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囚凰 作者: 天衣有风 (全文)

来源: 寂寞一城 2008-12-23 10:07:52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0 次 (456567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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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章 皆是无情人

楚玉定定的注视他眼中化不去的冰雪,许久才慢慢的道:“本是无情之人,不在乎墨香的生死,可是你对我说的,便是真话么?”
焉知道,他昔日是否也曾对墨香说过什么话。
现在她就在他面前,他可以自然而然的说出在乎,可是倘若有一日她不幸的故去了,他会否也会如此若无其事的,冰雪无情的微笑着,对另外一个人说“我本是无情之人”?
心脏微微收缩着,隐约的寒意缓慢而坚定的围拢过来。
胸口发着冷,楚玉面色却是一片的平静,望着容止眼睛一眨不眨。
容止神情不变,动作也没有丝毫变化,他躺在青石台上,身姿慵懒到了极点,眼底却料峭而孤寒,他依旧冰冷的轻笑着,道:“公主难道想看我为了墨香伤心欲绝?可是公主……”他的语调柔和低缓,语意却藏着锐利的锋芒,“我伤心,有什么用?痛恨,又有什么用?我该视谁为敌,以谁为仇?我要为了什么雪恨?用什么来洗刷怨怼?”
楚玉被他一连串的问话问得心头巨震,是的,他伤心有什么用?痛恨又该如何?杀死墨香的人是刘子业和宗越,她也是原因之一,难道她要让容止去找这几人复仇不成?难道她潜意识里,竟然是希望容止怨恨她么?
他不恨她,她会为了墨香不甘心,可是倘若他恨她,她自己却又会不开心。
一边是她不甘心,一边是她不开心,她又要如何让容止选择?
楚玉呆呆的站着,默默的道:是了,其实她才是最最没资格质问他的人,那时候。她为什么没有扑上去阻止呢?为什么她竟然会害怕得不能动弹,连语言的能力都失去了呢?
假如她不是那么的没用,也不会发生这桩惨事吧?
瞥见她神情的细微变化。容止忽而又温柔地笑了笑:“没有用的事,我是不会去做的,而多余的爱恨,我也极为吝啬。”他缓缓的站起来,站立的落脚地与楚玉几乎贴在一起,楚玉看着他几乎贴上自己,眼睛望着在眼前的光洁下巴和嘴唇,以及他优美的颈项线条,却是一片的茫然。
容止让开两步。转过身去,淡声的道:“公主,当断不断,必受其害,手握权柄的人。必然执掌一柄生杀予夺之剑。剑有双刃。一面对敌,一面朝着自己。纵然心里面有万般的不舍。可是为了某个目地。还是应当抛弃一些东西,倘若您做不到狠下心。还是尽早的离开这是非之地的好。”又想温柔良善,又想身居高位,又想保全所有人,哪里有那么便宜的事?
就算是他和王意之,也做不到这一点,更何况区区一个楚玉?
王意之便是早早的预见这些,才不欲牵涉入名利之中,甘心放浪纵情,而他入局太深,开弓莫返,不能退,也不愿意退。
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永远没有什么是十全十美完满地,获取什么便要失去另外地什么,他在很早以前,便已经知道。
容止地话,好像在空气里盘桓了许久,才传入楚玉的耳中,又兜兜转转地映入脑海里,当楚玉体味出他话中地意思时,容止的身影已经消失不在,不知道去了何处。
楚玉没有去找,她站在原地,又站了一会儿,竹林地芬芳和寂寞将她包围,清透的气息洗涤她纷扰杂乱的心灵,许久之后,她转出沐雪园,快步的前往隐香苑。
隐香苑是墨香生前的住所,而此时在院子里立着墨香的衣冠冢。墨香身死的时候还是夏末,天气十分炎热,楚玉担忧将尸体运回来路上腐烂,便命人将他安葬在山阴县的公主府那里。
而回来之后,容止又让人整理墨香生前的遗物,取了一套衣冠鞋袜和墨香常用的器具,在隐香苑里立衣冠冢。
原本只是任由容止安排,可眼下,这衣冠冢却似乎成为了楚玉倾诉的对象。
楚玉立在墓前,点燃了一段一指粗半尺长的香料,插在在碑
香味伴随着烟气缭绕挥散,这若隐若现的香气,让楚安葬墨香的情形,容姿妩媚的美人,脸容因为痛楚和惊愕微微的扭曲,失去温度的身躯只残留着一抹淡淡的冰冷余香,
等待香料燃尽,楚玉才缓缓的道:“这是我第一次祭拜你,大约也是最后一次,墨香,我大约又要对不住你了,我没能救你,也不能为你报仇,这是我欠你的,你可以怨恨我,因为这是我的选择。”今后这个地方,她也不会再来。
说罢,她深深一揖,随即转过身去,断然的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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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当楚玉再一次来到皇宫门前时,眼前所见的还是富丽景色,可是她的心境,却与从前似乎有些不同了。
从前每次到来的时候,她都会有些忐忑,可是现在,她的心端被逼出了一股锐气,让她咬着牙往前方看。
此时正是退朝的时间,楚玉看见了沈庆之,从前,她一直对这个老将军有些害怕,可是现在看来,似乎也不是那么可怕的,她只淡淡的瞥了眼沈庆之,便自顾自的朝宫中走去。
沈庆之眉头微皱,身旁他的侄儿却拉住他:“叔父,不要与一个女子动气,陛下对您宠信正盛,此时还是与她交好的为妙。”
沈庆之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楚玉一边走着,一边奇怪为什么沈庆之明明面带敌意,却没有上前来教训她,不过她很快就将这小小的疑虑抛诸脑后,接着,她看见了数日未见的刘子业。
刘子业身穿玄黑色的衣衫,正在花园里拿着条竹鞭抽打四处跑动的宫女太监,宫女太监们配合着他的动作,纵然痛楚也不敢跑得太快,只能绕着圈子,一个个轮流让小皇帝抽个尽兴。
欢快的抽着人,刘子业觉得自己的心情舒畅了不少,看着周围的人发出惨叫声,露出痛苦的表情,脸上脖子上多处一道道青红交错的痕迹,他便发自内心的感到一阵酣畅快意。
这是刘子业平时比较喜欢的游戏之一,且还是最为不伤人的游戏。
他又一次举起了竹鞭,还没落下,忽然半空中横出来一只白皙纤细的手,一把精准的握住竹鞭的中段,刘子业大怒,转头去看是谁在打扰他的兴致,入眼的脸容却是楚玉。
“阿,阿姐?”先前蓄满的气势一下子消弭殆尽,刘子业连忙扔下绣鞭,像赶苍蝇似的挥手示意宫女太监们滚蛋,随后亲热的拉起楚玉的手,小心翼翼的道:“阿姐,你好些天不来看我,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他就算再怎么狼心狗肺,也感觉出了楚玉对他的态度改变,是从墨香死后开始的。
楚玉冷冷的一笑:“我怎么敢生陛下的气?”
虽然楚玉神情冰冷,可毕竟是愿意对他说话了,而且今天肯主动来找他,刘子业悄悄的舒一口气,拉着她的手道:“阿姐,只不过区区一个面首而已,杀了也就杀了,你不要一直生气啦。”
楚玉叹了口气道:“你知不知道,墨香其实是枉死的?他根本没有偷听你说话。”她将自己那日走出房门后所瞧见的告诉刘子业。
刘子业眨眨眼,似是不为所动的道:“就算他没听到我说话,我也是要找个由头杀他的。”


第一百二十一章 已经死去的

“为什么?”楚玉惊异的问。
刘子业低下头,拿脚踩着地上的竹鞭,来回滚动着玩:“阿姐,你难道忘记了,那个带着香味的家伙,是什么来路?”
楚玉微微一怔,她只大约记得墨香是权贵所赠送,可是具体的情形,却是忘记了。
她努力的回想当初统一看面首资料时,锦帛卷轴上所记载的内容,脑海中浮现一段文字,刹那间点亮了迷雾,楚玉不由得叫出声来:“是湘东王!”
她想起来了!墨香,是湘东王刘彧送给山阴公主的生辰礼物!
湘东王,就是那首造反歌谣里,“湘中出天子”的“老天子”暗指的刘彧。
而眼下,刘子业要对付湘东王,便也顺道的看不顺眼湘东王送到山阴公主身边的活人,顺便的命人杀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
刘子业冷冷的笑道:“湘东出天子,我把他的人都杀了,把他也杀了,我倒是要看看,他想要如何的当天子!”他这话说得杀气横溢,说完后猛然想起楚玉还在生气,一张脸又可怜兮兮的垮了下来,他伸手揪了揪楚玉的袖子,又重新拉住她的手,小声道:“阿姐,你别生气啦,我要是知道你那么喜欢那小子,就不会杀他了,现在横竖杀了也是杀了,要不然这样,我明天下一道旨意,让各地的官员搜罗体带异香的美少年,多送给你几个便好啦。”
顿了顿他又补上一句:“那小子身上的香味也不好闻,还没有阿姐你身上的味道好呢。”
楚玉被他热乎乎的手握着,这么炽热的掌心,心肠却是如此的冰凉,让她很是感慨,她叹了一声道:“搜集美少年就不必了,我近来不太想要这样的类型了。陛下也不必下旨,以免又有臣子发出非议。”
刘子业得意洋洋地道:“阿姐,这个你大可不必担心。我杀了戴老头儿后,上朝时便安静了许多,没有谁敢对我大呼小叫了,今后谁要是再敢对我说三道四,我就杀了他!”
楚玉淡淡地道:“我今日进宫,便是要告诉你,我可以不再生你地气,可是你也须得应承我一件事。”
“什么事?”刘子业一听楚玉松口,顿时很是高兴。一副一百件事也能应承下来的样子,只有在面对这个姐姐的时候,他完全想不到摆身为皇帝地架子,并且总有回到从前的错觉。
在楚玉的面前,他不是一国之君。而是一个地位乃至生命都有可能随时失去的倒霉太子。只有阿姐愿意关照他保护他。在她的身边,他觉得很安全。很舒适。
阿姐是他的手足。友伴,乃至母亲。他已经不记得母亲的面孔,却还记得自己小时候被父皇责打时,阿姐心痛的给他擦药的情形。
这个世界上,他唯一不会伤害地人,是阿姐,而阿姐也是这世上他完全相信依赖的人。
想的入神,刘子业几乎忽略了楚玉说话的声音,待他意识过来的时候,楚玉已经说完了。
刘子业顺口地道:“好啊,我答应你……呃,阿姐,你能不能再说一遍,是什么事?”
楚玉忍着怒,又重复一遍方才地话:“我说,要我不生气也行,今后,你不可以因着自己地喜怒,随意杀死朝中大臣。”
刘子业没料到楚玉想的竟然是这个,忍不住皱起眉,眼神阴戾,有点焦躁地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阿姐你怎么变得和那些老头子一样爱唠叨了?”
他如此神情语气,有些吓人,倘若是换了从前,楚玉一定早就吓得闭嘴了,可是现在她看着刘子业,奇怪地是,心里面竟然没有一丝害怕的感受,她直直地盯着他,一字一顿的道:“陛下,你的国家还需要有人来帮你治理,倘若现在都杀光了,让谁来帮你治国?”
她十分敏锐的能感觉到,刘子业不会因为她的要求而发怒。
刘子业顺着她的话,想想觉得也是,便轻快的道:“也对,假如把人都杀了,那么那些事便都要我来费心了,累都会把人累死,阿姐,我答应你便是。”
他应承得极为随便,毫无诚意,楚玉知道能达到这个效果已经很好,便暂且停缓,不再进一步的催逼督促,见刘子业还在拿脚踩动地面上的绣鞭,她和颜悦色地道:“那么陛下,对于那首歌谣……”
见她神情转柔,知道这风波算是过去了,刘子业心中高兴,也顺口把自己的计来:“我已经下旨,命令湘东王,建安王,山阳王三人前来建康,阿姐,这回你可不要拦着我,我就算不杀他们,也得牢牢的看紧他们,不让他们有谋反的机会。”
为了防止刘子业再发疯而她不知道,楚玉补习了刘家的亲缘关系,湘东王刘彧,建安王刘休仁,山阳王刘休佑,这三人都是刘子业,也同时是山阴公主的叔父,三人平时的关系也都比较要好,所以刘子业决定三个人一网打尽。
楚玉迟疑一下,默许了刘子业的行为,这三人应该是谋反的关键人物,倘若早早的把他们囚禁甚至杀死,也许将来便没有人会出来夺刘子业的皇位。
这个想法虽然自私,但是却是自保的本能。
更何况,刘子业并没有立即杀死三人,楚玉也决定先看看这三位叔父,再决定下一步如何处置。
现在她已经下定决心站在刘子业这边,先扫除谋反的可能,再接着慢慢考虑别的。为了这个目的,她不得不将对墨香的歉疚埋葬起来,冷硬的对自己说,这是理智的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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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园之中楚玉正思索刘彧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时,百里之外的刘彧,也在为此行的前程担忧。
“你是说,我此行建康,真的会平安无事?”刘彧一行人在当地官员提供的住处休息,一间幽静的书房里,刘彧沉默良久后问。
“湘东王请宽心,您此次面见陛下,纵然会受到些惊吓,但今后尊荣华贵必当无可限量。”书架之后立着一条墨绿色的人影,一边寻找书籍,一边曼斯条理的回答。
虽然说话的对象是皇室中人,可是这人的态度并没有多少恭敬,他的语调很淡,淡得仿佛两人只是陌生人。
走了一路找不到想要看的书册,那人走了出来,他看起来约莫十八九岁,样貌极为秀丽妩媚,脸容如玉唇若丹朱,狭长的凤眼宛转柔媚,明明貌若美女,可是不论动作还是神态,都藏着坚韧的刚性。
见少年走出来,刘彧讥讽的笑了笑:“两年前我送出你,本来只是随手做个人情,所有人中,我最没有抱持期待的人就是你,却没料到,你却成了唯一一个在这时候给我报讯的人。”
轻声的,他说出少年的名字:“墨香。”
这少年,是墨香。
两年前除了以色侍人什么都不会的男宠,如今却仿佛脱胎换骨一般。


第一百二十二章 还余一段香

墨香,他原本并不叫做墨香的,这名字,原本是为了献媚邀宠而改的。
刘彧抚额想了一会,却不太想得起这少年的本名了:“你原本是叫莫……莫……”莫什么来着了?
墨香淡淡的接口道:“莫襄。”原本是看起来很平凡带点俐落的名字,因为主人的境遇,转为同音却柔靡的暗香,虽然现在人已经脱离了原来的环境,可是过去那个没有忧虑的天真孩子,却是再也找不回来了。
“对,莫襄。”刘彧松了口气,他定定的看着少年,“今后你还是叫回原来的这个名字吧,改日我给你造个户籍,让你跟随在我身边,但是在此之前,我还要问你。”
他一字一顿的:“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他今日抵达此地时,墨香拦队要求见他,他见这少年极为美貌,且看着有些眼熟,便允了他相见,却不料少年一表明身份后,便告诉他一个糟糕的消息:小皇帝召他去建康,并非是为了旨意上所说的祭祖,而是担心他谋权篡位,要将他囚禁起来。
尽管墨香带来的消息令他十分的吃惊,可是焉知道,这是不是一个引着他往里跳的陷阱?
望着墨香似笑非笑甚至有点儿高深莫测的神情,刘彧心头忽然有些暴躁,他是什么人,眼前的少年,不过是一个面首而已,他凭什么这样看着他?
他猛地站起来,快步走到墨香面前,一手捏住他尖尖的下巴,指甲几乎要捏碎墨香的骨头:“给我老实交代?”
痛楚深入到了骨头里,墨香吃痛颦眉,可是他的眼睛却笑了起来:“改名倒是不必,横竖我已经用惯了这个名字。叫什么又有什么关系?湘东王以为,现在的我,竟还会怕死么?”他一眼就看出来。刘彧貌似凶狠的外表下,十分的不安。
墨香是战火中幸存地孩子。
几年前,一名王爷占据广陵城造反,城破之后,他被杀是理所应当,但是当时还在当政的刘子业的父亲诏令一下,一城地无辜百姓都要为了这件桩他们没办法左右的谋反付出生命,而主持屠城的人,便是宗越。
对于过去。墨香有部分记得很清楚,但是有部分已经模糊,不过他一直记得,那年的广陵城,秋天还没有过完。便迎来了肃杀的冬。
真是肃杀。
他的父亲是跟随谋反王爷的谋士。其实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原本只是想靠皇家中人这棵大树养家糊口,混吃混喝过一生。却在这棵大树做出谋逆抉择时。不可抗拒的上了贼船。
怎么都是死,跟着谋反。可以晚一点死,不跟着,当时就死了。
墨香问过父亲,为什么要造反,父亲很是愁眉苦脸地抚他的脑袋,不太情愿的说“当今陛下无道”之类的话,他觉得那时候父亲说话的语气,和他被逼着背书时差不多。
墨香那时候已经知道一点道理,但是他并不明白,难道这位谋反地王爷就是很有道了?没有等他想通,便迎来了城破,很多官兵闯进来,四处杀戮。墨香和父亲藏在一个隐蔽地地方,透过缝隙看外面地情形,他看到了宗越,那时候,宗越的眼睛还不像现在那么细,凶残戾气也更为地外露彰显,他骑着马在街道上横冲直闯,看到平民便一剑斩下去。
鲜血横飞,映着宗越快意地脸。
后来墨香还是没能藏住,当一队士兵经过的时候,他实在饿坏了,肚子不受控制地发出叫声,就这样被可笑的找到,然后与父亲一道,和城中的其他人一起,准备待宰。
那时候其实是感受不到太多恐惧的,因为他已经被吓呆了,昏昏沉沉的被绑缚,昏昏沉沉的和城中百姓挤在肮脏的牢笼里,昏昏沉沉的被推上屠宰场。
他的神智一次清醒过来时,转过头看左侧发出惨叫的人,是他的父亲,父亲的头滚到了地面上,肩膀上面平平的,还有很多鲜红的血。
这就是……死。
墨香无可遏止的恐惧,尖声惨叫起来,听见他的声音,宗越很有兴趣的走过来,拔出剑:“这个让我玩玩。”墨香知道他要杀自己,可是他被绑着,全身僵硬着,连倒下滚动的力量都没有……
后来他还是没有死成,因为那时候沈庆之求先帝下了旨意,五尺以下的孩童可以免死,他小时候个子长得矮,看起来比外表小上两三岁,也幸运的逃过死难。
但是没有死并不是一件幸运的事情,他生得太美貌,便不断的被人辗转贩卖,待价而沽,一次一次的被鞭子刑具教导如何服从,如何献媚。
最后一次被转手,是他被刘彧买去,送给当今最受宠的公主,作为生辰礼物。
那时候,整个世界都是灰暗的,不管怎么都看不到希望,他以为自己这一生都将这样度过了。

镇定的望着刘彧,墨香的笑意之中,多了些柔媚,眼波温柔得好像情人的刀,那么的柔和,却又那么的锋利:“湘东王,我不怕死,真的,一点都不怕,只要你有那个决心,现在就拔出腰上的佩剑,杀死我。”他早年筋络骨受过严重的伤害,虽然这两年有在调养,可是依旧柔弱,不能习武,没有多少自保之力,只要一个稍微健壮一些的人,便能够杀死他。
刘彧在墨香眼睛里搜寻许久,始终找不到其间的恐惧,最终他挫败的松开手,沉声道:“你究竟有什么目的?倘若你不说明,我是不会相信你的。假如我没记错的话,前不久公主府上死了个据说体带异香的面首,那是不是你,你又是如何活下来的?”
虽然得到的消息并不精确,但是刘彧也不是全然的一无所知。
跟随着宗越外出,听到了那首歌谣的士兵已经被秘密处死,可是墨香的身故,楚玉却仅仅盖了个病故的名头,并没有如何掩藏。
墨香笑笑道:“那是很容易的事,我曾无意间瞧见一个形貌与我极为相似的孩子,便留心养来做用途,那日陛下带着宗越驾临公主府,我趁着与宗越要陪陛下出门的当口,对他说我是当年广陵城的冤魂,随后再让我那替身出面,找个机会,让宗越有理由杀死。”他则承诺那少年给他家人足够的金钱。
那时候正值黄昏,光线有些昏暗,即便面孔上有细微的不同,也会被认为是因为痛楚扭曲了,又或者是明暗的问题。
最为熟悉墨香的楚玉,在那时没有忍心多看。
而墨香提早到公主府,也为偷梁换柱做了一定的准备。
“湘东王请放心,我纵然不来与您相见,您难道不也是终究要入建康的么?且不论我所说的是真是假,如今局势,您是非去不可。当今陛下若是没有那个念头倒也罢了,去也无妨,倘若有,而您奉召而不入,岂不是给了陛下一个说您谋逆的借口?何不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随机而动?”微微欠身,墨香低下头,将笑意掩盖,心中却有快意升起:“我此时前来传讯,不过是为了让您相信我的才能,湘东王若是愿意倚重我,我不仅能保住您的生命地位,还能辅佐您更为尊荣。”
他慢慢的道:“我现在有一身本事,我要拿这本事换取些东西。”
犹豫良久,刘彧伸手扶起他看不透的少年:“倘若我他日能平安尊荣……最好的官职,由你挑选。”
墨香依旧低着头,讥嘲一笑:“多谢湘东王……不,主人。”
说这话,是天大的荣宠么?给块看不见的肉骨头,便想要人给他做狗?莫忘了,有的时候,狗,也会挑主人的。


第一百二十三章 四王来相见

多出来的那一个,是义阳王刘昶。
义阳王刘昶这个人也是刘子业的叔父,楚玉头一次瞧见这个名字的时候,还以为他叫刘永日,后来才反应过来永日两个字是凑一块的,不念永日,念“场”。
刘昶手握兵权,是一方刺史,在刘子业还没有继位前,刘昶就很不受自家皇帝哥哥的喜欢,时常被猜疑要谋反,战战兢兢的好不容易等到刘骏死了刘子业继位,他依然是被怀疑要谋反的首选。
皇帝这种生物的疑心病素来是很重的,尤其这疑心还带点遗传性质。
这么折腾人会把人折腾出神经病的,尤其刘昶的神情还有那么点脆弱。有的时候,梦回午夜时,刘几乎自己也误以为自己真要谋反了或者已经谋反了。
在听到那首造反歌谣之前,刘子业最猜忌的对象不是别人,正是刘,以至于这位义阳王生活得十分痛苦,一言一行都小心谨慎,生怕给人拿住把柄。
像惊弓之鸟一样的刘昶终于受不住无休无止的猜忌了,他做出决定,放弃自己的驻地兵马,回首都在皇帝身边待着,以消除刘子业的疑心。
不过他没敢直接出现在刘子业面前,与三王一起面见刘子业的,是他属下的一位使者。
楚玉看到三王和使者的时候,正与刘子业在御花园的湖边欣赏荷花,虽然已经是秋天了,荷花还没有凋零,平静的湖面上花朵清雅,别具情致。
等四人参见完毕,楚玉仔细的打量四人的外貌,几人之中刘彧比较富态,稍微胖一些。但是白晢圆润的脸上眉目很是典雅,胡须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显得雍容很有风度。刘休仁最瘦,像是一根竹竿,脸上带着笑,但是又不太像是笑,感觉只是在活动面部肌肉。三王的外貌都在基本水准之上,不过跟站在他们后方地刘永日使者比起来,却又逊色许多了。
这位使者大约三十出头,长得一副白马王子的模样,又高又帅。朝服穿在身上也显得风流倜傥,人往那里一站就是鹤立鸡群的感觉,对比起来,好像他才是真正地王爷,其他三王只是他的随从一般。使者递交了刘的回首都申请。刘子业便撇开其他人不理会。先问那使者:“我听说你们家王爷要谋反?”
使者的思维回路很显然还在正常人的范畴内。没料到刘子业居然一开始就这么不客气的直接污蔑,愣神了好一会儿。才赶紧出言补救:“没有的事。义阳王对陛下十分忠诚,陛下千万不要听信那些流言。”
刘子业才不理会。只继续的道:“他要谋反,你身为他的部下,怎们能不阻止他呢?”
两人足足对话了二十多分钟,使者绝望地发现,不管他说什么,刘子业都一口咬定是他们家王爷要谋反,明明大家说的都是 ,每一个字都能明白,可是联系起上下文,怎么看怎么不通顺,不光使者有这种感觉,楚玉也有同样的感觉。
刘子业没跟人讲道理,他根本就没理,他只是一个劲的说你要造反了你要造反了,没造反也硬说你造反了……这莫不是要存心逼反对方?
楚玉坐在刘子业的身边,手悄悄地伸到刘子业地袖子下,紧紧地抓住他的手,示意他不要太过分,感觉到楚玉地不悦,刘子业稍微收敛了一些,他没再继续逼迫,只对使者道:“你先留在这里,待我派人去徐州查探一番,也许真是谣言也说不准。”这才算是放过了对方。
让人给三王和使者安排住处,等人都离开后,楚玉松开刘子业地手,冷淡的问道:“你答应我地事,不会作废吧?”
刘子业心虚的看她一眼,小声的辩解:“我只是说不杀那三个人,但是又没说不杀义阳王,阿姐你干什么那么重视这些家伙的死活?那些外人值得你这么重视么?”
外人?是你叔叔好不好?!
楚玉闻言瞪着他,过了好一会儿,她紧绷的神情松懈下来,伸手抱住刘子业:“听阿姐的话好么?阿姐是怕你杀人太多,招来他们的鬼魂……鬼魂暂且不提,你杀死太多人,今后谁来帮你治理国家?刚才你分明是逼着刘昶造反,这样才有借口名正言顺的杀死他,难道我会不知道么?”现在她每天都在房间里点熏香,那熏香是按照容止所给配方制作的,并且在熏衣物时加重了分量,让香气的作用能更加明显。
刘子业乖巧的偎依在楚玉的怀里,闻着楚玉身上飘散出来的舒雅芬芳,他慵懒的闭上眼睛,心中杀意慢慢的缓减,只觉无限的安宁和悦:“好吧阿姐,我这回听你的,先不杀刘昶,把他和那三个一起留在建康中看管着。”
“嗯……一起?”楚玉原本随口应着,忽然发觉不对,刘昶并没有来首都啊,怎么留着?难道刘子业要再下诏让人来?
刘子业眯了眯眼,不以为意的撇撇嘴:“原来阿姐你不晓得,刚才那个使者,就是刘昶假扮的啊。,他从前一直在外,几乎没回来过,便以为我不认识他么?”那小子不老实,既然自己来了,怎么不敢以真实身份相见?还要假冒使者?
他本想着一会拆穿他治个罪,不过楚玉就在身边,不喜欢他杀人,他只有暂时将此事压下:反正,就算让刘昶回去发兵,他手上的兵力也不足以与他抗衡。
楚玉恍然大悟,难怪她方才觉得那使者反而比三王看起来更高贵些,原来也是王爷。刘虽然耍了小花招,但是其他三王倒是无辜,可惜楚玉分不出来,究竟这四个人中,哪一个才是最后篡位的那个?
按照歌谣上说,应该是刘彧,但是也许是那位隐瞒身份的刘昶也说不定。
楚玉心中陡然浮现一个念头:假如把这四个人全杀了,这样就不会有人谋反了吧?不,也不对,刘子业还有其他的叔伯兄弟,杀了这些,还有别人,反倒是杀了四王后,会落人口实,说皇帝暴戾无道,平白给人提供谋反的口号。
她也不可能让刘子业把有机会篡位的刘姓人全都杀了,先不说刘家人太多了,一时半刻杀不完,倘若这么做,她的行为与刘子业等一干暴君有什么不同?
想着想着,楚玉忽然发觉,其实刘子业刚才那个逼人反叛的法子,是很好的。先设法逼着对方起兵,这样道义上他就占了制高点……只不过,这么做的代价是,牺牲百倍千倍的……士兵的生命。
胡四乱想了不知多久,楚玉发现怀里的刘子业已经睡熟,便小心的移开身体,扶着他躺在柔软的草坪上,招手让远处的太监过来服侍,楚玉悄然的离开。
还没走出皇宫的地界,楚玉迎面走来个紫色的身影,走近的时候两人都站住了。
楚玉微微一笑,招呼道:“好些天没见,你还好吧?”
瞧见楚玉微笑的脸容,天如镜有些忡怔,待楚玉先打了招呼,他才如梦中醒来般,道:“好,你呢?”
楚玉有点吃惊的望向他:“天如镜你怎么了?今天有点奇怪呀。”


一百二十四章 心如飘飞絮

楚玉觉得很奇怪,天如镜今天怎么了,竟然会主动问她好不好。从前一向不关心这些,也从来不说客套话的啊。
问好的话从她口里说出来是正常,可是从天如镜口中说出来,却是大大的反常了。
楚玉下意识的朝天际望一眼:没错,太阳还挂在东边,没蹦到西边去。
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什么后,天如镜咬住下唇,不知道为何有些懊恼,却又不知为何,胸中淡淡的欢喜,仿佛泉水一般,源源不断的涌出来。
从未有过这样的迷茫,这样的懵懂,这样的不知所措。
也从来没有过,仅仅是因为看到一个人,心跳便陡然雀跃起来,而仅仅数日不见,又让他感觉缺失了重要的东西。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没有人教导过他,他也丝毫不明白,可是他隐约的能预感到,倘若继续这样下去,会不妙,很不妙。
会坠入一个未知的境地,不知道有何等的下场。
朝楚玉点了点头,天如镜想要从楚玉身旁绕过去,才抬脚走了一步,身前却横着一只手,拦阻住他的去路。
正好在这里撞见了,那便把事情给一起办了吧,楚玉笑眯眯的拦着天如镜,道:“天师大人,别跑啊,来来来,我们先履行当初的契约,你没有忘记你欠着我什么吧?”
天如镜一愣,随即想起之前的约定,也便不得不留下来,他停下脚步,心底却忍不住轻松的松了口气:“好。”他不是自愿留下来的,是为约定所迫,不得以才如此。
楚玉一笑向前带路:“那好,我在公主府里等着你,你进宫把事情给办完了后。便立即来见我。”
前些天她暂缓索取报酬,是因为没有想好今后应该站在哪一边,现在她想好了,便不再有任何的迟疑。
天如镜摇摇头道:“我入宫没什么事,只是来这里走走。”那个驱鬼的邀请,他不过是去当个摆设,不去也没有关系。这便是没有事了。
楚玉笑道:“如此正好,我们一起走吧。”
两人上了马车。坐在车里楚玉便兴致勃勃的道:“现在开始吧。你先打开‘文’的那一块给我瞧瞧。”马车开始行驶,从车底传来轻微地震动。横竖车内除了他们没有别人,楚玉决定干脆现在就开始。
天如镜却没有动,他看着楚玉,看着她明亮的目光定定的望着他的手腕,他与她的全部牵系,便在于此了。她所有的心思都在手环上,分给他的目光只是附带。
忽然间。天如镜觉得手腕上扣着地金属环很沉,沉得他很不舒服。
他压下心头的不适。双手微错抬起。撩起袖子露出手腕,和往常一样。将手指按在红宝石之上,心中默念启动。
假如是从前,一两秒钟内,便会有淡蓝色地微光亮起,可是这一回,一直过了十多秒,马车内还是一切如常。
楚玉不知道天如镜在玩什么玄虚,看着他手指按在红宝石上却没反应,等了一会以为他心存顾忌怕被人看见,便宽慰道:“没事的,这是我地马车,不会有人进来看的,你尽管放心亮出来吧。”
天如镜困惑的道:“我……”他神情陡然一变,好似遭遇到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事情。
楚玉正要问他怎么了,却见天如镜飞快的伸出手去,掀开遮挡的车厢帘子,然后,从疾驰马车上,跃下。
没料到他会有这样地举动,楚玉甚至连出声都来不及,便眼睁睁的看着天如镜跳下车,马车行驶很快,一瞬间便没了那紫色地身影。
片刻功夫后,楚玉才出声大叫:“停车!停下车来!”她话音尚未完全落下,蹄声便伴随着骏马的嘶鸣放缓,又过几秒钟,车身地振动停止
没等马车停稳,楚玉便生气地跳下车:天如镜刚才那举动,是想赖账么?哪里有那么便宜的事?
马车停下来地时候,已经距离天如镜落地的地方有四五十米远,楚玉快步的往回跑,打算抓住赖账的家伙,可是却在跑出十多步时觉察到不对:天如镜就算想要赖账,也不必采用这样拙劣的手法啊,他就算是摆明了对她说他要赖掉交易内容,她也不能将他怎么样。
毕竟他拥有超越时代的自保能力。
这里还在皇宫外围,天如镜跳下车后,整个人狼狈的摔在地上,忍着痛楚爬起来,正好有一队巡逻的卫兵走近,看见天如镜狼狈的模样,他们停了下来。
“你是什么人?”一个新兵不认识天如镜,首先出声喝道,“这里是皇……”
他话没说完被身旁老兵拦住:“你不要命了,这是天师大人。”
领队的队长上前对天如镜一施礼,道:“见过太史令大人,请问大人,出了什么事么?”
此时的天如镜,形容是前所未有的狼狈,他跌倒时脸颊擦过地面,脸颊沾了一片灰尘,灰尘中又渗出殷红的血珠,他的衣衫凌乱满布尘灰,发髻松开垮垮的坠着,而最最狼狈的,是他的眼神,接近惊惶的茫然和不知所措。
昔日那个周身洁净一尘不染,仿佛在云端之上的天师,怎么会落得这样狼狈难看?
已经有认识天如镜的卫兵小声交头接耳起来,他们的声音全都落入了天如镜耳中,他呆呆的站着,觉得好像被扒光了衣服丢在大庭广众之间,他毫无防备的被人围观,被人议论,喧嚣盈耳。
头顶的日光炽热,照耀得整个世界都发着白光,整个身体好像飘飞起来,随后被一片耀眼的白吞没殆尽。
楚玉这时候也看出了不对劲,她想要走近问个究竟,身前却忽然拦着了一只手,就好像她方才拦住天如镜一般,越捷飞赶到她面前,拦住了她:“公主,请留步。”
越捷飞面色凝重,低声道:“公主,请留步。”
楚玉被他所阻,不得不缓下脚步,她不满的道:“越捷飞,你干什么?我没打算对你的师弟怎么样?收起你那些疑心,我只想看看究竟怎么回事!”
越捷飞依旧固执的拦住她,这一次,他的语调中带着恳求:“公主,您能不能,先回府?不要管镜师弟了……真的,这件事,求您,别管了。”
楚玉沉默片刻,道:“是不能让我知道的事情么?”
越捷飞道:“是。”
他的神情十分坚持,楚玉知道自己不能强行闯过,也不为难,很干脆的转身往马车的方向走:“好,我不过去,你也不能过去,至少,在送我回府之前。”
越捷飞如释重负,松口气跟上楚玉,行走之间,他匆匆的回头瞥了一眼,看着依旧站在卫兵面前的天如镜,眉宇之间飞快的划过一丝忧虑。
一到公主府,脚还没踏入门内,越捷飞便立即申请向楚玉告假,看他的样子,楚玉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他是要去看天如镜,当下也不为难,挥一挥手准了假,看越捷飞三两步跃上围墙,直接从别人家头顶上抄近路,楚玉也飞快的跑进府内,用她最快的速度直奔西上阁闯入沐雪园,从绣林里揪起在青石台上午睡的容止。
“快,快……”楚玉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一会儿才能将话说顺溜:“你让花错偷偷去看看,天如镜究竟出了什么事?!”她将方才发生的事简要的跟容止叙述了一遍,末了补充一句:“别让越捷飞发现了。”
切,拦住她一次她就会放弃了么?
做梦!
事关她重要报酬,她今天还偏要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一百二十五章 一波未平息

楚玉说完后,却发现被她揪在手上的容止眯着眼睛,又有要睡过去的趋势,不由得气结摇晃他:“醒醒!等办完正事再睡!”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些天容止每天都睡得很晚才起来,好像怎么都睡不够一样,以至于她每次来找,他几乎都在林中或者房内睡觉。
“恩,好。”容止打了个哈欠,慢悠悠的开口,“这点小事,公主直接去找花错便可,只要是和越捷飞一门有关系的,能让他们为难的事,即便不须恳求,花错也会自己去做的。”
他说完后便漫不关心的往石台上一躺。
楚玉急匆匆的去找了花错,得他应允后片刻转回,见容止呼吸缓慢均匀,显然又睡着了。
伸手想要去拍醒他,手才伸出去一半,楚玉停下动作,她望着容止安宁的睡颜,方才焦躁,猜疑,纷扰的心,一下子的安静下来。
像是被施展了魔法。
交错的竹桐荫影遮挡着炽热的正午日光,他平和的脸容秀丽绝伦,以往深不可测的眼眸闭着,长长的睫毛宛如羽扇,他的唇瓣颜色很浅,浅得几乎与白皙的肌肤化作一样的色泽,只有在仔细看的时候,才能瞧见那么一丝淡淡的浅粉色。
他的嘴唇,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苍白了呢?
楚玉他身旁,青石台上空出来的边缘侧身坐下,目光依旧凝视着容止,思绪是空旷的,但是并不迷惘,只好似在万里云天之上,无拘无束,顺风飞翔,呼吸也如同周围的空气一般,炎热中带着微凉。
时间慢慢慢慢的流,日光照射的角度移动。终于有一柱正打在了容止的脸上,他缓缓睁开眼眸,望见坐在一旁的楚玉,支起身子避开光照,他露出浅浅的笑容:“公主,早。”
两人目光相对,一尺多遥。
“还早呢?”楚玉没好气地道。看着他含笑的眼眸,那点儿不悦忽然又尽数的散了开去。“你很奇怪啊,照理说。天如镜的事,你难道不应该很关心么?怎么听我说了之后,你还睡得下去?”
容止从容的道:“这种事,我便是心急如焚,也不会有半分用处,花错已经前去打探。我只需要坐等他的消息便好,若是没有这样的心境。又如何在纷杂之中找到正确地路途呢?”不着急,并不代表毫不关心。他只是比别人更加沉得住气罢了。
对于不能确定的事。不要漫无边际地胡乱猜测,假如没有强大的心志掌控力。这么做很容易让自己陷入乱麻之中不得脱困。
漆黑地眼眸深如幽潭,容止沉静的道:“公主,等待。”
是的,等待。
一直等待到了接近傍晚时分,才等来披着一身晚霞回来的花错。
因为缠绵几年的旧伤已经被治好,花错的面色比从前好了许多,顶着烈日出去一躺,他地脸微微的发红,气韵看来更为艳丽。
他来到竹林里,看着并肩坐在青石上谈笑地楚玉容止,微微愣了一下,随即抬袖拭去额上汗水,喘了口气道:“不见了。”
“不见了?什么不见了?”他这话猛地冒出来很没来由,可楚玉却有些许不妙的预感,已经在脑海内补完了缺省地内容。
“天如镜不在他地家中。”花错停顿片刻,继续说道,“我去了他家中,找遍了也没有找到他,我又抓了他家中看门的仆人逼问,得知天如镜今日根本就没有回去,倒是越捷飞曾在我之前去找过天如镜,也一样无功而返。”
去过天如镜家中后,花错还专程去了皇宫,伪装成天如镜家中地人,询问门口的守卫天如镜是否入宫,得到的回答是也没有。
之后又寻找了一阵,还是一无所得。
简单地说,就是:天如镜,失踪了。
带着他的手环,以及还没有支付给她的,四六级外语培训费。
楚玉完全糊涂了,从今天见到她开始,天如镜就开始反常,先是破天荒的像
一样打了招呼,随后在应该履行约定时二话不说的跳下又失踪了。
她忍不住又往天上看去,看今天太阳是不是往东边落了。
太阳很正常,她也很正常,反常的只有一个天如镜。
他就这样跑了,完全不顾形象地,不负责任地,不守约定地,跑了。从头到尾都没有交代下一句话。
楚玉完全摸不着头脑,她下意识朝身旁容止投去探询的目光,容止微微一笑,反问道:“公主,越捷飞向你告了多久的假?”
楚玉道:“六个时辰。”折合十二个小时。
容止笑道:“那么,接着等。”这一回,等的却是越捷飞。
花错忙了一下午,回来汇报后便自顾的回自己房中睡了,容止让人给准备了晚饭,就在露天摆着,两人一边吃一边等。
大部分时间是沉默的,偶尔楚玉会忍不住出声问容止天如镜究竟怎么了?虽然她明知道容止不能给她答案,可是仿佛这么问了,她焦虑的心情会稍微舒缓一些。
吃了个八分饱,暮色又稍微深了少许,院子门口传来响动,楚玉偱声望去,看见越捷飞推开门奔了进来,直奔到楚玉面前才停下,他双腿修长,动作极为的轻捷矫健,可是神情却仓皇忧虑。
还未站定,越捷飞便单膝跪下,焦急的道:“求公主应我一事!”他比预料的要回来得早一些。
楚玉一手虚抬示意他起来说话:“有什么事?你起来再说话。”
越捷飞却不肯起来,只低下头道:“求公主派人寻找镜师弟,他人不见了。”这一下午,他找遍了整个建康城,都找不到天如镜,最后却是从城门守卫那里得知,天如镜朝城外去了。
但是那已经是两三个时辰之前的事,谁都不知道,天如镜去向何方。
楚玉叹了口气道:“这件事我自然应允,你可以起来了,你也不要如此的担忧,天如镜也不是小孩子了,也许他只是出去走走也说不定。”
越捷飞焦灼的抬起头,道:“公主,并不是这么简单的,今天您也发现了,阿镜他不对劲,前不久,师父也曾有过那样的情形,不告而别失踪了几日几夜,不多久,他便离我们而去。”他不敢想像天如镜也将迎来这个命运。
他还那么年轻。
楚玉忽然想起来,天如镜跳下马车是很危险的,可那时候,手环所具有的自动防御功能并没有开启,反而任由他狼狈的摔倒,难道那与这有什么干系?
思想着种种可能,楚玉的心也沉了下去,她快步的往外走,一面走一面下令:“容止,帮我做准备,派兵出去找人,要尽快的找到天如镜!要快!”
天如镜不能死,他死了,她的报酬该向谁要去?更何况,这些天相处下来,就算原本没有什么干系,也会有些亲近的感情,她不希望天如镜就这样死去。
马车很快就准备好了,府上的私兵也聚积起来,此时夜色微暮,换上男装的楚玉与容止坐入马车之中,才驾驶出街口,却被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拦住去路。
“车上什么人?”为首的军官喝道。
楚玉看了容止一眼,后者点了点头,从怀中取出公主府令牌,掀开马车帘子,只探出一只手拿着令牌冲对方晃了晃:“公主府外出办事,我们是会稽长公主的人,前方何人阻拦?”
军官的口气缓和了不少,道:“原来是公主府的人,下官冒犯了,请诸位今夜不要外出,现在正全城戒严。”
楚玉忍不住隔着车帘问道:“戒严?怎么回事?”
军官犹豫一下,还是走近说出真相:原来那义阳王刘永日,不,刘,今天早上被刘子业那么一顿吓唬,竟然坚定了他逃跑的决心,在今天临近傍晚的时候,从接待的住所逃走了!


一百二十六章 狭路再相逢

虽然刘昶跑了,但是他真正的身份并没有公开,刘子业的命令是以捉拿逃跑使者的名义发布的,不过总归是那个人却不错了。
刘昶的画像已经散播开来,此刻的建康城全城戒备,气氛森严凝重,仿佛此际头顶直欲压下的黑云。今天天黑得很快,夕照也黯淡不少。
“那个混蛋。”楚玉在车内听完军官的解释,便忍不住低声咒骂了一句。今天小皇帝已经被她劝下,只要刘昶安分守己的,就暂时不会出什么乱子。
不过楚玉转念一想,也便随即释然了,假如换她在刘昶的立场上,察觉皇帝有杀他的决心,她只怕会跑得比永日叔父更快。
处于惊惶之中的鸟,纵然只是听见弓弦声,也会吓得到处乱飞,更何况刘昶已经足足做了超过十年的惊弓之鸟。
不过他这么一出逃,导致他们的行动也受到了影响。
那军官隔着车帘向楚玉请示:“下官自然是不敢为难诸位,只是城中其他地方也在戒严,您带着这么多人,万一起了冲突……”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是言下之意已经表露无余。
楚玉瞥一眼容止,以眼神问他该怎么做,容止略一思索,便下令府内私兵暂时撤回大半,只带着四十人一道外出。
楚玉冷冷的对车外军官道:“让路,今日本公主是无论如何也要出去。”
撤走大半的人,已经是给了很大的面子,那军官一听楚玉自报身份,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再拦了,便低身一礼,让开去路。
说话间,天光好像被什么吞没掉,天色刹那间的转暗。
车轮再次转动的那一刻。已经变得漆黑的天幕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还有些热的空气被湿凉地水汽侵袭。
下雨了。
雨势瞬间转骤,稀里哗啦的泼下来,好像要将夏天夺去的水份一次性补偿回来一般。
在这漆黑的夜里。
楚玉在结实舒适的马车内坐着,还没怎么样,但外面的不论皇家还是自己的卫兵,都转眼前被浇了个湿透。
容止地目光不动声色的朝外微微转了转。道:“公主,此时天气不宜外出搜寻。你看是不是……”
他话没说完,便被车外一直听着地越捷飞打断:“公主。”他没有多说什么。只这公主二字喊得哀婉至极,百般恳求都蕴藏其中,好像谁要是不允了他的请求,就是辜负了他一般。
楚玉笑了笑道:“准备一下,我们继续。”虽然天候恶劣,但是人还是要找地。
因为突如其来的大雨。一行人不得不再耽搁了片刻功夫,回府取来雨具。府上护卫们全都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冒着大雨。在视野极其不佳的雨夜中。缓慢前进着。
途中有遇到几拨巡视的士兵,在得知这是哪家的马车后全都自觉放了行。除了那些片刻的停候,几乎可以说是一路畅通无阻。
而雨,越来越大了,明明在黑夜里,近处眼前却是茫白地一片,车轮滚动时带起很大的水花,卫兵们地斗笠蓑衣已经形同虚设,里里外外湿成一片。强大的雨势不仅压迫着人地身体,也让人地心加倍的滑向疲劳。
楚玉地目标很直接,既然天如镜出城,那么他们也出城,不过越是朝外走,她越是有些信心不足,眼下这个天气,别说在城外找一个不知所踪的人,就连他们想要保全自己的人马不丢失,都有一定困难。
楚玉在心里犹豫要不要先下令回转,但是先前已经答应了越捷飞,这时候反口,只怕不好,就在她迟疑间,打头的马车已经驶过了一条街道,也就在这时,与这条街道纵横交错的另一条道上,飞驰过来一辆马车。
四匹马几乎撞上,暂时担任车夫的越捷飞眼明手快,及时勒马,对方的技术却明显差了不少,没能拉住,导致还是各自有一匹马当头撞上,马吃痛狂奔,带着另一匹马也不得不跟着,偏移了原本的方向,两辆马车硬是没停住,眼看便要碰在了一起。
越捷飞斗笠下的眼睛冷静无比,在两辆马车即将撞上前的瞬间,他飞快的拔剑,斩马,斩车,随后收剑驾驭住马匹,马车停下。
斩的是对方的马,对方的车。
越捷飞只用了两剑。
第一剑,斩去对方那匹因为吃痛而狂奔的马,正好从与马车连接的部位斩下,马身还保持着余势跑出去,而马头却和车一起留了下来。
骏马垂死吃痛的嘶鸣,纵然在巨大的雨水声中,依然传出了老远。
第二剑,斩的却是对方的车辕,第一剑极为大开大阖,而第二剑却甚是巧妙轻灵,并未如何用力,车子也没见有损毁,可是当他控马停车,对方的车顺着余势撞过来的时候,车身却仿佛朽木一般散了开去。
方才那一剑,他已经摧毁了对方马车结构最脆弱的地方。
最为凌厉与最为巧妙的剑,这两剑已经是耗尽越捷飞毕生所学,再费力控马,三个动作做完,饶是以他的能耐,也不得不停下来暂作喘息,以图恢复。
容止坐在车内,听着车外动静,等车停下后,轻轻的道了声:“好。”
这两剑的判断十分准确,在方才千钧一发的关头做出来,以损毁对方为代价保存己方,是十分损人利己的招数。
而与他们相撞的那辆马车,被越捷飞斩马又斩车,导致车厢摔在地上散了开去,而车内的人也随着跌了出来。因着方才马车的剧烈晃动和车外马嘶,楚玉忍不住掀开车帘看外面的情况,却正好看见对方车上的人跌出来,他手中抱着一只几乎足有半人多高的盒子,这动作看着极为熟悉。
眯着眼睛细瞧,楚玉认出来了对方:“萧别!”
在这雨夜驾车疾驰的,竟是千金公子萧别。
楚玉忍不住问道:“这么大雨,你外出做什么?”更别说现在还正全城戒严。
瞧见这边车上的人是楚玉,萧别被雨水淋湿的俊美脸孔上闪过一丝不自然,他忧心的看一眼怀里的木盒,道:“公主,能否借你的马车暂放我的琴?”虽然琴盒内外密封很严,可是这么大的雨,他担心会有水渗进去。
楚玉点了点头,看他把琴放上车后又退开,笑道:“你不怕自己淋着,却怕琴给淋着?”
萧别抿了抿嘴唇,紧绷着脸孔,没说话。
楚玉把帘子更掀开了少许,邀请道:“方才实在是对不住,我们不是有意要破坏你的马车的,你现在也没有车坐,不如上来吧,假如顺路的话,我还能送你一程。”看见车外的狼籍景象,楚玉大概能猜出方才的情形。
萧别的车原本也有一名车夫,因为越捷飞方才所为,狼狈不堪的摔在了地面上,他爬起来的时候,头上的斗笠滑落,脸容正好映入楚玉的眼帘。
纵然在这大雨天看得并不算太真切,可是楚玉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这马车夫的形貌,分明就是今天白日里在皇宫里见过的,此时正在被四处缉捕的,冒充使者被刘子业吓得半死的,皇家中年帅哥刘永日……不,刘昶!


一百二十七章 深夜风雨晦

刘昶!
“刘昶……”在这暴雨深夜里,楚玉太想念太阳了,几乎脱口而出些不该说的,不过她及时警醒,立即闭上了嘴。
刘昶看见楚玉时,也顿时知道了不妙,方才雨声太大,加上他被摔得头昏眼花,他没听清楚萧别与楚玉的对话,假如他知道这辆马车里坐着的是一个公主,他怎么也不会抬起头来的。
看见刘昶,楚玉一下子全明白过来了,为什么方才萧别的神情那么不自在,为什么他在这个漆黑的雨夜独自外出。
她的目光停留在刘昶的脸上:原来是这样。
萧别正在帮刘昶秘密逃离,他假装要出城,让刘昶假扮成他的马车夫,以期能够掩人耳目。
这场大雨原本是极好的掩蔽,可是他们的运气偏偏不好,在途中竟然发生了这样的事故,交通工具被越捷飞两剑了帐。
“公主。”萧别紧绷的俊美脸容有些尴尬,不知道该做如何说辞,也不太愿意直视楚玉,不管音乐上多么的相通,可是他们现在却站在相反的立场之上,至少在所有人看来,楚玉都是刘子业那一边的。
此时刘昶心中只有四个字:天要亡我。
他方才是见识了越捷飞剑术的,他和萧别两个人加起来,都不会是他一只手的对手,想要从眼前这一关闯过,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正在刘昶绝望之际,刘楚玉将车帘完全掀起来,淡淡的道:“你们在外面站着做什么?赶快上车。”
萧别惊愕的转回目光:“公主?”她竟然让他们上车?
楚玉左右看了看,催促道:“你们快点,不要磨磨蹭蹭的,我车上还算宽敞,两个都上来。”
刘昶和萧别两人对视一眼,虽然有些迟疑。但是若是在外面耽搁久了,只怕会更加不妙,便先后上了楚玉的马车。
马车内足以容下四人,容止和楚玉坐在一侧,后来上车的两人坐在另一侧。
楚玉放下车帘后,容止便立即吩咐越捷飞:“离开这里。”随后他掀开身旁的藤箱,取出两条干净的布巾分别丢给萧别和刘昶:“擦干。”
接着他又一指车外:“擦干血迹后。劳烦刘兄暂代车夫之职。”说这话地时候,他的眼睛是看着刘昶的。
越捷飞斩马喷出的鲜血有少许溅到了刘昶脸上身上。不过很快就被大雨冲刷掉了大部分血迹,只两三下便将残余血迹擦干。他听到容止的话,拿着手巾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明白过来他的意思。
他现在是一副车夫地打扮,虽然说不会有什么人有胆子进入公主的马车搜查,可是为策万全,还是让刘昶继续扮演车夫地为好。倘若真的被人拦下,对方也许会仔细搜查车内。却不会太关注一个马车夫。
“不过在此之前,请刘兄赎罪。”冷不防地。容止欺近刘昶。双手手指在他脸上巧妙地轻轻一拂,刘昶只觉得自己的眉尖眼角鼻梁和脸颊四处被擦上了些什么温热的东西。但是并没怎么看清楚,随后容止抽身而退,萧别往这边一看,看见刘昶的形貌,忍不住大吃一惊。
容止改动的并不太多,仅仅是将刘昶的眉毛往内凑了一些,眼角勾出一条线拉长拉细,鼻梁和脸颊两侧分别抹上了一点颜色,便立即让整个人都看起来不一样了,脸颊和鼻子地变化尤其明显,鼻子带着明显的鹰钩,而脸颊则好像被削去了两片。
倘若是不熟悉刘昶地人,只怕现在完全认不出他来!
容止收回手,又懒洋洋的靠在了车厢壁上,淡淡地道:“我们今夜冒雨出行,本来是为了寻人,准备不太足,仓促为之,两位见笑。”
萧别却笑不出来,他们一上车,便是这文雅得有些文弱地少年从容调派,言语之间竟似认得刘昶,但是对其却毫无恭敬之意,指派得理所当然,这种气度,仿佛长期处于上位一般。
而他方才露出的一手,也是神乎其技。
这少年是什么人?
刘昶经由容止巧手一改装,立即戴上了斗笠,虽说对于容止毫无有些不悦,但现在是生死存亡的关头,不是要面子的时候,他是个很识相的人,立即就遵从了他的调遣,戴上斗笠往马车前头钻去。
马车内他原来坐的地方,留下了一滩暗色的水渍。
等刘昶出去了,一直任由容止安排的楚玉才感觉出一些违和之处,她并没有说出刘昶的身份,但是看容止的表现,似是已经掌握住了全盘局势一般,他又是如何知道的?
不过因为萧别在此,她并没有问出来,只在眼神之中流露少许疑惑。
容止懒慢侧身,在她身边轻轻的解释一句:“察言观色辨局思人。”简单的说明他为什么会看出刘昶的身份。
谋断的高手,可以观一叶落而知天下秋。
萧别拿过布巾后,却是先把琴盒上的水渍擦拭净,然后才轮到他自己,他全身业已几乎被浇得湿透,头发有几缕从发簪下脱出来,紧紧的贴在俊美的脸颊上,坐在车内,他显得有些拘谨,神情也越发的紧绷起来。
楚玉望着他,微微一笑道:“正好我也要出城,便顺道送你们一程。”
萧别欲言又止,然而就在这时,马车停了下来,一股沉凝而肃杀的气氛,伴随着如瀑落下的雨水,丝丝冰凉的水汽,侵入马车内。
楚玉静静的问:“越捷飞,怎么了。”
车外传来越捷飞压低的声音:“公主,过不去了。前方是,前方是……”
楚玉倾身掀开车帘,透过茫茫的雨幕,她看前前方森然的银光,刀枪剑戟,锋芒扑面而来,而为首的人坐在马上,更显身材高大,他和其他士兵一样穿戴雨具,可是纵然脸容被遮挡了一半,这种气势依旧是无人可模仿的。
前方是南宋战神沈庆之。
楚玉微微一笑,只露出小半张脸,也不下车,便在车内慢慢的道:“沈将军,你拦住我的去路,可是有什么事么?”
沈庆之冷笑一声:“公主在戒严的深夜外出,可是有什么事么?”
楚玉心头一阵紧张,暗叫倒霉,之前她就和沈庆之不太对盘,沈庆之一直认为她蛊惑皇帝,看她很不顺眼,今夜这个关头却正好撞上,就算她亮出了公主的名头,也没办法顺利的通关。
越捷飞冷喝一声拔出长剑:“大胆,沈庆之,这可是长公主殿下的车驾,你是要冒犯公主么?”他剑一出鞘,沈庆之身后的士兵们也齐齐举起了武器指向前方,大喝一声:“呔!”他们的动作极为整齐统一,喝声一刹那将雨声完全的压下,与刀剑的锋芒一般,扑面而来。
转眼间双方已经是剑拔弩张,仿佛一言不合便要开战,忽然楚玉感到头上的发簪被抽走,发丝披散开来,紧接着,肩膀上从后方被搭上一只手,另一只手伸过她耳边,将车帘子完全的拉开,一道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宛如春水一般的化开,甚至连这滂沱大雨也被化得旖旎了:“公主,怎么还不回来?”
沈庆之这时候看清楚车内的情形,却不由得一愣,楚玉顺着声音扭头去看来到她身后的人,却也是同样一愣。
正在楚玉等人与沈庆之僵持之际,城东外四十里的东山脚下,一条人影孤伶伶的站着,遍身包着紫色衣裳,几乎要被浓深的夜给吞没。
风雨如晦。


一百二十八章 归来见东山

好,好色情!
楚玉回头一看,首当其冲的感想竟然是这个。
方才还洁净整齐的马车,现在竟然变成了这副模样!
车厢底的毛毯上凌乱的堆着两件衣服,马车内摆放的箱子桌案等物件翻倒在地,最让楚玉吃惊的,则是现在贴在她身后的容止和躺在里面的萧别的模样:容止的外衣已经脱下来了,只穿着一层单衣,他漆黑如墨的头发披散,从肩头柔软的滑落,眼角微微的上挑,眼波流转之间便有了十分的妩媚,微微敞开的领口向上,线条优美的颈项光洁修长,其间还有几点可疑的红痕,像是唇瓣的印记。
现在的容止,简直就好像被柳色墨香附身了一般。
而萧别也几乎是一般模样,他躺在车厢稍里面一些的位置,头发散乱,眼神迷茫,外衣被褪去,甚至露出了一小片胸口,裸露的部分散布着红痕,他的相貌原是冰冷俊美,可是现在却透着十足的诱人魅力,仿佛高岭之花待人摘采。
容止的双手从后方伸出来,揽住楚玉的腰,袖子往上提了一些,露出白晢如玉的手腕,他漫不经心的瞥了沈庆之一眼,随后伏在楚玉肩头低笑:“公主,不是说要出城抓住那小家伙的么?怎么还不往前走?”
这,这简直就好像那什么什么现场,被人捉那什么在车嘛!
看到这个情形,沈庆之的脸色顿时黑了大半,脑海中自动勾勒出马车停下前车内的景象:一个美少年,一个美青年,两人衣衫不整的偎依在楚玉身边,而楚玉左拥右抱,亲一口这个,再亲一口那个……虽然对这位公主的作风早有耳闻。但是没想到竟然是这么荒唐的。
楚玉在容止贴上来的那一刻,脑海中便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只听见自己地心跳,跳得比雨水落下更密集,她强压下慌乱,佯作镇定的任由容止抱着,转向沈庆之。冷然道:“沈将军,本公主的人便都在这车了。你若是想要查探,最好还是快些。本公主府上逃了个不听话的家伙,已经出了城,现在要将他给追回来,耽误这些时候,只怕他逃得远了。”
她反应也是灵敏,很快就编造出了一个合情理的借口。声称要去追捕逃走的面首。
沈庆之神情一滞,虽然他也是见惯战场上风浪了。可是对于这么混乱的私生活,还是觉得十分匪夷所思。深感和年轻人很有代沟。
下令检查了一遍公主府地士兵。没有发现什么异样,沈庆之内心带着对楚玉的浓浓唾弃。让开了道路。
马车再度开动地时候,楚玉放下来车帘,方才装出来的强硬气势一下子松懈了下去,整个人无力地倒在了容止怀里。
她仰起头与容止对视一眼,两人眼中同时闪过一丝笑意:“哈。”低微的笑声中,有一种恶作剧得逞的快意。
多么默契,多么好玩。
想起方才沈庆之的脸色,楚玉就忍不住想要发笑,不过回想起来,她方才的表演,似乎有那么一点儿的熟悉,在漫画里,小说里,又或者电视里,女主角遭人追捕,碰到了男主角后,就与男主角装成情侣或者藏在男主角地床上,以风月之事来掩蔽真相,只不过在她这儿,男女的位置稍微调换了一下。
想着想着,楚玉忽然想起自己竟毫无自觉地靠在容止怀里,容止只穿了一层单衣,两人间亲近得暧昧,连忙若无其事的起来。
容止微微一笑。
再回头仔细地看容止,楚玉发现他在自己地脸上也做了手脚,稍微画了一下眼线,眼尾上挑,便造成了妩媚的错觉,萧别那些也是一样,对外貌做了少许修饰。
车帘子自放下之后,萧别连忙抓起堆在地上地衣服,又手忙脚乱的把衣领拉起来,盖住胸前外泄的春光,他将外衣披在身上,抬起眼来正瞧见楚玉倒在容止怀里,两人目光胶着相视而笑,神情忽然黯淡了少许。
不一会儿楚玉便离开了容止怀抱,坐在一旁看两人穿外衣,穿好后又得擦去皮肤上的胭脂,虽然惊讶于容止作假的速度,但是过程她大概能想出来,无非便是弄乱车内摆设,脱下二人衣服,散开头发,以颜料勾画眼角营造妩媚气质,再用车上备用的胭脂在身上点成唇印,便让人误以为他们方才正在做某些事。
横竖山阴公主的名声已经是这样,假如能够利用,楚玉并不介意更糟蹋一些。
容止这么做并不是毫无用处的,冲击的景象扰乱了沈庆之的心神,让他失去了冷静的心态和准确的判断力,没有仔细的搜查每一个人,仅仅是让部下草草了事,更加忽略了就在他们之前的马车夫,反而将目光放到了后方。
容止玩弄人的心思,可以说是到了巧妙的地步。
只不过……楚玉对萧别笑了笑道:“委屈萧兄了,我们也是不得以而如此为之,感谢萧兄方才的配合。”她倒是没什么,容止想必也不甚在意,不过萧别平日里一本正经,楚玉害怕他的神经承受不了,便出言安慰。
萧别的嘴角淡淡的勾了勾,道:“情势所迫,更何况公主乃是为了帮我。这位少年好手段,我很是佩服。”虽然感情上十分的尴尬,全身很不自在,但是他也知道这么做对于方才那一关的作用,会尽量的不往心里去。
马车继续朝城外驶去,途中又遇到几拨士兵,都没有再遭遇沈庆之那样的阻拦和检查,一直到出了城,向北驶出了约莫十里地。先让卫兵后退一段距离,楚玉掀开前头车帘,才笑着叫刘昶停下马车,将缰绳还给越捷飞。
刘昶站在车外,楚玉坐在车内,望着他笑道:“送到这里,应该安全了,请问皇叔,此行离开建康,可有什么别的打算?”
刘昶站在马车旁,神情忧郁的道:“这里已经没有了我的容身之所,我还能有什么打算,只有逃离这片土地了。”
越捷飞就在一旁,楚玉也不怕越捷飞听到,只断然的对刘昶道:“如此再好不过,逃离这个国家,不要再回来,我今日帮你,并不代表我决定背叛陛下,我只是不希望他造成太大血亲相残的杀孽,希望皇叔能够明白。”
刘昶想了想道:“这个我自然知晓,今日的恩情,他日若有机会,我必定会报偿。也许你听不进去,楚玉。”他叫了山阴公主的名字,“也许我这话不中听,但是我还是要奉劝你,陛下的身边,并不是久留之地。留在这么一个暴君身边,不见得会有多么长久的安宁。”
知道他是真心的担忧自己,楚玉心中一暖,微笑道:“这个我记下了,皇叔一路保重。”
目送刘昶慢慢的走远,楚玉目光一转转向一旁的越捷飞,冷笑道:“今天这件事,不准说出去,算是我帮你找天如镜的条件,如何?”
越捷飞正在发愣,听到楚玉这么说,他迟疑一下,便果断的点了头:“好!”
横竖已经是出城了,加上与越捷飞有约定,楚玉便命人分散开来寻找。
天如镜是从北面出城的,所以楚玉等人也从城北为起始,冒着漫天的风雨,但是这个时候,天如镜正在城东的东山脚下。
他的衣衫紧紧的贴在身上,湿衣与肌肤之间一丝空隙也无,他的双脚踩在混着泥沙的积水之中,大风吹在他的身上,雨水浇在他的身上,他从里到外都冷好像一块冰。
天如镜却仅仅是静静的站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慢慢的仰起头,抬起了湿漉而冰凉的脸,看眼前的东山。


一百二十九章 朝花初凝露

叫做东山的山很多,贵阳有一座,山东有一座,这建康外也有一座。
东晋时候一个叫谢安的年轻人人仕途不利,便会稽东山隐居,直到四十一岁才再度来到建康(当时叫建)当官,在建康城外的一座山上住下,并将这座山命名作东山。
大约八十年前,在他的指挥下,东晋取得了一场以少胜多的决定性战役,这一战不仅暂时稳定了南北格局,也稳定了他在朝廷中的地位,从此权倾朝野,官至宰相。
东山在起这个成语,便是以这个典故而拟就的。
但是天如镜与这座东山的联系,却是他师父天如月告诉他,他是在东山山顶上被捡来的。
他今天魂不守舍的出了城,也不知道朝哪里走的,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待他再度清醒过来时,便已经在这东山脚下。
这莫不就是天意?来到最初开始的地方。
雨水浇在头脸身上,流水顺着脸颊一波又一波的刷下,似乎不会有停下来的时候,但是天如镜已经感觉不到寒冷,他的思绪空渺而迷惘,清澈的眼眸写着浓浓的不知所措。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师父曾告诉他,使用神物的没有别的要求,只需要心志纯一,全无旁,之所以选择他作为继承人,是因为他心思单纯没有杂念,他从前一直不曾多想这些,可是自今日始,发现再也无法开启神物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心中的杂念,已经纷乱得几乎不可收拾。
他越是想要专注,越是无法凝聚心神,仿佛千丝万缕密密纠缠,令他惶恐令他不知所措。
师父是个骄傲的人。当他发现自己再也没有办法开启神物的时候,便将神物传承给他,而后悄然自尽,可是他现在应该如何呢?
天如镜与天如月不一样,他并不曾因自己的失败感到耻辱什么的,也没有自我了断的念头,他只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难道现在就要去找传人了?可是应该往何处去寻找呢?
没有人能指导他。没有人能给他做出正确地示范,而天如镜还太过年轻。纵然心思有十分的通透,却缺乏足够的阅历与从容回转的冷静。
站了不知道多久。他直觉的认为应该做些什么,便慢慢的抬起了脚,朝山上走去,才起步,长时间凝立不动的双腿才感觉到麻木,脚下一阵虚软刺痛。天如镜狼狈地摔倒在泥水之中,头脸身上。都沾满了泥沙。
他在地上伏了一阵子,才慢慢的爬起来。拖着依旧有些刺痛发麻地双脚。一脚深一脚浅的,朝山上走去。
风。在此时越来越大了,密如麻地白色雨线被吹得东倒西歪,一波一波的,好像源源不绝的波浪,而在这个天候下攀山的的紫色人影,也歪歪斜斜的,几乎要跌倒。
脚下地泥土浸饱了水,湿滑而泥泞,天如镜的脚有时候陷入泥坑之中,有时候一踩上去又几乎滑到,跌跌撞撞地走到半山腰,他脸上身上已经多了几处瘀痕擦伤,身体的疲惫和疼痛交错着折磨,刹那冰凉刹那火热,可是奇异地,被迷雾笼罩地心灵却逐渐的清明起来。
什么也不要去想,就是这样。
他抬手抹去蒙住双眼地雨水,朝上方看去。
并不是多么高的东山,在夜色的作用下竟有一种巍峨森严的错觉,山上林荫重重,黑漆漆的压着视野,大雨滂沱如瀑,遮蔽住前方的路途,但是他只需要前行。
继续前行。
轻轻的舒了口气,天如镜继续朝山上走去,一次又一次的滑倒,使不上力气,就随手抓住身旁的草木山石,他全身都好像在泥水中打过滚一般,伤痕之上再添伤痕,冰冷的疼痛里,他迷蒙的眼睛却渐渐变得清醒而坚定。
风雨好像鞭子一般抽打着冰冷疲惫的身躯,整个人都仿佛不属于自己了,浑身每一处清爽的,可是心中某一处,却整整洁洁,明明白白的浮现出来——
楚玉。
那一线斩不断的牵挂,陡然间的汇聚起来,让他清楚的感受到。
他的心被扰乱,是因为楚玉,这个女子太过奇特,她知道他知道的,她知道他不知道的,他怀念他们共坐一桌,她微笑说话的样子,有一种别人不知晓的亲密,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可是他知道,从未有过一个人,这样深刻的在他心里留下烙印。
就连天如月也不曾。
微微的甘甜,微微的苦涩,会不小心想起,会看得不知道什么时候失了神,他好像完全不像自己了,可是却又好像更像是自己了。
在这漆黑如墨,风雨大作的夜里,在这阴影森然,泥泞密布的山上,不解情愁的少年天如镜,胸口却有一块新鲜干净,那么羞涩而生涩的,缓缓绽放开来。
宛如才开启的花瓣上,凝结出生命中第一滴晶莹的露珠。
疲惫反复积压,灵魂却是前所未有的轻盈,轻得好像要飘出身躯,随着时间的推移,雨势逐渐的减弱,到终于抵达山顶的时候,雨终于停了,空气里是一片喧嚣也似的清爽,天边蒙蒙的微白。
山顶上近崖处的树下,有一块一尺高的园形石盘,石盘上刻着纵横十九道纹路,天如镜低身去抚摸那已经有些模糊的线条,擦伤的指尖微微刺痛。
他发了一会呆,忽然似有所感,转过头去。
天色陡然发亮,天边的层云镶着金色的边,云彩流动着滚动着,渐渐的染上微红带金的颜色,好像整片云霞被火烧一般,忽然,云间好像裂开一大条缝隙,金色的阳光从缝隙中透出,好像长剑斩开最后的暮色。
下一瞬,一轮红日,从的云海,跳出!
天如镜屏息看着,他的心,也仿佛随着太阳跳出云层,一并跳出了胸膛。
云层逐渐的淡薄消散,天如镜剧烈的心跳也慢慢平复,一夜的疲惫都被初生的日光洗刷干净,身体从内到外都是轻盈的,再没有冗余的杂质。
天如镜抬起手腕,心静如水,幽蓝的微光再度亮起来,虽然心里还有一块牵挂着楚玉,但是这牵挂已经不能再扰乱他。
彻底的松懈下来后,疲惫与疼痛在再度侵伐天如镜,他眼前一黑,栽倒在地上,失去意识前,他听到一把清越的声音:“咦,怎地被人抢先了一步?”


