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复:邓刚 《白海参》 - 2

来源: xiaomei123 2009-04-09 15:14:37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0 次 (32745 bytes)


我为此想起我那个倒霉的父亲——似乎我刚开始懂事时,他就有问题,一直有到现在.母亲有时小声告诉我,说父亲给工头扛活时——那是至少二十年以前——工头看父亲聪明,教父亲写写算算,让父亲给他当会计.因此,就有数不清的问题.我唯一替父亲懊悔的是他过去不应该聪明.那样,工头就不会看中他了.但我恨父亲,你的立场哪里去了?怎么会同欺压工人阶级的工头同流合污呢?
我觉得我比江猪有觉悟.
海狗子最大的兴趣是给这些排队的家伙们看脸相,掐算他们的命运.这小子说排第三的那个胖子有福,因为那胖子脸上有福相,特别是左脸上那黑痣,属富贵痣.
我们全体笑得昏过去好几次——幸亏那胖子有福气,长个富贵痣,才被人家这么折腾.要是没福气,还能怎么样呢?
海狗子很严肃,说这个胖子早晚会有福,倒霉是暂时的.因那个痣离鼻子稍微有点远——如果长得再近一点,就不会倒这个霉了.
我们又笑得昏过去.
但是那个绝对天才的导演——那个领队的,经常变换手法来表演新节目.他命令这些倒霉的家伙插步走——这是我们小时候看到苏联驻军的一种走法:就是把队伍排得挤挤的,每人的小肚子都紧贴着前面那个人的屁股,下巴贴着后脑勺,所有的人就似乎长在一起了——血肉相连.而倒霉就倒在这里,因为大家都挤成一个团,只要第一个人抬起腿,全体都得抬起腿,百十个人的队伍好象只长着两条腿,一抬一放,哗!哗!很威风.据说这是长官对士兵严厉惩罚的一种手段,走不上几分钟,人就拖垮了.
这些当官的哪受过这种训练,简直就被折磨得昏死过去.
因为这种插步走,只要有一个人乱了步伐,整个队伍就稀里哗啦地摔成一片.
这个节目实在是好看得不能再好看了.那个有福气的胖子好多次被挤得昏过去,抬到场外拨凉水,泼醒了,再去走.
那个领队的很有气魄,百折不挠地训练这支杂牌军.这小子有兴趣极了,而且还很会科学训练——让排队的人自己喊口令,自己掌握转圈的方向,要是走错了,便让那些走错了的人互相打嘴*****——这小子一点力气都不费.
尽管这样,这小子还疲乏地打瞌睡.有时他坚持不住,便往操场边上的树荫下一躺,命令那支杂牌军永远不停地转圈,没有他的命令决不许停止.下完命令,这小子就呼呼睡过去,让那些可怜的家伙们一直转到死过去还得转.
可是,渐渐地,我们发现那些转圈的家伙也相当聪明,一等领队的睡过去,他们便原地站住,伸腰捶腿,自由自在地休息——互相还小声地嘻嘻说笑.等到领队的一动弹,他们马上很响地跺着脚步,继续转圈,并故意咬紧嘴唇,好象走得很累.领队的很满意,又睡过去.那队伍便立即停下来.象捉迷藏似的.我敢打赌,你就是看完了全世界最有意思的电影,也决不会感到比这个节目更有意思.尤其是你看到那些白花花头发,曾是那样严峻面孔的老头子,会灵活得象小孩子一样,跟那个领队的斗智,你准会笑得这一辈子都不想笑了.
这次,我和海狗子照例趴在市政府的墙头外面,看那些转圈的队伍.正好队伍在那儿转圈,我们实在是高兴.我们发现队伍比过去更大了,但奇怪的是胖子全没有了.不过仔细端量一会儿,你才看出那些胖子一个不少,只不过他们现在全都不胖了.排第三的那个胖子简直可以叫他瘦子——要不是他脸上的那个富贵痣,你决不会认出他来.
功夫不负有心人,这支队伍走得整齐极了.无论是正步走,还是插步走,全那么雄壮有力.那脚步声的节奏象蒸气机车喷气似的,轰轰地震响.我肯定你没见过这么整齐的队伍,即使是正规军,也走不出这个水平来.如果外国总统来访问,完全可以让这支队伍去当仪仗队.我决不骗你.
看这样的队伍转圈,简直是一种享受,特别是那些花白的头发和花白的胡须,在轰轰踏响的脚步声中有节奏的颤抖,实在是了不得.尤其是转弯,精采极了,靠弯里面的人原地踏步,弯外面的人则加大脚步,这时,你会看到一排排队形象折扇一样打开,并转过一个九十度弯.
我不知道他们老在这里排队转圈干什么,难道这些挨批斗的家伙是犯了不会走路的罪?据说领队的那个小子是专门教排队走路的体育教师.他大概太热爱这一行了,在如此紧张的革命时刻,还继续发挥他的专长.幸亏这小子是教排队走路的体育教师,要是扎猛的海碰子,准得把这些倒霉的家伙淹死一大半不可.
我和海狗子分手.我们俩的家住在城市两个相反的方向.
我劝他到我家去,因为海狗子自己住在一间瞎子遗留给他的小屋里,如果再犯病,没人照顾他.我又叫他去药店买点药,以防不测.这小子全不听,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钢镚儿,朝天一扔,当啷一声落在地上——字朝上."没事儿!"这小子轻松地说,说完又掏出一个钢镚儿扔出去——还是字朝上.他乐坏了,扬长而去,把那两个钢镚儿也扔给我了,这小子口袋里有的是钢镚儿.
我本来应该乘市内公共汽车,但我决定不乘那玩艺儿.我讨厌车上的人,他们那些倒霉的鼻子总是能闻到我身上有腥味儿.我从来没闻到自己身上有什么腥味儿,有时也似乎闻到一点,但挺好闻的——确实挺好闻的——最起码,不会使人皱起鼻子,可他们却偏偏要皱起那些倒霉的鼻子.
走回家去也挺轻松,那些粗重的东西全埋在沙滩里,剩在身上的东西全是战利品——晒得半干的海参,闪着七彩光的鲍鱼,和有着螺旋花纹的大海螺.这些东西能把所有的城里人馋得口吐白沫,并不断地昏死过去.不用说这些海物,就是一条牙鲆鱼,也会馋得他们翻一个筋斗——我们海碰子吃得实在不愿吃的东西,他们连做梦也不敢梦出来.
