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诊室】我喜欢的一篇城市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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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写几句

我父亲是一个军人,身材魁梧一米八的身高。他生病那年我十二岁,我永远也忘不了他去医院的那天。八月底的一个早上,我正要出去玩,父亲走过来对我说:“非,今天我去医院检查身体,你要陪我去嘛。”我未加思索答道:“不,我要去和刘东儿玩。”中午的时候,我正和刘东儿商量将我们一起从东儿父亲看管的仓库里偷出来的两枚教练手榴弹藏在什么地方的时候,我父亲回来了。我看见一辆军用吉普车驶进我们的部队大院,父亲走下车,进了我家的屋里,但很快又出来了。我跑过去,父亲看见我说道“非,医生让我住院,晚上妈妈回来的时候,告诉她给我带些洗漱的东西来。”说完他便大步流星地走到吉普车旁,钻进吉普车,那车便冒着黑烟,卷着尘土开走了。半年后,父亲在医院去世了。这半年里,我渐渐熟悉了医院里一切,尤其是早晨护士推着处置车进入病房的青霉素味,以及中午时病号餐中混杂了来苏尔的味道。前几年,我第一次在一本老旧的英文杂志上看到这篇【候诊室】的时候,我便查找是否有中文的译文,但是我没找到。大概几月前将这文章的前几段翻译成中文,因为工作忙碌的缘故便搁置下来。前段时间趁着刚刚签了一单生意的空闲,便将其全部翻译出来。 我曾写过几篇城市题材的短文。其实城市题材同样也有着生活的色彩和意境,只是我以为中文的城市题材创作,臆想性的尘氛很多,远不如乡村得来的朴实。看了H.E. Bates的[waiting-room]与我小时候的生活很有些共鸣,只是在网上没有找到英文的原文,我又懒得打英文字,所以干脆翻成汉语,同时也可将自己的一些感觉融入其中。


【候诊室】

H.E. Bates 著

非吾译

我和弟弟到医院时很早,还不到九点。医院候诊室的墙壁被漆成深绿色,空无一人,只有一个窗高高地嵌在那深绿色的墙里。

我们两个人无事可做,坐在候诊室里的长椅上,呆呆地盯着对面的墙。那是那年冬天里最无聊的一天,这也是我能记起的最无聊的一天。街道上到处都是黑色的冰,天空阴霾,雪藏在那些阴阴的云里,似乎要永远呆在空中而不落下来。

弟弟的胳膊断了,他那断臂上的手指似乎也已经死掉了,那些指甲经变成了蓝黑色,看上去冷冰冰的。他坐在那儿,用另一只手紧握那些快要死去的手指,试图让它们变暖。

“一切会好起来的”我顽固地想着。“我们是第一个到的,所以我们应该很快离开这儿。”

一个婴儿的啼哭声打破了沉寂,这令人感到极不舒服的声音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回荡着,忽然又嘎然停止了。我和弟弟都侧耳等那声音的再次出现,但是那啼哭声再也未出现,也没有任何声音了。候诊室里变得更加空旷,似乎这里是一个被遗忘的地方,仿佛整个医院都沉浸在一个死亡之夜般。

“我们可以搞些镭,然后走掉”我说道,并且和弟弟不约而同笑起来,但我们很快发现这笑声对医院里的肃寂是一种亵渎,于是我们再次沉寂下来,静静地等待。

其实,我们并不是非要呆在这里,我们来这里的唯一目的就是给弟弟骨折的胳膊做X光检查,让医生在诊断单上签证,然后我们就离开这里,就这么简单。我坐在长椅上,下意识地将手中的空白检查单展开。

在一段时间里,这儿什么也没有发生。接下来,我和弟弟都听到了另外一种声音,是一种锯东西的声音。我瞥了弟弟一眼,看上去他对这声音有些恐惧。

“是手术。”我说道。

“闭嘴!有人来了。”弟弟打断我。

很快,门开了,紧接着走进来一个女人,后面跟着一个男人。 看上去他们应该属于工薪阶层的那种患者。这是个很矮小的女人,差不多5.4英尺高,很瘦,如同一条惠普厄特赛狗,而那男人虽然很高大,但看上去老而无生气,如同一个被打得崩溃了的职业拳击手。 他的头发紧紧地扣在他的脸上,灰色的头发配上那张灰兀兀的脸愈加显得无精打采。他们走到我们对面的长椅上坐下来。那女人有着一张如同麻雀般的瘦小脸,虽然没有血色却也得意洋洋,快活而神气,口中喋喋不休仿佛有许多问题要问。

“你们来做什么?”她好奇地问。

“做X光检查。”我回答。

“不算太坏”她说道。“但你们必须等待”她说这话时让人感到有着一种享受别人痛苦的意思。“所有的人都必须等待,我们,你们。”她转回身对那男人说“我们也必须等待,对吗?”

