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岭雪人鬼情系列:来自大唐的情人 第二部分

来源: 玉珠 2007-01-02 17:29:01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0 次 (63911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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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伤痕累累的西大街

回程飞机上,我同黛儿说起我的梦。“我总觉得你祖父母讲故事时都有所隐瞒,我真想知道整个的故事。”


  黛儿说:“我也想,只不知道问谁才会了解底细。”


  “问到了,别忘了第一时间告诉我。”


  “那当然。”


  过了一会儿,黛儿叹息:“我渴望这样的爱情。”


  “哪样的?是你祖父对陈大小姐刻骨铭心的爱,还是你小奶奶对祖父那种无怨无悔的爱?”


  “都渴望。因为他们都是那样地强烈、震撼、缠绵,与痛苦。”


  “痛苦?你是说你希望痛苦?”


  “是的。”黛儿望着我,认真地说,“小时候,我养过一条小狗,白色的,毛长长的那种京吧,叫声和猫儿差不多。它很小,我抱回家的时候它才刚刚出月,路都走不稳。我一只手就可以整个地托起它,我给它喂牛奶,面汤,把骨头嚼碎了拌在米饭里喂它,天天给它洗澡,连睡觉也抱着它。有一次它生了病,病得很重,连宠物医院的大夫都不愿再为它浪费针药。我整夜抱着它,一次次流泪。那一刻我怕极了,我那么害怕它死去,会离开我。我已经在它身上倾注了太多的感情,不能再忍受失去它。它就好像我自己的一部分,它死了,我就不再完整了。艳儿,你明白那种感情吗?”


  “我明白。但我不明白你想说的到底是什么?”


  “我想说,那时候起我就知道爱是痛苦的。如果你没有付出过,伤心过,你就不会懂得爱的可贵。小王子说,当你给一朵玫瑰花浇过水,它就不一样了。爱也是这样的,你得为它做点什么,它才是属于你的。我渴望有一天,自己会遇到这样一个人,他不仅能让我快乐,而且能让我痛苦。他得让我为他流泪,伤心,痛不欲生。那样,我才会爱上他,把整个儿的心交给他。”


  我望着黛儿,她的眼里充满着对爱的渴望,是一只鲸游在金鱼缸里的那种不足与渴望。


  她不是没有爱,只是不满于她所得到的爱。


  她想要得更多。


  她想要整个大海。


  虽然那里也许充满风浪,但那毕竟是大海。


  黛儿就用这样渴望的眼神望着我说:“艳儿,你说我会遇上这样的爱情吗?”


  老实说我并不赞成她奇特的爱情痛苦论,但我不愿扫她的兴,她眼中那异样的光彩令我忍不住点头附和:“会,一定会。只要立心去寻找,就总会找到那棵值得你浇灌的玫瑰花。”


  “那为什么到现在我都遇不到?”


  “总会遇到,也许就在明天,一回身撞上一双眼睛,撞得人心口微微发痛。”我将双手捧在胸前,做死去活来状,“呵,是他,就是他了。”


  两个人嘻嘻哈哈笑起来,引得其他乘客不住回头看。


  同行的团友羡慕地说:“年轻就是这点好,做什么都高兴。”


  黛儿扮个鬼脸:“可是我还要应付功课和失恋。我最羡慕的是婴儿,只懂吃同睡,才真正无忧无虑。”


  我接口:“可是婴儿苦于不能诉说自己的意志,未必没有痛苦。或许婴儿会羡慕那未出世的浮游离子。”


  “离子呢,如果有知,又该羡慕谁?”


  团友被我们说得一愣,我们不由又相视大笑起来。


  回到北京,只见阿伦捧着大束康乃馨守在宿舍门口站岗。


  黛儿当他透明,打他面前扬长而过,眼角也不斜一下。


  我不忍心,硬着头皮上前“嘿”了一声。


  阿伦犹自痴痴地看着黛儿背影,“她不原谅我。”


  “别理她,她正在更年期。”


  阿伦嘴角露出苦笑:“唐艳,为什么黛儿没有你温和的性情。”


  “那是因为我没有黛儿美丽的容颜。


  阿伦凝视我:“唐艳,难道你不知道自己的美丽?”


 我牵一牵嘴角。有什么自己知不知道,当我和黛儿并排走,只要看路人的目光落在谁身上就知道了。


  “要不要我替你传话给黛儿?”


  阿伦低下头:“我今天不是来挽回的。我只是想解释,这次是个误会。我最近精神紧张,一直失眠,要靠安眠药帮助睡眠,糊里湖涂多吃了几颗……”


  我不知道他的话是真是假,但已经打心里笑出来:“原来是这样,说出来就好了,免得大家尴尬。”


  真假又有什么关系?只要当事人否定便都是假的。至紧要是大家面子上好过。


  那件事之后,黛儿收敛了许多,连穿着打扮也不比以往暴露,变得淑女起来。然而再普通的衣服穿在她身上,也别有一种风情。


  一天上古文欣赏,黛儿穿了件半袖翠绿色衬衫,同质地窄腿七分裤,袖口与裤管均密密地绣了一圈儿花边,平时飞散的长发今天梳成两只麻花辫子搭在胸前,辫梢还系着绿绸带的蝴蝶结儿,清灵秀丽得就像刚从民国时期的旧画儿里走出来的一样,连古文学老教授都被惹得频频从讲义上抬起眼来。


  我忍不住叹息:“黛儿,如果我是男人,我真的也会被美色所迷。”


  怎敢再骂那些迷恋黛儿的男人爱得肤浅?美色当前,谁又是深沉的智者?


  黛儿说:“爷爷说我长得很像大奶奶,如果他看到我这样打扮,一定会说更像了吧?”


  我问:“你后来有没有再打听过陈大小姐的事?”


  “问了,没有人知道。你知道我爸妈那一代,和上代人很隔阂的,还不如我同他们有得聊。再说爷爷又早早去了香港,他们的故事,就更没有人知道了。”


  我叹息。不知怎地,自从在小楼上一旦接触到那个半世纪前的老故事,我就再也放不下。


  我开始常常做同一个梦,梦中,有白衣的女子怀抱婴儿对我欲诉还休,似乎要托付我什么。但是,我始终看不清她的脸,更听不到她说什么。每次自梦中醒来,总是觉得很累,仿佛夜里长跑了八千米似的。


  我向黛儿诉苦:“如果你不能把那谜底揭出来,只怕我这一辈子都得活在你祖宗的噩梦里了。”


  黛儿不信:“如果真是我祖宗托梦,也该托给我才是。干嘛找你说话?”


  黛儿忽然疯狂地迷上电脑,拒绝了所有追求者上门,一下课便揣着上机卡躲到电机室里做网虫。


  她变得沉默,更变得忧郁,一双大眼睛越发漆黑如星。


  开始我以为这一切的变化是为了阿伦,但是不久便发现自己错了。


  傍晚,窗外阴雨如晦,黛儿在宿舍里大声朗读安徒生童话《雪人儿》:


  “雪人儿看到了火炉,那明媚的火焰啊,正是爱情的象征,没有一双眼睛比它更加明亮,没有一个笑容比它更加温暖,它照亮了雪人儿的心,于是那颗心变得柔软而痛触,它感觉到身上发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感,它不了解,但是所有别的人,只要不是雪做的,都会了解的。”


  黛儿抬起头问我:“艳儿,你了解吗?”


  “了解。小心防火,危险勿近。”


  黛儿没有笑,却忽然没头没脑地问出一句:“艳儿,如果我想去西安工作,你会不会帮我搭线?”


  “去西安?为什么?”我惊讶地停下笔,毕业考在即,我连年优秀,可不愿在最后关头痛失晚节。但是黛儿的提议太过奇突,我知道她父母是早已计划好要她一毕业即出国的,怎么竟会忽然想到去西安,我不禁洗耳恭听好友的新计划。


  “因为子期不愿意来南方。”黛儿低下头说,“他说他父母都在陕西,不方便远离。”


  “子期?子期是谁?”


  “子期就是子期呀。”黛儿责备我,“还是你帮我牵的线,怎么倒忘了。”


  我想了许久才想起香港咖啡座的那次邂逅,恍然大悟,“是他呀,你们后来联系上了?”


  “我和他一直都有通信。”


  我这才知道黛儿天天去机房是为了同高子期网上聊天。


  “原来世上真有一见钟情这回事儿。”


  黛儿低下头:“在遇到他之前,我也不知道爱情原来是这个样子的。”


 她说得这样温柔缠绵,我亦不由认真起来。“那么,现在进行到哪一阶段了?可有谈婚论嫁?”


  “没有。”黛儿的眼中竟难得地有了几分忧郁,她略带彷徨地说,“我已经决定去西安找他,我想天天见到他,你帮我好不好?”


  “可是,你爸爸妈妈会同意吗?你原来不是打算一毕业就出国的吗?”


  “原来我不认识子期。”


  “这么说,你的前途将为子期而改写?”


  “我的一生都将为他改变。”黛儿很坚定地说,“男人和女人的恋爱是一场战争,谁先爱上谁,谁就输了。我输了,我愿意!”


  “我愿意”,这像是新婚夫妇在教父前永结同心的誓言呢。我诧异,黛儿这回竟是来真的。她眼中的光焰炽热而坚决,有一种燃烧的姿态,令我隐隐不安。但是想到毕了业仍可以与好友朝夕相见,倒也十分高兴。


  而且正如黛儿所说,她和子期的事由我一手促成,两人如果失之交臂,未免辜负我一片苦心,于是义不容辞,满口答应下来。


  回到西安,我立即着手四处张罗着给自己和黛儿找工作。


  父亲说:“其实何必到处应聘呢,唐禹那儿正缺人手,你们两个一起过去帮忙不是正好?”


  我却不愿意继续仰唐家人鼻息,只肯答应介绍黛儿给哥哥做秘书。


  哥哥起初还不愿意,怕刚毕业的大学生没经验,可是见到黛儿照片,便立刻满面笑容地答应下来,理由很简单,“凭黛儿这张脸,根本不需要任何经验,只要她肯在陪我见客户时多笑两下已经比什么都强。”

 事情就这样说定下来,约好黛儿过完“十一”即来西安上任。


  而我自己的工作却仍无下落。


  最初的理想是考到一家广告公司去大展身手,将文采灵思发挥最高价值,一本万利,点石成金。


  可是不知怎的,我报考的明明是文案创意,主考官们却都不约而同游说我去做业务承揽。


  我百思不得其解。唐禹说,“笨蛋,这不明摆着吗?现在广告公司不景气,最缺的是广告量,没有订单,要文案创意有屁用?”