一百三十章 王孙自可留

楚玉一行人足足找了大半夜,找了不知道多久,依旧没有天如镜的踪迹,府上虽然有擅长追踪的人,但是大雨已经洗刷掉了几乎所有的痕迹,从城北顺着路来到城东,在雨势歇止天色微明的时候,众人也来到了东山脚下。
越捷飞眼尖的看见山脚下的一块尖石上挂着一小缕紫色的布条,当下便飞身跃了过去,拾起布条,仔细辨认后,他焦急的回头对楚玉道:“公主,这是阿镜的衣料。”
楚玉惊讶的朝山上看了眼:“难道天如镜在山上?昨晚上这么大风雨,他爬山做什么?”她思量片刻,还是自己下了车,命士兵守在山下,而她与容止越捷飞二人一同上山,看个究竟。
下车之后,楚玉才想起萧别依然在她车上,萧别是送刘昶出城的,也不便让他单独回城引人疑窦,便这样一路的带着。
楚玉回头对萧别道:“你就在车中休息,如何?”
萧别摇了摇头,抱着琴自己走下车来:“不,我与公主一同上山。”
因为雨势已经停歇,还有越捷飞不时的搭扶帮忙,楚玉等人这一路上山来比天如镜要轻松许多,只是苦了越捷飞,他本已经是心急如焚,但是却又不好甩开楚玉自己奔上山去,只有来回走动舒缓自己的焦躁。
路上又不断的发现天如镜留下来的痕迹,确定他是往山上去了。
好不容易终于到了东山山顶,此时太阳已经升起来了一些,朝阳的光辉肆无忌弹的挥洒着,好像要将天地间的沉郁洗刷干净。
四人最先看见的便是站在崖边的人影,头顶上一轮红日耀眼夺目,人影背对着他们负手而立,仿佛随时会跳下山巅。
越捷飞惊骇得无以复加,再也顾不上楚玉。他三步并作两步,飞身跃到那人影身后,从后方一把抱住他,向远离崖边的方向拉扯,叫道:“阿镜,你可千万不要想不开啊!”
将那人朝后拖了五六尺后,越捷飞才感觉到有些不对劲。手感不对,他的镜师弟。好像没有这么高啊……
迟疑地松开手,越捷飞后退两步。而被他抱住的人此时也转过身来,俊美的脸容上泛着潇洒不羁的笑意,他的眼神带着莞尔的调侃望向越捷飞:“意之并无龙阳之好,兄台的一片盛情,也只好忍痛辜负了。”
认错了人,越捷飞地脸一阵红一阵白。然而他更加忧心如焚的,却是天如镜。方才已经确定,天如镜是上了山地。可是此时却不见他踪影。难道……
顺手玩弄了一把越捷飞,王意之便笑吟吟的走向楚玉。拱手一笑道:“子楚兄怎么这么有兴致,一大早地上东山来?”
看见王意之,楚玉也很意外,也是一揖笑道:“我们来找人的,不知道意之兄有没有看到一个大约十八九岁,身穿紫色衣裳的少年?”
王意之微微一怔,随即展颜道:“他正在舍下,请随我来。”
跟着王意之走,众人才发现,在这山顶稍下方的密林里,一处极为隐蔽地方,建有一座精致清雅的宅子,屋顶青灰色的瓦片埋在灰色地林影之中,若不细瞧很难发觉。
王意之引领众人进门,一边走一边道:“这屋子是谢家的,我兴致偶发,想来东山赏景,便问谢家借了来用,屋内地仆从也暂且让他们离去,留我一个清净。”昨夜暴雨正好眠,今天他一早起来,原想看初升的朝阳,却不料正好拣到了昏迷地天如镜。
天如镜静静地躺在床上,脸容苍白地昏睡着,容止给他诊了脉,发现他仅仅是脱力和疲劳过度,身上的伤也仅仅是皮外伤,并不怎么严重。
得知天如镜没有生命危险,越捷飞才终于放下心来。
王意之邀请楚玉在此休息,楚玉昨晚一夜没合眼,到了现在也终于感觉到了疲惫,便点头应承下来,将其余地杂事交给容止处理。
一躺在床上,她便被滚滚翻涌而来的黑暗淹没。
这一觉睡得很是香甜安稳,直睡得全身舒畅酥软,楚玉才慵懒的睁开眼睛,望一眼头顶的纱帐,看看天色还暗,便迷迷糊糊的翻身继续睡,没一会儿,她又被咕咕叫的肚子给强制弄醒了。
睡得太爽,楚玉不甘不愿的爬下床,把脚踩进鞋子里,外衣披在肩头,就这么拖着双腿往外走,才推开门,一股微微的凉意便沁了进来,空气中残留着雨后的清新,分外的悠远舒展。
她以为这是黎明,可是抬起头来,却发现群星闪耀。
高旷悠远的墨蓝天幕上星子璀璨的闪烁,一刹那间千万颗星辰涌入视野,晶莹璀璨的辉光无限生长,有一种漂浮在星海之中的错觉。
楚玉愣了好一会,才意识到自己这一觉睡了一整天,将整个白天都睡过去了。
左右看看,没见到其他人,旁侧一排房间都是空着的,冷冷清清闻不见人味,楚玉有些疑惑的顺着屋舍走动,才走了几步,便听见了隐隐约约的片刻人声。
楚玉这时候才醒来,脑子里还有些发蒙,听见叫声,也没有多想,便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过去,绕过一排屋舍,眼前霍然开朗,方才瞧不见的人,都聚集在林间空地上的一道泉水边,王意之,容止,萧别,天如镜,就连越捷飞也在!
停下脚步定睛一看,楚玉才看见在泉边架起的泥炉,炉上放着一大口铁锅,锅里着不知什么汤,色泽微深,发出阵阵香气,王意之和容止不时的往锅里加着什么。
萧别和天如镜站在一旁,一个抱着琴,一个双手拢在袖子里,神情都有些不知所措,生硬的站着,有点像是被强拉来的感觉。
不一会儿便有一童子端着托盘走来,目不斜视的从楚玉身边走过,楚玉认得那是常伴王意之身边的侍童,侍童从楚玉身旁越过的片刻功夫内。楚玉看清了他所端的东西,只见二尺宽漆盘之上摆放着四只质地莹润的青瓷盘,而瓷盘上整整齐齐地堆叠着的,则是一片片切得极薄的肉,鱼羊猪牛兔,各种不同颜色和纹理的肉片映着青色的瓷盘,更显得鲜嫩。
这架势是……火锅?
最先发现楚玉的人是萧别。王意之和容止在给一大锅汤调味,他不懂得烹饪之道。不知这时候应该做些什么,只有为难的左右顾盼。不意间却瞥见楚玉站在屋舍旁,目光为之一顿。
既然被看到了,楚玉也不再停留,便直直地走了过去,先冲王意之抬手一揖,笑道:“意之兄。多谢收留。”
火锅后方摆放着两张桌案,一张案上除了方才侍童端来的肉片外。还有各种切得精致整齐地新鲜蔬菜,齐齐的叠成一排或一圈摞放。刚洗过地叶子在炉火的照耀下显得翠绿可人。而另一张距离远些的案上,摆放着巴掌大小的白瓷碗碟。其中盛着各料,因为这边光线暗些,楚玉看不分明。
泉水顺着山石活泼的流淌而下,此际是初秋,芳菲已歇,然而天气高远却别外生动,王意之去了一只空地小瓷碗,从各个调料容器里取了少量各式调料混在一起,随后他拿起竹筷将肉片放入锅中,在滚动的汤里飞快地涮了一下,切得纤薄的肉片便转眼间变了颜色,他涮了片肉,转手一蘸调料,便往嘴里送去:“差不多了,大家也别闲着,这里没有多少人手,要吃什么自己来便好,子楚兄你也来吧。”
瞧见楚玉,王意之并不意外,只笑吟吟地招呼。
楚玉没怎么客气,瞅着王意之和容止之间还有块空地,便走过去坐下,自动从案上拿了竹筷,火锅她在现代是常吃地,只是来了这里之后,没想过弄,府上也没人做,眼下看到这个情形,仿佛想起了她来此之前,却又是一千多年后,和家人围成一桌吃火锅的情形。
熟练地涮了肉片,王意之已经给她另外混了碗调料送上,楚玉蘸一下送入口中,鲜嫩的肉片在滚烫的汤里卷了起来,上面沾了一层薄薄的调料,放入嘴里一咬,软嫩的肉便被咬开,肉香在舌尖弥散,酱料的味道外,伴随着微微的辛辣,又有一点点儿香醋的绵软酸甜。
楚玉吃了一片肉,正想再动筷子,忽然瞧见王意之又混了碗调料给容止,连忙伸手拦截住,起身去强塞到站在三五步外的天如镜手上:“天如镜,这碗给你,一起过来吃吧。”
出乎楚玉的预料,原本以为还要再三邀请,可是她才说完,便见天如镜在火锅旁另一处空位坐下了,天如镜坐下,越捷飞也跟着蹭到了他身边,萧别终于不能一个人站着,也跟着来到锅前。
楚玉拿了个空碗给容止:“你自己来。”
虽然别人不知道,但是楚玉却还记得那日在竹林里,容止告诉她关于他味觉不同的事情,此事解说起来麻烦,楚玉也懒得对众人细说。
接过碗,容止微微愣了愣,随即嘴角泛起一丝笑意。
吃火锅是很热闹的一件事,纵然在场的人不算多,有的还性情冷淡,但在这气氛的带动下,也不由得融了进来,听容止,王意之,越捷飞三人谈论他们昔日在在外地的见闻。
期间侍童又送了酒过来,楚玉等人便就着火锅喝酒,楚玉也不记得自己喝了多少,酒精被火锅的热力蒸开,血液奔流,便有了些肆无忌弹的冲动。
萧别是最早离开火锅旁的,他吃得很少,看着楚玉左容止右意之,心里也不太痛快,离开几步,他盘膝坐下,将古琴从琴盒里取出来,抬眼望了一下星空,便开始弹奏起来。
琴声幽幽的想起,王意之趁着酒兴,执筷敲击碗边,合着琴声唱道:“君不见……”他才起了个头,一旁楚玉便放声的接道:“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入海不复还!”
王意之一愣,转头看去,却见楚玉清雅的脸容上颊生双晕,宛如白玉珊瑚,美不胜收,她的眼眸里映着星子的辰光,没有留意王意之的讶然,只继续的唱道:“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容止也不由得转过头来,这时楚玉笑吟吟的抓住他的手,继续高声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她合着琴声胡乱唱着,虽然不怎么成曲调,却别有放旷自由的意味,唱得兴起了,楚玉顺手拿起筷子,学王意之在碗边敲击:“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楚玉来此之后,一直谨慎的控制酒量,从来不曾喝醉,也不曾忘形,可是今天,她醉了。
也许是夜色太美好,也许是心情一下子放松,也许是火锅太热闹,她有些醉了,不仅醉了,她还忘形唱出应该在几百年后才出现的诗歌。
即便是处在诗歌最繁盛年代,这一支《将进酒》依旧璀璨耀眼,即便是将时空提前了几百年,依旧散发出它奔放的魅力。
楚玉唱了一遍,还觉不够,便又翻过来唱,而这一回,王意之却出声和了起来,顺着楚玉的调子,一同唱道:“君不见,长江之水天上来……”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容止柔声的跟着唱道,“朝如青丝暮成雪……”
越捷飞拔出长剑,弹剑高歌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楚玉一边笑一边唱:“将进酒,杯莫停。”手中竹筷一指天如镜,她眼中含着微醉的水光,火光的映照下,竟然潋滟明媚不可方物,天如镜心跳快了一拍,不由自主的将手中端着的酒喝下。
对!就是这样!今朝有酒今朝醉。
楚玉心中欢快,她忘了一直以来的顾忌,忘形的抓紧容止的手,仰头唱道:“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啊哈!与尔同销万古愁!”
最后一句,她又重复了一遍,一筷子敲下去,瓷碗清脆的应声裂开。
楚玉看也不看,随手丢开筷子,复又仰起头,看着天空。
墨蓝天幕里的星子璀璨明丽,楚玉看得入神,忽然抬手指天问道:“喂,你们知不知道,这些星光,来到我们面前,已经是几亿年前的光辉。”
与久远的恒星相比,人的一生是那么短暂,短暂得宛如尘埃般微不足道。
随着她手指的动作,众人一起仰起了头,千亿星辰,瑰丽而深刻的映入眼帘,好像无数颗晶莹的宝石,闪烁着动人的光彩。
也许今后他们将分离,将反目,将痛恨,将死亡,可是这一刻,宛如记忆中的宝石,即便埋入尘土,也不能忘怀。


一百三十一章 进宫复进攻(上)

“后,后来呢?”楚玉觉得自己的嗓子有点发抖,“我唱了一曲《将进酒》之后,又做了什么?”今天早上一起来,楚玉还有些宿醉疼痛的脑袋隐约想起了昨晚上的事,细想之下她后悔不迭,暗恨竟然还是破戒用了后人的诗歌。
楚玉喜欢诗,尤其喜欢李白的诗,才会在酒后一时无状唱出《将进酒》,但是她的喜欢与尊重相伴,提前抢了人家几百年后才会做出来的诗,楚玉打心眼里觉得过意不去。
但是这些都还是其次,她的记忆只最后停留在一起唱歌的那时候,再之后还做了什么,却是一点都不记得了,唯恐自己又干了什么不该干的,楚玉一边喝容止送来的醒酒汤,一边小心翼翼的发问。
容止笑吟吟的望着她,慢悠悠地道“公主不记得了么?你唱完了歌,便抱住了意之兄,说让他做你的驸马……”
楚玉脸色大变,一口醒酒汤喷出来。
容止继续道:“接着,公主又把我推倒在地,骑在我腰上。”
楚玉脸色雪白,身体僵硬,动弹不得。
“越捷飞想来拉开公主,被公主反手撕开衣服……”
好,好禽兽。
“公主你放开我后,又亲了天如镜和萧别……”
他每说一句话,都把楚玉打下一层地狱,楚玉脸色青白的听着,简直想当场找个地缝钻下去:她的酒品,怎么会差到这个地步啊?简直就好像被山阴公主给附身了一样。
“还有……”容止顿了一下。
楚玉叹了口气:“还有什么?一起说了吧!”她能挺住。
容止微微一笑:“还有,公主,我骗你的,方才说的都是假的。”他顺过楚玉手上的汤碗,脸上似笑非笑的十分可恶,“公主上当的模样很有意思。”
去你地!
楚玉猛翻一下白眼,好气又好笑的捶了他的肩膀一下。但是同时,她心里暗暗悄悄的松了口气。
撇开坏心眼的容止,去书房找王意之作别,楚玉看见王意之就坐在桌案前,红木桌案上平摊着一叠接近二尺宽的白纸,王意之悬着手肘提笔,在纸上写着些什么。
楚玉见他神情专注。不由得放缓脚步,慢慢走近。看他笔走龙蛇,字迹狂放不羁。可是仔细辨认,他写的竟然是: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
楚玉按住他额头,觉得方才才减轻少许地头疼又有了加剧的迹象,但是她没有上前打断,只等王意之写完了,才开口道:“意之兄。我有一事相求。”
王意之闻声转过头来,随口道:“谈不上什么相求不相求地。子楚兄有什么吩咐便说吧。”
楚玉叹了口气道:“昨日那支酒歌,并非是我所做。而是我认得的一名隐士所写……”
王意之凝望着她笑道:“那这位隐士现在身在何方?”
楚玉险些脱口而出说在几百年后。所幸及时咽下,改口道:“这位隐士不欲他人知道他地存在。因此,这支歌,也请王兄不要传出去。”
王意之沉默了一会儿不说话,在楚玉有些着急的时候,才笑道:“这个自然好说,正好我将那支歌抄写了下来,还请子楚兄告知那位隐士的名字,我这幅字才算完成。”
楚玉道:“李白。”
王意之轻轻巧巧的在字幅末端留下李白两个字,晾干墨迹后才将纸卷起来递给楚玉:“这便送给子楚兄了。”
楚玉接过这一卷字,盘算着回去裱起来挂在卧室里,也算是留下一个纪念,跟王意之说了要走的事,两人简单告别,她便离开了书房。
楚玉回到建康城时,已经是她出城第三天的下午,这时候戒严已经撤除,车上比上回出城时少了一个人,但是又比出城时多了一个人。
方一入城,便有一阵秋风吹开车帘送入马车内,楚玉静静地去看车外,在一场大雨过后,天气里终于显露出了少许秋的萧瑟,轻风吹起地上地尘沙,打着小小的旋儿。
街道上地行人不太多,偶尔几个,眼光里都透着木然或不安,看见楚玉一行人地车子是驶入城中时,有三两人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楚玉有些惊讶,怎么她才离开了两天,城里就好像换了一个气氛似的,照理说就算秋天来了,大家也不该提早冬眠啊。
遣了个护卫去打探,回报的结果让楚玉觉得既吃惊又理所当然,前天夜里,刘昶跑了,搜遍全城也没有搜到,于是第二日刘子业将怒火发泄到剩下的三个叔叔身上,不再让他们住招待贵客的地方,而是把他们三人统统的给抓起来关在竹笼子里,昨天已经正式游街了一次。
楚玉面色一变,隐隐约约的感觉到,记忆力有什么模模糊糊的被唤醒了,却又不能辨得分明,这好像是记忆里曾经有过的,换而言之,历史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候,一下子跳到了她面前。
什么宿醉啊,什么将进酒啊,听到消息后,在一瞬间,楚玉将这些忘得干干净净,脑子里只专注的回荡着一个念头:开始了?要开始了?
静默片刻,楚玉淡淡的道:“我知道了,回府。”
回府,然后进宫,同时也是,进攻。
楚玉在书房看到刘子业的时候,很意外的发现他这时候身边还围绕着朝臣,都是些六七十岁上下的老头子,其中之一便有王玄谟,还看到了沈庆之。
照理说这时候应该早已退朝,而退朝之后,刘子业是不喜欢朝臣来打扰他玩乐的,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在?
楚玉看到了众大臣,大臣们也自然看到了楚玉,他们正言辞激烈的要求刘子业放了三王,其中以王玄谟的声音最大最响亮,不过楚玉进来后,书房内便一下子安静下来。
刘子业慢慢的道:“说够了么?”他的心情好像十分的好,就连被这么多大臣围着进言这可是他从前最讨厌的事居然也没有生气。
见到楚玉来了,刘子业站了起来,走向楚玉,拉住她的手,两人并肩而行。
不少大臣看到这一幕,都皱起了眉头,但是他们今天的主要目的不在于此,不方便分散精力,也就没有谁多嘴。
刘子业道:“阿姐,你昨天上哪儿去了?”
楚玉微微一笑,将曾经对沈庆之用过的借口再用一遍,接着道:“陛下这是在做什么呢?”她一点都不害怕刘子业会怀疑她送走了刘,因为在外人看来,不管于情于理,她都是和小皇帝一条船上的。
不经意的朝旁瞥了下,电光火石间,她与王玄谟对视了一眼。


一百三十二章 进宫复进攻(下)

再收回目光时,楚玉眼中凝聚起些微决然。
刘子业对自己昨天做的事很是得意,见楚玉来了,心里痒痒的想对她说一遍,那种凌辱人的快意,三个叔叔都被他关在笼子里,透过空隙望着他的目光怜悯而哀求,他的血液着,在这中扭曲的快意里,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欣悦。
因为这欣悦,他今天连被一群老臣围着念,都没怎么往心里去。
刘子业一点儿都没觉察,他正在往变态的道路上狂奔。
楚玉与刘子业并肩而行,忽然感觉好像有一道目光狠狠的剜了她一下,偏头一看,却不是预料之中的沈庆之,而是另一位老人。
老,这个词是不可忽视的,官场上的升迁交际,有时候需要资历来支撑,年岁越大,就意味着资格越深厚,此时除了楚玉刘子业和小太监,书房里站着的几乎都是一班老人,这帮老人在朝堂上拥有不可忽视的地位声望,每一个人说出来的话都极有分量。
然而有时候,老人的另一个含义却是固执,所以他们对于刘子业囚禁羞辱自家叔父的行为不能谅解,认为这有失一个皇帝的德行标准,便一直在此劝诫。
刘子业见楚玉来了,便不再耐烦与一帮老家伙磨菇,他不耐烦的挥了挥手:“你们都下去吧,三王的事情朕会考虑,现在朕要与阿姐说话。”
“陛下!”一道稍微有点趾高气昂的声音插了进来,楚玉偱声一看,却是方才用眼睛剜她的那老者,他的着装好像比周围的大臣都更华丽庄重一些,教训刘子业的口吻像教训自己的孙子:“陛下年岁也不小了,也该知道礼仪,会稽长公主见陛下而不下拜,现在又与陛下并肩而行。这是不合礼节的。”
“此外,还望陛下尽快地释放三王,给予安抚。”
楚玉正在好奇这老者是谁,敢这么对皇帝说话,却听刘子业阴冷地道:“刘义恭,不要以为你是朕的叔祖,就能这样放肆。朕是皇帝。”
他这话一处,刘义恭神情大变。顿时安静了下去,而楚玉也在这时候明白了他的身份。这刘义恭应该是刘子业他爷爷的弟弟,算起来也是祖父那一辈的,难怪训刘子业像是训自家孙子一样,算起来他也该是三朝元老,而因为皇亲的身份,比别的元老更加地贵重些。
但是……太忘形了。楚玉在心里叹息。
因为自恃身份。便敢这么教训刘子业,他只记得自己是刘子业的叔祖。却忘记了刘子业地另一个身份:皇帝。
生杀予夺,这本来就是皇帝的权力。
楚玉站得近。她看得很清楚。刘子业眼底业已经牵动了隐约地怒意。
楚玉笑了笑,权当没听到刘义恭在说什么。只将自己的来意说了出来:“陛下,我听说您将三王囚禁起来了,这是为什么呢?”
刘子业道:“阿姐,我这么做,可是有缘由的,前日那刘昶明明与他们住在一起,我也派人看守着他们四人,可那刘昶偏偏跑了,他们三人定然是包庇的帮凶。”他的语气还有一点委屈,好像都是别人的过错。
楚玉看了一眼王玄谟,后者立即心领神会,率先告退,其它臣子见有人起了头,也都陆陆续续地跟着走了,很快的,书房里便只剩下刘子业和楚玉两人。
刘子业有点闷闷不乐地抿着嘴唇,好一会儿才道:“阿姐,你不会也是来劝我放了那三个坏家伙的吧?”他这时候忽然想起来,楚玉是一直反对他杀三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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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玉走出宫门时,意外地发现,在她的马车旁,并排地停着一辆车,而越捷飞则有点警惕的看着那辆车,手一直按在剑柄上。
当走近两辆车的时候,对方拉开了车帘,从缝隙中,楚玉看见了一张脸,那张脸苍老却不衰败,精神矍铄,是属于王玄谟的。
楚玉对王玄谟略一点头,便上了车,两辆车并排缓缓的行驶,而在几乎相贴的车厢壁上,两个小窗口一直相对着。
楚玉靠坐在小窗边,听到窗外传来声音:“公主出来了?”王玄谟在通过相对的窗子跟她说话。
楚玉闭上眼睛,淡淡道:“方才,我劝陛下杀了三王。”话说出口来时,楚玉的声音是自己都吃惊的幽冷。
方才刘子业问她是不是给三王求情去的,她却一反之前的态度,劝刘子业杀了三王。
这是她到此以来,第一次,主动,要去杀害与她无怨无仇的人。这感觉很不好受,楚玉说出那句话后,一直到走出来见到王玄谟,心情都是低郁的。
但是她很清醒的知道,自己没有错,之前她要求刘子业不要为难三王,是因为还没有到生死相见的时候,能够不死人,她还是尽量的希望能可是现在已经没办法挽回了,在她稍微一不注意,出城找人的当口,刘子业做出了无可挽回的事情,他最大程度的羞辱了三王,这已经在三王心中埋下了仇恨的种子,倘若将他们放回去,今后不知道会生出多少事端。
情感上不愿意死人,但是理智上楚玉很清楚,这已经是必死之局,除非有一方死亡,否则这份仇恨将一直延续下去。
所以,楚玉劝说刘子业极早的杀掉三人,在一个适当时机,找一个差不多的借口,彻底斩断祸根。
要么不动,要动,则如九天之外雷霆牵发杀机,瞬息倾覆,一击成功。
羞辱什么的都是没必要的,把人赶紧杀了,才是最最关键的事。
楚玉轻轻的吐出一口气,慢慢的道:“不知道王将军有什么看法?”
过了一会儿,从窗户里再传来那位王家当家有些欣慰的声音:“公主终于下定决心了。”
楚玉忍不住有些惊讶,她偏过头从小窗看对面马车里的王玄谟此时的神情,可是这时候忽然王玄谟的车行驶得快了一步,两扇窗户错开,楚玉眼前只晃过了一片模糊的影子,过了好一会儿,窗口才再度对上:“王将军何出此言,难道我从前没有下定决心么?”
王玄谟轻笑道:“这个,公主心中应该才是最明白的。”
楚玉沉默了,是的,王玄谟没说错,在政治里,心软和迟疑是最要不得的累赘,她必须将之抛弃。
直到现在,楚玉依然觉得有些儿奇妙,她当初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成为类似于昏君帮凶一类的角色,去怂恿皇帝杀人。倘若传了出去,只怕她要遭到众多的口诛笔伐。
为了测试王玄谟的立场,楚玉将自己做的事说了出来,却不料王玄谟是这个反应,她忍不住开口问道:“你究竟忠于谁?”他看起来,完全不像是忠于皇帝的样子,可是也不曾偏向三王。
王玄谟淡淡的道:“我忠于王家。”
通过两扇小窗,楚玉总算看清楚了王玄谟此时的模样,几乎整个人埋在阴影之中的老人,眼神异常的清醒坚定:“我只忠于王家。”谁能给王家带来利益,他便与谁合作。
就是这么简单。
什么都是虚的,只有利益是永恒的存在。
楚玉慢慢的伸出手,探向几乎相接的窗口:“成交。”
两只手在空中虚拍一下,并没有接触,就各自收了回去,算是达成协议。而两辆一直并行的马车,也就此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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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回去之后告诉当家,他要我做的事情,我已经做了,今后不要随意来打扰我。”萧别回到自己家中时,看到一个人静静的坐在屋内,毫不吃惊,只冷冷的对那人道:“义阳王刘昶已经安然离开,你也可以走了。”
那人站起来,对萧别行了一礼,道:“公子为何不肯回萧家呢?老爷子对你寄望甚高,甚至有意将萧家交给你职掌……”
萧别打断他,语调不容分说:“人各有志,我心意已决,你不必多劝,你若是不走,那么我便走。”
那人不愿与萧别言语冲突,匆匆的离去:“小的先行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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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楚玉提出要杀三王,可是每次刘子业想要动手的时候,都会因为这样或者那样的理由,被这样或者那样的人阻止,简直好像冥冥之中有着一股不可抗力,在与楚玉所做出的努力抗衡着。
也许是因为朝局的紧张影响了建康城,今年建康城的秋格外的萧瑟,名流士族们的玩乐也减少了,气氛显得十分消沉,可是这消沉的气氛因为一个人的到来而打破。
那个人被称作天下第一美人。


一百三十三章 年年有年年

“天下第一美人?”楚玉听到这个词时,这位所谓的天下第一美人,已经来到建康有两日的光景了。
天下第一美人的名字叫做钟年年,这钟年年的身份有一点复杂,她本是商贾人家的女儿,因为家道中落,在十六岁时不得以沦落风尘,但是她和别的烟花女子又不一样,她四处游走,认识有才华的人,她一直歌唱,唱自己喜欢的歌。
倘若遇上可心的男子,她便会和对方过一夜,假如不喜欢那人,便仅仅是卖唱换取金钱。
钟年年与不少富家豪门子弟有交往,因此也不怎么会遇上被强逼的事,出道七年,钟年年这个名字传遍江南,她在各地行走时,结识了不少名流士族,见过她的人,几乎无不认为她是天下第一美人。她才华横溢,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不少与她结交的文士,在与她相谈后,都拜倒在她的文才之下。
钟年年一共来过四次建康,从四年前到去年每年一次,不过山阴公主并没有百合倾向,便没有费心去看,就算她去看了,现在的楚玉也无可能对钟年年有任何印象。
钟年年这一次来建康,广发邀请函,邀请建康城内的名流豪门,就连楚玉近期才崛起的假身份“喻子楚”,以及桓远所扮演的“喻子远”也都分别收到了一份。
仔仔细细的端详手上这封做工精致的请贴,楚玉笑眯眯的望向屋内也同样拿着一份请贴的桓远:“怎么样桓远?要不要去看美人?”
桓远面色沉静得像无波的水,眼观鼻鼻观心:“请公主吩咐。”
见他答得一板一眼,楚玉立即就失去了继续玩笑的兴致,道:“好啦,不要弄得这么严肃,我是真想去瞧瞧那天下第一美人是什么模样,子远兄便陪我一道去吧。”
柳色正好端着账本走进屋来。听见了楚玉的最后一句话,随口接道:“公主要去看钟年年?去年她来建康的时候,我正好在路旁看了,确实是个美人。”
楚玉偏头看柳色,墨香走了之后,柳色似乎整个人都沉寂很多,也不再像从前那样变着法的打扮自己。神情动作亦不曾刻意勾引,想来墨香这个竞争对手地离去。也给柳色带来了一定的打击。
现在的柳色,沉默少言。偶然还会发呆出神,与从前娇媚横生的模样相比简直就好像是两个人。
楚玉听说柳色看过钟年年,忍不住好奇的问道:“那个钟年年长得很美?美到什么地步?”
待楚玉问出来,柳色面色有些尴尬,他竟然一时忘记了,公主也是个女人。他怎么能在一个女人面前夸另一个女人好看呢?
见柳色支支吾吾的不肯说话,楚玉念头一转便知道他在想什么了。心里觉得有趣,便也不解释。只笑吟吟的要看他如何应对。憋了好一会儿,最后柳色还是不得不开了口:“不一样。公主是皇家第一美人,钟年年不过是民间地美人,公主与她身份不同,怎能相比?”
他答得很是取巧,按照那第一美人的名头看,钟年年必定是比山阴公主要美丽地了,倘若他昧着良心说钟年年不够美,楚玉若是有心找茬,便能办他个欺瞒之罪,而倘若老实说钟年年比较美,又害怕激怒了楚玉,因此,他很巧妙的将两人地身份分开来,都是第一美人,但因为身份不同,没必要相互比较。
听了这个回答,楚玉觉得很是有趣,虽然有一点拍马屁的嫌疑,但是也体现出了柳色的一点急智,于是笑笑之后,楚玉便将话题带往别处,不再让柳色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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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两日,楚玉便换上男装,携带着桓远,去赴了第一美人的邀约。
邀请的地点是建康城郊外一位士族子弟的宅院,钟年年自己在建康城里没有固定房产,每次来都是蹭别人家地屋子住,就连举办聚会,也是用别人的地盘,前几年都分别在不同地地方,能让那些年轻高傲的公子哥争相借出自己家给她,钟年年地魅力可见一斑。
这一次聚会在一间宽大地厅内进行,厅外是一大片的枫林。
楚玉走到大厅门口,瞥一眼里面,靠墙地两侧各摆放着一排案几,背后竖着花纹精美的屏风,此时已经有不少人到来,估计都是冲着美人来的。
楚玉的眼睛在厅内转了一圈,没发现可能是钟年年的那位,心知对方想必还没到,便也不着急入座,她目光一转转向旁侧的枫林。
也许是因为最好的时候还没到,也许是因为这些枫树的品种不太好,枫林并不像楚玉所想像的那样霜叶红于二月花,有一半的叶子泛红,但还有一半残留着青绿的颜色,红红绿绿的混杂在一起,虽然别有番热闹,但并不够华美。
然而在这枫林外,却有一人负手而立,看这片景色看得津津有味。
让桓远先行进屋,楚玉自己快步走过去,抬起手来拍那人肩膀:“意之兄也在此处?”
王意之肩头受了一拍后,却并不吃惊,只笑笑转过身来,瞥着楚玉笑道:“第一美人的邀请,我怎么能不来瞧瞧?倒是子楚兄你,怎地也对这第一美人有了兴致?”
楚玉笑道:“怎的?难道就许你们看第一美人,却不许我来瞧瞧么?倒是意之兄你,既然是为了美人来的,怎么不进屋,反而在这里磨蹭?”
王意之淡淡的道:“我只是心里奇怪,钟年年今年为何来得如此之晚?”
“哦,怎么说?”楚玉随口问道。
“前些年钟年年前来建康,几乎都是在春夏两季,今年却是入秋方至,我心里觉得有些奇怪……”王意之说着说着,忽然释然一笑道,“也罢,这与我并无什么干系,或许是我多心了,我如此忧虑,又是何苦来哉?”
他说完之后,两人正好来到大厅门口,王意之衣袖一振,率先踏入门内。
王意之是天底下第一风流人物,加上楚玉所刻意营造的虚假身份喻子远,两人同时进来,顿时吸引了在场不少人的目光,自那次茶话会后,楚玉还是头一次如此在大众面前露面,一下子受到众多目光聚焦,心中猛地一跳。
可是她还没心跳完,便听到了一个柔婉软腻的声音,好像春天最旖旎的水调和成的蜜糖:“让诸位久等了,实在是年年的不是。”
这声音里好像含着麻药,凡是听到的人,都会在第一时间里骨头酥软一半,楚玉虽然是女孩子,不至于反应过度,但是也忍不住全身窜过一片战栗。
钟年年,终于来了!


一百三十四章 年年三好生

这声音,太让人受不了了。
声音的主人其实并未曾如何矫揉造作,也没有刻意的扭捏或引诱,那是音质本身的魅力,非常柔软的女声,黏得像是新煮熟的糯米,然而这黏软之中又带着微微的沙哑,每一丝震颤都好似滚在人的心间,这样的嗓音,配上微微疏离淡漠的语调,便构造了奇妙的魅力。
在听到这个声音时,厅内几乎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往了声音的来处,楚玉也跟着看了过去。
而这个时候,一个盛装少女正从厅后的侧门里走了出来。
那少女看上去十八九岁模样,目如秋水顾盼生辉,样貌是极美的,眉间的俐落气质也很是别致,可是楚玉一看之下却不由得有些失望,不知道是否因为期望过高才导致失望更大,她看着这少女,觉得第一美人不外如是,似乎是外界传闻将所谓的钟年年的美貌给夸大了,才会传出第一美人的称呼。
然而少女走出来后,却没有如楚玉所想的那般走向众人,而是停步转身,恭立在门边。
紧接着,又一个少女走了出来,相貌与先前那少女生得一模一样,只是神情略微沉静些,她走出来后,站在了门的另一侧。
王意之偏头对楚玉低声道:“这二人是钟年年的贴身侍女,名叫朱颜和朱砂的,从三年前起便一直陪伴在钟年年的身边。”
在两名侍女走出来后,接下来的,才是钟年年。
先伸出来的是一只手,那只手肌肤洁白滑腻,带着温润的玉泽,好像是由一整块玉石雕琢而成的一般。这只是一只手,比普通女子的手白了那么一些,光滑了那么一些,线条形状优美了那么一些,可是却仿佛有一种无形地魔力,吸引住他人的视线。
细说起来很长,可实际上时间却很短,钟年年伸出手来在最先走出来那少女,不知道是朱颜还是朱砂的肩上轻轻拍了拍,接着,她便走了出来。
她就那么平常的走了出来,神情温柔而宁静,一身海棠红的长裙色泽娇软艳丽,她来到大厅中央,朝几个方向各施了一礼:“年年迟来,让各位久候了。”
楚玉目不转睛的看着钟年年,她现在才知道,原来世界上真有这样的美女。周身上下,你一点儿毛病都挑不出来,她的五官精致,几乎无可挑剔,她的妆容很淡。睫毛长长的半敛。敛住明澈地眼神。她的神情不幽怨也不如何娇媚,就那样清清浅浅的。然而清浅之中。却可以遐想出万种风情。
她走动的时候,每一个动作都好似一朵花悠然绽开。那么的从容优美。
钟年年的美貌并不仅仅在外表,假如仅仅是容貌的美丽,各人的审美角度不同,并不会公认她为第一美人,钟年年真正令人倾倒地,就是这不经意间的风华。
就连身为同性的楚玉,也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连半点儿比较的心思都没有。
天下第一美人,钟年年地确当得起这个称呼。
钟年年,这本来是一个十分普通地名字,可是在见到了本人后,这三个字就仿佛蒙上了一层梦幻般地美感,钟年年,每一个音节,每一个升降调,都好似从心口发出来,带着不忍心唐突美丽的谨慎。
钟年年行礼完毕,走回大厅正面后方,缓缓地在首位坐下,楚玉轻轻地吐了口气,这才移开目光,转头对王意之道:“名不虚传。”
王意之并未如在场许多人一般看得入迷,虽然眼中带着欣赏之意,但楚玉一说话,他便立即能顺当的接上:“确实是美人,怎么样,子楚兄动心了?”他笑嘻嘻地调侃楚玉。
楚玉忍不住翻翻白眼:“意之兄不要开玩笑。”
王意之哈哈一笑,便一拉楚玉,两人在角落随意找了个空位,并肩贴近着坐下,也方便继续说话。目光一转,楚玉看见桓远坐在他们对面的位置,正神情专注的望着钟年年,忍不住微微一笑,又转向王意之:“意之兄,你知不知道,钟年年邀请人聚会,通常是做什么?”
王意之轻声道:“不外乎便是与人探讨琴棋书画,作诗唱曲,钟年年的才学,我也很是佩服的,本朝虽然文人名士众多,但是能及得上她的,却是少之又少。”
楚玉一笑,也跟着压低了声音:“那么比起意之兄你来如何?”
似乎是头一次有人问这个问题,王意之思索片刻道:“这个,我并未曾想过,别的,我大约比不上她,但是唯独‘书’这一项,钟年年应该比我逊色两分。”他坦然而公正的评价,说到自己不如时,并不如何的挫败,而说到自己比钟年年强的地方时,也并不多么自得。
假如说钟年年各项才艺都是九十分,比起别人的五六七八十分强了许多,但唯独在书法一项上,王意之是一百分,钟年年远不能及。
“再说到诗才,钟年年应该也不如你府上那位喻子远,那位兄台可是我自识字以来,所见的文采最为卓越的人物。”王意之看了一眼桓远,毫不掩饰的赞扬,“而再论琴艺,钟年年也不如萧别,萧别的琴音,是只差临门一脚便可踏入化境,钟年年距离这个境界还有很远。”
换句话说,就是,钟年年的每一项才艺,都很优秀很出色,比起大部分人都要好,可是距离顶尖的层次,却还有那么一点儿距离。
这样的例子,楚玉在前世二十一世纪也曾看过,上学时学生要考数门学科,而学生之中也有各种各样的,有的学生就只擅长一项学科,把那一科学得很好很好,每次考试几乎都是满分,学科竞赛也是频频拿奖,然而学生考试算的是总分,纵然他把这一科学得如何好,也不能完全补足他在其他方面的欠缺。这样的学生,往往让老师又爱又恨。
而有的学生,每一门科目单科都不算顶尖,然而他用力十分平均,所有科目都学得不错,如此总分算下来,最后排行榜上稳居榜首的,便是那总分最高的学生,这样的学生,则是最让老师放心的那种,每一年三好生优秀生都少不了他的份。
拿这个来作比方,王意之就是那偏科的学生,而钟年年则是能让老师放心的好学生。
虽然做全才并没有什么不好,但是当大家提起偏科的学生时,都会说是“那个什么学得很好的某某某”,可是提到全面发展的好学生时,说的却是“学习好的某某某”,若要细说他哪一科学得比较好,却又说不上来了。
钟年年便是这样的好学生,大家都说她琴棋书画作诗唱曲无一不精,可是具体那一项比较厉害,却又不明不白。
感觉……有点儿奇怪。
楚玉忍不住想。
虽然她说不上是哪里奇怪,可是就是很奇怪。
而这时候,优秀生钟年年说出了自己邀请大家前来的目的。


一百三十五章 青丝红颜刀

楚玉还没厘清心里异样的感觉源自什么,便被钟年年的话吸引去了注意力,只听得她道:“年年此行,是最后一次为诸位唱曲……”
钟年年举办这次聚会的缘由是,她老人家打算金盆洗手嫁人了,至于决定嫁给谁,她还没决定,所以希望在场众人能送她一件东西,倘若正好合她的心意,便愿意将一生托付,而其余的人,她会用一支曲子回赠对方。
其实钟年年并不老,她今年也才不过二十三岁,还是一个女子正在盛放青春的时候,丝毫不见半点儿老态,虽然已经过了古代女子嫁人的时期,但是以她绝世的风华美貌,从来就不缺乏倾慕者。
楚玉正在惊讶于钟年年这么早就要嫁人的决定,王意之却留心到了钟年年身后两个侍女的异样神情。名叫朱砂的侍女气质俐落一些,她皱了皱眉,好像对钟年年的决定十分惊讶,而后她与那名叫朱颜的侍女飞快对视了一眼。
钟年年的要求很简单,她会等一个时辰,这一个时辰的时间,便是大家去寻找礼物的期限。
钟年年说完这些后,在场的大部分人都动了起来,或者亲自回家去取,或者吩咐属下去找,场面顿时显得混乱,而一片混乱中,除了钟年年自己的人外,只剩下三个人安坐于席上,便分别是王意之,桓远,和楚玉。
与周围的忙碌相比,这三人的不作为便显得分外的醒目。
钟年年温柔的目光也自然投往了三人身上,她的眼波在桓远周遭转了一圈,随即望向楚玉:“这位便是近来大家都在谈论的喻子楚公子吧?”
楚玉一怔,随即点了点头。
钟年年继续微笑道:“喻公子一会能否也送年年一件薄礼呢?虽然今日方是头一回见着公子,可是年年却觉得好像认识公子许久一般。”

她说的这话,简直就好像是男人对女人搭讪。说感觉好像十分面熟,是不是从前认识一样,这样地套路楚玉生前在网上帖子和小说故事里不晓得看过多少遍,不料来到古代后头一次遇到,却是被一个女人搭讪,感觉很是诡异。
因为这诡异的错位感,楚玉沉默了好久才回话,在她沉默的当口,收到了不少钟年年仰慕者的带刺目光。更是让她全身不自在:“咳,多谢年年的赏识,这是在下的荣幸。”
才答话不久,楚玉便后悔了,早知道最开始就不该搭理钟年年,因为在她接话之后,钟年年好像被她勾起了莫大兴趣。一直跟她说话,对于她私人密制的茶叶很有兴趣,并且一直询问那次茶话会中的情形。
因为钟年年的浓厚兴趣,导致聚集在楚玉身上地目光如刀如剑如刺,越来越多。楚玉只觉得自己好像要被穿成筛子了,最后只有借口说要去寻觅给钟年年的礼物,逃也似的离开。
其实钟年年人生得美貌。酥酥软软的声音虽然一开始让人发麻,可是听久了十分顺耳。她说话也十分的有见地,只可惜时间不对。地方不对。倘若换个没有钟年年仰慕者在的场合,楚玉还是很愿意和她聊天的。
毕竟她来到这里之后。所见过的女子之中,才华出众的,仅钟年年一人而已。
楚玉逃出大厅,发现身后跟上来两个人,分别是王意之和桓远,桓远跟来她不奇怪,但是……楚玉转向王意之,苦笑道:“意之兄你出来做什么?不好好的看你的美人,却来看我的笑话?”
王意之哈哈一笑,伸手搭上楚玉地肩膀:“自然是因为子楚兄你的笑话更为好看的缘故啊!”
被他这么一说,楚玉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方才地情形实在是要命,而有时候男人吃起醋来,更是让人吃不消。
与王意之桓远在枫林边消磨了一阵子时间,便瞧见先前出去取礼物的公子们一个个回来了,楚玉对桓远略一点头,示意他们也趁着这个时候回去,
王意之站在一旁笑道:“你地礼物准备得如何了?方才你可是答应了钟年年要送礼的。”
楚玉不慌不忙地从袖子里取出一只玉簪,拿起来在王意之眼前摇了摇,笑道:“不就在此处么?”她随身携带玉簪金簪等装饰物,一来可以防身,二来便是为了随时送出“薄礼”。
今天来参加聚会地都是有钱人,出手礼物想必更是不菲,楚玉这支玉簪实在是有些寒酸,但是她暂且也没有更合适的礼物了,横竖也不指望钟年年选中她,寒酸就寒酸吧。
回到大厅时,钟年年正在唱曲子,一边弹着琴,一边慢悠悠地唱:
“……
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
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
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
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她的歌声极美,优雅而缠绵,神情却是有些漫不经心的满不在乎,好像唱成什么样都没关系,也不在乎是不是有人愿意听。
不管在什么时候,不管在什么地方,她只是在那里,歌唱。
不如何欢快,也不如何幽怨,她只是十分自在的唱着歌,从歌声之中,飞扬起来。
楚玉忽然间觉得,她方才想错了,钟年年没有一项是特别擅长的,可是她又何尝不是每一项都擅长?至少这歌声便足够打动她。
重新入座,便是众人先后给钟年年呈上礼物,虽然钟年年再三的表明不要太贵重的东西,可还是有败家子为了讨美人一笑,几乎将传家宝给弄了来,以至于钟年年不得不一一的奉还,或者许诺作画,或者写诗,或者唱歌弹琴,作为拒绝的补偿。
王意之送的是一个字,他在外面的枫林中折了一片红色的叶子,借来笔墨写了一个字:年,就那样当作礼物给送了出去,当钟年年拿起枫叶时,一直平静的美丽眼眸里终于泛起了波澜,她深深的凝望向王意之,最后什么都没说,也没有像对其他人一般以诗文或歌曲回报,只缓缓欠身行了一礼,接着便将枫叶收入袖口,看起了下一件礼物。
王意之微一举酒杯,受了她这一礼。
当钟年年对王意之行礼的时候,在场众人,包括楚玉,几乎都以为钟年年看上王意之了,不过因为王意之身份超然,也没有人敢对此有什么意见,只在心里暗暗的着急,因此当钟年年若无其事的继续看下一件礼物时,厅中甚至有人情不自禁的发出松一口气的声音。
最后被拿起来的,才是楚玉的礼物,楚玉来的时候是早晨八九点左右,此时已经接近傍晚,时间流逝得很快。
楚玉的礼物很寒酸,不仅实质上寒酸,连包装都没有,就只是素素净净的一支玉簪,甚至没有多么华美的花纹,转手卖出去,也值不了多少钱,然而钟年年拿起玉簪后,却站起来,从座位上离开,一直走到楚玉的面前,随后,她散开头发,用楚玉所赠送的玉簪绾起一个已婚女子的发髻。
看着她的动作,楚玉不由自主的张大眼,几乎想要夺路而逃,可是还没等她将愿望付诸实践,便听到钟年年宣判死刑一般的声音:“我愿将这一生,托付于喻子楚公子。”
她话音未落,楚玉便感觉到,在场至少三分之二以上人的目光,好像利剑一般,刷刷刷,朝她扫了过来。
楚玉只觉得自己好像再一次被人“看”成了筛子。
最是杀人不见血,美人青丝红颜刀。
楚玉苦笑一下,斟酌词句着想要拒绝,然而她还没开口,钟年年便接着道:“莫非是公子嫌弃贱妾此身卑贱,配不上公子?”
已经不能成为筛子了,直接被碎成了粉末。
楚玉忍不住问道:“我有一个疑问,为何年年姑娘对在下如此亲睐有加呢?众位送的礼物,哪一件不比在下的强,为何年年姑娘独独选中在下?”
她这个问题不仅仅是她所想知道的,在场众多输了的公子所迫切想弄明白的。
沉吟片刻,钟年年如水一般的目光环视众人,柔声道:“年年已经过了轻狂的时候,此次乃是想嫁作他人妇,喻子远公子所赠玉簪毫不奢华,暗含洗净铅华谨慎持家之意,我便以此簪为君绾起长发。”
楚玉郁闷的眨眨眼,她只是随便拿了身上一件东西送出去而已,送出去前可一点都没想到这些杂七杂八的。
在众人可怕的目光相逼之下,楚玉不得不答应下来,接钟年年回她的楚园,不过她现在必须先回去准备一番,过一会儿再来迎接她。
楚玉招呼桓远先撤,两人才一走出来,桓远便低声道:“公主当心,我怀疑此女有诈。”
楚玉冷笑一声道:“这个你勿须担心,我方才也感觉出来了,她哪里是来挑男人的,分明一开始便是冲着我来的,就算我送的是一根肉骨头,她也可以用民以食为天的理由赖过来。”


一百三十六章 人约黄昏后

桓远闻言有些愕然:“那么公主为何……”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了出去,来到自家马车边,楚玉登上马车,一直到坐在车内,背靠着车厢壁,才微微笑道:“因为我好奇她要做什么啊。 ”
她方才忽然明白了过来,为什么钟年年各项才艺都优秀得如此平均,每一项都学好了并且学精了,这是需要花费大量精力时间的,倘若不是每一项都喜欢,强迫自己学不喜欢的东西,那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楚玉曾煎熬过痛苦的学习生涯,对这种痛苦很有体会。
假如不是被人要求,楚玉很难想象一个人对于琴棋书画唱歌弹琴都保持着均衡的兴趣,而在沦落风尘之前,钟年年不过是一个商人之女,不可能有太过深厚的艺术氛围熏陶,而埋藏在水下的答案也跟随着呼之欲出:她是有目的的。
纵然都是有权有势的人,每个人的喜爱偏好也有所不同,比如王意之好书,萧别喜琴,唯独各项都精通了,才能获得所有人的喜爱。
钟年年的才艺不是为了自己而学的,与其说是才艺,不如说是属于她自己的,独特的武器。这武器没有锋芒,然而却无坚不摧。
色字头上一把刀,不管这刀是谁拿的,总归是刀。
现在这把刀,架在了楚玉的脖子上。
肩膀缩了缩,换了个舒服一点的姿势靠坐,楚玉慢慢的道:“方才那么多双眼睛看着。我不论接受还是拒绝,都会遭到不少人地敌视。假如我拒绝,那钟年年不甘心的哭两声,我们辛苦建立起来地人脉就算是毁去大半了,现在暂时接受,是为了谋求缓和的余地。”
楚玉说完后又沉默了一会,才轻叹一口气道:“卿本佳人,奈何做贼呢?”既然知道钟年年别有目的。她也会小心防范,不让她有机会达成什么阴谋。
她隐约能猜出钟年年的真实身份,她是一个间谍,又或者说探子,细作,怎么称呼都行。不论是在古代还是现代,又或者在楚玉所看的书和电影里,女间谍总是拥有过人的美貌和才华,用如花的生命堆垒钢铁一般地政权。
所以楚玉并不如何痛憎,反而为钟年年感到惋惜:这样一个美貌多才的女子,本来不应该陷入这政治的泥泞之中的,假如和普通的女子一样长大嫁人,想必会幸福许多。
楚玉正返回楚园的途中,钟年年却已经先向宅子地主人告别,带着两个侍女。还有轻便的行礼。便直向楚园而去。
众多失意的公子虽然对楚玉妒恨不已,但是这毕竟是钟年年自己的选择。只有在妒恨之余目送钟年年离开。
上了马车。钟年年与朱颜同坐在车内,朱砂却换上了男装充当马车夫。她虽然身为女子,但是控马极为娴熟,马车走得异常平稳,而在平稳的车内,朱颜沉静的开口:“钟年年,你究竟想做什么?”
她身为钟年年的侍女,竟然直呼主人的名字,显然是无礼至极,可是钟年年却没有丝毫责怪惊讶之意,只微微一笑,道:“只不过是玩个小小的把戏,两位不需要在意,我这番作为,不会耽误你们家夫人的大计。”她抬手抽出发间楚玉所赠地玉簪,拿在手中把玩。
钟年年这些年来不知道接触过多少权贵,多么珍贵稀奇地宝物都见过,然而今天席上她所收到的两件礼物,却是从未有过地轻。
钟年年娴熟于各种手段,她心里也得明白,王意之枫叶上写一个年字,未必是含有什么深意,但是越是简洁,反而越有想像地余地,从各种角度去理解,一片叶子一个字,真的能想出来许多东西,倘若她今日这场不是做戏,而是真地选择归宿,也许真的会选择王意之。
至于楚玉送的簪子,她也看得出来,完全是敷衍的态度,只不过这也算是她头一次收到女子的礼物,还是她开口索要来的,留下了个别致的纪念。

钟年年微微一笑,将发簪纳入袖中。
朱颜看着钟年年,不太赞同的皱了皱眉:“什么叫你们家夫人?夫人难道不是我们共同的主人么?”
钟年年漫不经心的笑笑,她容颜极美,一笑之下,纵然是同为女子的朱颜,在近处看来,也不由得有些惊艳,她转头从马车侧面的小窗望向窗外,柔声道:“你一直错了,夫人是夫人,我仅仅是听命于公子,暂时任由夫人调派,我真正的主人是公子。”
朱颜忍不住冷笑了一声:“如此也好,你我各为其主,我与朱砂会时刻的看着你,千万莫要做出什么不该做的事,否则夫人怪罪下来,我可保不了你。”她神情依旧沉静,可是沉静之下,却展露出了一抹犀利。
钟年年淡淡一笑,道:“多谢。”
两个美丽的女子,在并不宽敞的马车车厢内,进行了短暂的言语交锋,最后竟然是以一句温柔的致谢宣告结束,钟年年出说这话后,朱颜忍不住别开了脸,不去看她。
虽然朱颜和朱砂两人陪伴在钟年年身边,虽是为了保护她的安全,但是也同时有监视之意,可是两个女孩子都不是真正铁石心肠的人,数年的相伴行走下来,纵然原本如何的陌生,也有了些情分,倘若钟年年做出什么不该做的事情,她身负职责,只有狠心杀她。
朱颜不愿意对钟年年下手,所以她警告钟年年不要犯错,外表虽然严厉,但实际上却是为了她好。
钟年年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她说“多谢”。
来建康城之前她们便已经做足了准备功夫,很顺利的便找到了楚园,并且把准备出门地楚玉堵在了门口。
楚玉望着钟年年又是一阵苦笑。假如她是一个男人,面对送上门来的桃花运想必会十分开心。但是这桃花运不仅不是她想要地,还可能别有用心,她一想到这个,便觉得头疼。
然而钟年年既然找上来了,她也终究不能将她给赶走,只有跟原来计划的一样,先安排她住下。让桓远小心着,而她自己,则与越捷飞回到公主府中。
回到府上后楚玉想起来今天原本说好了要教阿蛮背诗,但是却不料因为钟年年耽误了这么久,心中有些抱歉的,她前往花错的院落去找阿蛮。
三千繁华居中。房屋有一半是新修葺的,院子里两个身影正在交手,凝立在中央挥舞着枪的黝黑少年赤裸着上身,一滴滴汗珠顺着矫健的动作飞溅,而一条红色地身影游走在少年的周围,剑影伸缩不定诡变莫测。
见楚玉进来了,红影的身形陡然一变,迅速的突进,剑尖指在黝黑少年的咽喉上,结束了这场战斗。
阿蛮苦恼的扔下枪:“还是打不过你。”沉重地铁枪闷声倒下。微微陷入柔软的土地里。
花错瞥楚玉一眼。嘴角一翘:“这是自然,也不看你才练了多久?我练了多少年?”虽然他现在犹能凭着精妙轻灵的剑术战胜阿蛮。可是在容止指导了阿蛮用力的技巧后。这个来自他乡的异族少年好像一下子开了窍,进步的速度让花错几乎觉得有些可怕。
虽然他现在犹能轻易的战胜阿蛮。可是一年之后,只需要再一年,当阿蛮能够完全将天生神力溶入这一套专门为了他而设计的枪法时,他也许将败给自己曾经的手下败将。
对于这种恐怖的进境,花错甚至忍不住有一点微微地妒嫉。
谨记容止地吩咐,在动手之后先平静呼吸,体会身体中力量的奔流与衰减,过了好一会儿,阿蛮才注意到楚玉来了,连忙迎上去:“公主,今天你去哪里了?”经过这些天地调教,阿蛮已经能够流畅地说话,不再结结巴巴。
楚玉微微笑道:“今天我去看了那天下第一美人,那可真是个绝世美人。”
花错撇撇嘴,往外走去,说话的语气极为不屑:“天下第一美人?钟年年算哪门子地天下第一美人?”
他走得极快,转眼间便没了影子,楚玉虽然有些奇怪,但一旁阿蛮在等着,她便很快的将花错这句话给忘记了。
反正也不是多么重要的事,就算有另外一个美人,也与她没多大的关联。
阿蛮跟着楚玉回东上阁背书,又顺便在楚玉那里吃了一顿晚饭,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一片静瑟的黑暗里,他的耳朵灵敏的动了动,随即整个人宛如豹子一般轻捷又迅猛的越过几道墙头,飞快的赶了几步,正好截在往外走的白衣人面前。
发现拦截住的人竟然是容止,阿蛮愣了一下,还是警戒的问:“你要去哪里?”
容止漫不经心的看了他一眼,微微笑道:“我要去哪里,这与你有什么干系么?听话,乖乖的回去睡觉,忘记你今晚上看到我。”说话的语气很是随意敷衍。
阿蛮下意识的后退一步,忍不住又问道:“你,是不是要出去做坏事?”望着眼前的白衣少年,他发自内心的感到敬畏。
他不害怕每天跟他练习对打,并且每次都能打败他的花错,可是他害怕容止,没有来由的,好像野生动物的灵敏直觉,他觉得这个看起来柔弱无力的少年十分可怕。
容止摇了摇头,上前了一步,阿蛮下意识又退一步,可是想起刚才才吃了楚玉的一顿饭,这让他鼓起了勇气:“你不能害公主。”
然而下一瞬,他只听见脑后生风,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后脑便传来一阵剧痛,随即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见阿蛮闷哼着倒下,容止抬起眼帘,看向左侧前方的墙头,那里坐着一个红色的身影,在月光下镶上一层银白的辉芒,显得有些妖异,他微笑一下,点了点头:“阿错,这小子交给你了,等我回来再慢慢料理。”
说完,他便继续的朝前走去。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虽然时候晚了一些,但是“天下第一美人”的邀约,他怎么能不去?


一百三十七章 南风知我意

钟年年进驻楚园后,并没有休息,反倒是将桓远给邀请了来。两人灯前对坐。桓远眼观鼻鼻观心。
钟年年笑意盈盈:“妾身的容貌就这样不堪入公子的尊目么?”她笑盈盈的斟酒满杯,双手端起敬给桓远,桓远不愿多与这女子相处,草草饮下便打算告辞。
可是他还没站起来,便感觉到脚下酸软,而他眼前的绝色女子也越来越模糊,最后留在印象里的,是那一抹尽管模糊,却饱含着讽刺的微笑。
他万万也没想到,这个外表温柔美丽并且明显是富含心计的女子,竟然会满不在乎的采用这种近乎蛮横的手法,就这么明目张胆的昭示她来意不善。
看着桓远带着不敢置信的神情倒下,钟年年缓缓的站起来,笑了笑,对一旁的朱颜道:“读书人纵然有千般计谋,但是他们经常会想不到,有时候,暴力才是真正决定一切的手段。”
古往今来,王朝更迭,皆是如此。
说完,她便慢慢的走出门外。
月色非常温柔的洒落在钟年年身上,她眉眼间的清气如梦一般的氤氲开,好像人世间最容易破碎的幻影,她轻移脚步,从容徜徉在夜色之中,就那样不紧不慢的,不慌不忙的。
门外的监视者都已经被朱砂和朱颜清除,横七竖八的倒在各处,钟年年却好似没有看到,只径直向前走着。
她一边走着,一边低低的歌唱: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最后一句,她反反覆覆地唱了好几遍,绵软而又微微低哑的嗓音在夜色里回荡着,那么地空灵飘渺,好似神话故事中引诱凡人的山精鬼魅,每一个音调的起伏都带着无穷的魔力。
就这样在夜色里边走边唱,她走出了楚园。接着看到了在门外负手而立的身影。
那身影整个的沐在如水一般的月光下,白色地轻柔衣衫宛如漂浮的冰雪,那么的柔和,又那么的寒冷。
钟年年走上前去,在白衣人身后一丈处拜倒:“多谢公子愿意来见年年。”
容止转过身来望着这绝美的女子,他柔软的眼波中没有情感。纵然钟年年美貌不可方物,可他看着她地样子,却好像是在看着一件无生命的东西,比如石子,比如棋子。
看了钟年年一会儿,容止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他一撩衣摆,就在钟年年面前坐下,与她相对平视:“你的歌声还是那么的动听,与七年前我所听到的相比毫不逊色。”
钟年年如水的盈盈目光不由得晃动一下。因着容止的话语。仿佛又回到了七年前,那时候她家道中落。父死母病。家中唯一的男孩子是弟弟,才五岁。甚至都不太懂事,更别说支撑起家业了。
那时候,面对众多的债主,钟年年唯一的选择是嫁给一个有钱地富商做妾,那富商年纪大得可以做她的爹还有余,身子足有两个她那么宽。
花样年华地少女正是对未来充满了憧憬和幻想地时候,有哪个女子愿意面对这样悲惨的未来?可是钟年年那时候没得选择,她只能一个人跑到附近的湖边,一边哭一边唱歌,从小她就喜欢唱歌,只有在唱歌的时候她才能忘记烦恼,可是她唱着唱着,泪眼模糊得完全看不清楚时,忽然听到有水声接近,随后一把十分柔和,可是却又好像无异于天神一般的声音响起:“你唱歌很好听。”
这是容止跟钟年年说的第一句话。
“我想让你为我办事。”
这是第二句。
“你家中的欠债和你的弟弟我会顾全。”
短短三句话,打动了钟年年的心,她勉力的擦干眼泪,看到的那个人便是现在坐在她面前的少年,虽然容貌有些改变,神情也更为柔和,可是那种掌控一切的无形力量,从过去到现在,没有丝毫的变化。
思绪飘飞了一会,钟年年的神智才回到当下,她望着容止,忽然一笑:“在见着公子之前,我原本有许多话要对公子说,可是见着之后,忽然觉着什么都不用说了,公子分明胸中早有定计,我又何须多言?”
容止依旧似笑非笑的,他站了起来,缓缓朝旁边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淡淡的道:“钟年年,明日即刻离开建康城,你回去禀告她,早则半年,迟则一年,我便会返回,让她再接着支撑些日子。”
听他语气转变,钟年年知道是吩咐正事,神情一凝转为肃然:“是。”顿了一顿她迟疑着问,“那么,要不要对公主……”
“不要动她,公主之事,我自有计较,你无需插手。”
“是。”
钟年年躬身下拜,当她再直起身子时,容止已经走得很远,他如雪的背影在银白色的月光里几乎融成一片,仿佛连接着天空与地面。
钟年年小心的舒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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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楚玉在公主府一醒来时,接连传来的三个消息便打得她晕头转向,头两件事是连着的:
第一,桓远昨天在楚园被钟年年给药昏了,直到今晨才被救起,而楚园内的所有仆人守卫都被放倒,无一例外。
第二,钟年年药翻了桓远之后,竟然好像强盗一样席卷了楚园里所有值钱的货色,甚至包括王意之帮楚玉写的那一帖《将进酒》。于今天天方蒙蒙亮的时候出城。
楚玉听桓远禀告消息时几乎惊得说不出话来,这钟年年难道不是女间谍么?怎么这么没有职业道德?还是说她兼职干强盗?
太……粗暴了。太嚣张了。
楚玉愣了半晌,才从牙齿缝里挤出来一个字:“追!”桓远才要去执行。却立即被楚玉叫住,“等等,不要动用公主府的力量,而是以喻子远和喻子楚地身份去追,通过官府这一层。”
桓远匆匆的离开后,楚玉才接收到紧随而来地第三条消息,这条消息是花错遣府内的下人来转告的:“阿蛮病了。”
自从见识到了阿蛮的天生神力后。楚玉就打心里的认为他简直好像一架人形战车,与伤病这种东西是万万扯不上关系的,听说阿蛮病了反而有点稀奇,便连忙穿衣去看。
楚玉最初仅仅以为阿蛮生的只是咳嗽感冒之类地小病,可是看到人的时候,才明白自己的认知是何等的错误。
楚玉看到阿蛮时。他正躺在床上,一直昏迷着,尽管他肌肤黝黑,可是楚玉还是看出来那黑里透着滚烫一样的暗红色,他的头脸身上冒出汗水,湿了身下的被褥,即便在昏迷之中,他依然不时发出轻微的呻吟,可见现在他十分的痛苦。
楚玉一阵愕然,转头问花错:“怎么回事?”
花错摊了摊手。一脸你问我让我去问谁的神情。道:“我怎么知道?今早我来叫他过招,打开门便看他是这副模样了。”
楚玉伸手摸了一下阿蛮的额头。只觉得触手之处滚烫无比。热得超乎想像,以楚玉所知。假如一个人脑子里高热过久,会把脑子烧坏,有部分白痴就是这样炼成的。
虽然阿蛮智商本来就不太高,但是总归还是有的,假如把那点不算多的智商给烧没了,楚玉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有些焦急的,楚玉转头问花错:“有没有请大夫来看过?”
花错一怔,摇摇头道:“还没有,我先派人告诉你了,同时也派人去请了容止。”
说容止,容止便到,他是匆忙而来的,外衣仅仅披在肩上,进门后对楚玉略一施礼便来到阿蛮床边,伸手去探他地脉象。
容止地两根手指压在阿蛮的手腕上,可是就在这时候,半昏迷中地昆仑奴少年迷迷糊糊地哼了一声,似是被人惊醒,眼睛微微张开一条线,竟然反手抓住了容止,纵然在重病之下,他的力气依旧大得出奇,容止微微一笑,接着楚玉便便听见他腕上传来骨节错位地声音。
花错神情大变,飞快劈手斩在阿蛮的颈侧,令他再度陷入昏迷,可即便在昏迷中,阿蛮依旧捏着容止的手腕,好在他已经停止用力,否则继续扭下去,难保不把容止的手直接拧断。
黝黑的五指和容止雪白的手腕贴在一起,白加黑分外的对比鲜明。
花错很焦急:“阿止,你的手怎么样?”他神情焦灼之中带着隐痛,好像受伤的那个人不是容止,而是他。
相比起花错,容止倒是镇定得很,他转向一旁的楚玉,道:“公主,可否劳烦公主去取一些伤药来?花错必须时刻看管着阿蛮,眼下走不开。”
见容止受伤,楚玉一下子也心乱了,连忙应下来,出去找伤药、。
待楚玉离开,花错面上顿时闪过深沉的杀意,以指做剑的便刺向阿蛮。
“慢。”容止不紧不慢的开口,阻止了花错杀人的动作,“不要杀他,我的手并无大碍,这样的伤势没什么大不了的。”
花错抿了抿嘴,虽然有些不甘心,但是还是遵从了容止的意思,放下手来转而去解救容止的手腕,将阿蛮的五指一根根的掰了开来。
容止微笑着偏头,看看不自然扭曲的右手腕,微笑一下道:“这昆仑奴倒是有趣,即便神志不清了,也依然记得不让我好过。”幸亏花错出手及时,眼下仅仅是脱臼,比骨折要好医治多了。
说着容止便神情自若的接上手腕,而楚玉这时候也急忙的跑了回来:“我已经吩咐人去拿了,容止你怎么样?”
她现在心里乱成一团,已经分不清楚东南西北,方才跑出去后好一会儿,才想起可以吩咐下人去做这件事,楚园的人被放倒。钟年年挟财私逃,加上阿蛮重病。容止来诊脉却又被阿蛮弄伤,这一连串地事在她心里堆积着挤压着,她心中积攒着一股怨气,却不知道对谁发去,对钟年年吗?那女人已经跑得没边了?对桓远吗?别说是他,就连她也没想到钟年年竟然转脸翻脸,对阿蛮吗?他此时昏迷着。想来扭伤容止也仅仅是本能的防备反应。
容止微微一笑,正待说些什么,忽然瞥见楚玉神情,他想了想,走过去,伸出那只尚未受伤地手握住她的:“公主无须担心。我不过是小伤,不要为我分神。”
楚玉深深呼吸几下,强令自己平静下来,那只握着她的手虽然有些凉意,可是不知为何却又那么的温暖,好像无形间给她注入了力量,这才将注意力转移更应该重视的地方:“阿蛮的病怎么样?”
“三日之内,我可令他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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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止说三日,便真是三日,三日之后。阿蛮果然退烧醒来了。只是有些迷糊,生病之前的一些事记得比较混乱。其余地倒没什么大碍。楚玉问了他几句话,见大部分正常。估计他的智商没有烧掉太多,便也放下心来。
不过钟年年,楚玉倒是没能追回,她夹带着财物私逃,也不知道是怎么逃的,竟然比轻装追捕的官兵还要迅速,两日之内便没了踪影。
楚玉知道这个结果之后没有什么反应,只挥挥手说算了,反正钟年年带走的那些都是些身外之物,心疼一会也就过去了,唯独有些觉得对不住的,是王意之那副字帖,白白给人顺了去。
钟年年地各仰慕者反应也不大一致,最初听说钟年年竟然偷盗,几乎所有人都异口同声的表示不相信,最后证据确凿时,有的人表现得很愤怒,认为自己竟然被一个女贼欺骗了青春肉体金钱感情,有的人比较淡定,表示钟年年也许有什么苦衷,还有人执迷不悔,一口咬定是楚玉在污蔑钟年年,假如碰到楚玉,一定会让他好看……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因为钟年年的缘故,“喻子楚”接到了不少的恐吓信,不过大家都是读书人,即便竭力辱骂,也还是文绉绉的用辞,楚玉看得很是有趣,看到好玩的,甚至拿去跟容止一起欣赏。
虽说是收到了恐吓信,楚玉略为加强戒备之后,便没有再往心里去,可是她低估了钟年年的魅力,也高估了单方面热恋中的某些男人地智商。
一日楚玉正在楚园里,忽然间腰上一紧,却是越捷飞将揽住了她地腰,飞身跃起,落在了墙头上,越捷飞扶着她站稳,便顺手拔出了长剑。
空气里传来锐利的尖啸声几乎要刺破耳膜。
楚玉回头看去,却看见自己原来站立地位置,一道深深地划痕嵌入地面,而在那痕迹旁,站立着一名黑衣少年。


一百三十八章 十步杀一人

乍看之下是少年,可是仔细的再看,却发现那人已经有了二十一二的模样,只因为他眉间张扬的锐气凌厉逼人,让他看起来年轻了好几岁。
黑衣人一击未中,甩了甩手上的剑,神情很是无所谓的,斜眼瞥向站立在墙上的两人。
楚玉一看清这人的脸容,心底便浮现两个字:坏人。
原来世界上,真的有人是生得天生一脸恶人相的:黑衣人的相貌其实并不丑陋,相反,他长得十分英俊,但是不论是狭长凌厉的眉眼,高挺的鼻梁,还是闭合的薄唇,分开看凑起来,给人一种错觉这是个坏蛋。
不是不英俊,只是那种英俊带着逼戾的杀气,那么张狂而放肆的,张牙舞爪的向观者扑过来,尤其他斜眼看人的时候,你会觉得他心里正在谋划什么杀人放火的坏事。
虽然,他现在确实是在杀人。
相对于黑衣人态度轻松,越捷飞却是如临大敌,拔出剑后他让楚玉扶着横过墙头的树枝,随后便放开他,双目紧张的凝视着黑衣人,一刻也不肯放松。
感觉到越捷飞态度的不同,楚玉忍不住问:“很强?”
越捷飞轻轻的嗯了一声就算做回答了,连打理楚玉的空档都分不出来,他现在的心神不能有半丝放松,唯恐有所差池。
好吧,明白了。
知道这回没什么好事,楚玉便不打扰越捷飞。乖乖的缩在一旁抱着树干观战。爱起点 会员
越捷飞握紧了手中地剑,盯着黑衣人问:“来者何人?”方才那一击。太可怕了,那种剑速,快得简直让他有些胆寒,而那黑衣人方才并不是想杀人,越捷飞心里很清楚,他方才直觉的感到危机接近,本能地带起楚玉逃离那个位置。这才勉强的避开了一击,看对方的模样,似乎对方才那凌厉的一剑的失手并不怎么重视,能随时施展出更强的剑术。
这个人是高手。
越捷飞心里这么说。
黑衣人却没有回答越捷飞的问题,他轻慢地瞥了一眼一旁抱树的楚玉,道:“喻子楚?”没等楚玉接话。他便往下说:“有人花钱买我,让我杀你。”话音未落,他长剑一振又再出手!
楚玉只觉得黑衣人的身形模糊的闪了一下,便忽然在原地消失,接着一道黑色闪电扑向半空,长而尖利的破空啸声里,她只觉得一股森然逼戾之气直迫而来,身体却怎么也无法移动寸许,剑锋尚未触及,寒意便已经笼罩全身。
一瞬间。临近死亡的恐怖将楚玉包围。压得她好像连心脏都停止了跳动。
所幸只是片刻功夫,那黑衣人便被及时赶到地越捷飞阻拦住。两人在半空中飞快的交换了几剑。速度极快,兵刃交戈的声音几乎重叠在了一起。转眼间他们双双落地。
落地的下一刻,两人又极快速的交手,楚玉看不清楚他们的动作,只听见金属撞击的声音密集得好像雨点。 而在金属交击的铿锵声中,还不时的夹杂着一两声宛如禽鸟凄厉鸣叫的声音。
楚玉皱了一下眉,她偏头小心地看了下墙地另一面,看下方是柔软的草丛灌木,便将心一横,最后担忧地看了越捷飞一眼,见他和黑衣人打得不可开交,才放下树枝跳下墙去。
方才越捷飞转过身去时,给了她一个快逃地手势,这让楚玉感到了危机,越捷飞的功夫有多高明,她从第一次被刺杀以及后来他与花错地交手之中便可窥得一二,而越捷飞本身也是极为自信的,对方只有一个黑衣人,照理说站在他身边才是最安全的,可是现在越捷飞竟然叫她逃跑,这说明他没有自信打败黑衣人,担心黑衣人战胜了他之后会继续杀她。
楚玉不是那种让她逃跑她却非要留下来同生共死的人,她知道武力不佳的自己是一个负累,就算守在一旁也帮不上忙,不如现在逃走,让越捷飞能心无旁。
逃!
落地之后,这个字便占据了楚玉的脑海,她撩起衣袍的下摆,用她所能达到的最大速度向外跑去,身后剑锋交戈的声音逐渐减弱,跑着跑着,楚玉却发现整个楚园几乎都处在一种可怕的死寂中。
是的,死寂。
因为园子里绝大部分活着的人,都死了。
那些外貌清秀的,风仪不凡的,进退知度的,有的甚至是她一手调教出来的侍从,以及保护着楚园安危的护卫,钟年年虽然掠劫,但是也仅仅是把他们给药晕或打晕,并没有夺取他们的生命,可是他们全都在今天,死在了一个黑衣人的剑下。
横躺在地上的尸体,每一具的伤痕特征都是一样的:皆是咽喉上一点致命伤,鲜血从颈上流淌出来……一剑夺命。
楚玉几乎可以想像当时的情形,黑衣人大摇大摆的闯入楚园,见人便杀,毫无顾忌,毫无怜悯,一剑一人。
楚玉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好像已经僵化,她来不及感受到愤怒,也来不及感觉伤心,她的心被恐惧包围,她的身体忠实的执行着逃跑的命令,可是当每看到一个死人的时候,就会有一个声音,好像铭刻一般的,在她心里刻下一个数字。
一,二,三……
七,八,九……
十五,十六,十七……
从墙头落下的地点,一直到楚园门口,一共三百四十八步,一共四十七人。
从马车上解下一匹马,不顾被粗砺绳木磨得破皮的手,楚玉翻身上马,生疏的抖一下缰绳:“驾。”嗓音沙哑。
楚玉曾经学过一会儿骑马,就真的只有一会儿,没一会儿她便觉得马背磨得大腿内侧不舒服,便停止了一时兴起的练习,然而这个时候她才有些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有好好学。
马才起步,楚玉便险些摔下去,她用力的伏在马背上,确定身体平衡后才再直起腰,她回头看了一眼,楚园的门大开着,好像张着吃人的口,原本清雅的安静的庭院,此时里面已经是血光漫天。
楚玉牙一咬挥下鞭子,随后用力夹紧双腿,在摔死和被追上杀死的双重恐惧间,她竟然顺利的回到了公主府,虽然这个时候她已经狼狈不堪,头发是散乱的,衣服也不知道脏了多少处。
惊魂未定时,楚玉便想起她离开楚园之际,越捷飞还在跟黑衣人打斗,也不知道现在凶吉如何,便飞奔去找了花错,顺带连阿蛮一起叫上,正要准备召集卫兵时,她想要找的人,便已经出现在门口。
越捷飞勉强靠在门边,他左肩膀和小腹都中了一剑,左肩处的伤势较重,鲜血染湿了整条袖子,还在不断向下嘀嗒着鲜血,他以往英挺的眉宇被灰败所笼罩,连眼光都有些涣散。
见到楚玉,越捷飞白眼一翻,便倒在了地上。
楚玉心中大急,连忙想赶上前去,看越捷飞怎么样,忽然肩膀被人扣住,回头一看却是一同跟过来的容止,容止按着她的肩膀,目光投向前方的上空:“当心。”
顺着他看的方向望去,楚玉看见,在公主府大门上方位置的墙头,站立着一个死神般的黑影。
由于方才匆忙,护卫还没有能召集过来,眼下周围也不过是楚玉,花错,容止和阿蛮几人而已。
楚玉身体瞬间僵硬。
黑衣人的神情轻慢邪恶,带着微微的冷酷笑意,他手中提着剑,视线从几人的脸上一个个的晃过,目光投往楚玉身边时,他的笑容忽然凝固,震惊得变了颜色。


