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岭雪人鬼情系列:来自大唐的情人 第一部分 (图)

来源: 玉珠 2007-01-02 17:08:57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61078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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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皇城根儿下的弃婴 大明宫皇城根儿下的弃婴   我是一个弃儿。   我的父母是谁,为什么要抛弃我,我的具体出生年月日是多少,关于这些我都一无所知。   有文字记载的历史才算历史。所以中国的历史是自殷墟开始,而我的历史自西安北郊大明宫遗址的南墙根儿开始。   殷墟是商的废都,西安是唐的废都,我,也是生母记忆中,一座被废弃的都城吧?   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痴心到肯为他生孩子的地步,爱的程度一定不浅。然而最终还是留下了我这样一个始乱终弃的废物,原因一定很不得已。   是个缠绵绯恻的故事吧?   养父母说,那是个冬天,呵气成霜,我被裹得很暖,并不哭,躺在襁褓里骨碌碌转着眼睛,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已经被转了手。   养母周青莲早起到大明宫墙根儿下吊嗓子,有雾,空气粘湿阴冷,隔几步就看不清人。她清清嗓子,开始唱:“啊——咦——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   忽听得“哈”的一声笑,天真稚气,不由得吓了一跳,那个“院”字也就此咽住。低头一看,才发现十几步远的地方隐约有一点儿红。走过去,竟是小小的我在咧开嘴笑。   这,就叫缘份吧?   于是我的有记载的历史,就从那会儿开始了。   周女士至今还保留着我当年的资产:一套大红真丝面子雪白纺绸里子绣着百蝶穿花的棉袄裤,罩着大红缎子压金线的毛脖大氅,从手腕到臂弯两串黄澄澄新炸的金镯子,成色足还是其次,难得的是雕工精美,粗细均匀,份量相当,而样式个个不同,绞丝的也有,缠枝的也有,双龙戏珠也有,云破月来也有,喜上梅梢也有,一共十八只,神气非凡。   这使我的出身更加扑朔迷离。   按说拥有这样十八只金镯的母亲生活一定不困窘,那又为什么一定要抛弃我呢?   还有,慷慨得连生活费都留了下来,为什么却不肯留下片言只字,至少,应该像弃婴惯例那样,留张字条写明我的出生年月日也好呀。   以至于到今天,人家问我芳龄几何时,我还一边响亮地回答着“23”,一边心虚地想,或者是24也未可知?   啊,差点忘了说,当时我还穿着鞋的,也是大红真丝绣花,质地和绣工都无可挑剔,绝不是一般百姓人家淘澄得来的。花样儿也不是普通的“五毒”或者“福禄寿”,而是五彩祥云托举着一对儿燕双飞,燕做紫色,双翼如剪,栩栩如生。养父点着头儿叹息说:“这女孩子出身不简单,非富则贵,莫不是‘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乎?”   养父唐中华是西北大学古文学讲师,平生至大爱好即是古董鉴赏。可是我那串金镯子因为新炸过,已经无法判断年月,而那样精美的刻工,唐讲师说,就是古代王宫饰品也少有那么讲究的,一句话,其价值难以估计。   唐讲师因此给我取了单名一个“艳”字,音同“燕”,暗喻着王谢堂前燕的意思。   养父母都是很开明的人,他们从不讳忌谈起收养我的经过,让我一直记得他们对我的恩赐。   我像念圣经那样,每日在三餐一寝前重复:感谢父母,赐我生命与食物。如果不是你们,我现在早已冻饿而死,你们的恩德,我将永志不忘。阿门!   ——最后一句是我自己悄悄在心里加的。   我们的关系,始终更有点儿像宾主,而多过像家人。   因为熟知自己的历史,我成了一个太早有过去的人,远比一般同龄小孩早熟得多。   我通常很安静,安静得仿佛不存在;但是给我机会说话的时候,我又会说得很急很大声,好像害怕过了时段便没机会给我讲话似的。   生命中一切的喜悦与悲哀我都视为一种机会。   或者说,一种恩赐。   因为如果我没有被收养,那是连悲哀的机会也没有。   不,也许正相反,应该说悲哀便从此永恒——在我尚不懂得什么是悲哀的时候。   所以,悲哀也是生命恩赐于我的机会。   我以仰望神明的姿态仰望我的父母,自小坚信,如果真有观音菩萨,也就是母亲那种样子。 母亲是标准的美女,出生在粉墨世家,于穿衣打扮上最是讲究,且中西结合,古为今用。一面洒着外国朋友赠送的“爱玛仁”香水,一边年年养着俗称“指甲花儿”的凤仙做寇丹。   而且,她是西安城里少有的每天洗头的女子,因怕伤了发质,从不用电吹风吹干,半湿着披在肩上,坐在镜前一下下地梳,嘴角含笑,眉目留情,姿势节奏都若合韵律,有无限的风情。   而她的风情又都是落在实处的——每当此时,父亲总会搁下笔,倚着书桌含笑望着,兴致来时,还会吟上一两句“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铛”什么的。   我非常尊重且敬爱我的养父母。   一出生便被生身父母抛弃是人间至大不幸,但能被唐中华讲师和周青莲女士收养却是不幸中之大幸。   我对生命并无抱怨。   只不过总是有些担惊受怕,担心自己做得不够好,会被他们重新撵出去——虽然并没有人给我这样的暗示。   我从小就很懂事,懂得看大人的眉眼高低说话,因为知道哭泣也不会带来疼爱,所以自幼便极少哭。第一次掉牙齿,是笑着拿了落齿对母亲说“牙掉了”,第一次落红吓得要死,也是笑着对母亲说“我屁股出血了”。   而且我的功课是好的,尤其作文,每每被作为范文由学习委员一笔一划用粉笔誊在教室后面的小黑板上让大家学习;还在小学三年级,名字已经多次出现在广播电台举办的中小学生暑假作文比赛获奖名单里。   但这些也都未能让父母因此疼爱我超过疼爱我哥哥。   哥哥唐禹犯了错,父亲会抓来打屁股,但打过之后,母亲会摸着他的屁股掉眼泪,不住声地问“想吃些什么不想”,于是哥哥便带着泪花儿,受了老大委屈似抽抽泣泣地说,想吃羊肉泡,想吃葫芦头,想吃大盘鸡。   自然,妈妈做那些美味珍馐时总不忘也盛给我一碗,可是那滋味是不同的,是正品的附赠品。   我一直认为哥哥那碗要比我好吃些。   父母从来没有打过我,他们当我大人一样地同我讲道理。   有一次我不小心打碎了父亲一只挺贵重的清雍正年间出产景德镇青花瓷瓶,父亲心疼得眼圈儿都红了,却仍然没对我动一指头,只是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生闷气,连午饭也没出来吃。   可是这只有使我的心更加难受。尤其看到妈妈不住望着书房门忧心忡忡的样子,我的胃里就堵了千斤重石。那天中午吃的是韭菜炒鸡蛋,我很努力地吃了小半碗饭后起来倒水喝时,忽然一低头,“哇”地一下把刚吃进去的饭全部吐了出来。   当时我第一个念头就是:坏了坏了,我又闯祸了。紧接着意识到如果这要是哥哥吐了,妈妈一定会格外心疼他,当他心肝儿宝贝般地紧张着。心里一阵悲哀,我吐得更厉害了,最后几乎要连胆汁也吐出来。   妈妈忙着给我端水漱口,最后连父亲也被惊动了出来,到处给我找药。   我更加歉意,看着父亲的脸说:“对不起。”一语未了,眼泪“哗”地流了出来,可是忍着不敢哭出声。妈妈便说:“一家人有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快,不舒服赶紧上床躺着去,别哭,哭什么?好好睡一觉,起来妈重新给你做吃的,想吃什么,只管说。”   于是我第一次享受到了哥哥的待遇,可是滋味原来却是这般的难受。那以后,我更加小心翼翼,因为清楚地知道了我和哥哥毕竟不同,索性再不觊觎贪嘴。   那件事的另一个后遗症是,我从此再也不肯吃韭菜,闻到韭菜味儿就会恶心。而且,我开始留意古董瓷器,一心想为幼时的失手补过。   是从那时起开始对旧货感兴趣的。   