笑睨着刚进门的归晚。
把手中的补汤放依次放在南郡王,端王,楼澈侧,归晚回身,淡扫端王一眼:“王爷如此辛劳,归晚稍尽心意,送些宵夜来。”
朗朗笑声出自南郡王之口:“楼夫人真是贤淑……”这一句也不知是赞是讽,归晚含笑行了个万福的礼。
南郡王从进门便盯着她,但见她仙袂乍飘兮,靥笑春桃兮,像传闻中一般,是万里挑一的绝世佳人,更难能可贵的,是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高贵自如感,注视了她一会,忽瞥到楼澈不悦之态,眉宇间微显怒色。暗哑间,他又深看了归晚一眼,果然楼澈的面色更沉,南郡王忙把眼光移开,低头喝了一口还有些烫口的参汤,内心偷偷暗笑,想不到楼澈居然会露出这么明显的情绪,其实他岁数和楼夫人相差一倍有余,更何况家中已有爱妻。
楼澈隔桌牵住归晚的手,感到有些凉意,半是责怪半是心怜地看向归晚,归晚抚之淡笑:“趁热喝吧。”
本是一室的暗流涌动,阴谋奇诡,在袅袅热汤的乍暖间,蛾眉颦笑兮的亲切中消于无形。本是隐带煞气的端王也低下头,喝了一口热汤,眼睛在楼澈归晚间来回打了个转。
房中一片安静,归晚看三人都专心地品着参汤,朦胧烟气中,又似各有心思,妙目顾盼,启唇道:“趁着闲暇,我讲个故事聊以一笑。”
楼澈微有讶意,南郡王和端王则有些兴味,女子在席间的议论本是不合规范,除了少数地位特别崇高的尊贵女性,而这些女子在席间的话题更是谨慎。而此刻归晚说话坦然,态度自然,是以三人都默然不语,等待后文。
“庄子一生穷愁潦倒,楚王仰慕他的才华,派使臣用重金邀请他做官,他回绝说‘我宁愿在污浊的泥水之中游戏自乐,也不原为当权者所束缚,我终身不愿为官,让我的精神得到快乐。’庄子的好朋友惠施却经不住富贵的诱惑,去魏国做了宰相,庄子要去看他,有人向惠施挑拨说:”庄子想来代你做相。‘惠施很恐慌就在国内搜查庄子搜了三天三夜。庄子知道了,对惠施说:“南方有一种鸟叫凤凰,凤凰从南海飞到北海不是梧桐树不栖,不是竹子它不吃,不是甜美的泉水它不喝的,一支猫头鹰找到一只死老鼠,以为凤凰来抢,对着飞过来的凤凰大叫了一声!”玉润清泽的声音婉婉道来,本是耳熟能详的故事又有了另一番滋味。归晚笑看三人,暗喻,处心积虑夺来的权势,到底是金?是银?是珍宝?也许在某些人眼中,只不过是死老鼠而已……
听罢,端王面色稍沉,犀眸盯着归晚,南郡王却是一副沉思的模样,房中人都听出了归晚的话中含义,一时沉吟,似触动心怀,又似被道破心情。
“夫人当真洒脱,拿死老鼠和权位相提并论……”端王干笑两声,沉声道。
归晚不置可否,南郡王却笑着开口:“庄子之举固然脱俗之致,夫人的故事更是深刻动人,本王受教了。”
见他态度诚恳,当真是思考之后才说的话,归晚蹙起眉,想不到这南郡王比端王更是一个人物。她“扑哧”一声绽出清丽的笑容:“不过是个故事,何必太认真。”
室内本有所冷寂的气氛在这一笑之下消弭,端王和南郡王陪着笑,两人心中具是一凛,隐约猜到归晚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偏偏她谈笑自如,状似无意,却隐隐影响了气氛。
各人心思兜转,楼澈始终一言不发,握着归晚的手,牢牢的不肯放松。归晚站起身,环视一圈:“归晚不打扰诸位了,失陪。”回头深望了楼澈一眼,等他手松开,她恬淡微笑,莲步乍移,向议事厅外走去。
才走出议事厅,寒凉袭面而来,全然没有刚才房中的温暖,归晚仰首看向独挂空中的勾月,半晌没有动作,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她转头,楼澈已近在眼前。
手重新被他握住,衣袖遮住,月辉下,他的瞳眸竟比月色更清澈:“归晚,不可以……”
“不可以?”
楼澈从她楚楚纤腰处环住她,无隙地紧抱住,抑不住的有些激动:“不可以先弃我,对你,我不会放手,你知道吗?”刚才的故事,归晚是对他说的,他岂会不知其中深意,想起她以前说的话,他竟有些心慌和烦躁。
归晚偎在他怀中,牵住他的衣襟,轻声道:“民间有句老话。”
“恩?”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哦?”
归晚在他怀中淡淡的笑,在责任这一面,她已经做到了规劝的作用,明知他不会再改变主意了,她也莫可奈何。在感情这一面,她也只能福祸相随,不离不弃。从今以后,再也不趟这一波混水,天下该当如何就如何,刚才已经把自己能做的都做了,再也不必负担任何不属于自己的心理包袱了。
“归晚……”
“恩?”
“……你看,月色很好……”
归晚略有诧异地抬起头,发现楼澈眉宇高扬,很高兴的样子,微微的,还有些害羞似的,忍不住,她笑出声……
这权倾朝野,却时露清澈的男人……是她的夫君呢……
*
半年之后。
相府热闹非凡,门口车水马龙,摩肩擦踵,人流传动,惹来周围的民众争相观看,一盆盆的花卉往府内般运着。此时正当春末夏初,红英将尽,花园颇显寂静,只有芍药含苞欲放,此刻各地运送而来的花,只有一个品种,即是芍药。真是烁烁盛开,婷婷婀娜,花连花,叶连叶,有如冠,有如碗,有如绣球,一种花卉,伴着万般花香。
归晚走在园中,看着姹紫嫣红的一片,暗叹着如此美景,真如仙境,眼光四瞟,忽见门外又搬进一盆艳到极至的花,仔细一看,竟是牡丹,她微愣,走上前,花匠停下手,尴尬地看着归晚。
观察再三,发现的确是一盆牡丹,归晚沉吟不语。芍药与牡丹并称“花中二绝”。自古道:“牡丹为花王,芍药为花相。”今年各地官员上贡芍药,是对楼澈奉承之意,意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此刻,居然有人送一盆花中之王牡丹,其意殊可疑,她问道:“这是谁送的?”
花匠早有些心慌,忙答:“门口,一辆马车上的老爷送的。”他结结巴巴,唯唯诺诺,心有余悸地半伏着身子,就怕犯了错误要遭处罚。
“送花的人在哪里?”
花匠抬起头,一脸的惊恐,指向大门外右侧:“那辆马车拐到旁边的小道上了。”
“领路,我要去看看。”归晚柔声道,放眼四顾,看到玲珑,如晴,如明三个丫头在院中打点,井井有条,心定不少,衣袖轻折,随着花匠向门口走去。
大门处已被人群堵地水泄不通,家将们看到夫人到来,特意打开右侧偏门,让两人通过。花匠绕到右边,人流稀少,喧哗之声也渐轻,归晚凝眼细看小道,恍然发现这是第一次碰见弩族耶历的地方,因为此处是京城中心,附近的府邸都是达官贵人的居所,所以特别僻静。才踏进小道,就瞥见一辆黑色的马车停在道边,朴实无华,但是车前的骏马蹄白如雪,高大巨硕,分明是难得一见的宝马。
心中突然窜起一丝不安,归晚停下脚步,站在路口,对着几步前的花匠说道:“够了,回去吧。”话音才落,她转过身,蓦然眼前一花,花匠竟然挡在面前。
刚才还抖缩着身子,满脸卑微的花匠,此刻面色如常,透着几分严峻,开口道:“夫人,请前去细看一下吧。”口气僵硬,哪还有刚才期期艾艾的样子。
暗怒于心,心中疑惑顿起,归晚轻喝:“放肆。”相府的下人哪敢如此大胆,平日府中打点都交给了处事圆滑的玲珑,除了贴身服侍之人,其他奴仆她都不甚了解,今日来人众多,难道他是混进府中的?正想着,归晚瞥向道口,发现黑影簇簇,道口似乎有人守着。自己果然掉以轻心了,只想着追究送花之人的身份,对相府的下人又未堤防,看此情形,马车上的人身份必是尊贵非常,情不自禁让她联想到一个人,可是那人应该在御乾殿上,而非是相府后侧的小巷……
“夫人,主人请你过去一叙,请夫人不要为难小人了。”花匠低头,又是一副谦恭卑微的小人模样。
目前的形势不容她拒绝。相府门口人生嘈杂,高声喊叫未必有用,如果马车上之人真是她所猜的他,难免要平地生波,徒惹是非。如此权衡之下,归晚抚抚鬓边散发,重新转而向马车走去。
离马车仅两步之遥,动静全无,归晚心下犹豫,回头一看,花匠竟也不在了,小巷中,只留下她和马车一辆。巷中不断有风拂过,正逢五月,眼光明媚,空中萦绕着淡淡花香,偏是这雅致的寂静中带着一丝不可预测的变数,她思索再三,上前半步,伸手欲去掀帘。
手离帘只有一寸之距,黑帘忽动,波皱而开,从内被人撩起,归晚微讶地看向车内。
豁然明亮的车内,郑锍一身轻衣便服,墨色绣纹的儒士袍,玉冠束发,手执纸扇,一派文人雅士的打扮,嘴角略扬弧度,幽如深潭的瞳眸中若带笑,先是凝望了归晚片刻,才薄唇轻启:“怎么?夫人不认识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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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皇城烟华 第十四章 扬之水(二) 字数:3844
应证了之前的猜想,在眼光碰触的一刹那,心中依然微有些讶异,转念一想,此处是相府范围,非是皇宫内院,就算是皇帝,也不能无所顾及,归晚漾起恬淡的笑容,屈身行礼:“参见皇上——”
“不必多礼。”车中人抢先一步,手中纸扇递出,架住归晚半屈未弯的身子。
扇骨搭上手腕,一缕缕的清凉,归晚缩回手,雅笑如菊,轻抬螓首,眸光斜睇着郑锍,撞上他隐晦莫测的深瞳,忙巧妙地移开视线。
“朕对夫人思之如潮,夫人却对我避之大吉,真是让朕魂与神伤啊!”郑锍慵懒地依着车壁,纸扇轻展,有两下没一下地扇着,平日对着大臣们的儒雅温和全然不见,不羁之态尽现。
暗恼他半真半假,游戏人间的态度,偏又对他阴晴不定的脾气惧之三分,归晚轻淡以对:“皇上说笑了。”
“说笑?”郑锍掀起薄唇,笑道,“这天下间,朕的君无戏言最值钱了,夫人居然不信?”
“不敢。”笑靥不改,归晚站在马车前三步之遥,任由郑锍二月春风剪刀般的柔中带利,她始终以笑待之,不软不硬,不偏不倚。
“是不敢?还是不想?”视线在她身上兜转,留神她的每一个神态,静静瞧着光影在她身上流连,还有那在风中飒然轻灵的神采,一一纳入眼中,再三回味,手腕半转,扇指一处,示意她坐下:“站着岂不疲累?来,陪朕说会话。”
看郑锍扇点向车辕与马车连接之处,堪堪可容一人,如果坐上去,就与皇上并肩了:“谢皇上,君臣之礼不可废。”
“君臣之礼,”冷哼出声,郑锍唇如半月,微笑的弧度中吐出冰冷的话语,“朕说过,不要用这种繁文缛节来束缚朕。”
话中已然含怒,但那深潭般的眸中却隐含柔:“夫人,岁月如梭,两年已快过去了。”故意提及这个敏感话题,满意地看到归晚笑容淡敛,可是当看到她蹙起眉心,他心头倏地一悸,似有涟漪泛开,涌起既熟悉又陌生的情绪,这应该被称之为……不舍?