我并不可怜他们,谁叫他们忙于革命了,革得连买块豆腐都得排二里长的队.当然,革命是好事,可没我的份儿,我就不认帐.
我一下子心里亮堂了许多,当个海碰子很不错,凭什么东藏西躲的,一会儿要走街角,一会儿要走小巷——我就要堂堂正正地走在大街上.他们要是看我,我就挺着脸给他们看,让他们看个够.这还不算,我把网兜里的几条黑鱼拿出来,插在鱼枪尖上,提得高高的.一面走一面甩来甩去,用得海鲜味满街飞.
我感觉到四周的人正在频繁地抽鼻子,流口水,嘴角全都咧到耳根子上.这使我快活得要死要活,差点把鱼从枪尖上甩出去.
一个人走到我的身前,几乎把鼻尖触到黑鱼身上.他贪馋地问:"这鱼在——在哪儿买的?"
"海里."
"海里?——"他目瞪口呆.
"龙王爷那里!我自豪得发疯,那个家伙胳膊上戴着红袖标——戴红袖标的也馋鱼!
一辆该死的公共汽车从我旁边呼啸而过,使我一下子又沮丧起来.我想起了那次坐公共汽车——一个挤在我身边的小姑娘很讨人喜欢,这小姑娘也只有五、六岁,红盈盈的小脸蛋上有着两只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我立即想到妹妹的小时候,便觉得这小姑娘更可亲.我一见到可亲可爱的小女孩,就会想到我的小妹妹;一看到可亲可爱的小男孩,就会想到我的小弟弟;一看到慈祥善良的老太太,就想到我的母亲;一看到高大、健壮,特别是电影里的那些高大健壮的英雄人物,就会想到我自己.我实在是爱这么想,而且是不由自主地、一下子就联想上了.
由于想到我的小妹妹,我对这个漂亮的小姑娘喜欢得要命.
我的小妹很可怜,父亲有问题,她在学校里老是受欺侮,不是鼻子被打破,就是头发被扯断,吓得她象个小耗子似地,整天畏畏缩缩.不知怎么的,我老觉得这个小姑娘也象我的小妹妹一样受欺侮.我心疼极了,特别是望着她那红嘟嘟的小嘴儿,这个小嘴儿似乎已被打破了,正在淌血.我简直都想哭,实实在在地想哭.
我情不自禁地伸手抚摸了一下她的脸蛋,并想从帆布袋里拿一个大海螺给她.
那小女孩却猛地哆嗦一下,赶忙用小手捂住我刚刚摸过的地方.也许我的手太粗糙,把她的小嫩脸摸疼了,这使我发慌,不知怎么办才好.
看起来那个小女孩刚才没注意我,这时她转过来,用那两只好看的大眼睛盯着我,但那两只好看的眼睛却流露出并不好看的神色——说得明白点,她在怕我.她惊恐地望着我那沾满血腥的鱼枪,望着我伤痕累累的胸脯,望着我的脸——我的脸当然很难看,因为我们很少用淡水洗脸,而又经常把脸泡在咸咸的海水里.这样还不算,还要受风吹,火烤,太阳晒,就是铁脸皮也早完蛋了.我尽最大的力量,对这害怕我的女孩子笑一笑——我觉得这是我一生中最温柔的一笑——事实证明我的笑一定是比哭还难看.那小女孩竟哇地尖叫一声,扑向身旁的妈妈.她的妈妈正在思忖着什么,看起来这是一个很有文化修养的女人——幸亏她是个有修养的女人,才能使她很沉静地对待女儿的一声尖叫.她从她小女儿惊恐的眼神一直看到我.我恨不能钻到车轱辘底下,我确确实实想钻到车轱辘底下.那妇女打量了我一下——我已经不知怎么向她表示,只能呆呆地望着她.我的脸皮烧得发烫,但这没有用,没有任何人能看出我们是在羞愧.因为海碰子那又黑又厚的脸皮——即使是上午九点开始害羞,也要等到下午三点才能红出来.
那小女孩还是往后偎,似乎我能吃了她.她妈妈用手扶住孩子,温柔地笑笑,说道:"红红,不要怕,那是叔叔……那不是叔叔吗!……"
那母亲心眼真好,她把"叔叔"二字喊得响一些.我听得出来:她一半是说给孩子听,一半是说给我听.谁知那小女孩却陡然冒出一句:"他不是叔叔,他是特务!……"
全车人都哈哈大笑起来,连那个从来都不会笑的售票员也笑得不能再笑了.
我赶紧把脸转向车窗,再也没转过去.我觉得我的眼泪要流下来,这一次是真正地要流下来.我装作搔搔后脑勺,又抚弄几下头发.然后,让别人看起来是很自然地把手移到眼睛上.
我不知怎么想起小时候学的课文:
小羊乖乖,
把门开开.
妈妈回来了,
妈妈来喂奶.
你不是妈妈,
你是大灰狼……
那母亲还在训斥孩子:"不要胡说,那是叔叔!……"
"他不象叔叔,他象特务!……"
我说过这小女孩能有五、六岁,长得有点象我小时候的小妹妹,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挺喜欢她的.
从那以后,我发誓不再坐那可恨的汽车,也发誓不再喜欢什么小男孩,小女孩.当然,我还是坐了不少次汽车,也照样喜欢那些讨人喜欢的小孩.因为他们总是让我想起我的小弟弟或我的小妹妹.一想到他们,我就什么都忘了.
再说,我也不怎么在乎这些事,我的脸皮比过去厚多了,简直赛过牡蛎壳子


我一推开家门,母亲和弟弟妹妹们便呼啦一下将我团团围住.他们并不是看我手里提的海物,而是看我的脸,使劲地看,似乎不太相信这是我的脸.我每次回家都是这样,好象我能回到家里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是一件难以相信的事.这种场面把我战风斗浪、满载而归的情绪全弄没有了.这使我极不舒服——极不舒服的原因是我为此而难受,我这个人实在是不愿意难受.尤其是母亲,她总是用一种忧戚的眼光盯着你,就象你得了马上就要去死的病——而且无论如何也无法挽救了.这种忧戚的眼光往往使我想起暗礁和浪涛,想起错鱼和鲨鱼,想起血肉模糊的尸体在海水里漂荡.