一百三十九章 坐困城池中

“你怎么会在这里?”震惊之后,黑衣人的眼神转为愤怒、伤心、疑惑、怀念,这么多种强烈的情感在他逼戾英俊的脸容上交织,竟然一点都不显得矛盾。
楚玉下意识的朝自己身旁看去……容止?呃,不对,方向错了。
再转向另一侧,楚玉才知道黑衣人看的人是谁。
是花错。
花错此时也望着黑衣人,神情有些复杂,过了好久,他才轻声的招呼:“许久不见,鹤绝。”
看样子,两人竟然是从前认识的。
被称作鹤绝的黑衣人冷笑了一声,道:“原来你竟然还记得我的名字,我只当你早忘得一干二净了呢。”
花错苦笑一下,没说话。
鹤绝盯着花错,继续道:“怎么不说话呢?四年不见,花伤鹤唳相对无言,这可不像样子。”
花伤鹤唳?
他这么一说,楚玉便猛地想了起来,越捷飞曾经说过,昔年花错曾经与一名姓鹤的少年剑客交好,后来二人反目,如今看来,便是这位鹤绝。
只是想不到这位鹤绝竟然还是一个杀手,而在刺杀过程中,又与昔年反目的好友重逢。
花错神情有些恍惚,道:“是四年又五个月。”已经那么久了。
鹤绝分出眼神来看了一下楚玉,眼神不屑又厌恶,只一眼他便立即移开了目光:“昔*****我分别时,你说要去找天下第一美人。 这就是你找到的天下第一美人?你地眼光是否太低劣了些?”
此时楚玉的头发散落下来,虽然看起来狼狈了一些。但是至少可以看出是个女地,听了鹤绝的话,她也有些错愕:天下第一美人?不是钟年年么?
花错依旧是有些出神,好一会儿他才笑了笑,低声道:“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现在,早已经不是啦。”他声音里带着浓烈的感伤。好像有一股挥不去的怅然盘旋其中。
鹤绝哼了一声:“不要以为你这么说,我便会放过你。”他手腕抬起,长剑剑尖凛冽的直指花错,厉声喝道:“拔剑!四年光景,我要看看,你究竟长进了多少!”
此时此刻。他竟然将注意力完全放在了花错身上,而他原本的目标楚玉,也被他抛在一边,毫不理睬。
楚玉此时是巴不得被忽略,趁着鹤绝向花错挑战,她连忙拉着容止走到一边,转头让阿蛮也跟过来,他们才刚走开,鹤绝便动手了。
鹤绝地剑几乎总是伴着仿佛要撕裂耳膜的破空啸声,他与花错两人都是走的快速狠毒的路子。很快的楚玉便看不清楚两人交手的状况。 干脆暂时不看,此时越捷飞依旧一个人不省人事地躺在门边。楚玉拉着容止去探他的情况没死。万幸。
见越捷飞还有呼吸,楚玉连忙让容止给他止血包扎。这时候又听见阿蛮那里叫了一声,抬头一看,阿蛮握紧长枪加入了战团。
因为阿蛮的加入,交击之后,伴随着一声厉啸,花错与鹤绝两人的动作停顿下来,让楚玉看清楚了他们现在的情形,只见花错脸上身上伤痕累累,都是较轻的伤,可是如此积累下来也十分可观,再对比鹤绝,除了因为动武,令衣服不太整齐外,没有半丝损伤,胜负结果一览无余。
阿蛮想必也是看清楚了花错的劣势,才提枪上前助阵。
鹤绝轻蔑的看着花错:“真不知你这四年是怎么过的,剑术丝毫没有精进,四年前你我剑术水准相若,眼下却已经相差得如此之多。”
花错叹了口气,并没有说出自己伤势缠绵三年的事实,任由他去猜想误会。
鹤绝更加不满地皱着眉头:“我以前就对你说过,女色误人,我们学剑地人就更应该远离女色,你却不听我劝告,去找那什么天下第一美人,该不会你这些年为了讨好那美人,荒废了剑术吧?”
楚玉方才派人去召集卫兵,在这个时候终于赶来,看见这般情形,近百名护卫将鹤绝三人团团包围住,内层的人拿着刀剑,而外层地人则张着弓弩,目标瞄准鹤绝。
鹤绝心里盘算一下,他虽然并不惧这个阵势,但是真要把这些受过训练的卫兵都杀死,也需要花一些气力,一旁还有花错在虎视眈眈,合起来对付他,他只怕讨不了好。
迅速的想明利害关系,鹤绝便不再迟疑,他脚下发力,朝包围薄弱地方向冲了过去,闪电般的连杀数人,趁着混乱之际逃离无踪。
侍卫统领正要命令去追,楚玉出声阻止:“慢,都留在这里,传令下去,加强公主府的防卫,今后不要再让人这么轻易的闯进来。”
一想起鹤绝今天视防卫无物的出入公主府,楚玉便忍不住感到一股寒意窜上骨髓,假如今天不是有花错在转移了鹤绝的注意力,她只怕真的会被杀死。
花错和越捷飞都受了伤,容止为二人处理后,便转手交给府上的大夫照料,这只是纯外伤,不需要他亲自的花太多功夫。
花错身上的伤口虽然多,但是都很浅,鹤绝仿佛是要刻意折磨他一般,一剑一剑慢慢的在他身上割,而越捷飞就比较惨了,除了楚玉之前所看见的肩膀和小腹两处外,他背后还有一道剑伤,再加上他跑会公主府的路上失血过多,差点就没抢救回来。
楚玉命人画下鹤绝的容貌,在建康城中全城通缉,悬赏了大笔金额,不论生死。最后一句是楚玉特别加上去的,楚园四十七人,再加上公主府八人,鹤绝一共欠她五十五条人命,只还一条,实在太便宜了。
而接下来的一段日子,楚玉只能留在公主府内,哪里都去不了,从前她但凡出门,都需要越捷飞跟随着,发生什么意外也可以应付,但是现在碰到个剑术高明得可怖的刺客,不但她的安危没办法保障,就连越捷飞也是自身难保,没办法,楚玉只有一直留在公主府内,依靠公主府的兵力防卫,以策安全。
里三层外三层的守卫,将公主府包围着,这是楚玉的城池,只有这里是安全的。
每日例行的进宫自然是没办法再进行了,而与外界的联系也都少得可怜,楚玉只能从收集来的片段讯息中了解现在的局势。
三王依旧好好的活着,没有被杀死。这件事让楚玉在放松和紧张之间徘徊,情感上,她很难接受杀死这三人,但是理智上,她却知道这是不死不休之局。
而在一片的愁云惨雾里,假如说还有什么能让楚玉稍微高兴些,那便是那日鹤绝闯入楚园时桓远正好不在,幸运的逃过了一劫。
八月,秋意渐浓,秋风萧飒,这秋天仿佛鹤绝的剑一般,杀意扑面而来,只是鹤绝杀的是人,秋天杀的是那碧绿装点的万物。
在闭关数日后,两道宛如闪电而来的消息,令楚玉再也坐不住了。


一百四十章 血染的爱意

风云变幻,真的是风云变幻。
两件事。
第一件,刘义恭,也便是那次楚玉在小皇帝书房看到的那位仗着自己身份不把刘子业当回事的老人,他与几名在朝中有地位的老臣密谋造反,主要参与人员有柳元景,颜师伯,后来柳元景又拉了沈庆之入伙,但是被他们拉入伙的沈庆之知道了他们的计划后,面上答应说不会对人说出去,可是出门便去向刘子业告了密,刘子业亲自带领羽林军,杀了刘义恭,再派人召柳元景,柳元景知道自己必死,穿上朝服从容就戮,而颜师伯也被半途截杀。
三个主谋皆死,刘子业又杀了数个同谋,才满足的收了手。
连杀数人,迅若雷霆。
刘子业并不在乎几个老臣在朝堂上的号召力和影响力有多大,兵权在他的手里攥着,只从这个角度看,他与钟年年还算有共同语言。
第二件事却不是朝堂上的,反而与王家有些关系。
楚玉在听到这两桩消息后,登时心志大乱,纵然明知道鹤绝还没有抓住,正在外面晃荡着,也许不晓得什么时候就会蹦出来刺杀她,可是她实在是坐不住了,挣扎了片刻,她决定冒险外出。
先进宫。
见到刘子业,楚玉也顾不上行礼,劈头便问:“你为什么要杀那些人?”
刘子业瞧见多日不见的楚玉,原本十分高兴。 可是楚玉迎头便是大声的质问,好一会儿。他才想明白楚玉是为了刘义恭等人来地。顿时就觉得很委屈:“阿姐,是他们想要谋反啊,我难道还不能杀他们?”
楚玉哑口无言,一下子便不知道该接什么话才好了。
她方才只顾着气愤刘子业杀人太过,心狠手辣,却一时间忘记了这是作为一个帝王应该做的,假如他不杀刘义恭等人。难道要等着对方来推翻他么?
楚玉忡怔了好一会儿,才深呼吸恢复平静:“陛下杀死谋反者自然不错,可是陛下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他们会谋反呢?”归根结底,还是刘子业这个皇帝太不称职地缘故吧。
假如不是刘子业任性,暴虐。滥杀,又怎么会有人冒着生命危险做下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呢?虽然身为现代人,楚玉并不觉得谋反是什么太坏的事,但是她也知道,在古代,这是要背负骂名的。
刘子业满不在乎的道:“还能是为什么?刘义恭那个老贼也想当皇帝呗。”
楚玉无力的瞪了他一会,觉得假如对他讲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也许是对牛弹琴,反正人也已经杀了,她现在就算跟刘子业闹翻,也不可能复活那些死去地人。
沉默片刻。楚玉绕开话题:“陛下杀了这些人,朝中有些位置便会空缺。陛下决定怎么办?”刘子业杀了几个老臣。但是朝堂上所损失的,却不仅仅是被杀的几个人。死去的那些人之中,还各自有好友,有朋党,有利益共同者,见情势不妙,不少都递出了辞官申请。
只不过是一两日的功夫,朝堂上便空了一块。
但即便是这个情形,也不能让刘子业有危急感,反省自己的错误,只一地认为是别人的错,他猛地想起一件事,十分兴高采烈的对楚玉道:“对了阿姐,那天在书房里,我瞧见刘义恭那老贼拿眼睛瞪你,就把他的眼睛给挖下来了,送给你玩儿好不好?”
他眼神纯真热烈,直勾勾的,像一只讨好主人的小动物一样望着楚玉,好像送出寻常珠宝一样的,即将用仿佛还带血的双手捧上来一对眼睛。
虽然刘子业这么做是一心想要讨好楚玉,可她却感到心中骇然,纵然时空如何变幻,她都没办法像一个真正的上位者那样,视别人的生命如草芥,更不要说接受这么一份染满了殷红鲜血地爱意。
她无论如何,也不是山阴公主。
是的,刘子业爱着山阴公主,将她当作自己的姐姐,母亲,知心友伴,几乎凡事都想着她,觉得有了好东西,便要送给她,可是对楚玉而言单方面地爱太过扭曲和凄厉,楚玉不但不觉得感动,反而十分地害怕。
害怕得……恨不得夺门而逃。
继上次亲眼看到刘子业下令杀死四个孩童和墨香后,楚玉再一次见识到这个少年皇帝暴虐残忍的一面。
又或者说,他其实根本就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了不得地事,杀人是很自然的,就连挖出叔祖的眼珠子做礼物,也是轻轻松松的小菜一碟。
这是多么黑暗的人性,多么扭曲的时代,一时间,楚玉怔怔的望着刘子业,只觉得一切是不真实的荒谬。
刘子业全不知她内心所想,只继续兴高采烈的叫着:“阿姐,我们以前也玩过挖眼珠游戏的,今后再一起玩吧。”
楚玉苦笑一声,勉强掩盖住内心的恐惧,找了个借口,称自己今天身体不适,匆匆的告辞,便离开皇宫。
近来诸事不顺。
当楚玉再度坐在马车上时,心里面想的便是这个。
她想要救的人,救不及,她想要杀的人,杀不了,她不愿发生的事情偏偏发生,她在名流士族中声名关系正好时,来了一个天下第一美人的钟年年,而好不容易钟年年肯自己走了,又来了个刺客逼得她不敢出门,而因为刺客逼得她不敢出门,导致她错过了这场朝堂巨变,不要说事先知道有所反应,就连稍微做一些努力都不能。
一连串的事件不断发生,看上去好像没有什么关系,可是楚玉有时候忍不住会想,是否冥冥之中有一只虚无之手,操控着这一切?
会不会真的有这么一个人,在跟她作对?她要杀的人,对方就保住,她要保的人,对方便偏不让她保,她要建立声望,对方给她毁掉,她要左右皇帝,对方便甚至让她不能出门?
那人是谁?世界上有这么可怕的能不留痕迹操纵一切的人么?
虽然说这个可能很小,但楚玉在马车上闲着,还是将可疑的对象在脑海里一个个的过滤一遍。
滤过了沈庆之,滤过了驸马何,最后认为最有这个可能的,却是天如镜。
可是也不对,倘若是天如镜,他有很多的机会杀死她,又为什么要花大力气请一个杀手来?
眼前好像被什么遮挡着掩蔽着,盖住了最重要的那部分,让她无法瞧见事情的关节与真相。
楚玉先回公主府,再换上男装,又马不停蹄的令人驱车前往王家。
惊动她的第二件事,与王家有关,与王玄谟有关,也与王意之有关。
在她无法出门的期间内,王家的权利构架也发生了一些改变,王玄谟从家主的位置上走了下来,他不是自愿走下来的,而是被人拉下来的。
而新任的家主,很是看不惯王意之的逍遥做派,头一个便要拿他来开刀。


一百四十一章 王家无意之

楚玉赶至王意之宅院时,已经有不少人在附近围观。看热闹者有之,关心者有之,幸灾乐祸者,也兼而有之。
每个人的脸上都浮现不同的神情,全神贯注的看着那洞开的门庭。
门被撞坏了,断裂的木栓躺在地上,残破而安静。
楚玉心底一沉,便走下马车,紧跟着花错也走了下来。
越捷飞伤势未愈,楚玉打算冒险出门,容止便让花错暂代护卫一职,平时越捷飞都是坐在马车前面或者直接躺在马车顶上的,但是花错一出门就十分自觉的跟着楚玉一起坐在马车里,楚玉也随着他去。
一下车,楚玉随手拉了旁边看热闹的闲人询问,便知道大约一炷香功夫前,王家的人带着一群仆从,不曾敲门便直接破门闯入,也不知道里面现在是否凶多吉少。
谢过那人,楚玉略一思索,便与花错走上前去,走到门边时,门后便有四个身强力壮的护卫拦在她身前。
楚玉看看四人,微微一笑道:“我姓喻,名子楚,是意之兄的好友,不知此地发生了什么事?”
四名护卫对视一眼,再看看楚玉衣着华丽,竟默然的让开了道。
楚玉进门之后,便按照自己的记忆,与花错一道往内院走去,路上只见四处一片狼籍,那些名贵但不起眼的花木被恣意践踏,折断倒伏躺在地面上,一直走到接近人工湖的时候,楚玉方瞧见了王意之。
湖边地柳树已经有些凋零。再不复碧玉妆成丝绦的美丽,一张舒适地软榻就摆在柳树林边。王意之很悠闲的躺在软榻上,软榻边摆放着一张小小的黑漆方形案几,案几上立着一只酒壶,而王意之修长的手指稳稳的端着酒杯,神情平静,笑意微微。
王意之就是那样的人,不管他身在何地。不管他身边有多少人,但是一眼看去,第一个注意到的,总是他。
楚玉从第一次见到他,直至现在,皆是如此。
来到此地。楚玉才发现,能进这里来地人,不仅仅是她,但凡建康城内有些家底的名流,似乎都被门口的护卫放了进来,这些人聚在一起,远远望着王意之和他身边的人,偶尔交头接耳说上两句。
外面那群围观的似是普通百姓,能来宅院里参观现场的,却都是世家豪富出身。门口护卫看衣放人。如此把关,倒也有趣。
不过楚玉现在并不觉得轻松愉快。见王意之状似无恙。她微微松了口气,与花错一同走上前去。瞧见萧别也在其中,便走到了他身旁。此时她看清楚了正站在王意之身前地人,那人楚玉也曾见过,名叫王行之,是王意之的堂兄,他站在王意之身前一丈外的位置,神情有些阴沉。
“难道这人就是王家现任的当家?”楚玉有些奇怪,看王行之喜怒形于色的模样,完全不像是能斗得过王玄谟那老狐狸的样子啊。
楚玉原是自言自语,但是一旁萧别却低声接上了话:“王行之乃是现任当家的儿子。”
原来如此,老子不出面,让儿子代劳以避免欺压晚辈的口实么?可现在也算是欺压了啊,单看王行之身边仆从护卫呼啦啦的好几十号人,而王意之却只得一人,情势便一目了然。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楚玉看到王意之的样子,竟然一点都不觉得着急,她来地路上,还是一路地心急火燎,可是来到这里,看见王意之悠闲的模样,好像整个人都跟着他一起放松下来。
王行之今天前来,是来抄家地,王意之地吃穿用度,衣食住行,都是挂着王家的名义,也许是因为懒,也许是什么别地原因,他竟然完全没有将这些东西转入他私人名下,因此王行之此时以王家的名义来收回,也是完全合理合法的。
虽然并不合情。
他清点了一切属于王家名下的物件,包括房屋地契,桌椅板凳花草树木衣帽鞋袜,事无巨细,全都登记在册,最后清点下来,王意之家中内外,全身上下,竟然没一件是属于他自己的,包括他身上穿的这件衣服。
假如说真有什么是属于他的,大概也就是他这个人了。
待王行之令人清点完毕,王意之慢悠悠的放下酒杯,很悠闲的问道:“点完了?”他满不在乎,好像他才是掌控局势的人。

王行之料不到此时此刻,王意之依旧是如此的满不在乎,衬得他一番做作,好像跳梁小丑般可笑,心中更为愤恨,他冷声道:“王意之,从今往后,你便不是我们王家的人,今日我命你离开此处,不得带走王家任何东西。”
王意之笑吟吟的从软榻上坐起来,抬手便开始解身上的衣服,此时天气已经转凉,王意之脱下两层,才露出雪白的内衫,王行之目瞪口呆的看着他的动作,好一会儿才如梦初醒地叫道:“你做什么?”
王意之望着他,笑吟吟地道:“行之方才不是说了么?我出门之际,不许带走王家的任何东西,这身上衣衫也是王家之物,我自然要脱下来还给行之。”
他一句话堵得王行之差点哑口无言,好一会儿才道:“这几件衣服送与你了,你不必再脱。”说完他又有些后悔,倘若让王意之光着出去,难道不是更能羞辱他么?然而话既出口,此地这么多人看着听着,他也不便反悔。
王意之哈哈一笑,随手将外衫一拢,站起来便朝门外走去,楚玉略一犹豫,也跟着追了出去得很快,一直追到门口,楚玉才追上他,抓住他飘荡的袖子,道:“意之兄要前往何方,在下送你一程可好?”
王意之看了楚玉一眼。微微一笑,点了点头。两人上了马车,待花错也上车后,王意之便说了一个去处,楚玉原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待马车行至而停下,正停在一条巷子前,她才发觉周围是一片低矮的木屋。参差不齐地排布让环境显得十分的杂乱,周围地人看衣着都是贫民,各个拿好奇的眼光偷偷看不知道为何而来的华丽马车。
王意之谢过楚玉,便毫不迟疑的跳下马车,他朝巷子里走去,一直走到尽头。在一座稍微显得有点儿新的木屋前停下来,推开虚掩的门便走进去。
屋内的空间很狭小,除了一张木床之外,便再无其他杂物,王意之一进门,便张开手脚往床上一躺,闭上了眼睛,好一会儿才张开来,冲着门口目瞪口呆地楚玉道:“子楚兄可是觉得奇怪?”
楚玉苦笑一下道:“是觉得奇怪。”她现在算是明白了,这间贫民区里的屋子。是王意之给自己准备的。他似乎早就知道自己会被赶出王家,便准备了这么一个栖身之所。只是。“你竟然知道王行之要那么对你,为何还要任由他妄为?”被赶出王家很好玩么?失去经济来源。吃苦受累很好玩么?
从前被人伺候大的少爷公子,即便是在低矮昏暗的木房里,也宛如皎洁的明珠一般散发着柔光,怎么看怎么与周围格格不入。
王意之微微笑道:“我为什么不能由着他?我无意于权势之争,在王家白吃白喝了这么多年,也算够本了,他们没有叫我还债,说起来,还是我占了大便宜。”他笑起来地样子好看到了极点,身上衣衫仅仅是随意的拢着,满是惫懒随意的味道。
楚玉拿他没办法,只有暂时由他去,只道:“你若是住不惯这里,我楚园的大门随时为了你敞开。”转身欲走之际,楚玉听见身后传来低低的一声“多谢”。
天上明月跌落在污泥里是什么样的感觉?现在的王意之,便给楚玉这样的感觉,他本是世家公子,从小被呵护着长大,被长辈所期待,被世人所瞩目,被亲友所艳羡,但是现在的他,却被一文不名的赶出家门,居住在贫民区低矮地木屋内,甚至不知道下一顿有没有保障,因此楚玉虽然嘴上说不管他,但第二天还是驱车前来探望。
从此王家无意之。
这话虽然落寞,却也现实。不能给王家任何好处地王意之,即便被赶出来,也没有家中的人给他说半句好话,而唯一疼爱他地王玄谟,此时已经退隐二线,不再管事。
倾覆是那么容易地事,一日之间从云端跌落,纵然王意之不觉得疼,但楚玉却看得心惊。
可出乎她的预料,王意之并没有饿昏在屋子里,他竟然在巷口摆了一个摊子,专门替人写字,王意之地那一手字是极好的,不光是周围不识字的贫民有的央他帮写信,就连从前认识的世家公子,也都巴巴的赶来,求王意之的一幅字帖。
王意之就靠卖字为生,竟然也过得逍遥自在,简陋的食物,他也吃得,坚硬的木床,他也睡得,楚玉一开始是吃惊,之后接连几日,便渐渐的转为佩服。
素来是由简入奢易,由奢入简难,像是王意之这样适应自如的,楚玉还是头一次见到。
这样的日子一连持续了四五日,楚玉头两天出来时,还有些提心吊胆,担心鹤绝又来刺杀,可是过了两日不见动静,便渐渐的放下心来,她之所以如此频繁的来看王意之,是担心他会离开。
繁华富贵拘束不住他,建康城也拘束不住他,偶尔的一瞥,楚玉看见他眼中的去意,已经宛如远道的尘沙,飘扬到了眼下她无法抵达的地方。
可是楚玉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早,如此之快,和以往的早晨一样,楚玉又去找王意之,推开门来时,却见屋内空空荡荡,只在木板床上用半块砚台压着一张一尺见方的纸。
楚玉拿起纸来,只见纸上写着:
天地之间,任我逍遥,子楚见字,不必相送。
虽然隔着纸端,楚玉却仍能想像得出,王意之写下这四句话时,眼中飞扬着的洒脱不羁的笑意,如今他是真的没有了任何的拘束和羁绊,这个世界如此之大,他可以听从自己的心意,随意的去往任何一个地方。
或许,王意之很早就想离开了,王家驱逐他,反而正合了他的心意,天地之大,方是他的归处。
建康城里的局势他不是不知道,但是他懒得管,别人怎么样争来斗去,都与他全无干系,这时候离开,并非为了避祸或别的什么,只是因为他想走了。
他想走了,于是他便走了。
就是这么简单。
楚玉反复的读着这四句话,渐渐的,她的心也仿佛随着这四句话飞扬了起来,忍不住抿唇笑道:“我真是作茧自缚。”
她招呼了花错一声,走出房门,外面阳光耀眼生花,楚玉才要将王意之留下的纸折叠起来,忽然手腕一顿,面色变了一变。
她看见,白纸与墨迹之中,竟然混杂着星星点点的针孔,在明亮的光线下,隐约地显现出来。


一百四十二章 见不到的人

那些针孔十分的细小,在室内的时候,根本就看不出来,只有到了阳光下,被光一照,才呈现在楚玉的眼前。
而针孔连成了一个字。
楚玉的眼皮跳了一下,又想起花错便在一旁,她连忙假装若无其事的将那张纸纳入袖中,与花错返回马车中。
原定计划就是来看完了王意之便去进宫,楚玉也不打算做出改变,走进皇宫里,她才又一次站定,拿出那张字条,再对着光确认了一次。
楚玉皱着眉头,许久之后才慢慢的将纸张折叠起来,有一点困惑的收好。
王意之想对她说什么呢?
为什么要用这么隐蔽的办法,将那个字藏在留书之中?
甩甩头,楚玉暂时压下疑问,先提起精神去见刘子业,两人交换了一下姐弟感情后,刘子业提起人手不足,打算全体官员晋升两级,来弥补因为杀了几个辅政大臣而造成的权力机构空白。
楚玉对于政权的人事变动并不太了解,但听刘子业说缺人手后,便忽然生出个念头,道:“陛下,我给你举荐一个人,如何?”
楚玉打算举荐的那个人,自然便是桓远,现在她与建康城的世家子弟至少有一半交恶,而她对刘子业也几乎失去了仅存的一点信心,现在举荐桓远,却是全然的私心了:让桓远掌握一部分兵权,今后出了什么乱子,她的安全保障也多了一分。
刘子业连杀数臣。空出来地职位自然不少,眼下见楚玉竟然有兴趣。便让她随意的挑选,楚玉比较了一下各个职位,便给桓远选择了一个“丹阳尹”地职位。
这个职位说白了,其实就是京城的地方长官,以执掌军权、掌治民政、荐举任用与掌刑政诉讼为主,并参预朝政,这个官职的级别未必有多么高。但是却十分的重要,乃是近天子之官。
楚玉看中的,就是近天子三个字和掌握京城君权这一点。
虽然因为一个女子,喻子楚现在在名流圈中寸步难行,但是喻子远这个人的文才还是远近扬名的,再加上楚玉先前地造势。赐给他这样一个官职,倒也说得过去。
与刘子业商讨定了这件事,楚玉内心一阵轻松,又顺便跟刘子业提了一下科举制度的可能性,这时候选拔官员,是采用举荐的制度,这便容易倾向于任人唯亲的恶性循环,官员大致从各地的高门权贵中选拔,促多出身低微但是有真才实学的人,反而不能进入政权中心。 这就是楚玉为什么之前要与那些人交好地原因。
可是现在倘若换一个角度来看。即便与那些权贵交恶,难道就混不下去了吗?
刘子业粗暴而蛮横的作风让楚玉心惊。可心惊之余。楚玉却也看到了另一个角度的曙光,那便是打破门阀的政权垄断地位科举。
也许在一千多年后的二十一世纪。科举是一种落后的选拔制度,但是现在才是公元几世纪,换而言之,科举制度在这个时候,其实是非常先进的。
楚玉原本没有想到这方面,毕竟她印象里对科举的感官不是太好,但是换了一个角度思维后,她才发现自己走了多么远的一段弯路:与其去讨好那些士族门阀,倒不如直接帮助皇帝加强中央集权,把人才选拔的权力掌握在自己地手里。
楚玉越想越是心跳加速,只要能稍微钳制住小皇帝地暴戾任性,这也许是可行的,反正她已经想好了退路,索性便最后放胆一试好了。
刘子业听了楚玉的描述,也觉得很是新鲜,这对他来说又好玩,又能够打击门阀贵族,实在是很合他地心意,唯一需要考虑的,便是这个制度推出来后,门阀贵族那一方可能会产生地强烈反弹。
毕竟这将损害他们的利益。
刘子业虽然性情暴躁,但这些日子来也算有些长进,他看出来这个制度的前景和难度,也不忙着在一日之内定计,而楚玉自己对于科举的具体程序也不太了解,只大致的明白是通过考试在各地选拔读书人为官,但具体怎么考,却又需要仔细的思量。
走出皇宫时楚玉觉得很轻松,因为今天她没有跟刘子业提杀三王的事,王意之留书的那一笔,让她看到了从前的狭隘和软弱,她根本就不是那种心狠手辣杀伐决断的人,也不是擅长钻营谋算的智者,她虽然有超越千年的眼光,却未必有超越千年的智谋,强迫自己去做那样的人,反而容易弄巧成拙。
看到了短处,这是一件好事。
让自己痛苦难过的事情不要去做,她想要活下去,想要舒舒服服安安稳稳的活下去,假如因此要让良心背负上无法卸除的愧疚,那么这样痛苦的活着,又有什么滋味?
回公主府换上男装,楚玉犹豫一下,让花错留在府内,却转而让阿蛮和越捷飞两人一道陪同前往,经过一阵子的修养,越捷飞的伤势也好得差不多了,虽然不能说是完全痊愈,但是至少动 架还是没问题的。
马车在建初寺门前停下来,楚玉深吸一口气平缓心中的不安,才接着走下马车。
王意之留给她的纸上,针孔连成一个字:然。
什么然,楚玉想到了与王意之交好的寂然,才来到这所寺庙前。
为什么王意之用那么曲折隐蔽的办法将消息传递给她?他不希望谁看见?楚玉拿不准,但是那些天,每天与她一道的人是花错,楚玉虽然不愿意怀疑花错,却还是秉持着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的念头,暂时将花错与自己隔离。
然后来找寂然。
也许从寂然口中,她可以得知王意之想要告诉她的事。
然而楚玉才一下车,便看到建初寺门前站着一群人,朝寺庙内指指点点的,似乎在议论着什么。
楚玉心头浮现不祥的预感,她连忙奔过去,拉了其中一人询问,却得知刚才有刺客前来光临建初寺,杀了几个和尚后,那刺客闯入素来与人无怨的寂然大师的房中,片刻之后,房内便没有了人影,只留下一滩血迹。
那刺客,据说脸上蒙着黑布,一身黑衣。


一百四十三章 公主非公主

在与守寺僧人交涉一番后,楚玉与越捷飞和阿蛮步入建初寺,被刺客杀死的几名僧人尸体已经整整齐齐的并排摆在正院里的地面上,旁边站着的三五和尚面无血色,神情惶然不安的小声议论。
楚玉吩咐越捷飞上前检查尸体,接着便向旁边僧人询问当时的情形,据看到那刺客杀人的僧人说,那刺客全身都包在黑色的衣衫里,头戴斗笠,斗笠下露出的半张脸上也蒙着黑色的缎子,根本就瞧不见外貌,但是刺客每次挥剑的时候,都会发出一声令人心悸的,尖而长利的啸声,宛如鹤鸣一般。
“是鹤绝没错。”楚玉问完之后,越捷飞也检查尸体完毕,回到楚玉身边,取出手巾擦拭去指尖的血迹,“留下来的几具尸体,是他惯用的杀人手法,直刺咽喉,一剑致命,出手狠毒险恶,而鹤绝还有一个人尽皆知的特点,那便是,他的每次快速出剑时,剑身上都会发出如同鹤唳一般的尖啸,这也是他外号的由来。”
楚玉点了点头,道:“如此说来,刺客便是鹤绝没错了。”可是,他为什么要杀寂然呢?是偶然他要杀的人就是她要找的,还是说,她来找寂然,与他有什么关系?
鹤绝?怎么会是鹤绝呢?
他跟王意之寂然有什么关系?与王意之想告诉她的事情又有什么关系?
楚玉直觉地感到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真相不应该是这样的。 不应该只到这里为止,可是她越是着急。越是想不起来被她忽略地要素。
为什么是鹤绝?她现在全副的心神,都被这个疑问给吸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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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容止身前地黑衣人脱下外面罩着的黑衣,露出里面的一片鲜红。
花错一把扯下面罩,拿手在脸旁扇了一下风,想扫去皮肤上的闷气:“你让我假扮谁不好?偏要扮鹤绝那个讨厌鬼去杀人?”
容止悠然一笑:“你们两人真是小孩子,不过是几年前的一件小事,也可以闹别扭闹到现在。谁都不肯低头认错。”让花错这么做,是因为花错了解鹤绝,这两人曾经是至交好友,不管是出手用剑的方式,还是出剑时的鹤鸣声,花错都能惟妙惟肖地模拟出来。
花错不屑的撇撇嘴:“别拿我与他相提并论。我跟他可不一样,行啦,事情我已经办完,公主不会找到寂然啦,我回去休息。
容止微微点了点头,他身体倚在青石台上,秋天里,竹林也显得有些萧瑟,青石台整个是冰凉的,寒冷的秋意从石上渗入衣衫里。再侵入他的身体。可是容止却并不觉得寒冷,他的目光柔和平静。完全不像是才下令杀人灭口地模样。只从袖子里取出来一张折叠起来的纸,展开来看。纸上墨迹宛然:天地之间,任我逍遥,子楚见字,不必相送。
对着夕照最后残余的光辉,纸面上的针孔组合成一个“然”字,望了一会儿,容止叹了口气,自语道:“想不到王意之在临走之前,竟还留下这么一手。”
幸而今晨花错瞥见楚玉出门之后看着纸张的神情异样,趁着回府的期间将今天发生的事情来龙去脉告知于他,又按照他的交代将纸从楚玉的衣衫里偷来,王意之的字里藏字,虽然能瞒过花错的眼睛,但是又如何能躲得过他的心思?
一见字中藏字,以容止的智慧,当即便想透许多,他丝毫不问前因后果,更不需要去找寂然或王意之求证什么,他只简单地对花错说了一个子:“杀。”
接着又补充:“扮作鹤绝。”
如此凌厉,如此果决,如此狠辣,如此缜密。
并且,绝不留情。
唯一可惜地是,花错方才回来回报,并没有成功杀死寂然,在紧要的关头,被他给逃了,不过他给寂然留下了一道很深地伤口,只消一时半刻无人救助,便会血尽人亡。
横竖是不让公主见到活着的寂然,既然根本目的已经达到,过程稍微出现一些偏差,容止并不是十分在乎。
“王意之……”容止慢慢的将纸揉碎,又把碎屑小心的收回怀中,忍不住微笑了一下,“不必相送吗?你倒是看得开,即便是看出公主并非公主,你也毫不理睬,只将她当作与你相识的子楚。”
王意之的洒脱,他远远不能企及,但是他并不羡慕,也不向往,他心里清楚明白着,他与王意之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这是他们自己各自的选择,清醒而理智,并且,不会后悔。
又细细的盘算了一阵,计算今后的各种路线,他手头所掌握的棋子能发挥的作用,各方面影响的交汇,这样的计算十分的繁重且琐碎,可他还是不慌不忙,一条条宛如抽丝剥茧般梳理顺畅,仿佛无形之中有一只强有力的钢铁之手,将这些东西稳稳当当的统合集中。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感到少许疲惫,便缓慢的合上眼睛,就这样在绣林之中睡着了。
合眼的时候,暮色降临,一片黑暗笼罩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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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几日,楚玉都在派人寻找寂然,她心里还存着最后一线希望,没有看到寂然的尸体,就不能确定的说,他已经死了。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除了寻找寂然外,楚玉还想找到王意之,但是这方面却似乎比寂然更加难寻找,王意之是在她见到留字的前一天走的,一直到她知道寂然死去的时候,已经有一天多的功夫,早就走得没了影,她也不晓得王意之的目标,更加不愿意大张旗鼓的寻找,以免在她见到王意之之前,王意之已经被人先一步杀死。
除了派人在城内外搜寻寂然的下落外,楚玉每天都会前往王意之之前所居住的贫民区,希望能从周围人口中得知王意之在离开之前的言行举止,以期可以从中推测出一些蛛丝马迹。
一连失望了好几天后,楚玉终于发现了一点线索,一个与王意之隔一条街的居民将楚玉带到一座又脏又旧的木房前,只见木屋的屋顶上漏了一个大洞,而门板和墙面都满布腐朽的损坏,好像稍微用力一推,这座饱经风霜的屋子便会倒塌。
这屋子里住着的,是一个给人编草鞋的瘸子,可是在几年之前,他曾经是公主府内苑的护卫。


一百四十四章 斩草复除根

付了一些钱将带路的人打发走,楚玉转头凝望着眼前的房屋。
门是虚掩着的,楚玉伸出手来,稍稍拨动一下门边,门口便开了一条缝,她有点犹豫忐忑的将门拉开,迎面而来的便是一股陈腐的湿气,好像稻草在水里泡久了发霉的味道。
楚玉忍不住皱了下眉头。
这里简直就不像是能住人的地方,但是偏偏方才那人却告诉她,王意之曾经来过此处。
越捷飞见状问道:“公主,要不然我们就别进去了?”
楚玉摇了摇头,令越捷飞在周围看守,随后与阿蛮一起进入屋内。
狭小而低矮的房屋内,摆设简单而寒酸,只有一只歪歪扭扭的木架子,一堆已经腐烂了的稻草,而屋内的人正躺在草席上呼呼大睡。
屋子的主人据说叫杜威,他身上穿得破破烂烂的,衣服脏污得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而脸孔也被乱糟糟的胡子盖住半张,最惹人注意的,是他脸上的伤痕,深紫色的伤疤将脸部肌肉扭曲,看起来十分狰狞,伤痕从鼻梁处一直没入胡子里,可以想象出当初伤势的惨重。
他的身材还算是高大,却瘦得只剩大骨架,看起来很不健康,而他的两条腿,其中一条腿是齐膝而断的,裤管空空荡荡,另一条腿,足踝处不自然的扭曲着,看起来也是陈年旧伤。
墙根边上躺着一根手臂粗细的拐棍,像是直接砍了一根树枝下来用。
楚玉轻轻地叫了两声。却不见杜威醒来,仔细的观察。才闻见空气里飘荡着一股酒味,三四只空酒瓮倒伏在墙边。
看来他早已烂醉。
楚玉又忍不住皱眉,暗道自己来得不巧,怎么杜威早不喝醉,晚不喝醉,偏巧在这时候喝醉?
越捷飞在门外望风,等了约莫一刻钟。才见楚玉阴着一张脸走出来。
站在阳光底下猛地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以驱散方才在屋里吸入地霉味,楚玉咬牙切齿的,愤愤地道:“见过醉的,没见过醉得这么厉害的,怎么弄也弄不醒。摆驾回府,明天再来!”
越捷飞“啊”了一声,随即想到了什么似的道:“公主,不如这样,您若是有什么想问,不如把那小子弄回府里去,等他醒来再问便可,这样也省得您纡尊降贵再来一次。”这里的环境实在是不怎么样。
楚玉愣了一下,随即面上浮现一种有些奇怪的神情,她轻声道:“不必。 就让他留在这里吧。带回府里,恐怕反而不太好。”
说完。她也没理会越捷飞地一头雾水。便转身走出这杂乱的巷子。
楚玉没有上马车,她顺着弯曲的巷道慢慢走着。越捷飞不解其意,但是看楚玉的模样,直觉的感到似乎不该发问,便驾着车一路跟随,楚玉慢慢的走到了秦淮河畔,河水静静地流淌着,就连水面上的波纹,也是如此的温柔与轻缓,好像不忍心伤害任何人与事物,可是又有谁知道,河底有多少的暗流,在湍急的激荡着呢?
楚玉才离开不久,一条白色的身影便出现在楚玉方才进入的房屋前,他松松地挽了一下宽大的衣袖,露出白皙洁净的手腕,修长的手指按在门上,粗糙地木质刺着柔软地指腹,容止缓缓地叹了口气,拉开门,进入。
见屋内的人在沉睡,他神情不变,只从怀中取出一只药瓶,拔开塞子在杜威鼻子下晃了晃,刺鼻地味道钻入鼻子,尖锐地直刺连接脑海的神经,很快地令酒醉的人清醒,杜威迷迷糊糊的张开眼惊,不耐烦的嘟囔道:“是谁啊?”
容止微微一笑,柔声问道:“你还记不记得,三四年前,公主府上发生的事?”
一提到公主府,杜威全身打了一个激灵,当即清醒过来,他看清楚容止的形容,先是有些困惑,随即好像想起了什么,全身剧烈的发起抖来!
他的上下牙齿不受控制的连连磕击,连话都说不连贯:“你,你,是你……”
容止微笑依旧,他漆黑的眼眸那么的温润柔和,可是在杜威的眼中,却无异于妖魔的魔魅:“你……你来……做什么?”
容止笑吟吟地道:“你这是在质问我么?当年活下来的无名小卒,竟然胆子变大了?”
他的话语十分柔和,可是杜威却感到一阵森然酷厉的杀意,吓得胆子都破了,他仿佛又回到了当年那个雨夜,他从郊外乱葬岗中的大坑里爬出来,失去了一条腿和建康的身体,芶延残喘的在这座城市里延续生命,却不料在今日,又见到几年不曾驱散的噩梦。
容止叹了口气道:“方才有人来找你,你可曾说出来什么?”
杜威恐惧得连连摇头,他方才醉得那么不清醒,又怎么可能记得有谁来过?
容止非常和煦的微笑一下:“这就好。”
说罢,他转身离开。
杜威整个人脱力的瘫在草席上,这才发觉自己全身被汗水浸湿,虽然遭了一场惊吓,但竟然意外的保住性命,这让他很是欣喜,唯恐又被人找来,杜威连忙爬起来,支着拐杖整理屋内的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好整理的,他从席子底下摸出两串钱,往怀里一揣,便一瘸一拐的往外走去。
才拉开门,杜威却瞧见门口站立着一条红色的影子,那影子背着光,挡住了门口的出路,衣衫鲜红,他还来不及多想,便感到咽喉一凉。
那是一抹很薄的凉意,薄而尖锐地侵入肌肤,好像很轻易的,便把什么给斩断了。
怎么会凉呢?他迷茫地伸出另外一只手去摸脖子,却摸到了涌出的温热液体,困惑的抬起手,只见一手的鲜红,与那人的衣衫变成了一样的颜色。
杜威想要开口呼喊,可是咽喉里却灌入冰冷的秋风,还没有完全想明白,他便倒在了地上。
容止慢慢的在巷子里走着,他身后是不紧不慢收回长剑的花错,秋意十分的高爽,微风吹起他雪白的衣衫,让他看起来仿佛漂浮起来了一般。
容止轻声开口,也不知道是对谁说话:“王意之既然要找公主,自然是知道了什么,我既然猜到此点,怎么不会彻底的斩草除根呢?”
第二日,楚玉自然是先入宫,随后回府换装出门,她并没有机会得知杜威的死讯,甚至的,马车还没有行驶出公主府外的街道,就发生了意外。


一百四十五章 阴错而阳差

头几天楚玉出门的时候,也是忐忐忑忑小心翼翼的,但是接连几日平安无事,让她解除了警报,以至于再一次遭到袭击的时候,她甚至有些反应不过来。
最初是马车遭到撞击,楚玉坐在车内,只觉得马车一阵剧烈的摇晃,晃得她险些摔倒在车内,勉强伸手扶住车厢壁稳住身形,她侧脸从车帘的缝隙里往外看去,却瞧见几个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的剑客,持剑围攻过来,而越捷飞和阿蛮分别在马车边以一敌众,虽然并未落败,却一时之间无法顾上楚玉。
楚玉虽然心里当下一惊,但念头一转后却并没有太焦急,因为这里就在公主府门口,只要稍微拖延一点儿时间,公主府的护卫便会涌出来保护她,届时这些刺客便会就擒的就擒,撤退的撤退。
具体对方是什么来路,等她容后审问便好。
但是她才这么想没多久,马车却忽然动了,不是马匹缓缓的走动,而是一下子猛烈的带动马车,向前行驶。
因为这突然的动作,楚玉险些又摔倒,刹那间她好像想到了什么,连忙掀开前面的车帘,却见应该是驾车人坐的位置,也坐着一名蓑衣斗笠的刺客,那刺客专注的驾驭着马车,似乎并未留意到她的窥探。
刺客并不在乎她是否坐得舒服,抽打马匹的动作十分粗暴,导致两匹马嘶鸣着拼命向前跑,颠得楚玉头昏脑胀。
楚玉面色大变。也不管能不能坐稳了,她迅速的翻身。就要从车后方跳下去:假如就任由他们这样带走,前景如何她实在不敢想像,倒不如冒险跳车,也就是受一点伤地风险。
现在楚玉已经来不及思索那一点伤究竟是多少,也来不及想自己这么做是否稳妥,紧迫的情势下她地心情也同样的焦虑,能够分出一点心神想出应对的办法已是极为不易。
可是楚玉还没有接近车门。车帘便被掀开,紧接着一条黑色的身影灵巧地弓身钻了进来,下一刻,她的动作凝固,因为一抹冰凉的剑锋贴在了她颈上,剑刃的锋芒好像能破开她地肌肤。
楚玉全身僵硬。她抬起目光,正对上鹤绝阴戾森冷的眼神,那目光好像实质的利刃一般,几乎将她的生机割断。触及那目光,她只觉得脑海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了,思绪停滞间,她看见鹤绝的嘴唇一张一合,过了一会儿,话语才传递入她耳中:“你莫要妄动。假如试图逃跑。我有本事在你迈出第一步前杀了你。”
他的语调十分平静,但是楚玉却知道。他并不是在威胁。而是陈述事实。
正因为是陈述事实,所以才更加地恐怖。
车厢内空气紧绷得好像一根拉直的弦。好像稍微喘息大力一些,弦就会崩断。
说完这话,鹤绝便收起剑,身子向后一靠倚在楚玉对面的车厢壁上,好像完全不担心楚玉会逃跑。
马车依旧在飞速奔驰着,不时的颠簸震得车内的两人都不能坐得太稳,尤其以楚玉最为倒霉,她的身体摇摇晃晃的,竟然在古代体会到了一次晕车。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混乱的思绪终于恢复了少许清醒,楚玉抵抗着晕车的难受,尝试张口:“那个……鹤绝。”
鹤绝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看他似乎没有什么太激烈的反应,楚玉这才小心地接话说下去:“你……不杀我吗?”虽然有许多疑问,但现在她最奇怪地反而是这一点,前些天鹤绝还要杀死她,怎么现在却只捉不杀了呢?
在这样条件下,她很难思索得周密,只能挑最切近的问题来问。
鹤绝冷淡地瞥了她一眼,略带不耐地道:“我已经放弃那笔生意,我虽然是刺客,但是许多人都晓得,我不杀女人,你既然是女人,我便不杀。”
听见他这话,楚玉顿时觉得安全感加强了不少,在现在这个她完全弱势的情形下,鹤绝完全没有必要对她说谎,既然他说了不杀,那就真地不杀了。
生命得到了保障,楚玉的胆子也稍微大了些,她又很小声的开口:“既然你放弃了,为什么要绑架我?”她尽可能放轻声量,以免一不小心刺激到鹤绝哪根残酷神经。
鹤绝嘴角浮现一丝冷诮的讽笑,慢慢地道:“你以为我是为了你?我是为了花错。”他上上下下看了楚玉一遍,才不屑的接着道,“虽然不知道花错为什么会看上你,但是他留在你府上却是真的,我只要绑了你来,花错自然会乖乖的来对我认错。”
看他得意洋洋的样子,好像对自己想出来这个主意颇为自得,楚玉目瞪口呆,片刻后才哭笑不得地道:“你……吃醋也应该找准对象啊。”为什么她所遇到的武力比较强悍的家伙,智力都不太高?越捷飞花错已经是单纯直白,阿蛮更是有点笨笨的,原以为鹤绝会不一样,可还是没有打破四肢发达头脑不太发达的定理。
他是从谁那里获取的消息?根本就完全搞错了!
花错哪里是为了她才留在公主府的?真要那家伙投降,应该去绑容止才对,绑着她有什么用?!
在心里面反复咬了几遍牙,楚玉面色肃然地道:“鹤绝,你真的找错人了,花错根本就不是为了我才留在公主府里的。”
鹤绝哼了一声,道:“你若是想让我放了你,也该找个好些的理由,他不是为了你留下,难不成竟是为了我留下来的?上回我刺杀你的时候,他若不是为了保护你,又怎么会明知道必败却依然不逃走?”
当时容止也在啊。
楚玉翻了翻白眼,知道一时半刻没办法说服他,只好耐下性子慢慢解释:“上回你刺杀我的时候,不是说了么?花错的剑术几年不见长进,难道你不觉得奇怪?”
从鹤绝自己验证过的事实入手,果然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仔细的思索一下,鹤绝皱眉问道:“也对,究竟是何原因?”虽然吵架闹翻,但是他们毕竟曾是知交好友,鹤绝还是有些了解花错的,花错并不是一个懒怠的武者。
“因为他受了伤,受了很重的伤,几乎致命。”楚玉努力让自己的面色看起来凝重一些,一边说一边偷瞄鹤绝的神情,果然见他变了脸色,便继续补充道:“因为花错身受重伤,正好我与他也算是有些相视,便把他藏在府内,让他疗养,他的伤势,直到前不久才算痊愈。”她说的倒也不是假话,只是省略了一些很重要的部分罢了。
鹤绝没有注意到被她剪切掉的那部分,他在听说花错受了致命创伤后,面色瞬间变得冷冽,他猛地靠过来,一把揪住楚玉的衣领,阴冷地问道:“是谁伤了花错?”
他心里一着急,却忘了控制手上的力量,只听见“嗤”的一声,楚玉领口的衣料竟然不那么不结实,就那样的被撕裂开了。
什么都没来得及想,楚玉的身体做出了本能反应,挥手一巴掌打出去。


一百四十六章 你不要乱来

楚玉这一下反应大,却不料鹤绝比她的反应更大。
楚玉一巴掌扇出去,已经是女性本能直觉的反应,快得不能再快,但鹤绝退得比她还要快,他闪电般的松开手,身形一晃便后撤到她够不着的地方,背部紧贴着车厢壁。
一巴掌挥了个空,楚玉心中的恼怒羞愤才缓缓的浮现出来,她来到这里后,顶着个公主的身份,除了上回被容止怀疑她的身份外,再没有人敢剥她的衣服。
楚玉低头看了眼,意外发现衣服破损程度不如想象中眼中,刚才听那长长的撕裂声,还以为撕坏很大一道口子呢,其实原来不过就是露出了领口一小块和一边肩膀,就当穿回露肩装吧。
松了口气,楚玉得怒火来得快去得也快,毕竟鹤绝不过是一时情急失手,而这情急说到底还是她挑起来……抬眼望向鹤绝,正想说些什么缓和气氛,楚玉却看见鹤绝一脸厌恶的闭着眼睛,脸色惨白如纸,好像看到了什么极为讨厌害怕的东西一般。
楚玉心中一动,起身想要靠过去,鹤绝此时眼睛微张,看出她的意图,连忙闭眼大叫道:“你,你不要过来!”
楚玉奇怪道:“为什么不要过去?”看鹤绝现在这个样子,好像她一下子变成了洪水猛兽一般,楚玉反而一点都不害怕了,稳当了一下身体,便继续朝鹤绝那边移动。
此时马车不知道行驶到了什么地方,震荡比方才更为剧烈了。而好像正在往什么上面跑,楚玉不知道从自己被俘虏一直到现在具体过了多长时间。但是约莫已经到了黄昏,从缝隙里投射进来的光线都是晚霞地残晖,最后一次离开公主府前她还没吃午饭,现在肚子已经感觉到了饥饿。
马车一直在飞速的行驶,楚玉偶尔分出几眼瞄从车帘缝隙瞄车外,只瞧见一会儿黄,一会儿绿。一会儿青灰,虽然因为车行太快,缝隙太窄,看不清楚景物地模样,却可以知道环境是在一直改变着的,半日的疾驰。也不知道行了多少里路程。
虽然知道鹤绝的目标不是自己,让她放心了不少,但她并没把握鹤绝就会这样放过她万一鹤绝为了保险起见,决定先扣着她呢?
眼下看到鹤绝反常的样子,楚玉直觉这是一个机会,鹤绝越是让她不要靠过去,她反而偏想冒险一试,在车厢中部停下来,仔细观察一下鹤绝的样子:他似乎并不是假装,而是真的在害怕什么。
鹤绝闭了一会眼睛。等一会儿没动静。以为警报已经过去,便又张开来。怎料才张眼。一只雪白地肩膀便映入眼帘,柔滑的肌肤泛着如玉温润的光泽。鹤绝呆愣片刻,下一瞬,他拿手捂住鼻子,但指缝间还是流淌出了鲜血。
懊恼地捂着鼻子,鹤绝移开视线不去看楚玉裸露的肩膀,迭声叫道:“你你你你你,快把衣服掩上!”
楚玉也愣住了,方才她曾想过鹤绝表现得如此害怕的几个可能,却完全没想到,竟然是这个原因——
这时楚玉也想起来了最开始鹤绝上马车后执剑威胁她的情形,那时候鹤绝也是尽量离得她比较远,只拿剑指着她地脖子,放下话让她不敢逃走后又坐在马车内距离她最远的地方,起先她以为是鹤绝艺高人胆大,不怕她跑了,可结合现在的境况看来,根本原因是这家伙恐惧女色!
方才她打人是本能,而他后退……也是本能。
只看个肩膀就这么受不了,要是给他穿越到二十一世纪的夏天,他大概会失血而死吧。
楚玉忍不住想。
鹤绝止不住地喷鼻血,见楚玉完全没有把衣服拉起来盖上的意图,鲜血好像泉水一样不断地从鼻子里涌出来,好像是开关坏掉的水管,只能开,不能关。
见楚玉竟然似乎想继续往他这里靠,鹤绝终于惊恐起来,想起楚玉的身份,再想起那个身份的作风,他禁不住高声叫道:“你,你不要乱来啊!你要是再过来,我就喊人了!”
楚玉下意识的接口道:“你叫吧,你就是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地。”话方出口她也郁闷了,这立场颠倒得真奇怪。
两人在车内这么大动静,可是意外地是,车外明显是与鹤绝一伙的,那个负责驾车地刺客,却好像完全没有听到一般,丝毫没有停下车来关心一下车内地的霉人。
楚玉和鹤绝同时意识到了这一点,登时都感到反常,便齐齐的朝车头看去,鹤绝虽然还在喷血,但也强自打起了精神,也便在这个时候,车前地帘子被掀开,出现在二人面前的,却是一张秀丽高雅的脸容。
容止的面色苍白到了极点,眼眸却漆黑得宛如可吞噬一切光泽,他一只手扶在车厢入口边缘,另外一只手提着一柄长剑,他神情慵懒倦怠,好像极为的虚弱,但是他手中的长剑却缓缓的抬起来,剑尖指向鹤绝:“我昔日尝听花错说,鹤绝天不怕地不怕,唯一的要害便是天生恐惧女色,我原本有些不信,却不料今日一见,竟然真是如此。”
鹤绝却好像没听见他的调侃,他的目光森冷阴戾,紧紧的盯着容止的剑尖,好像如临大敌,楚玉不懂剑术,不知道容止这看似随意的一指,究竟有什么玄妙,但是鹤绝心中却是宛如明镜,虽然眼前这白衣少年看起来孱弱无比,可是他剑尖牵引的杀机,却正好指在他的脆弱死角,倘若在这个状态下反击,会对他很不利。
鹤绝心中凛然。
方才他们便在马车上闹,但是前面驾车的人一点动静也无,想必是早已被这少年除去,可是少年却没有急着进来解救公主,反倒是等着他的弱点爆发出来,才趁着机会拣便宜。
他鹤绝狠毒,只对自己不在意或者痛恨的人狠毒,可这少年分明是要来救公主的,这样的情况下,他竟然还能沉得住气,等待到对他有利的那一刻,为此甚至不惜让要解救的人继续深处险境……这种对自己人也狠毒无情的心性,他远不能及。
权衡一下情势,鹤绝自忖恐怕没办法拿楚玉来威胁容止,而他现在的状态又极为糟糕,虽然对自己的剑术有信心,但总不能一边喷着鼻血一边跟人拼剑,念头一转,鹤绝脚下用力一蹬,身体后撤,从车后方跳下马车。
见鹤绝走了,容止轻轻的吐了口气,手中长剑却是再也拿不住,砰地落在马车中。他也没有去理会那剑,只靠在车厢入口边上,白衣乌发,凌乱却风采沛然,他漆黑眼瞳中氤氲的倦意丝一般地化开,朝楚玉浅浅一笑:“公主受惊了。”


一百四十七章 温柔的谎言

楚玉没有笑,她只是冷冷的看着容止。
鹤绝想到的事情,她如何想不到?
虽然知道容止是为了取得有利条件,可是那种漠视的心态,让她的心一阵阵的发冷。楚玉也没想到,自己竟然在这个紧要关头,在这么危险的境地里犯起了别扭。
可是她不能不去在意,因为这么做的人是容止。
她觉得心里很凉,冰凉。
容止笑了笑,他笑得很随意,也很轻慢,身体依旧维持着原来的姿态,倚靠着马车厢入口边,伸出一只手扶着,马车一直在颠簸,方才容止脱手的长剑顺着震荡滑动,滑到了马车边,借着冲力插入了车厢壁,可是他竟然就着这个不能算平衡的姿势站得稳稳当当,完全没有要摔倒的意思。
楚玉注视着他,甚至也没有说要让马车停下来,就这样马车还在倾斜超上方疾驰着,车轮越过障碍,车厢壁不知道撞上什么,就这么好像是喝醉一般横冲直撞:“你方才就在外面等着?”等着鹤绝的弱点发作?假如鹤绝的这个弱点不是真的呢?假如鹤绝恼羞成怒下把她给杀了呢?
他就那么放心?还是因为根本就不在乎,所以才这样的放任?
容止漆黑的眼眸黑得纯粹,里面微微荡漾起一丝浅浅的笑意,好像是玩味,又好像是嘲弄:“是的。 ”
虽然早已猜到,但亲耳听他这么说,楚玉还是觉得,心脏上好像被人用针扎了一下。只是微微的刺痛。但是十分的不舒服。
第一个问题问出口,接下来便好办多了,楚玉继续问道:“你追上来救我。也并不是情愿地吧?”
容止笑了笑,这回没有说话,可是从那满不在乎地笑容中,楚玉便大概能读出他的回答。
楚玉深吸一口气,再重重的吐出,闭眼又睁开。她很不舒服,心口地针扎进去后便没有拔出来,一直用微微的刺痛提醒她它的存在:“我明白了……容止,回去之后,你便离开吧。”这样的话,他还是不要留在她身边的好。
容止又是一笑,那么温柔而从容的,那么高雅而出尘地:“好。”
他总是这样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从前说过的那些话都是假的假的假的!
说什么不得於飞兮,说什么不会离开,说什么……
楚玉忽然被激怒了,她很不忿。为什么在她惊涛骇浪的时候,容止却可以如此平静无波?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般?她冷声道:“既然你我眼下相看两厌。你还不快些下车?省了你的心,也省得污了我地眼!”
马车飞驰得如此之快,楚玉原本并没有能安然控马或者跳下马车的把握,但是看容止这样,她反而被激起了怒意,决定待会即便受伤,也不要容止扶上一把。
怎料容止却轻笑道:“公主若是不愿见我,便自个儿下车去吧,眼下乘风而行,我正好自在,却不想离开呢。”
这明显的反客为主让楚玉更加的惊怒,她恨恨地咬了一下嘴唇,再看了容止一眼,只见他神情从容高雅,纵然衣衫头发被狂风吹得凌乱,依旧丝毫风采不减。
楚玉轻叹了口气,转身就打算从马车后方跳出去,他们现在大概在一座高山上,马车正在疾速的往山顶疾驰,一路磕磕绊绊,楚玉从自己坐地地方移动到马车边,便费了很大的气力,中途险些摔倒,掀开车帘,看到外面不断后退的林木和山石,楚玉狠了狠心,就要往下跳。
猛烈的狂风忽然灌入车内,被风一吹,楚玉的脑子忽然清醒过来,方才她一直在生气,竟然忽略了一个问题,那便是,她如此小心翼翼了,可依旧还是差点儿摔倒,容止站的位置和姿势比她的更加恶劣,他是怎么站得那么稳的?
已经准备要伸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楚玉摇摇晃晃的挪到车头的位置,来到容止的身旁,双目紧紧的盯着他,而被她盯着的容止微笑着慢慢道:“公主您这可是出尔反尔,方才还说要走的,怎么现在又不走了?莫非是舍不得我?”
他语调低柔,话语却暗讽得厉害,楚玉一听忍不住又想生气,但是她强忍下来,只冷着脸伸出手,猛地拉开前方的车帘!
他一向是温柔入骨的样子,更不曾这样明显的嘲讽过她,此时一反常态,反而让她起疑。
马车前的情形,清晰的展现在楚玉面前。
楚玉倒抽了一口凉气。
她看到了容止站得这么稳的原因:他一只脚的足踝硬生生卡在了马车前方与马车厢底仅有少许距离的一条活动木杠内,那条木杠楚玉不知道是用来做什么的,但看情形大约是固定马匹和马车的衔接,可是这个时候,却是用来固定住容止的脚。
木杠因为车行的震动,碾磨着容止的足踝,楚玉只看见容止的半截小腿之下,白色衣摆和露出来的白色靴子都已经被鲜血染红,因为有衣服遮盖,更严重的状况她看不到,但是却能想像出来。

那是人体的关节,根本没有多少肌理缓冲,磨破了皮肤后便轮到筋骨,她能想象到,那有多么疼痛。
他之所以站得这么稳当,完全不曾因马车的摇晃而摔倒,并不是因为他多么有力量,而是因为他付出了伤残身体的代价——他的脸容苍白至此,也是因为这个。
他根本就已经是强弩之末,甚至连拔出脚解救自己的力量都没有了,所以方才才会行险招等鹤绝露出破绽,随后再故意作态惊走他,倘若真的打起来,他根本就不是鹤绝对手。
他亦不欲让她知道他的情形,便故意言语讥讽,想要让她先自行离开。
目光转移不开,楚玉定定的看着容止的脚,一瞬间五味陈杂,不知道胸口是什么滋味。
说谎说谎说谎……你这个骗子!
容止笑了笑,神情还是那么的漫然,有点儿满不在乎的意味,好像那伤势压根便不在他身上:“还是被公主觉察了,如此也好,公主,此间危险,眼下我实在是无法离开,方才与车前刺客交手时,刺伤了马匹,这车停不下来,只能一直到山顶。”
跑到尽头,然后,摔落。
“公主。”马车在飞速的疾驰,可是楚玉却觉得时间过得很慢,容止的每一个动作,都再清晰不过的放缓,他抬起苍白的手,抚在她额发边,动作轻弱得好像跌落枝头的花,“保重。”
晚霞里,他的眸光有些模糊,却依然那么温柔。


一百四十八章 夕阳无限好

听他说保重,楚玉心头升起不祥的预感,这句话听着简直就好像是在诀别。
来不及多想,楚玉已经一把握住了容止的手腕,只觉得他的手凉得吓人,贴在掌心宛如一块冰,容止的体温好像原本就偏低,这个时候更是冷得可怕,应该是失血过多的表现。
“既然知道快要死了,你在这里发什么呆啊?!”楚玉咬牙切齿的拔出来刺在车厢壁上的长剑,就要交给容止。
把那根该死的木头砍断,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容止却没有接剑,只无奈的笑了笑:“公主,我拿不动了。”他的声音无悲无喜,只平静的陈述事实,楚玉想起方才鹤绝走后,他的剑便脱手,想来那时便已经支持不住。
怎么会这样呢?楚玉有些惶惶然不知所措,前一刻还沉浸在愤怒里,几乎要开始憎恨,可是这一刻却又不知道如何能减轻他的痛楚。
马车仍然在疾驰,每震动一下,那木杠便辗转碾磨着容止的足踝,鲜血不断的往下滴落,惶急之中,楚玉想起来应该先让马车停下,这么下去他们俩都得摔死,可是想起来容易,想要付诸实践,却有一定的困难。
楚玉最先想到的是杀马,毕竟越捷飞也曾这么做过。
两匹疯狂奔跑的马距离马车厢有大约一米多的距离,这段距离倘若是在平地上还好办,可是在疾驰的马车中,她很难保持平衡来到马身边,并顺利的将两匹疯狂地马杀死……她不被马杀就不错了。
第二个便是砍车。将马车与马匹衔接地部分斩断。让马车失去前进的拉力,这一条比较可行,也是楚玉现在打算做的。
看出她地意图。容止摇了摇头,道:“公主,这不行的。”他眼色温柔,微笑着让她放弃,“公主,我已经算过了。以你的气力,想要将马车与马匹分开,至少需要全力斩下四十剑,这四十剑里包含因为马车颠簸斩偏,然而约莫在斩下二十剑后,你便会脱力,倘若要休息恢复,马车已经落下山崖。”
他的语调冷静又清晰。不带感情的给楚玉剖析,在这个生死关头,依旧好像漠不关心一般,平静的诉说自己地命运。即便将要死去的那个人是他,他依然可以这么冷静。
楚玉没有理会他的话。只用双手握紧长剑,一下又一下的,朝衔接的部分砍去,她不像容止那样能算计得那么清楚,即便她可以算清楚,她也不会独自一个人逃生。
这辆马车是公主府特制的,做得非常结实,结实得有点过头了,这在平时是很好,可是现在却成了他们致命的负累。
每一处薄弱的地方,都有牛筋或铁皮铜片加固,夹住容止脚地那条横杠也是如此,马车上所有木料亦是选择最为坚固的,更增加了楚玉达成目标的难度,但是楚玉来不及计较这些,现在不是计较琐事的时候,她只是专心致志地一剑又一剑的斩下去。
他要放弃,她便偏不放弃。
狂风凛冽,吹起楚玉地衣发,她的头发完全的散了开来,毫无顾忌的在空中狂舞,她的脸容被风吹得发白,嘴唇没有血色,可又在霞光里映上了温柔的光泽。
她的目光专注无比,黑眸中透出恐惧,可是却又强硬着坚定,这样的矛盾。
容止微微敛眸,轻声道:“公主,剑朝右上偏一寸,那里比较容易使力。”
楚玉不假思索照他的话去做,果然接下来轻松了不少,每一剑斩出来的痕迹比先前要深一些。然而虽然有所改善,到了第二十三剑的时候,楚玉终于还是如容止所言的,停了下来。
并不仅仅是脱力这么简单,她每一剑斩下的时候,马车的颠簸,反震的力量,都会顺着剑身传达到她手上,震得她的双手连同双臂又痛又嘛,手臂与肩头连接的部分好像要脱开一般,痛苦得不能言说,她原本想凭着意志强撑下去,可是她却不知道,世界上有些事情,并不是意志坚定便可以达成的,身体总有达到极限的时候,会失控,会不听使唤。
她的双手麻痹,几乎失去了知觉,只能勉强握紧剑柄,不让长剑脱手,双臂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楚玉只能靠在车厢壁上,勉强维持着身体的平衡。
马车依然没有停下,相反,因为楚玉方才斩车的举动,惊到了前方的马匹,使得原本便疯狂的两匹马更加的失控。
楚玉焦急得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可是容止却十分镇定,他的身体靠在马车厢边,笑意更是不合时宜的从容:“公主,跳车。”这已经不知道他是第几次说这句话,但是楚玉一次都没有听。

她不愿意。
上一回,同样是在山上,同样是在生死关头,她下意识的拉住坠崖的桓远,之后没有放手,是因为不忍心,可这一回,她分明有很多次机会思考利弊,她明明不愿意死去,甚至容止也不只一次让她一个人逃离,她不走,又是为什么?
不仅仅是因为不忍,也绝对不是同情怜悯,是一种更加复杂,并且也更加难舍的东西。
那是微微的欢悦和惆怅,如丝一般缠绕着,心口好像有这么涨起来,又好似被挖空了一块,充盈而虚无,可是她清楚地知道,她不能够离开,这与理性无关,甚至也与利弊无关,只是她不愿意。
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居然有这么一刻时光,可以让她完全的抛弃理性,让她甚至不去想将来的生死,在狂风之中,在料峭山巅上,固执的留下来,与这个人对视。
马车的颠簸好像不见了,两个人被绚丽的霞光环绕着,他的衣衫脸容,都被这温柔的光泽包覆。
靠坐在车厢边,手臂是酸软的,双腿也忽然不想动了,楚玉定定的看着容止,过了一会儿微笑道:“那就这样吧。”这条命原本就是捡回来的,这个时候还回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容止漆黑的眼瞳里泛起奇异的波澜,过了片刻他微微的叹口气:“公主,我不会死的,你不必如此,这样留下来陪我冒险。”
楚玉对他的话并不相信:“你有什么办法?说来听听?”他要是能早脱困,为什么不早点用?
容止静静地道:“再过些时候,我便可恢复些气力,届时只需斩断我的腿,便能从此脱身。”见楚玉面上色变,他又是一笑,道,“玩笑而已,但我确实需要些时候积攒气力。”
楚玉沉默片刻,道:“好,我等。”鉴于容止之前的恶劣记录,她决定亲眼看着才相信。


一百四十九章 千钧只一发

骏马疯跑着,失去了控制,也失去了理性。

而车上的楚玉,也觉得自己也失去了理性。
在这个生死关头,她竟然愿意留下来,跟另外一个人同生共死。
可是她没办法控制自己,心脏被灼热的东西盈满,脑海也被乱流的狂热所充斥,让她根本就冷静不下来。
惊惧,难舍,迷惘,彷徨……不知道多少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好像五颜六色的颜料,彼此渗透沾染,可是最终回归的,竟是雪白的纯色。
山崖渐渐的近了。
夕阳西下。
楚玉望着马车前方不远处,本来该十分恐惧的,可是她忽然间阴错阳差的,想到一个笑话,是说武侠小说里,跳崖或落崖的人,基本都不会死,反而会在崖底下遇见前辈高人或者发现武功秘籍,又或者找到什么能增长功力的灵丹妙药,总之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想到这里,楚玉忍不住笑了一下。
她并不觉得自己会有这样的好运,也不期待武功秘籍或灵丹妙药什么的,只要她和容止能捡回来这条命就好。
容止见她露出笑容,微微诧异道:“你笑什么?”她脸容苍白,不仅仅是被风吹的,也有自己吓的,眼眸里依旧深藏着惧意,可是这笑容也是发自真心,两厢比较,很是矛盾。
楚玉又是一笑:“快到崖顶了。”
容止点了点头,他望了一眼楚玉还虚握着的长剑,楚玉连忙醒悟过来。反手将剑柄递过去。
接过剑。容止道:“公主,还请坐稳。”说罢,他轻吐一口气。身体猛地后仰!
他一条腿卡在横杠里,另一条腿勾着马车底,双腿弯曲,腰部好像柔韧的弓一般拉开,而他地手也跟着伸展,看了不看地回手一剑。剑尖正好划过了左侧马匹的左后腿腿弯上。
只不过瞬息功夫,容止又借着方才躺倒之际,脚下续集的反弹之力,如放开绷紧地弓弦一般重新的直起身子,他轻喘了口气,身体靠在马车边,闭目,弃剑。
楚玉不由得发怔:方才容止的动作并不快。她也看清楚了,可是这样一剑能做些什么?只不过弄伤了其中一匹马的马腿,即便这匹马不能跑了,另一匹还是活蹦乱跳的啊?
接下来的变化及时解除了楚玉尚未问出口地困惑。左侧的马匹腿部受伤之后,才又踏出一步。那条后腿便因伤痛弯曲了一下,从腿弯处喷溅出鲜红的血液,而因为受伤的是侧面一条腿,马匹前进的方向也发生了偏移,不再是直上山顶的道路,而是朝着旁侧一棵足有一人合抱粗的大树冲了过去。
另一匹马虽然没有受伤,可也还是受到了它同伴的影响,被稍微拉偏了方向。
两匹原本紧挨着并行的马分别从那株大树的左右两侧冲了过去,楚玉只觉得褐色的树干以飞快的速度接近马车,几乎就要撞上,幸好前方有将两匹马并排固定住地木架和结实的牛筋,猛烈地冲力在折断了这两样物件后,来到马车前,已经是减弱了几乎一半,就算这样撞上了,楚玉也不会受伤。
可是,容止呢?
楚玉一眼就看到,夹着容止足踝的那条横杠是在马车前方的,倘若就这样撞上,强大的力量会压迫着横杠碾碎容止的骨头。
脑海中一片空白,她只能定定的看着容止的腿。
接下来毫无意外的迎来猛烈的撞击,这力量十分巨大,震得楚玉差点而直接摔出马车外,好不容易稳住身体,这时候马车已经停了下来,其中一匹马脱离了束缚,继续朝前奔去,另外一匹,也就是被容止斩伤的,侧躺在地面上。
此时马车距离悬崖仅有三四米。
楚玉当即想起来容止的脚,急切的低头看去,只见那横杠居然没有撞上树干,虽然距离大树仅有一寸的距离,但是毕竟是避开了最严重的后果。
可是,究竟是撞着了什么,让马车停下来的?
楚玉左右看看,也没有找到比马车厢更突出的物件,看着她一脸迷茫的样子,容止忍不住笑了笑,指了指上方。
楚玉抬头一看,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马车厢顶上伸出来一道遮雨檐,是在雨天给赶车的人遮挡雨水用的,大约比下方的横杠要突出两三寸左右,如此一来,先撞上大树的,便是这道遮雨檐。
虽然方才表面上容止只出了一剑,可是这一剑却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做到的。
在已经力竭的前提下,容止只剩下出一剑的力量,这一剑要用在最有效的地方,即便他将马车与马匹分离,因为强大的惯性,马车还是会朝前冲去,一直到冲出悬崖。
因此,容止将这一剑用在了马腿上,他没有力量也没必要斩断马腿,只需要弄伤便要的关头,时机,角度,环境,电光火石间算计得分毫不差,让马匹偏移原来的方向,并且接着大树的阻力令马车停下来。
冷静,精密,果断,胆识。
倘若不冷静,便不会想出来解救的办法,并沉着的蓄积力量。
倘若不精密,稍微差错一些,就有可能掉下悬崖。
倘若不果断,出手稍迟,也不能达到得救的效果。
而即便算计得多么准确,在这样的生死关头,依旧是一种巨大的冒险,只要失之毫厘,便会谬以千里。没有胆量的人,不会这么做。

楚玉怔怔的愣了好一会儿,才找回了自己的呼吸心跳,而容止只是平静的张开眼睛,十分自然的对她笑了笑,仿佛清晨醒来时,露出的第一个笑容:“公主,现下能劳烦你一会么?将横木斩断。”
相比起方才的凶险,现在时间一下子变得充裕起来,就算慢慢的磨,也不必担心马车会自己往山崖边滚。
但是容止的脚已经不能耽搁,楚玉赶紧跳下车,捡起容止扔下的长剑,按照他的指点,小心将横杠拆卸下来,如此容止的脚也终于获得了解救。
屏住呼息看容止抬起脚,楚玉胸口悬着的大石才终于落了地,容止也没有多话,他就靠在马车撞上的那棵大树脚下,抬手拔下绾发的木质发簪,于三分之二处轻轻扭开来,却原来这发簪是中空的。发簪内左右分有两格,其中一格内装着十多支银针,另外一格却只有一支,容止从银针较多的那格里取出一支,手腕一抖便插入了伤腿上。
楚玉不忍心去看他满是鲜血的那条腿,尽量转移注意力,指了指占据了一格空间的那根针:“这里为什么只有一根?”
容止又从同样的一格中抽取出一支,再朝腿上扎入:“因为那格中装着的是毒针。”
毒针?
楚玉旋即明白容止是怎么解决掉车前那名刺客的,但是……
“你为什么不拿这个对付鹤绝?”
她话音未落,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道阴冷的声音:“我也想知道,你为什么不用毒针刺我呢?”
楚玉身体明显的顿了一下,才转过身去,此时霞光已经黯淡,鹤绝提着长剑,眼神阴戾,慢慢的朝他们走过来。


一百五十章 拥有与掌控

天已暮。
鹤绝去而复返。
楚玉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虽然并不懂得剑术,但是从周围人的态度,以及前些天交战的胜败看来,鹤绝的剑术可以说是十分的高明,先别说容止原本就身体孱弱,就算他原本是个强壮的人,流了那么多的血,足踝上又伤得严重,也很难站起来跟鹤绝对拼了。
但容止看都没看鹤绝一眼,尽管知道这个人只要一剑就能将他击毙,但他依旧是那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只低头抽出第三支银针,继续插入伤处附近,手上一边动作,嘴上一边道:“你这话,不是明知故问么?我若是能用仅余的一根毒针击杀你,又何必如此辛苦?”
用最小代价换取最大利益是他的宗旨,他是骑快马追来的,抄捷径上山来到马车之前埋伏着,做完这些已经几乎力竭,兼之他出门匆忙,无暇做充足准备,手头只有四支毒性不算烈的毒针。
他伏在车行前方的树干上,在马车经过的瞬间跃上车前,趁着驾车刺客一愣之际快速出手,甩手将三支毒针刺入刺客脸上,再无声无息的割断那刺客的喉咙,弃尸。
那时候马车行驶得颠簸,偶然车身还撞上旁边的岩石或者别的什么东西,所以弃尸的动静并未引起鹤绝的注意力,而容止跃上马车前时,为了能站稳,强行的使用最后一分力量,将脚伸进那后来一直碾磨着他的地方。
之后的事情,不管是楚玉还是鹤绝,都知道了。
不用相同地办法对付鹤绝。一来是对方身手远在之前那刺客之上。就算甩出毒针,也无法刺伤他,二来则是。即便刺伤了,毒针地药力并不足以对一个身体强壮的年轻男子造成太大影响。
鹤绝没有立即靠近容止,而是站在四丈之外的距离,低头观察地面上地痕迹。
他是下山之际,发现自己部属的尸体面上钉着毒针,并且颈部的剑痕很浅。才猛醒过来方才容止在装模做样,故意装出实力很强的模样,让他心生退意,于是他便悄悄的返回来查看,情形果然如他所想。
容止不紧不慢,从从容容的插下第五支银针,苍白地嘴唇勾起微微的弧度:“你要杀死我么?”
鹤绝很仔细的看地面上的痕迹,从容止斩马腿的那个位置开始。一直到两人身旁的马车底下,接着目光又上移到容止所倚靠的树干上,片刻后他轻吐了一口气:“不错,我要杀你。”慢慢的举起剑。鹤绝眼中有一丝敬意,也有一丝畏惧。“我只知道公主府上值得注意地高手只得三人,让我的部属缠住他们,却不晓得原来你才是最可怕的。倘若让你活下去,我会很不安心。 ”他是刺客,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剑侠,发现强大地敌人,早早的杀死免除后患才是正理。
虽然在某些方面有些欠缺,但鹤绝毕竟是一个合格地刺客,也是一个高明的剑手,拥有非凡的眼光,从地面和马车上遗留的痕迹,他几乎可以推断出马车转向的全过程,以微乎其微的力量做到这一切,已经不是高明两个字可以简单形容的了。
倘若让这少年拥有他五成……不,三成的力量,便能正面击败并杀死他,有时候,胜负不完全是由力量的多少决定的,而在于对力量的掌控。
阿蛮纵然拥有强悍的蛮力,但当时他不曾跟随容止练习的时候,他只怕连花错一只手都拼不过。
这是同样的道理。
重点不在拥有多少,而在能掌控多少。
说完了闲话,鹤绝慢慢的走了过来,虽然容止现在这个状态相当于半残,根本无法对他构成什么威胁,可他内心对这少年极为的戒惧,早些除掉他,他才能心安。
见鹤绝一步步走来,楚玉下意识的挡在容止身前,微凉的肩头提醒了她方才的事,她牙一咬,抬手准备把衣服更撕开些。
容止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还是那么地不紧不慢:“公主,不必多此一举。花错还说过,虽然鹤绝畏惧女色,但一次过后,便有至少十日半月不受影响。”
假如时刻发作,见一次喷血一次,鹤绝也活不到现在。
听了容止的话,楚玉几乎要绝望了,之所以还没有完全的丧失希望,是因为容止话语中的稳定镇静,让她内心期待着他有什么办法。
容止看也不看鹤绝,取出第八根针,扎针的位置上移,却是在大腿的位置:“鹤绝,我对花错说过,你们两个简直就好像小孩子,不过是几年前的一场小小吵架,犯得着记恨至今么?倘若没有宽大的胸怀,如何挥出纵横的剑术?”
鹤绝不由自主的停下来脚步,因为容止方才的话里提到了花错,还提到了……剑术。
容止十分镇定,第九支银针稳稳的扎入左手手腕,双手没有一丝颤抖:“你们两人的剑术,都太小家子气了,难怪直到现在依然不堪造就。”
“你说什么?”听到容止毫不宛转地贬低他,鹤绝不由得大怒,眼中戾气倍增,楚玉也是吓了一跳,她一旁看着,大概能猜出来容止在拖延时间,可是有他这么拖延的么?难道不是应该先安抚鹤绝的情绪,怎么反而故意激怒他?
容止依旧低着头,发出轻微的嗤笑声,手上扎针的动作还是不停,只是这回已经不局限于伤腿,而是更广泛的位置,手,肩膀,膝盖,他下针又快又稳,毫不迟疑,好像扎的不是自己的身体,而是练习用的人偶:“既然你不愿提,那也就罢了,然而我也要告诉你,你想让花错对你低头,找错了人,应该找我才对。”方才歇息的时候,楚玉已经将鹤绝的目的告诉了他。

从鹤绝去而复返露面起,直到现在,容止才是第一次抬起头直视他:“花错是为了我才留在公主府的,否则你以为,我如何轻易便知晓你剑术的命门?自然是花错告诉我的。”
鹤绝的眼睛一下子变得通红,在微沉的暮色之中显得有些可怖,容止微微一笑,毫不畏惧地道:“说你小家子气还不信,不过是这点小事,你便轻易动怒。”
他扶着树干,慢慢地站起来,接着让楚玉将剑捡起来递给他:“现在我让你见识一下,什么才是纵横的剑术。”他动作十分吃力,说完这段话后,还低头喘息片刻,然而他漆黑的眸子里,没有丝毫的虚弱,只有坚定与自信。
鹤绝也没有急着动手,而是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容止,等着看所谓“纵横的剑术”,横竖现在容止伤势严重,他纵然放任片刻也没关系。
容止走到前方的空地前,他脚步虚浮,神情却十分稳固。
楚玉在一旁看着,忍不住放缓了呼吸:也许鹤绝没有注意到,但是她看到了,从一开始的被动局面,容止在言谈之间,攻守进退,一寸寸瓦解了鹤绝的敌意,不知不觉间将局势掌控在了自己的手上。
重点不在拥有多少,而在能掌控多少。


一百五十一章 生死或尊严

容止一步一步的,慢慢的走到前方空地处。
鹤绝虽然任由他动作,但是依旧十分的警戒,只要容止稍有异动,向他发起攻击,他便能立即反应。
不怕他打什么主意。
鹤绝也有自己的自信,容止对剑术的了解纵然再什么了不起,可是一个人的身体是根本,他的身体已经如此孱弱,纵然有绝高的剑术,也不能发挥多大作用。
他只等着看看,容止那所谓纵横的剑术。
看着容止走到空地处,楚玉忽然间涌起了一种十分不祥的预感,此时之间容止露出一个笑容,这个笑容和他从前的都不太一样,骄傲,讥诮,还有那么一点点的狡黠。
素来内敛的黑眸中,头一次浮现如此动人的华光,以至于他整个人看起来都变得不一样了,纵然是在朦胧的暮色之中,楚玉与鹤绝依然可以看见,那苍白秀丽的脸容上,显出不可思议的美丽,好像花朵最后绽放的芳华,好像夜莺垂死清丽的歌唱。
容止没有看楚玉,他望着鹤绝,嘴角绽放狡猾的微笑,可他的眼神深处却隐藏着宛如冰霜的酷厉决绝:“没有人能杀死我,除了我自己。”说罢,他纵身向后一跃,就那样毫无预警的跳下悬崖。
在楚玉震惊的目光中,在鹤绝不及阻止的身影前。
楚玉在原地愣住,她终于想起来方才那不祥的感觉来自何处,是容止身后,因为天色黯淡,她忽略了他身后便是悬崖。
容止方才做那些。原来并不是有什么打算,而是宁可自己死,也不愿意死在鹤绝手上。
他原本就是一个能对自己狠下心狠下手的人。当初被越捷飞折断手臂却笑着接骨,一直到今日自残身体险中求生……
容止外表柔弱秀丽,甚至有点儿像女孩子,可他地内心意志却是无人能及地强韧坚固,宛如钢铁,不可摧折。
楚玉心中一片空空荡荡。望着原本站着人的地方,却好像失去了感觉,整个世界只有那一片空白,而鹤绝在容止跳下悬崖后,忡怔了片刻,才想起赶上前去,站在崖边往下看,只看见深崖底下一个小小的白点。很快便消失不见了。
从如此高地地方落下,即便是他也难以保全生命,更何况是一个已然重伤的容止?
鹤绝发了一会儿呆,旋即神情肃然地后退半步。长剑轻轻在地上一点,算是表达对容止的敬意。
虽然这时候容止未必需要。
他想杀掉容止。是因为意识到容止的可怕,这是作为一个刺客的立场,而此时表达敬意,则是对对手的尊重,他已经将容止看错一个与他平级地,能与他站在同一高度上的对手。
容止死了,固然令他松了口气,但无可避免的,也带来一抹回不去的怅然。

没有发呆太久,鹤绝转过身走了几步,在楚玉身旁停下来,双眼却凝视着前方的半空:“虽然他方才说带着你无用,但眼下死无对证,我还是要带着你上路。”方才容止求死的行为,令他现在依然无法回神。
楚玉没说话,只默默的点了点头。
鹤绝也不怕她跑,从这里下山基本只有一条道,就算她想逃,也逃不远,见楚玉点头,他便继续朝前走去,可没过一会儿,楚玉的脚步声将神游天外地他惊醒过来,想到什么,鹤绝面色大变的转过身。
此时楚玉已经站在了崖边,背对着悬崖,她在山顶的风中站立着,衣衫被风吹起来,就那么安安静静的对鹤绝笑了笑:“我跟容止走,不跟你走。”随后也如同容止一般,没有迟疑地跳了下去。
鹤绝愣住。
方才那少年跳崖,是为了个人尊严不死于他手,这个鹤绝可以理解,可是后来跳崖的楚玉,却不在他能理解地范围内,她原本可以不死的,为何偏要往死路上走?