归晚飞快地在脑中盘算,想不到当日信口雌黄的两年之期仅剩半年了……
“没想到皇上还记得那玩笑话。”状似无辜地吟然一笑,她打定主意要赖个一干二净,此事只有天知,地知,皇上与自己知,没有第三者佐证,她偏说是玩笑,他又能拿她如何?
“玩笑话?”骤然升高音调,郑锍凛锐之瞳掠过寒芒,连他自己都吃了一惊,在看到她急欲撇清关系的一瞬间,脑中某根理智的弦应声而断,胸口腾起怒火,面色顷刻阴冷:“夫人把这当成玩笑话?”
最初他的确把这随口的赌约当成聊以一笑的消遣,谁知就在他抛之脑后时,又在宫中遇见了她,看着她陪他独坐冷风中自得其乐,明明暗恨在心,脸上却摆着甜美的笑容,那表里不一的功夫,让他多么的熟悉,似乎在镜中看见了自己,蓦然发现,她怡然自得,恣意自处,有着翱翔于苍穹的飘扬,融于俗,又脱于俗。
这样的钟灵毓秀,他心生羡慕,又想得之。
感到他的怒随着风纹波动而弥散开来,归晚漫不经心地偏首相望,视线扫过他的扇,随风扬起的墨色冠带,暗忖着该如何面对他的狂怒,忽瞅到他扯扬唇线,竟又噙起笑……这笑轻狂至极。
“归晚……你以为赌约是你开,结局也由你决定吗?”魅惑的声音逸出轻抿的唇中,郑锍笑谑地锁视着她,扇尖抵着车辕,“朕没说停,这个赌就必须继续。”
名字被他唤出口,归晚倒吸一口凉气,感到他是暴怒之极才会如此笑,在如此笑容的注视之下,身子都感到僵硬起来:“皇上九五之尊,怎会与我一介女流斤斤计较……”如果计较了,有损你天子之尊。
“拿这话激朕……你以为同一个办法能在朕身上用两遍?”
轻耸肩,归晚现出莫可奈何的神态:“皇上真要这么想,归晚也莫可奈何,皇上以仁义治天下,凡事当要三思才好。”
闻言,郑锍微一怔,这才体会到这女子的可恶,笑里藏刀,处处拿捏七寸之胁,偏见她此刻没有任何伪饰地狡黠一笑,丽如绚阳,他心中怦然一动,顷刻间哑然。
捕捉到郑锍表情刹那的松动,归晚微微诧异。也许今日占着上风是她而非皇上这个荒谬念头骤然冒进脑海,随即又被她一笑弃之。
此刻未占优势,是因为他为她所惑吗?以扇柄支颚,郑锍静默半晌,怒气渐敛,眸复清睿:“既是如此,那赌约之事就作罢。”
“是……”归晚简单地应了一声。虽然这是心中所期望的结果,但是成功来得太快,几乎没有波折,让她心生疑窦,还略有些不安。总觉得对方的目的远不止此。
此刻小巷中静地鸦雀无声,沉寂的有些窒闷,一墙之隔的相府却是人生嘈杂,唏嘘,赞扬,喊叫,时传入耳,一静一动,截然相反,宛如两个世界,就在郑锍沉默,归晚惶然之时,一声尖锐地近似突兀的高喊“河南巡抚,仙九重一盆”的声音划空传来。
“河南巡抚?”嗤笑一声,郑锍随意至极地将脚搁在车辕之上,侧首缓然道,“听说今日相府小庆,如此盛况,朕可真算没白来……”
听似赞,实则讽,归晚抬眸,见他笑如熏风,并无不快之色,一时难测其心意,淡然以对。
在巷中听着一声声的传报,郑锍挑起一抹笑:“朕到底是低估了楼相,不但牵制着六部公卿,还手握着地方官员……夫人,你来告诉朕,楼相于本朝,到底是利是弊?”
棘手难题被他话锋一转扔到自己的面前,好个狡猾如狐的皇上。
“皇上问错了。”
“问错了?”一扬眉,郑锍半眯魅瞳,笑问,“如何问错了?”
“首先,皇上问错了对象,这话应该问三公九卿,该问朝中大员,不该问我这一介女流;其次,皇上乃九五之尊,自有天子气概,用人不疑这点气量岂会没有?”
郑锍一瞬怔住,既而立刻扬声大笑。
“好,好……”又拿话来僵他,眼前的女子看似柔弱,字字珠玑,句句尖锐,让他恨得直咬牙,偏偏又蕴着一丝莫名的不舍,“好一张巧舌如簧,归晚,你如此锋芒逼人,不怕朕狠下心来毁了你吗?你真当朕会无止境地纵容你?”
见他话音阴冷,怒显于外,归晚暗暗心惊,颔首道:“是皇上让我回答问题,难道坦然直言也有错?”受了委屈似的声调,寸步不让。今日占了地利之优,她就不信皇上能当场发难。
明知她所表现的委屈做假的成分居多,听着她婉然悦耳的声音,心中某处软了,有怒也不能发,散了一半,剩下一半郁在胸中,郑锍沉着俊颜,看着她对他永远是带着七分的虚假,越来越不喜欢这感觉,犹似雾中赏花,怎么也看不真切。难道这份真切就如此难求?
“既然要坦然直言,那么今天我们就畅所直言一番,”脸色缓和,郑锍用扇点点车辕,“不累吗?还是过来陪朕坐坐吧。”最后一声竟是柔意起。
本来无什知觉,被他一声提醒,归晚只觉得双腿已近麻木,可惜这车辕是万不能坐的,而周围根本没有可以歇脚的地方,轻摇头,一脸怡然:“不累,多谢皇上好意。”
“同一个问题,你拒绝朕两次,难道朕的好意,你就如此不屑?”他的恩惠,天下人伏首相望,偏偏她,虽是笑颜相待,实则拒之千里。
诧然地对上郑锍的眸,竟然看到受伤的神色,一闪而逝,她折蹙柳眉,转移话题:“皇上想要畅所直言一番,归晚站着答,才合规矩。”
冷哼一声,郑锍不置可否,睨锁着归晚,停顿片刻,问:“你以为……今日在相府范围,朕万事不能张扬,所以处处受制?”
心中所想被一语道破,归晚坦然淡笑,既不否认也不承认。
“整个京城都在朕的掌握下,相府今日的风光能持续多久?南郡王两月之前已经回封地了,端王虽然平反,但是官降两品,大不如前。难道你认为楼澈联合这两人,能赢?”
这半年中,先是北师上京,接着南军北上,两军实力相当,不能在京城相持,最后只能不了了之,然而经此僵局,皇上不得已为端王平冤,洗去“枫山之变”的嫌疑。从表面看来,楼澈占了上风,先是让北师无功而返,后是逼得皇上让步。可是仔细一想,在这其中,楼澈政盟点滴便宜都没占到。为了制衡皇上的军事力量,调动了南郡的守备力量,北师所用由国库负担,而南军所用,却是南郡负担,此消彼长,一郡之力怎能与一国抗衡?而端王明升暗降,大权旁落,有名无实。因此半年来看似表面风光,其实凶险非常,一不小心,万劫不复。
这一笔一帐,归晚心中自是清楚,悠淡吟声道:“皇上就有必胜的把握?就算胜了,也必要付出惨重代价,江山可是皇上你的,稍有损伤,最心疼的,还是你吧。”
“手上长了恶瘤,应该先行割除,总不能等糜烂全身,朕可不会因为舍不得一只手,坏了整个身体。”
“可惜现在还没生出恶瘤,就要砍去手,难道这就明智了吗?”
与楼澈之争,危害到朝堂,一战之下,两方都会有巨大的损失,这样的结果,就是天子,也无法轻松领受吧。
“没了这只手,朕也会找另外的手代替,这天下间,难道会没有人能代替楼澈?”讽刺归晚的天真般,郑锍讲地轻柔无比,隐透阴寒。
闻弦知雅意,归晚立时想到曾经清如水的那个少年,被皇上重用,在朝堂上展露头角,渐渐占有一席之位,虽然还不至于危害到楼澈,但是想起他入官场的前因后果,她还是难以舒怀。略一沉思,竟然忘记回答皇上的问。
直到郑锍定定地看着她,问:“没人能代替楼澈?他给的一切,朕也能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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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皇城烟华 第十四章 扬之水(三) 字数:4150
“夫人……夫人!”老管家夹杂着焦虑的苍老声音隔墙飘来,倏远倏近,归晚闻之,却若天籁,解了她眼前的窘境。巷角隐藏的侍卫纷纷现身,向着马车靠近。
眼看侍卫围了上来,归晚暗忖,此刻正是脱身的良机,正要转身,脚下微动,两腿酸麻无比,举步艰难,就在这稍一迟懈之间,郑锍悠闲的姿态骤敛,从车上纵身而下,婉若游龙,抢步上前,猛地扣住她的手,大力擒住,归晚猝不及防,被郑锍拉到身前,微诧地对上郑锍锐冽的眸芒。
“他可以,难道朕就不可以?”乍见她想要逃离的模样,他为之气结,顾不得时间与地点的不适宜,也不在乎贴身侍卫因为他的反常,都停下脚步,愣在当场,举止无措,他只是狠盯着她看,要从她脸上看出蛛丝马迹似的,旁无他顾的专注,虽狂犹痴。
“不可以,因为你不是楼澈。”手腕被他攫住,炙烈的感觉从腕处蔓延而上,隐隐生疼,她忍着,口气分毫不示弱,仪静体闲,透着如许傲气。
从她悠淡的明眸中映出自己狂佞的神态,郑锍越发感到心如火烧,与其听到这种答案,还不如继续看她虚与委蛇,就不会像此刻一般,放之不得,又不得不放,微眯的瞳中暗色幽深,淡然但是绵长的情意纠缠着痛苦,连他儒雅自如的笑都渗进些微苦色。
一手捏住她的下颚,看着风带起几丝发抚过她的唇,他轻悠地一叹,沉敛的双眸更暗,低头欲吻芳泽。
心失跳一拍,忙不迭脸外后仰,极欲避开他的索求,未被擒住的手抵在他的胸口,向外推,谁知他纹丝不动,躲避不过,已近在咫尺,炽热的气息在呼吸间变得浓浊。
“皇……皇公子。”旁边不知何人出声,横插进小巷的空间,郑锍倏然清醒,唇略偏,在归晚的颊边,轻吻而过。再俯首相望,看她面有痛色,手松开钳制。
获得自由,归晚急退后一大步,侍卫们已经在马车边围成圈,当首的一个几分焦急地看着郑锍,张着口又不知如何说。相府门口的喧闹声轻了,久未听见报花名,围观的人群已经开始散去,不一会儿就会有人路过小巷,如此情景,该当如何?