  当十七八次被主考官规劝改考业务承揽时,我终于发作:“请问老师,为什么认定我不应该报考文案?”


  主考官是个面白无须的年轻人,当下轻轻喉咙回答:“唐小姐,你口才伶俐,做公关最合适不过,为什么不愿意试试呢?”


  我抬起头来反问,“考官先生,您年轻潇洒,怎么不去……试试呢?”


  我说的是本地一家著名“鸭吧”的名字。说罢不待对方反应过来,赶紧三十六计走为上,溜之大吉。


  于是不再指望有朝一日成为广告高手,创造奇迹,但亦不肯到一般商务公司找份文员的职位。蹉跎月余,才终于应聘到一家杂志社考取了一份见习记者的工作,月薪三百大元,可是一天倒要打卡四次。


  人家说时间即是生命,可是记者的生命恁地不值钱。


  唐禹取笑:“原来你努力地弃商而求文,就是为了要说明从商和从文的区别在于不赚钱。”


  我强辩:“不是不赚钱,是不提钱。”


  反正没有钱,提来何用?


  在大学里习惯了自由自在的生活,我已经不能再忍受寄人篱下的感觉,找到工作后第一件事就是藉口要陪黛儿,向父母提出租房另居。


  母亲原本颇不乐意,但见我意思坚决也就算了。


  搬家那天,我请父母吃了顿饭,郑重表示我搬出唐家并不代表会忘了他们,今生今世,他们都是我最亲最近的父亲母亲。


  饭后自然又是唐禹送行,不过这次更为彻底,一直将我连人带行李送到西大街的新居。


  西大街是一条老街。


  老,而且穷。满面风霜,衣衫褴褛。


  路面都打着补丁,十余步的距离,可以看到修自不同时候的五六种砖石。房屋只有两层高,路灯也黯淡,只照得见眼下几步远。


  说是“新居”,不过是对我这个“新客”而言,其实房子只怕已有半百年纪。


  可是房租出奇地低。这一条优点足以抵过其他十条缺点。


 只是委屈了黛儿,那么光芒灿烂的人偏偏要住进这样黯淡无光的所在。


  住进来第二周,父亲突然上门拜访。


  幸好我前一天刚刚备下几种生活必需品,于是烧开水沏出茶来,又下厨弄了几味小菜,总算不至十分怠慢。


  父亲叹息:“艳儿,你长大了。”停一下,又问:“有没有想过开始寻找生身父母?”


  我立刻回答:“您就是我亲生父亲。我不必再寻找第二个父亲。”


  父亲便不再说话了。


  我知道他们还在为我的搬家心生芥蒂,言谈越发谨慎。


  其实亲生儿工作后搬出与父母分居的也很多,只是人家便不必担我这些心事。


  饭后,陪父亲沿着西大街散步。


  街道很破,许多老房子都拆掉了,可是又没有拆干净,露出钢筋水泥的内脏,十分奇突。店铺多半冷清,稀稀落落摆着几件过了时的商品,不知卖不卖得出,没有人关心。橱窗也马虎,仿真模特儿被剥了衣裳,无尊严地裸露着,胳膊腿上一片青紫,连着手腕与臂的螺丝有些松动了,露出黑色的铁锈来,看着有种触目惊心的感觉。


  整条路,都是伤痕累累的。


  路边的树也老了,一色的中国槐,早已绿荫成盖,于路两旁遥遥招呼着,越来越亲近,几乎连接起来,遮蔽整个天空。有一棵树,拦腰处奇怪地肿出一大圈来,成球状,足有本身两个粗厚。


  父亲说,那是树在疼。比方树还在幼年时被勒了铁丝,那么就会在伤处不断分泌树汁,日复一日,逐渐增厚。


  我的眼前忽然显出一幅景像来:树长了舌头,软的,湿濡的,含羞带痛地,于静夜悄悄吐出,一下又一下,舔舐自己的伤处。伤口结了痂,渐渐愈合了,却留下一道疤,日益加固,终于成了今天的模样。


  树,也是有记忆的。


  我不禁低下头去。


  父亲说:“其实在历史上西大街曾经是很显赫的。隋唐时候,这一代地处皇城中心,西大街为皇城内第四横街,钟鼓楼都在这条街上。宋、元、明、清,历代官府都集中在这里,所以名副其实,又叫‘指挥街’,等闲人是不能轻易踏入的。只可惜后来城市中心东移,原来位居广济街迎祥观一带的钟楼便被迁走了。奇怪的是,钟楼搬迁以后,原先钟楼上的景云钟就再也敲不响了,而西大街也一年年败落下来。”


  父亲再度吟起那句诗来,“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他吟诗的时候,眼睛看着我。我知道他又想起我的身世来了,忽然之间,我觉得与西大街亲近了许多。隋唐,皇城,第四横街……这些名字听起来都好熟悉,好亲切。也许,我真的会在西大街上,有所奇遇破解我的出身之谜也说不定吧?


  送走父亲许久,仍觉得心中坠坠。眼中总是浮现出那棵树来。


  幼时的伤,是内伤,用尽一生也不能愈合。


  我和树一样,都忘不掉。


  黛儿来西安那天,我和哥哥一起到火车站接车,在站台上见到衣冠楚楚的高子期,虽然这之前不过一面之缘,且又经年未见,我还是把他一眼认了出来,毕竟男人长得像他那么英俊清爽的不多。


  难得的是高子期也还记得我,满面春风地招呼:“唐小姐,好久不见。”


  我为他和哥哥做介绍,强调说:“高子期,黛儿的男朋友。”


  子期笑了一笑,而哥哥脸上一呆。


  这时候车已进站,子期小跑两步赶上前去,哥哥小声抱怨:“你没说过黛儿已经有男朋友。”


  我故做不解:“这同应聘秘书有关系吗?”


  “空通”一声,火车停稳,黛儿出现在车门口,见到子期,欢呼一声跳下车来,两人就当着满世界表情不一的眼睛公然热吻起来。


  哥哥嫉妒得脸都红了,悻悻说:“色情男女!”


  我笑:“应该说性情中人才是。”上前拍一拍黛儿肩膊,“喂喂,留点口水说话好不好?”


  黛儿这才注意到我的存在,又大惊小怪欢呼一声,上来给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我笑着推开她,“去去去,同男朋友亲热够了,把剩余热情施舍在我身上,才不稀罕呢。”顺手拖过我哥哥,“这是唐禹,你未来老板。”

唐禹反正没份献殷勤,索性板起脸来做足一个老板应有的戏份,微欠一欠身,庄重地说:“欢迎陈小姐加盟敝公司。”


  黛儿眯起眼一笑:“没想到我会有这样年轻英俊的一位老板。”


  哥哥脸上不由又是一呆。


  接着我们一行四人去香格里拉吃自助餐,说好了唐禹请客,可是高子期不做声地到柜台把帐结了。


  我对他更加好感,称赞说:“这才是绅士风度。”


  唐禹仍然莫名其妙地吃醋,“嘴乖腿勤而已,导游的职业病。真奇怪为什么女人都喜欢小白脸。”


  我笑:“吃的好没来由的醋。哥,你不是有女朋友吗?”


  “吹了。”


  “为什么?我听说她条件不错,还是个什么经理呢。”


  “妈妈对女强人不感冒,说她比我还像男人,我要是娶了她,将来准没好日子过。”唐禹悻悻说:“看着吧,下次我非找个女人中的女人,胸大无脑那种,白纸一张,随我涂画。”


  我大笑。


  经此一役,唐禹对黛儿再不抱暇思绮念,坦坦荡荡只拿她当女秘书看待。黛儿反而诧异,对我说:“难得有男人在我面前这样正人君子,你们唐家的人个个不同凡响。”


  我笑:“南方的秀才北方的将,陕西的黄土埋皇上。西安城的地底下埋了那么多的皇帝,滋养出的子民又怎能没几分皇家气派?”


  后来我将这番话转述给老哥,唐禹得意,从此越发矜持。


  唐禹的皮包公司原本发际于我那一十五只金镯子。如今三年之期已过,唐禹却一直不提赎回的事,我心知事情有变,也只好不问一字。难得公司渐见规模,有闲时我曾专门去参观过一次,写字楼里租用着小小一个套间,传真电脑也都还齐全,书柜里装满大部头封面烫金的商业书,不知是用来看还是用来摆设,但总算已经上了轨道,我那镯子也就算没有白奉献一回了。


  转眼冬至,黛儿在秘书岗位上已经驾轻就熟,虽然不会十分出色,却也胜任有余。只是,她好像不大开心,常常显得神色恍惚,又总是喜欢选择那些意境凄美结局哀艳的童话来读,比如《海的女儿》、《小意达的花儿》之类,弄得有些惨兮兮凄切切的。也许,投身爱河的人都是这样神不归窍吧?不过这完全无损于她的美丽,反而更增添了几分沉静之气。


  空闲时,我们仍然喜欢逛古玩市场,像书院门,北院门,八仙庵,化觉巷,最喜欢去的,要数书院门。


  从西大街一路散步至钟楼,向南一拐,书院门就赫然在望了。那可真是有种令人眼前一亮的惊艳感:路口横空一道牌坊,古香古色,华丽典雅,清楚地提醒着你这是一座有着优久历史与优美传说的不可多得的老街,一旦低头从这牌坊下踏过,就仿佛转瞬间乘上时光飞船,从千禧年飞驰而至大明盛世了。


  这条街的最大特色就是“古韵”,两旁小店均为仿古建筑,高高的房顶,雕梁画栋,古朴雅致,通常两层楼,楼下是店面,楼上有嵌花格子,顶上还有飞檐斗角,有的屋角还蹲着兽头,像个庙。名字多唤做“阁”、“轩”、“楼”、“斋”,念上去,有种口角噙香的感觉,且往往出自名家手笔,刘文西、吴三大、赵朴初的都有。店里卖的,多半是文房四宝、古玩玉器之类。


  黛儿每次逛街前,都要花上大半天时间,把自己着意打扮成一个古装少女,以便同街道的韵味相衬。看着她穿长裙,着木屐,擎竹骨纸伞于青石板铺就的小路上迤逦而行、施施然走进古老时代里去的样子,就仿佛看到一幅会活动的古代仕女图;可是一旦停下来想买点什么了,便又立刻恢复城市人的本色,精刮利落,讨价还价,连消带打,绝不含糊。几乎每次都会有所斩获,淘到点新玩意儿,有时是一只色泽纯正的玉芙蓉镯子,有时是一套罕见的皮影戏儿,有时则干脆是一把香扇几张剪纸。