鹤绝知道这位公主的往日事迹,很难把楚玉的行为跟“殉情”两个字扯在一起,然而这件事就这么在他面前发生了,让他如何也想不明白。
鹤绝对两人并没有多么深厚的感情,加上他原本就身为杀人不眨眼的刺客,手底下人命不知道有多少条,纵然容止楚玉在他面前先后跳崖,也不过动容一会儿,随后便收拾心情朝山下走去。
原本没打算见血,而是想要用人质引花错主动去找他,出一口当年的恶气,可是现在却出了这样的意外,仇恨再度加深,大约会演化到不死不休的局面。
鹤绝慢慢的走远后,山崖底下才发出轻微的声音。
“走了?”楚玉小心的朝上看了一眼,悄声问道。入眼所见的尽是岩石和草木藤蔓,并不能看到鹤绝。
“走了。”容止一直凝视着楚玉,见状苦笑一下,很是无奈的叹了口气:“我跳下来是置死地而后生,可眼下鹤绝并不打算伤害你,你跳下来做什么?”
楚玉瞪他一眼:“我刚才忽然想到,你这么狡猾的家伙,怎么可能就这么傻乎乎的跳下去?”
容止是对自己狠毒的人,但是那狠毒建立在强大的掌控力和信心上,而他看起来也不像是自尊心压倒一切,为了一点尊严自己寻死的人。
这是楚玉在回忆往事的时候,忽然想到的。她不像鹤绝等人那样,身为武者,拥有武者的尊严,在她看来,死在别人手上和死在自己手上都是死,没有多大的区别,正因为这样,她才能更轻易的接近容止的真实想法。
容止并不是寻死,而是求生。
不管是先前的千钧一发,还是现在的死地求生,容止都毫不吝啬冒险,也从不畏惧冒险,他将危险掌握在手上,操纵使其成为助力,之前的一番作态,不过是让鹤绝确信他是一心求死,以免鹤绝再下山搜查。
他不是慷慨豪情的剑客,却是果断善谋的弈者。
此时两人蜷缩在距离山崖不到五米,崖壁上一块向内的凹陷里,暮色和周围的藤木将两人的身影完全遮盖,这里空间狭窄,两人不得不靠在一起才能容身,黑暗中看不清彼此的脸容,只有清亮如水的四目相对。
容止的外衫已经扔下了悬崖,透过单薄的衣衫,楚玉感到容止的体温越来越低,方才还好似有些热度,现在却冷得像一块冰,楚玉忍不住握住他的手,低声问道:“你怎么了?”刚才她落下来时,被容止一把拉住,拽入这里,那时容止的手心还有些暖气,现在却好像连一丝都不剩下了,好像又逐渐打回原形,变回了先前半死不活的模样。
容止喃喃道:“不过力竭而已……公主,让我休息一会……”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沉没在黑暗里,而他的身体,也软软的倒在了楚玉身上。
他以银针逼出身体潜力,但由于底子太差,才这么一会,便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边缘。
楚玉却没有立即去看他的情形,她只是握着容止的手,好一会儿才低下头,以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道:“我为什么跳下来,连我都不知晓……容止,我想相信你,你千万莫要骗我。”


一百五十二章 容止的微笑

容止昏迷的时候,楚玉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状况。
暮色依然沉下,加上外面枝蔓遮挡,让这一小块容身的空间更加的黑暗,她只能依稀看见一尺范围内的事物,再远了便瞧不分明。
容止方才在周围撒了些药粉,能驱赶蛇虫,不必担忧遭到侵扰。
这里是崖壁上一块朝内陷的部分,下方比较平整,人坐在上面很安稳,不用担心会摔下去,楚玉抬手朝上方摸,手才伸出一半便摸到凹凸不平的冰冷岩石,朝左右探去,也是才伸直手便碰到尽头。
洞内阴暗狭窄,楚玉单手抱着容止,确定他不摔下去,静静的坐着,黑夜里她能看到的很少,但是内心却意外的平静宁和。
容止的上半身躺在她腿上,脸部朝上,楚玉低头凝视着他,透过黑暗,她可以隐约看见他苍白的脸容,秀丽的五官仿佛一碰就会粉碎的琉璃,他的气息微弱,宛如游丝。
就这么定定的凝视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楚玉才朝外看了看,只见繁星漫天,很是璀璨美丽,这一眼,她才感觉双目酸乏疲累。想了想,楚玉蜷起双腿,固定住容止的身体,上半身稍稍前倾,双手探出去,将外面的藤蔓交错拉起来打了几个结,随后才以不太舒服的姿势,紧挨着容止一起睡下。
这里很黑很安静,不会有什么人来伤害她,黑暗里她什么都做不了,现在休息恢复体力,是最好的选择。
夜晚风寒露重。楚玉闭眼没一会又睁开眼来。她咬了咬嘴唇,脱下外衫罩在两人的身上,衣衫下她紧紧地搂住容止。两人之间几乎一丝空隙也没有地贴着。
楚玉的脸有些发热,除了那次醒来不能自主外,她从未以这样暧昧的姿态,拥抱着一个异性,身体好像连在了一起似地,可是现在容止体温很低。她要是不抱着他睡,只怕他挺不过今天晚上。
你抱着的是一个南瓜。楚玉这样催眠自己,但是这个世界上哪来这么雪白秀丽的南瓜?好在过了一阵子倦意渐渐涌上来,才缓解了她满身的不自在。
半梦半醒里,楚玉感觉自己心口好像有什么软软的化开,好像暖洋洋的春水,无声无息地销蚀着心脏周围的樊篱。
可是这感觉很舒服,她竟然不想去抗拒。嘴角带着一丝微笑,楚玉进入梦乡。
山崖下没有隐居高人,没有武功秘籍,但是有一个容止。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天明。清透的晨光投入岩洞内,空气里带着露水的湿意和寒意。楚玉张开眼睛,只觉得全身很不舒服,想要动一动,一动之下却发出惨叫声:“好痛!”
因为空间太小,她连睡觉都不敢大意,睡姿很是扭曲,而两只手又要仅仅抱着容止,其中一只手伸到他身体下压了一晚上。
睡姿不对的后果便是现在这样,楚玉只觉得全身好像被水泥糊了一般无比僵硬,骨头好似被压得变形,每动一下就酸痛难当,忍不住痛叫出声。
虽然很疼,但是楚玉知道不能停下来,咬着牙继续下去。她生前在书上看过这个状况,因为长时间维持压迫的不正确姿势,导致身体骨节轻微错位,只要正常舒展一下身体便好。
慢慢的从容止身下抽出手,再小心地伸展手臂,活动腰脊,伴随着骨节咯吱咯吱的响声,一连串的惨叫后,楚玉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总算是舒服一些了。
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楚玉朝身前看去,却瞧见一双笑吟吟亮晶晶地眼睛。
容止醒了。
呆愣了一会,楚玉才意识到刚才自己的声音吵醒了容止,她脸上微微发烧,别过头去。
刚才她叫痛地时候,脸都皱起来了,会不会很难看?
等了一会不见动静,楚玉再调回目光,容止的脸容还是和昨天一样的苍白,但是手底下的温度却稍微升高了一些,不再冷得好像死人。
意识到自己的一只手还箍着容止的腰,楚玉连忙松手放开,扯了扯嘴角,算是对他笑:“你醒来了?”
瞧见身上衣衫,容止便知道昨夜发生的事,他看了一会,没有说什么,只淡淡的笑了笑,一手支撑着身子坐起来,顺便也扶着楚玉坐正。
容止将衣服还给楚玉,也和楚玉刚才所做的一般,在小范围内活动身体,舒展因为睡姿压迫的筋骨,身体里发出骨节的声响,楚玉方才尝试过,光听声音便知道绝不好受,但容止面上却一直挂着如沐春风的笑容。
扭正骨节,容止又低头处理足踝处的伤,经过昨夜,伤处已经收口,但是并未愈合,惨白的肌理间隐约可见森森白骨,楚玉只看了一眼便不由移开了视线,抬眼却见容止一脸春风,好像那不是他的脚,也没有那么眼中的伤。
楚玉不舒服的搓了一下手臂上冒出来的鸡皮疙瘩,虽然已经知道容止有笑对疼痛的毛病,已经不像第一次看到时那么感觉骇然,但还是觉得很是怪异,忍耐了一会没忍住,她终于忍不住道:“你能不能不要这么笑?眼下没有旁人,在我面前,不必还如此伪装吧?”
容止微微一笑,道:“只怕不能从命。”他瞥了楚玉一眼,她距离他很近,眼眸之中满是真挚关切,她温热的呼吸绵绵的传了过来,就仿佛他今天睁开眼睛时一般,其实他早就已经醒了。
撕下衣服包扎好伤口,他又轻声道:“我从小不为父亲所喜,小时常常惹他发怒挨打,我生相有几分肖似亡故母亲,倘若我挨打时笑,便会让他想起亡妻,下手轻一些,甚至不再打我,时日长久,便惯出来这个毛病,我还学会如何笑得更像母亲,也算是自保的手段。后来虽然不再挨打,但是这毛病却始终没扳过来。”好在并不是什么太坏的毛病,他也没往心里去。
这并非是什么伪装,而是已经深深种植入骨头里的一种本能。
他语调平常散淡,可是楚玉听了却心头一酸,她原以为是他在痛的时候笑是戒心太重或天生变态,却忘了,世界上没有多少人,是愿意在该喊痛流泪的时候还一直沉静微笑的。

要打成什么样子,才能让一个小孩子必须用这样的方法去逃避?
见楚玉怔怔的望着他,目光之中竟似是大有怜意,容止眨眨眼睛,似笑非笑的柔声道:“公主当真了?我随口胡说的。”
楚玉没有发怒,她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看得甚至连容止也有些不自在了,下意识的别过视线,忽然容止感到一双手环过他的肩膀,接着他被一股力量拉入一个温暖柔软的怀抱:“是假的?你这个骗子。”楚玉的下巴抵着容止的发际,低声道。
容止被楚玉拉入怀里,脸埋在她的领口处,有些愕然,随即听见头顶上传来低低的声音:“很痛吧?”
容止抿了抿嘴唇,有些后悔方才一不留神吐出往事,正要笑着敷衍过去,可是话到嘴边却又忽然堵住,一向言辞巧妙的他忽然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的身体不算强壮,即便用尽全力抱着他,他也可以轻易的挣脱开来,可是一种突如其来的,不合时宜的懒散袭击了他,让他一动都不想动弹。
楚玉没有再说话,容止也没有,他任由她静静的拥抱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慢慢地道:“公主,你要是再不放开我,我们便又要在这里过夜了。”


一百五十三章 奇货当可居

容止打算离开这里。
虽然花错越捷飞等人有可能会随后赶来解救,但是他并不太习惯将自己的生死交托给别人来掌控,这与无聊的自尊无关,纯粹是习惯使然,不管是什么东西,还是拿在自己手上比较保险。
更何况,他追来之际,一路并未来得及留下暗记,公主府的人想要找来这里,只怕要花一番功夫。与其在这里等待逐渐陷入绝境,不如在尚能行动自如时,从此地脱身。
之所以没有在昨晚离开,是因为那时天色已经很暗,难以看清楚周围的情形,而又担忧鹤绝未曾走远,才在此过了一夜。
足足有一天没有进食,楚玉的手脚有些发软,相较之下,容止的情况好一些,经过一晚的休息,他已经恢复了几成的气力。
又拿银针扎了一遍自己,容止先攀上悬崖脱身,随后再以藤蔓编成绳子,拉着楚玉上来。
两人都不是勇武有力的强者,仅仅不到十米的高度,他们花了半个时辰来对付,好不容易拉楚玉爬上来,容止自己先倒在地上喘气,楚玉也是四肢无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昨夜夜色深重,她看不清楚悬崖下面的情形,也便不怎么害怕,可现下天光已亮,她方才爬上来的时候,不小心朝脚下瞥了一眼,下方的深崖仿佛没有尽头,绝壁料峭,险峻的高度令她光只是看着,便有一种晕眩的错觉,几乎要松开手脚摔下去。
楚玉觉得很不可思议。昨天晚上,她究竟是怀着什么样的大无畏精神跳下来的?居然连这种地方也敢跳?!假如她昨晚上能看清,大约便没有胆量追着容止了。
仰面躺在地上。望着蔚蓝天空,漂浮地白云缓缓流动。刚刚从鬼门关逃回来,周围的一切什么都是漂亮的。
方才那一刻,真地好像一脚踏入了鬼门关里,此时又似劫后余生。
约莫躺了半刻钟,楚玉感觉手上被人拉了一下。这才意识到容止拉她上来时,紧紧攥着她的手,现在还没有松开。她扭过头去,看见容止和她一样躺着,此时也正朝她看了过来。
一看之下楚玉不由得莞尔:容止原本白净地脸上这里一片灰,那里一片土,头发散乱,看起来狼狈不堪,才笑了一下她立即想到。 。既然容止是这样了,那么她也好不到哪里去,忍不住脸上微热。瞧着容止又笑出来。
楚玉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笑,身体虽然劳累疲惫。可是心口却异常的轻快欢悦。好像除了笑,她想不出应该做什么。
昨天被迫停下来的马车依旧留在原地。但是马匹已经不知所踪,在山顶上坐着吹了一会儿风,容止到车上取了一些食物,并从固定在车厢地板上的箱子里取出衣服,让楚玉重新穿戴好。
虽然仅仅是寻常出门,但是楚玉总是习惯在马车上放着些备用的衣物,点心也是路上给自己解馋用地,却没料到在这个时候派上了用场。
一番打理后两人周身都清简不少,楚玉吃了几块糕点,但因为没有水,只吃了一点便咽不下去,容止吃的也不算多,剩下的糕点又放回食盒里,用一件衣服包起来背在背上带走,而车上的一些值钱物件也一并地捎带。
商量一下,楚玉容止相携下山,在山脚下找到一条小溪,溪水大约有一米多款,水质还算清澈干净,水面上漂浮着一些枯黄的落叶,显示秋天已经到来。

平时楚玉喝水都是要先煮开了再喝的,但这时候也顾不上那么多,先用手掬起水来喝了一大口,冰凉的水流入肚子里,刺激得胃部一阵紧缩,干咳的唇舌得到滋润后,楚玉才扯起沾水的袖子,擦拭脸上地尘土污垢。
两人就着溪水洗漱一番,各自都是焕然一新,为了方便上路,楚玉还是男装打扮,而容止昨天救命的木簪又重新插回了发髻里。
方才在山顶上楚玉便看清楚了周围情形,四处是连绵起伏的山峦,青色地山体因为秋天的杀意而显得有些萧条,此时来到山脚下,四周巍峨高山凝立,乍一看好像有一种要压过来地错觉。
楚玉被挟持来时,一路是坐在马车里地,被车子颠簸得昏昏沉沉,也不知这里是到了何处,问了容止才知道,这里大约是距离建康约莫二三百里的地方,若是想要徒步走回去,只怕要花费些许时日。
两人慢慢地走了一程,便听见马蹄声和车轮滚动的声音,楚玉心中一喜,下意识的便想要迎向发出声音的地方,还没迈出脚步,便感到肩头一紧,回头看却是容止按住了她的肩膀,愣了一下她也立即明白过来,跟着容止的脚步,两人后退到前方的岩石后,等到对方近前,看清似乎是一队送货的马车,几辆马车上堆载了大量的货物,而随行的人员虽然强壮,但都是干粗活的下人打扮。
从外表看,这应该是商家送货的队伍,楚玉和容止对视一眼,从对方眼色中彼此确认,才放下了警戒。
这回却是容止让楚玉先藏着,自己走上前去。走到商队前方一丈外时,商队的马车和随行人员也都停了下来,用怀疑的目光看着容止。
容止微微一笑,是那种最容易让人放下戒心的无害笑容,温雅秀丽,纵然此时他苍白憔悴,依旧让人如沐春风,笑了一笑后,容止才柔声道:“诸位见谅,在下并非恶人,在下与友人原本要去建康访友,怎料恶仆勾结贼人谋害,我与友人侥幸逃脱,却迷失了方向,今日见到诸位实在喜出望外,还望各位告知此,若是要往建康去,须得朝什么地方走?”他吐字文雅,风采翩翩,又是一副弱质少年的模样,外貌极具欺骗性,衣衫精致华贵,怎么看都不像是恶人,车队的人当下便放松了警惕,热情地回答了容止的问题,并与他攀谈起来,几句话后,车队主人出言邀请他与他们同行,在路上照应他。
容止原本就意不在问路,此时目的已经达到,便向车队主人告了一声罪,说是让同伴过来。
在容止跟商队搭话的时候,楚玉已经从岩石后走了出来,此时见容止投来目光,当即意会,缓步走上前去,学容止一样施礼。
他们用的是假名,楚玉自称于楚,容止自称于容。
商队主人对二人很是礼遇,邀请两人到他乘坐的车上休息,楚玉有些踯躅,但被容止一拉,也跟着放开来。商队主人姓任,穿着很简谱的麻衣,车队上下叫他做任老板,其实这支车队并不是前往建康的,反而是前往相反的方向,不过任老板还是以免得路上再出意外为由,邀请二人同行,并保证会护送他们前往最近的城里,在做其他打算。
两人上了车后,任老板下车交代些事,看车上只有他们两人,楚玉靠近容止,低声问:“会不会有什么问题?”他们素不相识,为什么那个任老板会对他们这么好?
无事献殷勤,不能怪楚玉杯弓蛇影。
容止淡淡笑道:“公主不必忧虑,那姓任的不过是瞧着我们奇货可居罢了。”纵然万分落魄,但是他与楚玉的衣着外貌,行止谈吐,还是处处透着贵气,那任老板自然以为他们是门阀贵族,主动讨好尚且不及,又怎么会相害?
战国时吕不韦见到秦质子,认为奇货可居,资助金钱赠送美女,帮助其回国登上地位,后来他自己也权倾一时。虽然任老板未必就有想到那么远,但是他讨好二人,以求二人他日想起这好处,和这个故事是一样的道理。
不怕他有所图,就怕不知道他图的是什么。
容止说完后便困倦地合上双眼,身子歪倒在楚玉身上,虽然休息的时间差不多,但是他所消耗的体力远比楚玉的要多,也更为辛苦,支撑到现在,已是极为不易。
楚玉见他睡下,也不去打扰,这静静的坐着,让容止靠在她肩头,她将包袱放在身旁,自己也垂下了头,好似昏昏欲睡。
过一会儿任老板回来,看到车内情形,愣了一下,随即目光停留在楚玉手边的包袱上,神情有些游移,好一会儿他才艰难地移开目光,下令车队继续前进。
楚玉等了一会儿不见任老板有什么动静,只一直坐在车厢入口的位置,才暗暗的松了口气,放心的闭目休息。
原只想闭一下眼睛,可楚玉毕竟也是累了,心情一松,便沉沉的睡了过去,她醒来的时候是被吵醒的,马车外传来很大的喧嚣声,由远而近的,闯入她安宁的梦里。


一百五十四章 途中生惊变

马车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下来,而原本坐在车厢入口边上任老板也不知所踪,车外喧嚣声听来有些不善,像是有人在斗殴叫喊,楚玉心中一惊,迅速的清醒过来,她拉一下容止,随后掀开车帘一条缝,悄悄看向车外。
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人回答她,但是眼前的场景回答了她。
外面,两方人正在厮杀,商队这边的是一群保镖和苦力,而另一边则是挥舞着钉锤大刀的马贼,大约有四五十人。
商队的保镖和苦力毕竟不是专业打架的,很快就被人多势众的马贼杀了个干净,马贼将商队包围起来,分出来四五人挨辆车子搜索,以及检查地上躺着的人,发现还有一口气的便补上一下,保证死得透彻。
看着倒了一地的尸体,楚玉有些害怕,情不自禁的朝车内缩了缩,背部碰到了什么,扭头一看是容止。
见容止神情平静,楚玉也跟着放松了少许,她低声问他:“有没有什么办法?”
容止摇摇头,以同样轻微的声音回答:“没有法子,马贼人太多,我对付不了。”
杀人,也是需要看天时地利人和的。
顿了一顿他又接着微笑道:“公主不必忧心,他们不过求财,不会伤害我们。”
两个马贼逐辆车检查,最后查到了楚玉容止所在的车上,掀开帘子瞧见二人,当即眼前一亮,用刀尖招呼着:“你们俩,下来!”
容止拍拍楚玉示意她安心。随即趋身上前,俐落的跳下车,站定之后他彬彬有礼地问道:“请问贵首领是哪位。我想和他商量一件事。”
他话音未落,其中一个较为强壮高大马贼便猛地扇了他一巴掌。这一掌力量很大,竟然将容止给给掀翻摔在地上,倒在一株小树旁,周围的马贼看了,都发出一阵大笑声。
楚玉忍不住叫出声来。冲出车子来到容止身边,手忙脚乱的扶起他:“你怎么样?”
容止低低地呻吟一声,转过脸来,只见他秀丽的脸容上满是痛楚之色,眼眸紧闭,脸颊上印着半个鲜红的掌印,看到容止这个模样,马贼们又发出哄笑。
楚玉只觉得一股愤怒涌上脑海,但还未等她有所动作。便觉察手被容止紧紧地反握住,他握得很用力,用力得甚至让楚玉吃痛。刹那间,她也跟着冷静下来。
不对。容止这个模样……是装的。
他是故意挨打。
看起来虽然并不像是有意挑战。 但是容止先神态轻松地下车,又越过马贼要找他们地首领。这种行为让被他询问的马贼有一种遭到轻视的错觉,脾气暴躁的人便动起手来。
换而言之,这一巴掌,其实是容止自己找来的。
还没等马贼笑完,容止嘴角便涌出一缕鲜红地液体,竟是吐出血来,而他藏在衣袖下的手,依旧紧紧的抓着楚玉。
“啪!”
又是一声响亮的巴掌声,楚玉闻声看去,却是刚才那打容止的马贼被一个更高大的男人给打了,脸歪到了一边去,那男人脸上留着络腮胡子,一边大一边粗声大骂:“娘的!别打坏了这小子!他们都是宝贝!”揍完了自己的同伴,那男人走过来两步,铁塔般的身躯站在容止跟前,声音洪亮好像雷声滚过:“小子,你找我做什么?”
容止抬起手,示意楚玉将他扶起来,可是手才抬起来一半,又吐出来一大口鲜血,殷红地液体洒在雪白的衣衫上,留下一串艳丽的痕迹,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轻轻地喘一口气,抬眼望向马贼首领,虚弱地道:“我,我们是江陵于家的人,假如首领愿意让我们回家去,我可以让家人送来大量赎金。”
首领咧嘴一笑:“江陵于家?原本就是想拿你们去换钱,你自个说出身份正好,但要钱送来了,我们才会放人。”
说罢他挥了挥手,令喽罗们把抓到地其他人全绑起来:“都给老子小心点!别打坏了,这些人都是要拿去换钱地!”
楚玉粗略一看,只见与他们一起被俘的,还有任老板,商队里地管事账房,以及与商队同行的几个零散小商人,马贼们大概是打着用肉票换赎金的念头,难怪刚才容止说马贼不会伤害他们。
楚玉和容止所得到的待遇最优厚,别的俘虏是绑成一串在地面上赶路,他们不但没有遭到绑缚,还被获准两人单独乘坐一辆马车,就是楚玉容止原来乘坐的那辆,虽然马车周围绕着不少马贼看守着他们,然而毕竟没有再遭到实质的身体伤害。
可是楚玉的心情并不好,因为容止正脸容惨白,双目紧闭的躺着,她跪坐在他身旁,紧紧的握着他的手,生怕他就这样消失了。
再次上车后,容止一下子便没了气力,握着她的手也几乎松开来。
过了好一会儿,感觉到自己握着的手微微动了一下,楚玉低声唤道:“你怎么样?”
容止没睁开眼睛,只微微的摇了摇头,手指在楚玉掌心写字:“不妨事,休息片刻便好。”
楚玉抿了抿嘴唇,也学他的样子以手交谈:“你干什么故意挨那一巴掌?”现在容止脸上的掌印已经有些发肿,看起来很是凄惨。
看着那掌印,她心里很不好受。
容止依旧闭着眼,嘴角却微微翘起,指尖继续写道:“是为了抢先提醒他们,我们是贵重的货物,不能轻易伤害,若是没有那一下,又哪里来的现在这么舒适?”
楚玉咬了咬嘴唇,在他洁白的掌上慢慢的划:“可也不必如此糟蹋自己……”
容止手腕一绕,指尖好像蝴蝶一般掠过楚玉的手背,来到她掌心:“还有别的用处,我方才倒地之际,在树根下留下了暗记,倘若花错能找来,便能凭暗记得知我的境况。”
听他如此说,楚玉虽仍有些疙瘩,也不好再说什么,但她很快便想起另外一件事:“你刚才假冒别人的名字,假如马贼真的去了江陵,发现没有姓于的大家族,又或者于家没有我们两人,又该如何是好?”
但是容止这个时候却没有回答她,就连抓着楚玉的手,也彻底的放了开来,也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昏了过去。
马蹄声声,车轮滚滚,楚玉忧虑的望一眼车外,原本只想搭顺风马车去最近的城市,可是却不料倒霉的遇到了山贼,以至于前方的路途越来越遥远和莫测。
万幸的是,他们都还活着。
握住容止的手,尽管依旧看不到前路,但楚玉忽然间有一点安心。


一百五十五章 随遇可安然

楚玉和容止一共在马车上待了三日,虽然没有再挨打,但每天吃的食物都很少,楚玉的包袱自然是早就被马贼们拿去了的,两人下车时,都饿得头昏眼花。
不消说,这也是马贼防止肉票逃跑的办法,把他们给饿得没力气跑掉,只能乖乖的跟着他们走。
到了最后一天,所有肉票都被蒙上眼睛,大概是不想让他们知晓贼窝的确切所在地,楚玉和容止虽然获得了特别礼遇,没有给他们上眼罩,但是却多了两个马贼坐在车内看着他们,不让他们朝车外张望。
尽管不能朝外看,但是外界光线的明暗还是能反应到车中,车队停下来之前,曾经有一段路途极为的黑暗,就好像行驶的火车钻过山洞里那样,周围陷入一片漆黑,等走过了那段路,车内又忽然亮了起来。
楚玉一被获准下车,所做的便是朝前后左右看去。她原本以为,他们停下来的地方,应该是马贼们的大本营,应该是建立在穷山恶水之中,极为险峻的山岭之上的山寨,可是事实证明,她所想象的,与眼前的有极大差距。
这是一个安宁又美丽的村子,四周平坦而开阔,屋舍排列整齐,土地肥沃,田间小路纵横交错,还偶尔能听见村子里传出隐约的鸡鸣与犬吠。八九名妇人老者正在田间劳作,田地里是已经结了穗的麦子,沉甸甸的挂着,还有绿油油的蔬菜,长势很是喜人。
这是怎么回事?楚玉一下子愣了神。下一刻。她立即想到,这一片平静的田原,即将被凶残地马贼洗劫。顿时心中一阵不忍。
可是又让她大大意外地是,村里人见马贼们来了,不但不害怕,反而热情的迎上来,妇人放下了手上的农活,村里玩耍地孩子也蹦蹦跳跳的迎了上来。擦汗的擦汗,送水的送水,俨然是一家人的模样。
楚玉刹那间已经明白过来:这里,竟然是马贼的老巢!
马贼们回到这里,一个个都归了家,有几人已经上去和自家妻子闲话,也有人抱起孩子转圈,就连最凶悍地马贼。也流露出了柔和温馨的表情。
在外面,他们是凶残的恶鬼,掠劫财物和生命,可是回到家中。他们却是好丈夫和好父亲,一家人其乐融融幸福无比。纵然这幸福是建立在别人的不幸之上的。
容止站在楚玉身边,他比楚玉更早明白先后原委,看周围的马贼都放松了,便低声对楚玉道:“我猜得果然不错,这一群,是横行十多年的追风盗,他们手段狠毒,来去如风,虽然官兵曾经出动剿灭,但是始终找不到他们的老巢,却不料原来是这样一个地方。”
这村庄地所在,应该是极为隐蔽,即便是有人偶然来到这村子里,也不会以为这样一个宁静祥和的地方,遮挡着凶残狰狞的真相。
至少一半的马贼先离开队伍去和家人团聚去了,剩下地一半则继续押送肉票,所有人被分成两拨,关在村头的两间屋子里,其中楚玉和容止两人算一拨,所住地环境比较舒适,而任老板等人则被赶入另外一间较为寒酸简陋的房中。
楚玉心里明白,他们能一直受到礼遇,几乎是多亏了容止说的谎,士族毕竟身份高贵,顾忌着他们的身份,也看在巨额赎金的份上,马贼会尽量的善待他们;但是皇族的身份却不能暴露,因为这个身份意味着很可能会有军队介入,为了避免麻烦,马贼反而会尽快的杀死他们。
楚玉才和容止进入屋内,身后便传来响亮的关门落锁声,她并没有着急回头,反而四下打量。
此时差不多是正午,墙上一人高的位置,开有一个约莫七寸长宽的窗口,给屋内带来了光源,楚玉看清室内的情形,屋子里没有床,只在墙角铺了厚厚的稻草,占了半屋地面,算是容人睡觉的地方。
屋内还算干净,另一处墙脚处摞着两张小马扎,除此之外便没有别的用具。
以他们的身份,尚且还是这个待遇,可以想想另外一间屋子里会是何等的恶劣。
楚玉还在打量,容止便已经越过她走到稻草旁,翻身一躺,悠闲而慵懒的躺在厚厚的稻草上,嘴里发出长长的叹息:“可算是能躺下了。”
见他如此轻松写意,楚玉走近几步,撇了撇嘴,道:“你有功夫睡觉,不如先想想如何脱身吧。”为面隔墙有耳,她将声音压得很低。
容止也没起来,只静静的躺着,与站在一旁的楚玉对视,他的目光漆黑幽深,平静无澜:“走不了,追风盗横行十数年,就连军队也不能拿他们怎么样,可见此地隐蔽,在你我寻找到出路之前,只怕早就已死在乱刀之下。”
楚玉朝窗外看了一眼,村庄里还是那样的宁静美丽,马贼们也换上了务农的衣裳,来到田地里干活,倘若不是见过他们凶残的行径,楚玉几乎不敢相信这是一群马贼。
村子里每一个人的脸上,都荡漾着满足的笑容,这片土地是如此美好,简直就好像传说中可遇而不可求的世外桃源,可是然而桃源中的幸福生活,却是用外面的流血换来的。
她可以想象出这个村子的生存模式,平时妇女和老人在家务农,而男人们出去抢劫杀人,不管他们抢劫是基于什么理由,这里并不是陶渊明所描述的那个淳朴祥和的桃花源。

知道楚玉在看什么,容止淡淡道:“你且稍安心,江陵距离此地有一段路途,往返需要些时日,纵然他们到了江陵,也未必就会发觉我们是假冒的。”
楚玉闻言微微惊讶,转头看向他,却见容止笑吟吟,显是一副胸有成绣的模样。
“与其担忧那么久远的事,不如与我一道,随遇而安。”他拍了拍身边的稻草,笑道,“不来试试么?你身份尊贵,这稻草想必不曾睡过吧?来试试,还是很舒服的。”
楚玉犹豫一下,也学容止的样子,和他并肩躺下,稻草中有些较粗硬的杆,隔着衣服戳着背脊,让肌肤有些微微的发痒,然而身下蓬松的感觉,却让精神紧绷了好几天的楚玉一下子舒缓了紧张。
转眸正对上容止漆黑的眸子,楚玉微微笑道:“果然很不一样。”


一百五十六章 动机和目的

还没躺下多久,楚玉便听见门外锁链响动,片刻后有人开门进来,她睁开眼睛一看,却是那马贼首领。

那首领手中拿着纸笔砚台,一进屋看见两人躺着,忍不住笑了一声:“两位倒是安心。”

容止慢慢地坐起来,目光柔和直视马贼首领:“阁下客气,我们如今落到这个境地,再怎么费劲也是枉然,不若任由各位安排。”

马贼首领爽朗一笑,道:“到底是有教养的,和旁边屋里的匹夫就是不同。”他将白纸平铺在地上,砚台放在一旁,里面盛着已经研磨好的墨汁,接着,他手上拿笔递出来:“劳烦两位谁给家中写个信,我们也好作为证物,带给你们的家人。”

这便是要写勒索信了。

楚玉尚在发愣,容止便自然而然的接过笔来,左手一拉白纸,蘸墨,沉腕,悬肘,一封求救信写得文辞斐然清丽绝伦。楚玉回过神来的时候,容止已经写完了,她草草扫一眼,文中大致说的是被追风盗的兄弟请去住一阵子,希望家人送钱来云云,行文不卑不亢,从容不迫。

倘若不是知道容止长居公主府,楚玉简直怀疑他是不是经常被绑票,遭绑票信这种业务也能如此熟练下笔流畅。

将容止的信拿过来看了一番,马贼首领十分满意:“你们先在这里好好休息,我派人出去送信,一会儿有人给你们来送饭。”

容止笑了笑,还是那种极度无害的笑容:“敢问这位首领尊姓大名?”

马贼首领神情一冷:“怎么,你脱困之后要回来教训老子么?”面对杀气的男人。容止并无畏惧,只淡淡地道:“兄台想到哪里去了?我只是为了方便称呼阁下罢了。”

“早说嘛。”马贼首领怒容一敛,又恢复成刚才和气好说话的样子.他转身走出屋子,落锁时门外传来四个字:“我叫孙立。”

果然如同孙立所言。过了一会儿,两个男人开门给他们送饭,楚玉认得这两人,他们都是参加掳劫杀人的马贼,但是此时这两人换上了寻常地衣服。盖住了满身的剽悍戾气。

马贼给他们准备的牢饭竟然出人意料地丰盛,本来按照路上的待遇,楚玉以为最多给两块干饼让他们啃就是最高待遇了,却不料装食物地藤篮里,整整齐齐摆放着两大碗香喷喷的米饭,还有两碟可口的小菜,一盘素的,一盘肉菜。

这群马贼挺人道啊,还知道优待俘虏。

两个马贼放下藤篮便先后走了出去。又再度把门给锁上,楚玉好几天没好生吃顿饭,已经饿得要死。却不得不在人前一直维持着端庄的仪态,见外人走了。赶忙扑上去。端起碗筷,先递给容止一碗。接着自己拿起另一碗,便不客气地夹菜往嘴里送了。

碗筷碟子筷子都是木质的,木材还很软,在防止肉票逃跑这一方面,马贼们显然很有经验。

藤篮底部还装着两碗水,楚玉喝了半碗,剩下半碗小心翼翼的拿来沾湿衣服,擦拭脸部,三天没洗脸,她感觉不太舒服。

另外一碗水,自然是给容止的,容止倒是没浪费,很干脆的端起碗来一口气喝光,再过一会,送饭的马贼又前来回收碗筷,此间容止趁机跟他们套交情,得知这两人一人叫孙虎,一人叫孙当。

他的笑容和言辞,就是现在他握在手中的利器,孙虎孙当二人一人收拾碗筷,一人在门口看守,从进来到出去,说起来也不过就是一两分钟的事情,但是短短地几句闲聊里,容止便获得了这两人的好感,其中收拾碗筷的孙当在出门地时候,还冲容止笑了一下。

从小窗里看着孙虎孙当走远了,楚玉才转向容止笑道:“还说什么都不打算做,那你方才是干什么?”不断的套问对方名字,她不信他仅仅是想正确称呼而已。

这是从以往经验里得来地判断,容止做什么,必定是有目地的。

容止笑笑,并不辩解,只道:“你今后便晓得了。”他挪动身体,在稻草铺上慢慢后退,一直退到背部靠上了墙壁,才朝楚玉招招手:“过来么阿楚?横竖闲着没事,听我说故事吧。”为了避免在交谈时不经意地泄露出彼此的身份,两人已经商量好了,容止叫她阿楚,楚玉则叫他小容。

真正的叫起来,这还是第一次,但容止的语气神情却似极为熟捻自然,好像他一直是这么唤楚玉一般。

一刹那间,楚玉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二十一世纪,与相熟的朋友谈笑,她的朋友都是叫她阿楚的。

已经很久没有人这么叫她了,那些逝去的远去的,像是虚无缥缈的梦境,她也只能在梦境里寻找。

愣了好一会儿,楚玉才意识到容止刚才说了什么,紧接着又是一愣。

怎么又有兴致的要说故事了?

虽然心中疑惑,但楚玉还是顺着容止的意思,坐到了他身边的稻草上,与他一样背靠墙壁:“什么故事,说吧。”

容止微微一笑,便说了个故事,故事很浅显,有点儿像是楚玉小时候听听妈妈讲的床头故事,不过多了些曲折和起伏,然而对于阅览过不少小说的楚玉而言,却是少了些吸引力。

一个故事说完,容止又接着说下一个故事,这个故事比上一个还要简短,楚玉听得有一点闷,正想开口打断她,却见容止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又按住疑惑,忍耐下来。

一直讲到第三个故事的时候,容止说了一半,却忽然中断不说了,楚玉才要松口气,却听见与他们一墙之隔的外面,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怎么不继续讲呢?后来怎么了?”

容止咳嗽两声,眼眸里浮现浅浅的笑意,依旧靠着墙道:“不说了,我口渴。”

沉默了片刻,那稚嫩的声音道:“你等着,我去给你拿水来。”

接着两人便听到一阵蹬蹬蹬的跑步声,又过了一会儿,那声音又回来了:“我拿水来了,怎么把水给你?”

在容止的指点下,小孩又搬来两张小马扎,叠放在窗下,再困难的端着水爬上来,将已经因奔跑颠簸撒了半碗的水从窗口递给容止。

这时候楚玉看见那孩子大概有八九岁年纪,晒得黑黑的小脸上满是期待,容止也站了起来,笑眯眯的接过盛水的木碗:“多谢。”

拿着水碗坐下,容止没有喝,他掀开衣衫下摆,拆除绑缚伤处的布料,却是拿这碗水来清洗伤口。


一百五十七章 逐日慢侵销


接下来几天,楚玉算是见识到了容止哄小孩的本事。

每天固定八个故事。

第一天,仅仅只有孩子听墙脚故事,第二天,那孩子便又带了两个小伙伴来,第二天下午,人数增加到四人,第三天,墙脚的蹲着的脚变成了十二只,第四天,容止说要喝水,不消如何等待,便立即有七八只碗争先恐后的递过来。

碗中盛装的都是清冽冰凉的井水,清洗伤口之余,剩下的干净井水便留给楚玉洗脸洗手,虽然不能够洗澡,但是也算聊胜于无。

但是从第二日起,容止便不仅仅局限于要水,他描述出几种常见草药的模样,让孩子们替他找来,而容止将草药揉碎,敷在自己的伤处。

找草药这活儿并不算轻松,但是容止说的故事,对这群长期关在村子里,没有见识过市面的小孩还是很有杀伤力的,他见多识广,故事之余,讲起各地风土人情来说得娓娓动听,有时候就连楚玉也听得入神。

楚玉曾从小窗子里看过一次,只见墙脚下蹲着十多个孩子,从五六岁到十五六岁的都有,容止就是把这群孩子指使得团团转,让他们干这干那,一点怨言都没有,几个孩子之间原本还有矛盾,也被容止几句话化开,一团和气的乖乖听话。

这样特异的情形,一开始村里的大人虽然注意到了,但知道了容止要的东西并不过分后,便没有多加关注,只让孩子们注意不要把危险的东西交给容止。

但是第五日后。楚玉觉得有些担忧。虽然容止不过是讲讲故事,偶尔要一点水和草药,但是他已经在无形之间。聚集起了村子里所有五岁以上地孩子,他地笑容哄大人都绰绰有余,更不要说哄骗几个小孩子。

不光是村中的小孩,就连每天给他们送饭的孙当孙虎,也都和容止热络亲近起来,有时候送饭来时并不急着离开。而是坐下来和容止聊上几句,甚至告诉了他村子地一些基本情况,比如有多少人诸如此类消息。

但是楚玉隐约有种预感,这样的日子不会长久,容止闹出来这么大的动静,虽然只要了一点水和一点草药,可是村子里的马贼不可能一直这样坐视不理。

她将自己的忧虑告诉容止之后,容止却不慌不忙地笑道:“我自有计较。”

还没等楚玉看出来容止的什么计较。第七天上,中午该是往日有人送饭来地时候,今天却迟了许久,终于等到门锁响动。门被推开的时候,出现在门口的却不是以往的孙虎孙当。而是身材高大宛如铁塔一般的马贼首领孙立,孙立不仅仅是马贼的首领,也是这个村子的村长。

他站在门口,便几乎将整扇门给遮挡住了,需要稍微弓腰才能走进来,他一手提着送餐的藤篮,脸上没有表情。

楚玉下意识地拉了一下容止的衣袖:你勾搭别人家花朵,大人找你算帐来了。

容止直视孙立,笑得很从容,完全没有身负诱骗未成年人罪的自觉,只淡淡地道:“孙立当家的,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孙立进屋后,他留在外面地人便立刻将屋门关上,还进一步的上锁,连孙立也一并关了进来。

马贼首领地胡子比上次见到的时候剪短了不少,不再是严严实实的埋住半张脸,从空隙里可以依稀瞧见他粗犷刚毅的轮廓。

他眉骨高耸,显得眼窝深陷,近处来细看,楚玉才发觉这马贼首领有一双深邃的眼睛,虽然他的外型无一处不粗犷,可是这一双眼睛却从粗犷深处翻出来别样的细致,这马贼是一个粗中有细的人。

孙立盘腿在两人身前坐下,目光如刀子一般轮流在二人面上刮过,当然,刮容止的比较多,给楚玉的压力则相对小了不少。

良久,孙立才缓缓开口,问道:“你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容止温文尔雅地笑了笑,有一点矜骄的,还是那么从容不迫的拂了拂已经理得十分整齐的衣衫,他这个做派,让楚玉不由自主想起了建康城中见过的那些士族,也是这样矜持傲慢的神情动作,因为家世而自傲,标榜自己的身份。

现在的容止,就在完美的扮演一个世家公子,然而那些士族的风度,是安乐时才能保有的,容止在劫难之中犹能如此,令孙立眼中多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如此做作了一番,容止才柔声道:“我并没有打什么主意,只是想要过得稍微舒服一些,以我和阿楚的能耐,并不足以翻起风浪,当家的过虑了。”

孙立冷冷地瞪视着他,好一会儿才开口道:“你想过得舒服些?为何不问我要?”

容止微微掀了一下眼帘,眼眸沉静安宁,他浅笑道:“难道我现在不是在跟当家的要么?”

孙立一怔,片刻后很快恢复如常,过了一会儿,他忽然站起来,一脚踢翻了放在身旁盛装食物的藤篮,篮中的饭菜食水翻倒出来,撒了一地。

楚玉不知道他将要做什么,不禁有些紧张,但是孙立只是转身走到门口,轻敲了两下门,门外候着的人随即将门打开。



孙立站在门口,头也不回地道:“好,我答应你。”

孙立走之后,楚玉和容止立即被请出了牢房,搬到村子里的一间屋内居住,这屋子有桌椅床榻,有柔软的被褥和干净的衣服,质料虽然比不上公主府里的,但是却也不是一般人家提供得起的,而他们的午饭,也从简单的两个菜变得丰盛起来。

作为良好待遇的交换,孙立要求容止暂时担任夫子一职,教村里的孩子念书。

两人吃饱了饭后,便有个皮肤微黑的小孩推门进来,这个小孩是最早来听故事的孩子,九岁,叫孙小江,同时的,他也是孙立的儿子。

孙小江蹭蹭的跑进屋,先亲热的叫了声容哥哥,再随便敷衍的叫楚玉一声楚哥哥,亲疏之别一目了然,楚玉无心哄骗马贼家的花朵,也不在乎这小孩子亲不亲他,只见孙小江从怀里掏出一只拳头大小的小瓷瓶,拿到容止眼前晃了晃:“容哥哥,我爹说你的脚伤不能这么拖着,叫我拿伤药给你。”

容止温柔的谢过他,又保证下回给他多讲个故事作为报偿。

打发走了孙小江,容止拿着瓷瓶在手中把玩,楚玉在一旁看他只玩不用,好奇道:“你怎么不上药?”

容止微微一笑道:“倘若敷上这药,我的腿只怕这辈子就废了。”论起玩药,孙立还差太远。


一百五十八章 必不负所托


楚玉闻言色变:“是毒?”孙立为什么要那么做?

容止笑了笑,随手将药瓶搁在一旁,却没有回答,他低头思索了一会,随后便开始解衣。

这个时候,楚玉已经不会误解他的动作,然而尽管明知道他应该有别的目的,但是看见他衣衫渐宽,她还是不由得心跳快了一拍。

容止并没有脱下衣服,他仅仅是解开衣带,翻开层层叠叠的衣衫,从腰侧的内衣里取出一样东西。

因为两人一路上表现得都很乖巧,加上他们的身份摆在那里,马贼们仅仅是拿走了他们装食物的包袱,并没有搜他们的身,容止和楚玉原本身上带着什么,现在便依然带着什么。

不过这对楚玉来说没什么涌用途,她平时出门连钱都是越捷飞帮带着的,原本袖子里是有装着袖箭的,但是在先前跳崖和爬上来的时候,用来固定山藤用光了,就算袖箭还有剩,她也不敢拿来对付马贼,那不但不能解救自己,反而会加速自身的死亡。

越捷飞曾经告诉过她,她的袖箭最多就能够在突然袭击的时候,射伤几个没什么防备,并且是身手不太高明的人,遇到真正的高手以及对方人多的时候,千万不能使用。

因此看到杀手锏,登时便有些欣喜,能让容止这么慎重其事藏起来的东西,一定不会太糟糕,基于容止的一贯作风。也许是那种无色无味见血封喉地剧毒。

然而当看清楚容止手中地物件时。原本抱着很大幻想的楚玉顿时大失所望,那并不是什么毒药,也不是什么杀伤性的利器。那只是一块仅有拇指粗细,长一寸半地白色长方体玉石,首尾两头包着刻有精美花纹的金制薄片,金片将长方体的头尾两端完全包住,边缘又伸展出来好像花萼一般的小片,紧紧的压着玉石的两端侧面。让金质薄片与玉石之间一丝空隙也没有。

其中一端地薄片上,隆起一个用来穿绳带孔凸起,并穿过了一缕紫色丝线。

容止取出这件物体后,凝视了一会儿,便将其交给楚玉。

他神情郑重,眉目间不见笑意,被他的严肃所感染,楚玉先伸手接过。才开口问道:“这是什么?”原本以为这块白色的长方体是玉石,可是拿过来细看,才发觉与玉石的细微不同,这长方体表面光滑。呈现一种十分浓郁的乳白色,少了几分玉石的莹润。但是却又多了几分光滑,这长方体的重量比寻常玉石至少重上一倍,纵然剔除两遍金片的重量,也比寻常玉石重出来不少。

容止低声道:“这不是玉。”

楚玉忍不住翻翻白眼:“我自然知道这不是玉。”

听她言语轻快,容止嘴角扯起来一个很浅地弧度,道:“这是我家传信物。”他的笑容还是如往常一般沉静从容,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楚玉却好似听到了一些冷寂灰败的味道,“阿楚,再过些时日,你便能离开此地,但是我却是走不了了……”

楚玉听他这么说,心头陡然一颤,睁大眼睛看着他,却不晓得该说些什么。

容止继续道:“我少习观人之术,少有走眼,那孙立并不是简单的马贼,此人颇有心计,也极富野心,只怕会留下我以做图谋,他假自家儿子之手赠药,便流露了两分心思。”

孙立要留住他,但是也要压制他,最简单最容易地法子,就是让他在某方面残疾,一个瘸子,是很难轻易获得独立威望的,只能充当幕僚一类地角色。

但是孙立还想用他,并不愿太过激怒于他,也不愿与他正面翻脸,便让孙小江把药送来,届时要是出了什么问题,有这曾中间人可以推脱。

然而孙立尽管已经尽可能高估容止,却依旧还是低估了他,他的心思也许比起寻常人复杂深沉,可是在容止面前,却宛如透明的一般。

楚玉用力的咬了一下嘴唇,道:“难道你就没什么解决的办法?”他那么的细心缜密,聪明机变,就连在鹤绝那样的高手面前都能够两度诈骗逃生,难道现在就没辙了?

她直觉地预感到,容止接下来将要说的东西,绝对不是她愿意听的,但是她却又必须听下去。

容止轻叹了一口气,道:“天时,地利,人和,眼下我们三者都欠缺,如何借势?”孙立并不像鹤绝那样好骗,纵然孙立的武功不如鹤绝,然而在为人处事,思谋决断方面,却比鹤绝不止强了一个层次。

假如纯以智谋论,孙立远不及容止,可是智者纵然有千般计谋,但大部分时候,暴力才是真正决定一切的手段。

古往今来,莫不如是。

容止清醒而冷静的看到这些,对将来的前景并不如何乐观,但他还是笑了起来,十分沉静和从容的,好像他才是掌握一切的主导者,他抬起手按在楚玉的手上,将她握着那块信物的手包起来,一双漆黑润泽的眼眸凝视着她的眼睛,仿佛要看到最深的地方:“阿楚,我求你一事。你离开此地后,便自己回公主府,不要来寻我,追风盗横行十数年绝非浪得虚名,你对付不了他们的。”



楚玉何曾听过他这样托付后事一般的语气,纵然马车在山上疾奔,面临坠崖危险的时候,他也不曾这样郑重的交代,手上不知什么材料的信物仿佛有千钧重量:“你究竟要说什么,便直说吧。”她受不了在这紧要关头悬着的感觉,可是才问出口,却又后悔听到答案。

然而阻止不及,容止已然笑道:“阿楚你果然爽快,也好,我便直说了吧,这其间有些曲折,你要牢牢记住你回去等我,倘若我两月不归,便当我已经死了,届时,请你差遣人前往江陵于家,找一个叫于文的人。”

楚玉听到这里,脱口而出打断他:“把这信物交给他?”她记得容止在孙立的要求下写求救信的时候,写信的对象就是叫于文。

“不。”容止微微摆手,否定了她的猜测,“你派去的人,须得沉静稳重,千万不要只派花错,他性情跳脱单纯,保不住什么时候便给人骗了,不过让他随行保护倒是可行。待派遣之人见到于文之后,出示我的信物,令他寻找一个叫沧海客的人,找到沧海客后,再将这信物交付给他。”

他目光似水一般,在楚玉指缝间露出来的信物上流过,眼眸里刹那间闪现复杂的情绪,但又迅速的被压倒一切的平静盖过。

楚玉心里有许多的问题,比如于文是谁,沧海客是谁,江陵于家与他有什么关系,但是她一个都没有问,只是握紧了手中的信物,点头道:“不负所托。”


一百五十九章 鸟为贪食亡

楚玉坐在被严严实实的遮盖住的马车中,身前不远处是孙立。与他们一道坐在车中的,还有商队的任老板,只不过现在任老板的商队已经化为乌有。

被孙立一直盯着,楚玉也不敢造次,老老实实的做俘虏,马车足足行驶了一天后,孙立才掀开车帘让他们下车休息。

如此又过了三日,当马车行驶上一条平地上较为宽敞的道路,孙立命令负责赶车的马贼停下马车。

孙立自己先跳下马车,与另外一个马贼卸下两匹拉车的骏马,却不忙骑上,只取出两只钱袋,分别交给楚玉和任老板:“两位,我就送到这里了,这里有一袋钱,留作两位路上花用。”送完了盘缠,他又递过来两把短剑,与钱一样,也是她和任老板人手一份,“这留给两位路上防身用。”

虽然他赠送的金钱不过是赎金中极少的一部分,而赠送短剑是在两人被他们抢劫了之后,但是,也勉强能算是盗亦有道,至少比什么都不给强。

任老板哆嗦的接过来,连声向孙立道谢,楚玉却犹豫了一下,没有伸出手,她望着孙立,嘴唇微动,最后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了:“你们不会伤害于容,是吧?”

虽然她很想相信容止,但是之前容止托付信物的行为让她一直深感不安,这是从前从未有过的,尤其她现在看不到容止,更加加深了这种不安。

孙立看了楚玉一眼,虽然身份同样是姓于的士族子弟,但是在孙立看来。容止就好像一粒熠熠生辉的细致珍珠。而相较之下,楚玉顶多算一块劣质地玉石,两人地风度。才能,教养天差地别,这不单是容止刻意表现的结果,也是二人本身的才能差距使然。

其实差遣人打探了江陵于家地具体消息后,孙立原本是想直接杀掉容止楚玉二人的,因为于家是所谓的次等士族。这样的家族并不是以深厚的文化底蕴和高贵的地位做基础,而是以武勋快速提升地位,用一个粗俗地名词去形容,那便是暴发户。

这样的暴发户,虽然名气上不如正统士族,但是倘若出兵交战,却是他们较为强一些,孙立等人是不愿意惹上这样的对头的。更别说前去敲诈。没有多少钱,反而容易惹来麻烦,所以在得知于家的底细后,孙立的第一个念头便是杀了二人。

可是那时候他已经舍不得杀容止了。最开始送毒药是第一次试探,之后的时日让他越来越不舍:容止太罕有了。每次与他交谈,都感觉好像打开了一个全新的宝库,山河地理,诸子百家,大至排兵布阵,小至民俗风情,容止竟然少有不知道地,这让孙立难得的动了惜才之心,想留下容止为己用。

这也正是容止的谋算,他知道自己假托的于家身份会孙立产生杀机,便使用另一种办法保存二人,他与孙立谈条件,表示愿意留下来,但是条件是他们必须放楚玉安然无恙地离开,容止表现得越出众,便将楚玉衬托得越暗淡无光,因此孙立并不在乎放走一个楚玉,只要容止愿意听话便好。

完全将楚玉看成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孙立勉强地点了点头,敷衍她道:“我自然不会害他。”说完便丢下短剑,上马离去。

楚玉拾起短剑的时候,任老板已经打开了装钱的口袋,那口袋比他料想的沉重不少,打开一看,只见在钱币之外,还放着一根金灿灿的金条,两粒龙眼大小的珍珠。

没有想到孙立送的盘缠竟然如此丰厚,任老板呼吸急促起来,他的商队遭劫,家里又付了一大笔的赎金,已经是一贫如洗,可是有了这些,他就能拿来做本,继续做生意。这时候,他看到楚玉也打开了钱袋,顿时想起来,假如那一份钱袋也是自己的,该有多么好?

任老板下意识的抓紧了孙立赠送的短剑。

楚玉没有注意到身旁人的异动,因为与容止的分别,她现在依然有些迷惘,下意识的捡起来短剑,她忽然感到身后一阵劲风,敏锐的直觉告诉她有危险,几乎没有怎么多想,她横剑朝身后一挡,正好挡在任老板砍过来的短剑前。

慢半拍的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处境,楚玉才有些慌张,她转身后退两步,警戒的看着神情凶狠的中年男子!“你要做什么?”

怎地才出虎穴,又遇豺狼?

楚玉自认为并没有与任老板结怨,很奇怪他为什么攻击自己,顺着他的目光看到自己手上的钱袋,她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贪婪作樂。

紧接着她也想到孙立留下钱财和短剑,其实是不怀好意,他故意将他们两人放在一起送走,给他们每人一把短剑,一笔不算少的钱财,假如其中有一个人有贪欲,便会杀死另一个人以求获得钱财,即便两人都没死,也会彼此结下仇恨。

这样一来,他们对马贼的仇恨便会分散不少,转嫁到同样落难的同伴身上。

这一手不可谓不阴毒。

楚玉心中暗暗的叹了口气,随手将自己拿着的钱袋丢在地上,道:“你既然想要,就拿去吧。”以她公主府的身家,还不至于在乎这点金钱,因此楚玉第一个想法便是破财消灾,尽量不想与人发生争斗,然而才丢下钱袋,楚玉便意识到自己错了。

任老板的眼睛微微发红,他没有去拣那钱袋,而是几步冲过来,要砍杀楚玉,楚玉慌忙的逃跑,也想明白了任老板这么做的用意:他既然抢了她的钱,害怕她今后报复,便想干脆杀人灭口,楚玉先前息事宁人的想法,却是大错特错了,不但不能给自己带来平安,反而让对方认为她软弱可欺,想要得寸进尺。

贪欲足以令人变成魔鬼。

毫不迟疑的转身就跑,楚玉没有举起剑和任老板硬拼,她没有学过剑术,倘若跟人对砍,难免身上会少什么零件,倒不如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任老板飞快的捡起被楚玉丢弃的钱袋,连同自己的一同塞进怀里,便举着短剑朝楚玉追了过去。

楚玉是女孩子,天生体力较弱,但是任老板在马贼村里被关得十分憔悴,虽然放出来时路上补了一些,可身体依旧是虚了,加上他揣着两个不算轻的钱袋,更增加了他的负担,两人一前一后,短时间内竟然没有拉近距离。

楚玉很想停下来休息,可是她每次脚步慢下的时候,回头一看,任老板一脸仇恨的在身后追着,便又不得不强打精神往前跑。

这条道上很是冷清,两人跑了许久,都没有见到人烟,到了后来都是气喘吁吁,全身乏力,楚玉眼看着任老板距离自己越来越近,心中有些绝望,她的短剑早就在上一次摔倒的时候掉落,忘记捡起来,此时就算想跟人对砍,也没有能用的兵器。

脚下一软,楚玉倒在道旁的一棵树下,她翻身坐起来,背靠着树干,望着越来越近的任老板,也许是因为太疲惫了,此时她竟然不觉得害怕,只感到有些荒谬和讽刺。

容止好不容易才让她离开的,大概他也没想到,孙立会玩这一手,而任老板会如此贪婪吧?

闭上眼睛准备等死,可是等了一会没等到预期之中的疼痛,反而听到了重物倒地的声音,伴随着一声闷哼,楚玉疑惑的睁开眼,却见任老板仰面倒在她身前五六布外,双目圆瞪,而他的胸口,插着半截羽箭。

一百六十章 两厢自曲折

于文!

听见救下自己的骑士自报名姓,楚玉心中狂跳。

她几乎是下意识的,抹了一下腰侧,在最内层的衣服里,贴着肌肤收藏着容止交给她的信物,而容止指名交代,假如他两月不归,那么就拿着信物去江陵于家找于文。

可是却不料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提前遇到了这个人。

于文想了想,又觉得自己刚才问得不对,补充道:“倘若没有见过一个叫于容的少年,叫于楚的也可以。”

见自己方才救下来的少年公子眼睛圆睁,直勾勾的望着他,于文心中疑惑,却依旧耐着性子柔声道:“这位公子听过在下的名字?”

楚玉又定定的看了他一会儿,才问道:“你说你是于家人,有什么证据?”

于文一怔,看着楚玉好像明白过来什么,他没有说话,只做了一个手势。

对上了,没有错。

将于文做的手势和几天前容止比划给她看的动作比较一下,楚玉这才放下戒心:“我是于楚。”

于文不着痕迹的皱了一下眉头,问道:“于楚公子……请问于容他……”于家并没有收到容止写出去的第一封求救信,孙立在打听到于家的情况,又见识了容止的本事后,便将那封信给烧掉,转而让容止写了另一封,便是让他们花钱单单赎一个于楚。

信中完全没有提到容止的存在,就好像追风盗只抓了楚玉一个人,按照正常的程序让他们花赎金一般。楚玉本就不是于家人。这样地信原本该被无视过去,然而于文却从字迹中认出来容止地惯用记号,以为于楚是容止除了于容之外的另一个化名。便面上支付酬金,暗里做了巧妙安排。

孙立并不笨,他们这群马贼的行事手法已经用了十数年,因为足够谨慎,几乎没有失手过,这回对容止让步。实在是舍不得容止地一身才华,孙立自己何尝不知道留下容止是巨大的冒险,可是他也知道,倘若他能收服这个人,将会获得前所未有的报偿。

容止赌上了自己的生命,孙立也赌上了自己所有的身家,然而楚玉却被他们排除在了赌局之外,并且遇上了同样没能进入赌局的于文。

于文碰上楚玉。并不是巧合,他收到了勒索信后,意识到也许容止已经落入了盗匪手中,而根据这勒索地手段。又判断出对方是横行十数年的追风盗,便派出人手。在追风盗可能出没的地方暗中搜寻,自己也亲自前来,希望能临场调度,做出接应。

于文自己也没料到,他亲自前来,原本是为了接应容止,却不料原来信上的那位“于楚”是另有其人,并不是他所期望的容止,望着楚玉神色,于文心中也有不祥的预感,只是他为人老成,并没有表露出来。

楚玉心中一黯,她从怀里取出一封折叠起来的纸条,这是容止交给她的,让她假如遇到于家人,便交给对方。于文见了,有些失礼地劈手夺过,展开一看,纸上只有四字:无须忧我。

四个字墨迹宛然,从从容容,光看着这字迹,便几乎可以想象出写字的人当时闲适悠然的姿态。

见到这四个字,于文忽然长长的吐出一口气,甚至立刻就露出了笑容,他小心地把字条收好,随即再向楚玉施了一礼:“多谢阁下。”

于文让楚玉稍待片刻,他手脚俐落的将任老板地尸体拖入一旁树林处理了,看他的动作十分娴熟,好像经常干毁尸灭迹这一行当,没两分钟他从林中走出来,复又朝楚玉笑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便走边说。”

楚玉刚刚险死还生,对于任老板之死最多算是有些感慨,纵然见生不出多少同情,而于文又是与容止有些关系的,见他邀请,便欣然的同意与之同行。

于文原本见楚玉疲惫不堪,想建议让她坐上马,却被楚玉坚决拒绝。

两人慢行细说,楚玉大致的交代了自己与容止在与商队同行的时候遇到马贼,以及到了马贼村中所发生的事,却隐瞒了自己的身份,以及容止与他同行的原因。

那边于文也说了他在接到容止的信后所做的事,然而也同样的隐瞒了容止与于家的关系。

两人虽然彼此知道对方有所保留,没有尽数吐实,但是因为自己也做了同样的事,也不好继续追问,于文不知道楚玉的底细,更不知容止对她是如何打算的,不敢轻易造次,否则他只怕早就诉诸武力。

虽然彼此都有没说出来的事实,但是光就说出来这部分,便已经是各有曲折,然而在曲折之间,两人竟然又巧合的碰在了一起,也不知道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又或者是容止早就料到了这一切?

两人足足走到傍晚,才找到一个村庄,敲开一户人家的大门借宿住下,楚玉贴身收藏着容止交付的信物,只觉得沉重无比,她见于文气定神闲,忍不住问道:“你一点儿都不担心他?”这个“他”,说的自然是容止。



于文微笑道:“他既然说了让我们无须担忧,我便不必多虑,以他的本事,定然可以从那地方脱身。”他言语之间带着强烈的信心,似乎对容止的能力毫不怀疑。

楚玉听了他的话,却没有半点儿轻松,她心里低声道:那是因为你不知道这一回有多么严重,容止竟然连贴身带着的信物都交给我了,可见他自己都没什么把握。

她很想相信容止的,可是腰间的信物好像一颗定时炸弹一般,时时刻刻提醒着她。

楚玉忽然有一种冲动,想要现在就将信物出示给于文,提前完成容止的交代,去找到他所说的那位沧海客,可是这个念头才起来,她又忽然想起,容止交代她两个月后去做这件事,倘若她提前两个月,会否会弄巧反拙?

毕竟她根本就不知道那沧海客的身份,更不晓得他是敌是友。

可是若不做些什么,只安安稳稳的等待容止死活的消息,她实在是难以心安。

见楚玉面上神情变幻不定,于文随口问道:“于楚公子,你在想什么?”