意识到不能久留,郑锍邪佞之态收起,郁色暗藏于深瞳中,看向归晚,薄唇成线,微微勾起成弧,精芒掠眸,隐含残冷。
“看来朕对你的纵容……已经出乎朕的意料了,”郑锍自嘲似地笑语,“但是这其中的代价,你可不一定承受得住,归晚……”最后柔声轻呢,魔咒般地出口,他挥袖折返,头也不回地向车而行,上了马车,黑色帘子一撩一落,挡住了所有车外的视线。
巷子的另一边,早已牵出了好几匹马,侍卫们动作迅速地上马,马车夫扬鞭,马车转了个方向,轱辘的车轮声伴着阵阵马蹄,渐行渐远。
归晚背过身,向着巷口走去,手腕依然有些痛楚,拉起衣袖,露出一截皓腕,上面清晰的如爪红印,边缘处甚至泛紫,轻柔地抚了抚,她松了口气,皇上的脾气本已是难测之极,今日更见张狂,乍怒乍郁,起起伏伏……
“夫人……”快步而来,老管家面露喜色,“夫人,你可到哪里去了?这半天不见你,我还当……呸,呸,你看我这老嘴,尽说些不中听的。”絮絮叨叨地念着,他走近一看,发现归晚的面色有些苍白,暗惊。
“夫人?这是怎么了?你遇到什么事了?”
“没事,里头闹了点,我出来散散心。”转眄一笑掩饰而过。
点头相和,老管家将疑问堵在心间,夫人是相爷的掌中宝,下人只有尽心伺候,不敢多加干涉。
“相爷呢?”随着管家回到院中,眼见周围都是相府下人在忙碌,人衬花,花映人,处处繁花似锦,其中偏不见相府主人。
“相爷在书房和来访的官员议论正事。”从旁一招手,让下人端来椅子,放在花院的荫蔽处,让归晚依坐,一边可以小憩一番,同时还可以赏花为乐。
“书房里都是些什么人?”漫不经心地问道,归晚靠着椅子,一手支颊,将院中美景收进眸中。
“是京中几部的大人,还有几个,下相,河南,覃州的巡抚,还有……”恭敬地把知道的都说了出来,却在最后显得有些吞吐。
“还有?”归晚扬眉。
重重点了几下头,老管家神态无奈,解释道:“今天还来了个怪人,送花不止,还自称有经国济世之才,相爷还召见了他,居然还让他到书房议事……”也许是从未遇到这种事,老管家的话音里还透着好奇不已。
轻恩了一声,归晚不置可否,默默地在院中等待着,这一等,直等到日落山头,华灯初上。也许是耐不住沉闷,书房门终于打开。鱼贯而出几个锦衣玉带,或老或少的官员,都是一脸肃然正色,走出房门之时,还在互相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什么,几人瞥到院中有人,探眼而望,见到簇花而坐的归晚,无不露出惊艳之色,随即想起什么似的,脸色都是微微一变,转过头去,低头而行,往院外而去。
跟在最后的,居然是一个布衣男子,这本没有不妥,但是跟在一群华服官员之后,却显得有些奇特。归晚立时明白他就是老管家说的怪人,只见他向自己看来,没有任何表情,犹如未见一般,也跟随其他人的步伐,离院而去。
等官员们都走净了,归晚站起身,向书房踱来,还未上台阶,书房门一开一合,楼澈走了出来。
“归晚?”挟着满园芍药的馨香,楼澈笑看着她。
踏上台阶,归晚恬然含笑:“夫君可算是忙完了……”似叹。
“等久了?”执起她的手,慢慢向花厅走去,“用膳不必等我,小心身体,别把自己饿着了。”
轻偎着他,心头踏实,归晚笑而不答。
花厅已是灯火熠熠,玲珑站在桌旁,看见两人来到,忙吩咐下人开饭。一桌子热气腾腾的佳肴,只闻香,也勾起了几分食欲。
杯盘交错,看见楼澈两杯酒下肚,归晚暗讶,放下玉箸,问道:“夫君今日心情这么好,是碰到什么喜事了?”
“一个人,”看着醇色在酒杯中晃悠,楼澈说道,“今日得了一个对我大有助益的人。”
是指那个布衣的青年?居然能得到楼澈这么大赏识:“哦?依夫君的说法,比管修文更有才学?”
听到这个名字,楼澈酒杯触桌,厌色淡浮。当初在府中就觉得与他有无法消弭的鸿沟,如今果然应证了想法,此子手段狠辣,做事果断,俨然又是朝中后起之秀,此刻虽然气候不足,假以时日,必成大患。而对于他,最让楼澈厌烦的,并非是他日渐雄厚的实力,而是他的眼神,澈如水,又带着痴态。
那痴迷之状似乎专为归晚……心头一阵烦躁,见归晚自然脱口这个名字,显见是坦然,楼澈释然,答道:“此人的才华不是状元之才,和管修文截然不同。”
轻撇嘴,归晚笑出声:“莫非他是将才?”看那布衣青年的样子,不像将才,相比林瑞恩,感觉上差了什么……
“他虽然武功高强,但没有领兵做战的才能,”见归晚嗔然的娇态,楼澈轻怔,谁都无法想象,即使成婚已经三年有余,每见她如此宛自天成的笑,他都为之怦然心动,似乎有此已经万般满足了,“他的才能在于能取代朝中任何人。”
见归晚闻言眉轻折,楼澈解释:“得他一人,等于得一家族。你可听说过南方的舒氏?”
在三娘的薄子上似乎见过记录,隐约还记得三娘曾评说此家族世出武林,但是经营有道,家底丰厚。归晚瞅瞅楼澈:“舒氏又如何?”
“这个家族人才辈出,行事缜密,不出几年,就在南方展露头角,前景可观。”
得一人,得其家族原来是这个意思,最后一口羹入喉,归晚抬起头,看着楼澈,本欲把今日之事告诉他,眼前看来,不是时机,心中叹息一声,罢了,罢了。这朝中矛盾本已激烈,何苦再添上一笔,他与皇上真要嫌隙更深,这平静的日子只怕也过到头了……
隐见忧色悬于她眉间,楼澈柔声问:“身子不舒服?”
摇摇头,归晚绽开笑:“在花园坐久了,这花香熏得我直泛困。”
仔细看她倦色已现,楼澈心疼不已,站起身,牵起她的手:“既然累了就别硬撑,快回房休息。”伸手抚过她的发,在发稍轻顿,在她站起之时,轻楼纤腰。
虽然知道归晚并不孱弱,却总是不自觉地想将她纳入羽翼之下。
如今时局不稳,只有这一座相府,似乱涛中的方舟,任凭外界如何的明争暗斗,这里永远鸟语花香。
他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换来的,不过是一隅的安逸,晨曦初现,看归晚对镜梳妆,院内院外,看归晚笑语流连……
一生醉于权术,只有他知道,权势得之不易,去之却在顷刻之间。
“夫君在想什么?”绕着廊道,已经走到了房门口,归晚偏首看着楼澈。
楼澈轻抚她的脸颊,呢喃道:“胭脂点玉。”推门而进,点起蜡烛,室内瞬时明亮,绵缎罗纱的帐幔,流苏飘摇的琉璃宫灯,红木雕制的梳妆台。
解下头上饰物,任由黑发铺泻,归晚烟波流转:“看来夫君对芍药真是情有独钟。”这胭脂点玉是芍药名品,今日送到府中不少。
她这一笑真如拨云见月,说不尽的风流雅致,楼澈哑然,默然地看着她洗尽铅华,长发飘飘,随意自如之至。
抱起她,放在床上,为她盖好绸被,看着她闭上眼帘,直到呼吸平稳,现出酣甜熟睡之态,他才定下心,落一吻在她颊边,浅言低笑:“这胭脂点玉哪里说的是芍药。”恋恋不舍地再三望之。这才又起身,走出房外。
在房中感觉只有半刻时光,出门之时才发现,月上柳梢头。
老管家和楼盛站在院口,等楼澈走出内院,两人都是恭敬地低下头。
“听说今日有人送过一盆牡丹?”沉声问道,楼澈淡笑里含着肃杀。
“是,”管家跟在他身后,向议事厅走着,“听说是过路马车上的老爷送的。”
“今天夫人见过谁?”归晚有些心不在焉,他虽不动声色,却暗记在心。
“这个……”额上现出汗光,老管家支吾以答,“夫人离开过一会,也许只是到门口去赏花……”
冷哼一声打断他的话,楼澈转头向左:“楼盛!”
楼盛默不作声的上前两步,紧跟在后。
“调查得如何?”
“幸不辱命。”铿锵有力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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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皇城烟华 第十四章 扬之水(四) 字数:5727
书房静谧地落针可闻,楼澈坐在桌前良久,倏地逸出一声低长的叹息:“这么说,始终没有动静?”
“是,林将军驻扎边关,近一个月来,只有小部分兵防调动,属正常范畴。”楼盛站直身躯,一丝不苟地回答着,半边脸上可怖的伤疤隐藏在阴影中。
“驻守边疆?难道即将有战事?”楼澈有丝疑惑,“弩王两月之前过世,弩族此刻正是内争纷乱,林瑞恩根本没有必要亲自坐镇边关……”
“是的,根据调查,弩族的确没有任何开战的迹象。”
半开的窗飘进阵阵淡雅的花香,似果甜味,楼澈半眯着眼,状作沉思,勾起笑:“这两个月,你都在边关,照你所见,林瑞恩此人如何?”
惊异于这个问题,楼盛抬起脸,没有像前两个问题一般立刻作答,此时有了些迟疑,犹豫再三,开口道:“是条汉子。”与士兵同作同息,不骄不躁,举止有度,指挥若定,的确具备了名将风范。
知道他这句“汉子”里包含了许多意味,楼澈微微一笑,如夜沉眸扫过他:“林家世代忠良,最得皇上信任,这个时候,没有战事的预兆,他却守在边关,这可真有意思了……”
好个郑锍,这回是攻心为上吗?
以不变应万变?
一直以来,他都防范着林瑞恩的一举一动,郑锍所依凭的,除了京中的部分近臣,就是这军中砥柱,这回,没有把林瑞恩调回京,是因为另有所图,还是惑人耳目?
“相爷。”楼盛低唤一声,看着楼澈漫不经心地掀起眼帘,“刚才,我看见那舒豫天徘徊在相府之外。”
“舒豫天?”轻呢一声,这才记起这个名字就是南方舒氏的当家人,楼澈折起眉,半晌之后,说道,“派人继续监视林瑞恩的一举一动,还有,调查一下南方舒氏家族的情况。”
楼盛简单的答了一声是,垂首恭立的姿势不变。
室内寂静如初,略带着窒闷,花香四溢,又蕴着甘醇的味道。
楼澈慵懒地靠着椅背,眼轻阖,似已睡着了,楼盛却纹丝不动,默然地等待着。
“楼盛。”
“在。”
“让管家挑几名美女,再选些珍宝,送给舒豫天。”睁开眼,楼澈一手支颊,现出一种高位者的清贵之态。
楼盛怔然不接口,虽然送财送美是笼络人的好办法,但是相爷却甚少用,这次为何会如此吩咐。刚才还命令调查舒氏的背景……对于舒氏,到底是信还是不信?
“相爷,如果他不收呢?”
“不收,那就说明他另有所图。”如果不收,就证明一点,舒氏所要的,远比金钱地位更多。
“舒氏本就富庶,不收,也许是因为不在乎……”知道相爷目前需要用人,楼盛开口为舒氏开脱道。
楼澈闻言低笑,笑意却未传进眼底:“贪财者不嫌钱多,好色者不嫌美多……如果他真的不收,那就说明他的野心不止于此了。这种人,必成后患。”
重重地点了下头,告退一声,楼盛退出书房。
慢慢站起身,楼澈踱到窗前,暗色中,借着微薄的月光,看见满院的芍药花惹人爱怜地在风中摇曳,姿态袅娜。
“牡丹……”轻叹一声,几不可闻,他深锁眉。
全天下只有一个人敢在今日送来花中之王……好一招攻心为上,既想动摇他的信心,又想借花警告他,芍药再珍贵,也在牡丹之下。
没有动用林瑞恩,难道皇上另有所凭?是京城提督司?还是羽翼渐丰满的管修文?
