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更的 NOA NOA - 1

六十三天来我一直行程匆匆,迫不及待地想踏上向往已久的土地。六月八日我们见到了蜿蜒曲折地移动着的奇异的灯火----那是渔人们的渔火。在暗淡天空的衬托下,一个锯齿状的黑色锥形物兀然突起。我们绕过莫瑞亚岛,塔希提已在视线中。数小时后,黎明时分的第一线曙光升起,我们缓缓地迫近了塔希提的暗礁群,随后进入航道,最终安然无恙地落锚停泊。对于一个多行程的旅人而言,这个小岛并没有像里约日内卢的港湾那样的神奇景色。仿佛是圣经上所载的大洪水过后遗留的数座山峰,有户人家攀上山峦,在此生息繁衍。珊瑚也爬上了山峦,环绕着这个新的岛屿。  

       上午十点我拜访了总督拉卡斯卡特,他接待我的方式好象我是政府委派的身负要务的人物----貌似艺术家的风度翩翩,而实为政府间谍。我竭尽所能试图消除政治家们的误解,但无济于事。他们认为我是拿着薪水而来的;我则向他们保证事实决非如此。  

       其时国王已病入膏肓,随时有逝去的可能。镇里有一种奇怪的现象:一方面,欧洲人----商人,官员,军官和士兵们----在街上嬉笑欢唱如常;而另一方面,土著们则装出阴沉黯淡的面孔,小声地传播着关于皇宫里的流言蜚语。  

       开阔的落锚海区里有不寻常的繁忙船队满载着橙子正在启航,蓝色的海面上时常有从暗礁的边缘泛起的银色涟漪。附近岛上的居民们每天为着国王的最后一刻而来到这里;法国人最终也将拥有他们的岛屿。据说上天已经向他们示警----(他们说,当一位国王要去世时,日落时分他们的山峰会在一些斜坡上呈现出忧郁的斑块。)  

       国王逝去了,静静地躺在他的宫殿里,穿着全副的海军上将制服。  

       在那里我见到了皇后----她名叫玛拉奥----正在用鲜花和帷幕装饰皇宫。当公共事务部主任就安排居室的艺术而向我征求意见时,我示意他效仿皇后的做法,因为她具有毛利人的精细的艺术直觉。她布置的装饰优美雅致,任何物件一经她的手便成为一件艺术品。  

       刚刚到达的我,所经所见的与我向往和想象的相差甚远 (关键正在于此),这使我大失所望。有的欧洲人的轻浮浅薄让我感到可憎,在某种程度上我简直像一个盲人。因此,起初在我的眼里,这位上了年纪的皇后只是一位矮胖的寻常女人,尽管她尚存几分姿色。那一天她血统里的犹太成分同化了其它的一切。后来我才发觉自己真是错得荒唐。当我再次见到她时,我发现了她那毛利人的风韵;塔希提人的血缘占了上风,远古时的大酋长塔提遗赠给她和她的兄弟以及整个家族的先祖遗风让人难以忘怀。在她的眼里有一种隐约预示的激情在瞬间闪过----一座从大洋中升起的岛屿,岛上的植物在第一线阳光的沐浴下萌芽。  

       两天来合唱团歌声不断。所有的人身穿黑衣。哀乐。我觉得自己听到了贝多芬的“悲怆奏鸣曲”。  

       国王珀马拉的葬礼。----六点钟,灵柩离开了皇宫。军队....官员要政....黑衣白盔。各区的人依次排队行进,区长领头高举着法国国旗。大规模的黑色人群-----一路行进到一个叫作阿灵的地方。那里有一座纪念碑,与周围美丽的风景相比丑陋得不可名状,大块的珊瑚用胶粘成毫无形状的一堆。拉卡斯卡特总督致辞-----一如平常的陈词滥调-----然后由翻译重述。新教牧师致辞,然后是皇后的兄弟塔提致谢。  