楚玉正在犹豫间,听见于文问话,冷不防惊了一下,片刻后她咬了咬牙,下定决心:“请问阁下,你是否认得一个叫做沧海客的人?”


一百六十一章 琴弦为谁断


久违的建康城。

进了城门,走出几十米,楚玉便停下来脚步,周围的人来来往往,她却恍若未觉。

安稳仿佛脱水的花瓣恢复生机,在心头层层叠叠的绽放舒展开。

连同疲惫慵懒,一同滋生起来。

穿过建康城的风,自秦淮河上吹来,温柔的水汽被秋意散开,来到楚玉面前时,只余一点点清凉。

金秋的阳光十分铺张的从天际洒下,辽阔得无边无际,楚玉微微眯起眼睛,一刹那间竟然有恍若隔世的错觉。

之前的一个月光景,就好像是做梦一般,被风一吹,便如同烟云流散了无痕迹,可是容止却留在了那个梦境里,离开她的身边。

那个深沉莫测,神情清雅却手段狠毒的少年,将信物交付给她,让她带了回来,可是楚玉也感觉,自己好像有什么失落在了容止身上。

也不知道呆站了多久,楚玉才缓缓的回过神来,循着记忆慢慢的往回走,不知不觉间,她来到楚园门前不远处,望着前方门上高悬的牌匾,不由得微微苦笑。

那牌匾说起来还是王意之写的,现在物虽在眼前,人却已不知到了天涯的何方。

一种很浅的,但是又无法挥散的怅然抓住了楚玉的心口。楚玉知道自己为什么不知不觉地来到这里,她累了想回家,就好像每一只要归巢的倦鸟,想要找一个地方休息,可是她又下意识里不想回公主府,结果绕来绕去。却绕到了这里。

她有一点不想回去……否则在看到花错的时候。她不知道应该如何解释,容止是追着她离开的,可是为什么她回来了。容止却没有?

又定定地凝视了许久,楚玉才缓缓地靠近楚园的大门,此时大门紧闭着,门口的守卫也不知道去了何方,她心中疑惑,抬手在门上轻拍了两下。不一会儿,门被拉开了一条缝,一个侍从模样地少年从门内探出头来,他上下打量了一下楚玉,皱起眉问道:“这位公子,可是有什么事?”人看衣装,此时楚玉身上衣衫质地华贵,因而少年说话间也十分客气。

楚玉一怔。这才想起来原本楚园上下的人都已经差不多被鹤绝给杀光,后来她也没有怎么来楚园,新换上的仆人并不认识她。

她一时之间也拿不出来自己是此间主人的证据,空口说白话只怕无人肯信。想了想只有道:“我与此地的喻子远兄有旧,从外地前来寻他。请问他是否在此?”事到如今,只有先找到桓远算数。

其实楚玉对于能在这里找到桓远,也没多大信心,毕竟她一个月前出了事,久无安排,桓远应该不会在这里花费太多时间。

果然不出所料,那少年摇了摇头,道:“喻公子不在,他已经有好些日子没有来了,您请回吧。”

楚玉点了点头,转身就打算往回走,虽然不愿意回公主府,但是那是她必须面对的一切,无论怎样为难,也必须回去。

楚玉还未走开,那少年也没有关上门,就在此时,从楚园里传出来清雅空渺地琴声,琴声虽淡,可是其间的哀伤悲切之意,却好像绵绵丝线,无有断绝。

听着那琴声,楚玉才迈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转而问那少年:“是谁在弹琴?”

那少年抿了抿嘴唇,道:“是一位客人在此怀念故人。”

楚玉呆了一呆,顿时想到了什么,便抬手朝那少年一揖,道:“可否带我去见那位客人?”

那少年愣了一下,正要拒绝,忽然见楚玉趋上前来,十分麻利的朝他手里塞了件东西,少年一看,却是一粒鸽蛋大小的明珠。

楚玉十分熟练的送上贿赂,报以温和的笑容:“我听见那琴声,认出那位客人也是我相识的,只是他如今正在弹琴,不好打扰,只请这位小兄弟带我去见他便好。”

少年握了一把躺在掌心地明珠,温润的触感令他心间发颤,怎么也没想到,这个看起来与他一般大的客人竟然出手这样阔绰,终究还是舍不得这一粒珠子,他咬牙点了点头:“好,我带你去。”有他在一旁看着,这客人也不会出什么事端。

少年才转过身,楚玉面上的笑容便刹那间冷淡下去:自从第一批她亲手培训地侍从被鹤绝一把剑杀了个精光后,临时换上的这批素质差了很多啊,才一颗珠子就给收买了,要是再给多些财物,指不定能让他做什么呢。



但是她现在也无心计较这些,只默默地跟着少年往楚园内走去,这条道楚玉其实比少年更熟悉,几乎是踏着少年地脚步往前走,走着走着又忍不住笑了起来:她竟然要贿赂自己的下人以偷偷进入自己家中。

少年带着楚玉走入竹林,那琴声也越发的近了,又走了一会儿,竹林角落的一片空地内,楚玉看到了弹琴的人。

见到那人,她心中低叹一声:果然是萧别。

建康城中,除了萧别,无人可以弹奏出如此动人的琴声,此时的琴声,比楚玉离开之前似乎又多了些什么,楚玉不懂琴,说不上来,倘若有懂琴的人在此处,会赞叹萧别的琴技已经脱离了最后一丝匠气,臻入了至高的境界。

听山是山,听水是水,听琴还是琴。

琴为心声。

楚玉没有上前打扰萧别,只是站在不远处静静的看着,萧别盘腿坐在地上,坐姿并不十分端正,他面上没有表情,修长的手指轻轻的拨动琴弦,让心中的哀伤一层层的扩散开来。

弹着弹着,萧别似有所觉,忽然抬起投来,目光正对着凝视着他的楚玉。

被发觉了到来,楚玉自然而然的,冲萧别微微一笑。

而萧别却是一下子呆愣住,手下一个用力不慎,生生勾断了一根琴弦。

琴声就此中止,琴韵却一直回荡在竹林中,仿佛久久不曾断绝。

萧别愣愣的看着楚玉,好像此生第一次看见她一般,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低头看了眼断掉的琴弦,他轻叹了一声,道:“我这琴弦,已经是第三次为你而断了。”


第二卷 红了樱桃绿芭蕉,流光容易把人抛 一百六十二章 无端招魄来


楚玉见过萧别,便与他一道离开楚园,两人乘上马车,坐在车内。萧别定定的望着她,目光一转不转的。

楚玉装作没有注意到萧别的目光,转头去看车外风景,好一会儿,她听到萧别的声音:“你不在的日子,发生了许多事。”

只一句话便将楚玉的心吊了起来,她皱了皱眉,心里也知道这是必然的事情,她一下子离开这么久,还是被人劫走的,不管是府内,还是刘子业那里,都肯定会发生变故。

听萧别话中的意思,似乎并不太妙,楚玉也在心里做好了准备,迎接最坏的结果——不管是小皇帝又杀了哪个亲人,她都能承受住。

“说吧。”

萧别想了想,垂下眼眸道:“因为你遭人……掳劫,陛下大怒,全城惊动,同时,你扮作喻子远的男子身份被发觉了。”

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楚玉的回应,萧别有些奇怪的抬眼,却意外的看见楚玉神情沉稳镇定,眼中甚至还带着一丝笑意,像是候着他继续说下去。

她……怎的却似并不难过的模样?

担心楚玉是强作笑意,萧别安慰她道:“其实此事知道的人并不多,只有昔日与公主交往的士族公子们知晓了,他们各自将此事压了下去,除了再不用公主所赠与的茶和扇子外,并无太大的风声。”

萧别避重就轻,并没有说出造成这个结果的真正原因,之所以这件事只被压在一个很小的范围内,是因为那些贵族子弟。都不愿意让人知道他们曾与山阴公主有过交往。

但是萧别纵然没有说出。楚玉心里却如何不明白?她轻轻地嗤笑一声道:“他们不屑与本公主来往,难道本公主又看得上他们几多不成?”固然,士族之中有如王意之那样令人心折地贵公子。可大部分,都是平庸无聊之辈,楚玉现在有了更好的想法,士族这条路断了便断了,她也不是十分在乎。

至于他人褒贬,于她而言更是过眼浮烟。先莫说她不是真的山阴公主,就算她是,只要自己过得自在,又何必为了别人而影响自己?

唯一有点可惜地,便是她原以为已经改动了历史上至少两件东西的进程,比如茶,比如扇子,甚至已经有世家所掌管的作坊商行跟她接洽制作茶的工艺。以期能大规模的发展,如今看来,似乎却是又被打回了原点。

挥了挥手楚玉便让萧别不必再提此事:“这些琐事不必去理会,我不在的这阵子。公主府上……有没有什么动静?”她本来还想顺便问皇宫里怎么样,但是一想到萧别仅仅是个喜欢弹琴地贵族子弟。想必不会太深入了解朝政,便就省去那一节不问。

萧别看了楚玉一会儿,才慢慢地道:“我大半时日留在楚园之中,并不怎么理会外界,公主如是想知自家情形,马上便可知晓,又何必多问我?”

楚玉咧了咧嘴,心说也是,提前从别人口中得知和自己亲眼看到,也不过就是早晚的分别罢了。

不过,萧别的那个腔调,怎么好像有点奇怪别扭?

当马车渐渐接近目的地,楚玉依然忍不住有些紧张,可是她下车之际,胸口澎湃的心潮刹那间被视野中所瞧见的景象冻得冰凉:只见公主府门口的树下,几支白幡迎风招展,门上又挂着白帘孝幔,这般摆设,显然是公主府中有人过世。

关心则乱,楚玉不及多想,便直奔向门口,随便朝一个守门护卫问道:“府上是谁去了?” 她忽然想起了一个一直被她轻忽的问题,刘子业的脾气有多暴躁她是知道的,而对她有多么依恋,她也是知道的,她就在公主府门口被人劫走,刘子业知道后,盛怒之下,难保不会迁怒府上的人……

难怪萧别刚才不跟对她吐实,府上究竟死了多少人?!



楚玉越想越惊怕,也顾不上守卫看到自己地眼神像看到了鬼,越过他们便直朝府内走去,萧别跟在她身后,冷笑一下,也跟了上去。

一路在公主府内行走,只见各处屋舍,几乎处处披挂着白幡,而见到她的仆人侍从,无一不呆愣立在当场,不管楚玉如何焦急地问,一个个都双眼圆睁,嘴巴大张,硬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楚玉没闲心与他们蘑菇,容止可能无法活着回来这件事一直压在她心头,此时又看到这番景象,府内的那些人,不管是桓远还是流桑,甚至是柳色幼蓝,这些与她曾经相处过一段时日的人,哪一个死了,她都不能轻易释怀。

前方几乎完全被白幡丧幔给盖住门口的大厅之中,传来隐约的哭声,楚玉心中一恸,原本就疾步行走的双脚直接跑了起来,她穿过被风吹起来的数道丧幔,冲进被改造成灵堂的大厅。

厅中围着一圈人,几乎个个批麻戴孝,听见有人闯入,其中一人转过身来,目光却在触及楚玉的时候凝固住,整个人像是中了定身法,如雕像一般呆呆站着。

最先转过身来的人是柳色,他瞪大一双漂亮的杏眼,十分恐惧的看着楚玉,过了一会儿,其他人也跟着转过身来,看见楚玉,都是齐齐的一呆。

桓远,流桑,阿蛮,越捷飞,柳色……幼蓝,楚玉一个个数人头,发现自己身边的人竟然一个都没有遭到刘子业毒手,忍不住暗暗奇怪。

就在这个时候,许多人风一般的冲进灵堂,几乎要把楚玉给挤到了一边,都是府上的侍女护卫什么的,他们一进来便纷纷朝桓远喊道:“桓公子,公主回魂了!”

胆小的侍女已经吓得哆哆嗦嗦:“公公公公公主变成鬼魂回来了!还在大白天里就现身,一定是很厉害的厉鬼!”

楚玉站在一旁,听得直翻白眼:她现在算是明白过来了,感情这灵堂是给她设的,而她这一路上走来,之所以大家都反应诡异,是以为看到了她的鬼魂,都给吓坏了。

这群没文化的孩子。

楚玉一边摇头叹气,一边望向桓远等人,心说劳动人民没读过什么书,造成这种错误情有可原,你们现在总该明白我没死了吧?

还没等楚玉开口,流桑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他扑过来抱着楚玉道:“公主,你是来带我走的吗?”

萧别缓缓走进来,正瞧见这一幕,嘴角翘起一个不知道是不是笑容的弧度,感觉好像是在嘲笑。

楚玉脑子里嗡的一下,真希望自己能就地昏过去。


第二卷 红了樱桃绿芭蕉,流光容易把人抛 一百六十三章 如此已足够


一番解释后,楚玉让大家明白她是个大活人,这才总算安抚了因为“白日回魂”这一灵异事件而鸡飞狗跳的公主府个人,大家各回各家,该干啥干啥去。

依然留在灵堂里的,是原本就在此守灵的几人,以及才进来的萧别和楚玉。

门口遮挡着的白幡已经叫下人给拿去,灵堂中央摆放着的两只黑漆棺材孤伶伶的躺着,此时竟是没人去理会了。看着灵堂内东一道西一道的丧幔,楚玉忍不住有些好笑:她怎么会料到,她回来时,迎接她的竟然是她自己的葬礼呢?

这也算是一次新鲜的体验吧。

知道自己犯下了多大的失误,桓远等人各自沉默不语,楚玉也不说话,只有静静的等他们先说。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桓远缓缓道:“回来就好。”他嗓音温厚醇和,目光真挚柔暖,楚玉被看得心中一热,忍不住微微一笑:“是的,回来就好。”

萧别站在距离门口最近的地方,也是距离桓远等人最远的地方,他的目光扫过穿着麻衣孝服的几人,嘴角冷峭的一勾,道:“斩衰和齐衰,嘿。”

古代办丧事的时候,有一种制度叫做五服,是以丧服来表示亲属之间的远近尊卑关系,分为斩衰,齐衰,大功,小功,(不是大攻小攻==),以及麻。

桓远现在身上所穿的,是用极粗生麻布为丧服。不缝衣旁及下边,乃是五服之中最重地一种,服期三年,也就是说要守三年的丧。

桓远人生得俊美如玉,虽然穿着这样的粗布麻衣,宽大的麻布衣袍笼罩下。也是极有风姿,他的脸容清减了不少,眼神郁郁中含着隐痛,却在看到楚玉后,从沉寂里重新焕发出生机。

柳色流桑等人所穿的,从齐衰到大功,二三等丧服各不相同,服丧期都比斩衰要少。只一年或几个月。

虽然自己没死,就被人办了葬礼,这一点很让人哭笑不得,但是楚玉却可以感觉到其中地心意,桓远他们以为她已死去,是在以家人的身份为她守丧。

……足够了。

轻轻的合一下微微发热的眼睛,楚玉在心里对自己道。

回来就好。

有这句话,这些人,足够了。她曾经以为自己失去了家,没有家。可是这里,这些为了她穿上一身粗麻的人,就是她的家人。

是的,她有家人。

从未有一刻这样清晰清楚的明白着。

若非现在看着她地人太多,而是她一个人独处,只怕楚玉现在就要流下泪来。

不管她是不是山阴公主。不管她是不是千年之后的楚玉,有人为她至此,已经足以令她铭感。

楚玉心潮涌动,眼眶发热,但面色却依然平静如水,在眨了眨眼睛后,她露出一个笑容:“把这些都撤了吧,我还好好活着。不用招魂了,再招,也不过是把人招来而已。”顿了顿她道:“桓远,你随我来。”

她叫来桓远。是因为不论在之前还是现在,桓远都是公主府内苑的中心,她离开之前,也许桓远还是靠着她所赋予的权利,可是她方才所见,那些惊见她“回魂”,赶来报告的仆人们,第一个禀告的,都是桓远,所有人的行止,也是看桓远的眼色,听桓远的命令而发,桓远已经不再是名义上的总管,而是俨然真正成为了这些人地主心骨。

因此想要了解府内外的情形,问桓远应该是最快的。

“公主不要丢下我。”桓远还没应声,一旁的流桑又扑了过来,他用力的抱着楚玉手,看那架势好像死都不肯放开。

楚玉试图抽出手来,可是她才一用力,流桑立即哭了起来:“公主太坏了!这么久都不肯理睬我,一下子失踪那么久,害我以为你死了,现在回来后你又把我撇在一旁……”

流桑眼睛的情况是众人之中最糟糕地,两只眼睛肿得像核桃,红红的极是可怜,楚玉被他哭得手忙搅乱,连忙小心安抚:“我这不是回来了吗?而且我也不是故意撇开你,我是找你桓哥哥谈正经事……”

流桑带着哭腔打断她:“骗人,公主是骗子!你压根便是嫌弃我年纪小,不能帮上你的忙,才不理睬我的,我已经不小了,你骗不了我!”他的声音哭得沙哑,从前那种脆脆的有点嫩的声音,如今好像被砂子磨过一般,让楚玉好生不忍。

楚玉叹了口气,拍了拍流桑巴在自己手臂上不肯松开的手,道:“你一定要地话,就一起来吧。”反正也不是什么太狠毒血腥或者要紧的事情,让他听听也无妨。

一听楚玉这么说,流桑立即又破涕为笑,眼泪还挂在小脸上,眼睛却已经笑得几乎看不见了。

楚玉又看一眼他红肿的眼睛,吩咐幼蓝去取打一盆凉水浸湿毛巾来先给她放在屋子里,她和桓远谈事情的时候,要让这小家伙冷敷一下眼睛,这么肿着可不好。

抬脚要往外走地时候,一条人影无声无息的靠了上来,楚玉以为是桓远,定睛一看却是阿蛮,忍不住奇道:“你有什么事吗?”

远看太黑看不清楚,此时近处看,楚玉才发现这个昆仑奴少年也有些憔悴,一双琥珀色的眼瞳旁布满了血丝,仿佛有好些天未曾合眼的模样。

阿蛮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尖,好一会才慢吞吞地道:“我也要去。”他的声音不大,但是语气却十分坚定。

楚玉望着阿蛮叹口气:这个少年被她捡回来后,她也没怎么多花心思,得他如此真切的关怀,让她有些汗颜:“那就来吧。”反正已经带上了一个小猫一样的流桑,也不在乎多一个小狗一样的阿蛮。

四人才要相携走出灵堂,忽然身后传来一声低唤:“且慢。”

听到那声音,楚玉的脚步顿了顿,慢慢转过头去,花错在灵堂里便脱去了外面套着的麻衣,露出他平时穿的鲜红衣裳,他神情急切的看着楚玉,急急地问:“容止呢?”

原本以为容止和楚玉都一块儿死了,花错伤心不已,他虽然对楚玉没什么感情,这身丧服却是为了容止所穿。

可是眼下楚玉竟然回来了,不仅回来了,她全身上下,竟似完完整整的,没有半点损伤,这让花错已然冰凉的心底又燃起了无穷希望:这是不是说明,容止也和她一样,安然完好的活着?

一百六十四章 粉黛三千人


房里燃着熏香,暖热的香气弥漫了整间屋子,迤逦而缠,把寒凉的秋意阻隔在房屋外。

楚玉坐在屋子里,捧着热乎乎的茶杯,带着茶香的热气从杯中冒出来,熏得楚玉十分舒服。

她左边坐着的是流桑,哭惨了的小孩眼睛上绑着浸着冷水的手巾,虽然目不能视,但是他伸出来的手依旧紧紧的抓着楚玉的衣袖。

她右边则是阿蛮,虽然入了秋,但昆仑奴依旧是一身清凉的打扮,露胳膊露腿的,他坐姿不算端正,但是认认真真的一动不动,

楚玉静静地听桓远说这一个月来她所错过的事。

朝堂之中有一些变化,但是并不十分巨大,至少,不是颠覆性的改变,让楚玉比较欣慰的是,刘子业并没有违背她被掳走之前做下的承诺,让桓远出任了官职,并且,开始在建康城中开辟一个地方建设学府。

楚玉的大概想法是直接实施后世的科举制度,但是桓远经过仔细的思考后,认为这么做操之过急,宜徐徐图之,便先办起来了书院,并且请了几位学问大家坐镇。

他这个做法和后世新的大学开办发展以后,请有名气有地位的专家教授挂名类似,只不过那些大学请教授有时候花钱也请不来,桓远却方便许多,因为刘子业就是他的后盾,想要什么人,直接用圣旨召来便是。

但是桓远也并不是完全采取强制地手段。用圣旨把客座教授召来后,他便亲自与他们交流,桓远自己是有真材实料的,加上这一段时间来的成长,让他在待人接物方面长袖善舞,最后竟是让这些人心甘情愿的留了下来。

交代完外面的事。便轮到公主府内部了,这一方面桓远说得很简短,只说陛下因为公主遭掳劫十分震怒,来了公主府几次等消息,直到听说楚玉的死讯,便没有再来。

他们之所以会认为楚玉已经死去,是因为一周前鹤绝转回来,告诉他们楚玉和容止已经双双坠崖而死。并且带回来两具血肉模糊地尸体。

花错当时就疯了,拼着玉石俱焚不顾一切的朝鹤绝出剑,所用的无一不是两败俱伤的凶险招数,但是被还是被鹤绝跑了。这些天花错除了每天花三个时辰守灵,别的时间都在没命一般的练剑,花错既然信了,他们二十天没找到楚玉的下落,也便跟着信了,又怎么想到鹤绝竟然会说谎呢?

桓远说完这些,楚玉便感觉自己的袖子被扯了一下。转头一看是流桑,他取下了敷在眼睛上地手巾,甜甜的笑了一下,道:“桓哥哥是不居功的人,他有些事没说呢。”

在流桑的补充说明下,楚玉得知原来刘子业在获知她的死讯后。除了立即下死命令追捕鹤绝外,他当时暴戾得还想让整个公主府给她陪葬,是靠着桓远的全力斡旋,才勉强保了下来,竟然奇迹的一个都没有被处斩,这也是为什么全府上下现在对桓远如此服从的原因。

楚玉听完流桑连说带比划的叙述后,转头惊讶的望着桓远,后者方才一直从容沉静。但是却在楚玉此刻看过来地时候,微微闪过一瞬困窘赧然的神情。

楚玉抿着嘴唇笑了笑,她拍拍流桑的手让他暂时松开,站起来走到桓远面前。定定的看了桓远一会后,她深深的一揖。

深深的深深地,几乎一揖到地。

桓远一惊,连忙扶住楚玉,低声道:“公主,我当不起。”

楚玉任由他扶着,双眼却一直盯着他,慢慢地道:“不,你当得起,我这一揖,不仅仅是为了你,也是为了公主府上上下下。”她缓慢地,也是十分真诚地道:“真的,桓远,我谢谢你。”

倘若不是桓远,她今天回来的时候,看到的恐怕就不是一场闹剧,而是一场巨大的悲剧了,她会憎恨刘子业,也会憎恨自己,虽然杀人的是刘子业,但是最初诱发的主因却是她。

她谢谢桓远,是因为他不仅仅挽救了全府的生命,也避免了她陷入血腥地怨恨之中。

“对了。”桓远岔开话题,“还有一事忘记禀报公主,您那位叫做粉黛的侍女……”

楚玉一怔,忽然想起来刚才在灵堂之中并未看到粉黛,连忙问道:“她怎么了?”

得知答案后楚玉略约松了口气,粉黛并没有死,也没怎么受伤,只是刘子业前几次来公主府的时候,都是粉黛负责服侍他,结果服侍着服侍着就服侍到床上了,结果粉黛便被刘子业带到皇宫里,桓远纵然有心,也无法阻拦皇帝带一个已经属于他的女人走。

楚玉苦笑一下,就算她当时在,也没办法阻止刘子业带粉黛走,毕竟她从前没少问刘子业要面首,相对地,刘子业问他要一两个女人,看起来也是极为自然的事情,不给的话,反而是她小气了,更何况,他是皇帝。

后宫粉黛三千人,这回粉黛倒是真的成了后宫粉黛。

楚玉苦笑一下,安抚了一遍流桑和阿蛮,再换上女装,便下令驱车前往皇宫。与桓远谈话之前,她便已经下令让人给皇宫里送一封信,通知刘子业自己依然活着,等她沐浴更衣便前去拜见他。

皇宫的路楚玉已经走得很熟,虽然一个月没有来,但是这皇宫里她甚至要比在走在建康城中更加的熟捻,闭着眼睛都能找到刘子业所在的宫殿,当然楚玉并没有闭眼,她在宫殿门口站着,与站在门内的紫衣少年对视。

对视了片刻,楚玉忽然笑了一下,问道:“我没有死,你会不会有点失望?”

天如镜面无表情地道:“不会,你不应该是这个时候死,也不会是以这种方式。”

楚玉笑了笑,道:“你是说我一定要按照天书上所记载的方式那么死,对吧?难道你就不怕发生什么意外,我没有跟天书一样,反而是提前死了?”



见天如镜似乎有些出神,楚玉越过他朝前走去。

历史是怎么样的,她已经不强求知道,因为她已经想明白自己要的是什么,明确了目标,摒除纷繁的杂念,目光就会分外的稳固和清晰。

直到楚玉走出很远了,天如镜才缓缓的摇头:“我不担心,因为容止活着。”他一直活着。

他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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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到刘子业,姐弟之间自然是叙述彼此离情,楚玉说了自己这一个月的遭遇,听得小皇帝惊叹连连,末了拍胸口信誓旦旦的保证会派军队围剿了那群马贼。

叙完了别情,楚玉佯作不经意的左右看看,随即装作刚想起来一般道:“对了,陛下,我听说陛下看上了我的侍女粉黛……”楚玉笑眯眯地道,“这自然是她的福气,不过我好些天不见她,想要见她一见,不知道陛下是否允许。”

楚玉的打算很简单,亲眼看看粉黛过得好不好,假如粉黛过得好,那么她也就可以放心了,毕竟当皇帝的妃子衣食不愁还不用干活,刘子业脾气虽然不好,但好坏算个帅哥,想必大部分女孩子都是比较愿意在后宫就业的。

刘子业也不推脱,很干脆的命人召粉黛前来相见,楚玉仔细看着一个月不见的粉黛,这个女孩原本就生的极美,大大的眼睛仿佛能荡漾出水来,下巴比原来更尖了一点,反而生生多了几分妩媚的风致,她穿着华贵的衣裳,头上插着各色玲珑发簪,简直要把脑袋变成首饰展示台,不过楚玉知道这是现在时兴的华贵打扮,见了也不奇怪。

见了楚玉,粉黛盈盈一拜:“见过公主。”她身姿娇小,弱不胜衣,低下头时,很有几分楚楚可怜的味道。

大概就是这种风致吸引了刘子业吧。

楚玉仔细的看了粉黛一会儿,看她气色不错,神情也十分的平静,便放下心来,拍了拍刘子业,随口让他好好关照粉黛,便告辞离开。

府内,还有人在等着她。

楚玉走了之后,原本一直站着的粉黛当即支撑不住,面色惨变的倒在地上,刘子业也不去扶他,面上依旧残留着面对楚玉时的笑意,看着粉黛的目光却是阴冷无比:“你做得很好,没有被阿姐发现破绽,今后我不会再打你,不过你也该知道自己的本分,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明白么?”

粉黛伏在地上,含泪恐惧的点了点头,若非在来此之前,有专人为她上妆掩饰憔悴的面色,只怕楚玉一眼就会看出来她过得很不好。

她后悔了,早知道刘子业是这样残暴的一个人,她说什么也不会一时鬼迷心窍,勾引了皇帝,以期能够享受荣华富贵。

她仅仅看到了刘子业在楚玉面前的真情,却忘记了这个少年其实是一个喜怒无常,性情暴戾的皇帝,自从楚玉的死讯传来后,刘子业没能杀光公主府里的人陪葬,回来后便折磨她来出气,却偏偏不杀死她,只每天在她身上增添一些伤口,现在她的外表看起来光鲜无比,可是衣服底下,却几乎没有完好的肌肤。

后宫粉黛三千人,她不过是无足轻重,随时都可以消失的那一个。


第二卷 红了樱桃绿芭蕉,流光容易把人抛 一百六十五章 从此与君绝

楚园——公主府——皇宫——公主府。

这是回建康第一日,楚玉的行程。

纵然最开始的时候有彷徨不安,甚至近家情怯,可是一日下来,楚玉已经能够以十分镇定的神情,面对花错质疑的目光。

从楚玉下午入宫始,一直到她傍晚回来,花错一直就静静的站在公主府进门的地方,他抱着剑,骄傲的脸容好像已经压抑不住某种冲动,可是他依旧压抑着等待着,等待楚玉给他一个答复。

今天楚玉去和桓远说话前,他问她容止在哪里,那时候她沉默片刻,告诉他这件事待会再说,这一待会,便待到了现在,她和桓远说了话便立即入宫,直至夕阳西下,才终于返回。

秋天白日简短,太阳也落得比夏天要早些,晚霞的余晖好像血光,但是花错觉得很自在,他习惯血,正如他习惯剑,这是剑客的宿命。

楚玉回来的时候,看到的正是沐浴在似血残阳的光辉里,红衣鲜艳的花错。

见花错要张口,楚玉抢先微微一笑,冲他摆了摆手:“我知道你要问什么,可是不要着急,就算有什么事,也先等我吃饱了饭再说吧?”

又走几步,便见幼蓝迎上来,行了一礼后对楚玉低声道:“公主,随您一道回来的那位萧公子还没有走,现在正在流桑公子那儿,您打算如何处置?”

楚玉不由得“啊”了一声。失笑拍了拍额头:竟然把萧别给忘记了。进入灵堂后她便被自己地葬礼弄得哭笑不得,之后注意力又迅速转移到了别的方面,竟然忘记了与她一道前来的萧别。

与其说是她善忘,倒不如说,是因为她根本就没有太认真的把萧别放在心上。

楚玉皱了下眉,想起自己在楚园听到的曲子。那琴曲十分的悲伤,既然桓远等人以为她死了,那么萧别应该也是有相同地误解,所以在乍见到她时,他才会太过惊讶,导致一时失手挑断了琴弦。

楚园看门的仆人说过,萧别在那里弹琴,是在怀念一个故人。而这个故人,如今想来,显而易见就是她自己了。

相比起她对萧别的漫不经心,萧别对她却是极为认真和用心,这种眼中的不对等关系让楚玉十分不自在,她和萧别本来应该是毫不相干的两个人,之所以会有现在这个状况,皆是因为山阴公主,能听懂萧别琴音的人是山阴公主,能指出他谬误的人也是山阴公主。高雅懂得鉴赏的还是山阴公主,与她楚玉半根头发地的关系都没有。

然而那个让萧别百般牵挂的人,已经早就不在了。

楚玉心里低叹一声,又细问了幼蓝一些事,便吩咐她去自己房中取一件东西,便先去流桑的住处。一入院门,楚玉便看见前方亭中的两个人,地上坐着的那个是萧别,而眼巴巴的站在一旁的,则是流桑。

萧别在教流桑弹琴。

幼蓝告诉了楚玉原委:今天楚玉突然跑回来,拆了灵堂见了桓远,又匆匆的入宫,便将萧别撂在灵堂里。让萧别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后来流桑闲着没事跑来与他攀谈,得知他擅长弹琴。便拿了一具琴过来,缠着让他教,萧别也便顺势留在府内等着楚玉。

流桑是先看到楚玉的,他欢叫一声,飞快地跑了过来,十分熟练的抱住楚玉的手臂,用脸蹭了两下。

楚玉随手揉了下他的头发,目光却一直望着萧别。

萧别也在此时抬起头来,毫不避让的对上楚玉的目光,片刻后,他淡淡地道:“我近来又制出一支新曲,你能否听上一听?”

楚玉一笑,摇了摇头,此时幼蓝匆匆忙忙地小步跑来,她手上拿着一本用蓝色丝缎包着书封的册子,楚玉接过来打开看看,确认无误后走过去转递给萧别:“萧兄,这是赠别礼物。”

她话音才落,萧别的面色便陡然一寒,他没有去接那书本,只望着楚玉,冷冷道:“你这是何意?”

楚玉好像没看到他寒冽的眼神,她的目光垂落在蓝缎书封册子上:“这是公……这是我写下来的对琴曲的心得。”这大概也是,山阴公主唯一留给萧别的东西。



萧别冷笑一声,他推开身前的琴,缓缓站起来,道:“公主殿下,我再三前来,并不是为了受辱而来的。”

楚玉不为所动,她的心神游离在外,冷漠地注视着自己和萧别,控制自己的声音平静得不带感情:“倘若萧别兄觉得受到了侮辱,那么大可离去,建康城并不是久居之地。”

萧别望着楚玉半晌,忽然笑了起来,他笑得很冰冷,眼中的冰霜好像要满溢出来一般:“公主说得极是,萧别告辞。”

他冷冷的说完,便快步踏出,从楚玉身边越过。

萧别不是没有傲气的,出身高贵,在家族中受重视,精通高雅乐器,这三样加起来,足够萧别自傲,他之所以愿意对山阴公主拜伏,也仅仅是因为她比他在某方面站得更高,眼界更深。

伯牙子期高山流水,几乎每一个琴者,都在潜意识里希望找到一个知音。

萧别也是。

纵然山阴公主声名不堪惊世骇俗,可是她能听懂他的琴。

但假如一次又一次的曲意接近,换来的是漫不经心的漠视,最后甚至是显而易见的驱逐,纵然知音这两个字有多么重,萧别的自尊也难以忍受。

建康已经不是留人之地,他的钟子期不愿意听高山流水,这里纵然有多少繁华,可是看在眼里,也不过是满城萧瑟的落叶。

萧别决定明天就走。

望着萧别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楚玉悄悄的吐了一口气,假如她记忆不错,历史上的政变应该越来越近了,假如萧别继续和她交往,恐怕会让他牵扯入危险之中,倒不如趁着他尚未入局,将他逼走。

公主府里的其他人已经与她牵扯太深,必须同进退,只有萧别不同,他尚未入局,尚可脱身。

这样也好。

这法子也许有些急进,也许会伤害到萧别的自尊,但是楚玉并不太关心。

她原本就不是萧别的知音,如此快刀斩乱麻,也算是痛快淋漓,今后不必挂碍。

楚玉摸了一下流桑的头发,微笑道:“不好意思啊流桑,我把教你弹琴的人给赶走了,你若是想学琴,我让人给你请个琴师来如何?”

流桑拿脸蹭下楚玉的手背:“公主不喜欢他,那我也不喜欢琴了……”蹭过之后他想起来,“公主,容止哥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他年纪虽然小,却并不是一无所知,楚玉单独回来,避而不答花错的问话,花错一下午阴沉着脸色,这些已经足够让流桑有了不妙的预感。

“是啊。有话大可直说出来,何必一等再等?”身后传来花错有些阴冷的嗓音,“公主可是在害怕什么?”

一直默默跟在楚玉身边的越捷飞感觉到花错针刺一般密集的杀意,下意识的握住了剑柄。


第二卷 红了樱桃绿芭蕉,流光容易把人抛 一百六十六章 终于走出来


此时花错的脸色已经是极为难看,仿佛楚玉只要说出半句不中听的话,他的剑就会闪电般的出鞘。

为了防着花错,越捷飞握紧剑柄,闪身挡在楚玉面前,隔开他们两人。

花错尖锐地盯着越捷飞,面上浮现出来冷笑,他看不顺眼越捷飞很久了,从前他们交手,都是因为他身带旧伤不能久战,次次落在下风,这回正好试试剑。

两人正剑拔弩张之际,越捷飞感觉肩头被人拍了一下,回头一望,却见楚玉轻快地笑道:“你们这架势是做什么。”

她目光在花错面上飞快地一晃,嘴角翘一下:“边吃边说。”

于是上饭菜。

上菜期间,楚玉回房换了一套男装。

此时天色已暗,几处灯台上点着蜡烛,微微摇动的烛火照出来周围的情形。

屋子里几张方形矮几在各人面前摆放,案上放着新制的菜肴,除了楚玉外,其他人都没动饭菜。

他们吃不下。

忙碌一天,楚玉早就饿了,先自个吃了三分饱才停下来,笑笑看一眼对面的花错越捷飞,两人左手拿着筷子,右手却放在剑柄上,目光不时朝对方扫射,而他们的坐姿也不是跪坐,而是蹲据的姿态,随时都能暴起拔剑。

楚玉笑了笑便转头看身旁的流桑,小男孩低着头,看着饭菜愁眉苦脸。她忍不住伸手摸摸流桑地脑袋。笑道:“怎么不吃?”

流桑的声音闷闷的:“吃不下。公主你很快又要走了是不是?”方才幼蓝让人上饭菜的时候,他听到楚玉吩咐幼蓝去准备外出的马车行装,看意思似乎是打算出去不算短的一段时间。

楚玉夹了一片鹿肉放入口中,细细咀嚼:“不错,我确实有事情要外出,你愿不愿意乖乖待在公主府里等我?”

等了一会儿。她听到流桑闷闷地声音:“不会,我会想法子跟着公主,公主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就知道会这样。

楚玉心里叹了口气,面上却轻松地道:“那么你就跟着我来吧。”放他在家里反而会不放心,倒不如一开始就放在身边。

其实相比起萧别,楚玉更加想送走的人是流桑,这个孩子也是因为着山阴公主而依赖着她的。但是她实在找不出理由送走他,更何况,就算她找出理由,流桑也可以赖在她身边。

撒娇是小孩子的特权。

“你要出去?去哪里?”花错敏锐的感觉到了什么,顾不上与越捷飞用眼神交锋,急忙望向楚玉。

楚玉慢慢地又吃了点东西,直磨得花错不耐烦了,才点了点头:“你不是想知道这一个月发生了什么事吗?我告诉你。”

端着细致的青瓷茶杯,楚玉喝了口热茶,冲洗去菜肴的味道。才一点一点的,从容止在马车前出现地那一刻,慢慢地讲起。

时间有限,她说得比较简单,其间许多曲折和惊心动魄之处都省略了去,但是花错犹可想像。容止是如何在生死攸关的刀尖上行走。

越是听下去,花错的神情便越是难看,一直到最后,楚玉轻轻的说道:“于是这样,我便回来了。”她只说自己被孙立放走,至于路上的事,也没有多说。

花错立即脱口而出:“你就这么回来了?留容止一个人在那鬼地方受苦?你于心何忍?”他很生气,很不满意。为什么回来的人是她而不是容止?为什么她在这里心安理得地享受仆人的服侍,容止却要在那个鬼地方生死不明的受苦?

一种难言的刺痛攥住花错的心脏,他没有多想,直接将自己地不满冲楚玉发泄出来。

听了他的指责。楚玉神情没什么变化,甚至的,她连眉毛也没有颤抖一下。她十分镇定地看着花错,目光稳定而坦然,过了好一会儿,她抿了一口茶,轻声道:“那么你要我如何?”

轻轻巧巧的一句话,花错被问得一怔。

“你要我如何?”垂下眼眸,楚玉望着杯中澄碧的茶水,悠悠然地道,“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国,我留在那里,对容止有何用处?”原本她以为会很难面对花错,可是却没想到临到头来,她可以如此自如的应对。

花错一时语塞,好一会儿才吞吞吐吐地道:“至少,你不要把他一个人留在那儿。”

楚玉忍不住笑了出来,她好似很有趣地看着花错:“我从来不晓得,你是这么天真地一个人,我纵然留在那里,与容止共进退,我能帮助他做什么?难道我会配毒药?还是会武能杀人?”

她放下茶杯,拿起几边叠得整齐的白色丝帕,细细的擦拭嘴唇:“花错,不要以为只有你一个人担忧容止的安危,我的担忧不下于你,可是倘若我留在那里,除了成为容止的累赘外,再无别的用处,我只有回来,才能设法解救他脱身。”

花错惊诧的看着楚玉,他隐约能感觉到,这个女子,不一样了,虽然话语还是那么地低柔,可是那缓慢的嗓音里,好像隐藏着一股极为柔韧,又极为坚定的力量,

她的眼睛里,多了一些从前没有地东西,仿佛经历了远道上风砂的磨砺,磨去玉石上黯淡的瑕疵,反而显出了原本的光泽与坚固。

此时有人来报马车准备好了,楚玉随手丢开丝帕,站起来拉拉流桑:“好了,你回去做些准备,想带什么上路早些拿好,不过不要带太多。准备好了便去门口上车等我。”

两句话打发了流桑,楚玉又转向花错,她走到他面前,她站着,而他蹲据着,一个仰视,一个俯视。

烛火的光芒照在楚玉的脸侧,柔和的光芒勾勒出她美好的脸容,然而花错却看见,那一双眼睛,沉淀着黑夜的光彩,竟然有了一些让他捉摸不透的意味。

楚玉淡淡地道:“我这回出去,是要找一个可能可以帮上容止的人,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人,也不知道此行会不会有危险,甚至不知道这么做有没有用,但是有些事情,我一定要去做。为了安全起见,我想带上你,只问你去是不去?”



花错正要点头,却见楚玉先他一步,摆了摆手,打断他道:“你先别忙着答应,跟着我去,你我必须约法三章,第一,你不得透露我的身份;第二,除非是他人向我攻击,否则你不得随便出手,第三,这一路上都听从我的吩咐。”

她面无表情地望着他:“你若是答应,便跟着我来,否则咱们各走各路。”

她明明是有求于他,却是这么一番从容不迫稳操胜券的态度,反客为主,便是吃准了他一定会因为放不下容止而答应,花错咬了咬牙:“三章就三章,你也要言而有信,真的想法子去救容止。”

楚玉微微点头,转身朝外走去:“那便跟着来吧。”

花错有些发愣的看着她的背影,她穿着一身浅蓝色的衣服,夜风吹起来她的衣摆,反而显出她脚步稳定,不紧不慢。

前阵子,容止做些什么,他是知道的,也知道这女子一直被蒙在鼓里,有时候他心里会暗暗发笑,笑她身陷容止的指掌而不自知。

可是现在的楚玉,却仿佛与一个月前不一样了。从回来,入宫,回府,再到离开,她的每一个行动,每一个判断都毫不迟疑毫不犹豫,没有多余的徘徊也舍弃了软弱的忧思——此时的楚玉,有一点像刚刚遣散男宠那阵子的模样,可是却又比那时候更清楚,更明确,也更坦然,更强大。

花错隐约觉得,在楚玉身体里,真的生出来了什么,他无法撼动的东西。

他不能,容止不能,任何人都不能。

经历了死亡和流离,分别与相聚,她正在从无边无际的迷惘困顿中……

走出来。

一步一步地,毫不迟疑地。

走出来。


一百六十七章 一日共两夜


楚玉离府,是为了找于文。

那日她心中彷徨之下,向于文询问沧海客的下落,随即一不做二不休,便谎称是容止让他找到沧海客,有要事相告,希望于文代为引荐。

抵达建康城的一天前,她与于文分别,约定三日后在某处见面,一同去见那沧海客,接下来,便是她回府的那些事。

容止的信物楚玉贴身收藏着,但是她并不打算拿给于文看,而是预备以另外的理由去接近那沧海客,这样也不算违背容止的嘱托。

临行之前,楚玉将公主府再次托付给桓远,并留了一封书信,让他明天交给刘子业。

写信的主要目的是希望刘子业派出人去搜寻马贼和容止的所在,但不是军队,因为大规模的行动会令马贼们有所警醒,而孙立有可能会认为是容止招来了军队,对容止不利。

投鼠忌器,她目前所能做的,就是这么多,另外一半期望,楚玉则放在那个不知道是什么来路的沧海客身上。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虽然不知道那位沧海客是什么人,但是能得容止如此郑重的托付,想必不会是平庸之辈。

除此之外,楚玉还有不曾对任何人表露的,另外一重用意。

走到公主府门口的马车前时,流桑已经在车边等待,他腰上佩着短剑,背上还背着长弓箭袋,睁大眼睛,一副要出去打仗地模样。

而在流桑身边。有还站着一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人,黝黑的皮肤结实健康,手中握着一杆精铁长枪,腰背挺得笔直。

明丽的星空之下,华丽的马车之旁,这个组合怎么看怎么诡异。

楚玉看着两人。有些无奈,却又十分想笑,面部神情扭曲了几秒钟,她才压抑住笑意,道:“你们这是做什么?我可不是出去跟人打架的。”

流桑扁了扁嘴唇,稚嫩地小脸努力显出大人的样子:“我们要保护公主,不能再让公主有危险。对吧,小黑?”说最后两句话时。他拍了拍阿蛮,而后者也在这时候很认真地配合点头。

楚玉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无奈的轮流看两人几次,她率先走上马车:“都上来吧。”好在马车够大,否则还得另添一辆。

要走就要连夜走,她才脱险归来,又要这样只带几个人便轻装外出,刘子业若是得知,一定不会允准,到时候若非留着她。便是派大批的军队随行保护,那样反而容易耽误事情。

但是她假如先斩后奏,就算刘子业有些生气,等她回来时说上两句好话,想必便能雨过天晴。

连着花错阿蛮流桑,马车内坐了四人。越捷飞照例充当了马车夫的角色,外加一队可靠的护卫,一行人便这样乘着车,披覆着漫天的夜色星华,趁夜出城。

此夜有星无月。

***************************

次日。

皇宫。

刘子业慢慢地握紧桓远送来的信,面色一沉就想揉碎信纸,可是转眼间又舍不得,忙再小心地展开。用手指一点点地压平纸上地皱褶。

一边压,他一边吩咐身边的太监华愿儿:“去把粉黛唤来。”

粉黛忐忑不安地应召而来时,见刘子业在专心的抚摸一张纸,心中虽然奇怪。但也不敢多问,只小心翼翼的上前行了礼,她看皇帝现在神情并不生气,暗想也许今日陛下心情不错。

可是她才直起腰来,便听见刘子业随意的吩咐声:“华愿儿,替我掌嘴。”

刘子业手上慢慢的抹平信纸,耳中听着清脆的耳光声,心中那股暴戾的郁气也逐渐平息下去,等他想起来叫停的时候,粉黛的双颊已经肿得好像馒头一般了。

把好不容易抚平地信纸折起来收好,刘子业挥挥手,让完成了任务的粉黛退下,却没有注意到,粉黛盈满泪水的眼中,一闪而过的绝望怨恨之色。

入夜,刘子业才要就寝的时候,有宫人传来消息,却是粉黛在自己的房中,用一条带悬梁自尽了。

她今天被刘子业传去打着玩之后,便一个人把自己关在房中,也不让宫女服侍,直到傍晚一个宫女去送晚饭时,推门进屋,见粉黛只穿着一层单衣,悬在半空中地身体显得纤细娇弱,却是已然冰冷僵硬,救不回来了。

听闻此事,刘子业面色变了几变,好一会儿才从牙缝里挤出来声音:“有多少宫人知道这件事?”都杀了。

彻底封锁消息。

绝不能让粉黛的死讯,传入阿姐的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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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中的刘子业被粉黛的死讯闹得睡不好觉,但是连夜出了建康城,并且赶了一天路的楚玉等人,却是在新抵达的城镇里,在一家供人歇脚的酒馆中住下。

楚玉远道回府,没怎么休息便再度上路,到了傍晚已经累得不行,好容易找到住处,脑袋一沾枕头,她便沉沉地睡下,两边相邻地房子里,阿蛮流桑也同样睡得香甜。

然而在与楚玉相隔一间房里的花错,却一直静静地坐在靠窗的床边,等三更的敲打声过后,他抓起横放身侧地长剑,身体灵巧的一翻,便从窗口跃了出去。

落地的时候,花错的衣衫像花瓣一般的展开,宛如血色蝴蝶的双翼,片刻后,这是血色蝴蝶在黑夜的掩盖下,迅速的朝城外奔去,一口气奔出十里地,他在一片土丘前停下脚步。

而他要见的人,已经站在土丘的上方,双手背负,那身姿看起来竟然有一点儿眼熟的味道。

提起精神,几个起落,花错来到那人身边。

那人身披黑色斗篷,盖住了大半脸容,见花错来了,也不废话,开门见山问道:“你这么急非要见我,究竟有何要事?你要知道,我在皇宫里出来一遭并不容易,还得追着你们的马车跑,究竟是什么事如此急切?”

花错微微喘了口气,才捡着要紧的关键,将楚玉回来后诉说的经历转告给他:“眼下容止只怕不妙,我希望你调用些人手想法子救容止脱险……”

他话未说完,就给那人打断:“不可能,我所能指派的人各自都有自己的事要做,这是公子事前吩咐下来的,不能有分毫疏忽,以免坏了公子的事。”

花错有些着急,争辩道:“但是容止的性命是最为重要的,我们所做的一切,难道不都是为了这个么?倘若容止死了,这些安排还有何用处?”

那人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地道:“我比你更相信公子。”

一直到黎明将近,花错才踏着快要散去的夜色,从离开的窗口返回暂住的房屋里,和衣小睡片刻,他便被楚玉派人叫起来,一行人继续上路。

又行了半日,在一个种满了桑树的村庄里,楚玉见到了分别三日的于文。



一百六十八章 惟人可自迷

假如是春天,可以看到鲜嫩新绿的桑叶,假如是初夏,便能收获饱满可口的深紫色桑椹,但是在秋季,便只能瞧见开始凋零的桑园。

但是从村中分布的房舍间,楚玉还是感受到一种极为悠闲的气氛。

于文显然比她来得要早,也许已经在这里停留了一两日,他很客气的站在村口,与一个老人说着话,看到楚玉的马车接近时,他朝那老人拱了拱手,便径直朝他们走来。

在距离有一丈距离时,马车与于文同时停了下来。

于文的目光在越捷飞身上不经意地扫了一下,随后便对上跳下马车的楚玉,微微一笑:“兄台果然守时。”

楚玉也是一笑:“比不上阁下,让阁下久等了。”

两人没有多废话,会合之后便立即出发。

于文骑着一匹马,带着一队护卫走在前方,而楚玉的马车和人手则紧随在后。

在马车里,楚玉大致说了于文的身份,也稍微透露了一下,容止似乎与江陵于家有着不寻常的关联。

这些事,是她在公主府内所没有说的,待她说完,便看见花错皱起眉来,自语道:“江陵于家,我怎么不知道?”

他无意识发出的声音极小,但是马车内没有人吵闹,加上距离很近,楚玉一丝不差地听到了他的自语,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哦,原来你不晓得于家和容止地关系么?我见你与容止如此亲近。还以为你知道呢。”

她的轻声细语十分低柔,可是却好像一柄细剑,一下子刺入花错的心扉,骄傲的剑客面上当即浮现有些尴尬的神情。

虽然不愿意承认,可是花错不得不正视到,他其实对容止了解得并不太多。

虽然因为这三年来他一直陪伴着容止。知道他做了什么,可是回想起来,他甚至不晓得容止来自何方,可有父母家人再世,他一身本事是从哪里学来的。

他一直以为自己知道很多,可是今天楚玉状似不经意地一句话,却让他猛地想到,相比起他知道的。也许他不知道的更多——至少,江陵于家以及沧海客,这二者,他从未从容止口中听说过。

花错心里有些慌乱,他抬眼望了望坐在对面的楚玉,容貌秀丽的少女扮作男装,显得十分的清雅洒脱,她一双温和清澈的眼睛含着浅浅的笑意,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那种笃定地目光好像能看穿他的心虚。

相比起因为发现有不知道的东西而产生的迷惑。更加让花错有些惊慌的,是他竟然因为这么一句话,开始有些怀疑容止……

不对,打住,容止那么做,定然是有他的苦衷。他怎么可以因为这公主的一句话而产生动摇?

望着花错变幻不定的神情,楚玉微微笑了笑,背部靠上了车厢壁,背后的皮毛让她靠得更舒服些。

她可没有故意挑拨离间,只是随便问问罢了。

花错的爱憎太强烈,对她地敌意也有些过甚,这么动摇一下他,也未尝不是好事。至少今后一段时间,他也许会分散心神安分些。

只不过这个讯息让她也有些意外,她原本特地勾着花错来,就是想让他和于文见上一见。然而看他们的神情,似乎彼此都不知道对方的存在,也彼此都不知道对方和容止的关系。

那么相对的,于文也许也不知道她的身份,她原以为既然是和容止有关系地,那么便应该知道才对——不过这一点并不重要,知道与否,并不能影响现在的楚玉。

笑意才浮上眼角眉梢,便化作一声心底的叹息:虽然说鸡蛋不要都放在一个篮子里,可是,容止的篮子,究竟有多少个呢?

而篮子里的鸡蛋,又有多少呢?

看一下坐在马车里的“鸡蛋”,再偶尔从窗口看看前方骑在马上的“鸡蛋”,楚玉小心地吐出一口气:两颗鸡蛋碰在一起,可千万别碎了。

她的确有些冒险,其实她大可平安地留在公主府中,派人代替她来走这一遭,但是一来她信得过地人不多,二来,那次在山崖上主动选择跳下去后,她的心境也终于有了变化。

好逸恶劳,贪生怕死。

楚玉很不客气地评价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后的表现,纵然她努力地觉得自己已经很忙碌很辛苦,但是仔细想来,其实还是那八个字。

飞机上死过一次,那并没有减轻她对死亡的恐惧,相反反而更加深了,因为死过,所以才更想要活下来,而苏生之后,发现自己成为公主,也让她地心志产生了些微的偏差。

被鹤绝掳劫走,经历了千钧一发的生死一瞬,接着又落入马贼手中,这期间的辗转波折,纵然让她吃了一些苦头,精神上也饱受磨砺,可是现在回想起来,却未尝不是一种幸运。

面临生死的那一刻,容止的镇定和冷静带领着她,让她从一个超出局外的角度去观看,之后敢冒险从悬崖上跳下去,是源自新生的勇气与果决。

而在被马贼囚禁的那阵子,容止施展手段,与孙立交涉的时候,她的反思也一刻不曾停止过:我究竟是自己迷失了方向,还是被温软的奢华腐蚀了肌骨?

她来到这里,一下子变成权力颇大,地位极尊的公主,多少人的生死操于她手,就连一国之君的皇帝也对她依赖亲近,锦衣玉食,前呼后拥,纵然她极力地想要保持自己原来的观念思想,可是平日里的环境还是在不知不觉间影响着她,多少人对她毕恭毕敬,让她有些迷失了原本的自己。

她可以不在乎别人的轻蔑或鄙夷,面对来自别人的敌意,她可以本能地自然而然地树立起心防,可是舒适的生活,旁人的恭敬奉承,这些不带敌意的东西,就好像房屋里燃烧着的熏香,无形无色,靡丽醉人,不知不觉地潜移默化改变着她。

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

惟人可自迷。

外力不过是接口,真正改变的根本,是不够坚定的内心。

楚玉的好处便在于,她对自己足够诚实,纵然一时看不清楚,也会努力地反省,并且及时自我约束。

马车上和马车外的人,各自怀着各自的心思,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双方并不怎么多加交往,花鸡蛋和于鸡蛋也都十分安分。

在经过了数日的行程后,他们来到士族云集的江陵。


第二卷 红了樱桃绿芭蕉,流光容易把人抛 一百六十九章 古来江陵城


江陵城,又称作荆州城,地处长江中游,江汉平原西部,南临长江,北依汉水,西控巴蜀,南通湘粤,古称“七省通衢”。三国时刘备借荆州,有借无还的就是这块地方。

又因江陵富庶繁华,处于水路交通要冲的地位,战争时期,这里是兵家必争之地,而在和平时期,这里又是封王置府的重地,比之长安,洛阳这样的城市亦是毫不逊色。

江陵城具体的情形,楚玉也不是太清楚,不过大体上知道这是一个不逊于建康的繁华都市,远处看去,城墙之外有护城河环绕,从河上的桥梁通过,一入江陵,优雅又繁华的气韵便扑面而来。

虽然是一般的繁华,但是楚玉从窗子里朝外看去,总觉得路上的百姓看起来比建康城里的要悠闲自在一些。

也许是因为这里不是天子脚下的缘故。

于文在城东给楚玉一行人找了个空宅院,让他们暂且住下,而他自己则需要先去寻找那位“沧海客”,并且获得他的允准之后,才能带他们去见面。

听于文这么说,楚玉忍不住微笑了一下:“好大的架子。”顿了一顿,她垂下目光,恳切地道:“于文兄大约比我熟悉那沧海客,相见之时有什么忌讳,能否提点一二,以免我冒犯那位?”

于文怔了一下。苦笑道:“非是我不愿告诉你,而是就连我也不晓得那位有什么忌讳,只是于容几年前告知我有这么一人,要我时时小心,恭敬相待,却没说那人是何身份。倘若硬要说那沧海客有什么忌讳,那便是他不愿有人上门打扰吧。”

真扯,这算是哪门子地避讳?

楚玉还想多套一些消息,但是于文已经不愿再透露,匆匆的告辞,便将楚玉一行人撂在了这座宅子里。

这一撂,便是十日的光景。

每天楚玉的工作便是吃饭,睡觉。等于文的消息,于文特地调来了一些仆佣来照顾他们,这宅子虽然不大,但是住起来十分的舒服。

楚玉曾令侍卫去打听江陵于家地消息,得知于家其实是原本住在南朝之外的的另一半——北魏境内的汉人,几十年前迁居来此,后来靠着军功慢慢爬了上来,但是因为于家底蕴不厚,在士族云集的江陵,并不算多么打眼的角色。也就是个二等贵族。

但是楚玉却心知于家远非表面看见的这么简单,再见到于文的第一日,越捷飞便抽了个没人在地空档,悄悄地告诉楚玉,说于文带着的那一队护卫,表面上很普通。但是实际上却个个受过特殊训练,他们服从命令的效率比正规军队更加严密,而那些人的实力,越捷飞估计自己大概一个人只能对付三四人。

面对这样的一群人,越捷飞感到危险,劝楚玉立即回转,又或者至少回建康让皇帝派一支军队随行,但是楚玉却笑着拒绝了。

虽然未必要学容止那样冷酷地拿自己的生命去搏。但是她也要有一点点冒险精神。

自然,楚玉也不是没有留后手,她出发前便跟桓远交代了自己的目的地,在抵达江陵城之后。又给桓远发了一封信,用事先约定好的暗语向他报平安,倘若她出了什么事,建康那边自会有应对。

十天内楚玉不知道催了于文多少次,但是每次于文的回复都是,那位沧海客还不曾答应见他们。

楚玉不知道他这话是真还是假,也许那沧海客地架子真的很大,又也许是那于文在说谎,可是他说谎又有什么目的?留他们在这里好吃好喝供养着么?

楚玉心有挂念,每天留在宅子里,也就是看看书打发时间,流桑从没来过江陵,小孩子对新鲜的环境感到好奇,便每日出去玩耍,十天下来,竟然认识了一帮的孩子,后几天,每天都有孩子上门来找流桑玩。

看流桑很少有这么开心的模样,楚玉心有所感,暗道也许流桑从前地同龄朋友太少,才会对山阴公主如此依赖,今后多放他出去玩,大概能分散他的心思。

一直等到第十日上,楚玉终于有些不耐烦了,十天时间,已经是她给于容的极限,算是客人对主人的尊重,再这么拖延下去,于文拖得起,但是她拖不起。

于是一大早,楚玉便去找了花错。

既然于容坚持在取得沧海客的同意前,不让他们知道那人的所在,那么她便自己去找。



其实论起轻身功夫,越捷飞比花错要强一些,但是楚玉总是想留个可靠的在身边保护自己,只有让花错去完成这个任务,让他跟踪于文或于文派出去的属下,看看他们是否有去过什么地方,见过什么人。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楚玉前次地话的影响,花错这些天来意外的安分老实,来到江陵后,只每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偶尔从窗口看去,都可以看见花错坐在床边,一脸珍惜的擦拭长剑。

不过花错并没有消沉,楚玉在说出让他办地事情后,便瞧见他的眼睛里,陡然闪动的亮光。

派出去花错不久,楚玉便和往常一样,那本书坐在院子里慢慢的看,才看了没两页,便听见有人走近,接着一双手从她身后伸出来,捂住她的眼睛:“猜猜我是谁?”

那人故意压低声音,问道。

楚玉抿着嘴唇一笑,道:“让我猜猜看啊,是花错?”

“不对。”

“越捷飞?”

“不对。”

“阿蛮?”

“也不对。”那声音有点不高兴了,也忘记压低掩盖音色。

楚玉笑意加深,继续道:“不会是于文兄吧?你也跟我开这样的玩笑?”

“讨厌啊。”流桑不高兴地放开手,“公……公子你不记得我了么?”

楚玉哈哈一笑,回过头来伸手刮一下流桑的小鼻子:“笨蛋,跟谁学来的游戏?你也不想想,这宅子里除了你,谁敢跟我玩这样的游戏,又有谁的手和你一般小?你没说话,我便知道是你了。”

这游戏大概是流桑跟同龄人玩的时候学来的,见他比前些天开朗了不少,楚玉也发自内心的为他高兴,男孩子就该这样才好。

用力揉了一会流桑的头发,过了一把手瘾后,楚玉才想起来问道:“今天不跟你的朋友去玩么?怎么想起找我来了?”

“是这么回事。”楚玉一提醒,流桑才想起来自己提早回来的目的,高兴地道,“我昨天在城外发现一个好玩的地方,想带着公……公子你去看看。”

虽然跟同龄的孩子一起玩耍很开心,可是发现好玩的地方,他还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和楚玉一起分享。


一百七十章 秋风悲画扇


楚玉见他兴高采烈,也不忍拂他的意,想想目前暂时无事可做,便点头应允,与他一道外出。

虽然于文并未表露出敌意,但是为了安全起见,楚玉出门时,还是让越捷飞紧紧跟随,以备不测。

而既然他们都出门了,又不好厚此薄彼,留着阿蛮一人在宅子里,于是便是四人同行,阿蛮样貌奇特醒目,走在路上,惹来不少人的目光。

他们四人虽然打眼,但是并没有什么人敢上来找茬,昆仑奴虽然是好用的奴仆,但是因为数量稀少,能够拥有的,一般都家底颇厚,这江陵城中,纵然是纨绔子弟,也有几分眼力,不是无脑之辈。

既然已经出来了,便索性抛开心事玩个痛快,江陵,也便是荆州,既然曾是三国重地,便也留下了不少有传说的地方,楚玉带着流桑在城里逛了一圈,买了不少零食吃着玩儿。

一直到了中午,一行人才从东门出城。

出城的时候,越过护城河上的桥,正在与流桑说笑之际,一辆马车从楚玉的身边越过,行驶到了他们前方,那马车外观典雅,用的是上好木料打磨而就,边缘装饰的云纹很是漂亮,蓝色的车帘稍微素净了些,这种程度的排场,在江陵城这等地方,也算不上怎么出奇,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楚玉感觉有些古怪横于心间。

她心中虽有异样之感。但是并未多加关注,只在那马车还在视线范围内地时候多看了几眼,见车后的帘里伸出一只修长白皙的手,片刻后又收了回去。

然而等距离远了,楚玉便将疑虑放下。

那马车在走远后,车内便传出来一道冷漠轻哼。随即还是那冷漠的声音道:“她怎会在此?”

话语未落,便有一道低低的琴音接上,带着仿佛丝一样漫长的寂寥,氤氲地散开来,许久才重归寂静,接着,车中响起微不可闻地低语:“罢了,我与她已不相干。管她为何在这里作甚?”

楚玉自是不知道方才在桥上与一位故人失之交臂,出了东城门一路东行,没过一会儿,便到了城东的画扇峰。这江陵城内外四周有什么景致,楚玉方才在逛街的时候也找人打探了清楚,这画扇峰便是其中之一,然而楚玉没料到的是,与她想象中的崇山峻岭不同,这画扇峰,只不过是一片丘陵。

《荆州记》有云:一峰屹然。西映落月,远而望之,如画扇然。

现在这个时候不是晚上,落月什么的楚玉无缘得见,此时又是秋季,草也开始凋敝。也显不出芳草鲜美,便让楚玉颇生出了“见面不如闻名”之感。

绕过画扇山,便瞧见了一小片湖泊,流桑兴致勃勃,拉着楚玉绕过湖水,欢快地闯入湖泊后的一大片竹林之中。

绣林里横着一道大约三米宽的溪水,水质清澈见底,流桑带着楚玉。沿着溪边逆流而上,他们走得并不快,偶尔流桑会停下脚步,伸手去捞水里地细小鱼虾。抓到之后又放回溪中。

如此走走停停,差不多又过了一个时辰光景,流桑才指着前方转弯的溪水道:“公……公子,绕过前方便是了。”

楚玉笑笑,这一路行来,满目皆是竹林,与容止院中清雅幽静的翠绣不同,这里的竹林多了点山野的风味,景致算是各有千秋,算是一个游玩的好去处。

顺着溪水转过一道弯,少了林木的遮蔽,楚玉看向前方,一看之下愣住了。

只见前方约莫七八米的地方,在一块半人高的石头上,坐着一个穿着孝服的人,看样式是第一等地孝服,服孝三年的那种,那人还以粗麻布制了一件斗篷,盖住了他的大半脸容,从楚玉这个角度去看,竟是一丝也看不到了,仅仅能通过身材判断那人是名男子。

他手握一杆鱼竿,正在溪边垂钓。

但是让楚玉吃惊的,并不是那身穿孝服的人,而是站在那孝服人之后,一身蓝衣的青年。

“萧别?”他怎地会在此?

萧别身后还跟随着一个劲装打扮的男子,看上去应该是他的护卫。

流桑也惊讶地叫道:“怎么石头上有人了?”

楚玉这边惊讶不已,而那边萧别看到楚玉,内心也是五味陈杂,更料不到她竟然也来到了此处,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

片刻的惊愕后,楚玉冲萧别略一点头,歉然道:“不知道两位在此,还请见谅。”说着便拉起流桑,要往回走。

流桑却站在原地,一双眼睛盯着孝服人身下的石头,好似很舍不得,而孝服人也在此时出声道:“萧公子请回吧,我为父亲守孝,孝期还有一月方满,不便离开此地。”



这人不错啊。

也许是因为之前看着桓远等人为她穿孝服的缘故,楚玉一听这话,便对这孝服男子极有好感,不管怎么说,为了父亲守孝,孝顺总不是一件坏事。

萧别冷冷一笑,也顾不得楚玉在侧了,道:“在下怎么记得,阁下在三个月前,也说过同样的话呢?莫非是在下记错了?”

他说这话,本意是讽刺那男子出尔反尔,就连楚玉也听出了其中的意思,却不料那男子竟然顺口接道:“不错,定然是萧公子你贵人事忙,记错了时日。”

好厚实的……脸皮。

楚玉听着忍不住一笑,萧别却是面上一寒,此时楚玉就在旁看着,他纵然有心发作,也有诸多不便,只好愤怒地一揖,转身拂袖而去。

萧别走了,面对一个不知道是什么身份地人,楚玉也没有多少好奇心,转身就想离开,但是流桑却脱开她的手跑了上去,道:“就是这块石头,公子,我昨日跟人来玩的时候,这块石头自己会叫呢……眼下怎么不叫了呢?”

流桑也不管有没有人坐在上面,趴在石头边摸了起来。

那孝服男子淡淡道:“此时无风。”

听到那人说话,楚玉当即明白过来,她前世的见识也算广阔,自然知道这是什么,无非是石中有些细密地孔洞,风吹过的时候,就好像人吹笛子一样,空气摩擦发出声响,流桑没见过这等东西,才会觉得新奇,但楚玉却兴致不高,上前两步笑笑道:“好啦,既然它不叫,我们便回去吧。”

那孝服男子忽然出声道:“这也不难。”他摘下斗篷,闪电般地在半空中挥了一下,随即又披回身上,动作之快,甚至让人来不及看清楚他的脸孔。

同时,楚玉便感到一阵风卷了起来,纵然是站在距离男子五六米的地方,也感觉到了一阵拂面之风,而那男子身下的石头,更是发出如泣如诉的呜咽。

下一瞬,楚玉眼前便晃了一下,却是越捷飞拦在她身前,沉声道:“危险!”

楚玉心中也是凛然,刚才那阵风是男子挥斗篷造成的,仅仅是随意的一挥,便连她也感觉到了那风,那需要多么可怕的力量?


一百七十一章 凑巧赌对了


尽管越捷飞严阵以待,但那孝服男子却并未如何动作,他甚至还悠闲地晃着鱼竿,清澈平和的溪面上打出来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流桑却没有发觉那阵风的可怕,他还在很有兴致地琢磨那石头是如何发出来声音的,也试着伸手扇了扇风,并没有发出声音,便伸手去推那孝服男子:“你让开一下好不好?”

那小子找死么?

楚玉整颗心都快要提到嗓子眼了,她从越捷飞身后探出头来,叫道:“流桑回来。”话出口之后,她才发觉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变调。

那男子低笑了一声,竟然听了流桑的话,轻轻的从石上跳下来,朝与楚玉等人相反的方向走了几步再坐下,身形更是被石块遮挡了大半:“你喜欢这块石头便拿去玩吧,这石头是我在游历之际发现的,觉着好玩便搬回来,坐了三年也几乎坐厌烦了,送你无妨。”

流桑原本想听楚玉的话回去,一听孝服男子这么说,立即又欢喜得凑回去,爱不释手地抚摸那半人高的石头,他伸手推一下,不太推得动,便回头招呼阿蛮:“小黑,你来试试,能不能抬起来?”

阿蛮却好像没听到,一双眼睛只定定地望着前方,面上满是憧憬之色,显然方才那孝服男子露的那一手令他心折。

楚玉也是直直地瞪着前方,好一会儿才露出一脸释然地神色。笑着拍拍越捷飞的肩膀:“无须戒备,那人倘若对我等有敌意,你可能防备住么?”

对方从容宽厚,一再容让,他们若是还小心戒备,反而显出小家子气了。今天与这人相遇。应该是纯属巧合,并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算计搀杂其中,不过是他们几个有点特殊的人遇到了另一个有点特殊的人,反倒是他们自己草木皆兵,对男子产生敌意,让楚玉颇为歉意。

越捷飞一怔,随即赧然低下头,手也跟着从剑柄上放开。

楚玉上前两步。朝那男子的方向做了一揖:“在下前些日子经历了些危险波折,家人不免担忧了些,方才冒犯之处,还请阁下见谅。”那男子坐在石后,又兼身上披着斗篷,也许是不愿别人看到他地脸容,楚玉便不靠近,只隔着一段距离发话。

虽然隔着石头又兼斗篷遮拦,男子瞧不到她的动作,但是楚玉还是诚诚恳恳地礼数做足。招手让流桑过来:“流桑,不要胡闹了,那么大一块石头,就算阿蛮能抬起来,难道还要一路招摇着抱回去?你若是实在喜欢,我明日命人来取。”

流桑犹豫一下。他们今天是步行出来游玩的,也知道几个人抱一块石头回去不成样子,

男子懒懒地道:“你的护卫尽忠职守,并无不对之处,你也勿须在意,横竖他也没法子冒犯于我。”

他这话说得颇为自大,简直将越捷飞这么一个高手视若无物,但是越捷飞并无不忿之色。只依旧谨慎地看着男子从石后露出来的粗麻斗篷,不敢太过放松大意。

虽然有些好奇萧别与这人是什么关系,来此又有什么目的,但是眼下这斗篷男子一与他们毫无交情。二不能以武力拿下,简直就是块没有缝的铁板,思索片刻,楚玉无可奈何,只有下令打道回府。

“流桑,回去吧,还要等那于文的消息。”

楚玉转过身率先往回走,边走边道:“虽然说我们要见地那人几日没有答复,但空着个宅子让他找不到人也不好。”

流桑心中奇怪,暗道他们出门前不是跟留在宅院里的护卫交代去向了么?届时于文来了,转告便是,又有什么不好的?

但是他瞥见楚玉神情冷然,也想起来该有所顾忌,玩闹之心稍稍收敛,压住疑问,一言不发地跟着走了。

楚玉才走过溪水转角,一行人消失在竹林遮挡之后,水面上又一次泛起了一圈一圈的涟漪。

路上楚玉等人并未如来时一般的游玩,毫不停歇地返回宅中,才进门时,却发现院子里气氛与往日的悠闲有些不同,抓住一个正迎过来的护卫一问,楚玉面色陡变:原来在差不多中午的时候,花错一个人跑了回来,才跑回院里便晕倒在地,吐出一大口鲜血,身上亦是带着重创,虽然请了大夫来看,但却至今依然没有醒来。

花错是她派出去的,目的是跟踪于文,本以为以花错地功夫,纵然被发现,也来得及逃脱,纵然来不及逃脱,被于文抓住,看在容止的份上,亦不会有什么危险,却不料竟然是这样惨烈的收场。



楚玉才走进门几步,乍闻得消息,一时间心乱如麻,不知道该如何处置,片刻之后她精神缓了过来,见于文安排的下人除了有些慌急外,并无其他异状,而他们所带着的护卫,也似是全不知情……

倘若是于文令人下了这个狠手,只怕此时已经找上门来等他们自投罗网了,周围又怎么会如此宁静?

楚玉去看了花错的现状,据大夫说,花错胸口带着被利物划开地伤痕,内腑也稍稍创伤,但是总体来说并不危及生命,

她心中盘算一二,原本第一个念头是火速带着一干人连同花错逃走,现在仔细想来,却是不着急了,强迫自己冷静,楚玉在心里慢慢的梳理一遍,估计于文等人似乎是尚未知道花错跟踪他们,而她现在面前有两条路,无非便是走与留,表面上都要装得若无其事,可是还没等楚玉做下决定,忽然外面又有通传,竟是于文来了。

十日以来,都是她差遣人去找于文,后者从未主动上门,如今前来,想必是有了不同的答复。

楚玉微微一怔,随后站在花错床前苦笑一下,这消息本来是她一直盼望的,可是这个时候来,却让她没法子高兴。

凝望花错片刻,楚玉忽然一笑,转身走出门去,没一会儿在正厅内瞧见于文,后者似乎对花错的事情毫不知晓,开门见山地道:“沧海客已经答应与阁下相见,但是他有一个条件,那便是,只准许阁下与我一道前往,其余人不得跟随。”

越捷飞闻言当即露出怒色,但是还没等他发难,楚玉便抬手横在他身前:“好,我一人去便一人去。”

越捷飞还要劝阻,却正对上楚玉回眸,只见她的目光柔和坚定,似有不可动摇之力,而眼中的清澈明皎的笑意,更是比从前多了几分坦荡决绝:“不必劝阻,我心意已决。”

人总是要有点冒险精神地。

于文见楚玉如此爽快,不由得赞了一句,他请楚玉坐上他的马车,便使人驱车从东门外出,越过画扇峰,再驱车行了约莫半个时辰后,才令车子停下。

两人走下车来,于文命令车夫在原地等待,便带楚玉穿入道旁的竹林。

从出东门起,楚玉嘴角便浮现了很浅的笑意,直到过画扇峰,再入绣林,她嘴角地笑意越来越深。

最后跟着于文走到小溪边,看到又重新坐回了石块上,身穿麻衣孝服,背对着他们的男子时,楚玉终于禁不住长出一口气。

凑巧,她赌对了。

一百七十二章 垂钓沧海客


事实上,在见识到孝服男子的武力之后,楚玉便萌生了一个大胆的联想。

武功高绝,远避尘世,纵然连萧别这样的士族公子也要礼待相求,这个身穿孝服,看不到脸孔的人,会不会就是他们要找的那位沧海客?