长期生存于斗争之中,楼澈早已习惯了阴谋的气息,只是这一次,没有任何预兆,他却感到了危险的气息……
必须步步为营,才能守住一切。
弈子,弈天下。
***
急步走进内院,芍药花的果香扑鼻而致,沁心而舒爽,楼盛缓下脚步,内院庭中忽传来一阵悦耳的笑声,他凝神相望,内院花圃旁,楼相,夫人执子下棋,如晴如明等丫鬟伺候着,连老管家都站于一旁,聚精会神地观看着。
默然停步,楼盛立在稍远处,紧紧握着手中小册子,一时不知进退。
夏意渐致,染了满城的翠绿,如往年一般,东南风一起,为京城带来了勃勃生机,而今年,这昂扬的翠色中,却多少掺合了其他斑斓色彩,真可谓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朝廷之势如箭在弦上,越绷越紧。党政之争眼看是避无可避,在京官员的阵营也壁垒分明,似乎这是一场豪赌,两党选一,胜者,继续官场得意,败者,一无所有。
楼府显然是浪尖针锋,首当其冲,可当此暗潮涌动,明争暗斗之时,这内院却是花香淡逸,花繁似锦。
这时时飘过的笑声,是掩在朝廷争斗后的平静,还是虚幻一场的荣华?
“楼盛,何必站得这么远?”正下着棋,楼澈侧首看见站在院中的人影,召唤道。
楼盛点点头,走上前,站在棋盘左边,把手中小册子掩在身后,只有在这里才能看见相爷诚挚的朗朗笑语,何必唐突打扰。
楼澈执白,归晚执黑,在棋盘上杀地不亦乐乎,其实归晚棋艺与楼澈相差甚远,但凭一个巧字与楼澈多番纠缠,楼澈也留手三分,两人就乐于棋,而非乐于赢。
白起黑落,转眼一番又分胜负,如晴如明掩嘴而笑,归晚厥起嘴角,十指张开,在棋盘上一抹,囔囔道:“又输了,不玩了。”棋盘上黑白两子混在一起,面目全非。
老管家都忍不住扬起笑意,楼澈无奈只能笑着摇头,只能在这片刻之际,窥得归晚任性撒娇之态,他怎忍拂逆,一笑作罢,何论输赢。
归晚抬首注意到楼盛站于一旁,虽然带着淡笑,但是手放身后,有些紧绷,心知他必有要事汇报,敛起浓浓笑意,站起身,嘴中说着下棋费神,带着两个丫鬟远远离去。
雅稚的袅袅笑语随之淡消。
“相爷,”楼盛把手中小册子拿到身前,递在棋盘前,“这是南方舒家和近几日京城情况的调查。”
左手上捏着一颗黑子,很随意地丢在棋盘上,落得一声清响,楼澈接过小册子,潦潦翻了几页,蓦然停手,视线胶着在册上。
“送去的东西怎么样了?”
楼盛眼光也落在册上楼澈注目的那一页,只是一张很普通的介绍舒氏家族结构的报告,微有些讶意,口中答着:“已经送过去了,舒豫天全收了,而且神情很愉悦。”
仔仔细细地把同一页看了个遍,楼澈合起册子:“这舒氏还真是个难题。”
“相爷不是说,如果收了这些,就可以起用舒氏吗?”楼盛把心中疑惑说出。
“你说他收了美女和珍宝很愉悦的表情,”楼澈拨动着棋盘旁散落的棋子,似在考虑着什么,忽而一笑,“在你眼中,认为夫人美不美?”
怔懵在当场,不但楼盛张大了嘴,连管家都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瞠目结舌了一会,楼盛回过神,看相爷似在等答案,他认真思考起来,在他心中,这世间自是没有任何女人比染衣更好,更美了。但是他也非是蠢人,自是知道夫人之美,世间难寻,如此直接回答,会不会过于唐突?生性不会在楼澈面前说谎,他直言而论:“夫人秀美绝伦。”
“听管家说,舒豫天出书房之时,看到归晚,视若无睹,这样一个人,连归晚之美都难以撼动半分,怎么会为送去那些美人所惑,那愉悦之态只怕也是装的……此人心计比你我所想的更要深。”
宦场沉浮多年,他早已洞察世间百态,未及弱冠时中状元,后为太子献策,再经历太后独政,这些,可并不是靠运气。
“依相爷的意思,舒氏弃之不用?”
“如此人才怎能不用,”楼澈站起身,扫一眼碧翠摇曳的花园,“能用则用,舒氏一族各类人才辈出,与其给别人用,不如收为己用,但是对其必须防备三分。”当务之急,要先把权势稳固,他和郑锍的权利之争,京中官员的立场到这地步已经很难更改,这种时候多一个助力,无疑是多了一分把握,至于这助力有朝一日是否会成为威胁,还是等到与郑锍之争后再作考虑。
楼盛心悦诚服地低下头:“是,我这就安排舒氏的工作。”
此后一月,舒氏为相府所用,果然如楼澈所料,用舒氏一族裨益良多,在京中活动,拉拢官员,传递信息等等,行事周密,处事小心。无论在人,财,物上,舒氏的资本都非常雄厚,起到了事半功倍之效。
京中的局势依然是僵持不下。皇上提出的“中书院”变革没有丝毫进展。而以六部为基础的楼相一党也积极活动着,除了加大在京官员中的影响。楼澈还同以南的地方官员建立联系,巩固手中权势。
朝上太平盛世,朝下明争暗斗。
盛夏来临,七月酷暑,六部之一的吏部尚书突然暴毙。死讯传出未到三日,原来的吏部侍郎接替尚书之职,郑锍同时宣布管修文为吏部侍郎。原吏部侍郎是个生性懦弱之人,本就对党政之争摇摆不定,此刻面临如此严峻形势,对吏部之事,不敢多言,以养病之由暂避锋芒,而管修文这个新任的侍郎接掌了吏部的实权。
七月中旬,相府。
夏日炎炎,人乏蝉鸣,田田荷叶,碧波红莲,偶过微风,轻起涟漪,蜻蜓嬉戏,点红依翠,动静相宜。
“好一招奇兵突起……”看着院内美景如斯,楼澈感叹出声,“如此张冠李戴,掌握吏部,皇上也算是用心良苦了。”
“相爷,吏部尚书之死时机太过巧合,其中会不会……”楼盛低声说道,伸手抹去颊边的汗。书房地处幽静之所,可这酷暑炎炎,热气不断从外透进来,窒闷地让人头脑发昏。
“那又如何,结果已经这样,即使现在查出他死因,也于事无补了。”温泽的口气中藏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发现的怒气,楼澈拿过桌上的茶一饮而尽,折扇轻摇,看着窗外碧空莲池。
对郑锍这招不得不赞一声,如此手段,不担出乎众人意料,还有惊人之效。
楼盛默然静立,书房一时无人作响。
“相爷,”老管家站在书房门外,谨而慎之地报告,“舒豫天求见。”
“哦?”提起一丝兴趣,楼澈坐正身躯,“有请。”这个时候前来,想必是有计策要献,他到想看看,舒氏到底有什么样特殊的能耐。
管家应了声后,门外片刻杳无声响,过了一会儿,半掩的门被徐徐推开,一个布衣青年走进房中,五官生得极清秀,可拼在一起,只能用普通两字形容,最具特色是生就了一双丹凤眼,顾盼间现出优雅。一进门,恭身行了个礼:“叩见相爷。”
“何必多礼,请坐。”楼澈淡淡一笑,亲切地招手,示意他在宾客之位坐下。
跟随在外的老管家命丫鬟把茶奉上,楼澈与他寒暄几句,舒豫天不卑不亢,应对得体,说话谨慎圆滑。
“相爷是为吏部之事而烦恼吗?”房中只留下三人,舒豫天瞥了瞥门外,思之再三,才开口。
开门见山,也省去了猜测心思,楼澈坦言:“不错。”
“相爷本来掌控六部,捏着朝中命脉,即使与皇上不合,皇上顾及太深,不敢奈何,这是相爷至今为止的优势,而吏部尚书一死,形势大变。现在的尚书在其位而不管其事,真正握权的是管大人,管大人虽名义上为相爷的门生,但是心却偏向皇上,”顿了一顿,探看楼澈的脸色,似乎并没有恼怒之色,舒豫天安下心,滔滔不绝的分析,“六部因此而不能连成一线,相爷的权也出现了裂缝。吏部对别人来说,或许一般,但对相爷来说,却是重要之极,不是吗?”
沉瞳中精芒掠过,楼澈勾起唇角,笑看着舒豫天:“你看得倒很透彻。”
“相爷过奖了,我舒氏一族为相爷效命,当然把相爷的仕途看得比什么都重了。”舒豫天正襟危坐,神态认真,“六部之中,吏部决定着官员升迁调动,一时还难以看出其重要作用,但是时间一长,必对相爷造成影响。当今皇上这一招,可谓是釜底抽薪,厉害得很。”
果然是个人才,把情势分析地滴水不漏,楼澈自如地轻摇扇,淡然道:“有什么好法子,你不妨直言。”
显然对楼澈如此直接的态度有些诧异,舒豫天微征,随即一笑:“相爷,既然皇上打乱我们的阵营,我们完全可以仿效。”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确是个好办法。楼澈沉吟不语,将脑中人选一一思索,想不出有什么人可以派到皇上身边,还能扰乱对方。皇宫禁院已是完全在郑锍掌握之中了,无处下手,而官员一方,也难以控制和拉拢……
“皇上为人深沉,难以估测,这方面很难下手。”轻摆手,将这一计谋轻言否定,楼澈眼眨也不眨得盯着他。
“其他人这个计谋实施不了,但是对相爷来说,却并非不能为之。”舒豫天说地气定神闲,似成竹在胸,“请相爷先听我说两个典故可好。”
“洗耳恭听。”
“第一个,是勾践卧薪尝胆,以美人献吴王夫差而复国的故事;第二个,是秦时吕不韦,以歌姬嫁秦王异人,权霸朝纲的故事。”
这两个故事早已烂熟于耳,即是刚入学的幼童也能略知一二,楼澈皱起眉,笑中带冷,自利眸中迸射而出:“美人计对当今皇上没有用。”萤妃之事做鉴,郑锍根本就是善于演戏,而非是会醉于美色之人。
“相爷也许不知,我在宫中打听过,皇上将景仪宫的主殿命名为隐月殿,而曾有女子住在殿中近半年之久,皇上对其的态度可谓是特殊之致,”舒豫天倏然从座位上站起,伏身跪倒在地,“这个人,就是相爷的夫人。”
房内因这句话骤然寂静,窗外依然听闻蝉鸣,一声声,刺入心间似的,本还躁热无比的空气,在窜入书房时却带了冷意,楼盛看着地上跪着的人,脸色忽白忽红,汗水从脸庞上滑落及地,带着诡异无比的沉默。略一偏首,看向楼澈,面色森寒,手指紧握扇柄,关节已然泛白。
“你,想,死,吗?”楼澈咬牙一字一句吐出,手中无意识地用力,克制着滔天怒火。
“相爷,”即使到了这步田地,舒豫天的声音平静如初,伏着的头抬起,仰望着楼澈,“如果比耐性和忍性,皇上无疑比你更甚,长期以往,相爷之势必倒。相爷,夫人对您来说是个致命的软肋,与其这样,不如将您的软肋变为皇上的软肋,此长彼消,对您有莫大的好处啊……以一个女人,换天下大势,难道不值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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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皇城烟华 第十四章 扬之水(五) 字数:4182
一番话出口,书房顿时鸦雀无声,这个大胆地超乎想象的计谋掷地有声,怔住了房中人。
手俏俏按到了腰侧的刀柄上,楼盛一脸肃杀地瞪着舒豫天,就等着楼澈一声令下,即刻动手,务必要伏地之人血溅五步。
舒豫天也注意到他的杀气,跪着的姿势丝毫未变,冷冷地瞥过楼盛,一动不动地盯着前方,神态平静,似十分有把握的样子。
空气异常地压抑,流动着炙热的气息,时间一分一秒都变地漫长,楼盛紧握刀柄的手心沁出汗,却依然没有听到楼澈的任何一个指令,心下一凛,转头看向端坐在书桌前的人。
从没有见过楼澈如此模样,那显见于外的黯然神伤清晰地表现在脸上,形状极美好的眉深折起,脸色发青,连一贯的雅然的笑都消隐无踪,楼盛暗惊,就在他疑惑不定之时,楼澈闭上了眼,遮住了眸中沉重的痛苦,状似沉思,半靠在椅上。
楼盛握住刀柄上的手情不自禁松了开来,在这闷热无比的午后,蝉鸣不绝于耳,而这一切都像假像一般,平静的背后伏着争斗,阴谋,而这一些又把本就酷热的夏天变地更加炽热,几欲让人窒息。
紧闭双眸的相爷到底在想什么呢?