买了许多资料回来生吞活剥,不懂的地方就向父亲请教,兴趣日渐广泛,陶瓷古币乃至金银玉器都有所涉及。其中最为留意的,还要属古董首饰。   一直记得父亲当年说过的话:那一串十八只雕花金镯子,就是古代皇宫里也未必有这般精致的物事。翻了许多的资料,渐渐知道金饰价格不只在黄金本身,而要看年代与工艺。在我国,金镯作为饰物始于唐宋,兴于明清,虽说黄金有价玉无价,然而一副雕工精美的宋代双龙雕花金镯价值还在完美古玉之上。  我看过许多古代金饰的彩色图片,掐丝錾玉,金碧辉煌,但不过是一件半件,像我手上这种成套金饰就是收藏书目上也还未见记载。只可惜无法鉴定年代,如果是明清以前出品,说是价值连城也不为过了。   因此便有了许多的畅想。   想我的祖上也许是一位贝子或者格格,至少也是皇亲国戚,名门望族。想镯子也许是我父母当年的定情信物,他们因故失散了,相约某年某月在大明宫遗址相会,他们并不是要抛弃我,只是把我在那里放了一下,暂时走开,养母错以为无人理会才把我误拾了的。想我拥有这样名贵金镯的生母一定是人物风流,气度高贵,不食人间烟火,说不定就是三圣母下凡,偷食禁果,被二郎神追捕,才不得不离我而去,金镯子就是宝莲灯,是我一生的护身符……   给自己编故事成为我的专长。无穷的畅想中,我一年年地长大,对古玩的鉴赏品味也越来越高。   父亲很高兴我与他兴趣相投,也很注意培养我这一点慧根,真正称得上是诲人不倦,每逢有玩友新得了宝贝捧来咨询,必唤我出来一道玩赏。客人自然免不了要说些“虎父无犬女”、“家学渊源”、甚至“遗传因子”之类的恭维话,每逢此时,父亲总是笑而不答。   而我的幻想中不禁又增加了新的更具体也许更荒诞的内容,幻想自己干脆就是父亲的亲生女儿,所谓大明宫拾婴云云根本是个故事,父母编排来逗我玩儿的。否则,我们父女又怎么会那样投契,连心志趣味都如出一辙呢?   于是便有那么一段儿时间的忘乎所以,甚至学会使小性子撒娇了,一有机会就缠着父亲带我去小东门“鬼市”淘金。   多半是在年节前后,天寒地冻,而我毫不觉冷,因为那一刻是同父亲最为接近的时候。那种急急赶路的兴奋是细微而隐秘的,因为不知道会遇到什么,便格外奇异而愉快。   天刚蒙蒙亮,尘土与晓雾交织在一起,一切都朦胧而虚幻,却依稀看得见朝阳门里一点点的红灯笼,在昏暗中东一只西一簇零星地亮着,远看着猩红的一点,走近了却仍觉得远。灯下的人与物也都模糊,影绰绰地忙碌着,买的人和卖的人都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叽叽喳喳地仿佛密斟。   但是货是好货,一只晚清年间的玻璃内画的鼻烟壶,一柄绸面已经残了图画却还鲜活的旧扇子,很可能是上百岁的古物儿,小贩们从无知乡农手上淘来,于此与你有缘相遇的。   最难得的是价低。许多年后我在北京琉璃厂东街见过卖香袋儿的,金线银扣,分明是现货故意做旧,竟然索价800元。而这里真是正宗的古货,却不过要你80,还有得还价余地。   我只觉眼花缭乱,又想拥有,又怕上当,不论买不买都要同父亲讨论一番,心里满满的都是喜悦新奇,不禁有些得意忘形。   转眼看到一只垒丝金凤钗,忙忙抢在手中反复把玩,问父亲:“这就是《红楼梦》里‘懦小姐不问垒金凤’的垒金凤吧?”   父亲笑笑说:“同你那镯子倒像一套。”   仿佛被谁打了一掌似,我猛地一呆。   原来父亲是记得的,我并不是他的亲生女儿,不是。   许久以来,当我们两父女沉浸在陶壶玉盏的古香古色里留连忘返时,我曾经刻意而奢侈地忘记过许多事。   可是现在我知道,时时刻刻,父亲记着我的来历,记着我的金镯子,记着大明宫的捡拾,记着他对我永远的恩赐。   他记得,我自己当然更不应该忘记。想忘也不可以。   心忽然就空了。   忽然谁喊了一句什么,“哗”地一声,人群说散便散,小贩从我手上抢过钗子便跑,我脚下猛地打了个趔趄,父亲忙将我一把拉住,险险没有撞倒。   一转眼人群已经散尽,连个影儿也不留下,灯笼也都刷地灭了,让人简直怀疑刚才的一切都是梦。   可是手上被金钗刮破的血痕是真的,城墙根儿下逼挤的小巷是真的,手搭在我肩上维护着我的父亲也是真的。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我们父女两个人,如此亲近,如此熟悉,然而我们,毕竟是不相干。  我望着父亲,心中莫名伤痛。   我与他,毕竟是,不相干。   那以后,再不敢幻想自己是父亲的亲生女儿,也再没去过小东门。   后来知道,小东门“鬼市”的生意其实是违法的,货的来路也多半不正,不是国家明文规定不许捣卖的文物,就是小偷“顺”来的贼赃,因为急于出手,所以才会低价求沽。   人们管它叫“鬼市”,因为它只有黎明才开,太阳一出集就散了,所以又叫“露水市”。   但我却想,这个“鬼”,未必就是“孤魂野鬼”的“鬼”,倒是“鬼鬼崇崇”的那个“鬼”吧?   事实真相原来如此丑陋粗鄙,我更加惆怅。   晚上梦里听到钟楼敲钟,蓦地想起一句诗:“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忽觉万般孤寂,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   这样的不快乐,也还是一天天长大了。   于是知道成长与快乐无关。   我更加沉默懂事,也更加落落寡合。除了尊重和疏远,始终不大懂得该怎样与别人打交道。   语文课上老师让用“形影不离”造句,每个同学都说出自己最好朋友的名字,“我和小丽形影不离”“张强与我形影不离”……   我不甘示弱,便也说:“秦钺是我的好朋友,我们每天一同上学,一同回家,无话不谈,形影不离。”   老师给我打了“勾”,说我用词准确,描述形象。但紧接着她问我:“秦钺是谁?”   “是我最好的好朋友。”我无辜地回答,毫不迟疑。   于是同学们都知道我有一个好朋友叫做秦钺。   没有人知道,其实“秦钺”是不存在的,它只是一个名字,没有具体形象,也没有身份年龄。它就刻在城墙砖上,一指粗细,时断时续,有种披肝沥胆刻骨铭心的感觉。   第一次发现它,是在一个秋日的午后。   铺满了城墙根儿的微微泛黄的梧桐叶,落了一地却依然芬芳着的月季花瓣,还有带着雨意的清凉的风,让我一直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秋日的午后。一直一直,忘不了。   却不记得是为了什么要躲到城墙上来流泪的了。   一个养女是无权在家中哭泣的,于是隐忍已久的委屈便只有交付给沉默的古城墙。一踏上那厚实的城墙砖,城下的人事凡尘就立刻远了,淡了,于是我成了古人,不再为今天的琐屑而烦恼。   我轻盈活泼地在方方正正的城砖上边跳格子边追着自己的影子玩儿,正像是一个十三岁少女应该做的那样。累了,便坐在城头闭起眼睛嗅那雨后带着青草气息的微凉的风。   雨早已停了,天上的云丝丝缕缕,很浅很淡,随风浮泛着,使天看起来这样澄澈浑圆。我的心在蓝天下舒展成一朵轻柔的云,而思绪便随那清风飘远,飘向碧蓝如洗的天边。   不知道是第几次跳跳停停的时候,我发现了那名字——以某种利器深深刻在城砖上的名字——秦钺。   忽然之间,心仿佛被什么撞了一下,我忍不住跪在那名字旁,用食指一遍遍顺着它的笔划摹写着,每写一遍,便感觉同这名字更亲近一分。   秦钺,秦钺,秦钺……这是一个人的名字吧?是男人还是女人?是老人还是年轻人?他是做什么的?为什么会在这里留下自己的名字?是和我一样孤独无助的孩子么?   我对他说:“别怕,我会陪着你。我会常来看你。”   我坐在城砖上,开始对他讲述我的故事,关于大明宫的缘起,十八只金镯子,父亲和他的古董收藏,母亲的秀发与歌喉,还有我在学校的功课和交际……   等到走下城墙的时候,“秦钺”已经成了我生命中第一个挚交知己了。   从此再伤心时便有了自我安慰的好去处。常常在城头徘徊到露湿裙裾,那感觉仿佛在等待一个久候不至的亲密友人,有一种隐秘的欢喜,又有一种淡淡的凄凉。   父亲说,西安的城墙是中国古代城垣建筑保存最完整的城墙,也是世界上现存规模最大、最完整的古代军事城堡设施。它墙高12米,底宽18米,顶宽15米,原有城门四座,东名长乐门,西名安定门,南名永宁门,北名安远门。每门建城楼三重,城楼在里,箭楼居中,闸楼在外,墙顶内侧有护墙,外侧有垛墙,端的是炮轰不烂,枪打不进,甚至连地震旱涝也无奈它何。 西安城墙是老百姓的定心丸,是豪门大族的老家长。