“嗯?”那男人一边反问一边将一只手举起来放在耳旁。

“我们也必须等待,对吗?”那女人大声重复着。

“哎。”我敢说他没听见,我对那女人说。

“是的,他听不见”那女人似乎很高兴地对我和弟弟说着。“他的一只耳朵已经完全聋了,另一只也快了” 那女人对她自己说这话感到很快乐。 “不过,这次来不是耳朵的问题,而是他的一条腿” 因为她知道那男人听不见,她并没有放低她讲话的声音。

“他的腿肿了。”说这话时她的瘦削的脸上绽放着光芒,显得愈加高兴。“他的腿肿了,是水肿。”

“那他来做什么呢?”我问道。

“按摩,电疗。” 那女人答道。

按摩和电疗怎么能治疗水肿,这话让我感到奇怪,但我也不确定,于是我便什么不在说什么。

“是我来做按摩和电疗”那女人解释道。

“你的腿也肿了?”我反问。

她看了我,神情有些不高兴。

“你是问我有什么病?”她接着说道“我的病是好不了了。”

“哦,我相信他们会将你的病治好的。”我忙道。

“永远不会” 她低沉地说道“我知道我的病,我也知道他们的医疗水平”
于是她就在那里开始背起了她所患过的所有病症的清单,从肺炎继发综合征到游走肾,而那时,我感到他身边的那个老男人一直在盯着我看,似乎要抓住我的眼神。当我看他的时候,他也回看我,于是,我们都坐在那里谁也没有动一动,直到最后我看见他的一只眼睛慢慢地合上了。

当那女人还在喋喋不休的时候,门再一次开了,但来人并不是我所期待的护士,而是另一个男人走了进来。那人走到在我身边在长椅上坐下,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同时,一只手紧护着心脏的部位,有气无力地和我们打招呼:“早-上-好”紧接着便直怔怔地坐在那儿似乎整个人都要顶不住的样子。这人生得异乎寻常地胖,长者一张红红地、胖胖地、却又天真无邪的脸。其实,他更像一个丢了钱的酒吧店老板,他本应该去警局报案而却阴差阳错地跑到了医院里来了。

“上帝,今儿天儿可真冷”他说道。

“冷?”那个女人结过话茬说道:“寒冷对于你说来应该不是问题吧”

“对我不是问题?为什么?”红脸胖男人反问。

“你身上那么多的脂肪应该很保暖的。”那小女人答道。

“哦,我希望是这样的,可事实并不是这么回事,这些脂肪并没有让我暖起来,我的这些脂肪好像不大对头。” 红脸胖男人说到。

“可看它们上去很正常。” 那小女人道。

“你不知道,我曾经很瘦,就像你一样瘦,是个瘦猴,就像一个会走的帽子的支架” 红脸胖男人说着突然话题一转。“他们还没有来?”

“谁?” 那小女人问。

“护士。” 红脸胖男人说道。

“内科的病人优先”小女人说。“然后才是我们,我们必须等。”

这红脸的胖子听了便不再说话,坐在那里用力地喘着气,拼命地使劲呼吸着。也许是受了他的影响亦或是一种同情,我们几个人也都开始沉默起来,于是大家便互相看着,彼此猜测着。

大概过了一、二分钟,门又开了 ,走进来一个护士。

我站起身,拿出检验单。

“我。。。”我问道。
那护士没有理睬我,径直走向墙角上挂着的电话,摘下听筒开始用一种高调而冰冷的声音讲话。

“我们已经为您准备好了,医生,是的。 ”这护士长得很高,穿着白色的护士服,一只手里拿着记事本 。这护士异常冷漠,一个冷冰冰的女孩,高高地仰着头,一副“别烦我”的表情凝固在她的脸上。当我站在那里等待那护士讲完电话的时候,红脸胖男人向我作出了一种示意,我清楚知道那是一种友好地却也有些同情的示意。那护士应该很清楚地知道我们所有人都在听她讲什么,也许正是由于她知道这一点,她更加延长了她的对话。

