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国人把小馄饨倒进三只碗里,一面说,老南瓜,我现在反正跟阿拉小胡子一道叫,虽然阿拉三个人坐了一道就餐是第一趟,其实阿拉上一代就是老邻舍了。阿拉爹爹老早一直讲,当初那姆妈的陪嫁是阿拉弄堂里好算算的。那外公老早是开营造厂的(即今日的建筑商),淮海路的汾晋坊就是那外公的手笔之一。外国人的寥寥数语使我感到非常意外。当年我外公造汾晋坊时,我母亲才十岁,没想到外国人却能如数家珍般一一道来。我刚刚连汤带水地吃了两只小馄饨,一看小胡子已经大半碗轩落去了。
外国人又转向小胡子说,侬也是,一日到夜四眼狗,四眼狗。老南瓜的啤酒瓶底比伴郎四眼狗厚的多,侬勿怕老南瓜多心?伴郎也是有名有姓的,他叫忻礼花,三个月前已经去美国读研究生了。唉,世界上没有一个男人是可以相信的。虽然阿拉爹爹故世我很伤心,但是他临走前的败笔,加上迪个忻礼花,使我的人生观有了很大的改变。外国人随手把半碗小馄饨往前推了推,拿手绢擦了一下嘴唇,两位慢用,说完就到沙发上坐下了,随手从小胡子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点上。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外国人抽烟,看她吞云吐雾的架势,绝非三五年工夫。
唉,世界上没有一个男人是可以相信的,真的,外国人自言自语道。我当初死心塌地跟牢忻礼花,就是因为他从不花言巧语。现在想想他只不过是手段略微高明的另类勾引犯。我一点都想不起从何时起认得迪个忻礼花的,一切都太自然了,哼,外国人发了一个鼻音,原来迪个忻礼花是早有预谋。外国人掸了一下烟灰说,老南瓜反正也不是外头人,阿拉小胡子除了侬是啥人也勿买账的。我想阿拉一个礼拜有几趟勒勒一道小胡子也会一五一十告诉侬的。今朝就讲一段我和迪个忻礼花的故事。
迪个忻礼花是伊拉外婆一手带大的,他父母都在北京中科院工作。我们都是市西的,只不过他比我高两届,六六届高中。原来准备考清华的,只是后来文革开始了。进厂后因为怪话牢骚太多,差点戴上坏分子帽子。后来他舅妈,也就是隔壁广东外婆家的小阿姨,给他开了慢性迁延型肝炎证明,长病假休息在家。隔壁广东外婆家的小阿姨是从小就宠坏的。尽管忻礼花外婆的女儿在北京,上海就只有一个儿子,小阿姨讲过要我到婆家做媳妇是想也不要想。一句话,忻礼花的舅舅只得做了上门女婿。
这时小胡子把外国人剩下的半碗小馄饨也报销了,把桌子收拾后泡了三杯茶。老南瓜, 沙发上坐,小胡子示意我坐沙发。只见外国人顺手拍拍自己的沙发扶手,小胡子顺势坐到了扶手上,和外国人靠在一起。这使我想起王开橱窗里的结婚照,现在看看伊拉两个倒是有点夫妻相了。
外国人吸了一口烟,笃悠悠地说道,迪个忻礼花也确实是一个奇才。上至天文地理,小胡子马上插了一句,下到鸡毛蒜皮,我示意小胡子不要打断。外国人接着说道,几乎没啥可以难倒伊的。有一天我母亲叫我到天井里看一幅画,顺便给我介绍了一个新学生,我也没注意。等那个新学生走了后,母亲说我不懂礼貌,待人不能这样傲慢,我顶了一句,你没看见他都没正眼看我一下吗? 我母亲说,可能人家不好意思,但是像他这样有画画天赋的学生是很难得的。母亲顺便提了一下这个学生的故事。
他就是隔壁广东外婆家的小姨夫的外甥,第一次是带着他外婆来找支部书记的。因为他外婆有糖尿病,眼睛几乎失明,所以要他带路。唉,虽说不要在背后议论别人,隔壁小阿姨的做法是有点过分。丈夫每月工资全部上交,小阿姨自己大手大脚用惯了,老公的工资刚发下来,马上用光。老公每次跟她说,老娘的赡养费还没交,隔壁小阿姨就说,急啥,等我发工资再给也一样。等她自己发完工资,又用光。还说,过两天外汇来了再送给那娘也来得及,弄得来好像一日到夜还是伊老公在寻吼势。那天我看那老太太沙哑地跟支部书记诉说经过,谁听了都会难过。老太太说,家丑不可外扬,不到万不得已,她是不会来求支部书记出面调解的。