  西安这一类的古旧建筑物不少,南大街,雁塔南路,北院门,都有好些,但都不如书院门来的地道有味。只可惜后人不懂得维护保存,窄窄的街道上已经是行人拥挤了,还要放了车辆来践踏。又抽掉了旧的汉青砖,灌了水泥,捣腾得面目全非,失了真味。

 黛儿对此十分愤然,抱怨说:我真不懂那些砖好好地呆在这里,他们为什么要刨了去,又刨去了哪里。是要送到博物馆做展览吗?还是以保护为名扔在什么不见天日的仓库里烂掉?我敢说,如果青砖有灵,懂得说话,为自己的利益争取权力,它们一定会说,我们宁可呆在书院门被人踩被人踏,因为这是我们的责任,是我们的位置。


  又怂恿我:别再采访那些谁家老婆偷情,哪个名人同性恋什么的无聊隐私了,不如用心写篇文章呼吁一下,让所有的人都来关心古文物的维护重建,也算文以载道。


  我不禁汗颜。从见习记者转为正式工后,我的收入大幅度增高,虽然薪水仍然三百,但是加了编辑费,按版面支取,多劳多得,应付日常消费已经绰绰有余。加上间或写些小稿投递其他杂志,收入颇为可观。可是随着我文笔的越磨越快,文章的品味却越来越低,用黛儿的话说就是:挖人家墙角以为自家稻粱谋。


  可是没办法,不知怎的如今期刊圈盛行一股所谓纪实风,各大报刊都在四处搜求案例奇闻。就是乱伦。古人云:君子不饮盗泉之水,连写着“盗泉”两字的水源都认为不洁,渴死不肯饮用。而今人心不古,我辈枉为文人,遇盗泉岂止饮水,简直甘之如醴,想来真令人志短。


  这会儿受了黛儿几句激,我遂摩拳擦掌,壮志踌躇地说:好,我今晚就动笔,写一篇催人泪下的大稿,拿出国人申办奥运的那种煽情劲儿来,让人看了痛心疾首,恨不得马上拿出钱来捐款重建。再不叫你小瞧我媚俗。


  晚上,我挑灯夜战,查了大量资料,增删数次,洋洋万言。又特意援引了西大街城隍庙的例子为证。


  城隍庙就在我们住处对面,最早建于明太祖洪武二十年(1387年),比书院门的历史悠久得多。可是自从“文革”后,年久失修,日渐萧条,千年的古刹,如今竟成了市集,四处挂满琳琅满目的靴袜内衣。门外的石狮子,上千年的文物,就那样随意地闲置在泥地里没人理,风吹雨打,已经侵蚀得厉害,下场比书院门的青砖还可怜。


  都说佛门四大皆空,城隍庙却是四壁充实,塞满了货,也挤满了人。而城隍香火,却屈居于庙后一户人家的窗台上,险危危地搭着个台子,挑着杆旗子,算是个临时烧香点。


  我在文中慷慨陈辞:城隍庙会如今有会无庙,庙即是会,本为庙中香火吸引来的商贩们居然喧宾夺主,请菩萨搬了家,自己当了庙堂主人,开起店铺来。人类的忘恩负义在这里表现到了极致。佛也无奈其何,这,便是金钱的力量吧?


  黛儿击掌叫绝,说这才叫痛快淋漓,言之有物!


  然而当我兴冲冲把那篇自以为字字珠玑的《城隍泪》交到主编桌上时,却被他批得体无完肤,一钱不值。


  “这叫散文还叫随笔?它有什么价值?”主编耐心地开解我,“你是个好编辑,好记者,笔头快,思路广,可就是太天马行空了些。老是看不准方向,拿不准题材。要知道,咱们杂志要竞争,讲的是发行量。发行量凭的是什么呀?是文章的质量。文章质量指的是什么?是题材。什么才是好的题材?就是大家愿意看,想看,却看不到的东西。这些东西是什么?是隐私。是案例。是悬念。知道吗?”


  “可是,生活中不应该只有暴力和色情,应该还有更美好的东西,更值得珍惜和珍藏的,不是吗?”


  “也许是,但谁关心。有几个老百姓想要知道城隍庙的石狮子有多少岁年龄?他们喜欢看到的是和自己生活贴近的东西。”


  “美好的东西不是没有,咱们杂志主旋律的稿子也很多呀,头题从来都是正面稿件……”


  “捐眼换肾那些?”我闷闷,“可是那些血淋淋的煽情一样让人不消化呢。”


  “那才刺激呀。”主编亲切地拍拍我的肩,“你年轻,有干劲,想创新,这是好的。但纪实风格是咱们杂志的特色,是多年的实践得出来的经验,是发行的保证。没有发行量,再美好的理想也是空谈,知道吗?”


 “知道了。”我灰溜溜地答应着,再不敢以正义自命,替天行道。


  主编呵呵地笑了:“小唐,你虽然是个新人,可是前途不可限量。上个月,你是咱们编辑部上稿量最大的,尤其那篇关于明星恋爱的是是非非,真不错。好好干,我对你很有信心。知道吗?”


  “知道。”这次我答得响亮多了,因为清楚地意识到所谓“上稿量最大”意味的是什么。


  自从以版面计算工资后,编辑之间的竞争明显激烈。文人相轻本就是千古积习,更何况记者编辑还不能算纯粹的文人,而且编辑部搬出竞争上稿的法宝,无异于有你没我,你死我活,同事之间的笑容更加虚伪,仇视却是如假包换。


  所以只要没事,我总是懒得在办公室多呆,乐得让出时间位置给那些乐衷拍马的人觑准机会舞其长袖去,自己则每天挟了相机四处采访娱乐花边,虽然情调不高,毕竟无碍健康。


  渐渐与各影视公司混得烂熟。


  导演戏谑:“其实唐小姐眉清目秀,如果肯演戏,何必采访人家,自己就是现成的大明星。”


  说得我心动起来,便也想客串一回,过一把戏瘾。


  导演答得爽快:“好呀,最近有个电视电影的本子,青春片,讲大学生的,你年龄正合适,就演女班长好了。”


  但是本子拿到手,才发现统共三句对白。


  “我叫张洁,暂代班长。”


  “没关系,你睡下铺好了。”


  “老师好。”


  完了。


  制片还要开我开玩笑:“还有名有姓的,不错了呢。”


  不错,主角好过配角,配角好过龙套,龙套里有名字的好过没名字的,没名字中露正脸的又好过侧脸的……一个半小时的片子里,人物早被分了三六九等,等级森严,羡慕不来。


  我于是为了三句台词辗转反侧,想方设法出奇制胜,硬要从平凡中见出不凡来。


  到了演出那天,我对着镜头露出璨然一笑:“我叫张洁。”


  微微停顿,欲语还休,谦虚中露出骄傲,“暂代班长。”


  导演说:“好!”


  居然一次过,我颇为得意,走到一旁看别人继续表演。


  这件事除了黛儿我没有告诉其他人,通场三句台词,小到不能再小的角色,有何颜面启齿。


  但自己的心里是兴奋的,日复一日地扳着手指算播出时间。


  一日自片场回单位,刚刚上楼,听到同事张金定抑扬顿挫的男中音:“唐艳?我们杂志社没这个人。我是新来的,不清楚,或者已经走了吧……”


  一阵气血上涌,我真想推门进去大吵一顿,但立刻意识到吵架不是办法,最关键的,是我绝对占不到上风。


  张金定者,今年27岁,和我同时进入杂志社,是主编在工作会上公开评价最有发展前途的两个编辑,故此敌对也最强。最近社里有消息说新买了几套住房,除了照顾管理人员和老编辑外,另有一套是奖励新编辑的,而这新人之中,又属我和张金定可能性最大。张某家境清贫,世世代代培养出这第一个大学生来,难得考入文化单位来,自觉鲤鱼跃龙门,恨不得以社为家,刻苦非凡。加之新近交了女朋友,对那套房子正是志在必得,因此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扑杀脚下而后快。


  在他的心目中,女友是女人,女同事却是老虎,尤其与自己同工同酬同等职位的女同事。


  可是正因为对方已经出此下策,如果我接招,就等于把自己和他划了等号。而且他是男人,可以骂脏话,我却不能,骂了,就是泼妇。


  男女同工同酬,女人却要比男人承受更多的压力和管束,真不明白男人为什么还会有那么多意见。


  我到楼下转了一圈又一圈,努力地劝自己平息怒气,不要七情上面,弄得大家尴尬。很多事都是这样,你可以做,我却不能说,说了,就是小气。这是文化人的游戏规则。


  直到气定神闲了,我才重整笑容上楼走进办公室,见到张某人,如常微笑问候。他的笑容也真诚亲切,完全看不出刚刚才否认过我的存在的样子。

  他的虚伪,我的无奈,都是自由竞争的结果吧?我很怀疑这种竞争会有什么正面效应,但是主编坚持认为有竞争才会有进步,我们也就只有为了他的一声令下而厮杀拼搏。


  像不像一盘棋,无论将帅兵卒,都不过是奕者手中的一枚棋子,本已贱如尘芥,棋子与棋子却偏还要自相残杀,更加贱多三分。


  坐下来,我开始整理自由来稿,张金定走过来说:“主编让我把稿子送过去,你看完了吧?”


  按规定,我们除了负责各自稿件的编辑外,还要彼此交换稿件做对方的二审,而我和张金定正是搭档,故此他的稿子都放在我这儿。我将稿件取出放在一个大档案袋里一齐交给他,本能地说一句“谢谢”。


  这时代,礼貌同微笑一样,都是假的。好莱坞导演吴宇森有个大片《变脸》轰动全球。其实有什么稀奇,我一天变脸次数不知凡几。只是没人颁我奥斯卡奖。


  临近中午时,主编打电话上来:“小唐吗?小张特意说过这期他写了一篇特稿我怎么没看到?他说交给你了,你见过没?”


  “见过,我记得还特意详细加了二审意见,刚才不是让张金定一块给您送去了吗?”


  “没见到,你看看是不是还在你那里。”


  我赶紧把桌子翻成废墟状,却仍然一无所见,只好跑到楼下跟主编商量,“的确不在我这儿。不过稿子是电脑打字,张金定那儿一定有存盘,不如重新输出一份吧。”


  “也只有这样了。”主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竞争是要的,但应当公平,知道吗?”


  我一愣,不由情急:“您的意思是说我故意把稿子藏起来?”


  “你这孩子,怎么性格这么急?我可没说你什么,别人说什么我也不全信,不过做事还是应该小心谨慎些,不要让别人落下话柄,知道吗?”