自然,楚玉不认为自己会运气好到随便走走就碰上一个想要见的人,但是细细想来,似乎这巧合之中,又有着必然。

于文将他们带到江陵城附近等待消息,那人便该是就住在江陵城内又或者江陵城的附近,如此才方便通传和求见。

容止当初嘱咐楚玉的时候,并没有说真正的名字,而是以“沧海客”三字唤之,说明那人对外的称号便是这个,这种带着点出世意味的称呼,也大概可以推测沧海客大约是隐士一类的人物。江陵城附近隐藏了多少隐士,楚玉不知道,她甚至也无法确定那身穿孝服,平易中带着点惫懒无赖的男子是不是她要找的人,只是在那一瞬间,她脑海中奇异地将眼前人和一个虚幻的名字联系在了一起。

因此,楚玉才会故意在离去之前,状似无意地说出要等于文找人的消息,这话表面上看起来并无多少异样,只有真正的局内人才能明白,倘若孝服男子便是沧海客,他定能听明白她话中的意思,并非如她所想是沧海客,那么她说了和没说一样,不会有什么损失。

她此番孤身前来,也是冒着一点风险的,倘若于文有什么歹意,以他射杀任老板的情形看。应该也是习过武艺,真对上了,她只有受死的份。

所幸于文并未欺她。而更幸运的是,孝服男子真是她要找地人。

纵然这场会面是楚玉自个儿设计引发的。但是看到孝服男子的背影时,楚玉还是立即发出了惊叹地声音:“啊,是你?”连同表情也变得十分惊讶。

于文诧异道:“阁下认识沧海客?”话说完他又觉出不对:倘若认识,又何需他来通传?又何需等待这十日光景楚玉低声说今日出来游玩的时候偶然见过,简单地释了于文地疑惑.才郑重地朝沧海客一揖:“在下于楚,想不到阁下便是沧海客,前次相逢,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那穿着孝服的沧海客却没有回她,只吩咐于文道:“你且先退开,我有话要与这位单独说。”

于文行了一礼,旋即立即朝林外退去,没有半刻停留。

过了好一会儿。大约是确定于文已经退到无法听到他们说话的地方了,楚玉才听见沧海客没好气的声音:“得了小姑娘,你也不必装出一副无比吃惊的模样。你前次离开之前,故意说地那两句话。就是冲着我说的。你当我听不出来么?”

不光是她的心思,还是她的性别。都在几句话间被拆穿。

这一下,楚玉是真的吃惊了。

既然被人看破,楚玉也不好意思继续演戏,她有点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走上前几步,站在了沧海客的身后侧:“呃,我扮男装哪里有破绽么?怎么你看都不看便认出来了?”她的声音本偏低,刻意压抑之下,更加肖似少年,她来自二十一世纪,走路都是大步走的,动作上也学不来古代女子的婉约,这也是她为什么经常扮成男装地缘故,一来是为了外出方便,二来则是因为穿女装时,必须小心注意自己的举止。

再者,本朝男子以阴柔为美,比如柳色之流甚至比她还柔,在这个追求美色的环境里,若非是眼光非常毒辣地人,一般不会这么快认出来她是女子。

沧海客依旧没回头,他晃了晃鱼竿,慢慢地道:“我不是看出来,而是听出来的。不论你外貌装扮得如何肖似男子,但是你地呼吸韵律,脚步轻重,乃至言语动作之间,依旧脱不去女子的痕迹,光是听着你走路的风声,我便能判明你的骨架形状。”

纵然是武侠小说里的听声辨位,也莫过于此吧?

楚玉还在心中惊叹,又听那沧海客不紧不慢地道:“你要找我,我已经听于家小子说了……你跟容止是什么关系?”他的声音并不苍老,但是叫起小子小姑娘却毫不客气。

容止?

于文一直称容止叫做于容,而她也从未在于文面前提过容止这个名字,那么看起来,容止似乎是他真实的名字了?

楚玉微怔一下,随即有一点高兴,但是转眼间,她又为难起来:什么关系?她和容止是什么关系?

公主与面首?

猜疑与被猜疑人?

报恩者与施恩者?

朋友?

楚玉凝望着溪水,只见溪面平静而缓慢地流淌,偶尔带起小小的漩涡,百转千回之后,她微微一笑,轻轻地舒一口气,坦然道:“我喜欢他。”

就是这么复杂。

就是这么简单。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不管她承认与不承认,甚至也不论她曾经如何竭力抵抗逃避,到了现在,已经是她无法否认的事实。

看到他,心头便会荡漾柔软的温情,那个外貌幽雅柔软,心思坚定狠戾的少年,已经深深地刻在了她的脑海里,如何都不能抹去。

沧海客嗤笑一声:“你知道他多少?”楚玉笑眯眯地接道:“就是不晓得,所以才要向你请教啊,你既然与他相熟,便告诉我吧。”

大概是没见过这样给三分颜色就毫不客气开染坊的女子,曾经顺当噎过萧别的沧海客也被噎了一下,好一会儿才嘟囔道:“知道也不告诉你。”

楚玉笑了出来。

她感到全身一阵轻松,现在站着显得拘谨了,她便在附近找了块泥土少些的地方,自在随意地坐下。

沧海客身上有一种随意散漫的气息,言谈之间让人不由自主地放松,从第一次初见时的戒备,到现在才不过短短半日的光景,楚玉却在这个连真实姓名都不知道,并且连外貌也没让她看到一角的人面前,几乎完全放下了戒备。

这种感觉,与王意之有点儿像,但是不同于王意之身为贵介公子,纵然随意,身上也带着令人无法忽视的尊贵华光,沧海客的散漫,更像是山野之中肆无忌弹生长的草木,因为平淡,而更加容易亲近。

先前楚玉因位置角度限制,没看清楚石后另一面的情形,现在从后方看,才瞧见沧海客身下那块石头边上,放着一只竹篾编织而就的鱼篓,鱼篓中装着不少小鱼。

假如除去他身上怪异的孝服,楚玉几乎要把他当作一个专业渔夫。

“言归正传,你想方设法找到我,究竟是有什么事呢?”沧海客手腕一抖,拉起鱼竿,十分娴熟地摘下鱼钩上的小鱼扔进鱼篓中,又再一次地将鱼钩投往溪水里。

说到正事,楚玉也微微收敛了笑意,她思索片刻,斟酌着道:“我此次前来,是受容止所托。”


一百七十三章 闲散世外人


楚玉并没有拿出容止交付的信物,而是编造了一个谎话。

她谎称容止现在受困于马贼,而她受容止嘱托前来找他,希望沧海客出手救人。

这话一半真一半假,容止受困这一部分是真,托她前来求救这部分则是假。

这个谎话,楚玉在来时路上,便已经起了念头,只是那时候不能确定沧海客是什么人,没有深入打算,但容止既然肯将重要信物转托交付给他,想必这个人应该是站在容止那边的,倘若以容止的名义向他求助,估摸他应该不会拒绝。

越捷飞那个层次的武力,已经算是一流水准,鹤绝虽然高出他一筹,却并未高得太离谱,还是在可望其项背的范围,但是先前回去的路上,她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问越捷飞孝服男子的武艺高到什么程度,换来的却是越捷飞瞬间变了色的脸容。

之后过了许久,越捷飞才慢慢地说出,他完全看不透沧海客的深浅,但是以他的见识而论,这个世间应该没有人比更强了。

这样强大的一个人,假如愿意出手相助,那么不论如何,想必对援救容止,是有帮助的。

骗沧海客出手的念头,是在猜测孝服男子便是沧海客的时候就同时产生的,来时的路上,楚玉已经将这个谎言默念许多次,正式说出来的时候,她的叙述条理清晰,呼吸心跳与平常一般无二。就连她自己,也几乎以为这是真话了。

但是沧海客听了她地话,沉默半晌,才慢慢地,还是那么懒散平和地道:“假的。”

见鬼了!

怎么她两次扯谎都被此人识破?

正要悻悻地承认,楚玉忽然想起沧海客也许是故意诓骗套话。声音瞬间转为义正词严,继续睁眼说瞎话:“若不是要求你相救容止,我何苦辛辛苦苦找来?阁下未免太过自以为是了。”

沧海客不为所动,他的身体好像凝固在了石上,唯有发出的声音证明他是活人:“半真半假,你求我救人是真,容止托你而来是假。”

她骗人的技巧不会这么差吧?

楚玉有点郁闷,但还是决定垂死挣扎一下:“假如不是容止托我而来。我又是如何知道该通过于文来找你?”

沧海客哈哈一笑:“小姑娘,你不服气么?那我便说与你听。”

“容止嘱托了你一件事,让你前来找我,可却不是去救他,但是你因着自己的私心,自作主张改了主意,想唬我前去救他。”沧海客地声音里带着爽朗的笑意:“你说是也不是?”

他的声音本来便不怎么苍老,这么一笑起来,更显得年轻而有力,长笑声中。绣林中发出一阵颤动,许多飞鸟惊起,展翅飞向空中,水中的小鱼也纷纷逃散开来,激起细小的水花。

他寥寥几句,点明前后因果。居然一丝不差,若非其中细节较为含糊,楚玉简直要怀疑,他是否有看透他人心理的特异功能。

先前见沧海客武力惊人,楚玉便犯了经验主义的错误,她先前所见的阿蛮,花错,越捷飞。就算是行事狠辣地鹤绝,都是心思较为单纯的人,便下意识的认为武功高明者,脑袋便会相对的退化些。可是这一条在沧海客面前却被彻底推翻。

先是她以言语勾引被对方轻易看透,再来便是自以为还算过得去的谎言一戳便穿,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这句俗语在沧海客身上完全不成立,强大的武力之外,他还拥有清晰的思路。

变态。

在心里暗暗腹诽着,楚玉叹了口气,不得以只有承认:“你说的不错,请你去救他,是我自作主张……实在对不住。”

虽然谎话被揭穿,照理说已经没什么事了,但楚玉并不甘心就此离去,既然被拆穿,那便明着恳求吧,她才要开口,却又听沧海客道:“你可知道,为什么我知道你所言非实?”

楚玉一怔,随即点头道:“愿闻其详。”就算骗不过,吸取一下经验教训,总是好的,今后也方便戒骄戒躁再接再厉。

“他不是个好人,这个,你知道吧?”沧海客并没有直接点出来她哪里做得不够完善,而是先问了一个看起来并不相干的问题。

心头泛起一丝涩意,楚玉缓缓地点了点头,轻声道:“他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

她话音未落,沧海客忽然一把扯下了他的斗篷,在楚玉惊讶的目光中转过来,直到这个时候,楚玉才算见到了他的容貌。

他没有梳发髻,长发用一根细绳束在脑后,额前两旁的发丝松松地散落在脸侧,不凌乱,却很懒散,相比起那强大的武力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智慧,此时他展露在楚玉面前外貌,让她有些失望。

这并不是说沧海客相貌不佳,他看起来大约二十七八年岁,容颜端雅俊秀,嘴角浅笑自然可亲,但这样地相貌,并不像是一个绝世高手,也丝毫显不出来武人的气质。

换一身华服,他便是翩翩公子,长衫纶巾,便可似文弱书生,而他所具有的那种平易的气质,让人很难对他生不出敌意。

他只是江陵城外,无名溪边,一个闲散旷达的钓鱼人。

楚玉看了一会儿,才发觉沧海客面上不协调的地方,方才她只顾因为沧海客的外貌惊讶,却忽略了一处,那便是他的眼睛,相比起柔和平易地神情,他的眼睛似乎太冷漠,也太……缺少光彩了。

又盯着沧海客看了一会儿,那双眼睛仿佛没有焦距,投向没有尽头的远方……

楚玉倒抽一口气:“你……”他看不到?

这个人,竟然是个盲人?

一百七十四章 我是他仇人

我是他的仇人。

当沧海客吐出这句话的时候,楚玉便整个的傻在当场。

她很想柔弱地玩一把眼前一黑晕倒,但是奈何最近的营养良好,精神状态也上佳,遭受到这样的打击还稳稳当当的坐着,别说眼前一黑,连阴影都没见着半片。

倘若此时容止在她身边,她一定会忍不住扑上去咬他。

不带这么玩人的!

楚玉原本以为,容止既然在这个关头,愿意将贴身信物托付给沧海客,那么沧海客即便不是他的心腹手下,也是他的至交好友。

可是她万万没有想到,他们之间的关系竟然是仇敌。

有临死之前把重要事物托付给仇敌的么?他明明有那么多鸡蛋……呃,属下,干什么非得紧着找仇人办事?

愣了半晌,楚玉恨恨地一咬牙,在自己膝盖上用力捶了一下:那家伙的脑沟回路绝对是外星人级别的,她无法理解!

沧海客对她笑了笑,又从容地转过身去,继续钓鱼,这时候楚玉才注意到,他的鱼钩上没有鱼饵,只是在有鱼从鱼钩附近游过的时候,动一下鱼竿,牵动水中的铁钩,准确地钩上鱼腮或鱼嘴等部位,随后扯上岸来。

与其说是钓鱼,不如说他在钩鱼。

尽管他目不能视,但是如斯精准的控制力和辨别力,依旧让人不能小觑。

又随意地钩上来一条鱼。沧海客甩手丢进竹篓里,他收获地鱼都不太大,最大的也不过两指宽,小的便只得一根手指粗细,但是好几十条堆在一块,量还是很可观的。

“只有在容止死后。恩怨一笔勾销,我才会答应他的嘱托。”沧海客晃一下鱼钩,“但只要他尚在人间,我便绝不会出手。”

楚玉一阵默然:确实是这样,容止当时所说的,是假如他两个月没有脱身,就当他已死,已然是交代后事地意思。而他所托付的这个人,只有在他死后,才会应承出手。

这看似不经意的托付,藏着这样的扣合玄机,一丝差错都出不得,如她这般自作主张,一下子便被拆穿识破。

沧海客也不再多说,任由楚玉自家沮丧,过了一会儿,他又勾起来一条鱼。奇怪道:“你怎地不走?我可是容止的仇人,你不怕我出手折磨你么?”

楚玉瞥他一眼,嘴角飞起一抹笑:“原本是想跑的,但现在不想了。”最初听到沧海客自承与容止有仇,她惊愕之余,便下意识地想要逃走。怕这人因容止迁怒于她,可刹那间,她又改变了主意。

沧海客若是想对付她,早就对付了,又何苦心平气和的与她说这么多?

假如他有心,以他的武力,她也没法子从这里逃走,既然横竖都是无用功。又为什么要去做?

纵然见识了沧海客地绝世武力,知道他拥有不凡的智慧,可是楚玉就是没法子对他升起提防之心,反而觉得他好像是一个多年相处的好友。令人舒适且安心。

横竖都已经是定局,不如坦然处之。

不过有件事,她还是想尽力试试。

楚玉想了想,兴致勃勃地建议道:“你不是跟容止有仇么?像他这般默默无闻地,在你看不到的角落死去,你会不会有些不甘心?”

沧海客笑了起来:“你接下来要说的,是否便是让我去找到容止,亲手杀之方解心头之恨?我去对付马贼,你便可尾随我设法营救?小姑娘,为了救情郎,你可真是不遗余力。”他偏不上当。

楚玉脸上红了一红,知道自己转动的这点心思逃不过对方的明察秋毫,沧海客虽然目不能视,心中却宛如明镜,尽管如此,她还是忍不住小声分辩:“他不是我的情郎。”

原本只是为了辩解而辩解,话说出口后她又忍不住有些黯然:她待容止已是真心,容止对她,又是如何呢?

似是察觉到了她的情绪变化,沧海客慢慢地道:“我虽是容止的仇敌,不过他的能耐我素来是很佩服的,我所以不找他报仇,一来是因为我自认技不如人,二来则是眼睛瞎了对我未必没有好处,我虽然看不见俗世万物,却更清楚地能看到人心。小姑娘,我劝你一句,容止并非良人,如他这般,保不住什么时候便给你卖了,还是早早远离他为上。”



楚玉低头凝视着自己盘坐起来的双脚,这一路走来,鞋尖沾了不少的泥土,还夹带少许残败的叶片,地面上的凉意透过衣衫,逐渐渗入她地身体,让她更真切的感受到,这秋意的寒凉。

秋天来了,天气渐渐地变凉了。

在心里反复念了几遍小学课本里才会出现的简单文字,楚玉的神情一会儿忧伤,一会儿愉悦,最后化作浅浅的笑意,平静地抚上眼角眉梢:“多谢阁下指教,我也该告辞了。”

沧海客转过身,从石头上跳下来,他弯腰拎起鱼篓,对楚玉笑道:“不吃过了再走么?我这些鱼,可是为了你才多钓起来这许多的。”

天色已经微暮,此时正是晚饭的时候。

楚玉释然一笑,替他拿起放在一旁地钓竿,笑道:“那么我便恭敬不如从命。”难得遇到如此妙人,她其实也想多交往一二,虽然隔着一个容止,可沧海客不在乎,楚玉也不在乎。

容止是容止,沧海客是沧海客。

而她楚玉是楚玉。

不管是情是仇,互不干涉便好。

两人说说笑笑,宛如多年不见的好友一般,相携向竹林中走去。

而于文,犹在远处林外的马车边苦苦等待,他虽然好奇那神秘的沧海客与楚玉说了什么,但是他也知道沧海客实力惊人,只要稍一靠近,便会遭到觉察。

他看了看天色,皱眉继续等待,心说沧海客总不会要留人吃晚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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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玉返回马车边地时候,已经月上枝梢,于文蹲在马车边数蚂蚁,闻见楚玉遍身的烤鱼香味,禁不住黑了脸色,暗道早知如此,他不如先回去吃一顿再回来接人。

不过在哪里吃晚饭和跟谁一起吃,实在是别人自己的自由,于文纵然满肚腹诽,也只有默默地认了。

马车往回行驶,经过画扇山的时候,楚玉往窗外看了一眼,只见夜色之中,一轮皓月洒下清辉,山顶的轮廓当真宛如水墨画扇,悠远绮丽。

“原来画扇山要在夜里看才觉出好看。”楚玉侧过身子来,笑了笑,笑得于文莫名其妙。

一百七十五章 建康的局面


“我没有杀你……”

“是你自己寻死……”

“你别来找我……别来……”

“不要过来啊……”

“啊!”

刘子业一声惊叫,从床上弹坐起来,他神色惊惶,汗水不断地从他的脸上身上冒出,很快便浸湿了单薄的内衫,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过了好一会儿,空洞迷惘的眼睛才渐渐恢复了焦距。

他抬手擦拭额头上的汗水,心脏依旧在激烈跳动着,脑海中不断回放在梦中的情形,却是粉黛一直瞪着他,伸出两只手一直掐他的脖子。

他还记得那日得知粉黛自杀的消息后,他去看了眼粉黛的尸身,娇小少女的颈上勒出黑紫色的瘀痕,生前水灵灵的大眼睛死不瞑目地睁着,诉说着主人的怨愤和不甘。

他怕给阿姐知道,就将粉黛宫中的宫女太监统统杀了给陪葬,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粉黛的死讯还是没几天功夫便传遍宫廷内外,甚至听说好像传到了市井之中。

怎么会这样?

刘子业焦躁又愤怒地想,最近不知道为什么,他好像越来越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时不时地便陷入易怒的暴躁之中,就连折磨宫女取乐,也不能让他焦虑的心情舒缓。

已经不是第一次梦见死去的粉黛,好几个晚上,她都在他的梦里纠缠,每每让他在噩梦中惊醒。

要是阿姐在便好了。

他烦躁地想。

翻身走下床。刘子业光脚踩在地面地毛毯上,内衫松松垮垮的挂在身上,他掀开窗子望向外面,发现天际已经开始微微的发白。

轮廓变淡的圆月在天边挂着,显出来有些发白,刘子业皱起眉毛。回想起来楚玉便是连夜离开的,神情又禁不住阴沉起来。

他在屋里一有动静,外面守夜的太监便立即觉察了,连忙进屋来问皇帝有没有什么需要,刘子业原要挥手让他退下,但忽然又改了主意,让人伺候着穿上衣裳,便开始在宫中闲逛。

护卫远远地跟在他身后。保持了一段距离,不敢上前打扰。

刘子业走得很慢很随意,没什么目标,只是漫无目地地行走,他穿着一身玄黑的衣衫,身上披一层尚未散去的夜色,宽大的衣摆被风吹起,看上去好像无主的游魂。

转了几个宫室,心中的烦躁却没有减少,刘子业想起前些天说要杀三个皇叔。后来不知因为什么给忘了,让三个皇叔又多活了一些时日。

不如今天去把那三人杀了算了。

少年皇帝意兴阑珊地想。

他正要转去囚禁三王的地方,就在这时候,他前方经过了一队宫女,她们拿着要清洗的衣物,见到皇帝便在附近。连忙跪下来行礼。

刘子业眯起眼睛,目光掠过宫女队伍里其中地一人后,陡然定住了:那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娇小秀丽,一双眼睛大大的,镶嵌在巴掌大的小脸上,模样身姿竟然与粉黛有六七分相似。

许多天以来的噩梦仿佛都找到了源头。

他慢慢地伸出手来,指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宫女。嘴唇轻轻开合,吐出来一个字:“杀。”那么轻描淡写的,好像拾起一片柔软的花瓣。

随后,瑰丽的血光便喷洒在浸染了一夜月色的地面上。

刘子业依旧眯着眼。他打了个哈欠,觉得心情轻快了不少,便转头往回走去,打算睡个安稳地回笼觉。

一边走他一边思忖,何应该到江陵了吧?

要快点把阿姐接回来啊。

他的心口有些发闷:阿姐总是喜欢东奔西跑,为什么她就不为了他想想,让他安下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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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玉凝视着手中的信,却没有拆开。

信是桓远送来的。

虽然离开了建康,但是她并没有完全放松对建康的观察,桓远每隔两天都会送来一封信,信上用的是他们约定地暗语,不知情的人就算拿到了也看不懂。

她于谋断一道并不擅长,但是不代表她身边没有人擅长,不说远的容止,就是近的桓远,从压抑中被解放出来后,也终于展现出来了他本身的才能。

他操纵着他所负责的部门,一方面正常执行公务,另外一方面,暗地里,小心翼翼的,执行楚玉所交代的事。

朝堂上地事,身在朝堂上的他自然更加的敏感,有什么变化也能先一步觉察,但是令楚玉讶异的是,刘子业虽然没有做一个好皇帝地才能,但是想要自保似乎并不成问题,他以强力的手腕和优厚的赏赐让几名带兵的主要将领站在他那一边,又以暴戾的手段令反对他的官员不敢稍有微词。

朝堂上蔓延着一种恐怖森然的气氛,但是这气氛并不会危害到刘子业。那个总是对她一脸依赖的少年,坐起暴君来竟然意外的娴熟老练,根本不需要她如何动心思,便掌控了皇宫,掌控了建康。

刘子业的身边,总是跟随着严密的保护,纵然是有心刺杀暗袭,得手的几率也十分之低下。

在这样的情形下,楚玉不知道还有什么能伤到刘子业,以她所看,皇宫中唯一的变数,大约便是天如镜这个特殊的存在了。

可是天如镜也说过,他不会亲自出手干预……

她要不要稍微提醒刘子业一些事情,让他早些做防范呢?虽然想不起来历史上刘子业被杀的全部过程,但是少数细节,她还是有印象的,倘若让刘子业避开某些事,在现在的局面下,或许能改变命运。

楚玉一边在心中暗暗地盘算,一边拆开信封。

才撕开封口火漆的部分,楚玉便感觉到不对劲,因为信封封口的方式,也是她预先与桓远商量好的,外表看起来没什么特别,但是在封口的一角,会用一点搀杂和黑墨的火漆来做一个小标记,而她手上的这封信,却少了一直以来的标记。

这封信被人动过手脚。

楚玉皱了下眉头,手顿了一下,用一块锦缎包住自己的手,取出信纸后摊放在案几上,观察了一会,她没看出信纸上有什么玄机,便从袖中抽出一只银簪,慢慢地将折叠的信纸挑开。

信纸还没有完全展开,便飘出来一张其间夹着的字条,简简单单四个字映入楚玉的眼帘:

粉黛自尽。

一百七十六章 鸡蛋碰石头


才舒展开的眉毛又深深地拧了起来。

突如其来的消息少少地动摇了一下楚玉的心神,但是她迅速地将注意力放在了别的方面。

继续用簪子展开信纸,信上的内容还照旧是桓远所书,字迹是熟悉的,暗语也没什么错误,楚玉草草浏览一遍,没看出什么新玩意,只是在信末,流露出了隐约的不安。

具体什么事,桓远没写,楚玉便再回头去看那张小小的字条。

不知道信纸有没有问题,楚玉依旧拿银簪在其上轻轻勾画,不肯上手。

这封信是被动过手脚的,那么显然,应该是有人偷取了这封信,拆开来塞了张字条进去,再重新封好让送信人送来,目的是让她瞧见这条消息。

这消息应该不是假的,倘若是谎言,只要她一回建康,便能证实明白。

对方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让她和刘子业之间生出嫌隙,楚玉纵然明知道这一点,但是看着粉黛自尽这四个字,内心里还是一阵的不舒服。

粉黛自尽。

她为什么自尽?

由小婢女变成皇帝的妃子,锦衣玉食不再需要辛苦干活,她私底下问过桓远,对于入宫这件事,似乎是粉黛刻意引诱促成的,并不是刘子业强抢民女,也谈不上什么被迫失身。

虽然粉黛勾引了刘子业,但是楚玉并没有因此讨厌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的和理由,她想通过这条道路过上好日子,也是人之常情。

只不过。粉黛出身贫寒,是曾经吃过苦的,入宫之后。即便受什么委屈,她也不该像那些娇滴滴的千金小姐一般经受不住。那么究竟是为什么才造成了她自寻短见呢?

要么,就是刘子业虐待得太狠了,要么,就是有心人干掉粉黛,伪装成自杀地假象。并向外传播。

不管是哪一种,楚玉心里都不太舒服,她仔细回想那日见粉黛的情形,想起一些她所忽视的细节,那日粉黛前来见她,打扮得似乎太夸张了,简直就好像是特意显示自己过得很好一般,如此想来,前一种地可能比较大。当然也不排除后一种。

眼下的问题是她地态度。

楚玉叹了口气,小心地将字条和信纸再重新塞回开了口的信封中,仔细收好。

她从沧海客处归来的时候已经是子夜。若非于文与城门那里有些交情关系,只怕他们连城都进不了。只能在外面过夜。回来后便收到了这封送来的信。

从窗口朝外看,明月挂于天际。清辉洒在地面上,宛如在地上铺了一层薄薄的银霜。

天空墨色沉沉,屋内烛火微微跳动,将楚玉地身影映在窗纸上,楚玉偏头凝视着这跳动的烛火,脑中却是一片空旷,过一会儿,这一天的疲惫终于返了上来,她打了个哈欠,便返身入内屋,正待解衣上床,忽然听见外间有人敲门:“公子,花公子醒了。”

楚玉一个错愕,也顾不上睡觉,便急忙朝外走去,倦意暂时一扫而空。

换了个房间站在花错床前,楚玉定定地望了一会躺在床上的人,白天大夫已经说了,花错的伤势不打紧,养养便能好,看花错现在醒来,她也安心不少。

抬手揉了揉眉心,楚玉命左右退下,目光里含着恳切的歉意:“都是我考虑不周,让你去跟踪于文,也怪我出来匆忙,人手不够……是不是于文做的?怎么弄成这样?”

没料到楚玉进门来对他说的第一句话竟是先自我批评,花错有些吃惊,原本心中微小的怨气顿时消散,他从前因着容止,对楚玉颇有成见,可是这些天相处下来,他心中疑惑渐生,有时候忍不住想公主也并非他原本所以为地那般不堪,此时半夜里楚玉还赶来看他,衣装神情似是还未入睡,又有些感激。

他自然不可能知道,楚玉是才吃饱了野炊夜游归来,正准备上床,听到他醒来,顺便过来看的,绝不是他所想象的因忧虑他伤势不愿入睡。回想一下自己昏迷前地事,花错苦笑一声道:“这跟于文倒是没有干系,是我招惹上了不该招惹的人。”

他慢慢从头说来,楚玉才知道原委,原来花错受了楚玉委派后,便大早晨守在于家附近,见于文出来,便在马车后远远跟着,出城后跟到片竹林里,便看到于文在溪边跟个穿着孝服正在垂钓地人说话,他站得远,不太能听清二人在说什么,只见孝服男子挥了挥手,于文便苦恼地原路返回。

他估计那人便是楚玉要找地沧海客,就打着容止的名义上前说话,希望他能救出来容止,却不料两句话间,那连脸孔都没露出来地沧海客长笑一声,毫无预警地对他出手。

鱼竿表面上像是竹子所制,动起手来才显出其坚硬,鱼竿细部顶端像利剑一般划过他胸前,还没等他看清楚,那人便来到了他身前,给了他重重的一拳。花错自知不敌,深感对方恐怖,只有连忙逃走,一直支撑着逃回来才晕倒。

花错含糊带过了他如何对沧海客说话的那部分,但是楚玉经过今日,已经知道沧海客并不是一个好战的人,推算起来,应该是花错误以为沧海客是容止的部下,上前说话的时候便不太客气,因他担忧容止安危,失去了分寸,才惹得沧海客出手教训。

虽然眼前局面尚未解开,但楚玉依然有些想笑:花错误以为沧海客是跟他一样的鸡蛋,便拿自己去碰,结果对方其实是伪装成鸡蛋的石头。

又好生安慰了花错一下,楚玉才回房睡觉,没睡多久她又被外面的声音吵醒,似乎是有人在争执,穿上衣衫出门去看,却见原本清净的宅子被士兵里三层外三层的包围着,而她带来的护卫守着门口,正与对方僵持。

见楚玉过来,护卫彼此看看,便朝左右让开,这让楚玉看清楚了站在门口的人。

何戢!

他站在门前,身长玉立,风度翩翩,俊美的脸容上带着一点恶意的笑容,而他的身后,是黑压压的一片军士。

“公主。”他清晰地道,“陛下命我接你回去。”

“公主,请回吧。”用的是请字,但是看这个架势,倘若她敬酒不吃,便要让她吃罚酒了。

楚玉平静地看着何戢,这个她曾经暗暗注意,但是却又因为其人行事太过低伏,被她不知不觉完全忽视的男子,在这个时候,露出了他的獠牙利爪。

他的眼睛里闪烁着怨毒的快意,想必等着这一天已经等了许久。

楚玉微微一笑,道:“好。”她自然不会拒绝,现在拒绝,无异于鸡蛋碰石头,虽然她不会像花错那般受伤,但是总归面子上不会太好看。

总归是要回去,那么就风风光光地被接回去好了。原本还想在江陵多留几天,做些别的打算,现下只有暂时放开。

主意拿定,楚玉笑吟吟地走上前,在何戢微微惊愕的目光中,握住了他的手,十分温柔地,也十分深情地望着他:“本公主正在思念驸马,驸马便来了,实在是意外之喜,我们一同回去,路上也好倾诉别情。”

虽然何戢面色如常,但是楚玉很敏锐地感到,一瞬间,何戢的手变得僵硬无比。

一百七十七章 故人心意变


悄悄悄悄地来,大张旗鼓地走。

与两千军士同行,前后左右都是人,楚玉笑笑,越过何戢,走上早已备好的华丽马车。

马车驶出江陵城的那一刻,楚玉坐在车中,回头望一眼即将远离的城市,这座城市她只留了十日,连全貌也未得尽窥。

江陵依旧是江陵,这座古城从前是这样伫立着,今后也依然这样伫立着。但是楚玉却不再是来时的于楚。

她没有向于文辞别,就算之前于文不知道她的身份,眼下闹得这么大,也该人尽皆知了。

马车厢内,除了楚玉外,花错躺在另一侧,而阿蛮与流桑则坐在她身边,这两人虽是一个大天真一个小天真,但都能看出来,楚玉眼下的心情不大好。

楚玉自从上车后,一直沉默着。

纵然故意作弄了一下何戢,但这样被迫的,如同遭到押解一般地离开,她心中总是有些不快,这说明了一件事:何戢本身并没有兵权,否则她早就借过来使用了,何戢能带着军队来押解她,一定是得到了刘子业的允准和支持。

一个月的断层里,她只知道自己发生了改变,却忽略了别人也在改变着,比如桓远,比如刘子业。

桓远露出了他独有的锋芒,从前的压抑自卑变作现在的圆融稳重,可以将一切都放心地交给他,若非信任桓远,她也不会在这样紧要地关头离开建康。并且见过沧海客后也不着急回去;而刘子业,这个在她印象里会赖着她向她撒娇的少年,此时也开始与她离心,开始不再一切由着她,并且巧妙地启用了对她心怀怨恨的何。

变化的人,不仅仅是她啊。

楚玉脸色冷漠地想。她将自己从局面中抽出来,好像灵魂飘飞到上空,静静地俯视地面,虽然这对于解决问题没有多大的助益,但是却能让她的心情平静。

行了几日,楚玉便又呼吸到了建康地空气,与江陵的放松不同,这里的空气是尖锐而紧绷的。又或者,其实空气是一样的,只是她的心情大不相同。

景物依旧,人心易变。

莫说是她,任何人都一样。

想明白这些,楚玉绽出微笑,朝阿蛮和流桑招招手,道:“来,我教你们一个打发时间的玩意。”

她手腕一翻,掌心握着一副纸牌。这是十日来她闲着没事做的,无非是用些硬纸笔墨,虽然简陋粗糙,但只要能玩就好。

头两日只是三人玩牌,到了第三日,花错伤势好了些。也爬起来加入了战团,纵然外面威武森严,可是在舒适华丽地马车中,却是另一片小小的欢快天地。

就这样一路张扬着回了建康,也回到熟悉的公主府,楚玉转脸对走在她身后的何戢一笑:“本公主想要进宫面见陛下,驸马总不会不允准了吧?”

两人这一路上都不曾交谈,楚玉忽然说话。让何戢愣了一下,他有些弄不清楚这女子的心思,倘若换了从前的公主,被如此形同押解着回来。定会视为奇耻大辱,深深痛恨,可是这些日子来,他偶尔偷瞧楚玉,却见她一派从容,怡然自得,仿佛自己真的只是单纯的接她回府,没有半丝强迫的意思。

楚玉平静地望着何,她并不是真正的公主,没有那种以自己为尊地意识,虽然被迫离开让她有些不舒服,但也不过是片刻功夫,不能改变的就接受,在有限的范围内,让自己的心情好一些。

发觉自己出神了一会儿,何戢心中又有些恼怒,他让自己的声音尽可能听起来嘲弄和冰冷:“可以,但须得我陪同前往。”

楚玉轻笑一下:“这也无妨。请驸马稍待片刻,我去换身衣衫。”

听她用了个“请“字,何戢又是一惊,但是没等他多想,楚玉便已经快步离开。

楚玉走到东西上阁交界处,那里桓远正在抱臂等待,他见到楚玉,俊美的脸容随即浮现歉意,走上前两步道:“公主,桓远无能,近日一直被软禁于此。”他最后一次给楚玉送出信后,第二日便发现公主府被包围了,外苑中换了一批人控制住了公主府,而他也被告知禁足于此。

楚玉叹口气,拍拍他地肩膀道:“这不怪你,我也没想到。他们有心算无心,兼之力量雄厚,我们怎么都玩不过。”

只是她现在想知道,为什么刘子业会忽然改变了对她的态度。

楚玉想了想,拉桓远走到一旁,又细细问了一些事。

桓远的手被楚玉拉着,虽然还有一半心神清醒回答楚玉的问话,但另一半却飘飞起来,纵然他现在已经能独当一面,可是面对眼前的人,他总是会感到些拘谨和不自在。

楚玉拉着桓远,只是无意为之,可是桓远却感到,那只手温软细腻,骨肉匀亭,他这些日子来,也算见识了些世面,与达官显贵交往,也曾见人召歌姬陪伴,却并未如何动念,却在此时,因为握着他的一只手,生出了一点点儿绮丽的思绪。

桓远不是天如镜,他自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心中大惊,简直接近惊骇,却又不晓得该如何处置,连着那只手的半边身子都有些不自在,却又不舍得挣脱开来,只任由楚玉说完了,主动松开,才暗暗长出了一口气。

*****************************

楚玉见到刘子业,是在后花园,彼时是秋天,除了常青植物,花叶都已经凋敝,光秃秃地枝干再不复春夏的繁荣气象。

刘子业一身玄色衣衫,坐在临池的亭子边,低头凝视池水里游动的鱼,他看得很专心很认真,好像在鉴赏什么珍稀地宝物,可是从楚玉的角度望去,却觉得这少年的身影单薄又寂寞。

纵然有侍卫就站在他身后,他却仿佛一个人站在无边无际的旷野之中。

楚玉走上前去,在他身后站了一会儿,才低声道:“陛下,天气凉,怎么不多加件衣服。”

可是刘子业却仿佛没有听到她的说话,两只眼睛依旧直勾勾地望着水池。

一百七十八章 不可修复的


皇帝在发呆,身为长公主的楚玉也只有一道陪呆,两人一站一座,杵了不知道多久,就在楚玉快睡着的时候,刘子业终于停止了鉴赏池鱼的行为艺术,侧过身子,开口道:“阿姐,你要离开我吗?”

楚玉悚然一惊,她这才对上刘子业的目光,只见这少年狭长的眼睛阴冷森然,深处翻卷着不安定的暴虐,以往相见时的温情依赖好似被藏起来了一般。

楚玉有些惊吓,不光是因为少年皇帝的眼神,也因为他所说的话,不偏不倚地,正说中了她最近考量的事:虽然不清楚具体还有多少时间,但是她直觉地感到,发生改变的那一天已经逐渐到来了,纵然在表面上依旧看不出端倪,但是有备无患,楚玉已经开始命令桓远暗中联络从前发派出去,用以构造狡兔三窟的人手,并准备逃离的路线。

倘若一旦建康发生变故,她可以立即逃走。

强压下不妙的预感,楚玉跨上前一步,抬手扶住刘子业的手臂,试图让他平静下来:“陛下,我怎么会离开你呢?”

她入宫之前,特地换了衣衫,取了熏香用的香料,她知道这香味对刘子业的影响,会让他紧绷的神经放松,也较容易听进她的话。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这一招并没有收获到同样的效果,刘子业的神情不但没有放松,相反在听见楚玉回答地那一刻。瞬间变得阴冷起来,他的面容微微扭曲狰狞,显得十分可怕,楚玉忍不住后退了半步,而这半步更加刺激了刘子业,让他目中射出仇恨的光芒:“阿姐。你说谎。”

他慢慢地说,每一个字,都好像切齿咬碎了才吐出来一般地缓慢:“阿姐,你骗我。”他一把抓住楚玉的肩膀,望着她痛苦又痛恨,暴虐的少年皇帝从来都不是受了委屈便默默忍受的角色,他受地委屈,会从别人的不幸里讨回来。

刘子业手劲出乎意料地大。好像钢铁一样钳着楚玉的肩膀,她忍不住吃痛地叫出声来:“好痛!陛下,你这是做什么?”

但是刘子业没有放开她,他只是阴冷地盯着她,目光冰冷,好像毒蛇盯着自己猎物,过了好一会儿,他一只手依旧紧扣着楚玉的肩膀,另一只手从身旁取了一叠纸交给她:“你看吧。”

那叠纸原本就放在他身边,但方才楚玉以为是奏折什么的东西。便没有细看,此时一望之下,竟然手脚冰凉,无法伸出手去接:那是大约一寸多厚的纸叠在一起,纸张大小不太统一,颜色也有差异。有的已经有些陈旧,有的却是暂新,最上面露出来地部分的印着官印。

刘子业不管她有没有接过,递出去后便松开手来,一张张的纸零落地散在地面上,偶尔有风吹过,被掀起来翻一页。

这些纸张都是……地契。

散布在各地的,以各种名义明目身份取得的合法拥有房屋居住证明。

是楚玉所准备的狡兔三窟。留着今后做退路用的,现在却全都在刘子业的手上。

这些,是怎么被发现的?她一直做得很隐蔽很小心,应该不会让他觉察才对啊!

见楚玉迟迟不语似在沉思。刘子业更为恼怒,手上用劲,几乎要将她的肩膀生生掐断:“你有什么可说地?”假如楚玉对他承认倒也罢了,他可以既往不咎,当她一时好玩,可是楚玉偏偏方才又对他说谎,这一再的欺骗隐瞒让他无法容忍。

楚玉吃痛回过神来,勉强露出若无其事的微笑道:“没什么可说的,陛下不相信我,就是这么简单。陛下若是信我,那么看见什么都不会疑我,陛下不信,几张纸便能令你我离心。”

虽然尚不清楚缘由,但是楚玉现在知道,刘子业已经对她生出嫌隙,这裂缝一时之间难以弥补,恐怕今后都难以修复,现在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尽量不显出自己理亏,让刘子业无从疑起。

刘子业冷笑道:“你在外暗设私宅的事情,是天如镜告诉朕地,这些地契,是宗越带人去搜来的,天如镜身为天师,乃是方外之人,难道会与你有什么私人仇怨不成?”

天如镜出手了?

听到这个消息,楚玉比方才看到地契时还要惊讶,一时间不能思考,怔在原地。

那家伙不是说不会出手干预的么?怎么出尔反尔?

她的出神看在刘子业眼中,正是被说中不能反驳的表现,刘子业心中痛苦,情绪更为暴躁,伸手将楚玉一推,楚玉不及防备,脚下不稳摔在地上,手掌蹭过不甚平整的石面,顿时一阵火辣的刺痛传来。

这也是刘子业第一次对她动粗。

刘子业脸容扭曲,他的双手在身侧紧握成拳,像是在极力控制自己,将无形地绳索加诸己身,倘若那绳索一旦崩断,他便会忍不住冲上来对楚玉施展暴力:“你给我滚,现在便走!不要让我再瞧见你。”

楚玉咬着牙关慢慢站起来,见刘子业现在情绪激动难以沟通,她也压下了辩解的念头,转身往外走去,临出花园门口的时候,她想起一事停下脚步,问道:“陛下,我尚有一事请问,地契都在此处,那么那些人又在何方?”她派出去替她准备狡兔三窟的人呢?

刘子业瞪着她,冷冷地从齿缝里迸出两个字,映着嘴角血腥地狰狞:“杀了。”他让宗越都杀了,一个都没留下。



楚玉心中抽痛,没再说话,也没再停留。

目送楚玉的身影消失在墙后,刘子业呆了良久,直到扭曲的脸容逐渐平复,才陡然如梦初醒:他方才做了什么,他竟然对阿姐发怒了?

他的目光停在石制地面的一处血迹上:他甚至还将她推在地上?让她受伤?

不是原本想着要好好地跟阿姐说的么?怎么没几句话他便被怒火冲昏了头脑?

从前在阿姐身边时,他并不会易怒的啊?

他做的这些,在原本亲密不可分的两人中间,划下了一道不可修复的伤痕。

刘子业痛苦地抱住头:原本是那么亲密和依赖的人……他们之间,怎么会变成这样?

一百七十九章 四面楚歌声

走在楚玉前面的,是刘子业最宠幸的太监华愿儿,走在楚玉后方的,则是四个皇宫侍卫。

这五人是在宫门口迎接她的,将她一路送到刘子业面前,此时又将她一路护送出宫外,说是护送,倒不如说是怕她跑掉的监视者。

楚玉心中冷笑,她一不能飞天二不能遁地,在守卫森严的皇宫里,她哪里有可能逃走?

距离宫门还有一半路途时,楚玉忽然停下脚步,转身望向左侧远方,只见一抹紫色的身影遥遥伫立,正是天如镜。

楚玉望着天如镜,天如镜也看着她,目光定定地胶着,楚玉眼睛望着他,口中淡淡地对前方跟着停下来的华愿儿道:“停下,本公主与天师大人有事要商谈。”

华愿儿皱了皱眉,变了调的尖利嗓子慢吞吞地道:“长公主殿下,陛下让我们送你出宫,你看……”

他说话语气毫无恭敬之意,从前楚玉为刘子业亲近之时,宫中有谁敢有半分不敬?眼下却不过是片刻的功夫,一个太监也能给她脸色看了。

楚玉冷冰冰地瞥了华愿儿一眼,面上浅笑道:“见风转舵也是要讲技巧的,今天风往南吹,难保昔日不会再往北吹,你若是能保证一辈子风向不变,本公主也算佩服。”

她言下之意便是威胁华愿儿,她现在虽然一时失势,可将来未必没有翻盘的机会。倘若他日她得势了,必然会对在失势时落井下石地人加以报复。

华愿儿一个激灵,懂了楚玉的意思,顿时便换上张笑脸,而楚玉也如愿地能与天如镜单独对话,让四个半男人退得远远的。

荒废冷宫的花园里。到处都是杂草乱木,巧的是,这正是他们头一次单独说话,并且楚玉见识了手环的防御功能地地方。

看华愿儿等人退远了,楚玉才转向刘子业,微笑道:“天师大人,好久不见。”

天如镜抿了抿嘴,有点儿不太自然地。认真回了她这句只不过仅仅作为开场白的话:“好久不见。”

楚玉古怪地看着天如镜,好一会儿才道:“假如不是知道你有很强大的自保能力,我简直要怀疑你被人宰掉偷换了,你从前可不是会打招呼的人啊。”

不得不说,这样的天如镜,多了一点儿人味,当然,这人味对她没什么用。

楚玉沉着脸想。

天如镜并不是一个喜欢闲话的人,楚玉找他说话,也不是叙旧的。片刻地沉默后,楚玉便直接说出了自己的质问:“陛下告诉我,我在各地置房地事,是你说出来的,是不是这样?”

纵然知道刘子业没什么理由欺骗她,但楚玉还是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天如镜不然尘埃的清秀面孔神情沉静空灵。过了好一会儿,他轻启嘴唇,道:“是。”

是他做的。

他承认了。

楚玉的愤怒一瞬间爆发出来,她并没有失态大吼,但是她的神情比大吼更愤怒,也更冰冷尖锐:“好个天如镜,你好……你当初是怎么说的?你说我不能改变朝代的更替,所以不会出手阻止我什么。可是你现在又在做什么?一脸无辜不管事的样子,最后背地里却做出这种勾当!”

她并不是因为刘子业与她离心而愤怒,也不是因为失去了各地的狡兔之窟,她心痛地。是那些曾与她做出约定,替她照看各地宅院的那些人。

这些人之中,有府内得力的人,也有她故意问刘子业要来的官员,她给他们做出美好的承诺,引诱他们帮她做事,有的人甚至将一家都搬迁到了购置地宅院中,现在那些人应该都死在了宗越的刀剑之下。

她见识过宗越的狠毒,连几个小孩子都能下得了手的魔王将军,没道理放过那些本来便是刘子业要杀之人的家人。

粗略算下数量,因为这件事而死的,至少超过上百人,而这上百人,都是因她而死!

而这一切的起源,皆因为天如镜轻巧的一句话。

天如镜看着她,张口欲说,楚玉却忽然伸出手挡了一下,道:“等等,你先不要说话,我现在听着你地声音心烦。”

她咬紧嘴唇,竭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楚玉现在好像有了点方才刘子业的感受,倘若不压抑住暴戾的情绪,会忍不住冲上去殴打天如镜,但是天如镜不是她凭一己之力能伤害地。

渐渐平静下来后,楚玉的神情缓和了少许,虽然胸中依旧梗着火焰,但她至少能维持表面的平静:“你说吧,为什么要这么做?出尔反尔是很光彩的事么?”

不管之前她做了什么。天如镜一直没有出手干涉,可是他一动作,便是雷霆之击,首先断了她的后路,其次毁了她不少可用之人,最重要的,他令刘子业对她生出来嫌隙,两人之间的裂痕难以修补。

纵然粉黛那件事是假的,但此时的一百多条人命却是千真万确,如何都不能抹杀。

现在纵然是刘子业想要与她和好,她心中也不愿意了。

相较于楚玉的愤怒,不平,自责,天如镜的心情却十分的纯一简单,他仔细地看了一会楚玉,觉得她比前些日子瘦了一些,但是却绽出一种无法忽视的光彩,好像不经磨砺便不会显出美丽的宝石。

此时她站在他面前,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只要朝前探出,便能摸到她温热的呼吸和柔软的肌肤,但是他并没有被这些扰乱,他的目光一如往常清澈纯净,接近无有情感。缓缓张口,天如镜低声道:“因为你不一样。”

她不一样。和世人不同,她好像是来自奇异地另外一个地方,知道许多不该知道的事,倘若是她,也许真的能从另外一个角度影响这个世界。

虽然大部分时候,他都仅仅是作为一个旁观者看着朝代更迭兴衰。可是他师父天如月在临死之前,也曾经交代,假如遇到了认为危险的角色,不必顾虑太多,出手清除掉便是。

天如月所说清除,自然是将人杀死,但是楚玉是天书上有载的人,她的死亡应该与刘子业在一起。因此天如镜能做地,便是斩除她的羽翼,让她什么都做不了。

他成功了,只需要静静等待,不出两个月,便能等到楚玉的“自然死亡”。

天如镜没有絮絮叨叨的解释,但是楚玉已经明白了他的用意。

方才路上,华愿儿已经向她传递了刘子业的旨意,让她今后都待在公主府里,不得外出。也就是变向软禁了她。

华丽的公主府居所,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囚牢。

也许将一直困她到死。

楚玉凝望着天如镜,她的愤怒逐渐消散,眼角聚起来少许的忧伤:“要让我等死么?让我被困在公主府中,一天天等待那一天的到来,然后被反叛者乱刀杀死么?你要让我在临死之前。尽情地品尝死亡迫近的恐怖,随着时间推移一点点绝望么?”

天如镜一怔:他原本只想着这样便能不违背天书,却忘了身为必死的人,楚玉的感受。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他看见楚玉清丽姣好的脸容上露出凄凉的惨笑:

“竟然要我眼睁睁看着死期逼近……天如镜,你真残忍,你这么做,比直接杀死我。更多十倍的残忍。”

楚玉走出皇宫的时候,身前身后除了华愿儿和四个卫兵外,与她并肩而行地,是方才私下谈了许久的天如镜。

两人肩膀之间虽然仅有一尺距离。却好像隔着一条不可跨越的鸿沟。

楚玉的神情冷漠,方才的痛苦和伤心,都好似被掩盖在了这冷漠之下,走到门口,华愿儿看一眼外面等待着的何和一百护卫,停下脚步:“公主,小人便送到这里,陛下想必也只是一时恼怒,很快便会想明白地。”因为顾忌着楚玉方才的话,华愿儿的态度好了许多,横竖说好话不花钱,便随口多说了两句。

楚玉嘴角扯了扯,也没说话,便径直朝外走去,天如镜也是要出宫的,与她一道朝外走,但是过了几步,两人便要一个向左,一个向右。

楚玉自然是毫不迟疑地转向,却意外地听见,身后天如镜幽幽的声音:“对不住。”

楚玉冷笑一声:“你也会觉得对不住的么?”做都已经做了,现在道歉,又有什么用途?

见楚玉停下脚步,却不回头,天如镜知道她心中对他恼恨到了极点,但是他并不奢求楚玉能原谅他,他只说出心中要说的话:“这是我的职责。”

从数代以前便传承下来地,维护天书所记载的朝代更迭,天明所归,这是一种比一时一家更沉重的责任,他既然继承了神物,便必须这么做。

也许在楚玉眼中,这天书宛如儿戏一般,可是天如镜从小建立的观念,便是万事遵从天书,这是凝立在他心中地,不可动摇的信仰。

他不能伸手救楚玉,甚至反而要往黄泉路上推她一把,即便他心里多么喜欢,也绝不能忘记自己肩负的职责。

纵然偶尔会难过得不知道该如何呼吸,也不能阻止他的决心。

心志单纯的人,一旦决定坚持某件事,便会比石头更执拗。

楚玉听了天如镜的话,神情动了动,却没有回头去看他,只继续朝何戢所率领护卫包围的马车走去,马车边还站着越捷飞,虽然在这个“护送”阵容之下,越捷飞已经没什么用处。

楚玉看了越捷飞一眼,嘴角溢出冷笑:“你也是尽忠职守吗?做得真好。”

越捷飞一怔,面上随即浮现愧色,楚玉不再看他,径直上车,随后,她抱紧自己,好像很冷一样。蜷缩着坐在车内。

车厢壁上有一层柔软的厚毛皮,但是楚玉依旧觉得冷。

为什么连刘子业都不晓得的隐秘之事,天如镜却会知道?楚玉不需要询问,便知道是越捷飞在其中搭的桥梁。

纵然做得如何隐秘,但是越捷飞是贴身保护她的人,兼之武艺高强防不胜防。因此想要得知这件事,并不困难。

楚玉没有去追究越捷飞是什么时候探知此事以及什么时候告诉天如镜的,已经成为了定局的结果,再去追究过程,是一件很无聊地事,她现在应该把心力放在前方,而不是向后看。

但是……

楚玉低下头,更用力地抱紧自己:刘子业离心。越捷飞背叛,天如镜出手,何开始报复。原本还算缓和的局面,一刹那间变得剑拔弩张,从前勉强算是同伴,以及不是敌人的人,也都站在了她的对立面,让楚玉一时间有四面楚歌之感。

纵然在外面表现得十分刚强,但一下子陷入这样的境地,楚玉还是忍不住生出了软弱的情绪:要是容止在就好了。

明知道他不是好人。明知道他……可是在这一刻,她第一个想起来的,竟然依旧是容止。

想起容止,楚玉陡然从怅惘的迷雾中惊醒过来:容止现在还是生死未卜,甚至地,他的处境有可能比她更危险。她怎么能只想着依赖他?

楚玉深吸一口气,抬起两只手,轻轻拍打自己的面颊:“楚玉,坚持住。”

她力气不大,手掌与脸颊接触,发出轻微却清脆的声响,一声声慢慢重叠。

楚玉,坚持住。

楚玉。坚持住。

……这个时候,要化身钢铁,不可摧折。

要活下去,要再见到容止。

鹤绝拿着一张看起来还很新的小羊皮地图。顺着地图上的标识,找到了隐藏在密林里的山洞洞口,他毫不犹豫地走入洞内,在长长一段时间的漆黑后,又看见了光明。

但是这光明里,却多了一重妖异的火光。

往日清净祥和的桃花源,此时化作一片人间地狱。

烈火席卷了一切,肆无忌弹地焚烧着一切可焚烧地事物,杂草,树木,屋舍,以及,人。

火海中,唯一响起的,是灼烧的声音,火中的人都一动不动地躺在地面上,似乎是早已死去。

唯一不曾被灼烧的,大约便是山洞出口附近方圆二十多丈,因为附近的可灼烧之物都已经被铲除清理掉。

在出口侧面地不远处,安然地做着个身穿白衣的少年,少年的容颜秀丽至极,神情从容至极,纵然眼前是一派凄厉的景象,但少年却仿佛安坐在青青翠竹中一般,那么的清雅。

他面前摆放着一只酒壶,手中端着白瓷杯液体半满,举杯在唇边碰了一碰,也许只是让酒液堪堪润湿嘴唇,少年便转过身来,望向鹤绝。

四周都是火光,可是少年的漆黑的眼睛,却宛若无底的黑洞,将这些光芒一丝不剩地吸收,只留下纯然的漆黑,漫开来无边无际的夜色。

此时尚是白天正午,鹤绝却有一瞬间以为自己看到了无尽之夜,他陡然心中烦乱,开口打破两人间的沉寂:“容止,你想法子把地图送到我手里,便是要我来看你放地火?你找我来,就不怕我杀了你?”

容止微微一笑,十分从容的漫声道:“鹤绝,我们做一笔交易吧。”他意态悠闲,嘴角的微笑,却透露出些许引诱之意。


一百八十章 明里修栈道

一辆马车公然进入公主府。

一辆马车飞快驶出江陵城。

一辆马车缓缓地驰往首都建康。

也有一辆马车,悄无声息地,越过南宋北魏的分界线。

四散的,汹涌或脉脉的明波暗流,因着不同的理由和愿望,循着各自的轨迹流淌,而其中一条,现在则流到了楚玉面前。

天如镜乘坐的马车是一直进到公主府内才停下来的,停下来后,便立即有一对护卫围上来,站在马车周围,随后走过来的人是驸马何戢。

何戢凝视了一会天如镜,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来拜访楚玉,他昨天天如镜与楚玉并肩走出皇宫,想起前阵子流传的谣言,说天师大人已经失身于公主,而有一段时间,天如镜确实经常出入公主府……

于是何戢越发的不解了,他怎么看都没有看明白,楚玉身上有什么值得天如镜委身的地方,看他的模样,似乎也不像被迫……

世外之人的口味竟然是如此的奇特么?

纵然百般的不愿让楚玉痛快,但以何戢的身份,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他奉刘子业之命,看管着楚玉,将她的活动范围限制在府内,却不能伤害她,倘若楚玉有了什么闪失,不管是伤了还是跑了,只怕第一个遭殃的人,便是他。

他也能依仗自己所掌握的权势,阻挡一些外来人。但是天如镜在皇帝面前的分量比他要重不少,强行阻拦,只会弄得他面上难看,倒不如在此卖个顺水人情。

当然,天如镜人可以进去看楚玉,车却必须留在他们的看守之下。以防天如镜此番前来助楚玉逃走。

何戢客气地解释皇命难违,天如镜仿佛没听到一般,还是一脸淡漠的神情,连一个点头都懒得施舍,便离开马车自走上同往内苑的道路。

这公主府他之前走过不少次,已经不需要他人引路。

遭到这样明显的轻视,何戢面上飞快闪过一丝厉色,转眼间又隐藏在和气的笑容之后。

天如镜不理会何戢有什么心思。他心里正在思考着另一件事,昨天与楚玉在皇宫分别之后,他以为那是最后一次见到她,毕竟楚玉对他痛恨已极,在公主府内,两人更无交集地机会,却不料今天一早,越捷飞前来寻他,代楚玉发出邀请,让他在有空的时候前往公主府一晤。

天如镜是获得允准不必上朝的。以往还应付一下宫中妃子的邀约,但听说楚玉要见他,他便立即推掉了今日的所有杂事,出门前甚至还特地换了身新作的衣裳。

他并没有如何刻意的费心思,很自然而然的就这么做了,登门之际。心中虽然有些踯躅,却也全压在平静的表象下。

两人相见在东上阁楚玉的院子外,楚玉斜靠在院门边抱臂而立,很放松,也很悠闲。

这动作不太文雅,但是楚玉做来,却看着很好看。

见到她,心底便微微地泛起来柔暖。天如镜正要走上前,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响起一句话:

“……天如镜,你真残忍,你这么做。比直接杀死我,更多十倍的残忍。”

这话让天如镜不由自主地停下来脚步,接着呼吸带动着心肺疼痛起来,这是他做出决定后,便时常发生的事,只不过这一次,从前的隐痛此时越发地明显起来。

她会死,她会和天书上所记载的一样,在不久的将来,被人下令自尽,那个时候,他将会再也看不到这个人,听不到她的声音,也再也不会有这么多纷扰的情绪,再也不会……被如此严重的影响。

会注意到一个人地想法,会像这尘世的普通人一般,生涩的说着些没有用处的话,会情不自禁地想念,心情因为她而波动。

因为她,他变得像一个人。

这是什么,天如镜已经知道,可是有些感情,再怎么温柔,也撼动不了残酷的命运,以及根深蒂固的责任。

他已经作出选择。

见到天如镜来了,楚玉放下双臂,笑着走过来,轻轻松松地迈过天如镜停下来时两人之间地距离:“你总算来了,我原以为至少要等上半日呢。”


她笑意吟吟,眉宇间完全不见昨日的愤恨伤悲之色,看得天如镜又是一怔:怎么一夜之间,她便好似整个变了一般?

而这时候,他又听到楚玉院子里传出来开凿之声,越过她的肩膀,却见几个年轻力壮的男子挥舞着锄头,在院内的一片空地上奋力挖掘。

注意到他的目光,楚玉一笑道:“我已经想通了,与其凄凄惨惨地等死,倒不如在今后有限的时光里及时行乐,我让人在府里各处挖几个坑,打算修建鱼池。”顿了顿,她的笑容忽然又有些黯淡,“也不知道是鱼活得久还是我能活得久……”

虽然她的自由被限制,但是想要在自家的院子里挖个鱼池,或者建两间亭子玩玩,还是很容易办到的。

天如镜默然,他自然是知道,楚玉这话是什么意思,但是身为造成这一局面的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楚玉消沉了片刻,又立即展颜笑出来,伸手拉起天如镜道:“成了,我们到别处去说话,这里实在太吵闹,我们换个清净的地方。”

她拉着天如镜一路走出东上阁,却是直往西上阁而去,天如镜想不到在决裂之后,竟然还可以与她有如此亲近的时候,一下子回不过神来,任由她拉扯着走,当他好不容易清醒过来,两人已经身处在一间废弃的空宅院里。

这里是从前山阴公主两名面首居住的地方,被楚玉清理了大半之后,便空了出来,但因一直有人定期打扫,还是十分的整洁干净。

进屋后让人点燃熏香,待侍女退下,楚玉才很有诚意地望着天如镜:“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我教你那些文字,你还欠着点学费没付,我想问能不能宽容地替换一下,反正我现在快死了,现在这个局面,我如何都不能逃脱……你就让我死个明白吧。”

天如镜心中一惊:“你是说……”

楚玉目中的恳求之色更加浓厚,她很有诚意地望着他:“我想看今后发生了什么事,反正我已经是必死之人,想做什么都做不了,你不如成全我,让我至少完整的知道,我死去前后的事。”

楚玉的院子里,劳工依旧奋力开凿挖掘着,声音很是吵闹嘈杂,而在楚玉的房中,她的床榻之下,竟然也传来了类似的声响。

挖掘,挖掘,挖掘。

隐藏在床下,黑漆漆的洞口里,黑漆漆的人影奋力地挥动锄头。



一百八十二章 此际知天命

听了楚玉的请求,天如镜怔了怔。

他直觉地感到有些什么不对,可是这一点点预感,在看到楚玉哀求的目光后,便融在那目光中了。

两人相对而坐,中间隔着一条一尺半宽的黑色矮脚长案,跪坐的姿态让衣摆舒展摊开,乍一看去仿佛两只相对低伏的蝴蝶。

轻盈,舒展,美丽,以及哀伤。

楚玉轻握住天如镜的手掌,忍住将那手环用力撸下来的冲动,小心翼翼地,尽量不露出自己的真实意图,眉宇间压着一丝轻愁,她低声道:“天如镜,我知道,我已经没有多少日子好活了,你就当作是满足我临死前的愿望,好不好?”

也许是因为她的目光太黯然,也许是因为掌上传来的触感太温软,也许是因为想到她即将永远离开人世,天如镜胸中闷痛,判断力随之下降不少,他想了想,觉得现在楚玉确实再也做不了什么,纵然是告诉他政变的具体过程,她说出去,也不会有人相信。

刘子业已经与她离心,她所说的话,少年皇帝不会再轻易的相信和遵从,而他只需要从旁说项一二,她即便是将之后的事告诉刘子业,他也能让刘子业无动于衷。

身为天师,他在皇帝身前,有着超然尊崇的地位,而他的话,一句便可抵上别人十句。

这样想了一遍,天如镜也略为放下心来。再看楚玉一脸期盼地神情,终于禁不住心软了一下:“好。”

天如镜话方出口,楚玉的眼睛微微亮起来一些,随即又垂下眼帘,低声道:“虽然这个局面是你造成的,但是你愿意答应我这个要求……还是很谢谢你。”最后一句话。她的声音陡然低弱,低得几乎要听不到了。

天如镜感觉到,她握着他的手微微颤抖,低眉的模样有几分楚楚可怜地意味,禁不住心中又是一软,反手拍了拍她的手背。他以为她想到将来要死心中害怕,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只能笨拙地拍着她的手。

楚玉极力压抑着内心的欢喜。因为这难以克制的情绪,让她很费劲地才不表现出来自己真实的心意,在这场剧本里,她是一个即将要死去的人,不管是什么消息,都不应该表现得太高兴,否则很有可能会引起天如镜的怀疑。

她要表现出一点认命了地坦然,也要时不时的明媚忧伤一下,要恰到好处地诱发天如镜的内疚,瞒天过海。

这是从昨天与天如镜说话的时候。便已经开始做的准备,她故意在天如镜面前露出一脸悲伤的神情,说他太残忍,那根本就不是她的性格,就算是觉得痛苦悲伤,假如不是别有目的。她绝不会在敌人面前表现出来,更不要说去哭诉“你好残忍”那么肉麻的话。

现在楚玉回想起来,都觉得有点头皮发麻,但是那时候她可谓是超水平发挥,达到了苦情戏女主角的演技水准。

如今她所拥有地资源太少,唯有攻心为上。

纵然四面四处可闻楚歌声,但是楚玉依旧丝毫没有放弃的念头,她一心一意的往下走。走得比从前更加小心,也更加坚定。

“太宗与左右阮佃夫、王道隆、李道兒密结帝左右寿寂之、姜产之等十一人,谋共废帝。戊午夜,帝于华林园竹堂射鬼。时巫云:“此堂有鬼。”故帝自射之。寿寂之怀刀直入。姜产之为副。帝欲走,寂之追而殒之,时年十七。”

——《宋书本纪第七 前废帝》

上先已与腹心阮佃夫、李道儿等密共合谋。于时废帝左右常虑祸及,人人有异志。唯有直皞将军宋越、谭金、童太一等数人为其腹心,并虓虎有干力,在殿省久,众并畏服之,故莫敢动。是夕,越等并外宿。佃夫、道儿因结寿寂之等殒废帝于后堂,十一月二十九日夜也。

——《宋书本纪第八 明帝》

天如镜的所谓天书中,保存的是较为正统的史书,而非乡间野史,古文读起来不够浅白,但意思也能理解。楚玉压抑着心中的狂喜,慢慢地将自己从前梦寐以求的内容收入眼底,她看得很慢,恨不得每一个字都看上十遍,海中才算看过,最后她挑出来重点的两段,因为这两段关系着刘子业死亡的具体过程。

前废帝,指的是刘子业,因为他生前暴虐残酷,被推翻后死后连一个称号也无。而明帝,则是刘子业之后的下一任皇帝,正是现在被刘子业关押宫中的,三王之中体态较为富态的那人,名义上是他们地皇叔,叫刘彧。

史书上记载,刘彧与他的心腹密谋,并联络刘子业身边的侍从寿寂之、姜产之等十一人密谋废帝。

刘子业对于自己安全的防护是比较严密地,但是有一日夜晚他在华林园绣堂驱鬼,身边的防备稍有疏漏,便被刘彧勾结他身边的人将其刺杀,“殒废帝于后堂”

时间是十一月二十九日夜晚。

现在是阴历九月下旬,还有两个多月的光景。

终于确定了准确的时间,楚玉禁不住松了口气:还好,还有两个月,她能够多一些活动的余裕,也可以有针对性的进行防备。

将刺杀行动里的几个名字默默地记下来,又重复看了两遍,确定自己已经记牢,楚玉才放开天如镜的手,对他微笑一下:“多谢你。”

这话是真心实意的,虽然她用了诓骗的手段,但是若不是天如镜对她心存怜悯,也不会如此顺利成功,这其中有一半的功劳,却是要算在天如镜的头上。

一直贴着手掌的肌肤离开,天如镜心头有一抹怅然,此时楚玉因为心情放松,显出破绽,她看完了自己死亡的日期后,照理说不该如此平静,但是楚玉因为心里高兴,忽视了这一点,可是天如镜此时也有些心神不属,竟然没发觉楚玉的异常。

依然有点儿意犹未尽,楚玉渴盼地望着天如镜:“反正我快死了,你让我见识一下你这个手环……不,是神物,神物的其他的几项功能好不好?”

这时候,楚玉心头悬着的大石已经放下来,说要看别的,也不过是想得寸进尺的顺手揩点便宜,此时手环展开的立体屏幕还没收起来,她随手朝其中一项上一指:“不如就给我看看这个吧。”

出乎楚玉的预料,天如镜竟然没怎么犹豫,便不声不响的满足了她的要求,也不知道是不是看在她“将死”的份上优惠大放送。

楚玉起初只是漫不经心地瞥去,定了定神后看得更仔细,然而当她看清楚屏幕上所显示的东西,又细细想明白这是什么后,她面上浮现了极为震撼,极之惊愕,不可思议的神情。


一百八十三章 暗中度陈仓

楚玉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去的。

她面色苍白,眼光空散,脚步如踩在云端,软绵绵,轻飘飘,用一种腿很软,好像随时会摔倒的姿势,慢慢地走着。

她踩过院子里名贵的花木,脚下沾满了泥土和花木叶片,她一脚踏进道旁的浅沟里,只漠然地低头看了眼,又维持原来的神情,梦游一般地继续往回走。

楚玉这幅轻飘飘的模样,像极了做多了某种运动后虚脱的表现,因此当天如镜神清气爽精力十足的走出来后,所有人望着他的目光已经敬畏得不能再敬畏,而不一会儿,便从公主府内苑里传出流言,言说天师大人精通采阴补阳的法术,专门采别人来补自己,今天公主就被采了云云。

楚玉没有闲暇注意别人的目光,她几乎是靠着本能引领身体回到自己的院落,走到自家门前的时候,她停下脚步,回头漠然地看了眼还在院中挖坑的几名仆人,道:“今天不用干活了,你们都退下。”

等院子里的人都散去,楚玉才慢慢从怀中取出钥匙,开了门口挂着的铜锁后,她慢慢地拉开门。

院子的前后左右,都还有些微挖掘的声音传来,她指定建造池塘的地点,除了自家院子外,其他的基本都分布在与院落相邻的四周,这样多重声音重叠起来,也不容易发觉她房里的一点响动。

门才开启。里面便冒出来一个脑袋,流桑地大半身子藏在门框后头,看开门的是楚玉,忙松了口气,笑道:“公主,流桑一直乖乖的守在这里。没有人进来哦。”

为了防止有什么人误闯或者偷入她的屋子,楚玉不仅在门外上锁,还在上锁之前叫来流桑,让他给他看门,经历前阵子的流桑的抱怨,她不再将流桑当作一个什么都不懂地孩子,而是有分寸的让他知道一些消息,有意识的让他执行一些事务。

换做平时。楚玉肯定会笑着摸摸他的脑袋,说几句好听的话嘉奖她,可是现在她心神不属,闻言只看了流桑一眼,失魂落魄地点了点头,便踏入屋内,反手关门。

门扉轻轻的合上,楚玉的身体里好像一下子抽离了所有力气,她软软地背靠着木门,门上的雕花硌得她背脊生疼。不过她现在无心顾及这些。

察觉楚玉情绪有异,流桑轻轻地扯了扯她地衣袖,道:“公主,你怎么了?”

他连唤了好几声,过了好一会儿楚玉才仿佛从梦游里清醒过来,她嘴角微微翘起来一下。却并不像是在笑,仅仅只是做这么一个表情:“没事。”

没事才怪。

流桑担忧地看着她,也知道楚玉既然不想说,他也没法子从她口中挖出来太多东西。他正暗暗苦恼,忽见楚玉站直身子,朝卧室的方向走去,连忙也跟随上去。

楚玉走到自家床边,又发起愣来。耳中听着从床底下发出的挖掘声,脚下也偶尔有微微的颤动,却好像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没感觉到。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她才弯下腰,朝床下的洞口叫道:“阿蛮,先休息一会儿,别挖了。”

听到她的话,流桑赶紧帮忙把床榻先推开到一旁,露出来一个直径接近两米的洞口,洞口大约有六米深,到底之后,又在底部侧面开了个洞,平着朝旁开凿,没过一会儿,一条黑影从洞中蹿出,矫健一跃跳上地面,那黑影赤着上身,只在腰下围了一块布,黝黑的皮肤上沾了不少泥土。

阿蛮一手拿着铁镐,另一手抬起来在脸上抹了把汗,又在脸上蹭了把泥印子。看见他的花脸,楚玉取出手帕给他擦了擦脸,道:“今天就到这里,你先回去吧,我一个人要想些事,你们从别处回去,路上小心别给人瞧见,明日再来继续。要注意保密,这件事就我们三个晓得,不要再让别人知道。”

这是她昨天回来后做出来的决定,从自家床底下挖出一条通道通往公主府外,虽然这法子乍听起来荒谬,毕竟公主府占地广阔,想要挖出去并不容易,但是靠着阿蛮过人地蛮力,却并非不可实现的事情。

从坑中挖出来的泥土,由闲着的流桑负责用盆盛出来倒在旁边,现在已经在卧室里堆成了一座小山,几乎占据了这还算宽大的卧室的三分之一空间,这泥土要到晚上再处理掉。

然而现在不论是坑还是泥土,在楚玉眼中都仿佛失去了意义,她地目光扫过屋内,虽然事情进行得如她所想,可是她一点高兴的感觉都没有。

阿蛮奇怪道:“我还不累。”她不是说要快点儿挖到外面么?现在时候还早,还能再挖半天呢。

楚玉勉强笑了笑,道:“不累也先回去休息,乖,听话。”

见楚玉坚持,阿蛮老实地点了点头,单手把床榻抬回原位,放开锄头转身往外走去,流桑却依旧站在原地,迟疑片刻后踯躅道:“公主,你若是有什么心事,不妨说出来,我年纪虽然小,但也可以为你分担一二。”

听了他这话,楚玉终于露出来一个真正的笑容,抬手揉了下流桑的脑袋,低声道:“好啦,我有分寸,不会出事的。”

流桑咬了咬嘴唇:“那,我便走了。”他走两步,又回过头来,带着点期冀的神情望着楚玉,等了一会不见楚玉留他,才终于露出失望之色,慢慢地离开。

直到脚步声渐渐远离,外面传来关门的声音,楚玉才轻叹了口气,喃喃道:“这要是能说出来的事情,就好了。”

楚玉放松身体躺在床上,双目空茫地朝上望,脑海中却在回放一刻多钟前的情形。

天如镜手环里,有一个“时”的选项,她原本以为是类似万年历,现实时间之类的程序,可是今天开启之后,呈现在她面前地,却是一张及其复杂的三维虚拟立体图。

横里,仔细分辨能看出来是全球地图,而纵里,线条如同交错的绳网一样复杂,以及在线条的各断上标注的时间。

除此之外,还有时间裂缝,跳跃,空间等等名次,楚玉将所有的资料汇集起来后,得出来一个连她自己也惊骇得失了态的结论:那手环,还兼具一项功能——

穿越时空。

这四个字浮上心头的刹那,楚玉的心脏几乎要爆裂开来。


一百八十四章 可望不可及

她从未想过有一日能回去。

二十一世纪的事,对她而言仿佛一个遥远而不可及的幻梦,她原本以为这一辈子就是这样过去了。

可是却意外的,让她又看到希望的曙光。

领悟到那是什么后,楚玉几乎是拼尽了全身的力量,才没有冲动的去抢夺天如镜的手环。

从未有一刻如此狂喜,从未有一刻如此急切。

好像各种色彩和声音快速地从四面八方纷沓而来,一下子全拥挤在她的脑海之中,让她目不能视,耳不能闻。

以这具身体回去之后的身份问题,怎么样跟家人解释自己的经历,时间和空间的定位,以及过程之中是否会发生风险,这些细枝末节都是后来才慢慢想到的,在能够回去的绝大引诱下,变得那么微不足道。

只要能回去,不管是什么身份,不管是什么途径,也不管是要冒多大的风险,她依然认为这有百分之一百值得尝试的可能。

从前她很羡慕天如镜拥有那手环,但也仅仅是羡慕而已,想得到但也不强求,而如今她的心情却发生了巨大改变。

一定要拿到手。

这个念头接近狂热,烧得她整个人都迷迷糊糊的。

纵然是为求生而努力,她也未曾有过如此狂热渴盼的心情,有那么一瞬间,她无比的妒嫉天如镜,妒嫉他身怀至宝而不自知。

慢慢冷静下来后,楚玉才想到一个现实的问题,这问题一下子又将她从云端打到了泥泞里。那便是:如何弄到手?