我曾亲眼看到一个海碰子这样死掉.那是个绰号叫死尸的海碰子.因为这小子会装死,装得极象:身子挺得直直的,一动不动,甚至连汗毛也一根不动.最绝的是那两只眼睛,象死鱼一样无神地朝上瞪着——而且眼珠子上也确实有一层死鱼眼珠子那样的白膜.这实在是令我们惊叹,如果全世界举行装死比赛,死尸绝对获第一名.
有时我们走在热闹处,便叫死尸来这么一下子.这小子便往马路上一躺,白眼珠往上翻——死了.我们佯装大哭大叫,招引无数行人围观,把所有的车都堵得没法跑.等围观的人确信地下躺着个死人时,这小子再怪叫一声,猛地跳起来,把他们吓个半死.
死尸的死全怪他自己——这小子爱喝酒,喝了酒以后爱逞能,从伸出水面的礁石顶上往下跳,不管下面的水里有没有暗礁.不过这小子扎猛的姿势确实好看,而且还会扎各种花样.
这小子经常吹嘘:要不是他的学校坏,他早就成了国家跳水健将.他学校老是把他的鉴定写得太坏——因为这小子有时在教室里装死,吓唬同学玩.其实他也就装那么两三次,但鉴定写得坏,上边就不要他.
这小子就是这么扎死的,他实在是太爱扎猛子,一时不扎就难受得发疯.他的头撞在水下暗礁尖上,血肉模糊地漂上来.
开始我们以为这小子装死,还大声笑他——没想到他再也不能装死了.
海狗子说死尸倒霉就倒在这个外号上,海狗子从不当面叫他死尸."如果没这个不吉利的外号,他死不了."海狗子经常这么念叨.
我认为海狗子的讲法有道理.便想方设法地乐观.所以每次回家,无论母亲和弟弟妹妹们怎么看我,我都装做毫不在乎,而且尽力露出幸福得要命的样子.但这改变不了母亲愁苦的面容,她几乎是为愁苦才来到这个世界,从早到晚地在愁苦中过活.她为我父亲担忧,为我的弟弟妹妹们担忧,为我担忧.她并不知道父亲犯了什么错误,也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会犯错误,但她却一个劲儿地担忧我别象父亲那样犯错误.母亲没文化,整天围锅台转,父亲被刘琴她们拖出去批斗回来后,她反反复复在父亲耳边念嘟:"别对人家使脾气.别对人家使脾气.……"
母亲总觉得父亲有问题,是对人家使脾气,而只要不对人家使脾气,也就没问题.父亲便不耐烦地喝斥母亲:"你懂个什么!……"
父亲被批斗后,对我们说话不那么大气了,对母亲却照旧威风不减.如果他对母亲喝斥得太狠,也就是声音太响.弟弟和妹妹就在外屋地喊;"打倒坏爸爸!打倒坏爸!……"要是叫别人看见我们家这个场面,一定会笑得要死.
母亲就怕我的脾气象父亲,其实我一点也不象.父亲连自己犯的什么错误都弄不清楚,只能在家里朝母亲鼓气——我才不会这个样子.另外,要是人家批他,他就会说:"我的问题很严重,我的问题很严重!……"他确实就会这样说.
每当我把卖海物的钱掏给母亲,她总露出惊惧的神色——她就怕我的钱不是好来的.所以,她常常对着我给她的钱发怔,用手老是去抚弄那带着盐味的钱,有时还掉泪.不过,母亲总是把掉出的泪赶紧擦去,她怕我们看见.
我终于感觉出来,母亲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我干的那些事使她揪心揪肝.从第一天起,她就没信我说的那些在沙子里挖海参的谎活.
我不愿家里老是悲悲戚戚地没情绪,便想欢乐一下.我开始吹口哨,吹那些曲调带拐弯的歌,使阴沉的空气里有些活跃的颤音.遗憾的是这年头的歌都不拐弯,都是直来直去,好象人一革命,喉咙就变成铁管子——我实在是不愿吹.但我总得有些欢乐的举动,否则太丧气.我这次扎了那么多的海参,能卖一笔好价钱.尤其在这么热的夏天,别的海碰子都不下海时,还能有这样的收获,简直是应该开个庆功会.
我把所有可唱的歌在脑海里过滤了一遍,最后,还是觉得海碰子的歌最好听,至少这些歌挺滑稽.对付这阴阴郁郁的情绪,就是应该滑稽点.
我大唱而特唱起来,并手舞足蹈.弟弟跑到我跟前,看来他很爱听.我就教他唱"城里人真(他妈)可怜,捞不着太阳晒腚眼儿".谁知,母亲却在外屋噗哧的一声笑了.这实在是个奇迹——母亲竟也能笑——我很得意,唱得更来劲.
父亲在他的小屋里默不作声,我知道他不会笑,他从来都不怎么笑.但他并不是象母亲那样忧忧愁愁的,而是严肃,老气横秋似地严肃.要是在他没批斗之前,他不但不笑,反而还会大声地斥责我,教训我.他经常斥责和教训我,总给我指出许多错误,要我一件件限期改正.这实在使我腻烦得要命,把我对他脖梗后面那串骨节的感情全斥责光了.有一段时间,我觉得没有父亲是最大的幸福.现在好了——父亲一下子被批得没了精神头,他再也不敢管我了,特别是我能从浪涛里扎出钱来以后,他更不敢管我.如果他敢管我,我也不会象过去那样驯服的.我发现,弟弟妹妹们也不把父亲放在眼里,过去他们也饱受父亲的管教,现在终于解放了.
当然,母亲还是对父亲一如既往,甚至更小声小气.这使我对母亲又可怜,又生气.母亲的心眼太好,好得都不象话了.
我和弟弟闹哄完了,却听见父亲叫我.我疑惑地走进他的小屋——这本是我们家的小仓库,自从父亲挨斗以后,便住进来.
除了出来吃饭,便就是躲在这里看报纸,写检查.我估计他的检查最少写一百二十次了,再写下去,他就能当作家.
父亲望着我,完全是一副忧国忧民的神色,因为他手里正捧着一张报纸.