  又一句“知道吗”,倒真是让我知道了,一定又是张金定搞的鬼。但是证据在前,理亏的是我,说什么也没人相信,我只有吞了这个哑亏,拎起相机袋子出了门。


  怨气一天天闷在心里,我怀疑胆结石就是这样形成的。


  回到家我对着黛儿诉苦:“你就好了,只对着我哥哥一个人,工作简单,人事简单。不像我,同事间就像王熙凤说的,个个乌眼儿鸡似的,不是冤家不聚头,恨不得将我赶尽杀绝。”


  黛儿说:“不被嫉妒是庸人。你文采好,笔头快,别人越攻击你,就越证明你优秀,何必介意?”


  我惊讶:“看你不谙世事的,倒是练达人情即文章。”


  “习惯了嘛。”黛儿言若有憾,心实喜之,“从小到大,我一直被嫉妒包围,不习惯也不行啊。”


  我“哈”地一声笑出来,有黛儿这样精彩的良友相伴,真是我枯燥如泼墨山水画的黯淡人生中最亮丽的一笔。


  终于等到片子在中央六频道播出,吃过晚饭人我便牢牢守在电视机前等候自己出场,那种感觉十分奇特,好像同一个神秘的人约会,走了几天几夜去赴约,但是总预感到对方会失约,所以越走越急,越急越走不快,浅浅的兴奋中有着十分无奈的真正悲哀。


  黛儿则比我还紧张,一会儿开音乐一会儿弄咖啡,一刻也坐不稳。


  终于我出现在荧屏上,是个大场面,人头济济,而我远远地一晃,表情根本看不清,声音亦很僵硬。“我叫张洁,暂代班长。”


  一下子就过去了。


  我错愕,“那不是我的声音。我练了那么久的台词,我根本不是这么说的。”但立刻反应过来,这八成是后期录音,随便找个工作人员录入的,电影公司当然不会为了三句对白再找我一次。


  怒极反笑,我忽然觉得滑稽,生命原来是这么讽刺的一回事,在你眼中看去大得不得了的喜怒哀乐,在别人眼中不过是一秒钟的剪辑。


  黛儿拍拍我的手:“万事总有开始。那些专业演员也都是打这个阶段走过来的。”


  我关掉电视,不想再看到自己的另外两次现眼。


  就在那一刻,我下定决心誓必出演一次大角色,让那些小觑我的导演制片悔断肠子,对着我的剧照吐血去。我像于连那样握紧拳头对自己起誓:“这是任务!”

  电话铃在这个时候响起来,是高子期先生找陈黛儿小姐。


  只听黛儿说:“看电影?现在?可是我……我有点累,不太想出去……要不……”


  不等她说完,我已赶紧起身:“反正没事,回家找老爸聊天去。”


  朋友是用来同甘的,至于苦,自己吞咽已经算了,犯不着株连九族。何况子期常要带团出差,与黛儿见面机会并不多,每一次约会都被黛儿视为生命中大节目,我不愿令她为难。


  关门前,正赶得及听黛儿说最后一句话:“等等,现在我又想去看电影了……”

第5章:邂逅一个唐朝武士

 清风徐徐,月光如水,我沿着西大街慢慢走至西门,拾级而上,信步走上城头。


  夜深沉,因是深冬,城墙上阗无一人,显得格外冷寂,连月光也比在城下看起来空灵。


  有冷自心底缓缓渗出,我觉得孤独,又觉得踏实。终于又回到这古城墙了,感觉上正如老友重逢,我在“秦钺”的名字旁坐下来,轻轻抚摩着砖上纤细沧桑的名字,仿佛可以听得到城墙的心跳,可以感觉到它坚硬外壳下的温柔的爱。


  远远地,有人在吹埙,那简直不是属于人间的音乐,那是历史的回声,是地底的哭泣,在夜风中呜咽着,一层层浸透我的心。风里,不知有多少前朝魂灵游荡其间,它们使城墙上的空气显得清冷而幽微。


  月光益发明朗,城砖上的名字渐渐清晰,仿佛昨天刚刚刻就,还隐隐带着血迹。


  我心颤栗,忽然做了一个自己也难以解释的动作——我将脸依偎在城砖上,轻轻呼唤那名字:秦钺!


  月光在那一刻蓦地明亮,我于是知道要有事发生了。


  身后有锵锵的脚步声响起,愈走愈近,伴着铠甲相碰的清脆声。月光下,声音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清越遥远,仿佛从远古走来,可是又分明响在现实中。


  我回过头去。


  回过头去。


  回过头去。


  便看到了他。


  一个与天地同在的男人!


  看到他,我忽然明白自己从小到大十年来一次次来这古城墙上寻找的是什么了。


  他穿着战袍,铠甲上泛着素冷的光,并不因年代久远而锈钝。


  他在夜色中向我走来,在与我隔一段距离处停下来,将长矛倚在城头,柔声问:“你怕不怕?”


  我望着他,望进远古,也望进永恒。我答:“不怕,你是我的朋友。”


  我不能够解释那一刻我为什么会如此勇敢镇定,视一切为理所当然。我只觉得,这样的月光下,这样的城墙上,无论遇到什么人发生什么事都是很正常的。更何况,一个长矛铠甲的前朝士兵,本来就很合乎古城墙的身份。


  我看着他的眼睛,仿佛已经认识了几百几千年,仿佛早就知道他会在这城墙上出现,仿佛今天上城墙本来就是为等他一样。小学语文作业里的造句忽然涌上心头:“秦钺是我的好朋友,我们每天一同上学,一同回家,无话不谈,形影不离。”


  我笑了。


  他说:“我叫秦钺。”


  我点头。“我知道,是我令你重生。”


  “谢谢你。”


  我仍然微笑着,领了他的谢意,“你是哪朝人?”


  如果这是在大白天,如果旁边有人,一定会被我的问话吓得半死,要不就认为我已经疯了,在说胡话。


  可是我自己在那一刻一点不觉得自己的问话有什么不妥,就像平时采访影视明星一样,我问他:“你有几百岁了吧?”


  “我已经一千多岁了,零头也比你的年龄大十几二十倍。”


  那么大,却没一点龙钟老态,我更加轻松:“可是你看起来同我差不多。”


  “那是因为我死的时候只有27岁。”


  “果然!”我拍拍手,“我今年23,只小你4岁,最多叫你哥哥。”


  他笑起来,声音爽朗而略带磁性,很好听,很青春,甚至很阳光。他怎么看都不像一只鬼。


  我扳指推算,“一千多年,那是清、明、元、宋……”


  不等我推算完,他已自动提供答案:“唐。我是唐朝人。”

 “唐朝?”那可是历史上最香艳昌盛的一个时代。“那你一定同她们很熟,赵飞燕,杨玉环,武则天,”我想起最近正炒得火爆的《大明宫词》,“对了,还有太平公主。”


  “我和她们不熟。”秦钺微笑,“我只是一个武士,远离宫殿。”


  “那多么可惜。她们可都是美女。”我问他:“对了,你是怎么死的?”


  “战死。”


  高宗时期,边境来犯,战乱频仍,护城守卫们枕戈待旦,誓以生命维护城中老小妇孺的生活平安。


  年轻的秦钺是守城死士之一,自知当夜必死,在月亮升起前向同伴倾诉心事:“我们是为了保护女人而战的,这是男人的天职。可是,我却还没来得及真正认识一个女人,同她轰轰烈烈地爱一次。”


  说这话的当夜,敌人来攻,秦钺身中多箭,战死城头。拼着最后一丝力气,他以手中矛尖蘸着鲜血在城砖上用力刻下自己的名字。


  那是一个月圆之夜,彼时月已升至中天,明洁如洗,秦钺对着月亮起誓:如果多年之后,有一个姑娘,纯洁善良,一如明月。她会出现在这城墙之上,于月光下读出我血浸的名字。那时,我的精魂将附在这城砖上重生,与她生死相爱。


  不料想斗转星移,转眼便是千年的沉寂。秦钺于九泉之下苦苦等待,终于等来我今夜的赴约。


  是的,这是一场约会,在千百年前已经订下了的。只要我出现,便正是时候,不早,也不迟。因为,他等的是我,而不是别人。


  而我,看着他刚毅的面容,亦深深明了,这个与众不同的勇士,也正是我等待的人。


  我们相遇,就像风拂过水面一样自然而动荡,千变万化,每一分钟都有新的涟漪新的惊喜。


  他给我讲前人的风俗典故,而我告诉他今时的礼仪时尚。我在城头起舞,白色的棉布裙摆舞成一朵硕大的百合花,只觉自出生至今从未有过这样的喜悦快乐。


  我让他走近,闻我身上的香水味,说这是法国的牌子卡佛莲,还是上次我陪黛儿去香港时她买来送我的。


  香港?法国?他不明白。他说唐时的妇女也是香香的,不过是用香料薰染的。


  我不信,听说那时女人都穿得又厚又多,几个月不洗澡的,怎么会香?


  他笑笑,不与我辩。但是指着我的纯棉裙子说这并不是最好的料子,他们那个时代,有一种丝棉,又轻又暖,整条裙子可以束在一起穿过一枚戒指。


  我神往。丝,一直是我十分敬畏的一种衣料,总觉得它是有生命的。它的前世是一只只蚕,努力地食桑,缠绵地吐丝,绝望地作茧自缚,愈挣扎便缠绕得愈紧,直至吐尽相思,化蛾归去,成就一件件柔软的华衣。


  整个过程像不像爱情?我问。


  爱情。他轻轻重复着,似乎对这个词有些不适应。他说,我们那个时代的女人不会这么大胆地谈论爱情问题。


  我笑了,告诉他今天的女孩们都不一样了,她们要出去工作,同男人一样上班,还可以做男人的上司。不过可不是武则天那样的女皇上司。在现代,男人和女人都是平等的,官做得大也不等于可以多娶妻子或多嫁丈夫,都是一夫一妻,多出来的那个叫第三者,而且一对夫妻只生一个孩子,多了要罚款。


  他惊讶,露出单纯的笑。我留意到他的牙齿,是白的。于是想起来,那时虽然没有牙膏,不过好像也是有刷牙的,用食盐。


  我拿这个来问他,他又笑了,停一下,说:“我们那时的女孩子不会这样问问题,她们没那么多话。”


  我口快地打断:“我知道,笑不露齿,裙必过膝嘛。”


  不知为什么,我在他面前十分放松,仿佛比自己的实际年龄小了十岁,忽然就学会了耍赖和撒娇,黛儿那一套强辞夺理刁蛮任性我也都玩得烂熟,似乎自己从小便是个饱受宠爱的娇惯孩子。


  虽然争论颇多,但我们仍然聊得很愉快。他说他千多年没有与人交谈过了,我说我虽然每天说话可也是同样地寂寞。


  分手时,两人都有些恋恋不舍,于是相约,明夜若有月光,便还来这城头相会。

 我简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黛儿昨晚出去了再没有回来,我独个抱着枕头坐在床边想一回又笑一回,直到天已大亮方沉沉睡去。


  醒来时,艳阳高照,西安少有的好天气。昨夜情形历历在目,我知道那一切并不是梦,可是不知道该怎样对黛儿说:我在城头认识了一个男人,哦不对,是一个男鬼,唐朝的士兵鬼……


  会不会把黛儿吓死?