“为什么要我去?当然,如果你喜欢那样的话,好吧。那太好了,我会的,我知道,真是太可爱了。。。”

我看见护士挂上电话时赶紧走过去要和她讲话,可她却径直推开另一扇门走掉了。

“她不重要的。” 小女人说道。

“你最好当着她面说这话。”我答道。我刚回到长椅边坐下,门又开了,进来了一个矮个子的男人,带着厚厚的眼镜,他的一只脚上穿着有固定铁架和弹簧的靴子。 这个男人走到我身边坐下并开始解开他的那只靴子。

“又要卧床了?” 小女人问道。

“床!”那人用一种烦躁的口气似乎是在对我们所有人说着。“求求上帝,这辈子再也不要让我回到床上去。”

“哦?” 小女人嗯了一声。

“我几乎整整在床上躺了一年了。”那男人几乎喊起来。随即,他拿出一份报纸气哼哼地读起来,不在说话了。我扭头瞥了他一眼。那是一份有关鱼的报纸,有许多广告在上面,有鳕鱼、青鱼、鱼油等,这一切对我来说都很新鲜。

“真是一份好报纸”我说道。可那男人依然气乎乎地读着并没有做声。他的沉默似乎影响着我们每一个人,于是所有人都不在说话了,坐在那里静静地等待。

对面的高高窗上的玻璃,有一小块地方没有结冻,透过那没有结冻玻璃,我看见天空依然灰暗阴沉,沉积着的雪似乎要永远地停在空中。很长一段时候里,我们都沉默地坐在候诊室里,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也没有什么人进来,仿佛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关心这里的我们几个人。

突然,门开了,这一次一下子进来了四个护士。她们一个接一个地涌进门来,她们动作呆板地穿过候诊室,走向另一扇门。这是一队冷冰冰的女孩,当她们经过我们的身边时,并不理睬我们,仿佛我们都不存在一般。最后面的那个女孩是一个高个子,我从未见过长得如此高的女护士。这女孩异常地瘦,配上那身僵硬呆板的护士服,看上去她更像一个胡萝卜形状的雪人。当她消失在另一扇门外,我们所有的人爆发出一阵狂笑。那个红脸胖男人在那里笑得浑身发抖像一块肉冻儿。

我们忽然都收住了口停止了笑,因为这时候又有三个护士进来了,同样的白制服,同样的冷冰冰的女孩,同样的走路姿势,又都同样地消失的在另一扇门外。

“七个处女。”我的话音刚落,紧接着进来一位医生,后面跟着一群护士。这医生的头上戴着一个灯,就像矿工的矿灯一样紧紧的套在他的头上。我们都默不作声地看着这一伙人消失在另一扇门外,然后再一次爆发出一阵狂笑。

“这是一台手术。” 小女人说道。

“看上去这医生将会非常得意。”我一边笑一边说道。

“他当然会非常得意。” 小女人说道。“我曾经有一次。。。”

可这时我们这一伙人已经笑得像一群傻瓜了,再也没有人理会小女人要继续说些什么了。

门又开了,我们的笑声就这样再一次被这打开的门打断了,可这一次,这门开得很慢,一个护士背着身倒退着走进来。处于好奇,我立刻站起身,当我正要对她说什么的时候,我看见她正拉着一担架车,原来,她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她只有这样才能将门打开。担架车上躺着一个女人,看上去50-60岁的样子。当我第一眼看见她时,我以为她已经死了,可后来我看见她的眼睛在动,她灰色的眼睛就像她的灰色的脸一样,当担架车通过候诊室的时候,这女人的眼睛睁得大大地,一直盯着我们在看,她的脸上除了恐惧几乎没有任何其他表情。担架车的橡胶轮无声无息地滑过候诊室的木制地板,那担架车上的女人就这样的一直盯着我们每一个人在看,仿佛我们这一伙人是她在这个世界上看到的最后的生物一般。