楼盛头脑一片空白,茫茫然中,突然想起了很多本应该忘怀,却最终丢在记忆深处的陈年旧事。
他是最早跟随楼澈的人。
记忆中,在太子府那时,楼澈还只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生得清秀俊美,眼光清澈如水,第一次见时,还以为他是太子府中公子,后来才知道不过是个食客,地位低下。
可就是这么一个文弱少年,每日孜孜不倦地研读书卷,所体现出的毅力连他这习武之人都自叹不如。从那时起,才发现,这个清俊少年有成功的潜质。
十五状元及第,当时几乎成了京城的轰动。
弱冠之姿,锦衣玉冠,跃身马上,风流俊彩。
当前来贺喜的人流踏破门槛之时,他发现那少年开始变了,时不时嘴边挂上笑容,笑如春风,眼中的清澈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如幽潭。
成为太子幕僚是顺理成章的事,而自己,就成为他贴身的护卫,看着他一步步接近权力中心,看着他从一开始的紧张变地日趋老练。
欲望,在接近权力时像雪球般越滚越大。引来太子的忌惮,甚至动了杀心,而那个在官场上混了两年的少年先一步察觉到了危险,当机立断,转而辅佐当时的太后,为她出谋划策,当太子病逝,太后专权时,少年已经从雏鸟变成了展翅的雄鹰。
敏锐过人的洞察力,不惧不畏的胆识,谈笑风声间制人死地的手段,运筹帷幄的谋略……几乎所有成功应该具备的条件,他都具有了。
在那样风起云涌的斗争中,他比老奸巨滑的太后更先一步行动,笼络大臣,拟罪状,引禁军,把太后逼死在崇华殿上。
当时那凄婉的一幕,犹似历历在目,太后喝完毒酒后,七窍流血躺在殿中,楼澈一步步踏下殿来,淬蓝的衣袍,目如朗星,姿态带着天生贵族般的优雅,唇边一抹不明意味的笑容,睥睨众官的高傲,何等的惊才绝艳。
等他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不自觉地跪倒在殿上,也是从那一刻起,他忠心耿耿地护卫这个主子,站在他身后,看着他步步高升,平步青云。
权势愈来愈大,当初那清澈少年也不复见,等着这么多年,终于遇到了夫人,在这花园深处,才有了真诚的笑容,难道……现在也要抛却在权力的欲望中了吗?
官场如海,没有界限,他的主子到底要走向何方?
记忆如潮涌,心思翻滚,楼盛慨然无比,铮铮汉子也蓦然多了一声叹息,默默等待着楼澈的最后决定。
***
楼澈默然无语地靠着椅背,闭眼养神,隔绝了一切外界干扰,舒豫天的话字字句句砸在他心间,时时回荡。
天下……
这两个字有着何等的诱惑性。只手遮天的权势,掌握命运的力量,这些都是他隐隐期盼的东西,近十年在宦场沉浮,一次次与死亡擦肩而过,这不见刀光剑影的朝廷争斗,比之战场的拼杀又不知凶险了多少倍。
从弱冠之年,就懂得如何去保存自己,如何去消灭对手,在生存中磨练出种种手段和智谋,成为他的本能。
如今的一切都是他亲手得来的,没有任何人的帮助,即使别人在背后讥讽他“狡诈如狐,阴毒如蛇”,他也置若罔闻,付出一切,换来的是傲视天下的姿态。
而如今,这一切都有可能在一夕间化为泡影……
郑锍,从不知道他隐藏的如此之深,在他全力对付太子之时,想必他在一旁冷眼相看吧,隐晦之深,让楼澈打从心底佩服不已。
皇权,本以为已经被他架空的东西,如今正势均力敌地和他做着抗争,而那个皇权在握之人,似乎还爱上了归晚……
真是可笑至极……
他早已习惯阴谋,却从未想过,有一日,把归晚牵涉到了阴谋之中,还必须做出选择……
脑中不断翻滚着,在太子府中,他不分日夜地攻读圣贤书,外院之中,还有一潭被他洗笔染青的墨池,每日与书为伴,在寂寞中学会如何争权。
朝堂外,一段长长的官道,他徐徐走过,看百官低头哈腰,一言一行,决定朝廷动向。
奋斗了这么多年,除了权势,他还得到了什么?
倏地睁开眼,楼澈向窗外看去,楼盛和舒豫天都是一惊,同时顺他的目光向外往。蔚蓝无云的天,碧翠摇曳的花园,夏日里独有的浓郁气息弥漫着……
在别人都感觉不到任何异样的状态下,楼澈却浮起一丝淡淡的笑,只有他,似乎听到一阵悦耳至极的笑。
“不行。”脸上痛苦挣扎的神色全消,楼澈低头看向舒豫天,恢复了俊雅之态,听似温泽的口气中却带着断然的拒绝。
舒豫天完全怔住,似是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的结局:“相爷,您再考虑……”这样一个难遇的好机会,照楼澈的性格应该不会拒绝这个提议,为何……
一摆手制止他后面想说的话:“够了,你给我听着,再让我听到着这样的话,你别想活着走出这里。”
心头一震,抒豫天明白他是说得到就做得到,心里有些不甘,还想再说,楼盛已经走上前两步,完全挡住了他想说话的机会,沉默了一会,他挣扎再三,哀声一叹,只得放弃。
房中安静了,楼澈看着楼盛半带威胁地“送客”出门,房中只留下他一人。
有些烦躁,连他自己都说不清,刚才为何会断然决绝舒豫天的提议,只是直觉上排斥着,想到不能留归晚在相府中,他就无法抑制地心痛;想到要把她送到那红墙高瓦中,更是心如刀绞……
他宠之爱之的女子,他怎忍她受半点委屈……
罢了,罢了……
“议事完了还坐着干吗呢?”书房门被推开,灼热的光线随之而入,楼澈睁开眼,在光晕中,看到归晚走了进来,清脆的声音带给他一丝平静。
他扬起眉,还没张口,看到归晚踏进房中,带着嫣然雅致的笑容,心中怦然一动,话到喉中,没有出声。
心如明镜,突然明白了。
滔天权势,只手遮天……换来的,原来只是她……
浅浅一笑啊……
****
走出院外,舒豫天一脸窒闷和不甘,回头望望相府的额匾,神色复杂,相府拐角的小道上一辆马车缓行而来,他跳上马车,才坐定身子,还来不及惋惜出声,车内早有一人盘腿坐着,姿势古怪,笑看着他:“怎么?看你的表情,似乎很遗憾……”
“楼澈本是权术之才,谁知也会如此死脑筋,”舒豫天看看对方,丝毫不感到奇怪,续说道,“可惜了……真是可惜了……”
“可惜?可惜什么?”
“可惜他败相已现,看来我这边也要输了……”
车上人忍不住一阵笑出声,好半天才忍住笑:“不用急,豫海那边似乎也不尽顺利,是赢是输还没有定论……再说了,你们个人输赢又有什么关系,最后得益的是整个家族。”
舒豫天脸色稍缓,想起刚才在相府中的情景,轻声一叹,不再说话。
马车向西,在落霞余辉中,渐渐消失……
*
天载四年,初秋之际,朝廷内风波不断,虽无影响局势之大事,小事却接连不断,党派之争愈演愈激烈,连京城普通民众都嗅到了些微气息。
秋风未起,八月末,京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翰林院小吏,突然上述弹劾户部尚书,在奏折中,他清楚明晰地指出户部尚书为官多年,贪赃枉法,以权谋私,甚至连户部尚书所收取款目都标明地一清二楚,有如亲见,又哀呼此类官员不除,难以平民愤,难以肃朝纲,奏章所写,文笔犀利,饱含感情。就在第二天,皇上虽没有明言,却已有落案查实的意思。当朝首辅楼相不置可否。
第二日,又有工部官员弹劾那翰林院小吏,指出他在翰林院其间,为先皇所编写的史书中用意不良,有亵渎先皇的险恶用意。顿时,翰林小吏从原告沦为被告。朝堂之上,两派人争论不休。
这个事件拉开了天载四年党派之争的序幕,后史把它称为“翰林上书”。有后代历史学家指出,这个事件仅仅是把几年来小范围的党争拉到了一个大舞台上,同时,这也是皇上与楼澈的第一次正面交锋,都有着试探对方的含义。而那个翰林小吏和工部官员,仅仅只是这场交锋的开路先锋而已。
*
相府依旧,红枫翩然。
自那场密谈之后,楼澈对舒豫天多出几分戒备,但并未采取任何行动,原因无它,此刻分出精力与人手来对付舒豫天是非常不明智的,会直接影响到相府的实力,况且对付舒豫天容易,要铲除在南方根基稳扎的舒家却并非容易的事。
同时,他对舒家产生了极大的疑虑,皇宫后院之事,自从郑锍亲掌之后,消息极难打听,而舒豫天在书房中所提之事,分明对宫中之事了如指掌。难道他在宫中也有内应?
不动声色地继续利用舒氏,楼澈显得万分小心,暗暗警惕各方的动静,按部就班地进行着部署,等着朝廷风雨的来临。
朝廷之势已经是山雨欲来风满楼,楼府外院官员进出议事,紧张忙碌。而内院之中,却依然是欢声笑语,不解忧愁。
内院中,丫鬟家仆,笑容依旧,没有经历过磨难,他们坚信着,只要有楼澈在,相府的天就塌不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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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皇城烟华 第十五章 玉督(一) 字数:2820
轻托香腮,归晚一手拿着书卷,百无聊赖地看着,房门“嘎吱——”一声细响,她抬首,玲珑推门而进,脚步显得有些急,走到几案前,半低下身子,在归晚耳边低语。
“德宇公公?”微讶出声,归晚把书放到一旁,看着门口,沉吟起来。宫中总管此刻在院外求见?
对着玲珑点了点头,看着她又一阵急步出门而去,归晚提起十二分的精神,站起身,眺望窗外。这些日子,相府内院平静如初,只是这院中下人的欢愉平静是真,她却是半真半假,明白里掺着糊涂,这样,才能在暗涛下欢笑着,一天过完,又是一天。
德宇此时来,又为了哪桩呢?