  一整天上班都虚浮浮的,神思十分恍惚。


  坐到中午,到底请了假提前回来,打开电脑上网查询唐史详细资料。


  秦钺死于高宗麟德元年,即664年,而那一年他27岁,换言之,到今天他已经足有一千三百多岁了。


  史料上说,就在那一年,身为高宗宰辅的上官仪因奏请废黜武后而被处极刑,家人或被处死,或除籍流放,唯一幸免的只有尚在襁褓中的孙女上官婉儿与母亲郑氏。


  上官仪,上官婉儿,郑氏,我念着这几个名字,只觉有一股说不出的熟悉之感,心境莫名悲伤。


  上官婉儿的出生,与秦钺之死,这其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或者只是巧合?


  网上世界,同城上世界一样,都是虚拟而又切实的。


  我越发不觉得秦钺的出现有何不妥,至少,他不会比网上黑客更虚幻可怕。


  好容易熬到晚上,却忽然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我不甘心,还是出了门。红纸伞,绿棉裙,于墙头徘徊良久,然而秦钺终未出现。


  天色完全黑下来,雨渐渐转了小雪,扬扬洒洒地,没等落地已经化了。如一个未做完的绮梦。


  我看看天,阴沉沉地没一丝缝儿,只怕这雪越下越大,还有得冷呢。


  不得已,只好悻悻地下了城墙。


  回到家,黛儿问我去了哪里,我不答,拉起被角蒙住头昏昏大睡。


  黛儿无聊,又在读她第101遍的《小王子》:“如果有人爱上了在这亿万颗星星中独一无二的一株花,当他看着这些星星的时候,这就足以使他感到幸福。他可以自言自语地说:‘我的那朵花就在其中的一颗星星上……’,但是如果羊吃掉了这朵花,对他来说,好象所有的星星一下子全都熄灭了一样!”


  她叹息,对着墙自说自话:“多奇怪,我们可以因为爱一朵花而爱上所有的星星,可是我们却不能因为爱一个男人而爱上所有的男人,恰恰相反,因为有了那一个男人,我们视其他的男人为粪土……”


  我心里一动,耳根忽然痒痒地热起来。


  “如果有人爱上了在这亿万颗星星中独一无二的一株花……”


  我喃喃着,随手推开窗子,雪已经停了,天边淡淡钩出一轮月影,淡得如同一个无声的叹息,已露残缺。黑夜寂静得十分沉重。


  “他可以自言自语地说:我的那朵花就在其中的一颗星星上……但是如果羊吃掉了这朵花,对他来说,好象所有的星星一下子全都熄灭了一样!”


  所有的星星,全都熄灭了一样……


  我的心,忽然感到深深的寂寞。


  再上班时,看到身边来来往往的男同事,忽然无端地挑剔,觉得他们面目模糊,举止轻浮,语气神情都失于柔媚,简直混淆阴阳,男女不分。


  不能想象秦钺会为了发不发稿子而对女人耍手段。


  蝇头小利而已,居然出动栽赃陷害的伎俩,不知现世的男人风度都去了哪里。


  记得编务小张曾经偷偷告诉过我,张金定的女友相貌奇丑,性格刁蛮,张金定追求她,并非因为爱情,而是为了实惠:该女友的父亲为本市某局头头,如果二人成就好事,则张金定有望将户口调进西安,从此飞上枝头变凤凰。只是,就算张金定的目的达到了,以出卖感情换得一纸城市户口,他就真的会感到满足感到幸福吗?


  信念与尊严都被零售碎沽了,人们左手取得一些利益的同时,右手便付出一些什么,所以现代人都不快乐,可是因为他们并不知道自己付出的到底是什么,所以也不会有深刻的痛苦。他们所有的,不过是大观园里仆婢口角的琐碎嫌隙,他们能得到的,也不过是玫瑰露茯苓霜之类的小恩小惠。

 我不知道人是变聪明了还是越来越笨了。


  秦钺说,男人的天职是为了保护女人。在他的时代,男人与女人分工明确,绝对地乾坤有别。女人没有今天这么大的自由与权力,可是女人却拥有无尽的温存与怜惜。她们花红粉艳,以研习香料真丝为功课,全不必过问战事频仍,风云变幻,因为自有秦钺那样的男人为她们血战城头,死而后已。


  我渴望自己回到古代去。


  事实上,自始至终我都觉得自己与周围世界格格不入,也许,根本我的出生就是一个错误,难怪生身父母要将我抛弃。


  一连过了三日夜,天空才又放晴。


  月亮刚刚升起,我已一路奔上城头,这次,我穿的是牛仔裤,存心要让秦钺吃一惊。他的时代,一定没有见过女人穿长裤吧?


  秦钺比我先到,一见面即取笑:“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暧而不见,搔首踟蹰。”


  我大叫:“原来这三天你看到我的,却不过来见我。”


  他不语,眼中掠过苦楚难堪。


  他在苦恼什么呢?


  我岔过话题:“《诗经》中我最喜欢的是那两句:‘式微,式微,胡不归?’问得人心酸酸的。”


  其实我还喜欢“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可是我不敢说,不是怕秦钺笑我,我在他面前是透明的,只是我无法想象与他执手相向的情形,我不敢冒险尝试,无从猜测他的手是一团冰冷亦或一抹坚硬。


  爱情不可测试,我宁愿隔着一段距离静静地望着他,只要他站在我面前,已经足够。


  我们从《诗经》谈起,一直谈到汉赋唐诗,同一个真正古人讨论古诗词,我只觉得益匪浅。


  我们沿着城墙慢慢地散着步,他给我指点着,说这叫“马面”,这叫“箭楼”,这叫“角台”,就在这时候,我忽然注意到身后的砖地上,清霜浅浅地显露出我的脚印,清晰地,孤独的,只有——我自己的一行!


  虽然早已清楚地知道秦钺是一个鬼,可是当真用这样真实具体的方式表现出来,却还是令我惊心动魄,一时说不出话来。


  步至西门时,秦钺站住,轻轻说:“你曾问我关于唐朝的那些后妃公主,其实我见过一位,就是高阳。”


  “高阳公主?与和尚辩机偷情的那位?”我立刻忘了有关脚印的事,好奇地追问。


  “是,那可真是一段惊世骇俗的爱情。”秦钺目光宁肃,用低沉的声音向我讲述起那个千年前的爱情惨剧——


  高阳是唐朝太宗皇帝李世民最宠爱的女儿,嫁与当朝宰相房玄龄之子、散骑常侍房遗爱为妻。她不满于房遗爱的粗鲁木讷,拒绝与其同房,常常将他关在门外。房氏一族引以为耻,但碍于她是皇上最宠爱的公主,并因为她而“礼异它婿”,得到众多赏赐,故而唯有隐忍不发。


  后来高阳有一次到会昌寺进香,偶然认识了沙门辩机,为他的渊博儒雅而倾倒,竟疯狂地爱上了他。于是,一个是万圣之尊的当朝公主,一个是清心寡欲的佛门弟子,这样子天差地远的两个人,却天不怕地不怕地谈起恋爱来。


  爱本身已经是世上最复杂最艰难的一道课题,而受着重重禁忌束缚的公主与沙门之恋,就更加千难万险,惊心动魄。他们的每一次相聚都是机关算尽,也都是抵死缠绵,因为刺激惊险,越发难能可贵。


  他们视每一次会晤为世界末日,为唯一,为永恒,为诀别。一次又一次,竟一直过了整整8年,甚至有了两个儿女。


  8年,便是于寻常夫妻,也是一段不短的日子。可是两个几乎不可能的异类,却硬是在礼教与禁规之间寻找缝隙,将他们的爱尽量地延长,延长。


  时时刻刻,死亡的气息包围着他们,悬在头顶的一柄利剑随时都会呼啸斩下。然而他们无惧,他们宁可将剑尖深而利地插进胸脏,蘸着心头的血体味最痛的快,最苦的爱。


  他们逃开了所有的世俗眼目,可是却逃不掉来自内心的忏悔彷徨。尤其是辩机,他本是最虔诚最圣洁的得道名僧,曾因撰写唐僧玄奘口述的《大唐西域记》而享有盛名,并深得太宗李世民的赏识。与公主相遇后,她的美丽与放纵让他得到了活着的最大快乐,却也令他尝试了背叛信仰的至深苦痛,每一次欢愉于他都同时是天堂与炼狱,交织着最强的快感与最深的罪孽。

最终肉体的享乐到底敌不过佛法的宣召,贞观十九年,辩机主动请命前往弘福寺助玄奘译经,将自己封闭在禅院内,远离了红尘,远离了诱惑,也远离了肉身的苦乐。从此青灯古佛,殚精竭虑,将所有心力倾注在梵经的翻译上,直至死亡。


  死亡的契机源于一只精美的玉枕。


  那是在辩机闭关后,公主思念不已,遂买通商家,以皇室专用的金宝神枕密赠辩机。自此辩机日则持斋诵佛,夜则抱枕而眠,两人日虽不能相聚,夜却梦魂相见。


  如此三年。


  一日有小偷夜入弘福寺,盗得玉枕外逃,却于销赃时被官府捉获,发现玉枕乃御用之物,遂上报朝廷。层层追查之下,公主私情外泄,天颜震怒,太宗亲自下诏将辩机于西门外大柳树下处以腰斩极刑,连侍奉公主的十余名奴婢也以知情不举而均被处死。


  秦钺至今还清楚地记得,那是贞观二十二年秋,是日大雨滂沱,长安城万巷倾空,几乎所有的人都拥到了西市场,来观看弘福寺禅院著名的九名缀文大德之一的辩机和尚的斩刑。


  那是秦钺第一次那样近地面对死亡。


  辩机面目安祥,宛如熟睡。也许,早自认识公主那一天,自他决定接受红尘之爱的那一刻,他便已经预知了自己必死的命运。他以死来偿赎了自己对佛的不忠,从此再无悔恨,但是想到译经的工作尚未完成,他的心中,可会毫无抱憾?