古人喜欢用“固若金汤”来形容坚实,这四个字用在西安城墙上最恰当不过。   历史上不知发生过多少次沙暴、饥荒、战乱,然而天灾人祸都止于城墙。   它的修建,最早可追溯到汉,由汉修到唐,由唐修到明,一次次翻修完缮,直至今天。修这城墙,也不知累死了多少匹骡马,耗费了多少人心血。至于石刻,也许便是修城人或者筑砖人的名字吧。   历史的人都走远了,历史的城仍在。于是那些修城的人便因了这城砖而不朽。   那已不仅仅是历史,更是信仰。老百姓心甘情愿地维护着他,背负着他,也心安理得地享用着他,依赖着他。而我,则毫无保留地信任他,爱慕他。   最喜欢在暮雨的黄昏,缓步登城,四顾苍茫,天地混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泣下;又或者找一个月光皎好的晚上,轻拾裙裾,沿阶而上,轻轻唱起一首有音无字不成曲调的歌儿。   这个习惯一直维持到我上大学。   我考取的是北京大学的新闻系。父母为我举行了隆重的庆祝宴,要我对亲友一一告别。可是我心里最舍不得的,却只有古城墙。   第一次,我在城头流泪不是为了委屈。   寄人篱下近二十年,终于有机会飞离那个屋檐,只觉海阔天空,呼吸自由。虽是初次离乡,却全无去意彷徨,倒似乎归心似箭。   四海为家家如寄,处处无家处处家。   其实,到哪里算是“去”,又到哪里算是“归”呢?   走的那天,父母命哥哥为我送行。拥挤的车站,满是泪眼相望的多情人,而我和哥哥只是微笑着。   哥哥说:“写信回来。”   我说:“一定。”   哥哥又说:“别忘了我们。”   我答:“不会。”   再没有别的对话。   从小到大,我和唐禹一向无话,没同他吵过架,也从没试过向他撒娇。两兄妹相敬如宾,和气而不友爱。   但毕竟只有他来送我,毕竟就要告别我自幼看惯的古城墙。火车驶动的一刹,眼泪还是流了下来。   不为什么,也许仅仅因为在车站。就像人们会在春天恋爱,会对阴雨叹气,有时喜怒哀乐也不过是一项条件反射。   车窗上有微微的尘土,我用手指在上面划了“秦钺”两个字,摹写太多遍了,几乎熟极而流。   我看着那名字,轻轻说:“我会回来看你的,等着我。” 第2章:美丽的黛儿有多少颗心 北京给我的第一个感觉,是大和傲。   马路宽敞平整,交错纵横,从二环、三环一直修到四环、五环、立交、高架,车水马龙令异乡人迷失的不仅仅是方向,还有自信。   人们在不明事物前,总会有一点信心不足。北京几乎是强制性地让外乡人陷入尴尬与犹疑。于是这便更加强了北京人的傲慢。   西安人也很傲,但是是那种心虚的无奈的硬撑着的傲,是阿Q“我们祖上先前也阔过”的那种傲,是井底之蛙拒不承认天外有天的盲目而自欺的傲。   北京人却不然,他们是青蛙看到了天,便以为天是它的,理直气壮而目空一切地傲着,好像生命的目的就是为了骄傲,没了骄傲就没了活着的意义,每天就为了寻找傲的理由而绞尽脑汁。年轻人因为天子脚下而傲,他们的傲是具体形象,生辣活鲜的,这表现在他们每天兴高采烈地贩着最新的消息最酷的经历最刺激的感受,哪怕在最无聊的话题前也不忘带上国际军事形势或者国内经济走向,以显示自己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手眼通天无所不知的能耐,而每一次酣畅淋漓的谈话后他们便更增加了一分作为天子脚下首都人民近水楼台先得月的骄傲之资;与年轻人不同的是,老一辈的傲与自矜则是为了大宅门的典故历史,为了皇亲国戚的流风遗韵,为了沧海桑田耳闻目睹的不俗经历,读万卷书不如行千里路,而行千里路又不如经百年事,虽然也都过去了,可是毕竟时日还近,门楣窗棂、石马玉兽,总留下那么点儿真迹,实实在在地说着曾经的辉煌,使这傲也便落在了实处。   在西安时,总听到老陕骂京油子:“牛啥牛,才做了几天首都人民?”   北京人则干脆得多也张扬得多,直接骂尽天下狂人:“你有钱,你有钱买前门楼子去呀。”   可我觉得,前门楼子未必比得过西安的南门瓮城,万里长城则与兵马俑不分轩轾,而西安还多着个古城墙呢。   一个城市要有城墙才可以称之为城。   西安是一座真正的有尊严的城。   它四面连绵不断的城墙使它历经千年沧桑而仍有一股帝王之气,就好像欧洲贵族冠在姓字前的“冯”或者“德”,到今时贵族虽然没落,贵族的气质却依然鹤立鸡群,不容混淆。   身为十三朝古都的长安子民,我自觉没理由在北京人面前感到自卑,但也不屑争锋,于是仍旧采取我行我素独来独往的老作风。   巧的是,与我同宿舍的陈黛儿也不喜欢北京人,在班会上公开骂他们是“遗老遗少”,私下里对我说:“考进北大的人一个比一个傲,北京当地的就更傲,可是你,却比他们都傲。”   我吓了一跳:“我?”   “就是你。”黛儿赞许,“可是你傲得有气质,一种,一种……忧郁的气质。我喜欢你!”   黛儿最后这样结论。   我微笑。   没有说出口的是,我也相当地喜欢她,第一眼见到已不禁喜欢。   爱美也是一种条件反射。   黛儿来自浙江台州,典型的江南少女,娇俏柔媚,是一朵花初初盛开,正在香艳的极致。   这样的女子,身边自是有许多追随者,她的爱情故事,每星期都要换一个男主角。张三李四,甲乙丙丁,而她来者不拒,对每个人都很好,说话时一双眼睛毫不躲闪地望着对方,春波荡漾,若含笑意,不发一言已将对方俘获。   古人形容美女的眼睛是秋波,黛儿的却不只是波,而是浪滔滚滚,不颠倒众生也淹死众生。她自己,则是迎风破浪的小船,永远浮在海面,誓不同沉。   所以我虽然喜欢她的美,却不赞同她的恃美而骄,艳帜高张,于是刻意疏远。   但是有一天一位物理系的研究生何培意——也是苦追黛儿的死士之一——特地捧了只彩釉瓷碟来奉给黛儿。碟子中间绘着数朵豆蔻,镶边一圈丁香,图画艳丽细致,正是釉上彩独有的特色。   黛儿爱不释手,捧着碟子翻来覆去地看,又努力辩认那小字:“‘丁’什么什么‘上’,‘豆’什么什么‘头’……”   我心里一动,脱口而出:“眼儿媚。”   “什么?”黛儿不解。   “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头。”我轻轻吟诵,看黛儿仍是一脸茫然,不禁叹息,耐心解释:“这是一句词,词牌名叫作《眼儿媚》,那行字多半便是‘丁香枝上,豆蔻梢头’。”   “眼儿媚?”黛儿喜笑颜开,“好别致的名字。”又喃喃地念,“丁香枝上,豆蔻梢头……”   我看一眼何培意,那呆子早已满脸涨红,可是眼中痴痴迷迷,满是对黛儿的渴慕热爱。然而黛儿正眼儿也不看他,只急着问:“那你说这碟子是不是真品?”   我接过瓷碟,轻轻敲击,又细辨其花纹,肯定地说:“这只瓷碟釉面细润,很少杂质,光泽自然含蓄,没有一点浮光,必是真旧。”   “你怎么知道?如果是仿制呢?”   我教给黛儿:“你从这侧面看碟子,是不是有一种贝壳般的自然光晕?这在术语中叫‘蛤蜊光’,绝难仿制,是康熙瓷的独有特色。其他的清代瓷,像雍正官窑彩瓷多半为粉白釉底,乾隆官窑釉面坚致匀净,道光瓷呈波浪纹,到了同治期间,瓷釉泛白,胎质稀松,已呈式微之态。而近代仿品,瓷器中有‘火气’,瓷质不会这样含蓄柔腻。所以,这八成是一件清代康熙年间的五彩釉。”   黛儿五体投地,用一双如波似浪的媚眼钦佩地看着我说:“你怎么会知道得这么多?”   和黛儿是这样子成为朋友的。   黛儿是个热烈的蕾丝迷,喜欢一切带有蕾丝花边的衣饰以及所有蕾丝性质的玩物,包括仿的珐琅盅儿,玳瑁梳子,景泰蓝雕花镯子,金步摇的凤头钗儿,双面绣的苏州丝帕,甚至旧的梅兰芳的上色剧照,琳琳总总,搜集了一大堆真假玩物儿,自然十九都是她那些裙下之臣进贡的。其中或者也不乏一两件有价值的古董珍藏,只是她自己固然不识,便是那些讨她好的朋友们也都是外行看热闹,起个哄罢了。 我幼承庭训,对古董鉴赏多少知道些,判真辨伪,只要能说出典故的,多半不错。黛儿因此视我为知己,天天缠着问东问西,死记硬背。我劝她:“你这样子旁学杂收是不行的,真要有兴趣,不如买资料书从头细细地看一遍,多少知道些根本,免得闹笑话。”   她只是不听:“我最不喜欢的就是看教科书,记不住,记住了也得忘。倒不如听你讲,记得还牢些。”   黛儿极聪明,对喜欢的事物素有过目不忘的本领,考试前只要略翻翻书,总能混个及格,但考完试不超过三天,即又忘得一干二净。但是整部《红楼梦》,她却能熟极而流,每每抽出一段话来同我比记忆力,十次总能赢我一两次。   