“夫人。”斯文有礼的声音一如既往。
偏神想远了,归晚转过身,门口已站着一人,欣长的身形,宝蓝长衫,挟着薄薄秋意,倒似一个世代书香的公子,哪里看得出他是如今宫中大红人。
细一看,他虽含笑而立,那面色却有些苍白,眉间悬着忧。
“公公……”归晚先在几案一旁坐下了,玲珑乖巧,早已在一旁拿过椅子,待德宇坐下,身子还没稳,一杯清气四溢,浅香萦然的碧螺春已经递到了德宇身旁。
德宇拿过热茶,却没有触口,一转手,放回了几案上,微低着头,想说话又难开口的样子。过了半晌,终是耐不过这份外的静,一张口,声音低中带着哑:“夫人,你可知道舒氏?”
又是“舒氏”……“公公怎么对这南方望族感起兴趣了?”不答反问,探着德宇的话外音。
摇了摇头,拿过茶,一饮见底,润了润嗓子,德宇才又开口:“夫人也许不知,舒氏家族端的厉害,”说到这,也许是想不到好的形容,他顿了顿,迎上归晚疑惑的眼神,稍理头绪,续说道,“皇上曾出宫一天,就是在相府芍药花会之日,到日落之时才回到宫中,随行回来的,还多了一个人。皇上召他谈了足有一日,从那之后,此人就暗地为皇上出谋划策,皇上不能做的事,也借他的手去做。他行踪不定,又得皇上特赦,我费了些时日才查出来,他是舒氏子弟,听闻叫舒豫海。”
听到这名字,归晚心蓦地一凛,眉轻蹙:“舒豫海?”
舒氏的子弟,一个到相府,一个到皇宫,行事诡秘,其后深意难测,看到是野心勃勃,有备而来。楼澈应该看得出这点,皇上也不糊涂,只是这其中厉害关系牵扯不清,他们都想利用舒氏,身居高位,有许多事不能放手为之,有了舒氏,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就可以借手为之。
一人之力有限,家族之力无穷。
“公公今日来就为了这舒氏家族的事吗?”
德宇抬起眼,突然从椅上站起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归晚面前,隔着几案,归晚微诧,忙不迭也起身,想要伸手扶起他,却被他一个沉重眼神压了回去。德宇的神情透着点肃穆,远看萧索,近看,那似乎是天堑下的巨石,千百斤的沉重。
“夫人,都是我不好,管教的小太监嘴巴不严实,把你的事透露给了舒豫天,这舒氏狡诈,一心为谋权,只怕他们会把主意打到你身上来,我思前想后,总觉得不妥,今日特来请罪。”话音落,低低的伏着身,他跪在几案前不作声。舒氏的行动力比他想象得还快,舒豫天向楼澈进言已是好几日前的事,这点,德宇自是不知内情了。
归晚先是有些讶意,而后悠淡一笑:“公公不必这样,这天下间这么多张嘴,管也管不过来,小太监误事,跟公公没有关系的。”对着玲珑使了个眼色,玲珑立刻上前搀扶德宇。
谁知德宇依然纹丝不动地跪着,只是苦笑着摇头。他独在宫中寂寞,无以排遣,一日酒醉之后将泄露了皇上和归晚些许事,被小太监听去,这才恰巧透露给了舒豫海。事后,他懊悔无比,虽然将泄密的小太监暗地整死,却怎么也挽回不了既成事实,可惜这些话,他憋在心中,又如何敢对归晚说出。
见他跪在地方不肯起身,归晚也犯起难来,她一手把德宇拉进了这复杂的旋涡,害他身不由己,随之沉浮,现在他居然还为了她的利益安危,前来请罪,怎不让她心头震动,一时间竟无语可答,片刻后,归晚立到德宇宙身前,低身扶起他的臂膀:“公公,到底是我欠你多些,还是你欠我多些,你如此跪着,是要与我算清楚吗?”
德宇微愣,这才站起身,心头的大石放下,忧色减轻,退后几步,对着归晚细看了几眼,须臾之后,茶已渐凉,他开口:“夫人,请你多加防范舒氏,我不能多逗留,这就告辞。”
知道他身份特殊,的确不宜在此停留,归晚颔首,看着他恭敬地躬身一礼,就在他转身之际,忍不住唤:“德宇公公。”
“夫人还有吩咐?”
“今日公公是私自出宫吗?”
听到这句话,德宇身躯稍怔,心头暖流潺潺流过,知道归晚这句话在关心他的安危,怕他因为私自出宫担上关系,背对着归晚,他也能想像,她此刻必是浅笑如新月之弯勾,眸如夜,藏着如许的醇色,灿如星辰。
“夫人请放心,今天出宫是有公事,不会有纰漏。”头不回,他抛下话语,就这样走了,正如他来时一样,掠入暮色中,玲珑忙紧跟而出。此时谁也不知道,德宇今日的暗访,是最后一次见到归晚,这样的不回首,在日后,竟成了一种遗憾。
等人影完全消失,归晚收回眼光,坐回原位,心绪有些不安宁,她站起身,来回在房中踱了两圈,这不安却越积越大。瞻前顾后地细细一想,她吟然轻叹,拿出笔墨,就着几案写下两封信。
第一封信,是写给三娘,信中嘱咐其盯住南方舒氏,如果舒氏有任何针对相府的行动,请三娘全力对付舒家。
第二封信,是写给兄长余言禾,晋阳离舒氏家族的根基极近,归晚在信中请求兄长,在舒氏权势过大之时,不需顾及,直捣黄龙,务必要铲除舒家。
这个时候,归晚已经看出了舒家的狡诈手段,想在皇上和楼澈的争斗中占便宜,以这个为契机,做为家族上位的基石。
皇上和楼澈的斗争,她揣着明白当糊涂,因为这是男人的天下,这场争斗,不允许别人的插手。她只能默默地陪着楼澈,在他闲暇之余,一盘棋,一杯茶,清风遐迩,伴君盈然一笑。
在这份表面平静中,她不允许有人在暗地里阻挠甚至伤害相府的利益,即使只看到一点预兆,她也要在其行动之前将其扼杀。
看着墨迹未干的书信,她轻轻折起,放入信封,递到蜡烛旁,看着烛泪一滴滴地在信口封住,她的不安,她的惆怅,似乎也在这炙热烛泪中尘封住了……
即使归晚如此聪慧,也没有料到,她这两封信还是晚了一步。
历史的转动不会停留,就算机关算尽,欠缺了天时,地理,事情终难成功。历史里轻轻一笔,带过了无尽的心酸和无奈,又有多少肉眼所不及的努力在慢慢酝酿,是德宇暗访的忠诚,是归晚夜书的心计,还是楼澈运筹帷幄的布局……
天载四年,中秋之时,明月高悬空中,月辉倾洒大地,就在归晚的两封信送出相府的同时,别处发生了一些改变后来党争结果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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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皇城烟华 第十五章 玉督(二) 字数:5508
天载四年秋末,下相城门下。
夜幕低垂,暗夜无光,风呼啸而过,簌簌生冷,一个穿着厚重锦衣的男子站在城门口,抖缩着身子来回打着转,一边不停地搓着双手,不时地往大路张望,呼吸间吞吐着淡淡白雾。
“师爷,来了,来了!”微弱朦胧的光亮快步靠近,一个守城门的官兵小跑着靠近,手中灯笼忽明忽暗,在黑夜中显得虚渺不真。
听到小兵的话,师爷的精神为之一振,挺直了身躯,视线锁着前方。果不其然,一会儿工夫,马车辘辘声渐近,径直来到城门口停下。师爷连忙迎上前去,躬着身子:“大人,路途辛苦了。”
“张师爷,我不在的时候,城里还好吧?”车帘掀起,一个略显胖的身影在官兵搀扶下跳下马车,狐裘裹身,满脸疲惫,右手揉着酸疼的脖颈,左手上捏着一个梨木盒子。
“大人,一切安好。”
“恩。”身为下相的太守,第一句话只不过是官面话,下相是南方富裕之乡,民生安乐,想来也不会发生什么大事,他含糊地应了一声,下了车,顿时感到寒气逼人,嘟囔着,“今年这天还真反常,这会儿就这么冷了。”
首城的小兵去安顿马车,师爷紧跟在太守之后,轻声问:“大人此次进京拜见楼相,想必大有收获。”
“恩,事情紧急,这段时间京城局势紧张,相爷那边催得紧,”对着自己的心腹师爷,太守见四下无人,坦言,“相爷要南方连成一线,只要一致反对,中书院计划就不能成,如果让皇上把中书院给办了,起用那些近臣,那以后我们还有什么好果子吃。你看,这是相爷亲笔书信,等明儿一早,给其他几位大人过目。”肥胖的手轻轻拍拍盒子,太守有些得意。
他是楼澈在南方重用的官员之一,深得器重,靠南有南郡王的维护,在京有楼澈的照拂,近些年来,为楼澈巩固南方势力献了不少功,春风得意,官场亨通,自是身宽体胖,一笑起来,脸旁的肉还会抖动。
“大人明智,等楼相独揽大权,大人腾飞之时,还要多多提携小人啊。”嘴上恭维着,师爷和太守都是心照不宣地相视而笑。
两人走向城门,太守絮叨着进京所遇之事:“要说这京城什么都比下相好,但是这京城的美人啊,不够温柔,哪及得上下相的女子婉丽多情啊,”话音一顿,看着师爷听得津津有味,他又道,“话说回来,有一个例外——楼相的夫人,那可乖乖不得了啊……绝代佳人,也只有这样的佳人,才配得上楼相啊。”那日在院中一瞥,隔得甚远,他连楼夫人什么模样都没看清,但是那芙蓉含初露的风华,即使身处簇簇花团中,依然让人感到目眩,惊艳一瞥,难以忘怀。
两人说说笑笑,走进城门,师爷回过头来,正要指使着官兵把城门关上,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飞快而至,官兵们停下手,师爷和太守回过头,眼见尘烟飞扬,一匹快马奔到城门下,黑暗中,昏暗的灯笼照不清马上人。
“哪位是下相太守爷,楼相有信到。”马上人高喊。
太守一愣,他前脚刚到,后脚就跟来了楼相的人,莫非有新的指示?不敢怠慢,他走上前:“相爷有何指示?”见那马上人招招手,知道必是秘密书信,不宜传入外人耳,他涎着笑走近,马上人翻身下马,凑近他。太守正欲开口,仰首看清对方,脸色惶然一变:“你——”
师爷等在城门边,看着太守慢慢走去,和那传信人亲密的样子,身子还抖动着,似乎在笑,他缩缩身子,耐心等待,可是过了一会,太守依然维持着那种姿势,他心中一凛,窜起不安,正想大声喊,突然看见太守的身子已经慢慢跌倒,传信人还蹲下身子,拿了太守手中梨木盒子,师爷的心急跳起来,漆黑的夜里,他似乎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用手一指太守处,大叫:“刺客,是刺客——”
两个守门官兵听到叫喊,拔出腰间的刀,可惜此刻已经晚了,传信人快如闪电,官兵甚至连他的面都没见到,就已经死在他的匕首之下。师爷目睹了一切,嗓子哑哑的,发不出声音,腿一软,跪倒在城门口,然后眼前徒然一亮……
第二日,震惊南方六省的“下相太守被杀案”以快骑急报入京城,以太守及马夫在内共七条人命,无一幸存。而这起刺杀,只不过是南方官员被杀大案中死亡人数最少的一起而已。同时期,蕈州,洪桐的重权者相继被杀。牺牲最大者,蕈州太守一家,三十四条人命,在一夜间归西。
而这三个官员,都是楼澈在驾御南方的有力助手。这个震惊南方的刺杀,在以后的二十年内都没有破案,百姓提起这场暗杀,都还心有余悸。
*
铅云低垂,青天苍茫,沉郁的天色灰蒙蒙,北风起,刮面都是刺骨的隐疼。
楼澈走出书房,墨色交领长袍配着黑貂皮裘,蟒纹墨青官靴踩在花白的青砖上瑟瑟作响,来到月牙门的通道,远远就听见楼盛和管家议论着什么,近了几步,楼盛转过头来,神色比这天色更沉郁,低头道:“相爷。”管家也随之躬身。
楼澈看他俩的神色间透着紧张,也猜到刚才谈论的内容,此刻只当作不知:“前几日吩咐的准备好了?”