  老百姓自动取出针线来,将辩机的尸身缝和。大柳树下鲜血淋漓,于雨中渐渐淡去,殷红如胭脂。而就在这时,高阳得到消息打马赶来,抱住尸体大放悲声,但是不待她诉尽心中悲痛,已被皇家侍卫扶持离去。


  当时秦钺还只是一个十几岁不谙世事的孩子,但是从高阳公主的眼中,他第一次了解了什么是爱情的深刻与沉痛。他永远不会忘记高阳离去前那哀恸欲绝的眼神,如果她只是一个平常的女子,即使偷情,也不该受到这样不人道的惩罚吧?那一刻,不知高阳是否痛恨自己不该生于帝王家?


  辩机死后不久,太子李治为追念亡母文德皇后建慈恩寺,并指定译经院,命玄奘率众僧迁入寺中。每于夜深译经之时,常听到哭泣之声,玄奘醒悟,那是辩机的亡魂在游走,于是特辟僧房,将辩机所有遗物于此存放,让他仍与自己一同译经,直至百卷《瑜伽师地论》的完成。


  高阳知道后,多次驾辇至此,徘徊良久,却终不能入寺。


  永徽四年,高阳因谋反罪被赐死。死的时候,她唯一的请求是将玉枕与自己同葬。


  秦钺说:“在我们的时代有一个传说,两个有缘无份的男女,如果在不得不分手之际,留下带有对方气息的一件物事,那么,轮回之后,另一方将会沿着自己的标志一路找回去,重续前缘。就像我的精魂与城砖上的名字同在一样,辩机的精魂,也一定始终追随着那只玉枕吧?时隔千年,他们的精魂,也该早于天国重逢了。”


  我忽然想起我的金镯,于是举起手腕让秦钺看镯上的花纹:“这只镯子,只怕也是一个纪念品吧?只不知它又隐含着一个怎样的故事?”


  秦钺脸上忽然现出惊奇诧异,他对那只镯子凝视良久,沉吟说:“这镯子,应该共有一十八只的,对不对?”


  “是呀,你怎么知道?”出生这么久,还是第一次有人道破镯子的底细,而这蕴藏着有关我身世的极大秘密。


  我的心不由剧烈地跳动起来,“你见过这镯子?难道,它是唐朝的物件?”


  “是。”秦钺肯定地说,“它是皇室的珍藏。是波斯使臣进供给大唐朝廷的,太宗皇帝曾将它赐给了上官老师。”


  “上官老师?”我惊叫,“你是说因为拟写废后诏书被武则天赐死的上官仪?”


  想到前几天刚刚在网上查到的上官仪之死,我只觉心里说不出的怪异诡诞,好像有什么天大的秘密渐渐逼近,就快要水落石出,只是我不知道自己到底会听到些什么,更不知这一切同我自己到底有什么样的关系。


  “不错。我自小拜在上官老师门下,亲眼见过这镯子,再不会记错的。”

  我恍然,“难怪你对诗词那样精通。可是,你又说你是个武士?而且,上官仪不是太子的老师吗?”


  秦钺微笑:“你没有听过‘陪太子读书’这句话吗?”


  “你……”


  “我父亲官拜吏部尚书,与上官家世代交好,我自幼被挑选入宫伴读,深受老师教诲。唐高宗麟德元年,上官老师被处极刑,满门抄斩,株连九族。我家也受到牵连,女眷入宫为奴,男丁皆为死士。”


  是这样?我看着他,曾经历如此深重灾难的他,脸上却全然不见一丝抱怨仇恨,这是一个只有爱没有恨的人。


  秦钺仿佛读出了我的心思,微笑说:“如果我心中有恨,我就会成为冤魂厉鬼,给人间带来不幸,为天地充添怨气。要知道,历代以来的旱涝战火,都并非天灾,而是人意,是人类的倾轧、贪婪、阴谋与仇恨充塞在天地之间,而形成的一股秽气。”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浑身上下都散发出温柔祥和,他说过他只是一只鬼,可是我却觉得,他分明是一个神。


  其实,鬼和神的区别到底是什么呢?要我看来,只是教人向善或向恶罢了。


  秦钺,就是我的神!


  我忽然想起一个问题:“你说上官家被满门抄斩,那镯子呢?”


  “自然也被抄没。可是说来奇怪,上官老师全家或被处死,或除籍流放,唯一幸免的便是尚在襁褓中的上官婉儿和母亲郑氏,武后似对她格外留情,不仅传令宫人不可苛待于她,且将镯子转赐了她。这镯子因缘巧合,居然两度回到上官家,曾被传为一时奇谈,朝野共知。”


  可后来呢?后来这镯子又去了哪里?它怎么会到了我的手中?我和这镯子有什么关系?


  镯子的根源终于清楚了,可我的身世之谜却只有更加扑朔。


  然而东方渐白,启明星高高升起,我不得不走下城墙。

第6章:掖庭的怨气

 回到家,黛儿已经起床了,正在化妆,见到我,跳过来扭住我手臂:“这次你无论如何不能再瞒我,老实交代,一夜未归到底去哪里了?”


  “黛儿。”我终于忍不住:“我认识了一个男人。”


  “真的?艳儿,你恋爱了?”


  我点点头,盼望秦钺等待秦钺思念秦钺的心如此炽烈,而见到他面对他伴随他时又如此喜悦,除了一个爱字,我不能有别的解释。


  我忽然高兴起来。我爱了,原来爱是这样的,是因为看到那一个人而整个地变得年轻,变得简单,变得充满感激。


  当他站在自己身边,满天星辰都灿烂明亮,冬天的风也变得温柔,空气因为他而异常清新,万事万物都可爱珍贵;而如果他不在,则所有的星星都熄灭,所有的鲜花都凋零,白天不再光明,夜晚不再安谥,整个世界一片荒凉,直至他重新出现。


  是的,我爱了,义无反顾地爱上一个一千六百多年前的唐朝的武士魂!爱上他才知道,原来在此之前我竟从来不曾快乐过。


  黛儿比我还欢喜,妆化了一半,扔掉眉笔就拉着我坐到床上,眉毛一边浓一边淡也顾不上,紧张地盘问:“他多大了,做什么工作,有多高,还有,家境如何?”


  “27岁,约一米七八左右,是战士,没有家人。”


  天做证,我说的可都是实话,不过是秦钺生前的实况。


  黛儿有些失望:“听起来也很一般吗,有什么理由让素女动心了呢?我还以为要么你不谈恋爱,要爱就爱个比尔盖茨或者007什么的,却原来是个当兵的。”


  “他这当兵的可与众不同。”这更是大实话。


  “有什么不同?27岁,太嫩了,离升军官远着呢。要我说,男人至少要过了30岁有了事业基础才够成熟,就像子期那样。”


  黛儿什么时候都忘不了子期。我微笑,秦钺可比子期老成多了,他的优点,还真不是一句两句说得清。


  “他虽然只有27岁,可是比同龄人成熟。他宽厚,温和,智慧,仁慈,彬彬有礼,有思想有见识,是个真正有责任感的男人。”


  “哗,说得那么好,我才不信,一个27岁的大兵会成熟到哪里去,还不是和我们差不多。”

 “那可不同,他经历过战争。”


  “战争?现在哪有什么战争?对越自卫反击?抗美援朝?还是打日本鬼?”


  黛儿自觉幽默地笑起来。我也笑着,秦钺的作战历史可比这遥远得多了,说给黛儿听,准吓得她目瞪口呆。


  心里藏了这样一段隐情,我的笑容十分恍惚神秘,眼中时时露出迷离神情。连同事都注意到了,纷纷问我:“最近为什么这样高兴?好像性情大变似的。”


  “性情大变?”我反问,“我以前的性情应该是怎么样的?”


  “精明能干,拔尖好胜,伶牙俐齿,寸土必争,还有……”同事嘻嘻哈哈。


  我给接下去,“狂言乱语,欺下媚上,横行霸道,胡作非为……”说得兴起,干脆把金庸笔下四大恶人也给搬出来:“穷凶极恶,罪大恶极,无恶不作,恶贯满赢。”


  不等说完,同事俱已笑得绝倒。


  一直赶到影片公司,我的唇角都还带着笑容。导演说:“咦,唐大记者来了,我正要找你呢。”


  “怎么?是不是有独家消息给我?”


  “比这还要好——最近要开拍一出唐宫戏,四十集电视连续剧,后妃公主一大群,你可以随便挑个角色。”


  “唐宫?”我心里一动,面上只开着玩笑,“是不是真的,那我要演武则天,也过一把皇帝瘾。”


  导演笑笑,“来来,我让你帮忙看演员试镜,我不说,你自己看适合演谁。”


  “演员已经来了?有没有大明星?”


  “蓝鸽子算不算?”


  “蓝鸽子?”我大叫一声,“算,当然算!你一定要安排我采访她。”忽然想起,“她要演谁?”


  “武则天啊,来和你竞争的。”导演哈哈大笑起来。


  我于是见到蓝鸽子。当真是千娇百媚,仪态万方。


  本以为黛儿已经够美了,可是比起蓝鸽子,却忽然显出差距来。怎么说呢?如果蓝鸽子饰武后,那么黛儿最多可以扮个公主。黛儿好比一块透明水晶,阳光下晶莹透剔,瞬息万变,蓝鸽子却是通体纯澈的红宝石,无须任何映照,本身已经光彩四射。


  我猜“蓝鸽子”大概只是艺名,真名姓没有人知道,也不必知道。因为美丽就是她的名字。红粉绯绯的脸,流光溢彩的眼,一张小嘴抿起的时候似藏了千言万语,一旦张开却永远只是最简单的句子:“谢谢,希望令你满意。”“哦对不起,无可奉告。”“这个么,同我经纪人说好吗?”态度冷漠客气,因为自知一笑倾国,故而除非上戏,等闲看不到笑容。


  我也希望自己有一天可以那样同人交谈,耐心地,恩赐地,居高临下降尊纡贵地,望着人凭他说千道万谀辞如潮,只不做一点表情,间或莞尔一笑,也不代表任何意思,等到对方说得口干,这才闲闲抬起眼来,缓缓开口:“哦,无可奉告。”


  不用试,我已经知道她必然出演武则天无疑。


  这个下午,就被蓝鸽子几句“谢谢对不起无可奉告”推掉了。


  但是我不气馁,同导演约定第二天再来探班,咬着牙想,非逼蓝某人吐实话不可。


  杂志社开会已经明确宣布,照顾新编辑的那套两室一厅,作为编辑部年终特别奖项,到了年底谁的发稿量大,房子就是谁的。这段时间张金定几乎恨不得连晚上都住在办公室里,我也不敢怠慢,四处抓大稿特稿。没办法,一套房子至少要八九万,以我的能力,干三年也未必赚得来,不得不打起精神参与竞争。


  人的志气,就是被这些小恩小惠给磨蚀掉的。


  记得大学时自己也曾是文学女青年一名,翻看杂志最喜欢寻找编辑轶闻一栏,闲时想象记者们手拿相机追访热点的谈吐风采悠然神往。待到入了行才发现,编辑一样要吃喝拉撒睡,一样勾心斗角锱珠必较,而且因为沾了文气,这比斗便更加穷酸虚伪,段位低下,反不如商场上明刀明枪,赢也赢得漂亮,输也输得痛快。文人斗争,是钝刀子捅人,扎不死,可是刀子带菌,负作用极多。


  可是已经上了贼船,在其位谋其事,未免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了。

 这是一个没有激情的时代。爱文学与做编辑,根本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回事。


  隔了两天,我又去见蓝鸽子,不管人家愿不愿意,总之先写了三五千字印象记出来,形容她“丽质天成,最难得的是气质不凡”,又说,“有些人是穿了龙袍也不像太子,有些人却是天生的人中龙凤,眼波流转间已可倾城倾国。蓝鸽子,便是其中的矫矫者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蓝鸽子果然面色大霁,答应接受我独家采访。


  我们约了在“开心可乐吧”聊天,没说得两句,忽然转眼看到主编陪着一位年轻小姐走了进来。


  眼看躲不过,我只有站起问候。


  主编似笑非笑:“这么有兴致,大白天跑来泡吧?”