我不知道父亲要干什么,我只希望他快点说完,我好快点出去.
父亲并不那么着急,似乎还挺从容,我发现他的情绪比过去好了一些,不那么沉闷.不过他却一口接一口叹气,但我能听出来,这叹气的范围挺大,不光是叹他自己.
果然,父亲开始讲他的工厂,他的工厂挨了两枚武斗的炮弹,并且每天都有枪弹打进车间里.所以全厂工人跑光,大家谁也不管谁——连他这个有问题的人也没人管,并且自由自在地坐在家里,整天不上班.父亲说他们工厂每天为国家创造价值多少多少万,可现在——
"这样下去,国家不完了吗?……"父亲瞪着惶恐的眼,连流出的鼻涕也忘擦了,他确确实实在担忧.
我实在是不知道哭好,还是笑好.我觉得全世界再也没有比我父亲还傻的人,傻到有些恬不知耻的程度.我感到批斗他真是白出力,批了半天,他还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样下去,国家不就完了吗?……"他还恬不知耻地继续问我.
我完全是发疯般地吼了一句:"好好写你的检查吧!你想着国家,国家想不想你?……"
我还想说,你现在算干什么的,还国家完不完的——我们自个的家都叫你一个人折腾成这个样,全都跟着你倒霉,你还有心思去"国家国家"的!
不过我没说出来,因为我第一句话吼得太用劲,把小肚子底下的气都拔出去,无法说出第二句话来.
我实在是气愤得要死,我都不知道是怎样走出父亲的小屋.
我们为什么不能和大家一样平等,不就是这个"国家"造成的吗,"国家"要不这样,我们怎么会这样,管它完蛋不完蛋的.
父亲的脑袋一定是出了毛病,——都分不出谁对它好,谁对它坏来.
我什么情绪也没了,也没心思再唱"太阳晒腚眼"了.
母亲悄悄地告诉我.刘琴的父母双双押走了,看样子罪比我父亲重.昨天才把刘琴她妈放出来,因为她是冠心病,昏过去好几次.这才让回家反省.刘琴她爸干脆就没影了.
我乐得差点蹦了个高,完全象一猛子扎了个白海参,感谢老天有眼,办事公平.
头些日子批斗我父亲,刘琴的父亲最积极,装模作样地维持秩序,陪着街道治保主任挨家敲门.让大家一个不漏地去参加批斗我父亲的会.而且敲得最响的是我家的门,并逼着我们坐在最前排.这老东西实在是坏透了,怪不得刘琴有时那样凶,原来是跟这个坏爹学的.这回好了,你也有今天.
母亲不象我那样高兴,还是那副愁苦的眼神,好象刘琴她爹是我们家的亲戚.说到刘琴她妈的病——据说是往台上拖时昏倒的——母亲简直难受得要去擦眼睛.
我实在是乐坏了,乐得满屋转圈.其实我乐刘琴她爹、妈被批斗仅仅是百分之十,百分之九十是为刘琴乐的.这实在是太美好,我们俩一个样,谁也别瞧不起谁了.
我无法睡觉,就是把我绑起来也睡不着.我发疯似地想象着刘琴再见到我的样子——一定是满脸羞愧,也可能是眼泪汪汪地盯着我.说不定她会直接找上门来——海狗子不是掐算说,有一天她会自动找上门来吗?看来鬼神还是有一定作用.
我完全相信,再等那么几分钟,门会被呼的一下推开,刘琴走进来:"马里!——"她喊了我一声——马里是我的真名——刘琴她父亲在批我父亲时,还把我这个名字算作一条罪状,说这个名有外国味儿,有个国家就叫马里,而那个国家不是社会主义国家.总之,我父亲给我起名时别有用心——不过我现在回想这事,已不觉得什么了,其实也确实算不了什么.我发觉自已的脾气好极了.我反复告诫自已,只要一见到刘琴,我就立刻让她知道,我原谅她——不,我根本就没责怪过她.
无数个"再过几分钟"过去了——我家那扇可恨的门还是稳如泰山.我觉得再过那么几分钟,我倒要自动去找到她的门上了.
从小窗上看过去,刘琴家漆黑一片,那个曾使我惊心动魄的窗口,也黑得不象样子.这不得不使我走到街上.
我们这个住宅区全是一色平瓦房,一趟一趟地排列得很整齐,家家是门对门,窗对窗,亲近得象兄弟姊妹.过去夏天,大家都用凉席铺在街门口,一直睡到下半夜天凉了,才迷迷糊糊地摸回家去.有一次刘琴睡到下半夜,猛地爬起来,抱着个枕头进我家门来,挨在我身边一直睡到天亮.等我睁开眼,吓了一跳,我以为自己半夜发毛,睡到刘琴家去了.
小时那阵实在是太美好了,那时刘琴她爹并不象今天这么坏——他还买过芝麻糖给我吃.那是真正的芝麻糖,千真万确用芝麻做的芝麻糖.
现在在外面睡觉的干脆没有了,城里老是零星地响着枪,有的家干脆就把窗用砖头砌死,怕子弹打进去.我先顺着街道前后望望,才发现,贴大字报的门口越来越多.但这实在不够劲儿,我多么希望满街都贴满大宇报——要是全世界的爹都有问题,都和我爹一样,那多省事,谁也不用斗谁了.
不过,我还是相当高兴,因为刘琴家贴的大字报最多,似乎是刚刚贴上的——我白天从这条街上走过去.只看见几张——我还以为是刘琴家隔壁的张发财.运动一开始,他的门上就糊了好几张大字报,勒令他改掉那个臭名字——张发财.张发财吓得当天晚上就不敢发财,改成张革命,但尽管改成这么响的名字,他也没胆量将大宇报撕下来.
刘琴家的墙简直成了大字报专栏,差点连那个小窗口也被大字报糊死.有人给路灯换了个大灯泡,好让大家白天黑夜都能看得清刘琴爹妈的罪行.相比之下,我家门上的那点大字报就太不景气了.
因为这场革命没我的份儿,我也不怎么看大字报,不知道现在革到什么程度——当然,这是件没完没了的事,子子孙孙也不能停歇.所以我对革命这件事不太着急,横竖你得往下革,反正你不能不革.