管家不吭声,楼盛点点头:“是,准备好了,可是相爷,这样做……”
“够了。”截断他的话,楼澈显得有些不耐,对于南方的控制力已经大不如前,三个太守的被杀,瓦解了他近几年的努力,如今这样的情势,已经不容他再犹豫了。鼻间上忽地一凉,他仰首,晦暗的天居然飘起了雪子,细细的,徐徐在空中飘飞,相府的楼台亭阁本就精致,此刻被雪色一染,剔透起来,端的是美景如斯,动人心怀。
“相爷,”趁着他一晃神之际,楼盛走上前,双手捧上一件事物,“这是前日,林将军府上送来的,说是交给相爷或夫人,昨日见相爷心烦,所以……”
接过楼盛递来的东西,是一封信和一块胜雪三分的莹玉,楼澈略一沉吟,打开信封,里面没有信签,只夹着一张便条,打开一看,只有两个字:一年。翻来覆去把便条看了个透,也只能看到这两个字,楼澈眉轻折,猜不透其中含义,再看那块玉,如意雕纹,林字居中,分明是林府的令牌。
细想一下,楼澈面无表情地把令牌收入袖中。管家只一边劝说,雪大了,站久了伤身。
不理会管家和楼盛的劝言,在院中静立着,直等到满院都蒙上了一层银白,他才悠然道:“归晚必然喜欢这景色,”不等楼盛和管家作出反映,他走向内院卧房,大步流星,“现在就去准备,一个时辰后出发。”管家面色苍白,楼盛低头不语。
这相府的一景一物都是经久耐看的,今日入眼,更觉得亲切至极,楼澈一路走来,轻声推开房门,半掩的门扉内,归晚卧躺在贵妃椅中,房内暖意融融,中央处摆着炭火盆,哔剥作响,蹑声走进房,香炉熏烟袅袅,如兰淡香飘忽鼻端,他掩上门,坐到贵妃椅的后端,静静观赏归晚的睡颜。
古人说,美人春睡如海棠,他的归晚却比海棠更胜几分,因房内温暖,皮肤透出婴儿般透明的质感,红粉绯绯,恬淡的睡容,宛如观音。
就算一辈子陪着这样的睡颜,也不会生厌,恋恋地看着,时间停泄不前,一时温情四溢,楼澈轻抚上她,触手温腻,心中一荡,忽然那炭火一声毕剥响在静谧的房内,震醒了他,狠下心,他轻摇归晚的肩膀,看她慢慢从酣梦中苏醒,睁开眼,因沉睡而迷朦的眼神,对上楼澈,泛起笑:“夫君。”
宠溺的轻轻一拧她的脸蛋,楼澈笑谑:“看你,哪还有丞相夫人的样子。”
顺手一整衣领,把头发拢到颈后,归晚雅笑如菊:“夫君哪还有丞相的样子。”
想自己在她面前,的确无半点威严,楼澈一时倒无语可答,见她脂粉未施,皎如清月,长发飘然,泛出润泽,搂过她,手抚上她的发,滑地不可思议,比之江南锦缎丝毫不差。心中忽地一动,他牵起她的手,到梳妆台前。
归晚见他拿起骨梳,讶然道:“夫君?”
“看我给你梳个美美的发式。”他的手能画山、水、鱼、虫,能书真、草、隶、篆,这小小梳发岂能难倒他。
听他说得有趣,归晚任他为之,楼澈的手修长洁白,在男子中少见的好看,此刻梳子在他手中,倒似戏法一般,片刻时光,就梳出一个发髻,简单雅致。他四顾,拿起桌上的发簪,放在髻上对比,又觉得太俗,最后只挑支银簪,插在发上,配上归晚的眉如墨画,轻颦浅笑,相得益彰。
凝视归晚,楼澈恍然失魂,他的归晚,总是淡淡的笑,笑意变浓时,脸颊旁现出梨窝浅浅,好似晨曦初现,又如拨云见月;她的瞳色淡悠,乍看是清泽,细看是深潭,蕴着流光异彩……
他的归晚……
“夫君?”惊觉他手势骤停,神情晦涩,归晚仰起脖子,直看进他瞳眸深处去,“怎么了?”
心底最柔软的一处柔情四起,楼澈握住她的手:“归晚,你先离开京城,到北边去。”
听他如是说,心中一凉,归晚错愕地盯着他,已然明白他话中意思,形势已经刻不容缓到这地步了?
“不要,”坚定地拒绝,“我不离开这里。”
“归晚,听着,你暂离这里,不管能不能成,我都会去接你,听说在北边境有处地方,是启陵与弩族商交之地,那里平静安宁,是隐居的好地方,你在那里等我三个月,日后晨昏相伴,这不是你最想要的生活吗?”苦口婆心地劝慰,楼澈平定的声音给人信服的力量。
归晚只是摇头,半点不为所动:“不,我要留在这里。”当初说好福祸与共……
“归晚,”厉声出口,楼澈也是一怔,他几时对她如此严辞厉色过,“你留在这里,我必败,你离开这是非之地,我才能安心。”如果他日争斗起来,相府被围,他不敢想象后果会如何,他所唯一顾及就是归晚,保住她,他才能放手一搏。
灼灼地看进他的眼底,除了情意流转,看不其他,归晚鼻尖一酸,柔肠百转,只觉得心里堵了千千个结,又像虫子在啃噬,心一拧,泪盈然,在眼眶里滚来滚去,却硬摒着不肯落下,咬着下唇,已然泛白,忽见一抹血色,唇角被她咬破,唇不点而朱,看得楼澈心惊。
“不要哭,我自有全身而退的法子,皇宫内的秘道,得前太后亲传,就是当今皇上也不如我熟知,三个月,给我三个月时间……”
房内窗户紧闭,归晚定然看着楼澈出神,心中有千万个念头飞闪而过,脑中却一片空白,心痛如绞,从没有想过要面对这种场景,此刻直面,心头也不知是悔是恨……
“相爷,夫人,已经准备好了。”楼盛的声音从房外传来,房中两人都是黯然。
手心一紧,归晚被楼澈拉起,她一慌,想要开口,楼澈铁青着脸拿过那床架上的极地雪貂袍,把它紧密地包在归晚身上,目光中是不容拒绝的严厉。
两人相携走出房外,漫天飞雪,银装素裹,世界一片纯净。楼盛,管家,玲珑,如晴,如明伫候在院中,因为等待的时间过长,每个人身上都是一层白霜。
雪花飘落在脸上,化开,落下的也不知是雪是泪,归晚被楼澈拉着走出院外,平日里对她百依百顺的男子,今日异常的决绝,身上早已感觉不到冷了,心里的寒意,比这雪更冰,张眼茫茫,也不知入目的是何物。
今年的风雪来得如此之早……
在众人的簇拥下一路无语地走到相府门口,三辆马车停在路口。归晚看见,身子一缩,不肯再往前挪半步。楼澈转过脸,在雪花飘飞之中,朦胧中也看到他痛苦的神情。一手禁锢住归晚的腰,强行带着她往外走,故意不去看她伤心的神色。
“夫君……”马车前,归晚紧紧攥住楼澈的手,不肯松开,明知自己离开对他而言,是解了他的后顾之忧,可是手却忠诚地投向了感情。凄然一声轻唤,只把这心底的苦涩一起喊了出来,哪里还忍得住,泪水漱漱而下,哽咽不成声。
把归晚抱上中间的马车,两只手十指纠缠,密无缝隙,楼澈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钳开归晚的手,僵硬的面色在看到归晚泪流满面时松懈,心疼地抚上她的面,只觉得冰冷的,混着滚烫的泪水,灼伤了他的手。
“归晚,不要怕,三个月,我一定来接你。”他怎忍让她落泪,此刻见她伤心难以自制,对他是何等的惩罚,“不要哭了。”手上的泪越来越多,他心慌起来。
勉强控制住心神,归晚眸光锁着他:“不要负我……”不要负了誓言,三个月只不过短短一瞬,但是此生,她生死相随。
微微一笑,露出一个清俊的笑容,楼澈坚定无比地点了点头,雪花漫天飞舞,时旋时转,落在肩上,手上,发上,楼澈从袖中拿出一块莹白令牌,塞到归晚手中,叮咛道:“这个路上可以用。”往北都是林家军的地盘,比之楼府的令牌,这个更有用处。
风雪更盛,归晚眼前模糊起来,想要再次抓住楼澈的手,他已经缩了回去,一转头,开始吩咐其他人的行动。
“夫君——”
故意忽视归晚的唤声,只怕一心软,就再也走不成了。吩咐众人上马车,如晴如明一辆,玲珑一辆,三辆马车只有归晚一辆是往北,而其他两辆都是作惑敌之用。
楼盛走上前,楼澈什么都没吩咐,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大雪中,那道疤痕也模糊不清了,楼盛也不语,郑重地点了点。主仆十多年,他自然知道楼澈是把什么托付给了他,他默然一点头,无言地告诉楼澈,他会以命护住夫人。
仰头看天,苍茫天空,白雪漫漫,楼澈不再回望,只是孤独地站着,听着车轮声响起,入眼皆是一片白色,耳中听着马车远去,他才转过头,素白的大地上留下辄痕,蔓延着通向远方。
他静静伫立在相府门口,只有匾额上漆红的“相府”两个字似乎仍无变化,红殷殷地透着庄严和沉重。
天载四年初冬,楼澈之妻离京,离开那日,京城突来一场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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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皇城烟华 第十五章 玉督(三) 字数:4987
朦朦胧胧地听见一阵喧闹声,归晚睁开眼,玄色的床架,淡青的纱帐,显得有些陌生但不失整洁的房间。记忆如潮,点点滴滴地涌进脑中,她哀吟一声,坐起身,窗檐外挂着一串铃铛状的琉璃,熏风拂至,清脆玎玲,隔窗而闻,分外悠扬。
穿戴好衣物,慢步踱到窗前,推开窗,冷冽的空气扑面而至,精神徒地一振。
窗外时有嘈杂声,还夹杂着听不懂的弩语,时时提醒她,这里是北方偏远小城——督城,而不是繁华的京畿。
此处离京城已是关山万重了……
“夫人——”楼盛隔着门恭敬有礼地低喊一声,随即响起几声极有节奏的敲门声。
“进来吧。”
门扉打开,走进一个中年妇人,面目慈和,手中端着热气腾腾的一盆水,走进屋就招呼:“夫人,你这就起来了啊,天寒地冻的,窗开着受冷……”
听她一如既往地絮叨着,归晚淡淡一笑,往门外一看,楼盛果然肃立在屋外,面无表情。妇人手脚麻利地为归晚梳妆打理起来,一边嘀咕着,这么标致的人儿却整日穿着男装。梳一个简单的男儿髻,妇人看着归晚啧啧有声,回过身整理房间,手上不停,嘴上也同样不停,喃喃议论着东家长,西家短的趣闻,说话又急又快,不断自言自语,还伴着咯咯笑声。
好不容易从她手里解脱出来,归晚连忙走出房,把妇人一人留在房内整理事物,听到房中还传来唠叨声,她不禁对着楼盛轻吁一口气:“比玲珑还厉害……”
楼盛一愣,浮出些微笑意。
紧随着归晚向外而行,才走出大院子,巷外的人纷纷热情地过来打招呼,隔壁的李婶,卖水果的张三,整天爱吹牛皮的王小哥……看着归晚一一笑着对答,楼盛默不吭声,如果不是时局所迫,夫人堂堂相国之妻,怎会与这些市井小民有所牵扯……可是每当看着归晚笑如朝阳地融入其中,他又有些迷惑,直觉上感到这种变化并不坏,可是问题到底在哪,他这个粗人也答不上来。