  我正要解释,蓝鸽子已缓缓脱掉太阳眼镜。


  主编大吃一惊:“咦,这不是……”


  他身边的那位小姐早递过签名簿子来:“蓝小姐,我是你的忠实影迷,你能到小店来,这可真是三生有幸呢!”


  主编介绍:“这位李小姐是这家酒吧经理,也是咱的广告客户,你们的这顿酒,就让她请客好了。”


  “那是自然。”李小姐笑得如花枝颤,“蓝小姐是我请也请不到的贵客,只要你肯来,我天天免费请你喝酒也还来不及呢,这可比在杂志上打广告还划算得多呢。”


  我有些诧异,这李小姐举止言谈恁地粗鄙。


  蓝鸽子也微感不悦,却只淡淡笑了笑,未置一辞。


  偏那李小姐还不知趣,仍坐在一旁说个没完。还是主编察言观色,终于打断她说:“谢谢蓝小姐接受我们杂志的采访,这可是一篇特稿,好,你们慢慢谈,我们不打扰了。”硬拉着李小姐走开。


  然而我们的好兴致已被破坏,蓝鸽子便说要换一间酒吧。


  结帐的时候,李经理自然是怎么也不肯收钱,又强送了我们俩一人一张贵宾卡。


  我满口道谢,心里却知道,这辈子我都不会再踏足这间多是非的酒吧了。


  但是那篇特稿终于写了出来,果然发在杂志头条,而该期杂志封面,便正是蓝鸽子千娇百媚的桃花面。


  主编在月底发稿会上对我大加表扬,眼看着张金定一张脸由白转青,我心里暗暗好笑。闭上眼,仿佛已经看到一柄金灿灿的新房钥匙。嘿,房子还未到手,同志还须努力。


  我对黛儿说:“如果我真的得到了那套两室一厅,你想把你的房间装修成什么颜色?”


  “玫瑰红,我要在四面墙上图满红玫瑰。”


  “这么恐怖?”


  “还不止呢。我还要把地板也镶成一朵朵玫瑰的样子,再把那套我一直想要的玫瑰水晶盏买来,以前总觉搁置陋室委屈了它的,现在不用担心了……其实,我们早就应该租套大一点的房子了,偏偏你又不肯。”


  “房租贵嘛。”


  “我可以多出一点呀。”


  “我才不要。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行了行了。”黛儿举手投降,“别再背你这套‘自尊咒’了。总之你穷,我陪你穷;你富,我陪你富好了。”


  “嘿,一股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腔调!”


  我忽然想,如果我和黛儿是一男一女,这样天长日久地相处下来,早已该谈婚论嫁了吧。只是不知道如果我真是男子,会不会娶黛儿为妻,亦不知黛儿肯不肯嫁我。


  也曾拿这问题问过黛儿。黛儿答:“那还用说。”


  “可是我会要求你专一。”


  黛儿一笑:“我对子期不知多专一纯情。”


  她说的是实话。这一年来,黛儿的确再没有任何绯闻艳遇,情感主题净化得只剩下高子期三个字。他已经充实了她整个的世界,他忽略的,她自己用相思来充满。所有的时间与空间,都只是为了他。我甚至怀疑,有一天黛儿血型也会跟子期变成同一型。


  每逢子期带团外出,黛儿便失魂落魄般,话也懒怠多说一句。可是子期偏偏又难得留在西安,一年倒总有大半年四海遨游,足迹遍布东西半球。开始还每天有电话打来问候,后来渐渐习惯,也就视做等闲。

无奈他习惯黛儿不习惯,天天一回家就守着电话机泪眼不干,不住问我:“你猜子期现在已经到了何处了?报纸上现在天天都是战争,他不会遇到什么意外吧?真不明白那些客人怎么竟会想到欧洲去,简直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又没人发他们勇士奖。”


  “大小姐,战事发生在中东,离欧洲远着呢。”


  黛儿仍然怔怔:“但是他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呢?”


  我摇头,忍不住轻轻唱:“日长也愁更长,红稀也信尤稀,春归也奄然人未归……”


  黛儿一惊抬头:“这是什么?”


  “倩女离魂。”


  这是从小向母亲听熟了的曲目:张倩女和王文举是指腹为婚的未婚夫妻,但张母不屑王生一介寒衣,意欲悔婚。倩女伤痛至极,遂魂离肉身,相伴情郎——一个相当老套的才子佳人故事,但因为喜其文采秀丽,我一直记忆深刻。


  “去时节杨柳西风秋日,如今又过了梨花暮雨寒食。只恨那龟儿卦无定准、枉央及,喜蛛儿难凭信,灵鹊儿不诚实,灯花儿何太喜。”


  痴心女难禁相思,一次次卜算情郎归期,所有的事物看在有情人眼中,莫不若有含义。


  “想鬼病最关心,似宿酒迷春睡。绕晴雪杨花陌上,趁东风燕子楼西。愁心惊一声鸟啼,薄命趁一春事已,香魂逐一片花飞……”


  唱到这里,忽觉得不吉利,遂停下来。


  黛儿听得痴迷:“好词。所有情绪都被古人写尽了,难怪现代诗人没饭吃。”


  我坐下来握住她的手:“既然这样牵肠挂肚,不如早点结婚也罢。”


  “结婚?”黛儿一愣。“我们没有谈过这个问题。这很重要吗?”


  “可是如果他有诚意的话,早就该提出求婚了。”我正色,“黛儿,你为子期背井离乡,他应该给你一个答案,一个爱情的答案。”


  黛儿摇头,神情转为刚毅倔犟,似乎在捍卫着什么:“每个人对爱情的定义与追求都不同。有的人是为了婚姻,有的人是为了欲望,有的人是为了利益,而我,陈黛儿,只是为了经历。我遇到他,爱上他,为他快乐,为他痛苦,为他生,为他死,为他经历世上所有的喜怒哀乐,我愿意。只要我有过这样的爱情遭遇,我便已经满足。我不需要别的答案,因为爱情本身已经是最完美的答案。”


  “好一篇爱情经历论。”我忍不住笑了,“黛儿,你的表情好像秋瑾发表革命演说。好,我拭目以待,看着你身体历行自己的爱情高论。”


  剧组演员渐渐选定,蓝鸽子果然是第一女主角。演艺红星不易交朋友,自从那篇访谈后,蓝鸽子早已视我为知己,不住怂恿我也到剧组里轧个镜头,彼此好常常见面。


  我犹疑:“我再也不想演三句话对白的宫女甲或舞女乙了。”


  蓝鸽子扬一扬眉:“导演才不舍得让你只演一个宫女就算了呢,我猜,他心中早有主意了。”


  我在镜中打量着自己。我不算美,脸略长,下巴尖尖,口鼻间的距离稍嫌短促,唇线的轮廓也过于分明,唯一可取的是一双眼睛,清亮的,黑白分明,衬着黛青的眉长飞入鬓,令脸上平增了几分生动之气。


  这不是一张可以做女主角的脸,然而跑龙套又嫌委屈——就是我自己不在意,角色们也还怕被抢了眼。


  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样安置自己。本子里挑来捡去找不到一个属于自己的位置。


  最后还是导演说了句:“也许可以去演上官婉儿。”


  我一愣,只觉说不出地怪异。好像有一扇记忆的门被忽地撞开,有天堂的风从中穿过,然而拨云见雾,一切都模糊地空洞地幽微地,看不清楚。


  也许,只是我多疑罢。


  武皇戏里少不了上官婉儿,然婉儿又从不是什么大角色,她是从属于一个女人的,又开在武皇的末季,不是百花争艳里的任何一枝,看着别人芬芳馥郁,自己是不等开就已经凋萎了。


  但也许这角色刚好适合我。


  试妆时,蓝鸽子率先叫起来:“想不到唐艳上了妆这样漂亮。”


  导演也说:“果然清丽不俗,有女诗人气质。就是这样了,上官婉儿非你莫属。”

 我心下茫然,无意识地转动着手腕上的镯子,不久前刚刚听说这镯子最早属于上官家,今天就如此奇突地被派饰演上官婉儿。真不知这一切是巧合还是天意。


  我于是悉意体味角色,揣摩上官婉儿这个死于一千三百多年前的陌生女子。


  秦铖说:“我向上官老师学艺之时,婉儿尚在襁褓中。老师曾戏语,要将婉儿许我为妻。可是说这话没多久,老师便获罪谢世。上官老师是我在世短短二十七年间亲睹死去的第二个贵族,距离高阳之死整整十五年。他和高阳,都是死不瞑目,都带着巨大的遗憾与孤寂。他们是上苍赋予人类的两个同样孤寂而高贵的灵魂,却以不同的方式向我诏示了什么是恨与宽恕,又什么是爱与执著。老师死前,曾遗命我一定要照顾婉儿。可是当年秋天我即战死城头,甚至没有机会再看婉儿一眼。这件事,至今都是我心头憾事。”


  我为了秦钺的述说而深深动容。


  “这么说上官婉儿的诗词并不是上官仪教的了?那么她又从何得来的锦心绣口呢?”