可是,我把刘琴家墙上的大字报看了百分之七、八十时,心情不由得万分庄重——原来这一切很不简单,不是稀里糊涂的事.不但不稀里糊涂,还相当可怕——我们的国家差一点出了大危险,差一点翻了船——翻船的厉害我知道,那实在是件倒霉得不能再倒的事了.管你是船老大,还是船老二,管你船上有多少值钱的玩艺儿,全没了!特别是船舱里面的人,死都不知怎么死的.
万幸的是,上面有英明的预见,才没叫我们死在船舱里,才没千百万人头落地.但事情不能这么简单就完了.那些翻船的坏家伙——人还在,心不死——总还想翻船.他们相当狡猾,采取各种手段转移斗争方向,首先是用打死狗的形式——这死狗是指我父亲这样老有问题的人.这使我不太舒服,管怎么也是我父亲.不过这死狗二字却形容得准确,即使是你不舒服,你也会觉得实在是准确.这些大字报所有的词儿都用得准确,有力气.读了以后,会激动得你肚肠翻动,热血老是沸腾.
我终于弄明白了,这场革命不是对着我爹,而是对着刘琴她爹那样的大官.她爹那样的官也算不了什么——不过在我们这条街上,是很算得什么的.
刘琴她爹把我爹先推到前台上,妄想遮住他的阴谋,这实在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我敢说,你这一辈子也不会听到这么好的词儿,我至少反复背诵了八十次.然而最使我佩服得发疯的是最后一句——"用心何其毒也!"我一口气背诵了二百六十次.尤其那个"何其"二字,一背到这儿,我的脖子就跟着拐了个U形弯,实在是舒服极了.
我觉得我的嘴被这句话弄得不会说别的话了.我几乎是不断流地"用心何其毒也",并且脖梗子一个劲地跟着"何其"二字拐U形弯.如果不是刘琴家突然响起了说话声,我绝对会死在"用心何其毒也"的大字报底下.
我开始还不相信说话声是从刘琴家里发出来的,我以为她早睡了.但她那声音我却一下子就听出来,尽管有些变粗——看来她哭得挺厉害.我们住的这些中国式平房不隔音,在这寂静的晚上,简直就象站在我对面说话一样.我的脸有些热,尽管我曾偷偷趴窗看过刘琴,但我还是明确地感到,听墙角不是件光彩的事.
可恨的是我的两脚却老是粘在那里,怎么也动不了,确确实实是动不了.
"你应该老实交待!——"
尽管隔着一层砖墙,刘琴那尖利的声还是象钉子一样钉在我耳朵里.要不是她嗓子哭得有些肿,我的耳朵非被钉透不可.
"你要老实交待!——"
这一句更有劲,更厉害.我都能看见刘琴那柳眉倒竖的面孔.
"琴儿……难道你还不知道母亲……"
"你少来这一套,你是谁的母亲!你要不老实交待——"
我觉得有点不是滋味,不愿再听下去.再听下去,我就不会再那么向往刘琴,我不希望改变我心中美好的东西——我实在是不希望.
我上床以后,两个眼珠子还是那么亮,怎么也不肯过去.这使我心情更不好受.我开始替刘琴那发狠的话语解释:她确实应该批她那可恨的妈,她妈不是个好东西.批斗我父亲时,刘琴妈台前台后转,又喊口号又挥拳头.这哪象个妈!我妈绝不会这样.刘琴对她妈发狠,其实很正常,要是她有我这样的母亲,就决不会象今晚这个样.
我使出所有的力量把刘琴想得好一些,想得美一些,想得和我想的一个样.
第二天一早,刘琴就走出门.我完全象枪弹一样射出去.
她没看见我,她谁也看不见.她的眼皮肿得象没有眼珠子,而且头紧紧地低着,走得飞快.
刘琴还是穿着那套很精神的黄军装,还是扎着斗志昂扬的钻天锥,但胳膊上的红袖标却不见了.背在腰后面的小黄军书包绣着火红的一行字:为人民服务.现在显得不那么火红了.
我想和刘琴说话,我几乎已经说出来.结果我只是默默地看着她在街头尽处消失.
我想到那些男红卫兵,不知这些小子来不来了——特别那个单独和她写大字报的小子,那个经常恬不知耻地微笑的小子,我好久没见过他了.
整整一个白天,刘琴没回来.一直到天黑,她才飞快地走回来,象猫一样轻盈地一闪,便钻进门,而且再也不露面.
在我的脑袋里,我已走进刘琴家五十次,并同她说了我所有想和她说的话.她对我的心情开始是不理解,后来却感动得哭了,把那个哭得没有眼睛的眼睛,又哭得更没有眼睛了.
我发现我太没劲——所有的胆量只装在脑袋里.确实这样,在脑袋里,我什么都敢干,而且怎么干怎么成功.

十一
突然下了一场大雨,辽东半岛的夏季就是这样,总是突然就下起了大雨.就象老天爷在上面端着盆子往下倒水,实在是痛快.这场大雨能使我们街道将近一半人乐得发疯,因为大雨把所有的大字报都冲刷掉,不管是刚刚贴上的,还是过去贴上的;不管是上面多么醒目地批着保护大字报的严正词句.老天爷全把它们揉成一团,顺着下水道冲进海里.而谁能奈何老天爷?所以,那些被大字报糊得垂头丧气的倒霉鬼们,确实乐得发疯.
我和海狗子本来相约在家里待两天,现在不得不往后推.
海碰子对天气摸得挺准,我们全知道海现在是什么样子,就是坐在家里的炕头上,也清清楚楚地知道.
我们这个海是在陆地的南面,所以一刮南风,浪涛的来势就格外凶,拼命地轰砸着陆岸,把海搅得浑浊不堪.即使你戴八个水镜下水,也伸手不见五指.而一下雨肯定是刮南风,辽东半岛夏季的雨,全是东南面太平洋的季风推来的.太平洋一动荡,岸边更玩完.
我决定去看看海狗子,我只要有三天看不见海狗子,就象掉了只胳膊或腿什么的.再说,我那个整天关在小屋里关心国家的父亲,总是弄得我高兴不起来.他似乎试探着要恢复过去的权利.他已经对我弟弟妹妹们说出一些带有训斥口气的话了.
他叫他们看书学习——这真把我笑坏了,学校都不教书了,他还来这一套.他说小孩脑子好用,等大了就学不进去.小孩子不学习,就会学坏.没有老师教,他可以当老师,反正他不能去上班.