大半个月前离开京城之时,半路被管修文的部署截堵,幸亏相府的马车分了三路,引开拦截,他们星夜兼程,马不停蹄,终于来这北边最偏远的城镇,目前这份平静,在别离颠簸之后,显得如此珍贵……
“楼盛,别总是苦着脸,你看孩子都被你吓到了。”归晚含笑着四顾,轻声提醒。
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楼盛低头一看,果然有个孩子,带着探询和好奇盯着他看,又不敢接近。他只能学着归晚,摆了一个他认为最祥和的笑容对着孩子。那孩子乍见,面色发白,迅速后跑,躲到李婶身后。
……
“楼盛,你还是继续苦着脸吧。”状似安慰地看了一眼已经有些僵硬的楼盛,归晚如是说。
两人应付了一群热情好客的本地人士,走上大街,往着醉香居而去。
醉香居是督城最大的饭馆,而督城是弩族与启陵的交界处,商业交往密切,城中最有特色的就是两种文化的交融,饮食,衣着,风俗习惯等等,把两种风格以奇怪的方式融成一体。在路上,既有儒味浓重的启陵雅士,也有爽朗好客的弩族商人,时时能听到两种语言的交流,其乐融融,初到此地时,两人都有些不敢置信,也许京城的人士都不会相信,征战了百年的两个民族,在这么一快奇特的土地上得到了共融。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也许就是这么一种感觉吧,归晚暗忖。步入这嘈杂喧闹的集市,她反而格外感到平静,脱离了富贵和权势,她也不过是个犯夫俗子,处于这俗世中是如此自然,有时不禁会想到,三个月后,能与他一辈子都在着这碌碌中度过,该是怎样一番滋味。
督城地理位置极偏僻,除了军用通信,其他消息都极为闭塞,离京大半个月,不知京城发生了什么天翻地覆的变化,手紧紧圈成拳,她忍住心头窜起的涩意,甩开忧思的念头。
他说过三个月后会来,她就如此坚信着……
“夫人,”发现归晚的笑容有些凝住了似的,楼盛出声打断她的思绪,“听说林将军在督城外郊训兵,比我们早一个月进城。”
“训兵?”弩兵与启陵交战都是在玉硖关,督城虽然与弩交接,但并非是军事重地,林瑞恩怎么选在这里练兵?随即一想,这又与自己有何关系,归晚轻笑着摇头,楼盛也是同样,总是在不经意间,对那个冷漠的将军凭空多了三分关心。
“到了。”眼一瞟前方,醉香居已在不远处,饥肠辘辘,归晚率先加快步伐走去。
醉香居内宾朋满座,热闹非常。
“没有位子了?”楼盛面色严肃地再次确定,小二在他看似凶恶的表情下,战栗着点了点头,求救的眼光看向后面那个极为俊美的公子,却发现他很悠闲地看着,丝毫没有制止这凶人的意思。
僵持了一会,看到窗边有两个客人付完帐站起身,小二高兴地几乎落泪:“客倌,有位了,有位了。”那高兴的样子,几乎让店堂内的饭客们以为他找到的不是位子,而是失散多年的亲娘。
归晚看向靠窗的座位,两个人正起身离开,身材挺拔高大,看模样是弩族人,尤其是走在前面的那个人,更有龙行虎跃之姿,在他转身的一刹那,归晚泛起一阵熟悉感。那种只有身居高位才有的威严,她见得太多了,并不奇怪。可是为何那人的姿态和气势让她似曾相识……
“夫……公子。”别扭地改了称呼,楼盛招呼归晚到窗边的空位坐下,小二已经如释重负地去点菜了,归晚还在回想刚才那个让她记忆深刻的人影。
香气盈然的粥端上桌,归晚放下心头的疑惑,一勺刚下,脑中闪电而过,她低呼出口:“是他……”
“王……”谨慎地轻喊一声,却被对方厉眸一瞪,可湛忙改口,“公子。”
见对方一言不发地吃着东西,他只能硬着头皮再接再厉:“公子,这个时候离开家,好象不太好吧。家里万一出了什么事……”声音越说越小,因为他知道对方不愿多谈这些,心中哀号着,想他堂堂弩军亲卫队队长,只有面对这新登基的王时,才会如此窝囊。
耶历吃完最后一口,发现他的侍卫队长面前食物半口未动,面色难看至极,知道他担心此次行程的安危,安慰道:“这次我必须亲自来,有了莫娜的乔装,你还怕什么。”
“可是,王,你大位初定,大王子一定还不甘心,你如今不守在王庭,会不会……”细声说着自己的隐忧,却发现耶历的面色为之一沉,可湛立刻住口,他又提到了忌讳。
老弩王半年前薨逝,死前并未言明皇位谁属,两位感情还算深厚的王子就在那一刻蓦然决裂,由于二王子耶历的才干一向被弩族所认同,长老一致支持,大王子只有退出,谁知他心有不甘,纠集了人马要与耶历王子对抗,最终惨败,被赶到了漠河以北……这件事,被弩都的王室深身忌讳。
再次用眼神制止对方的自暴身份,耶历召来小二结帐,在这样喧杂的环境里与他空有勇而没有谋的侍卫队长说话,不知会引来多少后患,他果断地决定出了饭馆再商量。
面如土色的可湛随着耶历起身,向外走去,人声鼎沸的店堂里,他也不能多说什么。走在前首的耶历突然身形一怔,脚下立缓,目光中带着不敢置信的异芒:“是她?怎么可能……”
可湛好奇地也往门口望去,小二穿梭的身影掠过,什么特别的人都没有看到。
耶历再望去,已无人站在那里,刚才那一瞥是错觉吗?也对,她怎么会在此处……面上现出苦笑,他恍然若失。忽视可湛疑窦的眼神,往外走去。
这一路比来时更沉默,侍卫队长可湛不敢贸然开口,耶历从饭馆走出来时,表情有些古怪,他不禁揣测着,刚才王到底看到了什么?
“……公子,这次我们冒这么大的危险,到底来见什么人?”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
声音力持平稳,把刚才那失神的恍惚排除脑外,耶历简洁答道:“一个能打败林瑞恩的人。”
可湛张大了口,震惊地无以复加,林瑞恩三个字,对弩族来说,是一座山,高耸入顶,不可逾越,林家的军旗扬起,即使是弩族的勇士们,也会有片刻的踌躇和不安。弩族曾一度认为,林瑞恩是启陵的城墙,打不了他,就进不了天朝。现在居然有这么一个人,可以打倒林瑞恩?
“到底是什么人?是名将吗?”兴奋地问道,直到此刻,可湛才觉得冒险而来是物有所值。
耶历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名将?他甚至连将都算不上,这个人只是个手段狡猾的小人而已。”
“小人?能打倒林瑞恩?”
“许多名将都不是死在战场上,而是死在阴谋里……没什么好奇怪的。”知道头脑简单的可湛听不懂,耶历简而化之地一句带过。
可湛却在这时理出一个头绪:“王,你的意思是,我们马上要对启陵开战了?”
赞赏地看了可湛一眼:“照天朝人的说法,我们只欠了东风而已。”所以这次才要犯险来取最后一阵东风。
“到了。”
*林瑞恩换了一身便服走出房,寒气袭人,对他却似乎没有多大的影响,淬蓝冬衫,明净简洁,把这少年将军衬得更加冷峻。军师走了过来,对他打量了一番,好奇道:“将军要去哪里?”
“去城里走走。”
“正好军中有些物资要采购,我陪将军同去吧。”军师温雅地笑笑,谁也猜不到他笑下藏着什么。林瑞恩不置可否地默然不语,倍显淡然。
两人骑着马从偏郊赶到督城,将马匹交给首城将士,随即像普通人一样进城。
在几处商家买了些军用所需,军师有条不紊地进行,倒好像林瑞恩是陪同他来的一般。
走出商铺,军师瞄了瞄有些不专心的林瑞恩:“将军,前几日有人报告,城里来了个脸带伤疤,凶神恶煞的男子,还有个一个极为俊美,身着男装的女子。这件事,不知道将军听说过没有。”
恍然间,林瑞恩有种被看穿的感觉,眉一皱,朗朗道:“听说过。”
“平日在军中训练新兵,稍有闲空,将军就阅读兵书,今日却一反常态,想要进城走走,原来也是听闻这消息的缘故。”军师平淡地叙述着,一字一句却像针般的尖锐。
“军师有话不妨直说。”
“将军,你认为现在是什么时刻?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将军,要知道,现在是启陵危难之时,”沉下脸,军师肃然道,“内朝动荡不安,外朝咄咄逼人。朝中此刻争斗不休,楼相皇上对峙一方,听说还有一个南方望族牵扯其中,局势不明,朝中之人如履薄冰,惶惶不安。而外忧更甚,人人以为弩王新丧,近期内不会出兵,将军,只有你我知道,新登基的弩王耶历雄心壮志更甚乃父,兼且此刻逢新王初政,军中士气涣然一新,犹如梦醒猛虎,时刻都有可能把爪牙伸到启陵……”
“我知道。”林瑞恩冷着脸,连语调都是冷的。
“既然将军知道,是我多言了,”蓦然停下,军师指指前面小巷,“将军可以自己抉择。”
知道前面的小巷就是军士报告的归晚目前所居地,林瑞恩站在巷口,面现茫然,踌躇难决,他为何会到此处?这样的情形,就算进去了又能如何?犹豫了许久,轻轻一叹,转过身,往回路走去。
军师见状颇有喜色,他这亦父亦友的角色有多难,只有他自己心里有数,林瑞恩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他待他有如自己的亲生孩儿。只希望他行事莫要有片刻差错……这一片苦心,就算只能充当白脸,他也甘心为之。
两人顺着督城最繁茂的大街走回,车水马龙,摩肩擦踵,林瑞恩一个恍惚,撞上一个疾走的壮汉,他一愣,手伸出,想要扶稳对方。被他撞到之人脚下跄踉,被撞出三步,才站住脚跟。双方都有些吃惊地望向对方。
林瑞恩这才看清对方是两个人,被自己撞到的那个浓眉大眼,眸色坦荡,显是正直憨厚的人品。而他旁边那人,眼神深沉不可测,更有怒而不言的威严。两人都是身材魁梧,看样貌也不是天朝人士。先抱拳,林瑞恩略含歉意:“刚才得罪了。”
“不,是我们得罪了。”对方的汉语说得极流利,就是口音有些古怪,急匆匆地看了林瑞恩一眼,打探的意味很浓,不等林瑞恩还礼,两人已经快步离开。
军师盯着两人的身影离去的方向,讶然道:“这两个人,不似普通人。”
林瑞恩赞同地点点头,普通人无意间被他撞到,必被震倒,而刚才那个人只退了三步,显然身手不凡。
这时候,谁都不知道,相遇是命运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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