那天我母亲正好在天井里画那棵芍药,迪个忻礼花随手从居委会里拿了铅笔和一张纸,寥寥数笔就勾出来了。我母亲问他跟谁学的,他说就是中学的美术老师。我母亲看他很有潜力,问他是否愿意多花点时间学画,他说每天都在为如何打发时间而发愁。我母亲就让他回家先画几个鸡蛋试试。没想到第二天他就拿来一迭纸,画好了一打鸡蛋。我母亲开始从光,质,透视感,以及拉线条的基本功说起,才两个月的时间,他已超过了母亲学校里的工农兵大学生。
后来他就常来我家,每次他一来,我们就知道隔壁小姨夫这个月又脱班了。他怕隔壁小姨家人嫌他烦,就借口学画画,顺便来舅妈家弯一下,这样大家面子上都过的去。我已经忘了他借给我的第一本书是什么名字,反正安娜-卡列尼娜,战争与和平,家春秋,等等都是他借给我看的。我们有时还一起交流读后感。与其说交流,还不如说是听他对那本书的评论。他批评的书中不足之处往往是我觉得最感人的地方,而他所说的精髓则是我根本还没有领悟的。在他面前我总是感到自己肤浅,有一种无地自容的感觉。
他家就住在华山路,院子外面的羌篱笆都有点倒了,英国式的建筑,我不欢喜,阴森森的。他说想看书就到我家来,三层阁上有的是书。他外婆住一楼,二楼住了一个局级干部,老头子比太太至少大廿岁,文革时搬进去的。他说的三层阁其实是假三楼,除了老虎窗以及墙角有点斜以外,大小是和楼下一样的。他的房间凌乱不堪,只有靠墙一溜的书架是整齐的。他的席梦思放在房间的正中,进门就是一台四十年代美式落地收音机,上面的唱机可以自动落盘。窗台底下有一架缝纫机。我们经常一起听古典音乐,或者各人手捧一书,可以几个小时没有对话。他往席梦思上一躺,有时会压到猫身上,那个猫叫一声,往边上让一点又一副懒样地睡了。我是老规矩坐在靠窗的单人沙发上看书。我回家也不用打招呼,他有时甚至都没注意到我的离去。
有一次我们在听贝多芬的第六交响曲时,他突然心血来潮要帮我打扮成十八世纪的欧洲姑娘。他从柜子里翻出两床缎子被面,呵呵,阿拉外婆准备给我娶媳妇压床用的。他拿起一床被面十字对越,然后在中间斜角就是一剪刀。再把被面展开,中间的洞刚好从我头上套下去。顺手又从缝纫机的抽屉里抓起一把大头针,把另一床被面围着我的腰用大头针别上,接着在我的肩,胸,腰,腋下,以及连衫裙的下摆等处用大头针别上造型,再用划粉描出针脚线,手法和专业裁缝没有两样。好了,明天试样,说完就把我推走了。
第二天我吃了晚饭后到他家,一看那连衫裙已经挂在衣架上。那凤凰的头在左肩,尾在右腰,背后自然是龙了,裙子下摆的正中是鸳鸯戏水。我原来以为他是随手剪裁,没想到龙凤呈祥和鸳鸯戏水的两床被面可以成为如此美妙的连衫裙。我拿起连衫裙准备去马桶间试穿,他点了一枝烟说,格得又没外头人,勿搭嘎合嘛。我一想,说的也是,就脱下外衣换上了,这是我从小到大第一次穿那么合身的连衫裙。他让我转一圈,接着说,样子还马马虎虎,但是不合我的原意。想象中的是欧洲公主,眼前的却是满洲格格。好了,脱了吧,随手扔给我一枝烟。
我刚脱下连衫裙,他就伸手用打火机给我点上了烟。他好像从来不考虑别人是否会拒绝。我妈抽的是牡丹牌,平常都是晚饭后抽一根,而且在外人面前从来不抽。我父亲逢场作戏有时也会抽一根。我有时候会从我妈手上拿过来抽一口,刚开始有点呛喉咙,后来感觉回味有点甜。可是当我刚刚抽了一口迪个忻礼花的烟,眼泪水马上从眼角流下来,喉咙干得像要裂开一样。我远远看见那香烟壳子是红色的,以为是牡丹,等我走过去一看,是劳动牌。我马上把香烟在烟灰缸里掐灭了。侬哪能抽嘎蹩脚的香烟?
他说喜欢的就是这烟的刺激,以前老是抽八分一包的生产牌。说着把烟蒂掐灭后拉住我的手,他一用力,我没站稳就一屁股坐在他身上。他顺手抓起三支口香糖,给我一枝,自己把另两支剥去纸后放进嘴里,然后两手放在沙发扶手上一心享受他的口香糖。我当时是半裸坐在他身上,以为他是一个坐怀不乱的君子,后来才知道他是那种走路不能咬口香糖的一心不能两用的人 – 要么把口香糖吞下,要么咬破舌头,要么撞到墙上,,
(请听下档, 周末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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