手环自身对执有者有保护的作用,使用暴力显然不现实,更何况她现在被刘子业软禁。也没什么暴力可以使用。

楚玉静静地躺在床上,压下这个目前来说不切实的念头。她也曾想过下,但容止当年和天如月斗法地时候,以他的长才,肯定没少用过这手段,后来的结局便能说明这手段不管用。

只是——

容止似乎曾说过天如镜地层次远不及他师父天如月假如是他,会不会有办法呢?

这个念头也是一样是镜中花水中月,她甚至不知道容止现在在什么地方呢。

容止安坐在颠簸的马车厢里,虽然上上下下仿佛都在摇晃,但是他地动作却好像是坐在平稳的地面上一般,十分的宁静安然,他身前摆放着一张四方矮几,提笔往纸上写着字,因为马车不太稳。他写得有点慢,但是字迹却很是秀丽端正。

鹤绝怀抱长剑,坐在马车厢内与容止斜对面的位置。眼神古怪的看着容止:从他们今天早上启程开始,容止便一直在书写着什么。时不时停下来思索一下。接着继续落笔。每一张纸上,都写上寥寥几个字。然后将纸折叠起来收好。他曾好奇地去看容止写了什么,容止也很大方的让他看,但是纸上的那些字,拆开来他都认识,连起来便是只有字认识他了。

那好像是一些字无意义的拼凑在一起,根本不能连成通顺的句子。

鹤绝自己也是有点见识的,知道这大约是容止特定的暗语,不是事先有约定的人,不可能看懂这些话,也难怪他不怕他瞧见。

只不过鹤绝有些好奇,容止从今早到现在,已经写了不下六七十张纸,昨日下午经过城镇时买下的纸已经用去了一半,究竟是什么暗语要写那么多,并且现在看来还没有停下来地苗头?

他有一种预感,容止写下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仿佛有引发什么的力量,就如同一条条细小地水流,但是所有的水流汇集起来,将会是奔地惊涛。

他也不怀疑,而容止写下来地那些东西,原本在他的脑海中,便是一张早已成型地,巨大的,细密而繁复的罗网。

容止又写了一张,抬眼朝马车外瞥一下,接触到白炽的阳光,他眼前却忽然一暗,身体随之软倒。

鹤绝上前扶起他来,让他靠躺在他的臂弯中,只见他双目紧闭,容色如雪,嘴角红迹斑斑异常鲜艳,竟是呕出血来。

鹤绝熟练的取出手帕,擦拭去他嘴角淌出的液体。

他们同行不过两日,这却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的事情,起初鹤绝以为容止有什么阴谋,好几次后,他才明白容止的身体虚弱到了什么程度。然而他每次看到,依然都和第一次一样的惊讶。

容止给他的感觉太强了。

从第一次交锋开始,他都一直处在下风。他徒有强大的武力,却屡次被容止玩弄于股掌之中,以至于虽然明知道容止身体孱弱,他却经常会忘记这一点,若不是两人之间已经有了协定,他已经萌生了几次想杀死容止的念头,并且将之付诸实践。

这是他有生以来头一次如此戒惧一个人,头一次因为对方压倒性的强大甚至生不出争胜的念头,就连教导他剑术的师父,将刺客组织传给他的父亲,也不曾让他如此敬畏,而给他这种感觉的人,却是一个仿佛风一吹便会倒下,生命好像随时会结束的柔弱少年。

过了好一会儿,容止缓缓睁开眼睛,微展颜一笑,这一笑将苍白憔悴全都压了下去,他谢过鹤绝,又端坐在矮几前,继续先前未完的工作。

容止在写字,同一时间,在不同的地方,萧别也在写字,以类似的方式。

他写的是一封信。

坐在平稳行驶的加大马车中,车厢的角落燃着香炉,底下铺着厚厚的毛毯垫子,纵然马车稍有颠簸,也被垫子给吸收了。

萧别的信很简单,无非是即将回家去,并且表示愿意接受成为当家的安排。

现在这辆马车正向江陵城外东面行驶,越过画扇山,目的地是沧海客的隐居之所。

他还打算在江陵城再留半个月,用这最后半个月说服沧海客出山助他,他之前沉迷于琴,于家族权力夺取方面并无用心,若是此时回去接任,定然会遭到阻力,沧海客的才华武功,是他数年来所见第一人,倘若能请得他帮助,对他今后助力不少。

更重要的是,沧海客是一个瞎子,这个先天的缺陷局限了他,自古以来,没有哪个领袖是身有严重残疾的,沧海客可以为士,却不可能反客为主。

为士为臣,沧海客是上上之选,因为他很难完全自立。

目光触及一旁摆放的琴,萧别目中闪过一丝痛色,楚玉决绝的话犹在耳边,彻底激起了他的傲气。

没有萧家的支持,他只是一个琴弹得比较好的人,在她面前根本无足轻重,可是染指了俗世的权力斗争之后,他是否还有资格触碰那出尘的清音?


一百八十五章 垂堂千金子

楚玉半夜里忽然醒来时,脸上满是泪水。

做了一个十分悲伤的梦,梦里她拼命追逐着远去的家人,却怎么都追不上,周围是久违的高楼大厦,虽然城市里空气污染很严重,但是那毕竟是她生于长于的地方,纵然在古代有多么的清新,她依旧怀念那污浊的空气。

家人远去的时候,周围的景色也淡去了,逐渐化作无边无际的黑暗,最后将她一并吞没。

然后,她就醒了。

虽然梦里的情形现在已经模糊,只记得二三成,可是那种永世不可触及的绝望心情,却始终盘桓于胸口,挥之不散。

已经强迫自己淡忘的东西,因为发现天如镜所拥有的财富,而在一度的被清晰深刻的记起,让她甚至在梦里也不由自主流下来眼泪。

楚玉静静坐着,双目凝望室内的黑暗,直到自己的心情逐渐平复,脸上的泪痕也已干涸,才轻轻的喘了口气,自语道:“真是的,不是说过不要再软弱了吗?”

分不清楚是前夜还是后半夜,空气里漂浮着安静的因子,楚玉做梦惊醒,一时半刻睡不着,便从软榻上下来,回头看一眼:除了天如镜的因素外,今晚临时换床睡大概也是让她做噩梦的原因吧。

卧室已经被泥土堆成的小山占据,假如要在那儿睡,便会闻到很新鲜的湿润泥土的气味,虽然那味道并不算难闻,但是能够有更好一点的睡眠环境。楚玉并不太愿意将就差地,于是便将睡觉的地点转移到了偏厅内平常用来休息的软榻上。

夜晚的寒气有些许渗入了屋内,偏厅本来就不是一个太适合过夜的地方,楚玉抱着锦被,慢慢地走向卧室,看到那几乎冒到了房梁处的小土山,竟然有一种类似安心的情绪。

室内装饰华丽高雅,与土山显得格格不入。而泥土的气息在周围弥散。盖过室内地熏香。

楚玉定定地看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笑起来:何大概做梦都想不到,她竟然会用这么野蛮,这么笨拙地办法离开吧?

天如镜那边暂且无法图谋,为今之计,还是先脱身为上。


皇宫中,也有人和楚玉一样睡不着,那人是被关起来的刘彧。

现在这个时候。除非能透视未来,否则大约没有人会想到,将来他可以登上龙椅宝座,号令半壁江山。

因为这位未来的皇帝,此时狼狈到了极点,也凄惨到了极点。

他的身上左一道又一道的交错着鞭痕,是今天早上刘子业心情不好,拿他出气时打的。秋夜已然深寒。薄薄一层衣衫根本抵挡不住冷意,他今天被打后昏了过去,又错过了吃饭。现在他又痛又饿又冷,人被关在铁笼里,吃的是剩饭残羹,睡地是干柴稻草,没一日能得舒适。

与他一同被关押的两王都已经睡熟,虽然环境恶劣,但是这么多日子来,他们已经越来越习惯这种折磨,竟然能在这样的情形下睡得香甜。

刘彧挪动身体,试图让冰冷的手脚热一些,却又牵动了身上的伤口,痛得他闭上眼倒吸一口冷气,而当他睁开眼睛时,却看见一个人就站在笼前。

那人身披黑色的斗篷,头脸以及整个身体几乎都被与夜色连成一片的斗篷掩盖着,只露出来一个尖尖的漂亮下巴。

一见到那人,刘彧不知道从哪里生出来一股气力,不顾全身地疼痛,他抓住笼子边,急切低哑地道:“你来了,什么时候才能救我走?”

那人蹲下来望着刘彧,兜帽下传来清冷地声音,更让刘彧感到寒冷:“这里是皇宫,处处守卫森严,我一人来去已是不易,又如何带湘东王离开?”

刘彧听了一阵沮丧,他松开牢笼,身子瘫软在地上:“既然不能,你又来见我作甚?”

那人从怀里取出三件折叠起来的细毛织成的内衫,轻轻放在牢笼前地地上,轻声道:“我是来告诉你,我已经找到了你的心腹,阮佃夫和李道儿,这二人对你甚是忠诚,届时我再收买皇帝身后之人,他日寻隙而动,废帝而自立……”

他一边说着,刘彧的眼睛一边张大起来。

那人飞快的说完这些,便低头朝刘彧欠了欠身:“然而在此之前,请湘东王保重性命,只有你保住了性命,才有他日可言。这衣衫穿在衣内,不容易给人看出来,若是别的,容易给皇帝知道有人在暗中助你。”

听了那人的话,刘彧心中又燃起了希望,但是他看着地面上三件同样的衣衫,又有些奇怪:“我一人可穿不下三件,另外两件放在何处?”

那人本已要转身离去,听见他这话又停了下来,发出一声像是嗤笑的声音,慢慢道:“您身边不是还有两位贵人么?我总不好厚此薄彼。”

看那人走远了,刘彧赶紧脱下外衣,先挑一件看起来最厚实的内衫穿在里面,顿时便觉得暖和了不少,但看着另外两件,触手绵软温暖,他有些舍不得就这么给出去,便强撑着再都套着穿上,身材一下子显得臃肿不少,上半身也紧束得难受,他只有赶紧脱下来,看看旁边睡着的两个兄弟,他低声道:“便宜你们了。”

才要叫醒二人偷偷加衣裳,他又忽然想起来,他们三人同吃同住,同时受苦,他身上多件衣裳,别人不知道,却瞒不过这二人,若是只有他得穿,难免引发妒嫉,那人一次拿来三件,又何尝不是为了封他们的口?

刘彧觉得冷,王意之也觉得冷。

他所在之地,是比建康更往北的地方,已经在北魏境内,这里的秋意更加的深浓,也更为的凛冽,但是王意之并没有在乎不断吹在身上的冷风,他正十分清闲的,十分随意的,坐在一间土屋的屋檐下,一双目光含着轻快笑意,竟像是在欣赏夜景。

也是这个夜晚无星无月,并无多少夜景可言,有的仅仅是暗沉的,仿佛无边无际漫开的夜色。

这夜色让他想起容止的眼眸,也是那么的漆黑深沉,一望看不见底。

忍不住笑了一下,王意之感到一点冰凉的湿意顺着风飘到他脸上,他偏了偏头,快速探出手来在空中一抓,便又抓到三两粒雨星。

过了一会儿,雨星渐渐的密集起来,这秋天的雨并不暴烈,它仅仅是淅淅沥沥的下着,如这萧瑟的秋一般,给人带来更深一重的寒意。

王意之到来的时候,这座小村庄已经因遭遇流寇洗劫,空无一人,此时周围方圆数十丈,除了他之外,便只有屋内一个活人。

他身上穿着的是粗糙的麻衣,流离的行程也让他面上多了些风尘的颜色,可是此时的王意之,看起来比在建康时更自在,更快活,就连秋雨凄寒,也不能阻挡他露出微笑。

雨慢慢的下,将屋檐打湿,汇集出一滴水滴,颤颤巍巍的,从一尺宽的屋檐边上落下来,正滴落在王意之的鞋尖上,与此同时,他听到远处传来的嘈杂的脚步声,眼中笑意又更深了几分。

“终于来了。”

凄风,冷雨,暗夜,有多少人不能成眠。


一百八十六章 天下共两分

王意之在等人,他等的人也在此刻到了。

一行七人从远处奔来,前后不一的,在冰冷的丝雨之中快速穿行着,雨水打湿了他们的衣衫头发,以及锐利的剑锋。

那七人来到王意之面前一丈外,呈半包围的姿态停下,他们前三后四的错落站着,面上有比王意之明显十倍的风霜疲惫。

王意之依旧安坐着,他抬起眼来微微一笑,纵然是在这么荒凉简陋的地方,他一笑起来,依旧如同金玉满堂,眉梢眼角的从容风度很是有贵公子的气派,

见了王意之这副模样,七人都不由得一愣,他们也算见过些达官贵人,却从未有一人,如王意之这般,即便是身处瓦砾之中,依旧宛如名贵无暇的明珠美玉。

在生死之端,尤面不改色。

“我有些倦了。”王意之道,“从南宋一直追杀到北魏,你们逼迫愈甚,我原本不想伤人,如今看来,也不得不偶一为之。”他言辞雍容典雅,与萧杀气息格格不入,以至于纵然他做出了要伤人的宣言,依然没有人能提高戒备。

他话音未落,便有一名刺客感觉眼前一花,颈项一凉,最后的视野里,竟是王意之平和的眼神。

他什么时候过来的?

倒下的时候,刺客犹在想。

刺客倒下的刹那,王意之丢开手头的半截断剑,顺着第一个刺客倒下的势子,轻松摘取了他手头地长剑。那半截断剑是他捡来的,能有好的替换,他自然不会客气。

摘了剑,王意之又露出一个漫不经心的微笑,斜踏一步,将剑锋朝右侧的第二个刺客递了过去,纵然是极为疾厉的杀伐,他的动作依旧带着天生贵公子的优雅。就仿佛才折下一枝新鲜地柳枝。再随手转赠给他人。

又是在颈上轻轻地一抹。便在对方惊愕不敢置信地眼光里,解决掉第二个敌人。

轮到第三人时,对方终于反应过来,及时避开要害,只在肩头留下一道血痕,王意之笑了笑,有些惋惜的。反手朝第四人刺去。

七人如何都料不到,这贵公子一般的人物竟会突然变为杀星,转眼间便折去他们二人,他们从南宋境内追入北魏,王意之都只是不断的迂回躲避,网贡献尽力的免除与他们交锋,却不料忽然在此时反手,而且。他的剑术还是如此的高明。

冰凉地雨丝一直密密不得停歇。洒在屋顶上,顺着檐边零落滴下,一重又一重的凄清寒意伴随着水汽漫卷了大地。王意之的脸容此时也覆上了一层雨水,他的头发已经全部浸湿,几缕发丝紧贴在脸颊上,衬得他的眉眼越发清俊。

他身上有几处伤痕,鲜血从伤处渗出来,浸透了衣衫,又被雨水稀释得浅淡,好似身上晕染了几处水红。

王意之叹了口气,将长剑从身前人的颈上抽出来,注视着他慢慢倒下,成为地上躺着的第七具尸体。

有些古怪的笑了笑,王意之丢开夺来地长剑,转身朝身后地土屋行去,还没走到门前,那残破腐朽的木门便吱呀一声开启,站在门口的男子身上血迹斑驳,几乎看不出僧袍原本是白色地,他的眉心有一点清妙的嫣红,头顶上微微发乌,头发才长出来不足一分。

王意之对那僧人一笑道:“寂然,怎么出来了?你的伤还未好,还是多休息为妙。”

寂然的目光扫过王意之的身上,再扫过他身后的尸体,目中掠过悲悯的痛楚,合掌道:“居士为了救我,手染鲜血,损及自身,实在是寂然的罪过。”

王意之笑着拉着寂然将他拖进屋内,不让他再多看雨中的尸体。

寂然身负重伤,被人追杀,皆是因他的嘱托,若真要追究罪过,最初的起源还是要算在他身上。

前阵子他发觉一些异样,欲给楚玉警示,但他那时已准备离开,便顺道将此事托付给了寂然,却不料中途生变,让寂然受此牵连。

寂然险死逃生,但是已经又有一拨人盯上他,并追随着寂然的脚步,找到正暂留江陵的他,打算斩草除根。

王意之虽然少时习剑术,但素来不喜欢与人争斗,遭遇刺客颇感无趣,便想索性避一避,正好他打算往北魏一游,便带着寂然进入北魏境内,可是没有料到的是,进入北魏后,原本的暗杀变成了明杀,对方似乎放开了所有顾忌,逼得他也不得不认真起来。

他打算带着寂然前往北魏的一个朋友家中,方便寂然养伤,倘若带着一群刺客上门,给朋友带来危害,总是不好。

说不得,只有杀人了。

今夜此处,便是他专程准备的死地。

瞥见王意之沉思的神色,寂然心中愧疚更甚,他是知道王意之的,虽然出身显贵,但是王意之手上,从未沾染一条人命,今日却是为了他破了戒。

注意到寂然投来的目光,王意之略略一想便知道他在愧疚什么,他扶寂然躺在屋内的土炕之中,洒然笑道:“杀便杀了,这事起因在我,难不成杀了人,我便不是王意之不成?”

寂然伤势一直缠绵,强撑着起来已是不易,见王意之神情轻快,也终于放下心,又昏睡过去。

笑着等寂然睡熟,王意之转首望向墙壁,朝着建康所在的方向,仿佛能透过墙壁那遥远的地方:“公主,看到我的留书,你也该有所觉察吧?”

他并不着急回建康向楚玉传讯示警,之前留下的讯息对于楚玉而言已经足够,更何况,王意之对于楚玉,还是有一些信心的。

只是……

“北魏,北魏……”王意之喃喃地念了两遍,清俊长眉微微扬起。

这些刺客进入北魏后,反而更加无所顾忌,这是否意味着,他们本就是来自北魏?而容止,又与北魏有什么关系?

“容止……”

“阿姐……”凄冷的寒意深入被暖意包围的室内,让刘子业情不自禁蜷缩起身体,往被子里缩了缩。

他的眉峰紧锁,即便是在梦中,也流露出不安定的痛苦神情。

翻了个身,残酷暴虐的少年皇帝在梦里喃喃地道:“阿姐……你不要怪我……”

一百八十七章 容止回来了



耽搁了半日工程后,第二日,楚玉便再叫来阿蛮和流桑,让他们继续进行挖掘工作。

白天阿蛮做地鼠,流桑将挖出来的泥土一盆一盆的用绳子吊上来转移到地面上,等到了晚上,他们又趁着夜深人静,将挖掘出来的泥土,分开抛到四周开凿水池的大坑边,因为建造水池也会挖掘出大量泥土,多一些少一些,并不会太引人注目。

为了避免二人工作完跑来跑去,楚玉索性让两人在自己院子里住下,也省得露面太多惹人怀疑,只不过如此一来,公主府又有全新版本谣言产生。

连续数日的挖掘工作,就是天生神力如阿蛮,也觉得有些负担,而楚玉动口不动手,只每天挑剔院落四周的水池施工,一会儿说要方形的水池,一会儿说要圆形的,一会儿说要三角形的,又一会儿说要葫芦形的,主意翻覆不定的折,尽可能延长施工的时间,以此为阿蛮争取更多的掩护,

楚玉白日里左右挑剔,夜晚便正常在侧屋睡觉,阿蛮和流桑却是除了挖坑之外,还得趁夜处理挖出来的泥土,导致两人睡眠不足,偶尔在人前露面,都是有些疲倦的样子。

而结合前些天楚玉见过天如镜失魂落魄一路走回东上阁的情形,谣言遂又演变成:公主向天师大人学习了采补的法术,每天采流桑和阿蛮二人,流桑年纪虽小,但是平时习武身子强健。阿蛮更是天生神力,以这两人的资本,还被采成这幅模样,可见那采补大法是何等地阴损。

公主府内众人,看着楚玉的目光,也渐渐变得和前些天看着天如镜时一般的敬畏。

不管暗地里动作如何,楚玉至少在表面上做到了安分,三天两头邀请天如镜来作客。偶尔挑一下水池建造施工的毛病。活动范围仅局限在内苑里。何戢见她如此老实,也渐渐地也放松了警惕,头几天还是每天亲自镇守在公主府外苑,后来却是把任务交给手下的将领,每天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

一直到第十日上。

基本上朝中消息灵敏的人都知道公主和陛下闹僵了,前者被后者软禁,因此原本门庭冷落鞍马稀的公主府门口更是门可罗雀。有的人宁可多绕几条街,也不要从公主府附近经过。

然而在这一天,门口却来了个不速之客。

那是一个身穿白衣地少年,他身上地白衣已经有些旧,也不算如何地好材料,在萧瑟的深秋风中飒然轻扬,却显出十分的从容风度。

少年站在门前站了许久,神情似笑非笑。凝视着公主府门上挂着的匾额。

门口巡逻的一小队的护卫见他形容陌生可疑。领头的队长便走上前去呵斥:“你是何人……这里是公主府,不是你该来地地方……”因为何戢全面接管公主府的防卫守备,旧人基本都已经换走。来的新人,都是不认得从前府内人的。

他话未说完,便猛然窒住,因为那少年朝他瞥了一眼。

那并不是多么凶狠的眼神,也不见如何有威慑力,只不过寻常无比,平淡无比的一瞥,无喜无怒,不可度测。

那眼神让人不由自主地屈服,并非摄于威势,而是好像面对亲近之人十分自然的责问:你怎么能这样?

愧疚畏服之心油然升起。

那少年眼神高雅宁和,宛若山巅冰雪一般不可攀附,他温文道:“我名容止,原本是内苑中人,前些日子与公主失散,还请这位到内苑通传一声。”

那护卫队长听闻他所言,吓了一跳,忍不住暗道居然还有主动回来当面首的,不知道这人是真是假,便想先派出人传达消息,向何请示这件事,没等他叫人过来,公主府内便走出来一人,拉住这队长,小声道:“此人所言非虚。”

那人从前是公主府外苑专管粮食地管家,姓黄,也算是一个旧人,在强威之下投靠了何,因而自由度大一些。他认得容止形貌,也晓得容止当初在府内是何等地荣宠,能不得罪此人,最好还是不要开罪,更何况放容止进去,也能顺便给公主卖个人情,今后公主若是也可称自己身在曹营心在汉。

至于容止回来后是否会给驸马爷带来麻烦,黄管家自动选择了忽略。

在别人手底下打工,每时每刻都应该以自保为上,别人两夫妻较劲,他们实在没必要卖命掺和进去,只需要学习那墙头草,风吹两边倒便好。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思,也都会思虑自保之道。

找几个府内人证实容止确实是公主府内苑中人后,那护卫队长也没有理由再行阻拦,让开门给容止入内。

容止回来的消息,迅速传遍整个内苑外苑,没过一刻钟地功夫,便有人络绎前往沐雪园,这些都是公主府内公主一派的人,何虽然软禁楚玉,但是也不能无端撤除公主府内依然心向公主的旧人,以免被人说他排除异己,但是这些人的日子绝不算好过,吃了驸马派的不少刁难。

容止一回来,他们便看到了希望。

虽然是打着不同的理由,但是众人前往,只有一个目的,便是请容止设法,虽然容止已经有阵子没怎么管事,桓远之前也接掌过公主府上下权柄,但是明眼人都知道,那是容止让的,倘若容止不让,桓远半点权力都夺不去。

彼时楚玉正在观摩阿蛮和流桑挖坑,听到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忍不住皱了皱眉:她不是吩咐过,不是吃饭时间,不要来打扰她么?

下一刻,幼蓝急促的声音让楚玉整个人都化作木石:“容公子回来了!”

一瞬间,周围极致的寂静,楚玉听不到地下阿蛮的挖掘动静,也听不到一旁流桑担忧的询问,她的脑海中,只反反覆覆的回荡着那一句话:

容止,容止回来了。

这些天除了暗修地道外,她也时常忧愁如何设法营救容止,刘子业已经与她反目,楚玉一筹莫展。

虽然表面上若无其事,可是每次想到容止,她的心都会朝不可知的深渊沉下去。

终于醒悟到那句话代表了什么后,楚玉猛地站起来,冲到门口,手忙脚乱地打开门,开门后便一把揪住幼蓝的领子:“你刚才说了什么?”声音微微颤抖。

幼蓝险些一口气没上来,她有些害怕地看着楚玉,结结巴巴地道:“容,容公子回来了,他,现在,正,正在沐雪园中。”

楚玉想也不想松开幼蓝,快步朝外走去,她几乎是凭着直觉走到了沐雪园附近,才稍稍恢复冷静,站住了脚步。

沐雪园外,以往清幽的地方人来人往,公主府内的管事规规矩矩地在门外排队,整整齐齐地分作两列,面色恭谨地等待容止接见。

每隔一段时间,便有一个人被叫进去,同时又有一人从门内倒着退出来,欢天喜地的,一边后退还一边朝门内行礼。

尚在排队的人,人人面上皆无不悦之色,有的仅仅是期待与盼望。

简直就好像是参拜君王。

不知为何,楚玉心头不期然地浮现四个字,这四个字用在现在的容止身上很是诡异,可是却又让她觉着很贴切:

王者归来。

一百八十八章 暴风的荒原(一)


容止回来了。

他回来了。

回来了。

来了。

了。

心中仿佛有一面无形的回音壁,反反覆覆的激荡着这句话,一重又一叠的,让楚玉的心跳时快时慢。

瞥见有人走过来,她没有多想,下意识地退到附近的林木阴影中,等那人走了,她才猛然地省起这里是她的公主府,根本没必要做贼心虚。

她方才,在避什么?

府内人皆知公主对容止宠爱有加,听说他回来,亲自前来探望也不奇怪,她究竟做什么,如此害怕被别人看到?

她避的,究竟是旁人的眼目,还是……

摒除心头杂念,楚玉缓步走出来,树木的阴影里比旁的地方更冷且更暗些,因此才走到阳光下,楚玉便感觉头顶上洒下来的光芒刺目得让人晕眩。

纵然本能地情怯,可是楚玉的脚步没有半刻的停顿,一步接着一步的,她强迫着自己迈过每一寸每一尺距离,眼看着沐雪园越来越近近在眼前,她面无表情之下是宛如擂鼓般急遽的心跳,却依旧不曾停下。

她不知道容止回来时,她会说什么,也不知道该以何等的面貌去对着他,但是这诸多的犹豫迟疑,都抵不过她想要见他。

是的,她想要见他,即便明知道他心怀叵测,即便明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人,即便明知道他的心思在她也许永远看不到的地方,可是她还是想要看一眼他清幽高雅地眉目。深不可测的眼眸。

只一眼就好。

然后,摊牌。

她藏在心里的,和他藏在心里的东西,都一并说出来,坦坦诚诚地,曝光在白日之下,正如现在的她。

楚玉走近沐雪园,门外守侯着的公主府管事下人见是她来了。纷纷主动让开一条道。并且默默地后退。排上队即将进去的人也赶紧退开,来的人是公主,他们也只有任她插队了。

楚玉走入园中,虽然因经秋而显得有些萧索暗沉,但竹林之中地清幽之意,不曾有半分减少。

冷清了许多日子地青石台,如今又有熟悉地人影坐于其上。

依旧是雪衣乌发的少年。低垂敛着墨黑眉目,那么清隽的神姿,那么从容的身形,才一入眼,楚玉便感觉眼眶微微发热。

亲眼看到的这一刻,她躁动的心才陡然安定下来,一直在心底回响的声音也终于化作实质。

他,回来了。

容止闭目养神了片刻。才缓缓睁开眼。望见凝视着地楚玉,他毫不意外地露出微笑:“公主别来无恙。”

楚玉定定地看着他,初看时不觉得。可是定下神来细瞧,却发现他瘦得可怕,他的下巴线条原本优美柔和,现在却仿佛削尖了一层,尖尖的能刺伤人,而他的脸色,原本偶尔还有些人色,现在却似完全苍白的冰雪,更衬得眉目漆黑幽深。

虽然知道容止若要回来,必然会异常辛苦,但真正看到了他的憔悴,还是令她忍不住心头一痛。

楚玉不说话,容止也不着急,他好整以暇地沉默着,目光清雅柔和。

要说什么?

楚玉迷惑地想,问他几年前的旧事,问他为什么要在这个当口回来,问他是如何脱身的,还是先说自己地决定,又或者先……

想要说出口地东西太多,一时之间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混乱了片刻,楚玉叹了口气,走上前去,在容止的身旁坐下,两人之间相隔二尺的间距。

然后,她注目地面,口中轻声道:“你回来了。”

纵然有那么多地利益矛盾,恩怨交缠,可是她最想说的,竟然还是这句话。

之后,又是许久的沉默,入耳的尽是风吹竹叶的细碎声响,好像非常寂寞的空旷萧声,穿透心中的荒原。

容止好像在发呆,他的神情有些忡怔,好一会儿才转头来,问道:“公主方才说了什么?”

楚玉笑了笑:“没说什么。”

听不到就算了。

反正也不是什么重要的话。

先后历险归来,两人之间似乎生份了不少,在外面,他们就仅仅是单纯的楚玉和容止,在生死之间,不必考虑前景和将来,也不必考虑过去和从前,更不必考虑他们彼此的身份和立场,只是一个人和另一个人,反而可以自然而然,看着他的眼波,看着他的动作,也回以欢欣或悠闲的微笑。

现在却不一样了。

回到这里,他和她所附带的一切都跟着被打回原形,无从遮掩,也无从遗忘。

在险境决地,他以实际行动,告诉她什么叫做从容,可是纵然已经有了决定,纵然已经有了决心,在面对这个人的时候,她依旧不怎么从容得起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感受到了楚玉的心情,向来圆融自如的容止,也同样没有说话,静静地维系着这一段生涩的安静。

但是有些人,有些事,始终要去面对。

楚玉用力地拿指甲掐一下掌心,张口道:“容……”

却不料容止比她要快一步,也几乎在同时,只比她快半秒开口:“公主,怎么不见越捷飞?”

容止先开了口,楚玉便暂时压下自己的言语,还未开口便先冷笑一声:“他么?”

在裂痕产生之前,越捷飞一直是她的贴身护卫,不管她走到哪里,他都在不远处跟随,看见他的身影,她会觉得安全比较有保障,但是现在,这个名字只会让她冷冷发笑。

她怎么会那么蠢,因为习惯了他的保护,便忽略了他根本就不是跟她一条心的,出卖起来完全不会迟疑留手,必要时也许会兵刃相向?

他总是执剑挡在她身前,竭力阻挡一切朝向她的锋刃,害怕被她染指的自恋心思偶尔又十分有趣,让她不知不觉间忘记他是天如镜的师兄,是属于皇室的打手。

因为已经不知不觉地对他放下戒心,将他当作了可以信任的人,所以在面临背叛的时候,才会更加的愤怒。

虽然天如镜和越捷飞是同谋,可在某种意义上,楚玉怨恨越捷飞远超过天如镜。

她知道这样很没道理,可是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一如她面对容止。

所以,在那日见了刘子业,被何押送回府后,楚玉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让越捷飞给天如镜传讯,之后,她将他赶出内苑。

他爱干什么干什么去,去继续给刘子业卖命也好,去继续呵护他的镜师弟也好,总之不要出现在她眼前。

容止略一惊讶,面上随即浮现了然笑意:“原来如此。”结合他方才询问府内管事下人的话,再结合楚玉对越捷飞的态度,他已经将整件事的前后因果摸索出来八九成。

楚玉感觉手背上一凉,却是容止将手放在了她的手上,他的手冰凉如雪,冷得不似活人。

面对楚玉疑惑的目光,容止不慌不忙地伸出来三根手指:“上中下三策,公主你要听哪一策?”

一百八十九章 暴风的荒原(二)

不动声色地将手从他掌下抽开,楚玉问道:“上策如何,中策如何,下策又是如何?”原本打算一见到容止便摊牌,但是听他说了个上中下三策,又引起了楚玉的好奇。

  至于她自己的事,可以暂且压下来。

  容止微微一笑,道:“眼下情形,乃是因皇帝与公主反目,那么惟三之计,上策,当今皇帝昏聩,公主可令择一幼弟取而代之,届时幼弟登机,公主在他身后指点,便可把握朝政;中策,乃是安抚皇帝,令其相信公主并无异心,同时构陷驸马,让他失去皇帝的委任;下策,乃是独善其身,从公主府内悄然脱身离开。”

  矛盾的焦点在楚玉和刘子业反目,那么解决问题的办法也很简单,第一刘子业消失,第二,反目的理由消失,第三,楚玉消失。

  他侃侃而谈,笑意从容幽雅,仿佛说的并非谋夺权柄的大事,而是轻风明月小桥流水。

  楚玉古怪地望着容止,她早就知道容止胆子很大,却没料到他狂到了这个地步,张口上策便是谋反,让她垂帘听政做武则天还没出生时的幕后武则天,而她现在所正在做的,照他说来反而成了下策。

  其实细细想来,也确实如此,从她的角度出发,自然是希望能以最少的伤害损失达成最基本的平安,可是容止不一样,她早就知道他是个狠毒的人,他的好坏判断,并不是以自身的安全为基本考量,而是从全局上把握,攫取最大利益。

  倘若她逃了。一定会面临刘子业的追捕,倘若她希望化解与刘子业地矛盾,可化解了这一次。难保没有下一次。

  而容止的上策,乍看上去虽然冒了绝大风险。执行的过程也不可谓不艰难,可是一旦成功,前方将会是一片坦途。

  只不过……楚玉冷笑一下:是谁地坦途,还说不准呢。

  倘若她被容止的言语所蛊惑,选择了他所说地上策。那么势必要大幅度的依赖于他,用谋施计,人事调派,都经由他手,他想要做什么手脚,实在是再容易不过了。

  她绝对相信,容止能够完成这个上策,站在她的角度,这也是可行的。因为很快刘子业将会死于一场刺杀,只要她看准时机,便能从中牟利。可是---上策归上策。但那是他容止的上策,而非她楚玉地上策。

  更何况。容止所选的道路。必然是一条狠毒无比,充满了杀伐的路途。路上不知道要牺牲多少无辜的生命。

  就算这里面没有容止的算计,是真真正正地为了她好,她也不愿意如此执行。

  她心肠软,她优柔寡断,她感情用事,她拿得起放不下,因此有时候即便知道怎么做才能达到最好的效果,她也很不情愿。

  她宁愿做一个二十一世纪的平民百姓,也不愿做公元五世纪的地下女皇。

  等等?!

  二十一世纪?

  思路漫无边际地飘飞着,前一刻,楚玉还在苦恼着如何安然从公主府逃离,可是下一刻,她的全副心神都集中在了方才想到地事情上。

  是啊,她怎么忘记了,天如镜的手腕上,有她回去的希望,假如她能够拿到那个手环,并且研究出来那手环是怎么工作地,是否就可以藉由此回到她原来的世界?

  思及此,楚玉地呼吸不由微微急促,她也想起来,容止对天如镜地评价----

  现在的天如镜,与他地师父相比根本就不成气候,他太干净了。

  说天如镜干净,是相对于天如月曾经的行径而言,相比起杀人不眨眼拿活人来做实验的天如月,天如镜不过就是在紧要关头陷害她一下,确实是干净不少。

  而容止坦言曾骗得天如月取下那手环……

  楚玉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越来越急促,前些天强行浇灭的渴望又重新燃烧起来:假如是容止,能不能再一次从天如镜手上取得那手环?

  只要取下来就好,她拿到手环,可以好好研究一下,看看能不能使用,而相对的,天如镜失去手环,也等于失去他最大的依仗。

  虽然这么做极大损害了天如镜,但是想到能回家,楚玉便什么都顾不上了。

  她要回去。

  谁都不能够阻止。

  能回去就好,只要回到那个世界,即便一时半刻没办法弄到合法身份,也不会有人想要她的命。

  对,只要回去就好。

  楚玉从来没有这样渴盼过一件事,也从来没有这样,因为一个目的,热切的希望几乎烧光她的理智。

  这个目的对她而言实在太诱人了。

  思及此,楚玉忽然开口问容止:“你有没有什么法子,再将天如镜手腕上的手环给取下来?”

  容止闻言微怔道:“公主要那东西做什么?那事物只有天如镜一人用得,当初我从天如月手上骗下,就是因为用不得,反而给弄得全身剧痛,才吃了大亏。”

  楚玉心说你那是被电了,但是她并不会告诉容止其中关键,只道:“总之我问你有没有法子骗过来,只要能骗天如镜脱下那手环便好。”至于具体用途,她自己想法子。

  容止似笑非笑道:“公主若想要弄到那手环,实在再容易不过,只消邀请天如镜来公主府,请他用饭,在饭菜酒水之中加些许迷药,便可手到擒来。”自然,假如楚玉愿意亲手敬酒,想必效果更佳。

  楚玉满脸狐疑,望着他一百二十分的不信。

  他说的,简直就是普通的黑店手法,在饭菜里下药,这手段简直俗滥得不能再俗滥,倘若这么容易便能成功,容止当年又是何苦跟天如月斗得死去活来?

  容止笑吟吟的瞧着楚玉,他的笑容很可恶,高深莫测地,是那种好像知道了什么她所不知道事情的笑法,让楚玉心中很是郁闷:“你笑什么?”

  容止的笑意更深,眼眸之中闪烁着玩味的光辉:“我虽然时常说笑,但是这一回却是千真万确,公主大可一试,若是不成,公主在找我算帐也不迟。”

  他顿了顿,目光刹那间变得深凝,道:“只不过,我有一事相求,倘若公主取得了手环,可否让我知晓,公主要这手环,是想做什么?”

  
一百九十章 暴风的荒原(三)

楚玉在房间里收拾东西。

二十颗龙眼大小的夜明珠,四十粒几乎一模一样,浑圆洁白的上好珍珠,四块毫无杂色的翡翠和美玉,两根黄灿灿的金条,各色宝石玛瑙若干,放在一起五光十色珠光宝气,几乎能晃花人的眼。

楚玉仔细地数了一遍,才分别用细软的丝囊分开盛装,随后再将所有小号丝囊放入一只用加厚双层细麻布制作成的背包中,布料染成了蓝色,边角部分又局部漂白,乍一看去便似后世的水磨牛仔背包。

楚玉强压着雀跃的心情,放开背包,又从床上拿起她请裁缝专门制作的衣裳。

上衣是以白色丝绢缝制的宽大衣裳,设计十分简单,长袖上窄下宽,朝下方延伸放开,好像蝴蝶羽翼,荷叶领如花瓣开展,柔软地盖住肩膀,内衬白色锦缎和丝质小背心贴着肌肤,感觉十分舒适,与背包经过类似处理的“仿水磨牛仔裤”包裹着修长的双腿,勾勒出漂亮的线条。

虽然已经是秋末东初,但是屋内点着火炉,缱绻的香气环绕着温暖的室内,纵然只穿着单薄的衣衫,也不会觉得冷。

穿上特制的衣裳,楚玉缓缓散下头发,自己一个人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却失望的发现这里缺少明亮的落地镜子,只有随便拿了个铜盆盛水自照,水中的少女披散着长发,模样熟悉又陌生,熟悉是因为她已经习惯了这具身体,许多次从水里看到自己的倒影。陌生则是因为身上久违地衣装,已经过了这许多日子,穿上仿制的现代的服装,竟然有一丝陌生的违和感。

舍不得地最后摸了几下,楚玉换回平时穿的古装,将脱下来的这套衣衫整整齐齐叠好,与珠宝放在一处,接着便开始整理其他物品。

余下的事物很简单。一柄锋利的匕首。四套由精钢和皮套制作地袖箭。两瓶据说见血封喉地毒药。

没有亲手触摸过,更不曾做过试验,楚玉不知道那手环地穿越功能有没有风险,又或者是否能精确地到达她想要去的时代和地点,可是假如不愿意冒这个风险,她便永远没有回去的机会。

准备的财宝和凶器,都是为了穿越时间地点不精确的可能准备的。假如她没有成功的回到想去地时代和地方,而是出了什么偏差,她也必须保证自己拥有一些自保的武力,以及生活的本钱。

假如不小心去到了荒无人烟的地方,还需要带能维持一些时日的食物引水,不过这些东西容易坏,还是要在出发的前一天再准备才好。

因为自己的卧室在动工,楚玉早已经在原本空置的房间里另外布置了一个临时卧室。她让人找来自己所需地东西。还另找裁缝按照她地要求缝制衣服背包,如此花了三日功夫才算大致准备停当。

必备物品差不多齐全后,楚玉便让人传话越捷飞。令他明日和天如镜一起来内苑,她要摆酒席,也是准备按照容止的提议,对天如镜下药。

只不过楚玉不知道自己要琢磨多久才能弄明白那个手环操纵的原理,为了避免越捷飞发现她做地事而闹起来,便决定索性将越捷飞一起放倒了。

这几日来,楚玉心中涨满一种微微狂热的情绪,直到今天该准备的东西准备得差不多了,才稍微冷静下来。

这一冷静,楚玉终于想起来一直被她忽略的问题:她走了,那么府上的人怎么办?

柳色,流桑,阿蛮,桓远……以及,容止。

假如她走了――在她能离开的前提下――她一走了之倒是方便无比,可是被她留下来的这些人呢?

容止可以暂且不去想,但是想起其他几人,楚玉忍不住有些愧疚。

而假如她在公主府里失踪了,府内的其他人会不会被连累遭殃?这一次,桓远应该挡不住刘子业的杀意。

楚玉看一眼外面的天色,此时暮色已经降临,过了这个晚上,便是明天的鸿门宴,她忽这么快邀请天如镜和越捷飞来,之前她整个人被能够回家的兴奋笼罩,以至于忽略了身旁:这么短的时间,她要怎么给其他人安排后路?

唔,如此说来,在放倒了那两人后,她还不能马上走,还必须先安排好其他人,才能真正无牵无挂,否则她就算平安回去了,也会一直担忧这些人的生死。

楚玉兴奋之情略减,她打开门走出房间,外面的冷空气迎面而来,让她的思路更清晰了一些。转了几个屋子,再穿过一间花厅,又穿了几道门,才回到自己原来的卧室,这里已经几乎没有卧室的样子,地面上满是散碎的泥土,因为已经动工深入到了地底深处,挖掘的声音已经听不到,只有蹲在洞口的流桑,表明阿蛮依旧在地下担任土拨鼠的职位。

楚玉走到流桑身边,弯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流桑,你过来,我有话和你说。”

流桑乖巧地点点头,站起来走过来两步,扬起纯真的脸容直直望着楚玉,水汪汪的眼睛漂亮极了。

楚玉看着他,沉默许久后叹了口气,道:“流桑,你今后想做什么呢?”其实流桑什么都好,他文师从桓远,武师从花错和越捷飞,算起来也算是文武双全的未来栋梁,就是那个志向有点不好,当什么不好,偏偏想当山阴公主的面首。

不出意外的,流桑又回答出以前不知道说过几次的理想,但是楚玉这一回却没有苦笑着转移话题,她只是伸手摸了下流桑的头发,低声道:“其实假如这真是你的理想,人各有志,我也实在不应该强行干涉……”她的声音很低,低得只有她自己一个人能听到,片刻后她的音量稍微抬高了一些:“流桑,我只是建议,假如你觉得我说的对,便稍微听上一听,假如觉得不对,便忘掉我说的话。”

“其实以你的才能,不出三五年,便可以在这个世上有所作为,你假如一定要做面首,我不拦着你,可是完全依附于他人,是一件很可悲的事,假如能够独立自主的活在世间,其实是一件再美好不过的事。”

没等流桑想明白,楚玉便又拍了拍他,自己离开了房间。

走出东上阁,楚玉的脚步顿了一下,才慢慢地走入西上阁中,走过了柳色的居所,在门口看柳色映在窗纸上,一个人数钱的样子,看了一会儿,楚玉才一笑离开,又走了十多丈,却是来到了修远居。

凄冷的夜色中,修远居内亮着清浅的灯光,虽然并不明亮,却在黑暗里燃起一抹温柔的暖意。

楚玉迟疑片刻,才抬步走入。



一百九十一章 暴风的荒原(四)

不轻不重的磕击声在门上响了起来,非常圆润而干脆的声响。好像水波的涟漪一圈一圈地向外扩散。

拉开门,见敲门的人是楚玉,桓远有些意外,但是他只是一愣之后,便迅速让开门口:“公主请进。”

两人在屋内坐定,眼角余光瞥见楚玉的指甲微微发青,想来是一路走来路上风吹冻的,他便将放在案几上的黄铜手炉推给楚玉,让她拿着暖手。

楚玉感激地点了点头,便不客气地伸手握住,她身体微微弓,双手平放在桌案上,一时之间却又仿佛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

楚玉忽然来访,桓远心中也有些忐忑,那个挖地道的计划,桓远虽然最初不知道,但是以他的聪明,看阿蛮和流桑连续几日在楚玉那里,再结合府内到处挖池塘的景象,便大致猜出楚玉打的什么主意。

因为用心去看,知道现在的楚玉已经与从前不同,才不会如旁人那般陷入有关色情的错误猜测。

对于当土拨鼠这件事,桓远实在是没有什么心得,他基本上算是个比较纯粹的读书人,学的两手剑术连流桑都拼不过,对于这种纯粹依靠体力的活并不能太能胜任,只偶尔让流桑过来,告诉他一些府内的地形方位,就是为了提醒他们不要弄错方向和位置。

桓远的知情也在楚玉的料想之内,我知道你在做什么,你知道我知道你在做什么。这个心照不宣的把戏便在共有地默契下维持了许多日子,楚玉不主动提,桓远也从不主动询问,没有什么事便在府内看书,直到今天楚玉趁夜来访。

虽然现在的日子和从前被公主软禁时没有多大区别,但是放开过眼光,见识过这个世界的桓远与从前已经大不相同,至少眼力明显有进步。一看到楚玉。他便敏锐的发觉。她心中仿佛在烦恼着什么,而那种烦恼,隐约让他有了一种不妙的预感。

是出了什么事吗?

桓远静静打量着楚玉,但是仔细端详她,似乎并不是地道被发现,也不该是有什么危害,反而是有一些焦虑。又有一些不舍。

意识到自己已经沉默得太久,楚玉放开手炉,正色望向桓远,这个容颜俊美,风仪古雅的青年,虽然一开始是她救了他,并且给予了他自由的空间,可是到了后来。很大一部分程度上。却是她仰仗于他,假如没有桓远,只怕她现在的处境还会糟糕许多。

不知不觉间。桓远已经变得十分可靠,最初见到时,他还有点倔强和意气,可是现在,却是在不知所措地时候可以倚靠地肩膀。

柳色太贪财,流桑年纪小,阿蛮头脑单纯,唯一有过人手腕和清晰意志,并且不会起什么坏心眼地,大概就是桓远了。

这个人也许不及容止,但是她并不要他跟容止争锋,只要他能代替她保存公主府内的其他人便好。

“桓远。”楚玉慢吞吞地将自己令阿蛮二人挖掘地道的事情说出来,一边在心里斟酌之后的措辞,“这些你应该都知晓了吧?”

桓远抿了抿嘴唇,润着柔光的唇瓣绷出一个很优美的线条:“公主是否去意已决?”他没有像容止那样很华丽地祭出上中下三策,而是直接问她对今后的打算,从某种意义上说,容止惯于主导,而桓远则稍微倾向于配合。

大约也是因为如此,桓远缺少了一点容止地俐落狠毒,也缺少一点强势的魄力。

发觉自己竟然不自觉地比较起来了这二人,楚玉连忙打断思绪,她现在正在桓远身前,反而想着容止,这实在是一件对桓远很不尊重的事。

“是的,我去意已决。”清了清嗓子,楚玉认真道,她对于公主府的权位和财富并无多少留恋,更何况前方还有已知的死亡在等着她,若说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却是桓远等人。

她是一定要走的,只不过在走之前,她必须安排好其他人地后路,离开公主府后,如何安然混出城,如何逃避刘子业与何可能跟随来地追捕,应该前往何方,如何在他乡安顿下来,怎样经营今后的生计……

这些问题楚玉原本以为可以慢慢考虑,毕竟两个月时间还早,地遁 也没有挖出公主府外,然而她突如其来的决定令这一切都急迫起来,让楚玉回想起来,又微微地懊悔。

可是懊悔归懊悔,楚玉并没有停手的意图,她实在等不及了,就算要在这里多滞留一些时日,也要等手环拿到手再说。

桓远的嘴角微微翘起,他朝楚玉低了一下头,道:“在下倒是有法子,只是还得先请公主赎罪。”

他什么都没说便先说赎罪,楚玉便知道他后面一定有什么玄机,这个时候,不管桓远有什么罪过,她也懒得去追究,只随意挥了挥手道:“你说吧。”

桓远垂敛眼眸,低声道:“我瞒着公主做了一件事。先前公主使人往各地安顿家宅的时候,我暗里多派了数人,另在别处有安家。”

虽然楚玉对他可以说是十分宽容和信任了,可是要说桓远就此死心塌地将前途完全赌在她的信任和宽容上,那也实在不可能,因此掌握到了实权后,桓远小心翼翼地做了一件事,便是假如有一日楚玉翻脸,那么他已经给自己留下来了完善的退路。

从买通人手方便出逃,到出逃的路线,以及安家的地点,在悄无声息间,已经安排停当,这并非楚玉所亲自安排的,因而越捷飞无从得知,也在上回刘子业铲除她的狡兔三窟时,没能挖掘出桓远的后路。

桓远低声说完全部,便不再言语,两人之间再一次陷入可怕的沉默。

过了许久,楚玉才把手炉抱进怀里,反复摩挲着发凉的手指,轻声问:“为什么告诉我呢?”这件事她之前被瞒着,假如桓远不说,她今后也不会发现,他倘若想脱身,也可以自己独自一人离开,他其实完全没有必要告诉她这些。

桓远有些茫然地摇摇头,他一直垂敛着眼眸,不去看楚玉,也不去想象她现在的表情。

这已经是他最后的底牌,此时全部交了出来,等于将自己的生命以献祭的姿态完全奉上,倘若楚玉因此要处置他,他完全反抗不了,完全抵挡不了。

“为什么?”桓远喃喃地道,“也许是我想要信你吧?”

他给自己留后路的安排,源自于对楚玉没办法完全信任,可是看到方才她认真苦恼的神态,她真切忧心的眼眸,他忽然间强烈不忍起来,竟然鬼使神差地,将自己苦心的安排和盘托出,说完之后,他也竟然没有后悔。

楚玉放下手炉。

发觉她的动作,桓远终于忍不住抬起来眼帘,但是楚玉却将脸别向一旁,她的声音里有着细弱的颤抖:“谢谢你愿意相信我。”

对于楚玉而言,桓远留后路的做法根本就无可厚非,她脑海里并不存在主从之间需要完全服从坦诚的概念,可是桓远最后的坦白,这分量却重得让她不能忽视。

不仅仅是因为正好解除了她的燃眉之急,她知道桓远这一坦白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完全地袒露在她面前,她随时可以伤害他,他却不能反抗抵挡。

不同于年纪小的流桑,也不同于没那么多心思的阿蛮,更不同于不在乎是否依附他人卑微存活的柳色,桓远的骄傲楚玉是见识过的,她也知道,他有多么的渴望自由,他曾经受过侮辱和伤害,他思路严密个性谨慎,不容易轻信人,也绝少这样毫无防备。

但是他现在退让到了这么一步。

在这个世上,在这个人身上,彻底的信任有多么可贵。

楚玉从来不认为,别人为她付出什么是理所当然的,当有人真心地对待她,她也会感受到并记在心里。桓远这份心意沉重得难以想象,让楚玉的鼻子钻进一种酸疼的刺痛。

积累下来,她已经亏欠他太多了。

既然有桓远的后路支持,楚玉也便放心许多,她纵然是立即消失,其他人也可托付给桓远。

只是如此一来,她欠下的更多,并且永远都偿还不了。

接着便迎来了第二天。

鸿门宴。


一百九十二章 暴风的荒原(五)

虽然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并且事先在心中排演了许多次,但是真到了下药黑人的当口,楚玉还是止不住地紧张。一路看可是事实上公主并未染指于他,相反待他还甚是宽厚,他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天如镜好好的一定要密告公主,一反常态地参与政事。逼得陛下与公主离心。

  他不知道天如镜和楚玉有什么内里纠葛。可是之前他们相处得不是还不错么?甚至天如镜失踪了,楚玉还特地亲自出城去寻找?

  心里想着。越捷飞不由自主地看向天如镜,却见他地小师弟一如往常的面无表情,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屋子里溢满了浓郁的暖香,香气之中那种懒洋洋的意味几乎要从呼吸渗透到心跳,那种醉人的余味令人不由自主地安定松弛下来。

  楚玉给自己斟了一杯酒,藉由倒酒的动作稳定自己的手,即便是在熏香的舒缓之下,她依旧难以压制疯狂的心跳。

  很近了,很近了。

  她地目光装作不经意地扫过天如镜紫色衣袖下的手腕,刹那间变得火热期盼,但是她随即装作喝酒,掩盖住跃跃欲试的神情。

  尽管菜肴做得像花一样精致,但是楚玉并没有吃几口,她慢慢地自斟自饮,也慢慢地跟二人说一些从前地事情,她的声音里充满着落寞和惋惜,听得越捷飞也不由得恍神起来。

  “还记不记得我们一起在东山上喝酒?”楚玉说着忽然想起王意之,心脏陡然一沉。当初一起喝酒地人,已经不在身边了,而当初一起喝酒地心情,也再找不回来,她垂下眼帘,“那时候真的很好。”

  美酒,星光,一同放声大笑,肆无忌弹地歌唱。

  这样地日子,再也回不来了。

  有的人远走他乡,有的人不能相信,有的人彻底决裂。

  而她很快也将离去。

  从前繁荣的土地变成了荒芜的平原,荒原之中不会剩下一个人,只有无穷无尽的暴风呼号着席卷。

  越捷飞听着楚玉的话语,已经有了些绝望的颓意,他忍不住开口安慰道:“公主不必如此,你与陛下不过是一时不合,等过阵子,陛下气消了,自然便不会再怪你了。”听着楚玉的话,他觉得很不祥,她这个口气,简直就好像是即将死去的人一般。

  楚玉古怪一笑,瞟了眼天如镜:原来他没有将她必死的未来告诉越捷飞。

  如此也好。

  笑着摇了摇头,楚玉先自己满上一杯,随即从座位上起身,端起自己面前的酒壶来到二人身前,给他们分别斟了一杯酒,柔声道:“最后一次吧,我最后敬你们三杯。”随手放下酒壶,楚玉回到座上,斯文地端起酒杯,目光先后望过二人,“第一杯,我敬越捷飞,我谢你从前一直保护我,不遗余力。”

  楚玉给越捷飞倒酒的时候,他受了点惊吓,似乎不习惯楚玉做这样的事,但是还是没有阻拦,听闻楚玉的话,他神情有些难过,跟着举起杯来:“公主何必言谢?那是我职责所在。”

  楚玉抬了抬眉毛,举杯快速一饮而尽:“那是你的事,本公主还是要谢你。”纵然是职责所在,也不能否认越捷飞那么多次为了她刀光剑影出生入死。

  越捷飞先浅尝一口,接着也学楚玉的样子。仰头尽饮,却见楚玉的目光投往他对面的天如镜,天如镜看着酒杯。好像在呆呆地出神,越捷飞轻咳了一声。天如镜才怔怔地回过神来,慢慢举杯喝光液体。

  他不会看出来什么问题了吧?

  楚玉有些忐忑地想。

  不过她第一杯酒完全没有加料,就算天如镜疑心,也没办法发现什么。

  都已经做到了这一步,临时退缩也不是办法。

  楚玉咬了咬牙。这时候反而完全镇定下来,之前疯狂的心跳,颤抖的手脚好像全都是幻觉一般,她露出忧伤地微笑,继续起身,端起自己的酒壶,照例是先给自己斟满了酒,然后才走到越捷飞桌案前。

  弯下身子地时候,有那么一刹那。楚玉宽大的袖子罩住了酒壶,也就在那一刹那,她扶在壶盖上的手微微使力。转了个很小的角度,接着若无其事地继续给越捷飞倒酒。

  这只酒壶。是她陈述要求。让容止亲手加工出来的,乃是曾经在电视和小说中看过地鸳鸯壶。酒壶内分作完全隔绝的两半,一半酒没有问题,另外一半则混了迷药。

  转动机关,便可控制从壶嘴中倒出来的是哪一半的酒。

  虽然已经做足了表面功夫,让越捷飞二人以为她这次邀请是来跟他们叙旧的,而且容止提供的迷药味道也不重,混在酒中完全尝不出来,但楚玉还是怕他们小心防备,便故意用自己用过的酒壶给他们倒酒,并且自己先行喝酒,以表示酒中无毒,降低他们的警惕性。

  不仅如此,她第一轮斟上的酒还是完全没有加料地,更是为了解除对方的戒心。

  十分冷静地给二人斟满酒,楚玉又一次返回座上举杯:“这第二杯酒。”她转向天如镜,真诚笑道,“虽然你害了我,但我还是要谢你,谢你告诉了我一些事。”

  随后又是满杯尽饮。

  这酒是什么味道的,楚玉一点都没尝出来,她现在地心思全在天如镜手腕上,不管吃什么喝什么,吃菜味如嚼蜡,喝酒也好像喝着白开水一般。

  第三杯酒,楚玉也是依样画葫芦,虽然容止跟她保证只要一杯酒的药量便足以放倒一个人,但是为了保险起见,楚玉还是自作主张地加了一倍。

  “这第三杯,我敬你们二人。”楚玉平静地端起酒杯,面无表情道:“从今之后,恩断义绝,各不相干。”

  越捷飞一怔,面上随即浮现毫不掩饰地难过之意,但是他没有说什么,只是慢慢地拿起酒杯。

  天如镜倒是比他干脆,举杯,喝光,然后,身子一歪倒在地毯上。

  天如镜倒下地时候,越捷飞也终于感觉到了些许不对劲,他头脑昏沉,四肢无力,见天如镜失去意识,他也刹那间明白过来。

  他一把摔开酒杯,极力维持清醒,勉强想要拔剑,可他的手才摸上剑柄,后脑上却忽然一痛,痛苦地晕眩疯狂地涌入他的脑海,让他再也支持不住,意识陷入一片漆黑。

  楚玉站在越捷飞身旁,面无表情地丢开手中的酒壶,也不管壶中液体溢出来浸湿地毯,她弯腰摸了摸越捷飞还有气,才缓缓松了口气。

  怕越捷飞学过武体质强健提早醒来,楚玉扯出早已准备好的麻绳将他五花大绑,料理停当,她才一步步走向一直倒伏在对面的天如镜。


天如镜番外——喜欢上一个人,那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假如没有遇到她,就好了。

  天如镜曾经不止一次这样想。

  假如不曾对她说话,假如不曾听过她的声音,甚至从来未曾见过彼此的脸容,那就太好了。

  可是假如那样,他也许会有另外一种后悔和遗憾吧,又或者,连后悔和遗憾都不知道,就那样单调空洞地活着。

  那样的话,是不是便不能感受到生命的丰沛和华彩?

  天如镜看过很多,知道很多,手环中蕴藏的东西使他比寻常人眼界更辽阔,他知道上下五千年的历史,知道后世会产生什么东西,也曾经观摩过那些会动会发声的影像(电视剧电影视频),看过许多种人生。

  可是那是别人的,他只是在一旁默默地看着,没有丝毫感触。

  就如同时常在身体周围保护着他的蓝光罩子一般,浑圆完美的空间没有半点儿缝隙,那个与旁人隔绝的距离,便是他的世界了。

  但是,她侵入了他的世界。

  在一个不恰当的时候,从一个没有料想的角度,闯入了一个不该闯入的人。

  因为她,呼吸里沁入了绵软的芬芳,眼睛里看到锦绣的华光。

  从前仿佛虚幻的心跳,头一次真切起来。

  但是这是不对的。

  她是一定要消亡的人。而寄托在一个注定消亡之人身上的思慕,也如镜花水月一般,终有破碎的那一天。

  可是已经投注出去的心思,收不回来,他只能克制。面上依旧没什么异样,心中却因为能见到她一次次的欢喜。

  可是这真的是不对的。

  假如有一个人,从刚懂事有记忆起。便不断地被告知他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使命,反反覆覆地。一遍又一遍在他的脑海中刻印,如同无形地魔咒,主宰他的意志和灵魂。

  头一次出手干涉政事,设计在皇帝和她之间设置出隔阂,是为了自己地职责。也许源于他心中对于未来的不安定的恐惧。

  他知道她会死的,并且那一天很快会到来,可是他却不知道,应该如何去面对那一日,只要稍微想象一下,便会难过得忘记呼吸,深切地憎恨着自己,可是却又不得不这么做。

  那之后每次接到她的邀约,他都又欢喜又害怕。欢喜是因为能再见到她,害怕却也是因为要再见到她,他想多看看她。可是他又害怕看到她伤心或者指责地目光。

  理智与情感将他割裂成两半,一半挣扎着思慕和痛苦。一般冷酷地坚守着职责。

  越是想要抽身而出。反而越来越泥足深陷。

  可是,越来越喘不过气来了。现在便已经是这样,他真的不知道,假如她死了之后,他应该如何度过漫长的岁月。

  直到他与师兄越捷飞同时赴约。

  去到公主府之前,他便觉察到有些不对劲,一直到对上她的视线,那是执拗的,不甘心的,甚至有那么一丝凌厉果敢的眼神……他之前怎么会以为,她完全放弃了抗争呢?

  她并不是那么容易便灰心的人啊!

  尽管她极力掩藏,可是又如何能逃过用心之人的目光?

  但是她要做什么呢?

  当她给他斟满了酒,心中也终于有了一丝了悟和恍然----原来如此。

  眼前的是美酒佳人,还是穿肠毒药。

  原来她那么痛恨他么?

  浑身的血液冰冷,好似被严酷的冬天完全封冻,一直过了许久,他才回过神来。

  假如他如她所愿,她会不会有一点点地怀念和难过?

  假如这是她所希望的,那么……

  好。

  一刹那间,澎湃地情感倾覆了一切,他忘却了一切,看到她紧张地神情,心中一酸,举杯仰头。

  明知道是苦涩的毒酒,也要平静地饮下。

  那么冰冷,却又好像烈火灼烧,入喉地那一刹那,苦涩得他几乎快要哭出来。

  这是她给他的毒酒。他愿意喝下。

  不说话,也不后悔。

  接下来的第二杯第三杯,他干得毫不犹豫,手指和手臂的动作稳定,好像这便是他应有的归宿。

  意料之中的晕眩来临时,他也丝毫没有恐惧和愤怒,只如她所希望的,在暖意融融的芬芳之中,倒向柔软的地毯。

  就这样吧,在她之前死去,也许会平静和安乐许多,今后再也不必难过,再也不会闷闷地无法呼吸。

  喜欢上一个人,那真是,完全,完全没有办法的事情。

  无法以理智来主宰,不能用力量去摒除。

  但是他会一直沉默,直到将这个秘密带到尘埃之中。多少欢喜和哀愁,多少思慕和心酸,多少冰冷的绝望,都湮没在合上的眼帘之中。

  她永远都不会知道。

  天如镜的番外,算是对正文的一点补充解释,这个是隐藏的情节,确定不会在正文中写出来了的,而且也确定不会剧透,就在此放出啦。

  天如镜是自愿喝下那三杯酒的,他其实是个很聪明的人,一些事情看得很明白,所以楚玉的那点小动作,瞒不过他,但是因为心里面太难过,他还是自愿喝下了。

  虽然表面上极力维持着冷漠,可是实际上他心里面已经十分难过,可是他又完全不能违背自己从小受到的教导,他的生命和灵魂都囚禁在了这里面,挣脱不出来。

  喜欢的人亲自给他倒毒酒(他以为的),那是什么心情呢?

  是为了满足她的愿望,再加上以为那是毒酒,干脆结束自己的生命。

  不过呢,那一刻,他是完全忘记了越捷飞的存在了(),假如那是毒酒的话,小越同学就要一起被毒死了……可怜的小越……乃被师弟54了哦……

  
一百九十三章 有仇的报仇

才走了三四步,楚玉猛地想起一事,连忙退开,她拿起从越捷飞腰上缴获的长剑,连鞘缓慢探去,在天如镜肩膀上碰了碰,看看没反应,又用力捅了一下。

  还是没反应。

  楚玉丢开剑,这才亲自走过去,天如镜侧躺在绵软的地毯上,几缕黑发从细腻的羊脂玉发冠中散落出来,轻柔地拂在他秀丽的脸容之上。

  楚玉半蹲在他身边,扶住他的肩膀翻过他身子正面,让他仰面躺着,接着便细细地打量起来。

  天如镜双目紧闭,眼帘敛住清冷无情的眸子,羽扇般的睫毛好似微微颤动了一下,楚玉吓了一跳,以为他要醒来,惊得后退了几步,过了片刻功夫,她看到天如镜并无动静,才又重新靠了过来。

  天如镜静静地躺着,倘若不是胸口的起伏和鼻端的呼吸证明他还活着,简直就好像已经死去了一般。

  这回,终于可以完全确定,她得手了,成功了。

  纵然事前做过很多准备,可是一路这样顺畅地进行下来,却让楚玉忍不住有一种“这样就完了?”的错觉。

  好像……得来得太容易了啊。

  简直好像在做梦一般虚幻。

  不过不管怎么样梦幻,这总归是摆在眼前的现实,看着天如镜昏迷不醒的样子,楚玉一下子又高兴起来,她小心地伸出手,轻戳一下他白皙的脸颊,指尖微微陷入细致的肌肤中,柔软滑嫩而富有弹性的的触感从通过手指传递而来。

  她就是被这家伙给害地。弄成现在这个处境,现在他可算是落在她手上了!

  想到现在她可以对天如镜为所欲为,楚玉便有一种莫名的兴奋感。

  终于。你也有这么一天啊!

  一边在心里默默地想,楚玉又更加用力地戳了下天如镜的脸颊。把天如镜地脸戳出来个红印子后,便换一个地方继续戳。

  戳戳,戳戳戳。

  戳戳戳戳戳戳戳。

  把天如镜斯文秀丽的脸颊戳出来七八个漂亮地小红点,又散开他的头发绑了十多个小辫,楚玉才心满意足地收了手。压抑住继续玩的冲动,先办正经事。

  虽然她对容止的迷药很有信心,但是还是不要太过忘形才好。

  走向旁边的柜子,取出来一副手套和大号靴子,楚玉仔细端详片刻,弯腰直接将那双靴子套在自己穿着鞋地双脚外,随后才戴上一只手套。

  这手套和靴子也是她令人特制的,手套以双层鹿皮缝制,中间夹层夹了一层棉布。靴子也同样是皮革制作,鞋底则是硬木,特地做得十分厚。

  楚玉原本还想弄点橡胶。但是橡胶树的生长地应该在两广云南那边,想要去获取制作又费事耗时。还不一定能顺利成功。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深呼吸一口气,楚玉用戴着鹿皮手套的手摸上天如镜的手腕。小心翼翼地掀开他的衣袖,便露出了她朝思暮想的东西。

  超越时代的物件就那样静静地套在天如镜稍嫌纤细的手腕上,银色地圆弧边缘流转着细腻而冰冷的光辉,一侧中央镶嵌着朱红色的宝石,美丽剔透,宛如凝固地血液。

  它就那样寂静地在那儿,没有发挥作用的时候,谁都不会知道它拥有多么可怕地力量。

  楚玉一只手按住天如镜地手臂,掌沿触摸到他温热的肌肤,她顿了顿,随后用力按住。戴着手套地手扣住手环边缘,十分小心地向外拉。

  脱下来的过程十分顺利,只在经过天如镜手掌的时候因为手掌的宽度产生了些许阻碍,但是楚玉稍一用力,便彻底地拔了出来。

  天如镜大拇指根与掌缘相连的部位被蹭得微微发红,有一点破皮,过了一会儿,便从破皮的地方沁出来几粒纤小的血珠。

  不过楚玉没有注意到这个,她一拿到手环,便好似完成了个大工程,一直屏着的呼息缓缓吐出,接着便迫不及待地研究起战利品来。楚玉现在还是没敢用自己的手直接去触碰手环,可是倘若不去触碰,她又该如何使用呢?

  先尝试了一下意念遥控,数次失败后,楚玉拉起天如镜的手指,学习天如镜从前所做的那样,将他的手指按在朱红的宝石上,接着再发动指令:

  “阿里巴巴。”

  “芝麻开门。”

  “天王盖地虎。”

  “地震高岗,一派西山千古秀。”

  “我们都是木头人。”

  “……要买碟吗?”

  也不知道尝试了多少句可能是关键暗语的话,楚玉最后还是疲惫地终止了没有目的的探询。

  原本火热的心也渐渐冷了下来:不是天如镜就不行吗?

  一定要是固定主人所发出的号令,这手环才会启动吗?

  不太甘心地咬了一下嘴唇,楚玉拿出藏在自己桌案底下的紫檀木盒子,将手环轻轻放入其中,收纳入自己怀里。接着,她拉过原本摆放在墙边当装饰的红木椅子,拖着天如镜到椅子上坐下,双手放在扶手之上,随后就着这个姿势,把他手脚身体都跟椅子绑在一起。

  虽然天如镜多了张椅子坐,但是在绳子的用料上,楚玉对这对师兄弟是一视同仁的。

  接下来,便要把他弄醒了吧?

  楚玉在心里盘算。

  虽然不甘心,但这也是预料之中的事情,她可能会因为某些局限无法操纵手环,因此还是必须回头来请教天如镜。

  要怎么样,才能哄得他说出实话呢?

  虽然计划里早已经排上了“用刑”这一项选择,但是假如能够不通过这一关便顺利解决问题,那便再好不过了。

  楚玉叹了口气,走向墙角的盆架,走回来时,她手上已经端着一盆水。

  她的计划表里,各方面的安排,都已经在屋子里藏好了相应的道具,别看这间屋子表面上繁华祥和,实际上步步杀机,高矮柜子里藏有各色刑具,皮鞭,蜡烛(你想干嘛?),老虎凳,辣椒水,枷锁……等等等等,都是在不同时候为了派不同用场而准备。

  楚玉还没走回天如镜身边,便听到身后门口的位置传来猛烈的撞击声,她吃了一惊连忙转过身来,却见雕花木门晃了两晃,在接下来的再一次撞击中,门闩断裂,两扇门砰地豁然开启,而一条人影带着撞门的余力,快速闯了进来。


一百九十四章 何事轻别离

闯进来的那个人,是桓远。

  他神色惶急,似在恐惧害怕着什么,闯进来后一眼瞧见楚玉,见她端着水盆,也不知道是要做什么,怔怔地安然站着,才悄然松了口气。

  见楚玉现在暂时无恙,桓远稍稍心安,这才有心思打量屋内的其他,可他一扫周围,瞧见被绑成了肉粽的越捷飞,神色便有些震动,目光再一转,就看到了被绑在椅子上,白皙脸上浮现七八个俏丽红点,头上被乱糟糟绑了十多条小辫的天如镜。

  天如镜从前身份特殊地位超然,不管是何等时候,几乎都是一副整洁干净一尘不染的模样,而伴随着他的喧嚣传言,几乎从来都与他的神秘强大脱不开关系,然而此时此刻,桓远却吃惊地目睹:天师大人无力地被人绑缚着,而他的身体也被拿来当作玩偶一样玩弄,什么清华气度啊,什么出尘风致啊,全都没了影子。

  那些小辫,有的细,有的粗,有的绑在鬓角,有的直接朝天,三股麻花,四股麻花……楚玉在天如镜脑袋上尝试了她所能想到的所有辫子编法。

  桓远一看天如镜,脸上便露出来想笑又强忍着的神情,好一会儿才艰难地咽下那阵笑意,重新望向楚玉,目光之中已然有了些了悟之色:“公主今日便是要拿下他们?”

  楚玉此时也回过神来,她随手在一旁矮柜上放下水盆,甩了甩犹带着水珠的手指,示意桓远先合拢上门,才微笑道:“差不多吧。”擒住这二人只不过是方法。她的真正目标,自然是不好对人直言相告。

  顿了顿她又问:“你来可是有什么急事?”