  “天性。”秦钺慨叹,“我说过,一个不朽的灵魂,飘逸于天地之间,或化和风细雨,或做污浊之气,成为初生婴儿天赋之禀。婉儿的才华绝代,唯一的解释只能是天性,是上官老师在天之灵的保护庇佑,幻化之功。”


  “灵魂保佑?”我迟疑,“我们的时代主张无神论。一个叫达尔文的人说,人是猴子变的,而灵魂之说,纯属虚幻。”


  “人是猴子变的?”秦钺瞠目,“那猴子又是什么变的?猴子现在绝迹了吗?如果猴子可以变成人,那么它是否也可以变成鸟?”


  “这是一个缓慢的过程。”我试图向他解释进化论,“从类人猿到人,是物竞天择的自然规律。”


  “那么为什么人蜕尽了皮毛却仍然没有长出翅膀?如何解释人之对于自然的越来越无能为力?如果把一个人赤身露体扔在雪地里,我相信他熬不过三天,可是猴子却可以,这就叫做进化?世上没有任何一种动物的成长期比人类更慢,小牛生下来就会自动站立,人却要起码要八个月以后才会说‘爸爸妈妈’,这是进化?”


  秦钺十分困惑,百思不得其解,“而且,如果灵魂是不存在的,如何解释同样的环境可以造就不同的人,如何解释武则天这位两帝之妃在一个几乎没有可能的时代成就不世功业,如何解释上官婉儿与生俱来的惊世才华,更如何解释我的存在?”


  我笑了。灵魂之说,很难为一个学习自然科学的现代人所接受,但我不想同秦钺争论。而且,我也很怀疑自己的祖先是一只叽叽喳喳的猴子,我也在困惑于如果猴子可以变成人,那么大象、虎狼、游鱼,它们又该变成什么来符合自然规律,它们又为什么没有继续进化而仍然要生活在荒野里。况且,按照进化论和科学技术的进步,人的寿命是在不断加长,成长期则在不断缩短。可是照这个说法推算,古人岂非生命中的一大半时间都是在哺乳中渡过?然而做为一只猴子,或者说是类人猿,成长期应该远远短于现代人才对,这岂不自相矛盾?同时,我喜欢秦钺谈及灵魂时那种严肃圣洁的态度,那里面有一个真男人的大度与智慧,一个古代贵族的从容优雅。


  我告诉秦钺:“我查阅过婉儿的历史,她后来被封昭容,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女官。可惜的是,她因文扬名,也因文获罪,同其祖父一样,也因拟写诏书被李隆基斩于刀下,享年仅46岁,一生泪多笑少,孤寂而终。如果真像你说的,上官婉儿的才华承自祖父,那么,是不是在她禀赋了其祖父才气的同时,也继承了他不幸的命运呢?”


  “或许,但也可能是掖庭的怨气所致。”


  “掖庭?什么是掖庭?”


  “就是后宫的监狱,专门关押皇室成员的永巷。”秦钺的眼光中充满了悲悯,“自从有了后宫,有了掖庭,就便有了后宫女人的恩怨纠缠。而其中最惨烈的,就要数西汉掖庭戚夫人的故事。”


  戚夫人,是汉高祖刘邦的妃子,天生丽质,歌舞双绝,深受刘邦宠爱,行军打仗都要带着她,片刻不忍分离。有时,刘邦闷闷不乐,戚夫人便会为他跳起独特的水袖舞,纤腰旋转,彩袖飞扬,宛如行云流水,蝶戏花间,忽疾忽缓,若飞若扬;又有时,刘邦慷慨高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戚夫人则为他击瑟相和,夫唱妇随,英雄气如虹,美人面如花,那真是人间最美丽的一道风景。

 后来刘邦称帝,立皇后吕雉之子刘盈为太子,即后来的汉惠帝;戚夫人之子刘如意则立为赵王,封邑无数,威势空前。如意虽小,但耳聪目明,相貌酷肖高祖;而太子刘盈虽宅心仁厚,可是为人懦弱无主见。是以刘邦几次想改立如意为太子,但因受到辅佐太子的名臣“商山四皓”的强烈反对,最终只得做罢。然而吕后的心已经大大被刺痛,发誓一旦得势,必定除掉戚姬母子而后快。


  汉十三年四月(公元前196年),刘邦病危,长乐宫一片愁云惨雾。吕后趁机弄权,大力培植自己的亲信党羽,渐使大权旁落;而戚夫人不谙朝间政事,不知人心险恶,只是一心陪在刘邦病榻前,悉心照料,曲意承欢,直至最后一分钟,丝毫没有察觉危机的步步逼近。只要还在他身边,她就是快乐的,快乐有如死亡。


  刘邦死后,惠帝登基。吕后垂帘听政,大权独揽,不仅诛杀所有与自己敌对的朝中大臣,且将先前曾受宠于高祖的嫔妃悉数处死。被其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戚夫人,则承受了更特别也更残酷的惩罚:被削去“夫人”称号,囚于阴暗潮湿的永巷中,剃去一头秀发,换上赭色囚衣,被规定每天舂米从日出一直到日落。粗重的米杵和米缸日渐磨蚀了她的美丽与娇柔,不到30岁已经满面皱纹。


  吕后又几次下诏赵国,召赵王如意进京晋见。汉惠帝刘盈猜到母亲的用意,连夜赶往居长安三十里处的灞上相迎,把如意接到自己宫中,日则同坐,夜则同息,进宫见后也必同出同入,每逢吕后赐食,必自己亲尝之,令吕后无从下手。那是他唯一的弟弟,天资聪颖,惹人怜爱。他牵着他的手,诚惶诚恐地尽着一个哥哥保护弟弟的职责,小心地不让任何人伤害他,包括,自己的母亲。


  然而,他还是疏忽了。惠帝元年十二月的一个清晨,寒风凛冽,刘盈早出野猎,本想呼如意同行,但见弟弟香梦正酣,他不忍心了。哪有十岁的孩子不贪睡的?他决定不打扰弟弟,让他睡个好觉。


  可是他没有想到,弟弟这一睡,竟再也没有醒来。原来,吕后早已在惠帝宫中布下眼线,只待刘盈稍离如意身边,即下杀手。


  当刘盈猎罢回宫,准备唤弟弟一道晚膻时,揭开被子却只见到一团血肉模糊。弟弟的命,是再也救不回来了。


  如意死后,吕后召来戚夫人,让她亲睹儿子的死状。戚夫人朝思暮想,唯一的挂念就是这个可爱的儿子,如今终于母子重逢,等来的,却是儿子的尸体,不禁万念俱灰,当即晕死。


  吕后犹不罢手,竟命刑官将戚夫人砍去双手双足,薰聋双耳,刺瞎双眼,挖掉舌头,做成一个“人彘”,投入永巷的粪池之中,浸泡三天三夜。成为历史上第一酷刑。


  一日惠帝奉诏来到掖庭,乍见粪池中蠕动着一个臭气熏天呜呜哼叫的怪物,大吃一惊,问太监此为何物,太监竟答这怪物便是昔日艳光照人妩媚万端的戚夫人。惠帝肝胆俱烈,失声痛哭,自此一病不起,终日恍惚,到底郁郁而终,享年仅22岁。


  此后吕后独掌朝政8年,而后宫的惨剧也便延续了8年。屈死在掖庭粪池中的戚夫人冤魂不散,形成这人世间最惨烈的一道戾气,充溢于天地之间。


  “太残忍了!”我忍不住打断秦钺的讲述,“怎么会有这样凶狠的女人,怎么可以如此灭绝人性?”


  “人类的悲剧正是起源于人性的丑恶。”秦钺叹息,“仇恨是世间最具毁灭性的灾难,比任何一种天灾都更为可怕、彻底。”


  我沉默了。为了故事中的残暴不寒而栗。


  秦钺顿了顿,又说:“这故事,当年还是上官老师在太学讲课时说起的。老师说,在掖庭发生的悲剧太多了,那无数屈死的冤魂化为不灭的戾气充溢在后宫之内,天地之间,宛如酵母一样膨胀散播,制造出更多的悲剧。而禀赋掖庭怨气出生的女子,先天都会有一种悲剧情结抑郁于胸,等到适当的时候便会发作出来,使悲剧发生。除非有一天,这世上出现一位不会怨恨的掖庭女子,这后宫的戾气才可以真正消解,而女人的悲剧也终于可以结束……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就在他说这话的不久,他自己的儿媳和孙女儿也被投入了掖庭,成为永巷新的悲剧。”

  “你是说,上官婉儿?”


  “是的。婉儿,婉儿是比戚夫人更可悲的一个悲剧。本来她辅佐武皇,以德报怨,已经消解了这段仇恨。可是因为新的争夺新的杀戮发生,她最终含恨而死,又为世间埋下了新的仇恨。这掖庭的戾气,也只有更重了。”


  秦钺看着星光黯淡的夜空,深深惋惜:“当年,长安的天空是澄明如镜,纤尘不染的,可是现在你看,这里到处是灰尘、阴霾,少有一个晴朗的天空,连星星都不再闪亮。这,正是因为人间有太多的悲剧发生,而天地间充塞了太多的怨气。如果,人类始终不能克制自己的欲望,不能消弥彼此的仇恨,我担心这天空终有一日会永远归于黑暗,而世界则会被那戾气淹没,回到盘古开天辟地前的混沌中去。”


  “那么,人类的希望呢?我不相信人类就会这样走向灭亡,总有希望的对不对,它在哪里?”


  “在人的心里。”秦钺仍然望向星空,一字一句,“人心是灾难的墓地,也是希望的源泉,只要人心向善,不再仇恨,这戾气便会消失,阴霾亦会消散,天空将重新晴朗,而世界会更加美丽。”


  我看着秦钺。我向往他所描述的那种境界:所有的人都善良而友好,没有倾轧,没有仇恨,世间一片祥和,花红草绿,莺歌燕舞。那一天,真的会到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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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岭雪人鬼情系列:来自大唐的情人 第三部分 -玉珠- 给 玉珠 发送悄悄话 玉珠 的博客首页 (82287 bytes) () 01/02/2007 postreply 17:44:32

来自大唐的情人 第四部分第十一章上官婉儿的心声 -玉珠- 给 玉珠 发送悄悄话 玉珠 的博客首页 (17179 bytes) () 01/02/2007 postreply 18:10:36

西域雪人鬼情系列之来自大唐的情人,我来帮忙贴后面的 -anita_hiei- 给 anita_hiei 发送悄悄话 anita_hiei 的博客首页 (20582 bytes) () 01/03/2007 postreply 12:32:22

来自大唐的情人—— 魂兮归来(完) -意随风行- 给 意随风行 发送悄悄话 (26486 bytes) () 01/05/2007 postreply 12:39: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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