两个人能成为朋友,往往不是性格迥异,就是趣味相投,我和黛儿居然两样全中,自然如胶似漆,割头换颈。   黛儿对我极信服,得了新玩艺儿,总要第一个捧到我面前来,让我品评鉴赏;交了新男朋友,也总在第一时间带来给我过目,要求打个分数。   但是往往不等我记熟那男孩的名字,她已经通知我彼此分手。   我问她:“这么快就足以了解一个人了吗?”   黛儿答:“已经很慢了,其实喜不喜欢一个人,只要相处十分钟已经知道。”   “那为什么还要继续交往,浪费彼此时间呢?”   “无聊呗。”黛儿答得老实,“我找不到比这更好的消遣时间的办法,也找不到比这更好的丰富收藏的办法。”   我摇头,十分不以为然。美丽不是错,却不该以美丽为武器,左冲右突,恃美而骄。   但明知劝说无效,只得闭上尊口。   过了一会儿,黛儿忽然又补上一句:“再说,书上说女子过了十六岁还没有性生活,会发育不良。”   当她说到“性”的时候,态度十分轻松放肆。   我不由越发噤声。   于是黛儿的男友仍如走马灯般地换着。   她没有玩累,我却已经看累。索性告诫她:“以后换了新男朋友,不必再通知我。”   黛儿头摇得好比卖货郎的拨浪鼓:“那我恋爱的乐趣不是少掉一半?”   我没好气:“你恋爱是为了要给我讲故事?”   黛儿理直气壮:“交男朋友的一个主要作用本来就是为了骄之同侪,不然我那么在意他们的个头学历干嘛?我 又不急着嫁人等饭票用。”   我瞠目。这枝罂粟花,竟是以异性的爱慕与同性的艳羡来做肥料呢。   但是黛儿的确有一直玩下去的条件。   她的家乡台州,是一个出了名的富裕小镇。那里几乎人人都很有钱,有了钱便喜欢买地,盖房子,钱赚得越多,楼便盖得越高。   台州人斗富,不像大城市里的款爷那样,比车子,比女人。他们就比楼,看谁起的楼高,房子大,装修豪阔。   黛儿的家不算富,但也足够她念自费大学,请家教补英语,以备毕业后出国留学,甚至在国外买一栋房子。   黛儿从不为花销犯愁,也不为前途担心,她的口头禅是:“那么拼命干嘛,我又不缺钱。”   她爸妈有钱,她便不缺。她是他们的女儿,他们的钱便是她的钱,她有权支配那些来购买自己的快乐。不然,他们赚那么些钱又是为了什么呢?   黛儿让我又一次认识到了血源的无上的力量。   偶尔,我也会对黛儿谈及我的家庭,但从没有告诉过她我是养女。在她一加一等于二的简单思想里,是接受不来这么复杂的故事的。   上大学后,因为要利用寒暑假兼工赚学费,我很少回西安。中间回去一次是因为哥哥唐禹要开公司,来电要我回家商议大事。   见到养父母,觉得他们忽然之间仿佛老了许多,头发已经见霜了。父亲在这一年升了正教授,分了新住房,但是也并未见得高兴。原来单位规定旧住房还要上交,而且新房也必须他本人居住,父亲原以为可以将房子押给银行替哥哥贷些款子的,因为没有产权,这一希望只有落空。   我便问:不知现在金子是什么价了?父亲立刻板了脸,严肃地说:你不要打那些镯子的主意,我是宁可借钱背债也不会卖你的镯子的,那些是属于你个人的物事,将来说不定还要指望它们来和你的亲生父母相认呢。  我说:不用的。不论是我还是金镯子,既然被你们捡到了,就从此属于你们了。如果那天早晨遇到的不是妈妈,而是一般贪心人,说不定捡了镯子扔下我也有可能呢。   但唐教授坚持说:我们收养你,是出于人道,如果拿你的东西,倒像是收养你是为了贪金子了。   唐教授的态度很坚决,有种凛然的味道。于是我便不敢再提了,但到底还是在私下里将镯子一骨脑儿给了哥哥,让他变卖了去换些现款。   哥哥十分感激,但也知道事关重大,最终取了个折衷办法,取了10只镯子向朋友抵押了20万救急,言明三年内加息偿赎,三年后若不能赎回,镯子便归对方。   父亲后来还是知道了,特意叫了唐禹来问:你那朋友人品可靠吗?   哥哥连忙解释那朋友其实是他女朋友的远房亲戚,知道根底的,要父亲和我不必担心。   母亲便嘀咕:你那女朋友,可比你精明十倍,她要真是想玩你,只怕你被卖了还帮着数钱呢。   倒是我,对于能否赎回镯子其实并不关心,因为这件事终于给了我一个报恩的机会,使我心里多少有一些安慰,觉得白吃白住唐家那么多年,现在才总算回报了一点点。   走在城墙上,我抚着秦钺的名字轻声说:“我还了他们了。”   有风细细吹过,我的泪流下来,转眼又被风吹干了。   再回北京时,黛儿携了新交的男友阿伦来接站。   不过是一个星期未见,两个人倒像久别重逢似的,一见面便拥抱在一起,再分开时,黛儿的眼睛竟有些红红的。   那一刻我衷心感动,自此与黛儿更加亲厚。   寒冷的冬夜,两个人拥着被子奢谈爱情。   我问黛儿,究竟想找一个怎样的如意郎君才肯从此系舟呢?   黛儿答得干脆:“总要十倍于我才行。”   “什么十倍?”   “各方面。势力强过我十倍,或者比我聪明十倍,再或者家境富我十倍,都行。”   “爱你十倍于你爱他,如何?”   “那算什么优点?”黛儿用一只手指敲敲腮帮,吐出一个完美的烟圈,“那只能说明我比他优秀十倍而已。   黛儿抽烟的姿势很美,是一种手指的舞蹈。   她的手指修长,略带一点婴儿肥,伸直时骨节处有小小的肉坑,十分诱人。   刻意地,她只吸一种烟,牌子叫做“520”,意即“我爱你”。从台湾走私进来,市面上很不容易见到。但是她的那些男朋友们总有办法帮她淘来。   烟蒂处有一颗小小的镂空的红心。黛儿说,那便是她。   一盒烟有二十支,她便有二十颗心。   “……政府公告:吸烟有害健康。”我一字一句,给她念烟盒上的字。   什么叫“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又什么叫“佛陀面孔、蛇蝎心肠”?香烟盒的广而告之像不像情场高手一边劝人不必信我,一边大力抛媚眼儿?更何况取个什么“我爱你”的怪名字,分明巧言令色,请君入瓮。   然黛儿自有妙论:“烟草又叫‘忘忧草’、‘还魂草’、‘相思草’,原本与爱情分割不开。”   她用火柴点烟,那种磷头扁平如女儿撅起的小嘴的洋火柴。也是由她众多裙下之臣自大宾馆西餐厅得来。   窗外有风声响起,空气清冽冽的,有点儿雪意,凭空地带着点儿怆然的味道。这是一个无花的季节。   黛儿说:“我喜欢玫瑰,那是用眼泪浇灌的花。”   “那不成了绛珠仙草?绛珠草就是贾宝玉用泪水浇灌的。”   “离恨天外的绛珠草到了人间,就是玫瑰花儿了。”   “可是,为什么玫瑰一定要让人流泪呢?难道不可以用快乐来培养一枝花?”   “没有一朵玫瑰是无刺的,当然也没有一种爱情可以不疼痛。”   “你痛过吗?”   “没有。因为没有人肯为我用眼泪浇灌一朵花。”   我们常常喜欢说一些这样莫名其妙的话。黛儿嗜读童话,王尔德、安徒生、格林兄弟都是她的至爱,每当大话西游,她就会有种魂离肉身般的纯净,整个人都清澈空灵起来。我常常想,可惜她那些男朋友看不到她这种神情,否则更不知要怎样疯狂。 美丽女孩的真正朋友往往是同性。   只为,男人在见到美女时,大都过多地耽于美色,而忽视她的心灵。渐渐地,美丽便成了她唯一标志。一旦年老色衰,即遭抛弃。   是以红颜多薄命。   相貌平庸者,却往往可以得到真正爱情。   “小王子说,你如果在一颗星星上有了一枝玫瑰,你在夜晚就会爱所有的星星。”   “我却是要遇到一个肯为我用眼泪浇灌玫瑰的人,才肯爱上所有的玫瑰。”   没有爱情的玫瑰是死的。   没有爱的玫瑰只是一朵花儿罢了。   “有了爱情,玫瑰便不再是普通的花儿了,她是有色彩,有香味的,即使看不到闻不到,也一定是最香最艳的。”   黛儿也是有香有色的,她的整个神情里都透溢着对爱情的渴望。   不知为什么,永远被无数男友围绕的黛儿,却仍然时时流露着对爱情的饥渴。   “如果有人送我999朵玫瑰,可是没有一朵可以令我流泪,那么所有的玫瑰便都是荒草;相反地,当我为了一枝玫瑰而流泪,如果有人在玫瑰的对面对我笑一下,那么我就会爱上他。”   少女们喜爱玫瑰,从来都不是为了玫瑰本身。   “但是你又允许自己遨游五湖四海而后已。”   “可我的心是干涸的,我的心仍然在等待他湿润。以心血,以眼泪。”   “不若相濡以沫。”   黛儿哈哈大笑,潇洒地弹去手中烟灰:“总好过相忘于江湖。”   花朝雨夕,我们无休止地讨论着似是而非的人生道理,不厌其烦。   大学功课,最主要的题目本来就只应该是爱情而不是别的。   因为黛儿的陪伴,大学四年于我有如伊甸园。   但是我们也有吵架的时候。   ——还是为了那个书呆子何培意。