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采宜 @2006-08-18
玻璃窗外，阳光斜斜地照在怡东花园白色的建筑和墨绿的屋顶上，一会儿明艳、一会儿暗淡，江南的台风天气，云彩白里透着灰，在天际漫无目标地浮游，汽车的噪音从远处或近处的路上隐隐传来，梧桐树摇曳着枝条，叶子在风里瑟瑟地颤抖，秋风透过薄薄的窗纱，吹在身上，凉凉的，有蚀骨的冷。
寂寂的午后，最宜读书，坐在书房，打开博客网页，在《缘分》那篇文章的留言里，看到有人贴了一首小诗，名为《悟》：
那女子涉江采下芙蓉
也不过是昨日的事
而江上千载的白云
也不过 只留下了
几首佚名的诗
那么 我今天的经历
又有些什么不同
曾让我那样流泪的爱情
在回首时 也不过
恍如一梦
这是席慕容的小诗，有人把它贴在这里，怕是《缘分》一文勾引出感情上的怨艾。中国人的人际，一半是恩一半是怨，尤其是男女之间的情怀，“近之则不恭，远之则怨”。爱与怨一路纠缠，微不可解，妙不可言。
关于爱恨怨的扑朔迷离，辛弃疾是这样说的：“怨无大小，生于所爱”。
怨是一种病态的爱，在压抑中慢渐渐形成，象慢性炎症，虽然痛感只是隐隐约约，但也切心切肤。怨和爱只隔一张纸，却是不那么容易捅破的牛皮纸，中国文化对表情达意的纲领性规范便是“发乎情而止乎礼”。不管什么情感，拿“礼”这么一规范，就不知道翻译成什么语言了。情素压在心里，像青苔长在了潮湿的阴暗处，掐也掐不净，长也长不大。天长日久，就成了怨。
婴儿生下来就喜欢大人抱，肢体和动作是人和同类之间最原始的沟通语言。哑巴的孩子只要不乏爱抚，心理和情感状态都和正常孩子一样健康的，同样，聋子不用语言，也一样可以抚育健康的后代。但孤儿院里长大的孩子，经常有沟通障碍或者情感低能的症状，中国性情中的热烈和张扬一直被压抑中礼教和传统习惯的约束下，所以这种沟通障碍和情感低能往往会被误读为“内向”“腼腆”，隐藏在性格描述里了。
与别的生命自由无羁地交流是人类最原始的冲动，这种冲动在西方文化中，舒展地表达为人与人之间亲密的肢体接触。我有一些异性朋友，埃文斯是其中一位，他是美国麻省理工大学的教授，我们的友谊起源于我把他的著作翻译成中文，介绍给国内的读者。今年夏天，他飞到中国，见面的第一句话：“采宜，我可以用美国式的问候吗？”尚未等我的OK两个字出口，他已经把我揽入怀里，并在左右两边的脸颊留下亲密的吻：“再次见到你，我是如此的开心！”埃文斯是第一次来中国，在这个陌生的土地上，见到一个能用专业语言和他对话的熟人，那份喜悦和激动是真实的。埃文斯有一个太太、三个孩子、两条狗，我们之间的交情对于他来说至少排在两条狗之后，当然对于我来说，则是在许多熟悉的中国朋友之后。
可是这样热烈的喜悦，一丝一毫都是真实的。
两年前的圣诞节，我给最要好的三个异性朋友发了一条短信：“真想狠很地拥抱一下你，感谢你一年来带给我的快乐。”其中一个用英文回了两个字：“ME TOO”。另一个默然，还有一个回复道：“发乎情止乎礼”。
看来有人爱生活，有人却爱生活中的规矩。
圣诞之夜，我以为想拥抱谁都不过分，什么“发乎情止乎礼”，情感原本是盛开的杜鹃，有些人偏偏要把它种在阴暗的角落，长着长着就都成了青苔。从在这一点看，我是真真喜欢西方人的直白和奔放，或许转身就成烟云，然而彼时彼刻，所有的欣喜和快乐都是真实的。
好在八零、九零年代出生的人已经不再如此拘谨。在招募演员的现场会，十来岁的女孩子，再众目睽睽之下，高声大喊：“张艺谋，我爱你”， 直白了当，酣畅淋漓。不管她的爱是人、是名、是功利，至少她们想说就说。
我没有这样喊过，也没有这样狂热地爱过，但是我喜欢这样的激情，如长在阳光下的韭菜，可以被岁月的镰刀一茬一茬地割去，却依然会生气勃勃、一茬一茬地生长。
人际之间的故事，西方人说爱恨情仇，中国人却爱说恩恩怨怨，恩怨两字用经济学的眼光来看是债权债务的概念，恩为“欠人”，怨为“人欠”，人欠欠人像人情账簿上的资产和负债，正数负数之间，有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纠葛。相爱的人是冤家，这个“冤”一放到心里面去，就成了“怨”。两个人倘若成了冤家，那爱那恨都是解不开了。
怨的含义太复杂，不象爱，不象恨，不是单纯的痛苦，也不是简单的快乐，所有压抑的情绪，凝结在心里，发了酵，就成了怨。恩怨的计量方式实在太微妙，所以，没有一本西方的文化辞典能够诠释这个词，西人无怨，他们倘佯岁月，享受生命，畅快地爱，畅快地恨。
写字的情绪渐近尾声，窗外的阳光已成余晖，挂在树梢、檐角，有一丝苍凉的艳丽。忽然想起英国作家哈达的一句话：“大多数呼唤者与被呼唤者之间是没有应答的。”的确，生命之旅从来就是一段孤独的前往。
或许，人生总有些东西是隐在残垣石砾中，不为人知地绽放，无声无息地萎败。因为是压抑着的，所以只是情感的暗流，不能言说，不能书写，在心底转来转去，郁结成岁月的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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