       仪式至此结束了----官员们挤进了马车,仿佛刚从一场比赛回来----  

       一路上,混乱。这就是法国人冷漠无情的榜样,这些人在过去的几天里如此庄重,现在又开始大笑了;塔希提女人各自挽上了男人的臂膀,摇晃着屁股,宽宽的赤脚重重地践踏着路上的尘土。到了芳塔娜河附近,人群便三三两两地散了。在一些地方,女人们将裙子提到腰部,蹲在水里,藏在石头后面,洗去一路上沾在大腿上的泥土,凉爽一下因步行和天热而吃力的膝盖。如此恢复后,她们又继续上路向帕皮特走去。她们的乳房坚挺,盖在乳头上的圆贝壳在薄薄的衣衫下面高高地耸起,带着健康的动物般的柔软和优雅,周身散发出一种动物、檀香和栀子花的混合气味。“香气袭人,”她们说。  

       都结束了----一切都恢复正常。世上少了一位国王,毛利传统最后的一点遗风也随之而去。一切都完结了-----剩下的只有文明化了的人。  

       我陷入深深的痛苦之中。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发现的却是我正想逃避的!将我吸引到塔希提来的梦想和现实格格不入:塔希提的过去才是我的挚爱。我无法使自己相信它已经完全被毁灭了,它再也不是一个美丽的民族,它那远古的辉煌已经荡然无存。我怎样才能发掘任何哪怕是一丝一毫的如此遥远,如此神秘的过去?现在无法告诉我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回到满是灰烬的远古炉灶,在其中重新点燃火种。而且,没有任何支持,我将完全孤独地去做。  

       尽管沮丧如此,我仍然无法在不做任何努力尝试之前就轻易放弃,无论是可能还是不可能。我很快作出了决定。尽早离开帕皮特,远离欧洲人的中心。我有一种模糊的预感,如果能够完完全全地和土著人一起生活在丛林里,我将会有足够的耐心去征服土著们对我的不信任。对此我有把握。  

       一位宪兵队的军官极其友善地为我提供了他的马车。我出发了,在一个清晨,去寻找我的小茅屋。  

       我的波西米亚女人与我同行(蒂蒂是她的名字)......她几乎完全象一个英国女孩,但会说一点点法语。那一天她穿上了最美丽的服饰,戴着自己编织的可爱的甘蔗叶草帽,腊菊花样的丝带上镶着一圈橙黄色的贝壳。一朵花插在耳后,蓬松的黑发披散在肩头,显得越发迷人。她为自己能够坐在马车里而自豪,她为自己的美丽装束而自豪,她为自己能够作为一个男人的女人而自豪,她相信这个男人是一位重要人物而且高薪水。所有这些自豪其实一点也不荒唐,她们对此早已习以为常,况且这也已经成为她们炫耀自己的方式。对远古的大酋长的追忆......一个有着如此封建的过去的民族。  

       我很明白,在我们欧洲人的眼里,所有她的那些可供交易的爱情成分仅仅是因为她是一个娼妓。但在一个旁观者的眼里则并非如此。象她那样的眼睛和小嘴是不会撒谎的。  

       那就是说,对于她们而言,无论是可供交易与否,那隐秘在内心深处的爱情依然是爱情。  

       长话短说,在一些无意义的闲谈中,旅程很快结束了。一路上风景艳丽但缺少变幻。大海和珊瑚礁在我们的右边,时而有浪花在狂暴地撞击岩石时升起水雾。  

       正午时分我们到达了45公里处----玛塔伊亚区。  

       我巡视了这一区域,最终发现了一处相当不错的小屋。屋主同意出让给我,他将再建一座比邻的小屋供自己居住。  

       次日黄昏的归途中,蒂蒂问我是否能够带她同住。“过几天再说吧,等我先搬进去。  

       我意识到,这位有着一半白人血统的姑娘,经过同那么多的欧洲人的接触,已经变得很圆滑了。我给自己设定的目标并不能使她满足。“象这样的女人我能找到一打,”我对自己说。可是乡村不同于城市。  

       另外,难道一定要按照毛利人的习俗接纳她们吗?  

       况且我不懂她们的语言。  

       玛塔伊亚区里尚未与男人同住的姑娘为数不多,她们在看着我时的大胆放纵和完全无保留的公开坦率以及自尊吓坏了我。而且,据说她们之中有不少人有病。病是那些文明化了的欧洲人带给她们的,作为对她们的友善和殷勤待客的回报。因此,过了不久我便告诉蒂蒂,我将乐于接纳她回到我的身边,尽管她在帕皮特已经声名狼籍。她曾经接连埋葬了好几个爱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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