何培意本是最老实木讷的一个人,从小学到中学到大学再到读硕士,从没有偏离正轨半步的,一日不知怎地忽然动了凡心,打书堆里抬起头来,一眼看中了黛儿,把她想象成旦丁的比亚翠丝,普希金的缪斯女神,昏头昏脑地谈起恋爱来,一天比一天更呆,几乎连学业也要荒废掉。   黛儿同他的事我一直都很清楚,正经手也没牵过几次。黛儿说,这人太老实,有妄想症,她不想他陷得太深,日后麻烦。可是又一直攥着他不放,冷一会儿热一会儿地交往了大半年还没有分手,倒成了她恋爱史中最长的一段。   我忍不住劝黛儿:“你已经有了阿伦,而且也不喜欢何培意,不如早些说明了也罢。”   黛儿冷笑:“这个年头,难得找一个肯这么傻的,留在身边开开心也好,不急放生。”   “何培意很傻么?”   “不多,一点点。”黛儿笑得更媚,拖长了声音,“每个女子,总是希望找到一个天下最聪明的男人做伴侣,却又总希望那男人肯为了她而傻一点,做一些傻事来证明他对她的爱,证明她虽然不必比他聪明,却一定要比他高明。何培意,就是我最好的试金石。”   我摇头,“这样不甘寂寞,好像穿上红舞鞋,走火入魔。”   “红舞鞋?很好的比喻。不过并没有魔鬼给我红舞鞋,是我自己不愿接受你那种高贵的寂寞。”黛儿轻佻地向我吐了个烟圈儿,“只要还有一口气,我都会一直跳下去,而且频频换舞伴,跳到跳不动为止,到再没有人邀请我共舞为止,否则绝不言倦。”   黛儿的爱情理论一套一套的,而她身体力行,乐此不疲,生活中主要节目便是颠三倒四地考验着她的裙下臣,变着花样玩弄着爱情的游戏。   我不以为然:“黛儿,自己的感情是感情,人家的感情也是感情。你喜欢的人的感情是感情,你不喜欢的人的感情也是感情。因为在付出感情的时候,每个人拿出的真诚都是一样的,你即使不珍惜,也至少应该尊重。”   黛儿怪异地看着我:“怎么你说话好像老学究一样?这话放在十年前也许挺有道理,在今天,落伍了吧?”   “今天的人就不用讲感情了吗?”   “讲是讲,不过,得用条件讲。”黛儿又打鼻子里哼出一声,“那些愚蠢丑陋贫穷卑贱的人是没资格谈感情的。”  明知黛儿的话只是随口说出并无所指,可是听在耳中还是说不出地刺心,我忽然便恼了:“天下男人都瞎了眼睛,会喜欢你这水性杨花的女子。”   黛儿瞪起一双媚眼:“艳儿,你吃醋?你不是喜欢那何呆子吧?明说好了,明说我让给你。”   我那三分恼本来还只是玩笑,到这会儿却变成真的,不禁猛地站起身来——起立过急,把桌上的茶杯也带得翻倒下来,茶叶茶水淋淋漓漓洒了一桌子——指着黛儿,声音颤颤地,厉声说:“你别太张狂了,以为天下就你一个会交男朋友,别人都是乞丐,专等着捡你不要的!”   黛儿后悔不迭:“这是怎么了?开开玩笑罢了,怎么说翻脸就翻脸?”   我已经推开门扬长而去。   走在花园中,凉风一吹,整个人清醒过来,也不禁有些后悔。   扪心自问,何培意不过是个引子,其实我是一直有些嫉妒黛儿的。她的漂亮,聪明,活泼,富有,甚至她烟视媚行的滥交,在我内心深处,未尝不渴望自己是她,可以如她一样拿得起放得下,一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颠倒众生。   但是另一面,黛儿的话却还是刺痛了我。她的不在乎不计较,恰恰让我觉得她在心底里是认为自己高过我的。   弃儿固有的自卑与自傲发作起来,我僵着脸一整个星期都不肯与黛儿说话。   到了周末,是黛儿先撑不住了。以往,每个星期天早晨我们的固定节目就是逛琉璃厂,但是今天,我存心同黛儿呕气,眼看着她照旧早早起来,磨磨蹭蹭地打扮着,只躺在床上装看不见。   眼看快九点了,黛儿走来走去地在我床前转了七八个来回,期期艾艾地看着墙说:“再不起来,就太晚了。”   我把被子蒙着头,咬着被角儿偷笑,硬是不肯答腔。   只听黛儿又说:“真有便宜货,也都被别人捡去了。像上次那只‘丁香枝上,豆蔻梢头’的碟子,也不知还能不能再碰上,凑成一对媚眼儿。”   我忍不住顶了一句:“碰上了又怎么样?还不是拿来当玩物儿?”   黛儿就势坐到我床边,推搡着说:“好呀,原来你还在替姓何的打抱不平。既然这样,我答应你,明天就跟他说分手行不行?”   我忽地掀了被子,“哈”一声笑出来:“呸!我才懒得管你的闲事?走吧,免得你另一只媚眼儿被人家抢跑了。”   不过是约女伴逛街,黛儿也要打扮得奇装异服,招摇十分——一件纯白绣花低胸吊带紧身毛线裙,外披玫瑰红大流苏的羊绒披肩,配同色手袋及高跟皮鞋,硬是不觉暴露,只觉性感。惹得路人频频回头。   她又极喜欢说话,笑声如银铃轻撞,即使同人讨价还价也如撒娇,弄得小贩面红耳赤。我有时怀疑,黛儿那么刻苦地向我学习鉴赏常识,为的正是要向人炫耀,以便吵架寻乐子。   关于古董鉴赏我虽然也不过知道些皮毛,可是对付琉璃厂小贩已经足够,而戏弄那些弄虚做假的小贩,惹事生非,正是黛儿的强项。不过真把事情闹大了,黛儿也自有平息的本领,自然还是那一笑二嗔三媚眼的绝招儿,无论何时使出来,都笑到功成,无往不利。   前不久我刚同黛儿讨论过有关紫砂壶的收藏常识,这会儿她便专门寻着紫砂店找老板抖机灵。她不像通常买主那样看准什么先挑挑选选,然后再问价,却是摆出阔佬模样大大咧咧冲老板一摆手:“你这儿有什么上好的紫砂旧壶,帮忙推荐两样。”   看得我心中暗笑,而店里老板伙计也都望着她乐,眼中表情一望可知:这不定是哪位大款的小秘得了小费来这儿充内行呢。   而这,也正是黛儿一心制造的戏剧效果,就是要让人先轻视了她,然后再异兵突起让人大吃一惊,而她的乐趣也就在其中了。   果然老板不经意地随手掂了一把民国初年梅花小壶笑嘻嘻推荐:“姑娘年轻漂亮,用这种精致小巧的梅花壶最合适不过了。”   黛儿不屑地一笑:“这种民国时候的梅花壶,太滥,年代也太近,不要!”   “原来姑娘还是个行家!”老板赞着,又重新捧出一只加彩花卉壶来,“这个可是明朝的物件了,一般人我还真不给看。姑娘看看这彩绘,和姑娘衣服上的绣花有得一比呢。” 黛儿果然喜欢,但是一翻转壶底就乐了:“老板,您看这壶底的四个字可是‘宜兴紫砂’?”   “正是。”老板满脸是笑,“原来姑娘认识篆字,那就更好了。这正是紫砂壶中最好的宜兴紫砂。”   黛儿笑容里满是猫儿已经抓住耗子尾巴的幸灾乐祸:“那么老板可知道宜兴原来叫什么吗?”   老板一愣,“原来叫什么?宜兴不就叫宜兴了?”   黛儿现学现卖,架势可端得十足,清清嗓子一板一眼地说:“宜兴,原名荆溪,自清末改名宜兴。老板这把壶是宜兴紫砂不错,可是,却不是明朝的,而是今人仿制的。老板,我说得不错吧?”   老板脸上一呆,态度郑重许多,也不驳回,反而恭恭敬敬拱了拱手:“姑娘细说说,今天到底想看什么样的货色。要说我的壶,种类多是多,可都在库里,不能一下子拿那么多,姑娘说准样子,我让人取去。”   黛儿笑得更媚:“老板眼光又好心思又周到,一进门就跟我推荐什么梅花壶啊加彩壶啊,肯定是看出我是什么性格的人了。这会儿才想起问我要什么,不是装假吗?其实刚才你推荐的这两样都不错,只不过,我要的是年代久釉色齐的好货色,是真旧,越旧越好,价钱不是问题,就只别蒙我冤大头就成。”   “痛快。既然姑娘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生意反倒好做。”老板一挥手,“把前儿新进的明代加彩提梁壶给这位姑娘请出来。”   黛儿听见,反倒愣了。我知道她只是吹牛皮过瘾,嘴上吹得大气,口袋里却是不争气,什么“价钱不是问题”,根本是“扎势”唬人,真有好货,她还真买不起。   然而伙计已经把货取了来,老板份外郑重,特意开了顶灯让黛儿细看,又小心翼翼地去掉壶嘴倒置台上,指点着:“姑娘请看,古时候真正的好壶讲究倒悬一条线,就是这壶口、壶柄、壶嘴平齐一条直线。您再看这款识,姑娘刚才连宜兴原名荆溪这种学问都清楚,不会不知道明朝人做壶落款喜欢连年代加制壶人名字都落上,您看这印识虽然模糊了,可是这‘明万历’仨字儿可还看得清,这是一把真真正正的明朝小壶啊!”   黛儿爱不释手,但仍然忘不了褒贬:“釉彩这样粗糙,说是明朝壶,怎么信得过呀?”   老板不高兴了:“这釉彩还粗糙?您看看这光泽,看看这纹理,细腻莹润,别说姑娘这样的行家,就是外行也看明白了,这种彩,一望而知不是哥窑就是钧窑的釉活儿。”   黛儿辞屈,嘴里却不肯示弱:“怎么就知道是哥窑的钧窑的?就算真是哥窑,现在仿的也多的是。这款识也说明不了什么,现代人一样可以刻个年号,说陈曼生也行,说时大彬也行,说徐友泉也行,说陈鸿寿也行,那还不是凭人一把刀随便刻吗?”   