护士拉着担架车上的女人消失在另一扇门外,差不多有好几分钟,我们这伙人才从惊呆中回过神来,我们都静静地坐着,谁也不说话,听着担架车消失的门外的动静。我感觉我们每个人都会想到那女人会哭出声来,但是,门外却什么都没有发生,最后那小女人对我说道。

“这回轮到你了,当护士再出来的时候你要抓住机会。”

“好吧。”我回答道。

于是我便坐在那里等候,随时做好一切准备,就像一个记者等候一个将要从会场中走出的公众人物一般。门终于再一次开了,一个护士一脸困惑的走进来,我也终于有机会和她说话了。

“我是来做X线检查的。”我尽量说地很温和、很友善,不至于触犯她。“这是检验单”

她接过检验单,看了一眼没有说话。

“我们的确须要尽快离开这里。”我接着说道。

“一只胳膊断了。”那护士说道。她说这话的口气好像我是一匹马一样。“哪只胳膊?”她看了我的一只胳膊又去看另一只。

“哦,是我弟弟的胳膊骨折了”我说道。

“知道了。”她说道,那一刻我感到我的处境也只是如同一匹马的地位,因为她同我说话时,好像我只是一个蜡台、一个便盆或者是一种什么她日常生活里司空见惯的物品。她的美丽的嘴唇一张一合,看上去似笑非笑着,考验着我的忍受力。

“你必须等待。”那护士转身对我的弟弟说。

“可是我们已经等了很长时间了”我申辩道。她并没有理睬我,转身走出候诊室。

那以后,我们都不得不坐在那里等候,没有人讲话,除了沉默还是沉默,候诊室里不断有患者进来,人越来越多以至于后来我们所有的人都不得在长椅上挤在一起。最后进来的是一对母女,那女孩的手、胳膊、肩膀都瘫痪了,以至于走起路来好像背上背着一个什么看不见的沉重的东西。红脸胖男人站起身来将座位让给那女孩。

“她怎么了?”小女人问道。

那女孩的妈妈神秘地摇了摇头,没有说什么。小女人盯住那女孩不停地看,好像在研究那女孩的病症同时似乎在庆幸自己没有患上同这女孩一样的病症。又一个护士走进候诊室,打了电话后又出去了。似乎几个小时过去了,最后我们都闻到了饭菜的香味,那是医院的患者到了午饭的时间,我说不出有多生气,时间已经是中午了。

我简直无法忍受了,我站起身来,推开患者们进来的门,走廊里空空如也,没有任何人,我又转回候诊室。

“另一个门。” 小女人说道。“试试另一个门,他们都进那个门了。”

我推开另一扇门并且愣住了,担架车上的女人依然躺在那里,她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担架车上,四周很昏暗。那女人直勾勾地盯着着我,但是脸上的表情已经不同于我刚刚在候诊室里见到的那样。尽管依旧是那种死灰色的脸,尽管依旧是那种绝望的眼神,但是,此时的她似乎已经处在一种麻木的恍惚之中,仿佛这无尽的等待已经将她彻底改变。她就那样地盯着我看,脸上的表情毫无变化,也没有说一个字。我也看着她,慢慢地退回到候诊室里来,慢慢地关上了那扇门。

“那儿没有人吗?”当我坐下来的时候,小女人问我。

“没有人。”我答道。

于是我们便继续地等待下去。

所有跟帖: 

太灰暗了 -金色的麦田- 给 金色的麦田 发送悄悄话 金色的麦田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12/28/2008 postreply 10:34:58

是啊,色调是暗了些。。。 -非吾- 给 非吾 发送悄悄话 非吾 的博客首页 (122 bytes) () 12/28/2008 postreply 10:53:55

不会呵,我觉得城市热闹又有色彩 :)) -金色的麦田- 给 金色的麦田 发送悄悄话 金色的麦田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12/28/2008 postreply 11:32:03

没错,城市的确热闹又有色彩,应该看到积极的那一面:)) -非吾- 给 非吾 发送悄悄话 非吾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12/28/2008 postreply 11:38:01

城市的灰暗,正如勉强组织起来的人生。 -Yuan- 给 Yuan 发送悄悄话 Yuan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12/29/2008 postreply 16:34: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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