  桓远现在已经变得十分稳重,若非有十分紧要的事情。他绝不会这样不管不顾地硬闯进来,连敲门都顾不上了。

  楚玉问出。桓远才想起自家来意,从看见天如镜的震撼中回过神来,犹豫一下,道:“我今日反复思量公主昨日见我时……”

  昨日楚玉在问明他有退路后,又与他说了一会话。楚玉心中有事,言谈间隐约透露出了一点假如他日她不在了,希望桓远代为照料众人地意思。

  她说得十分隐讳,但是桓远却依旧感觉出来了不对劲,昨夜一夜未眠,一直思量到今日,终于确定她的确是存着托付后事的心思,又听闻楚玉今天邀请越捷飞天如镜来此,以为她存有死志。欲与二人同归于尽或是做些别地什么凶险之事,便什么都不想地闯了进来。

  虽然楚玉怎么看也不像是想要寻死的模样,可是她那番话思索起来太像遗言了。

  越想。便越能确定这种猜测。

  简直就好像是,马上要离开这个世界上一般。

  怎料进屋之后却发现完全不似他所想地那样。楚玉竟然已经轻松制住了二人。然而虽看到她安然无恙,悬着的心放下了一些。桓远心中那种不妙的预感却依旧挥之不去。

  可是他倘若直言询问,问她是不是想死,会否显得太过冒失?

  纵然对外人可以八面玲珑,但是面对楚玉,桓远总是有那么些放不开的心思,事到如今,那已经不是什么提防戒备,而是因为在乎而异常珍惜的心情。

  踯躅片刻,桓远抬起头来,正要说无事搪塞过去,却正对上楚玉关切地眼眸,禁不住心中一软,暗道罢了,便苦笑着坦言说出。

  他害怕她要做些什么危险的事,只是因为一些托付的话语,便惴惴不安得如此狼狈冒失,唯恐她就此消失,这样的心思对他而言,已经是有些隐秘和不愿启口。

  连他自己都尚未完全发觉是什么缘故。

  可是桓远转念一想,他连最后的底牌都毫不保留了,又为何要隐瞒这些想法?如此一来,反倒心中坦然:就当他是多虑了吧。

  他桓远本来就是个喜欢多思多虑的人。

  楚玉无奈地笑了笑,昨天因为确定其他人也能脱身,一时高兴跟桓远多说了几句话,也存在着一点暗示他今后照拂的意思,却没料到桓远敏锐如斯,这么轻易地便发觉了她的意图。

  只不过,她不会承认便是了。

  楚玉笑着安抚了桓远几句,勉强安下他的心,桓远才告辞离去,他没有问楚玉绑住天如镜二人做什么,也不打算横加干涉,只盘算着出去后如何替楚玉遮掩。

  手摸到房门上,桓远看到门上挂着地半截断裂木栓,面上一赧,暗道方才实在是太冒失了,可是他思量一番,却还是放不下心,又回身看向楚玉,低声道:“倘若公主有什么烦恼,大可说出来,桓远虽然不才,但至少也可分担一二,公主万万不要独自犯险。”

  楚玉一愣,笑着又安抚了几句,好容易哄桓远离开,望着重新合上的门扉,她出神片刻,才找来条新的木栓,重新将门扣上:

  “你说这些,不是让我更加舍不下么?”

  花了些时间平静思绪,楚玉又重新端起来铜盆,打算继续先前被桓远闯入所打断地,可是才迈出半步,身后的门又一次被人撞开。

  这回,来人却是直接破门而入,门扉四分五裂,在空中飞散,有一块直接落到了楚玉地脚边。

  这个时候和地方,能没引起外面骚动就直接闯进来地,基本上都是府里的人,上回是桓远,这回不知道是谁。

  怎么想扮回坏人逼供都行不通?

  楚玉没好气地放下铜盆,回头看究竟是哪位再一次打断她地“好事”,却见一抹艳丽的红衣站在碎片之中,他和桓远一样也看到了天如镜现在的模样。

  天如镜脑袋上的小辫,即便是心事重重的人看了,也会忍不住一笑,可是花错面上却尽是凄惶之色,半点笑意也无。

  “公主!”花错咬了咬牙,朝楚玉半跪下,“容止……容止他……”他的衣衫上,有几处稍深的暗红,仿佛是才溅上去不久的新鲜血液。

  花错一直看她不怎么顺眼,这楚玉是知道的,他平素素来骄傲,并且对她不假辞色,可是这一刻他竟然向她行大礼,定然是发生了极为可怕的事情。接着再听他说到容止,楚玉脑海中已经是一片空白。

  耳旁传来的焦灼声音仿佛沉闷的炸雷:“容止他,快不行了!”


一百九十五章 命悬于一线

怎么会这样?

楚玉站在床边,看从宫中请出来的御医给容止诊断。

据花错所说,容止正与他谈天,忽然就口吐鲜血不止,随后陷入昏迷,怎么也叫不起来。

她知道容止出事,便也顾不上逼问天如镜,反正现在手环在她身上,横竖也跑不掉,便暂时将这二人交予还没怎么走远的桓远,随后便跟随花错来到沐雪园。

公主府上也有医官大夫,但是那些人才一诊断完便都是跪地求饶,口称公主饶命,就是不肯说容止的病情,这反而让楚玉从另一个角度明白了容止现在的处境,反而越来越忧心如焚。

府上的医官不管用,楚玉便让人传话入宫中,请皇宫里的御医来,至少御医的本事应该比府上大夫强吧?

此时何戢不在外苑留守,负责监视楚玉的是他的手下,得知公主最宠爱的面首命在旦夕,也不敢令人阻拦楚玉的信差,很快便从皇宫里请来医术最高明的陈御医。

这位御医已经七十多岁,但是看上去还是五六十岁的样子,保养得很好,此刻他坐在容止的床沿边,伸出手指按在容止几乎可以看到骨头形状的手腕上。

楚玉望着他的手指,瞥见容止惨白手腕上青色的血脉,忍不住又是一阵难过,她光知道容止清减了不少,可是此时是冬天,大家都穿着好几层的衣衫,她竟然直到方才,才知道容止已经憔悴成什么样?!

在大夫来之前。楚玉脱下容止沾了血的外衣,让他只着单衣躺在床上,她看到容止衣衫下的身体,原本年轻柔韧的修长身躯,眼下竟然瘦削得好像只剩下一具空架子,惨青的血管在皮肤下清晰显现,每一条都仿佛容止即将断绝的生命。

而容止的呼吸和心跳也是那么的微弱,微弱得好像随时都会消失。

他的身体。怎么会糟糕成这样?

回来的时候不是还好好地吗?

能走能坐。能稳稳当当地运筹帷幄。能笑嘻嘻地算计人。

楚玉凝望着容止尖尖的眉梢,他的容色苍白如碎雪,总是似笑非笑的眸子如今已然合上,纵然不省人事,他周身依旧笼罩着一种深沉又料峭的气韵。

她一直望着容止,目光定定地不移开,口中却是问御医:“他……怎么样?”

御医放开容止的手。望了眼楚玉,却是欲言又止。楚玉瞥见他神情,知道他在害怕什么,咬了咬牙,道:“有话直说吧,本公主不会怪罪。”

至少,告诉她究竟怎么样了。

总这么吞吞吐吐的,她反而会越来越担忧。不管结果如何。总归要让她知道个确切。

于是那御医壮了壮胆子,加上最近楚玉确实在宫中失了势,便真的有话直说了:“公主还是……给他准备后事吧……”他没说完便中途噤声。因为看见楚玉的嘴角溢出来一线朱红鲜血。

她咬破了自己的嘴唇。

火辣辣的疼痛从唇瓣内侧传来,楚玉强迫自己露出一个笑容,那笑容在别人看来甚至是有一点儿阴冷凄厉:“究竟怎么回事,你细细说来。”

御医叹了口气,躬身一礼,细细禀告。

容止的身体在三四年前便已经严重受损,这些年来虽然一直调养,可是底子却是虚的,明明是个少年人,体内生机却消耗殆尽,而前阵子,容止又受了次伤,大大的亏损,之后又没能好好调养,更是令他的身体彻底衰败下来。

御医低声道:“这位公子能活到今日,约莫是心志坚定,强自支持,如是换了寻常人,只怕早就死了。”在他看来,容止早就是个空壳子,现在还活着简直就是不可思议。

可是不管意志如何坚忍稳固,终究不能够起死回生,该死的总是要死的。

楚玉抬起手来,抹去嘴角地血迹,以极大地自制力稳固住即将溃散的心神,缓慢问道:“没有法子救么?”

御医没说话,看着她的目光似是带着点怜悯。

没有答案便是答案。

楚玉沉默一会,挥了挥手,好像用尽了全身所有气力一般,有气无力地道:“你下去吧。”

怎么会这样呢?

御医走了之后,楚玉心中再次发出这个疑问。

容止的身体,从他回来的那时候,便已经衰败得不成样子,但是因为他总是掌控一切,让人觉得他很厉害很胸有成竹很胜券在握的样子,反而忽略了他虚弱的体质。

包括她。

就连她,也被他的强大狠毒冷静坚定给迷惑了。

因此在他的身体超越极限终于崩溃的时候,她的第一感觉不是伤心,而是震惊,惊讶于这件事的发生,也惊讶于――原来他也会倒下的。

容止闭着眼睛,楚玉想起了刚才被她用药放倒的天如镜,也是这样闭着眼的,可是她没有心思像作弄天如镜一样作弄容止,因为天如镜醒来之后什么事都不会有,可是容止也许永远醒不来了。

要怎么办他才能醒来?

假如醒不来又会怎么样?

楚玉不敢去深思,深思的前方是无以计算的恐怖,可是却有一个声音在清晰地提醒她,这个少年会死去,在她面前凋零开败,就好像世界上每一朵短暂的花。

可是她怎么办?她还有话想要对他说,她不知道该怎么样面对这场死别。

楚玉望着容止,她感觉不到那种撕心裂肺的悲伤,可是却觉得好像有黑色的浓雾慢慢地合拢过来,将她整个人包裹住,一点点吞噬湮没。

她不想这样,这样太消沉了,可是她控制不住。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门上传来轻敲声,楚玉随口道:“进来。”目光却依旧停留在容止身上。

花错走进屋内,见楚玉目沉如水那种死灰般的眼神简直令他的心也揪了起来,他低唤楚玉,直到楚玉回过神来,才轻声道:“公主,我想起来一事,或许与容止此时昏迷有关。”

楚玉闻言,顿时精神一振:“你说。”她其实并没有对花错之言抱多大期待,只不过在这个时候,任何一根救命稻草,她都会紧张地抓住。

哪怕那根稻草比丝线还细。


一百九十六章 我不会答应


花错说得很慢,也不是很连贯,那是陈年的记忆,他要才能想起大致的情节。

那是两三年前他与容止饮酒闲谈,容止说他落到如此境地,都是拜天如月所赐,此身受制于他,衰败凋零,唯一解脱的法子,也在天如月身上。

在花错有些颠倒错乱的叙述里,楚玉了解到一些事,容止原本拥有绝世的剑术,甚至比鹤绝还要高明不少,以花错这些年所见,大约也就是那个沧海客能略胜他一筹。这本在她意料之中,但是在她意料之外的是,容止变成今天这样,是天如月给他加了什么制约,容止身体衰败如斯,也是与那有关。不是武侠小说里的废除武功,具体是什么,因为当时花错已经喝醉,加上时候久远,也说不太清楚。

但是,可以确定的是,假如解除那个制约,容止也许有救。

但是天如月已经死去。

天如月……

天如镜的师父是天如月,天如月的徒弟是天如镜,虽然天如月已经死去,但是天如镜似乎曾说过,他继承了天如月的东西。

方才因容止的突然倒下,她一下子乱了方寸,不仅暂时搁浅了之前正在进行,甚至完全忘记了要回家这档子事,而回想起天如镜,楚玉便忆起了方才到手的手环。

天如月制住容止的方法,是否也是手环的功能?

假如这样,她是不是也能将容止从此际绝境中救出来?

但是。这前提是她必须能启动和使用手环,假如连使用都做不到,不管是救人还是回家,都只是存在于脑海中的幻想。

等花错离开,楚玉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以唯恐惊扰了什么一般地动作小心坐在床沿,她就这样凝视着容止,看他清减憔悴的脸容。好像削得极薄的雪片。稍一触碰就会化去。

楚玉伸出手。想碰一下容止,却在距离他下巴两三寸的地方停下来,削尖的下巴看来有种凌厉的错觉,仿佛触及就会被割伤。

但是楚玉的手只顿了两三秒,便坚定地抚了上去。

被割伤也无所谓。

她的手指在他地下巴上停留片刻,接着顺着他脸容地轮廓,慢慢向上移动。最后停留在他地眼角眉梢,指尖缱绻着恋恋不舍。

他的肌肤冰冷,好像寒冬的霜雪,即便这屋子里点了火炉,熏得空气暖洋洋的,却依旧无法温热他的躯体。

冰冷得仿佛已经死去。

“真狼狈。”楚玉忽然开口,随后起身,离开。

踏出屋子的时候。已经是星光满天。幼蓝还在外面等候着,此时天气已经变冷,夜晚寒气犹重。幼蓝也不知道在外面站了多久,她不停地抖手跺脚,脸被冻得发青,看起来极是可怜。

一见楚玉出来,幼蓝也顾不得身体寒冷,赶紧迎上:“公主,要用饭吗?”

听她这么一问,楚玉才想起来自己今早上放倒天如镜二人后,惊闻容止昏迷,之后便一直为此忧心,连什么时候到了晚上都不知道,更别说吃饭了。

草草吃了些东西,楚玉又回到了今天审讯两度被打断的地方。

被花错撞碎地门已经换上了新的,楚玉敲两下门边,里面便传来沉静中略带警戒的声音:“谁?”

“是我。”楚玉淡淡道。

下一刻,门被打开,桓远神情奇异地站在门口,迎楚玉进屋。

进屋后桓远立即掩门落栓,随即拉开靠近门口的墙边立柜,大大的柜子里装着已经失去反抗能力的两人。

今天桓远让人来修门,为怕外人瞧见天如镜,便将这对师兄弟塞进柜子里,还找出来楚玉在屋内藏着的迷药,多给二人加了点量,以防他们醒来。

在天如镜和越捷飞都还是昏迷不醒的。

虽然现在天如镜可以说是任人鱼肉地状态,但是他地声名是与他拥有的神秘力量在一起的,桓远不像楚玉那样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因此在他地心里,天如镜可以说是有点类似天人一样的存在,现在却落得被绑缚囚禁的境地,还被楚玉随意作弄,这在他看来简直就是不可想象的。

他现在虽然是无条件站在楚玉这一边,可是要他看楚玉折腾一个天人,总归不是那么兴高采烈。

同时他也为楚玉这种从骨子里蔑视神明的做法感到震动。

她是怎么做到的?对天地鬼神毫无敬畏之意?

甚至是在见识了天如镜的神通之后?

不敬鬼神,这对于在以唯物论滋养长大的二十一世纪人来说,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可是对于还相信着世上有鬼神的古人而言,却是不可想象的,想要超脱这一点,多半需要有站在最高处的睥睨心态,又或刻骨无情的冷厉性情。

桓远却并不具备任何一点,他太拘谨,也太温柔了。

楚玉没有觉察到桓远的心中的波动,她只是让桓远帮忙把天如镜扶到外面来,依旧和白天一样绑在椅子上,接着,她端起白日里两次放下的铜盆,翻腕一掀,冰冷的水毫不留情地朝天如镜泼了过去,浇湿他一头一脸,还有不少水泼在了他身上,浸湿上半身的衣衫。

这回,总算没谁再闯进来打扰。

桓远不由自主地扭头转向一边,不忍心看天如镜狼狈的样子……虽然之前天如镜已经够狼狈了。

天如镜脸颊上白天被楚玉戳出来的红点已经自然淡去消失,被水一浇,乱七八糟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勾勒着优美秀丽的脸容轮廓,他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水珠,白皙的皮肤蒙上一层水光,显得煞是动人。

猛地被冷水当头浇下,天如镜身体一紧,随后,他的睫毛微微颤抖一下,慢慢睁开眼睛,一双莹润而纯净的眸子,正对上楚玉。

看见楚玉,天如镜先是有些茫然,像是在奇怪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过了片刻,他觉察到些什么,面上陡然浮现十分微妙的神色,好像有点儿想哭,又好像有点儿想笑。

“原来如此,我居然会错了意。”天如镜低低地说,他的声音微不可闻,楚玉只见他嘴唇开合,却听不到他在说什么,便忍不住追问道:“你说什么?”

天如镜注视着她,很专心地看,他眼眸中不知道浮动着什么情绪,那情绪的变幻越来越慢,越来越浅,最后消失得无影无踪,化作一片澄明的清宁,他抬高了一些声音,一字一字地道:“我说,我不会答应的。”

绝不会。

一百九十七章 视死宛如归

天如镜并不愚笨。

他醒来的第一刻,原以为自己应该死去,可是立即便感觉到身上被绑缚,并且少了一件他平时随身配戴,即便是沐浴也不会摘下的物件。

那物件的价值只有楚玉知道,而眼下不在了,他又为楚玉所擒,自然是她拿走了手环。

天如镜恢复清醒后,只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大致的情形。

接着,他便有点儿伤心,楚玉要的是他的手环,对她而言,他的全部价值,便在那神物上了吧。

楚玉皱了下眉,对于天如镜少有的强硬语气有些惊讶:“我还没说要什么呢,你怎么一口咬定不答应了?”

天如镜静静地看着她:“还能是什么呢?你难道不是为了容止而来的么?”

心脏被尖针的酸楚刺着,但是天如镜面无表情,十分冷静,也十分肯定地道:“神物一直束缚着容止,让他一身本事无从施展,这你也是知道的。只是你们大约不晓得,神物虽是束缚了他,但也是保全了他的性命,倘若神物从我身上离开,便会对容止造成最后的致命伤害,眼下他应当是生命垂危,你说是也不是?”

天如镜的嗓音清澈无比,好像一望见底的水流,却又那么地无情:“你想救他,却反害了他,便想从我这里得来救人的法子。”他顿了顿,语气陡然强硬了一些,“但是,我不会说。”

喜欢的人,为了另一个男子。用药来害他,谋夺走他最重要的东西,甚至还为了那人,现在要来逼问他。

天如镜微微阖起眼帘。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伤心,心脏的部位,好像有很多把细细的刀子反复来回切割,他头一次这样渴望成为另外一个人,希望能够变成她心里所维护的。而不是这样敌对的状态。

但。这也仅仅是幻想而已。

天如镜猜对了一些。但也猜错了一些,虽然楚玉此刻是为着容止而来的,但是最初的开始,却是他不曾料到的理由。

楚玉定定看了他片刻,也不说话,只当着他的面,打开屋内所有的箱柜。让他看到其中所藏物件,最后她又回到他面前,冷冷地问:“看到这些,你也该知道,我打算做什么了吧?”

天如镜地目光扫过位于他身前的部分,面上却毫无畏惧之色,听完楚玉问话,他便缓缓合上双眼:“随你。”

他既然喝下那杯酒。便已经决定不再顾惜这条生命。

楚玉想怎么样。都随她。

但是他不会去救容止,更不会教她如何救容止。

这不光是因为妒嫉,还有师父的交代在。

容止并不是普通人。他拥有影响天下大势的才能,这样的人一旦得到施展的地方,定然不会默默无闻,要么是一方诸侯,要么将名满天下,但是天书所记载的历史中,并不存在这个名字。

换而言之,与楚玉地必须消亡一样,容止也是不应该存在于这世界上的。

天如镜面上是一派平静,他的神情很安详,可是却带着一种彻悟后的决然,似乎是已经做好准备,迎接一切苦楚伤痛,乃至死亡。

这是一种殉道者的神情,他愿意为自己所信奉的东西付出一切。

假如痛楚来到,他会用信仰去抵抗痛楚,假如死亡降临,他会视为自己应有的归宿,并且死得其所。

楚玉看到了,感受到了,也被震动了。

倘若是平时,倘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她一定会十分欣赏天如镜这等无所畏惧的风范,可是现在这份无所畏惧,却是令她痛恨地固执。

他连一丝动摇和考虑都没有,便毫不犹豫地拒绝她,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也完全没有退让的可能。

面对这种顽固得如同石头一般地态度,楚玉根本不知道如何是好。

她甚至有一种预感,就算是将十大酷刑轮流加诸于天如镜身上,这个顽固得好比石头一样的少年,也绝不会松口半句。

更何况,倘若真要用刑,她未必狠得下这个心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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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公主府严密的守卫下,一抹稍嫌宽大的黑影飞快从暗处掠过。

过了片刻,那抹黑影晃过所有人,潜入沐雪园,悄无声息地来到容止床前。

笼罩住全身的漆黑斗篷一撤,底下藏着的却是两个人,其中一人身穿艳红衣衫,正是花错。

花错不看另外一人,只快速返回窗边,从窗缝中朝外看了看,确定没有惊动外面的守卫,才步履轻盈地返回床边。

这时候负责照料容止的小厮已经趴在外面的矮几前睡着了,花错方才进来时,还给他闻了一下迷药,保证他睡得更熟。

看着容止雪白憔悴的容颜,花错绷着脸,伸手进怀里摸出一只白色小瓷瓶,拔开塞子,倒出一粒拇指大小的朱红药丸,喂给容止吃下,过了片刻,容止的眉毛动了一下,口角溢出来一线鲜血,但眼睛却缓缓地睁了开来。

见容止醒来,花错紧张的神情终于稍稍放松,他倾身扶容止坐起来,手摸到他衣服下的骨头,目中又流露出难过之色。

花错带来的另外一个人,身材较花错稍嫌文弱,他面上贴着黑色的面具,盖住大半张脸容,只露出漂亮的嘴唇和下巴。

那人一见容止醒来,便连忙趋身上前就要下拜,却在容止含笑的目光之中停下动作,重新直起腰来。

容止缓缓摇了摇头,微笑道:“说了多少次,在我面前,虚礼可以免去,说正事吧。”他三言两语间便立即居于主导地位,花错站在一侧沉默不语,而那人也低头听从吩咐。

“我时日已经不多,假装不支晕倒是为了骗过天如镜,但是若是真算起来,也不过还有一个月的生机。”他神情从容沉静,好像身体残败濒死的人并不是他,“因此,花错,我交给你的事,便是时时看着公主,公主八成是无法从天如镜那儿得到操纵手环之法的,天如镜的性子我也知道,他绝不会那么容易屈服。”

“三日,三日之内,假如公主还不能得手,那么你便替我将手环偷出来还给天如镜,顺道将他师兄弟二人放了。”

“为什么?”

“这不成!”

花错和他所带来的那人,同时发出疑问和反对的声音。

容止微微笑着,他眉宇间的笑意仿佛山巅冰雪那样遥远不可攀附,那种沉静又高华的气韵,让二人逐渐平静下来。

“你们且听我说。”容止慢慢地道,“尤其是花错,你性子冲动,我怕你自作主张,之前瞒了你不少事,如今也该告诉你了。”


一百九十八章 重为操棋人


我不离开公主府,一来是这里便于行事,二来,也确制于天如月,他不知对我做了什么,令我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容止简单地陈述了自己的处境,便道,“这些年来我也做了不少安置,如今已是万事俱备,虽然公主出手实出我意料之外,但我们的步子不可因此打乱。”

只不过,楚玉为什么会忽然想要那手环了呢?

她如此急切,甘冒风险,图谋的是什么?

容止的心思在这上面一晃而过,暂且找不到什么头绪,便暂且放下。

“花错小心瞧着公主,从而今起,以三日为限,三日后再出手偷取手环解救天如镜,这三日内,只要公主不杀天如镜,随她怎么做都好。”

花错与那人进屋时,身上带着少许寒气,被屋内暖炉的热气一熏,很快便消散无踪,花错定了定神,联系容止前后所说,问道:“我救出天如镜,便挟恩要求他救你,是不是这样?”

难道就这样简单?

容止微微一笑道:“自然不是。倘若你以此胁迫天如镜,他只怕是宁可不接受你的恩惠,也绝不肯助我,更何况,昔年我决意与天如月一较高下,纵然天如月已死,换成了个好对付的天如镜,我也不占他这个便宜,我也绝不哀求这一脉来解救我,我要他们心甘情愿对我低头。”

他神情散淡平和,可是伴随着话语声。却有一种极其澎湃浩大的凛冽高华之气,仿佛绝世名剑,在他地眉宇间一现即隐。

纵然是身体受制于人的情形下,他也一点都不狼狈,反而好像他才是一切的主导者,旁人只能依从他的心意行事。

容止浅笑柔和,道:“至于如何逼迫天如镜,这你便不必忧愁。”他说完便转向另一人:“我今日让花错带你来相见。是为安你的心。今后我纵然强撑着不死。也多半昏迷不醒,少有这样说话的时候,你也不必为我忧心,只需全盘遵照前些日子我让花错交给你的密语行事,必要之时见机变动一二也可,以你才智,应该不难办到。”

那人低下头。低柔的嗓音在昏暗室内别有一番宛转意味:“是。”顿一顿他又开口问道:“公子,请恕我冒昧,我有一事不明,还请公子解惑。”

容止说了一长串话,感觉有些疲惫,他休息了片刻,才淡淡道:“说。”

“公子为何如此纵容公主?公子此番是凶险非常,多一日地功夫也是好地。为何要多给公主三日光景?眼下立即放了天如镜岂不正好?”那人说着。话语间便浮现了些许不平之意,“再说当日她遭掳劫,公子又何需冒奇险前去相救?甚至一路全力保护?她肆意妄为这么些年。纵然是吃一些苦头,也是应该地。”

那人心中似是有些恨意,原本前几句话还是称楚玉为公主,到了后来却是连尊称都懒得叫了,直接以“她”相称。

说到底,他对楚玉的恨意,其实大半来自于容止身体的破败,倘若不是那一遭,容止眼下也不至于憔悴到这等境地,倒不是说要让楚玉死去,可是倘若容止不是那么全力相护,也许能少亏损一些。

更何况,在他看来,楚玉也算是困顿容止的祸首之一,就算是在她身上找回来一些,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容止听了那人的不平之音,眼眸里依然是笑吟吟的,舒展地气度极为从容,一直静静地等那人说完,他才慢悠悠道:“你可知,你哪里不如我?”

他并不解释,只问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

那人一怔,以为容止动怒,连忙惶恐地低下头:“公子才智岂是我能企及的?我自然是没有一处能比得上公子。”他虽然谦卑,但这话却是真心实意,发自肺腑,并非为了讨好容止而发违心之言。

容止慵懒地地笑了笑,道:“你扯这么远做什么?这也是我的疏失,你跟着我有段时日,也算是学了不少筹谋算计,平日所见,也尽是暗中手段,固然是让你在算计人之时长进不少,却失之阴损了。”

那人的脸被面具遮挡着,但是耳朵却微微发红,因为容止的话涨红了脸,阴损二字,不管用在何时何地,都不是什么好话,但是出于对容止一贯的服从和仰慕,他并未出言反驳解释。

容止叹了口气道:“我能支持的时日不多,这毛病也只有今后给你慢慢扳回来,只是你要记住,倘若太过沉迷阴谋诡道,便会迷失己身,为自家智计所误所迷所御,要精通计谋,也要跳出所有计谋,把持堂堂正正,恢宏浩大之心。”

他眼下已经衰弱得连一柄剑都提不起来,可是眸中目光却清远深刻,温言淡语,眉目含笑,便宛如天底下千万剑气归于一处。

这是很等地气魄,又是何等地风度。

花错看了,忽然笑出声来:“直到今日,我才瞧见昔日那个容止几分模样,我原以为这些年困顿一处,已经将你消磨软弱了。”

容止笑笑瞥他一眼,并不接话,只又转向那人,道:“你眼下用计已是不弱,不该执着于此等微末小节,纵然我与公主昔日有些嫌隙,然而也不过是各自所想不同,我纵然是以阴湿手段报复了她,令她吃尽苦头,又与大局有何干系?”

他十分缓慢地,也十分从容地道:“一直以来,我的大敌便是天如月,而不是她啊。”

不伤害楚玉,甚至保护她,是因为没有必要去伤害。

这不是他的目地,也不是为了达到目的所施展的手段,那么为什么要多此一举?

更何况,容止已经知道,现在的这个楚玉,已经与当初那人并不相同,只不过出于他自己还不曾深思的理由,他不想告诉旁人这一点。

楚玉要对天如镜出手,这并不妨碍他的计划,他为什么要阻拦?

她要施为,他便放手由她。

一个真正了不起的谋算者,并不是精通世间所有阴谋诡计的人,而是分明精通诡计,却从不因个人好恶爱憎滥用,不为其所迷惑的人。

驾驭计谋,而不是为计谋所驾驭,容止所秉持的,无非便是一颗极为坚韧稳固,不为外物动摇分毫的强大心灵。

杀伐决断也好,冷厉无情也好,阴谋诡道也好,杀什么人,伤害什么人,这仅仅是手段,而不是目的。

他娴熟的操纵这一切,却从不沉迷。

为计所御者,只能是棋子

他是操棋的那个人。

而这如画江山计万里,离乱人间数十年,是他施展的棋局。

几年前,天如月以不应存于这世间的手段强逼他退出棋局,只许他旁观,不让他落子,现在,是他重新拿回来席位的时候了。

这一回,他不会再失败。


一百九十九章 忧心如火焚

已经是第二日。

楚玉已经留了天如镜整整一天,也与他僵持对峙了整整一夜。

她并不担心自己留下天如镜和越捷飞会有什么大问题,只要不给外面的人闯进来瞧见真实的情形,因为山阴公主的名声,外人会自行曲解出另外一个事实,而不会担忧这二人的安危。

天如镜被绑在椅子上,楚玉自己也拿了一张靠背红木椅子坐下,她全身都是放松的,只有脸容和心脏紧绷得仿佛一根快要拉断的弓弦。

明亮的阳光从窗户的缝隙里刺进来,正好投射在两人之间,在他们彼此面前劈开一道屏障。

细小的灰尘在晨光之中飘飞舞动,只不过这个时候的灰尘,比楚玉后世所见的要少许多,大约是因为空气较为洁净的缘故。

楚玉一夜没睡,兼之忧心重重,面上已经浮现明显的疲惫之色,她的眼睛开始发红,却依旧定定地盯着天如镜。

天如镜也不是多么强壮的身体,虽然之前因为昏睡过一阵子,但是一直没有进食,身体亏损的程度与楚玉相较是半斤八两。

其实这样的对视很没有意义,楚玉知道,她光盯着天如镜看,而不采取什么行动,就算看到眼睛瞎了,天如镜也不会动摇半分,还不如先休息好好睡一觉,再来思索别的办法。可是她睡不着,一想到容止虚弱的样子,心口上便好像有一把火在煎熬灼烧,她很害怕自己一闭眼,再睁开来时便听到容止的死讯。所以她连眨眼都不怎么舍得。

而天如镜却也同样舍不得。

他认真地看着楚玉,虽然明知道现在这个女子心里面想着的是另外一人,每多看一眼。便会难过一分,可他还是挪不开目光。

不管结局如何。在能够看到她的时候,多看一会儿,总是好地.

门口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楚玉用力按了下自己的眉心,试图让脑子更为清醒一些。便前去开门。

门口站着地人是桓远,他原本也是在屋中陪着她与天如镜对峙的,半个时辰前却忽然告辞离开,楚玉原以为他去休息去了,可是看到此时他端着地黑漆方盘,盘中摆放着热腾腾的饭菜,才知晓他是去给她准备早饭。

桓远见她神情忡怔,便晓得她又忘了吃饭这回事,心中叹息一声。他走近屋内,反手关门,道:“公主虽然忧心容止。可也要顾惜自己的身子。”

为何容止这样,不值得。

这句话。他咽在喉咙里。没有说。

在他看来不值得,但是在楚玉看来却未必。其实以他身份,说这话并不算太过逾越,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说这些有些不好,就连多想一想,也是不好的。

桓远的归来,给这气氛僵硬得即将凝固地屋子里带来些许亮色,一样是熬了一夜,可是他的神情较二人明显轻松不少,一丝丝不易觉察的倦意,被清亮的俊美尽数压下,而他话语里的圆融温厚之意,也让楚玉感到稍稍放松。

“多谢。”楚玉拿过来一碗粥,坐回椅子上一勺一勺往嘴里送,热腾腾的米粥里混了剁碎的肉末和不知道什么药材,色泽有些发褐,初尝有一些微微的涩,可是于唇齿间转上一圈,便化作沁人心脾的温润清甜,连同绵软地肉香,回味悠长地暖着身体。

楚玉胃里填了食物,精神明显好了许多,放下碗,再一次谢过桓远,抿了抿嘴唇,她有些艰难地问:“他怎么样?”

心照不宣,这个他,说的自然是容止。

桓远离开这么久,不可能就只去厨房走了一遭,他大约应该将府内的情形都了解了个大概,包括容止现在地情形。

她昨天来此之前,派人小心照料容止,也交代花错,倘若容止的情形有什么变化,一定要立即来通知她,但是从昨晚到现在,她都没有收到从沐雪园传来地任何消息。

她不知道这该算是好事还是坏事。听到楚玉这么问,天如镜也稍稍提起来精神,等待桓远地回答。

桓远低声道:“还是原来的老样子。”

一直昏迷着,呼吸微弱,心跳也几乎感觉不到,那种死人般地冰冷和苍白,纵然他与容止素来不睦,也忍不住为之心惊。

楚玉面露失望之色,而此时耳中又传来一旁天如镜冷淡的声音:“果然如此,容止只怕时日无多。”

心口好似被猛力揪了一下,楚玉狠狠地瞪一眼天如镜,虽然明知道他并不是故意落井下石,可是这个时候,除非是他肯帮容止,否则不管天如镜说什么,都是讨厌的。

但见他沉静的神色,楚玉也知道自己奈何不了他,脑中更是乱成一团麻。

桓远就站在楚玉身后,他站得很近,近得能看到楚玉颤抖的肩膀,虽然穿了几重衣,但是从桓远的角度看来,这肩膀依然有些单薄和瘦削了。

他忽然开口道:“公主,我来吧。”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公主如是不愿脏了双手,桓远愿意代替公主。”他来对天如镜用刑。

楚玉闻言一怔,慢慢地转身,眸中浮现些许不可思议的讶色,虽然桓远没有明说,但是她也能看出来,他对于她“亵渎”天师的行为是不怎么拥护的,怎么这时候却忽然主动要求参与进来?

对上桓远目中担忧的关切之色,楚玉登时恍然:他并不是忽然转了性子,只是为了减轻她的负担,才强迫自己违心做这些不愿做的事。

楚玉叹了口气,摇摇头道:“再让我想想。”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她不愿意,难道桓远就是那种能面不改色把人抽筋剥皮的?她不可能为了自己一时的轻松,将这件事推给桓远。

时至今日,她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对桓远说谢谢。

其实倘若真要动手,她可以将天如镜交给花错,事关容止生死,想必花错不会手下留情。

但是,楚玉依然是不忍心,她不忍心看着容止死去,也不忍心真的刑求天如镜,到头来折磨的却是她自己。

更何况,就算交给花错,也不一定能问出真相,假如被折磨得狠了,天如镜随便说出一个错误的办法来骗她,岂不是弄巧反拙害了容止?

这一“再想想”,便一直想到了第三日。

偶尔见到花错,楚玉看见他明显的黑眼圈。

因为天如镜的滞留,外面的传言也开始流往可以预想的方向,并且流传得异常热烈。

阿蛮将地道挖到了外苑,因为不确定哪里才是公主府外的范围,不方便往上挖,便暂时停

柳色不再数钱。

流桑来找楚玉七八趟,都被桓远挡驾。

何戢一次都没回公主府过。

桓远路过沐雪园时,俊美的眉宇间浮现些如芒刺般的锐利气息。

不知不觉间,整个公主府,都陷入了一种微微的,难以觉察却无处不在的焦灼气氛中。

但是楚玉并没有注意这些,她不眠不休,所在乎的,不过两件事。

第一件,天如镜始终不松口。

第二件,容止依然昏迷。

第二百章 山有草木兮(上)


楚玉低下头,将脸用力埋进冰冷的湿手巾里,冷水的寒直达大脑,让她稍稍振作了一些。

三天没有休息,大量透支了她的体力和精力,但是奇怪的是,楚玉一直睡不着,她曾经很努力地想让自己休息一会,可是才闭上眼睛不几秒,就好像被什么催逼着一般睁开来。

放下手巾,楚玉转头望向天如镜。

天如镜和她一样三天没睡,比楚玉更糟糕的是,他三天来没有吃半点东西,只喝过少许清水,每当他支撑不住要失去意识的时候,楚玉都会趁着他迷糊时问手环的使用方法,希望能趁着他神志不清时套出来,但是每当问及关键的时候,天如镜都会适时清醒,又恢复闭口不言的状态。

两人互相对视,精力的消耗让他们已经做不出别的表情,只面无表情地看着彼此,目光幽冷而空洞,仿佛两只孤伶伶的鬼魂。

天如镜全身的骨头都仿佛在凄厉的叫嚣,脑子里好像有人拿着大锤用力敲打,发出巨大的,令耳朵轰鸣的声响,视野范围变得很狭窄,看着楚玉,便看不到周围其他的物件,倘若稍稍偏转目光,便又瞧不见楚玉了。

他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很糟糕,他没有尝试过这样长时间的困顿疲惫,心志虽然犹可支持,但是身体也许会先被击垮。

可是……

他专注的凝望着楚玉,视野之中。只有一小片圆形地范围是亮着的,让他能看清楚楚玉的样貌,周围尽是一片漆黑,只有聚集于她眉眼的那一块是明亮清透的,她的眉梢累着恹恹的倦意,目光却宛如凝固的冰块。

虽然身体很是难过,但天如镜看着楚玉僵冷的神情,面上飞快晃过一抹不易觉察地悲哀怜悯。

慢慢地。他开启嘴唇。张合几下。却忽然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来,喉咙里好像破败地风箱一般,吹过空洞的风声,嘴唇到咽喉几乎都是干涩的。

发觉天如镜有要说话的意思,楚玉连忙拿起来搁置一旁的白瓷茶杯,走过去给他灌了一口。

三日下来,她的耐心已经被焦躁消磨干净。最开始还能耐心将水杯放在天如镜唇边等他低头沾唇,现在却是直接硬灌,也不管天如镜是否喝下,又或者会不会被呛着。

冷水流入气管,天如镜狼狈的咳嗽,剧烈得整个人都好像要被咳散一般,可是楚玉却仅仅是一旁冷眼观看,就好像在看三流电影一般地冷漠。

只看了片刻。她便放下茶杯。又从怀中取出手环,三天来不知道第几次端详研究。

确定手环不会产生电流伤害她后,楚玉便没少把玩这东西。她现在就算闭上眼睛,也能在脑海中描摹出手环的每一条弧线的形状,宝石的大小,以及最细微处的形态,但是她始终无法使用。

不是她的,始终不是她的。

焦灼和疲惫真是十分可怕的东西,将她几乎要逼得疯狂,只余下一点点清明记住最初地执念,却已经没有多余地心力分给那些柔软的美好的情感。

天如镜知道楚玉是怎么一回事,并没有因为她的粗暴和冷漠愤怒,只是越发的悲哀怜悯。

虽然被绑缚着的人是他,可是他手中依然握着不败的底牌,最先被逼迫到绝境的人,反而是她。

是他将她逼迫到这等境地的吗?

如此想着,天如镜剧烈的咳嗽之后,终于总算又恢复了说话的能力,他哑着嗓子,慢慢地道:“……是不可能的,你是不可能使用神物的。”

这也是三天以来,天如镜头一次主动跟楚玉说手环的事情,楚玉冷冷抬起眼,等他的下文。

“想要使用此物,必须得到现任执掌者的承认。”天如镜艰难地道,之前呛着水,他的气管中依旧火辣辣的,每说一个字,从肺部到咽喉,都带动起一阵痛楚,“又或者,杀了我,再等三年,神物便自然无主,听凭驱策。”

他说的两个条件,都极难达成,手环的现任执掌者自然是天如镜,他坚持了这么久,又怎么可能愿意帮她?而三年光阴,她更是等待不起。

她可以晚三年再回家,可是三年之后,容止只怕已经化作一堆枯骨。

楚玉没怀疑天如镜所言是否虚假,这个时候,他已经没有必要编造什么谎言来骗人,纵然编造

会提出杀死他这种自寻死路的办法。想了一会儿,“你告诉我这些,是为着什么?”

这三日来,她已经费尽口舌,就连那所谓的天书不过是历史记载这件事也一并说了,目的无非便是希望软化天如镜那固执的心念,可惜天如镜纵然是听了这些,也没有如何动摇。

他修炼了三天的如封似闭,若非有所图谋,没必要在这个时候破功。

天如镜垂下眼帘,他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是淡薄浮云上飘过的微风:“我想了三日,想通了一件事,你最初应当不是为了容止而来的,以容止的智计,不该是用这等手段,也不会让你出面,你挟持我,最初应是为了另一件事。”

楚玉面无表情道:“你说的不错,我确实并非为了容止。”她原本是为了自己,可是现在容止的昏迷,已经让她改变了第一目标。

既然被看出来了,也没有什么隐瞒的必要。

天如镜没有看楚玉,他依旧看着地面,低声道:“那与容止是不相干的,是吗?”

“是。”

“你想从此间脱身?”

“是。”

“远走他方?”

“是。”

“再不回来?”

“是。”

“平淡度日?”

“是。”

“倘若我应允你这个,你是否愿意放弃容止?”

“……”

楚玉险些惯性地脱口而出“是”,好容易艰难地咽回去,但是不可否认,天如镜所说的,对她而言拥有莫大的诱惑力,就算是细细思索之后,她也很有答应的冲动。

天如镜看着他,慢慢地道:“我想过了,你是否活着,对大局的影响并不大,但是容止活着,却足以改变天下大势。”

两厢比较,楚玉的危险性简直可以忽略不计。

天如镜自己知道,楚玉对他所说的话,并非全无影响,听到那历史记载之说,与其说是震动,不如说是让他悄悄地松了口气:他终于有了能让楚玉活下去的理由。

大不了,等过了二十年,他走遍天下,修改所有的史书,让所谓历史变得和手环中的记载一模一样,按照楚玉的说法,这也未尝不可。

虽然辛苦一些,但是至少能保全她。

带着一丝恳求,他望着楚玉:“我已经让步,所以,你也退让一步吧。”

他认输。

他低头。

他屈服。

他退让。

不是为了容止,不是为了他自己,也不是为了任何人,只是为了她。

他也从来没有想过,竟然会有这一日,他珍惜一个人超过自己,最后甚至压倒从小到大竖立的信念和执着,令他做出这样的后退。

他退的这一步,看上去很小很小,但却是从未有过的。

继续僵持下去,最先崩溃的人将会是楚玉。

他终于还是不忍心。

三天不眠不休无食少水并没有击倒他,可是他却在她冷凝绝望的眼眸底败下阵来。

看着楚玉怀疑审视的目光,知道她疑心他有所图谋,天如镜苦涩一笑。

他终于认输,终于低头,终于屈服,终于退让,却并不是为了自身,而是缘于她永远不会知道的理由。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这是世界上最深的寂寞和绝望――我就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

二百零一章 山有草木兮(中)


“放弃容止。”天如镜慢慢地说出这句话时,花错几乎要压抑不住心底愤怒的杀意。

他整个人伏在房顶上,面孔正对着推开半片瓦片的缺口,窥视着屋内的景象,而两人的说话也自然而然传入他耳中。

花错受容止托付看着楚玉,不让她对天如镜做出危害生命的举动,不过他一直忧心容止身体,只是偶尔偷偷的来看一眼,确定天如镜没死便回去。

这一回前来,他却正好撞上天如镜对楚玉说,让楚玉放弃容止。

纵然知道容止原就没打算依靠楚玉救命,可是他还是为这句话感到无可遏止的怒意,几乎当下便要发作起来。

但花错也知道现在不是发作的时候,以免给容止增添不必要的麻烦,强自忍耐了一会儿,他分散的心神又被下方传来的声音吸引去。

“换不换?”

“不换!”

“换!”

“不换!”

要求交换什么的是楚玉,而另一方坚持着“不换”的,自然是天如镜。

花错想了想,猜测被他漏听的那段话,大约是楚玉要求用天如镜允诺她的要求换取救治容止,但天如镜依然坚持己见,虽然知道容止这边早有安排,但花错还是忍不住对楚玉产生了些许感激之情。

不管怎么说,也不管之前她做过什么,此刻她愿意放弃自己的利益顾着容止,这份心便足以让花错对她稍稍改观。

但是尽管如此。花错依然不认为,楚玉这样能说动天如镜,她花了三天才让天如镜退那么一小步,容止计划里只给她这么多时间,不会有第二个三天。

到头来,还是必须他出手。

花错这回决定不回去了,他就在屋顶上等着,等两人什么时候松懈下来后。最多再等两个时辰。他将伺机侵入。击昏楚玉,取走手环,归还并释放天如镜。

以他的武技,在楚玉发现之前击倒她,这并不是什么难事。

纵然对不住楚玉,但是为了容止,也只有如此。

花错在屋顶上无声等待。而屋子里地争吵声也渐渐地产生了火药味。

“换!”

“不换!”

依旧是一样的对话,但是不光是楚玉气急败坏,天如镜也开始焦躁起来:“你不要再说了!我退让这一步已经是容忍至极,你不要得寸进尺!”

“换!”

“不换!”

为什么是他呢?为什么一定要是容止呢?

“换!”

“不换!”

天如镜有些狂乱的想,她为什么还不肯放弃呢?那个人真的那么重要吗?甚至比她的生命还重要?

“换!”

“不换!”

话都已经说到了这份上,挑明了利害和底限,彼此都逼迫到绝境,为什么她还是不放弃?

容止有什么好的?

“换!”

“不换!”

情绪波动之下。他竟然失去了一贯的冷静平和。不是以一个局外人的眼光,而是下意识地在心里贬低容止。

“换!”

“不换!”

这个时候,天如镜再也不是那个高高在上。飘然出尘地天师,他跌落云端,跌在尘埃里,满身地泥泞,满腹地委屈和妒嫉。

天地如炭炉,他只是那正在被苦苦煎熬的众生之一。

爱不能言,求不可得。

“换!”

“不……”

天如镜不敢置信地张大眼睛,声音卡在喉咙里,定定的看着身前的楚玉。

而与此同时,屋顶上的花错,也低低地倒抽了一口凉气,怀疑自己眼花产生了幻觉。

楚玉心平气和地,慢慢地说:“天如镜,我求你,请你将应允我的,换成救治容止。”她的声音陡然火气全消,宛如盛夏中涌现清凉地流水,平静柔和地朝四面八方延展。

她跪在天如镜面前。

纵然是来到尊卑分明的古代,由于身份特殊,楚玉从来没有对任何一个人行过大礼,骄横跋扈的小皇帝是她这具身体的弟弟,对她十分依赖,纵然是两人决裂,也不曾让她做出代表屈从的动作。

但是现在楚玉曲膝,为了容止。

她清雅的容颜没有表情,漆黑的眼眸仿佛千百次琢磨过的黑色宝石,紧抿地嘴唇泛着惨白,而她眼眸中闪现地水光,压抑着浓重的屈辱。

面对天如镜,没办法以利益引诱,没办法以死亡伤痛逼迫,唯一小小的缺口,大约便是一点点心软地同情。

她什么都没有,她只有她自己,以壮士断腕的决然,舍弃平等的尊严和骄傲,用这样屈辱,也是这样平静的姿态,向天如镜发出最后一次请求。

纵然排除楚玉的现代人身份,以她公主之尊,为了救人而向人曲膝,也是极为震惊的,不光天如镜,屋顶上的花错也惊呆了。

他隐蔽自己的行藏,只怔怔地看着下方:印象中那个骄傲的,不可一世的,飞扬跋扈的女子,竟然为了容止……

天如镜屏住了呼吸,他的目光渐渐化得迷惘,却是好像投往了不可知的远方。

纵然天如镜和花错感到无比震动,但是他们却永远不会知道,这一跪,对楚玉而言,意味着什么。

纵然是从前的山阴公主,也曾经跪过君父,跪过鬼神,但是楚玉来自一个完全不同的环境,她不曾跪父母,也不曾朝拜天地,更不曾刻意的讨好和乞求过什么人,这一跪给她带来的屈辱感受,比旁人所认知到的还要强烈上一倍。

但是她只是平静的,坦然的,强抑着,她望着天如镜,双膝弯曲,背脊笔直。

天如镜的目光慢慢从遥不可知的远方收回,重新投注在楚玉身上,他低声问:“我放过你,真的就只有这么一次机会,今后我不会再留情的,到了你应该死去的时候,假如你不死,我会让人来杀你,至于容止,我会全力对付他……即便是这样,你也坚持如此吗?”

听出他话语中有松动的意思,楚玉心中浮现一丝欣喜,也不管天如镜将后果说得如何严重,眼下他能够救容止,不管什么,都答应下来再说:“是的。”

天如镜面上晃过一抹恍惚,他的呼吸陡然变得有些急促,似是心绪澎湃不能自已,可是转瞬间便又压了下去,紧紧咬着牙关,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声音里带着连他自己都没觉察的赌气:“好,就遂了你的意,今后你可莫要后悔。”

目的既然达成,楚玉便上前去解天如镜身上的绳子,而屋顶上花错也终于回过神来,他轻轻把瓦片推回原位,一个纵身从屋后飞掠而下。

这么大的变故,他要将这件事告诉容止。

楚玉释放了天如镜,看着他白皙手腕上深紫色的勒痕,伴随着心情的放松,歉意再度浮上来:“我先去瞧瞧容止,你在此休息片刻。”

她话说完便急匆匆地走出门外,看着房门关上,天如镜快速低下头,他抬手用力捂住嘴唇,但是从指缝间,还是传出来压抑不住的痛苦呜咽。

再也无法忍受了!

明知道她是为了另外一个人,明知道她心中没有任何容纳他的余地,为什么到了现在,他竟然还会因为她的痛苦,而加倍的感到痛苦呢?


二百零二章 山有草木兮(下)


楚玉的脚步匆忙,她赶到沐雪园的时候,花错正从园中走出来,相对站住,两人目光碰个正着。

花错看着楚玉,眼神有一些不自然,他张了张嘴好像想说什么,但是最后还是只说了两个字:“公主。”

楚玉隐约感到好像有什么不对,但是她挂怀着容止的身体,也懒得在花错身上多花费脑子,只直接问:“容止如何?”

因她问话,花错的面色更加不自然:“阿止他……还没醒。”

楚玉点了点头,她让花错去看着点天如镜,随即越过他便朝内走去,她穿过清冷无人的竹林,推开门让小厮守在屋外,再走到卧室看到容止时,面上却没有多少欢悦的神情。

她没有欣喜若狂,上前抱着容止说“你有救了”。

她也没有关上门便哭出满腹的心酸委屈,说“我这一切都是为了你”。

她只是站在床边,静静地站着,静静地望着容止。

而容止也静静地安睡,气若游丝。

过了一会儿,楚玉在床边坐下,侧过身子仔细凝视容止瘦削的脸容,和上次一样,看到昏迷着的他,都会有一种不敢置信的荒谬感,这个人也会倒下的,他也确实倒下了。她看了许久,似乎是看得入神,忽然开口轻唤:“容止。”

连唤了几声,容止的呼吸依旧微弱,楚玉低叹了口气,道:“明知道你不可能醒来的……不过这样也好。”她微微一笑,有点儿释然地:“也许很多人都知道我喜欢你。可是我想,就连几乎无所不知的你,大概也不知道,我喜欢你喜欢到了什么程度。”

她的心神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竟然没有觉察,当她说“喜欢你到了什么程度”的时候,容止的睫毛,轻轻地。微微地。颤动了一下。

在这盛满了暖意的屋内。绵软熏香之中混合了少许清新的草药味,她说得很慢也很低,只有贴近了才能听清分明:“因为这一点,我也是刚刚才知晓地。”

“你大概不会知道,我究竟放弃了什么。”

“假如在三天前,有人告诉我,我将伸手推开放在我眼前地回家机会。我一定不相信。”

“啊,对了,你大概也不会知道,我地家在哪里,我一直不敢对人说,这是我心里的最大秘密,除非我死……不,就算我死了。我也不会说的。”

“我来自一千五百多年之后。那时候距离现在,已经又更迭了许多个朝代,虽然那时候污染严重。生活压力也不小,但是我还是很喜欢很想念,我的亲人朋友都在那里,我的过去也都在那里……发现可以回去的时候,我高兴得快要疯掉……”

她低低地说着,好像想要一口气把心中的压抑郁气发泄出来一般,一开口便停不下来。

这是她最大的秘密,谁都不能说,她在这个孤独的时代里,一直严守着自己来历的底限,纵然会感到寂寞,也绝不对任何一人提起。

但是这些天来她的情绪接连波动,到了如今已经有些压抑不住,假如不找个地方倾吐,她也许会先自己把自己压抑成精神病。对着容止说是个不错的选择,现在容止昏迷着,听不到她的说话,但是她又可以一吐为快。

就好像童话里那个理发师,看到国王有一对驴耳朵,却不能向任何人说起,只有跑到森林中,对着树洞尽情大喊:“国王长着驴耳朵!”

“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我来自一千五百年后。”

“我根本就不是山阴公主。”

“天知道她怎么不见了。”

楚玉把“昏迷”的容止当作了自己地树洞,说着不能对任何人启齿地秘密,一直说了半个小时,她才停下来,长舒一口气,只觉得全身都轻松了不少。

她虽然很想找个人诉说,但是也只有在面对昏迷不醒着的人时,她才能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的秘密说出口。

休息了一会,楚玉自嘲地笑了笑,道:“经过这一次,天如镜应该对我很有戒心了,想要再把手环弄过来,不会再如此容易,就算弄来了,我也不一定能够使用。”

也就是确信容止听不到,她才会说出这些,她做这些是因为她想要这么做,而不是为了换取什么博取什么,她也绝不会让任何人知道,她所舍弃的东西有多么宝贵。

她的声音低低的,充满了难过的意味:“我回不去了,容止,可是我不会后悔,这是我以自己的意志做出的选择……为什么会喜欢上你呢?说外貌,你不是最好看的,说待我真诚,十个你也比不上桓远,我很难猜到你的心思……”

只能说,喜欢上一个人,真是完全完全没有办法的事――不管是理智还是利害,都不能掌控主宰。

“……就算是,我比较笨和比较倒霉吧。”楚玉笑了笑,很轻松也很释然的,她忽然俯下身体,很轻很慢地,嘴唇亲吻上容止的眉梢。

柔软的唇瓣轻轻擦过他冰冷的额角,若即若离的暧昧着,只稍一触碰,便立即抽身离开。

天如镜不是嘴碎的人,不会到处说他们的交易,而相对的,作为交易另一方的她自然也会守口如瓶。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不是不能说,而是不愿说。

这两句诗歌不仅仅代表绝望,有的事情不说,是因为骄傲。纵然这么喜欢了,她也绝不用自己做出的牺牲作为筹码去哀求爱怜。

楚玉快速起身朝门外走去,她赶着去看天如镜,问他什么时候可以开始着手救人。因此在她转身朝外走的过程中,甚至没有停下脚步回头看一眼,只要她回过头,便会瞧见被她以为是昏迷不醒的容止,此时已经睁开了双眼,那双一贯从容深沉的眼眸里,闪动着的却是无可遏止的震惊错愕。

可是她只是快步地走出门外,就连回身关门之际,也没有朝屋内多瞥一眼。

而容止张开眼睛,只怔怔地望着上方,却不曾出声叫住她。


二百零三章 失之以毫厘

……听到了。

容止静静地张着眼,望着上方的虚空,他性子素来沉定自持,少有如此沉不住气的时候,方才楚玉尚未离开屋内,只转过身去,他便忍不住睁眼来,这在别人也许不过是些许小事,可是在他而言,却是极大的失态。

他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回响着方才楚玉所说的话,心中已是一片惊愕,惊愕得甚至分不清楚自己究竟在为了什么而震惊,惯常明晰的心思此时竟混乱成一团,好像潮水波涛澎湃不可抵御。

但是他还是克制住了自己,没有在楚玉转身之前“醒来”,更没有在她转身之后叫住她。

就如同是汹涌澎湃的潮水,不管多么的激烈暴戾,却遇上更为坚固强韧的高大堤坝,一分一毫都动摇不得。

他曾对人说,为谋用计者,要掌控住自己的心态,不能沉迷于阴谋诡道之中,可是他却隐下了一点未说:掌握得太过强硬稳固了,也便失了寻常的人性。

若连自己的感情思绪都能完全以理性掌控,人生之中没有意外也没有悲喜,这是何等的可怖,又是何等的可怕?

容止知道这样不好,可是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人生的观念和信条都已经固定成型,兼之他自己也没有改变的意图,便一直这么下来。

纵然是有花错先告知他发生的变动,再来是楚玉以为他昏迷,将心中最大秘密说出来。这接二连三的冲击性消息,也不过是让他心神震荡惊愕有加,可是要说是感动,却还尚且不及。

楚玉并不是第一个待他好地人,倘若每个人对他好,他都要感动一番,那么容止也不会是今日的容止了。

只不过……

容止微微颦眉,他秀丽的眉梢原本婉约柔和。却因为瘦削而显出来一点儿料峭的锋芒。每稍一动作。便仿似轻轻地飞出一刀:“楚玉,楚……玉……吗?”

他有些无意识地念着这个名字,从前只不过是一个人的寻常代号,可是此时念起来,每一个音调,带起微微的气流,都仿佛缓慢震荡起来什么。

一直盘桓在胸口的。那只强大的无所不在地,掌控着一切地钢铁手腕,在这一刻,产生了细细地裂纹,很细小很微不足道,甚至觉察不出来,可是确实实在在是产生了。

容止有一些些惘然的无错,不知道该如何处置这份奇异的震动。思索片刻。最后还是决定暂且压下,楚玉的事情可以容后再想,现在需要优先考量的。则是因为这一变故,对他所布置计划的影响。

依花错所说的情形,他约莫不必通过自己地安排,便可获救,可是如此一来……他的计划是在楚玉不能成功,他让花错将手环取来还给天如镜的基础上进行的,可是观花错方才的神情,对楚玉的此举十分乐意,大约会暂缓出手,等天如镜救治他之后再行打算。

而在此之后……

容止静静躺在床上,有条不紊地梳理着一条又一条的线索,反溯每一处安排,过了许久,他露出一抹无奈的笑容:“花错……”

他轻声开口,但是没人回应。

花错不在。

抿了一下嘴唇,容止慢慢蓄积全身地力量,支撑着自己坐起来,想要走下床去:有一个关节可能会出差错,花错他……

他这一睡去,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来,即便是得天如镜救治,也不一定能够立即苏醒,倘若醒来得晚了一些,便来不及了。

一定要提前制止…

他地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纵然有一些作伪的意味存在其中,但也是他以自身钢铁意志强行抢过来的时间,若是换了旁人,只怕早就支持不住。

才坐起来,容止便只觉得胸中血气翻滚,一片漆黑地无力将他整个人罩住,片刻后喉间涌上来一抹甜意。

他想要张口呼唤,可是嗓子里却发不出声音,他想要下床留下只字片语,可是全身的力量都被瞬间抽离。就只差那么一步,他总是与成功失之毫厘,四年前是这样,如今也是这样。虽说人生总是由一个意外和另一个意外组成,可是发生在他身上的意外,未免太多了一些。

身体失去了重量,周身轻若鸿毛,好像在天上飘飞,但背后却撞上了床铺,震得鲜血涌出口角。

容止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这回是真的到达了极限,本来他至少还可以再多维持一日半日的清醒,但是今天听到的事极大的震荡了他的心神,令他强自维持的身体提前崩溃。

有一些无奈的,他露出一抹嘲讽的笑容,也不知道是在嘲笑什么,苍白嘴角边染上点点鲜红,显得煞是刺眼。

也罢,人算不如天算。

愿赌总要服输。

在这静悄悄的屋子里,柔软的芬芳香气中,以此处为中心,无形的波涛失去了掌控的那只手,四处激荡奔流着,越来越汹涌越来越奔放,很快便要脱去轨迹。

容止缓缓合上眼帘。

*************************************

楚玉自己整理一下,回到天如镜所在的房屋中时,屋子里四个人正在一言不发地面面相觑。

一方是桓远和花错,一方是天如镜和越捷飞。

看到天如镜脑袋上的小辫消失无踪,又重新整齐地梳成发髻,楚玉暗暗惋惜。

越捷飞十分愤怒的瞪着二人,见楚玉进来,立即便调转了炮口:“公主,我们是真心念着旧情,才喝下你的酒,你竟然如此算计我们!”

楚玉与天如镜僵持的三日内,越捷飞一直都关押在隔壁房间里,每天灌加足了分量迷药的参汤,迷药是为了确保他不醒,参汤则是确保他不饿死,现在看来,他虽然昏迷了三日,但气色却比天如镜要好上得多。

面对越捷飞的职责,楚玉微微一笑,道:“不错,我就是算计你们来着了,怎么,就准你们坑我,不准我反坑回去?”她直言承认,噎得越捷飞无话可说,接着便转向桓远。“你来了。”

之前她与天如镜达成协定的时候桓远不在,是去料理府内其他事务以及稍作休息去了,方才得知楚玉从屋子里走出来,料想有了结果,便急忙赶来,顺便放了越捷飞。

越捷飞被关了三日,不仅大量喂药,还用绳索结实绑缚,身体里残留大量迷药手足酸软不说,还因为长时间捆绑导致血脉不通,纵然此时放了他,也不怕他翻出浪来。

桓远看着楚玉的眼神有些探询,他走之前天如镜还是一副顽石的模样,怎么才不过两个时辰功夫,便一下子答应下来了?她究竟做了什么才令天如镜改变主意的?

但是观楚玉神情,似乎并没有解释的意思,他也不好紧迫逼问。

其他的人都可以不予理会,楚玉深吸一口气,望向天如镜:“你怎么样,方便现在就开始吗?”

开始,救容止。

天如镜微微地,点了点头。


二百零四章 命运由天定

再度回到容止床前,楚玉身边多了一个天如镜,两人都各自休息了两个时辰,让天如镜养了会精神,才总算是开始了。

令照料容止的小厮下去,卧房内便只剩下三个人。

天如镜面上没有表情,他看了一会容止,随后转头对楚玉道:“虽然我出手救他,但也须有言在先,他的身子亏损太过,能不能醒过来,还要看他自己的造化。”

他这话,就好像医院里医生在进行有危险的大手术之前,让病人家属签字,生死由命,楚玉闻言愣了一下,随即咬牙道:“你就不要废话了,尽人事听天命,这个道理我也不是不知道。”都已经到了这个时候,她难道还要说不救我们换家医院?

楚玉倒不会怀疑天如镜拿这个来骗她,她现在已经把手环交还给了天如镜,倘若天如镜有心毁约,现在转身就走,她也奈何不得他,这个时候,天如镜肯留下来,便是他信用的表现了。

天如镜低头按了下手环,原本看起来好像严密无缝的手环上,立即浮起来一块指甲盖大小的正方形凸起,仔细一看,竟然是一个开口的盖子,天如镜手指一动,便将那银色的金属盖子掀开,随即微转手腕,从中倒出来两粒绿豆大小的白色药丸。

楚玉看他走上前去,弯腰将药丸塞入容止口中,感觉十分不可思议:“就这样便可以了?”

天如镜淡淡道:“自然不止,你当知晓。我师父对他的禁制,岂止只是单纯地限制他的体力?但是这是首要的一节,昔日他吃下衰竭身体的毒药,算是他身体虚弱至今的祸首,这一粒正好是解药,只不过……”

楚玉听他的解说,原本有些放下心来,但是听他又补上一句“只不过”。忽然又被吊起在半空:“只不过什么?”至于那句“你也知晓”指的是什么。她虽有些好奇。但不方便询问。

天如镜慢吞吞地道:“其一,师父虽然给人吃过毒药,却从未用过解药,虽然此间有标注是解药,但是已经过了这么久,能不能解,我也拿不准。”

楚玉心说你拿不准的药还来给人吃。她压着怒意,道:“不能找个猫狗什么的来试验么?”好歹先看看效果吧?

听出她言语中的不满,天如镜目光微微黯然,低声道:“毒药是先辈留下来地的,已经用光了,也没有配置的方子。”当初天如月给容止吃的毒药,是最后一粒,倒是解药剩下来不少。所以他方才考虑到容止身体衰败了这么久。用上两份解药也许效果会好一些。

楚玉听着他的话,捕捉到一点不对劲,她仔细想了想。忽然想起一事,陡然色变道:“你说是先辈留下来的,先了多少辈?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天如镜不隐瞒地道:“至少二百多年,祖师在得到这神物之前,药便已经藏在其中。”

听到他这话,楚玉的心整个儿都凉了:二百多年!正常药物保质期三五年就算长地了,这个药竟然经放置了超过两百年,也许还不止这么些时间,说不定之前还度过了漫长的几百年……天知道变质成什么样了!

楚玉开始努力回想,天如镜拿出来的药丸有没有长绿毛什么的,虽然刚才看似是雪白无暇,但是万一她看走眼了呢?

就算手环是高科技产物,这里面的药也应该是高科技药,但是再怎么强大,也架不住几百年几百年的放置吧,总会过期的。

这种过期的药,她怎么能放心让容止吃下?

楚玉正要开口责问,忽然又苦笑一下顿住:就算天如镜事前告诉了她这件事,她又能怎么样?就算明知道这药是过期地,她也不得不让容止服用,因为没有别地办法。

现在只能期待,既然毒药是能发挥作用的,那么相对的解药也发挥其应有的药效吧。

天如镜喂完了药,重新站起来,静静等待着,楚玉不知道他下一步要做什么,也跟着等待,足足等了大约半个时辰,才终于有了点动静:容止的身体动了动,随即嘴一张呕出微微发乌的鲜血,两口之后血的颜色恢复正常,但是他嘴里却好像开了个专门往外冒血的涌泉,嘴唇间涌出来的红色液体一直没停下来。

一口两口三四口,五口六口七八口……只不过片刻功夫,容止吐出来的血便染红了半张床铺,好好一张床弄得像是谋杀现场,甚至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楚玉看到这幅情形,一下子吓呆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艰难地挣扎反应过来,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上去,想碰碰容止,却又怕把他给碰坏了,只有回头揪住天如镜的衣领,切齿地问道:“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容止他怎么了?”

天如镜也有些吃惊,他抿着嘴唇,目光似是在忍耐着什么,一字不说。

看到容止吐血,他竟然暗暗地有些幸灾乐祸的心思,虽然他并没有在其中动手脚,可是能让容止吃一些苦头,总是让他心里高兴。

这是不对的,他不该因为一个人的死活而轻易牵动心神,可是凡是牵扯到楚玉,他便很容易乱了方寸,失了平常心。

对上楚玉焦虑的眼眸,天如镜的好心情顿时荡然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波又一波的酸楚。两人对视了好一会儿,天如镜别过视线,垂目道:“我也不知。”他没有给人解过毒,天如月虽然拿活人做过试验,但是每一个吃下解药的人都死了。

这些,他自然是不会告诉楚玉的。

也许容止命大,能活下来,也许容止撑不过这一关。

假如真的有天意存在,那么他将容止的命运交给上天来决定。

听天由命,这是最不负责任,也是最容易心安的做法。

——听天由命。

楚玉心底也浮现了这么个词,片刻后她忍不住有点儿讽刺的笑起来:容止应该是最讨厌这个词的吧?

这时候看过去,容止那被鲜血染红的嘴唇,似乎形成了个嘲笑的弧度。


二百零五章 名侦探容止

吐啊吐啊的,终于停下来了。

眼看着容止几乎把身体里大半的鲜血都吐出来后,终于停止了这种可怕的行为、

楚玉伸手探一下他的状态,却惊喜的发现,吐出来那么多血后,他的呼吸和心跳,居然都稍微增强了一些,不再像先前那样断断续续,仿佛随时会停止。

一瞬间楚玉觉得先前的所有担忧都值得了,整个屋子里仿佛开满了芬芳的花,她转头笑望向天如镜:“想不到还是有效的。”那解药真强悍,过期了这么久还能发挥作用。

与楚玉不同的是,天如镜有些微微的失望,虽然他并没有打算存心害死容止,但是眼看着容止从鬼门关捞回一条命来,他还是有些微的不顺。

这细微的心绪被他面无表情地压下:“是的。”也许,并不光是药的缘故,容止能支撑下来,与他意志坚定也许不无关系,先前那些用药的全都死了,唯独他一人活了下来,而这些人中,服下解药之时,要数容止身体状态最为孱弱。

就连他师父天如月,也曾私下对他说过,容止的心志坚如钢铁不可摧折,倘若容止不是敌人,倘若他能早些年遇到容止并收他为徒,只怕如今继承手环的人,是容止而不是他。

眼看容止看起来不像是马上要死的样子了,楚玉也松了口气,随口询问起天如镜毒药的细节:“那毒药和解药在别人身上,都产生了什么效果?”她原本想问那毒药对容止究竟产生了什么作用。但是事关容止,原来的山阴公主不可能不知道容止前后地变化,所以楚玉只能旁敲侧击来探询。

天如镜不疑有他,直言答道:“与容止差不太多,只不过药在每个人身上的作用程度不同,容止的身体似是最能抵抗药性,别的人吃下药后,除了体力衰竭之外。年岁至少缩减十五岁。只有他才不过缩减了四五岁的模样。而吃了解药之后。其他人虽然都死去了,但都是以恢复原来的年岁的姿态死去,也只有容止没什么改变。”


柯,柯南?

楚玉脑海中瞬间就浮现了一部漫画的名字,漫画的主角是个少年侦探,被一神秘组织灌了毒药,没有死却变成了小孩……

当然。这时候不是回味漫画地时候,楚玉地惊愕只在脑海中一晃而过,便立即投放到了眼前:“这样就结了?是否还要做什么?”

“自然不止。”天如镜淡淡道,顿了一会儿,他有点儿不情愿地道,“你先睡在容止身边。”

啊?

睡?

因为之前有了柯南的前例,楚玉顿时又产生了其他的联想,她中学时代除了大量的漫画外。还看过些批量制造的三流武侠小说。小说中男主角中了毒,没有解药,都是靠着跟女主角(或女二女三)OOXX才除的生命危机。

好歹是高科技产品。容止的解药该不会也这么……吧?

心中不太情愿,楚玉也没有动弹身体,天如镜有些奇怪道:“你怎么还不上床?不想救容止了?”

楚玉咬了咬牙道:“难道就只有这个法子?”

天如镜有些奇怪道:“你若是想救到这一步便收手,我也不介意。”这法子并不为难,她为何满面不情愿之色?想了想他又安慰道,“你不必忧心,不会死人地。”

竟然……有可能激烈到联想到死亡吗?

楚玉的脸色红了又白,以她这具身体原来的身份,OOXX不过是常事,但是她却是第一回啊,而且还是由她去主动OOXX一又心理交战许久,楚玉才艰难应道:“假如一定要这样,那就这样吧!”

顿了顿她问道:“能不能,呃,你能不能转过头去?”虽然下定了决心,她还是不太习惯有人在旁边看着。

天如镜道:“我不看着怎么行?”

……居然,居然还要现场指导么?

楚玉有点欲哭无泪,涨红着脸道:“可是我不习惯啊。”话还没出口,她便陡然想起来,天如镜未免也太平静了,而他们方才也始终没有指出来究竟具体要怎么救治,假如是用OOXX来救人,纵然天如镜如何冷静超然,也不会这么镇定吧?

心念一动,她便问道:“你究竟打算怎么救人?我睡在他身边后,要做什么?”

天如镜道:“你睡下就好,其他的事情交给我即可。”

听他言语中的意思,似乎不是让她去OOXX容止昏迷的身体,楚玉中大大松了口气,她让人进屋清理了下染了半床血地被褥,换上了新地干净的,稍稍把容止的身体往床地一侧挪了一些,便躺在他身旁。

天如镜戴着手环的那只手平举,宝石顿时发射出一束发散的蓝光,将两个人一齐笼罩住。

在蓝光之中,楚玉没有任何不适,虽然不知道这是做什么的,但想到可以救容止,心中便是一片宁静。

*************************************

容止还是活了下来,虚弱苍白的外表下,以一种强硬而坚韧的姿态,保存了一线生机。

他的呼吸心跳增强了一些,体温也在慢慢回升,但是只有一点,只有一个小小的问题:他一直一直没有醒来。

他好像中了睡眠的魔法,就那样苍白而沉静地安睡着,不知道是否在等待公主的亲吻。

不苏醒,但也不死去。

就好像时间的光轮,独独在他身上停留息止。

容止停了下来,楚玉停了下来,公主府也停了下来。

地道已经挖通到外苑的边缘,只需要再朝上方挖个五六丈,便能够通向外界,但是楚玉却不知道现在该不该走,假如她离开,便是一定要带着容止走的,可是带走了他,应该如何照料?现在容止的生命每天就用药材吊着,他昏迷前曾经开出养气养身的方子,现在那些药材全都用在了他的身上,假如离开了公主府,虽说不至于立即断药,但是少了公主府财力和权势的支撑,她哪里去找那些源源不断的药材?

因此曾经的脱身计划,因为意料之外的事情,不得不搁浅下来。

容止昏迷后的第二日夜里,天气骤然变冷,建康城内降下了今年第一场冬雪,纤柔而轻盈的雪花自墨蓝苍穹上飘摇而下,映着月光点缀深沉的夜色,给地面笼罩上一层晶莹的霜雪银白。

而沐雪园,此刻也沐着雪花,静静地静静静地,仿佛随着它的主人一并沉沉睡下,只不时有雪花簇簇落下的声响,那么静瑟,也那么的幽远。

而公主府外,一条无人的巷子里,沐着深沉的夜色与飘零而下的雪花,一袭红影飞快地踏雪而行,乍一看去,好似须臾掠过的红色流星,只留下虚幻不真的残影,伴随着飞溅的冰雪碎屑,薄薄一层雪地上留下来串浅浅的足印。

那条红影一直疾奔到一栋宅院外才停下脚步,站定之后望着门上的牌匾,楚园两个字依旧飘逸飞扬,但是牌匾上的漆已经有少许脱落,已经不复昔日气象。

这里早已经被荒废弃置,却被拿来做了他用。

花错只在门口略一停顿,抖落衣衫和发髻的冰凉雪珠,才踏足步入,走入竹林之中,他不意外地看到了那背对着他的身穿斗篷的身影。

所有跟帖: 

凤囚凰 作者: 天衣有风 (全文) -寂寞一城- 给 寂寞一城 发送悄悄话 寂寞一城 的博客首页 (482581 bytes) () 12/23/2008 postreply 10:10:00

好文,谢谢,总算看到结局了! -飞~- 给 飞~ 发送悄悄话 (62 bytes) () 12/23/2008 postreply 11:02:18

容止就想让她主动,以便抓住以后的主动权。他这人弄权惯了。 -riverbend- 给 riverbend 发送悄悄话 riverbend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12/23/2008 postreply 18:14:40

非常好看,谢谢 -rlsrls08- 给 rlsrls08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12/30/2008 postreply 08:16: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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