我听得忍不住摇头,黛儿哪儿是在买壶,根本是在卖弄学问,连陈曼生就是陈鸿寿也不知道,还要信口开河,强辞夺理。好在老板也不知道,否则这丑可就出大了。   然而老板虽然听不出她的语病,却看得明白她是在无理取闹,板了脸发作起来:“姑娘今天到底是来买壶呢,还是来砸场子的?要诚心买卖,咱们好来好去;要是闲着没事儿跑我这儿闲磕牙儿逗贫,姑娘请了,哪儿凉快哪儿歇着去,我这儿还得做生意呢。”   黛儿下不了台,脸上涨红起来,悻悻地将壶翻来覆去看了又看,又以指轻轻叩击,其声如金石,果然是把好壶。但是我听出那声音中似有杂音,不禁微微皱眉。黛儿一直盯着我的脸色,这时赶紧碰碰我手肘说:“怎么样?你看看这壶是不是真的没问题?”满眼渴望,巴不得人家是假货。   我不禁好笑,取过壶来自壶身自壶底依次轻轻敲击,发现壶口、壶嘴、提梁都是以金属包镶,并不是纯粹的紫砂制品,不禁凝神细听。   黛儿望着我的时候,老板也一直死死地盯着我,这时候察言观色,主动解释:“这把壶在容易破损处包镶黄铜,是怕碰破的意思。要说古人的技术,那真是没法儿说,你说它这黄铜和紫砂土包在一起,怎么就一点看不出来呢?这以前的好壶,越是珍重的才越要讲究包镶呢,这才显得矜贵。我猜呀,这字儿虽然看不清,可是一定是大师制的壶,说不定就是这位姑娘刚才说的什么陈曼生时大彬的壶,因为难得,所以包了黄铜。我听说哇,还有的壶用真金包镶呢,那就更贵重了。两位姑娘是行家,我不跟你们说假,要是外行,我就告诉他这是金的……”   不待他说完,我微微一笑打断:“老板既然不说假话,怎么又跟我们说这是明朝的壶呢?”   “这就是明朝的壶啊。”老板急了,“姑娘,你话里有话呀,天地良心,我向人家进货的时候就是按明壶的价儿,你不信,我把底帐拿来您看。您要,原价儿拿去,咱交个朋友,您不要,起脚儿走人,别编排我这壶不是真旧。”   “老板别急呀,你听我姐说完。”黛儿连忙娇滴滴一笑,又推推我,“姐,你说这壶不是明朝的?”   “我只知道,包镶技术是打清朝末年才有的,始创于朱石梅。明朝也有包镶壶么?倒没见识过。”   “哈,你还有什么话说?”黛儿笑起来,“老板,你是不是打了眼,被人家宰了?你们行话儿怎么说来着,‘打了一辈子雁,倒让雁叼了眼’,哈哈!”说得老板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青,旁边小伙计也都噤了声,半天不说话。   黛儿得理不饶人,仍笑嘻嘻地说:“老板,你是愿意继续留着这壶等那不懂行的冤大头上门啊?还是照新壶的价格割爱让给我呀?我也不让您做难,您开个价,我能出就出了,不能出,您就自个儿留着,慢慢再等那肥的来。”   老板却只是满脸死灰,半天不言语。看来这回老板确实没说假,真是按明朝壶进的货。   古董行里惯例,行里人“打眼”是最丢人的,做买家的自己明白骗外人可以,自己不明白被人家骗了却是奇耻大辱,老一辈的玩家一旦打了眼,什么也不必说,悄没声儿把东西砸了算数。这老板年纪不轻,虽然不至于像老辈人那么在乎,可是也还看得很重,当着伙计的面被我们两个小丫头教训了,只怕半个月内都要寝食不安。   我不禁后悔太过刻薄,拉拉黛儿准备离开,那老板却突然喊住了我们:“姑娘,你既然喜欢,你就拿去,至于价钱,您是行家,您看着给好了,我绝不计较。” 第3章:香港阁楼里的旧报纸  琉璃厂奇遇让黛儿十分得意:“幸亏你知道什么朱石梅,拆穿它不是明朝真旧,白捡一个大便宜。”   我却只是闷闷不乐。“我也不能断定它不是真旧。”   “什么?”黛儿吃惊,“你不是说包锡是清末才有的吗?”   “那是不错。可是也不排除一种可能性:就是壶确实是明壶,只是后来崩损了,近人采用包镶工艺细心补救,壶是旧壶,镶却是新镶。虽然不再像整壶那么值钱,可是毕竟是真古董。”   “那更好了,你几句话把一件真旧用赝品价钱买了来,还不值得高兴?”   “你是高兴了。可是你想想那老板呢,他可是在伙计面前丢尽了脸面,只怕以后都没有自信再吃古董饭了。你看他今天巴不得我们赶紧走的样子,就好像看到世界上最可怕的事物一样,心里不知难受成什么样子。”   “谁叫他学艺不精,活该!”   我看看黛儿,她有一双最美丽灵动的眼睛,深邃如夜空,时时仿佛有灵魂在深处舞蹈。可是实际上她却是一个没有灵魂的女子,不懂得爱人,也不懂得尊重人。   我张了张嘴,到底什么也没有说。告诉她要学会体谅别人的心意,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吗?她不会听进去的。   可是我的心始终不安,越来越后悔自己逞一时口舌之快而陷他人于不义,久久不能释怀,对黛儿也亦发疏远。   黛儿不明所以,只当我还在为何培意鸣不平,不久便明白地向他提出分手。   就在宿舍里,当着我的面,黛儿一张脸绷得紧紧的,有一种少见的严肃和认真,一字一句地说:“何培意,也许我早就该告诉你,但是你现在知道也还不晚——我根本不喜欢你,从来没有喜欢过。你很好,很有前途,但我们两个不来电。我们以后还是不要再交往了。”   何培意的脸在那一刹变得惨白,眼中空洞洞的,仿佛什么都没有了似的。   他说:“你何必要说呢?”   多年以后,再想起这一段往事的时候,我仍然不能忘记何培意当时的神色与语气。   何必要说呢?   我不禁后悔自己的多事。 当时还以为何培意自欺欺人,愚不可及。但是也许他比我们任何人都更清醒,也都更了解自己的处境,只不过他不愿去追究真相。他宁可固执地认为黛儿是天下最纯洁高贵的女子,配得上他为她做的一切。   当他这样信着这样爱着的时候,不是不快乐的。   尤其成长后看到太多勉强凑和的婚姻后我更加不敢嘲笑何培意呆。   为恋爱而恋爱总好过为结婚而结婚。   但是谁在年少的时候又不是自作聪明的呢?又有谁没做过颠倒众生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绮梦?   何培意走后,黛儿问我:“现在,你愿意原谅我了吗?”   我不忍心:“没有婉转一点的方式吗?”   “结果都一样,方式又有什么区别。”黛儿坐下来,揽住我的肩,“艳儿,我只怕失去你这个朋友。从小到大,我身边的男孩子多得烦人,可是知心女友,却一个也没有。我真的很珍惜你。”   我看着黛儿。我知道她说的是真话。   我想起城头的秦钺,想起我整个寂寞的童年。其实,我又何尝有过什么知己朋友?   黛儿是第一个主动走近我的同性,虽然浅薄,但是热情率真,透明如水晶。无论是在她之前还是在她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如她活得那么真实灿烂丰富多彩的女郎。   有时候我想,我之所以那么爱黛儿,就是因为她可以做一切我不敢做的事情。抽烟,喝酒,和随时遇到的任意一个男子调情,而毫不担心后果……这些,都是我做不到的。我的身世与成长环境不容我放肆。我的整个童年充满的,是克制、幻想、寂寞、和各种古董资料,同这个时代完全脱节。   我从来没有小过。一生下来就是一个千年的妖精,委身于一个童年的躯壳,度过恒久寂寞的生涯。   我看着自己的双臂,想象它蛇一样纠缠着某个男人的情形。   应该柔软如绵,还是轻灵如风呢?   对着镜子,我扭捏地站起来,款摆腰肢,频抛媚眼,做风情万种状。   然而做来做去做不像,倒是有几分贼眉贼眼的味道。最后只得放弃。   不得不承认黛儿的风情是天赋异禀。   这样的尤物,要求她专一地爱一个人也许真是不大公平。   而且,漂亮是上帝送给有缘人的第一件礼物,别人如何羡慕得来?我服了。   到这个时候和黛儿才算真正言归于好。   暑假临近时,黛儿提意:“今天假期你不要再接家教了,我们去香港旅游怎么样?我有门路,七日游才几千块,便宜得很。”   我摇头:“便不便宜看对谁而言,要我看,1000块已是天文数字。”   “又不是要你自己拿,我请客好了。”   黛儿大方得很,无奈我承受不起。   “古语说得好,无功不受禄,人穷志不穷,贫贱不能移,自尊不可售……”   不待我慷慨激昂地说完,黛儿已不耐烦:“行了行了,谁要收买你那点可怜的自尊了?你也算不得无功受禄,你的任务是陪我嘛。伴游听说过没?跟家教也差不多,都是替人家带孩子。”   “有你这么大个的麻烦孩子吗?”我忍不住笑了,“你还用得着我陪?裙下三千臣子巴不得一声儿,只怕不但不用你出机票,连你的机票也一块儿出了还说不定呢。”   “我就是不想看见他们才要躲到香港去的。”黛儿耷拉着眼睛,吞吞吐吐地,这才道出实情,“阿伦上个月不知哪根筋不对,突然跑到我们家跟我爸妈提起亲来,我妈打电话给我,我当然不同意。我妈就跟他讲道理,说我还小,不打算考虑这回事儿。没想到,那混小子当晚回去就吞了安眠药,现在还在医院里躺着呢。”   “呀!”我大吃一惊,“救过来了没有?没什么后遗症吧?”   “哪会有什么后遗症?统共吞了十几片,还没睡过去就后悔了,自个儿把他爹妈叫醒让呼120把他送医院洗胃去了。其实医生说根本用不着洗胃,可是他们家就这一根独苗儿,宝贝得什么似的,哪里肯听?反正有钱,扛折腾呗。洗了胃,还赖在医院不走,非说要观察几天,又天天上门找我爸妈闲磨牙,是我妈让我出去玩几天,说可以去香港看看爷爷奶奶,顺便避避风头的。”  我愣愣地看着她,倒有些替她叫冤。虽然黛儿朝三暮四游戏感情的确不对,可是毕竟也没有对谁许诺过什么,阿伦居然会演出这幕自杀闹剧来,未免小题大做。   我由衷地说:“这次怪不得你,是他们无理。”   黛儿点起一支烟,手腕上细细的银镯子互相撞击出丁冬的脆响,伴着她的无病呻吟:“世上男人与女人恋爱结合,大抵不会超过三种结果:一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自然心满意足;二是种瓜得豆,种豆得瓜,也未必没有意外之喜;最惨就是我这种,是种瓜也得草,种豆也得草,左右都是错。”   我忍俊不禁:“黛儿我真是爱你。”   “这世上也只得你一个人是真爱我罢了。”黛儿继续长吁短叹,“虽说弱水三千也只需一瓢饮,无奈你却不是我的那一瓢水。”   我更加喷饭。   黛儿的的确确是天下第一妙人儿。   私心里我并不觉得黛儿的滥交是错,她只是运气不大好,也许正如她自己说的,沉迷欲海万丈,却偏偏找不到她的那一瓢水罢了。   我的做人宗旨从来都是:我是对的,我的朋友是对的,我是好的,我的朋友是好的。你对我不好,你就是坏的,你的朋友说你好,你的朋友就是坏的。   如此而已,十分简单。所以黛儿是好的,黛儿做什么都是对的。   包括滥交。   但这不等于我自己也滥交。   恰恰相反,我大学四年没有过一次完整的恋爱经历,统统蜻蜓点水,无疾而终。   无他,我也没有找到自己那一瓢水。   在这一点上,我同黛儿的方法截然不同。她是有水先喝,淹死无悔,找得到更好,找不到就一直喝下去,好女不吃眼前渴,江河湖海聊胜无;我却不然,虽未经沧海,却先不饮泉水,未上巫山,早看不到凡云。换言之,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有一次校际联欢上认识一位体育健将,曾经数度约会。他比赛的时候,我替他拿着衣裳;细雨如丝的黄昏,打花树下一道走过,他摘一朵玉兰簪在我发角。香味依稀之际,颇觉心动。   然而一日他到宿舍来找我,见到黛儿大吃一惊,原本已经很擅谈,这时更加话多十倍。我在一旁微笑地听着,不动声色。下次他再约我时便推托要赶功课婉拒了。   那男生还不明白,又碰了三四次软钉子才终于灰心。   其实理智上我并不怪他,没有男人可以不为黛儿的美色所动。   可是,我总希望会有一个男子为了我而不同。   所有的玫瑰都有刺,所有的爱情都是自私的,说穿了我和黛儿一样,都希望对方无论是汪洋大海亦或只有一滴水,总要悉数地属于自己。   许多年后,我已经不复记得那男生姓甚名谁,但是玉兰花的香气却记忆犹新。   从没有为自己的选择后悔过。因为如果同他继续交往下去,只怕连香花的记忆也一同抹煞。   暑假一天天近了,为了去香港的事,黛儿几乎同我翻脸:“你到底肯不肯陪我?”   不等我否决,已换了笑脸走过来,双臂如蛇,缠住我的脖子,软硬兼失,“好艳儿,大千世界,就你一个干净人儿,好歹可怜我孤魂儿野鬼吧,你要再不陪我,真就没人理我了。”   亏了黛儿,天天这么着三不着两的,居然也将《红楼梦》看了个熟透翻烂,隔三差五用些半文半白的红楼式对话降服于我,百试不爽。   我想了一夜,终于想出一个让自己心里比较好过的办法。   回西安办手续时,便同养母商量,想拿一只镯子出来送人。   周女士的脸上忽然现出一丝忸怩,闷了会儿才说:“你的东西,自然你想怎么着便怎么着。只是,这几年你哥哥生意不景气,把你的镯子拿去押了款子,还没来得及赎回来。只怕现在剩得不多,禁不起再送人了。”   说着开了箱子,一层层取出大红绣花毛氅,真丝棉袄裤,小红鞋儿,最后才是三只黄灿灿缠股金镯子。   我不由得一愣:“怎么只有三只了?”但立刻改口笑道,“真巧,还是妈知道我心意,这三只是我最喜欢的了。”一抬头看到妈的脸“噌”地红了,才觉出自己越描越黑,倒像有意讽刺,索性清心直说,“妈,这些镯子是你们捡的,本来就是你的,留下三只给我做纪念已经很好了。其实哥哥真要急用,这三只拿去也,也……” “也”了两句,到底舍不得,只好把下半截话吞了回去。   母亲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半晌才说:“艳儿,话不是这么说,这些东西是你亲生父母给你留下的,原该是你的,怎么用,都得由你自己做主。就是你哥哥拿了,也是你自己同意的,并不是我们给他的。再说,他也不是拿去不还,是暂时借来押点现金周转,将来是要还你的。不过,做生意的事谁也说不得准,我也怕有个闪失,所以虽然你哥哥说你已经答应把金子借给他了,我还是坚持留下这三只你小时候最爱拿着玩儿的,一旦有个什么事,这些也好给你留个纪念,说不定,将来你还要指望它认回你亲生……”   我知道妈已经多了心,不等她把话说完,赶紧截了回去:“妈,你就是我妈,我还认谁去?你都把我养了这么大了,我还再找个妈去不成?就算这些东西是我亲生的妈留下的,也是留给那捡我的人养我用的,哥哥别说是借,就是拿去打水漂玩儿了,我也不会有一个字不愿意的。我把哥哥当亲哥哥,妈妈倒要把我们生分了吗?”   妈妈听我说得恳切,这才面色稍霁,苦苦一笑,说:“艳儿,你真是懂事,总算妈没有白养你一场。”   换言之,如果我不是深明大义慷慨割爱,她就是白养了我了。   我笑一笑,低下头,心里一阵阵地疼。世上没有免费午餐,更没有一种恩惠是完全无条件、不要回报的。而我对父母的回报还远远不够。在报恩的路上,我甚至还不曾起步,也许,到死我也还不清那笔债。   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有的人生来就是为了讨债,有足够的资本挥霍享受,像黛儿;而有的人却注定一出世便要负债累累,偿还不清,像我。   城墙上,我问秦钺:“我们之间,是否也有一笔债?”   城墙不语,只有城头的旗子在风中讪讪地笑。是笑我的可怜亦或可悲?   在广州同黛儿会齐,我取出一只鹊踏枝的缠丝镯子来,正色说:“你的机票是送我的,可不是买我给你做伴游的。礼尚往来,我也送你一样礼物,我们扯平。”   黛儿是个识货的,一把抢过金镯子,只看了两眼,便大叫起来:“哈,我占了便宜了!我占大便宜了!艳儿,你这只镯子要拿去拍卖,说不定能卖这个数!”说着竖起一只手指来,忽又扳下,一本正经地说,“是你说的,这只镯子是你送我的,将来可不能又要回去,把我这里当当铺!”   “当铺?”我不解。   “是呀。机票才值几个钱,你一毕业工作,马上就可以攒足了,到时候可别后悔了,拿着机票钱说要把镯子赎回去。”   我笑起来:“说过是礼物了,又有什么赎不赎的?其实看你那么喜欢搜集古董首饰,我早就想送你一样东西了。可是这镯子由我妈收着,一直不好意思开口跟她要。”   说着取出我自己留的两只给黛儿看,一只是双龙戏珠,两只金龙尾部纠缠,龙嘴相对,中间有个珠子可以拨进拨出,以为开合的机关;另一只说不出是什么形状,由七八股极细金丝条扭在一起,横向又有极精致的花纹,汇合处却是镂空的云破月来,那云丝丝缕缕,断而不绝,那月一弯如钩,纤细玲珑,拿在手上,有种颤颤微微的心疼感,总怕稍一用力便拧断了金线,可是雕功设计又分明科学得很,相辅相成,十分坚实。   黛儿看一只便叫一声,翻来覆去看不够,听说我原有十八只之多,又羡又叹,又连呼可惜,又忙着细问另外十五只各自是什么样子的,只觉一张嘴不够她忙的。说得我也后悔起来,倒有些心疼那些镯子的下落。   当晚,便整夜梦里都是金光灿灿的镯子在飘,整得一夜没有睡好。   第二天我们便随队出发了。   大概是看了太多香港录相,踏足香港时,倒并没感到陌生兴奋,加上无心购物,就更没兴致。