我觉得父亲的脑子肯定有了毛病,而且是无论如何也治不好的病.
海狗子家是在一个大杂院的旮旯里,这是老瞎子给他留下的唯一遗产.大杂院里乱哄哄的,最少能有两万八千只苍蝇飞舞;还有一只肮脏的狗.这只狗脏得你必须认真盯它五分钟以上,才能勉强认出这是条狗.过去我们这个城市里的狗多极了,一到晚上就是狗的世界.它们发疯似地叫唤,使你觉得全城充满了盗贼——而这些狗正在和这些盗贼做拼死的搏斗.可第二天出来看,天下太平无事,家家户户连根针也没丢.常了,人们对些谎报军情的狗憎恶不已,怨言连天.最后导致政府出动打狗队,把这些忠心耿耿的无用家伙斩尽杀绝.可海狗子院里的那条狗却幸存下来,这实在是不容易——当时打狗队无孔不入,连鸡窝里也要掏两下.因为还有不少和狗结下感情的主人,他们宁愿被狗的叫声震死,也要保护狗活下来.所以,打狗队打得格外仔细和凶狠.
后来我发现,那条肮脏的狗之所以幸存下来,就是脾气极好.不管生人熟人,不管好人坏人,不管白天黑夜,这家伙一律不咬.即使是看到一个小偷从它眼皮底下走过去偷东西——它也决不吭一声.另外,这家伙对所有的人都露出温顺的目光,你踢它一脚,它也照样对你露出温顺的目光.
海狗子说这条狗过去很勇猛,忠心耿耿地保护大杂院里的所有财物.而且敢咬敢拼,曾把一个持刀的小偷咬得遍体鳞伤.
只从经过打狗队那场惊吓后,这家伙彻底变了,变得就象换了一只狗.由于改变,才使这家伙幸存下来,因此,它就更加总结经验,后来连主人也不认了.谁家有吃的,它就往谁那儿跑.如果实在没什么吃,它就舔鸡鸭吃剩的食槽子,总能对付着活下来.
现在,这狗和海狗子靠拢,它看出来,海狗子目前是最有油水的一家.更重要的是海狗子心眼好,经常扔给它一些海物吃.
这家伙练出来了,什么都能吃.海狗子说,它还会吐鱼刺——就差会说活了.
海狗子见我来了,很高兴.他的病看来没犯.这小子别看身子弱,抵抗力却强.我要是发一场高烧,至少得昏过去三天.那条肮脏的狗也在他屋里,不过已经不肮脏了,被海狗子梳洗了一番,毛色竟闪出点油光.
"你来了正好,今天我过生日."海狗子笑着说.
这小子经常过生日,只要一高兴,他就弄点酒菜,请我们几个海碰子给他祝贺生日.因为他不知道自已的生辰日,就象不知道他爹妈去世的日子一样.他除了拼命地给他爹妈烧纸以外,再就是拼命地给自己过生日.按他自己的讲究:"一个人要是连自己的生辰日都不庆祝一下,都不当做一回事,那这个人会一辈子没有福气,一辈子稀里糊涂.不知道自己死,但要知道自己生."这小子经常这么自言自语,象念咒似的.
"今天我真正过生日."海狗子递给我一杯酒.他每次过生日都说"我今天真正过生日".
原来他在自己的小火炕上摆满了一桌酒莱.我毫不犹疑地跳上去,我经常在海狗子家吃喝.来得最多的是江猪,这小子在厂里惹了事,就跑到海狗子家避难.上一次,江猪把半铺炕那个渔村女人领到海狗子家,逼得海狗子窝在厨房里睡.谁知到半夜时分,屋里一声轰响,江猪和那女人把海狗子的小火炕压塌了.
这件事被别的海碰子讲得有声有色——说是江猪和那女人在炕上怎么怎么翻腾,最后江猪还觉得不够劲儿,便想来个在海里扎海参的姿势——唿通一下,扎进炕洞里.差点把他自己身上那个"海参"扎断了.
这帮小子说得有头有尾,活灵活现.你要追根问底,便都推说是海狗子趴门缝看见的.海狗子死也不承认——这小子说他正在做梦,梦见一只大黑鱼在前面跑.他赶紧撵上去,谁知那黑鱼钻进一个洞里,他往洞里一看,只见里面躺着一个银光闪闪的白海参.他乐得忘乎所以,刚要伸手去拿,那礁洞的上部一下塌下来,把他砸醒——原来是江猪和那女人把他的炕压塌了.
我相信海狗子说的话,但我不明白他怎不趴门缝看看——反正江猪不在乎,反正那么回事.
海狗子说那事看不得,不吉利.不用说趴门缝主动去看,就是不注意偶尔撞上了,也要倒大霉.这小子还告诫我,要是撞上这样的事赶紧朝天吐三口唾沫,朝地吐三口唾沫;或是一直不回头走一百步——否则必生灾祸.另外,海狗子也不喜欢江猪领的那个女人,那女人太胖,太胖肯定是净吃好东西.海狗子就是恨净吃好东西的胖子.
海狗子也有一个相好的,就住在大杂院出口的头一家,是个瘦得象面条鱼一样的女孩子.海碰子到海狗子这里喝酒时,总要为此开海狗子的心.特别是那女孩在院子里走动时,我们就开得更来劲儿.海狗子死也不承认他和她有这码事儿.这使我们更高兴——越是无中生有就越有意思.
不过,海狗子确实喜欢那个女孩子,有时他情不自禁地对我露几句.说她老实,勤快,漂亮——我实在是看不出这女孩的漂亮,细细苗苗的,象根豆芽——海狗子却认为这豆芽漂亮得受不了,简直就有些可怜.不知为什么,这小子总把可怜同漂亮摆在一块儿.他一见到一个可怜巴巴的女孩子,就说:"真好."
豆芽她妈是街道主任,掌管全大杂院.这老家伙可不怎么的,和豆芽那股老实劲儿天差地别.主要是她的两只眼睛长得不在一条水平线上,叫你看了心里不对劲儿.我们最害怕她笑.
她一笑,那两只不在一条水平线上的眼睛就扭成麻花劲儿,会使你想起所有电影里的特务,会使你五十个小时以后还毛骨悚然.
海狗子对这个未来的老丈母娘却宽宏大量,说她是外凶内善,心眼极好.这小子列举无数事实为她开脱:在这样激动的年月里,谁家有什么异常现象,街道主任一定要向上面汇报.可海狗子家乱人这么多——尤其是我们海碰子的形象,更引人注目——可豆芽她妈睁一个眼闭一个眼,佯装看不见.连江猪领女人往这儿跑,豆芽她妈都大咧咧地一挥手:人之常情.
另外,老瞎子死后,豆芽她妈跑上面使劲央求,给海狗子批下来每月十元钱的社会救济金.为此,海狗子感恩不尽,每次碰海回来,都特意捎些海螺、扇贝什么的,给豆芽她家送去.豆芽她妈也不白吃,常常打发豆芽过来,给海狗子拆洗被褥衣物;过年过节,还把海狗子叫去吃饺子.总之,别看老豆芽眼睛不在一条水平线上,但心眼却比那些眼睛长在一条水平线上的街道主任好.
我和海狗子喝得有滋有味,这小子嘴巴老是滋滋地咂巴酒杯.其实我们都不会喝酒,严格地说是不能喝酒.我说过,海碰子喝酒气短,下水憋不住气.有一些臭电影里演扎猛下水的场面,总是叫那些傻乎乎的演员咕嘟嘟喝上一碗酒,然后再装模作样地跳进水里.这让我们笑得要死,又气得要命.
"今天我过生日……今天我过生日……"
海狗子至少念嘟了一百二十次.老瞎子死以前,什么也没告诉他,大概连他的年龄,也是含含糊糊的.不过,海狗子对老瞎子还是毕恭毕敬.他在喝酒以前,先用筷子蘸一下杯里的酒,往桌面上点一点,这是让死去的父母喝;再点一下,是给老瞎子的.海狗子往往给老瞎子点两下,他说老瞎子能喝——他就是喝酒喝死的,要不,还能多活两年.
我告诉海狗子,刘琴现在倒霉了,和我一样了.海狗子得意地晃着大脑袋:"怎么样——我算得准吧!——你瞧好吧,她准会自动找上门来!"
这小子又在酒杯边上滋滋地咂巴一气.海狗子挺会过生活的,他把自己这一间小屋摆弄得明光铮亮,还添置了一个样式别致的小写字台,上面放着一个挺讲究的笔筒.椅子上的坐垫绣着两朵花,花梗弯弯曲曲的,象豆芽菜——也确实是豆芽给做的.
海狗子对豆芽绣的坐垫喜欢得不行,从来不敢坐一下.要是别人来坐,他就先把坐垫撤下来,等人一走,再摆上去.所以,那两朵花老是很鲜艳.
这小子还把各种各样的革命语录和画像,整整齐齐地贴在墙上,映着明亮的玻璃窗,闪着一片红光.别看这小子脑袋里鬼气缭绕,但小屋子里却革命得要命.
豆芽闪进来,简直象影子一样飘闪进来.海狗子立时坐不住,竟差点从小火炕上站起来.
"我有点事."豆芽低着头,小声小气地说.她大概确实是有重要的事,因为她从不在我们在时来这里.
我趁机仔细地端量她,竟大吃一惊,这女孩子确实挺漂亮.
小眼睛,小鼻子,小嘴,还有小嘴巴——象个小绵羊,温温顺顺,委委曲曲地坐在那里,实在是叫人爱怜.她也扎着刘琴那样的钻天锥,但却不那么盛气凌人地向上挺着.豆芽属于那样一种女孩:头几眼平平淡淡,越看却越耐看,好象她的美长在皮肉里面,必须使劲看才能看得出来.有的女孩子长得艳丽无比,一打眼就使你浑身一振,但只要你看一会儿,就完蛋了.她的美只在表皮上,经不起使劲看——美的厚度不够.
豆芽果然是有事,她同学的哥哥要结婚,请好几桌客,需要不少海参、鲍鱼和扇贝什么的.我们这个城市真怪,革命一激烈起来,结婚也开始激烈起来.不那么象样地庆祝一下,简直就活不下去.特别是八月十五中秋节,结婚多极了,就象大家相约一起结婚似的.那正是我们海碰子大发横财的时候,城里人都发疯似地涌向海边,步行的,骑车的,还有的把汽车都开到海边.
这些城里人一下子变得那么可怜又可亲,他们把我们看成救命恩人似地,一个劲地乞求我们下海捞海物.什么海参、鲍鱼、扇贝、牡蛎、海螺、黑鱼、黄鱼,什么都要.
我们这些海碰子得意透了——因为不管男女老少,不管当官的还是不当官的,不管是革命的还是被革命的,此时一律都比我们矮一个脑袋.他们争先恐后地朝我们赔笑脸,好话说了三千六,就差没磕头了.这实在使我们快活得要死,并充满兴趣地折磨他们——现在你们知道海碰子的厉害了,现在把海碰子当作爹了,哼,晚啦!
我们笑嘻嘻地同他们胡说:"不行呀,水流太急,龙王爷不让干呀!……"或是:"海参都去开大会了,造龙王爷的反……"再就是:"你们都欢天喜地结婚,可我们还找不着对象呢!……"
一直把这些可怜的城里人折磨得快哭出来为止.当然,不管你怎样折磨,最后还得下海,去为城里人的婚宴扎猛子,憋着一口气在暗礁丛里寻觅.但我们也是有选择地应允他们:有的海碰子是谁出的价钱高,就答应谁;有的是难缠的时间长,就答应谁——这些小子就有考验对方耐心程度的瘾;江猪的要求简单,只要是女人来求他——是即将结婚的新娘子更好,他就毫不迟疑地跳下海,并一猛接一猛子往水里扎,好象那女人要和他结婚似的.上岸后,江猪哪怕是累得口吐白沫,也高高地挺着胸膛,大踏步走上沙滩.要是那女人会来点,再朝江猪甜甜地笑那么几下——其实一般的笑也行——非要了江猪的命不可.据说有一次,有一个女人就是对江猪笑那么几下子,江猪少要了她一半的钱.事后我们骂江猪傻:你能捞着什么?江猪也捶胸顿足,骂自己昏了头,上了妖精的当.可是等下一次,他还是照样昏了头.于老鬼给他下了结论:蛇钻腚眼里——没治了.
海狗子同所有的海碰子不一样,他的选择很特别——既不看钱,也不看女人——他对老太太很重视,要是来老太太求他,特别是脸上有点忧愁神色的老太太.不等她说几句话,海狗子就赶快下水.这小子告诉我,那些老太太都象他妈.当然,要是来个瘦弱的女孩子,就象豆芽那样瘦的女孩子,海狗子更是动感情.这小子总是可怜所有可怜的东西,我却觉得,所有的可怜都比不上他可怜.
遗憾的是,所有走到海边的老太太都不忧愁,反而是喜眉笑眼——她们的儿,也许是孙子要办喜事——这些老东西怎能不乐呢?腰里揣着办喜宴的大票子,简直就是雄赳赳的.到海边来的女孩子也没有一个象豆芽那么瘦的,相反,她们一个个都丰满得让人受不了,而且喜气洋洋得叫人恨.
海狗子对豆芽托办的事一口答应.豆芽似乎有些不放心,再三嘱咐一阵.并说现在结婚的多,别让他们在海边堵着,把海物在半道上买走.海狗子一连下了十几个保证,一直保证得豆芽求饶了,还喋喋不休地保证.
我问豆芽,现在并没到八月十五,怎么结婚的这么多.豆芽说不出来,反正是大家都争着结婚,好象现在不结,再就没日子结似的.
豆芽走了.我骂海狗子,怎不挽留她一下.海狗子睑红了,他支支吾吾,怎么也说不清楚.我看出,这小子见了豆芽有些畏.我讥讽说他是个完蛋货,现在就这个样儿,将来怎么能成事?男子汉应该有个男子汉的样子,爱谁就大胆去爱,象在浪涛上扎猛子,一直扎进去——看准了,伸手就拿.我发疯般地对海狗子说这些勇敢词儿,心里却悲哀得要死.我觉得我在刘琴面前,还赶不上海狗子.可我心里越是悲哀得要死,我就越是发疯地讲这些勇敢的词儿.
海狗子说他现在还小——至少等五年才能对她直接了当地说勇敢的话.五年以后,他肯定是勇敢得不能再勇敢了.更有保证的是,海狗子暗地里给自己算过命,而且算过不少次,每次都算出他将来的对象在他家的东北方向——豆芽的家虽然离他的家十来步远,但却是千真万确的东北方向.
海狗子说他想给豆芽看看手相,但他不敢.背地后,他在想象中什么都敢,可豆芽一走到眼前,他就什么都不敢了.我相信这小子坦白的这一切,我也坦白地告诉他:我们都一样.
我们开始不咂巴酒杯边沿,而是真正把那火烧火燎的液体倒进喉咙里.这玩艺儿真厉害,明明是水,却有火的功能,烧得你热气四溢,胆气大增.我感到酒是精神食粮,它滋润的不是你的胃口,而是神经.不管你是个多么胆小,多么窝囊的熊货,只要喝进这玩艺儿,就可以变成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我们家门口的那个张发财,人家给他贴大字报,勒令他不许再叫那个臭名,他吓得差点把屎拉在裤筒子里.可过了几天,他却陡地从门里跳到街上,拍着胸膛大喊大叫:"老子就叫张发财!你能怎么样……老子就叫张发财,你能怎么样!……"叫喊得二里地以外都听得见.把他老婆吓得腿肚子朝前,拼死拼活地抱着丈夫的后腰往家里拖.
"老子就叫张发财!……"
张发财一直叫喊不停,把胸膛打得鼓一样响.开始我们以为这老东西疯了,后来才知道,他在家里一气喝了八两白干.一下子生出这许多勇气来.后来酒劲下去了,这老东西立即变成一滩稀泥,挨家挨户去请罪,一面扇自己的脸蛋子,一面骂自己:"我张革命混蛋!我张革命该死!……"
人家说这样罪更重,你敢骂革命是混蛋,你可真该死了.这又把他吓得死过去若干次,最后就是光扇自己的脸蛋子——一直扇到那个脸蛋子都不象脸蛋子.
现在,我和海狗子都被酒劲架起来,大讲特讲,越是不敢讲的,就越讲个没完.海狗子竟连天老爷也敢骂,他骂这老东西不公平,叫他没爹没妈地来到这个世界;他又骂老天爷没长良心,连个白海参都藏得那么紧.最后,这小子气愤得哭起来,说是他要弄不到白海参,一辈子就完了,就不能和豆芽搞对象了.他说豆芽命短.这是他从脸相上看出来的:上嘴唇短,够不着饭碗.
为什么豆芽长这么个苦命相,就是老天爷这个老东西坏心眼.
海狗子滔滔不绝地胡讲下去.这小子还不断地抹眼泪,因为他担心豆芽跟了别的男人——那她就倒霉了,就无法解脱苦命.可他又无法去解救豆芽,因为他弄不到白海参.
我喝得也挺厉害,因为我每听海狗子说一句话,就使劲点一下头.我完全觉得这小子句句是真理,所以就象鸡啄米似地拼命点头.我似乎也收不住点头的动作.海狗子讲完以后,我还一个劲地点下去,后来,我昏了过去.
等醒来以后,我和海狗子用了两个小时时间,才弄清楚我们是在喝酒以后的第二天中午.又用了两个小时,海狗子才想到豆芽托他办的事.这个小子忘了是豆芽同学她哥结婚,老是以为豆芽结婚,悲哀了好一阵子.
我躺在炕上一动不动,我那个点了一千八百次的脑袋,还疼得叫我睁不开眼.我觉得脑子里的东西被我摇晃得错了位置,一挪动就针扎似地疼.我发誓再也不喝酒,如果再喝酒,就坚持喝到死过去——不能再醒过来的死过去.我第一次感到,人有时清醒过来,还不如死过去好受.确确实实不如死过去好受.


Looks like it's not over yet. But This is what I can find so far... enjoy

所有跟帖: 

顶一个 -- 给 绯 发送悄悄话 (48 bytes) () 04/10/2009 postreply 09:00:57

很好看呵, 淡淡的忧伤,请问还有没有? -jade69- 给 jade69 发送悄悄话 (26 bytes) () 04/10/2009 postreply 13:49: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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