但为了陪黛儿,我还是打起精神跟她一家店一家店地逛着。她又极贪吃,从豆浆油条粢饭到天九翅要一一尝遍。   坐在露天咖啡座里,黛儿陶醉地品着一杯花式冰淇淋,脸上露出婴儿般贪婪满足,十分可爱。 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有蝴蝶在花间捉对儿蹁跹,我眯着眼欣赏着黛儿的吃相,只觉难怪有那么多男人为了她前仆后继,对着这样一张脸,哪怕什么也不做,单是时时看着已是享受。   秀色可餐,大概就指这个意思。   不时有男人过来搭讪,问可不可以在一旁就座。黛儿指着我笑答:“怕我的爱人不愿意呢。”   来人看看我,先是一愣,继尔恍然,再以惋惜,终则怅然离去。   黛儿奇招奏效,不禁哈哈大笑,笑到一半,忽然指指我身后细声说:“看那个人。”   我回头。“一大群人,你要我看哪个?”   但是不等她回答我已经明白过来,是个子最高的那一个,穿白衣白裤,相貌有如雷昂纳多,可是又远比雷氏成熟帅气,英俊得简直不像真人。   黛儿贪婪地看着他,神态一如吃冰淇淋。“天,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人?”   我晃晃手指,“嘁,刚才还装同性恋,这会子又成花痴。小心眼珠子掉下来!”   黛儿却一把抓住我的手,手心里全都是汗。“艳儿,帮帮我,想想怎么能让他注意到我。”   相识数年,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老友如此紧张,不禁心里一动。这时那年轻人已经引着一干人边说边走近来,我不及多想,顺手扯起黛儿,就在他经过我们座位的一刹那,猛地脚下一绊,黛儿整个人仆倒下去。   叫声未停,那年轻人已眼疾手快地软玉温香抱了满怀。   黛儿软绵绵倚在他怀中,媚眼如丝,娇喘细细:“真要谢谢你!”   年轻人看清黛儿相貌,大概也没想到竟救得如此佳人,愣了一愣才说:“不谢,应该的。”   黛儿站直身来,脸上飞起红云,欲说不说,竟好像傻了一样。   帮人帮到底,我遂满面含笑站起身来:“听先生口音,好像不是香港人,也是来旅游?”   “是导游。”年轻人微笑,大大方方伸出手来,“我姓高,是西安飞天旅游社的。”   “我们是同乡呢。”我换了西安话,自自然然地说,“家父学校最近要组织一次旅游,不知可不可以向高先生拿一点资料。”   “求之不得。”他取出名片来。   我向黛儿做一个“OK”的手势。可是慧紫鹃变成了傻大姐,那丫头平时叫得响亮,这时候却只如一块木头,呆呆看着人走远了,连一句“再见”也不懂得说。   我诧异:“你也有今天!”   黛儿这才回过头来,犹自脸红红的,手抚着胸口说:“艳儿,真多亏你。”   我挥一挥手中法宝:“这顿茶你买单。”   “那还用说?”她抢过名片来,喃喃念,“高子期,陕西飞天旅游社经理。”如获至宝地在胸前摁了一摁,才小心翼翼收进手袋。动作语速都较平时慢半拍,眼神略见迷茫。   我暗暗纳罕。莫非真命天子到了也?   那天之后黛儿便有了心事,不论走到哪里都东张西望地若有所寻。   旅游团的节目排得很紧,每天赶场似从一个景点换到另一个景点,大家打伙儿抢劫一样地买衣服首饰家用电器乃至摄影器材,仿佛不买就吃了大亏似。黛儿却失魂落魄般,做什么都懒懒的,跟她说话,也总是答非所问。   我暗暗好笑,知道她是在找高子期,但是并不拆穿。   转眼一周过去。离港前一天,黛儿想起大事,还没有来得及拜见祖父母。   好在最后一天团里安排自由活动,我便陪黛儿上门拜寿去。   黛儿的祖父母的确已经很老了,但是穿着打扮仍然很讲究,头发上不知搽了什么,梳得一丝不乱,举手投足间隐隐散出古龙水的香气。用着一个上海厨娘,也已经很老了,说是解放前从大陆一起跟过来的,做得一手好沪菜。   我微笑,精于享受原来是黛儿的家传特色。   不知为什么,黛儿一直口口声声喊祖母为“小奶奶”。我看陈祖母年纪的确比祖父要小着一截,猜想或许是填房,可是黛儿又说不是,还说爷爷奶奶去年才庆祝金婚,绝对是百分百的原配夫妻。   “金婚!”我感叹,“想想看,五十年携手共度,岂止水乳交融,简直血脉相连了。” 那顿午饭我吃得很多也很饱,不住声地夸奖菜式精美,又奉承两位老人鹤发童颜,总算应酬得宾主尽欢。   黛儿笑我:“你这家伙,看不出这么会拍马屁。”   我笑笑,要知道,曲意迎合一向是我拿手好戏,打小儿训练有素的。   吃过午饭,小祖母惯例要午睡,祖父原有约会,出门前再三叮嘱我们不要走,他很快回来,祖孙俩好好叙叙旧。   闲极无聊,我同黛儿跑到阁楼上去翻看旧杂志。下午的阳光透过窗棂一格格照在樟木箱上,有细细的尘粒在光柱里飞舞,忽然黛儿轻声叫起来:“咦,是外公的照片!”   我接过来,原来报上记载的,竟是陈家60年前的家族秘史。   那时的小报记者最喜欢打听豪门艳事,何况当年陈大小姐的葬礼那样轰动,正适合他们一支伤金悼玉的生花妙笔,骈四骊六,鸳鸯蝴蝶,虽然稍嫌陈腐,确是感人至深,竟写得惊天地,泣鬼神,正是古往今来第一件至情至性的生死恋歌。   报上说,祖父当年与陈门长女相爱,可是陈小姐红颜薄命,暴病猝死。祖父其时正在外地经商,听到消息后一路哭号赶回奔丧,一进灵堂便长跪不起,大放悲声,一路膝行前进,磕头捣地有声,直将青砖地面磕出一路血痕,在场人士无不落泪。后来曾祖父感念祖父痴心,遂命小女儿代姐完婚,将祖父招赘陈家,成就一段佳话。这陈二小姐,自然便是我们今天见到的小祖母了。   放下报纸,黛儿喃喃感叹:“好美,好伤感。”   而我深深震荡,整个心神受到强烈困扰,几乎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今夕何昔,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一直比较喜欢三四十年代的老故事,那时的人感情丰富细腻,有强烈而纯粹的爱和恨,像林黛玉和贾宝玉,梁山伯与祝英台,也许没那么老,但总好过现代人的粗枝大叶。   现代的男女,有谁耐烦再去抚筝问月,海誓山盟,都恨不得将爱情编成程序输入电脑,按部就班,从简处理,一步到位,又喜欢假洒脱之名频频移情,朝秦暮楚。像祖父与陈大小姐这样的生死相恋,于今天已成神话;便是祖父与小祖母的半世携手,共度金婚,又何尝不是现代传奇?   久违了的深情款款,相思深深,宛如一座美丽的蜃楼,半明半隐于烟云之间。而我渴望走进那海市,细问故事的究竟。   黛儿与我心意相通,立刻拿了报纸走下阁楼去问小祖母。   小祖母刚刚睡醒,看到报纸脸上十分悻悻,半个多世纪的旧债,至今提起还耿耿不能释怀。   黛儿全无顾忌地追问:“小奶奶的姐姐美不美?爷爷现在还会想念她吗?当年嫁给爷爷是您自己的意思还是奉父母之命?”   小祖母脸上微红,尴尬地说:“你这孩子,二十大几的人了,还这么口没遮拦。”   黛儿只是撒娇:“说嘛,说给我听听嘛!”   小祖母不耐烦:“有什么可说?男人还不都是一样,总是得不到的才是好的,失去了的才最珍贵。你爷爷一生到处留情,害的何止我姐姐一个人?便是婚后,他的女朋友也是几个月一换,从没停过。他原本就样子好嘴头活,在女人面前最有手段的,娶我后手上有钱了,还不更胡天花地没个餍足?就是现在也还……”   说到这,小祖母可能觉得到底不便在我们小辈面前过多抱怨,冷哼一声停了口。   我十分意外,一时接受不来,莫非他们白头偕老的美满姻缘竟是貌合神离?我嗫嚅地:“您就不后悔?”   小祖母黯然一笑:“我们那年月,讲究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后悔又怎样?我和父母闹翻了脸要跟他,错也错了,有什么可悔,只得好好过日子罢了。”   我肃然起敬,这样的无怨无悔,也是现世流失了的品性吧?要有怎样浓烈的爱,才肯嫁一个明知不爱自己的人并伴他终生?原来报纸上说得有误,陈曾祖父嫁女并不是出自本心,而是受女儿要胁的无奈之举。   我想象哭灵受伤的祖父躺在病榻上,陈二小姐殷勤看护,柔情缱绻,祖父只是置之不理,但二小姐还是感于他对姐姐的一往情深,宁愿以身相许,以一生的情来感化他,抚慰他。 怎样的爱?怎样的爱?!   整个下午,我和黛儿都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久久不能平静。   好容易等到入夜祖父才扶醉归来,但是兴致倒好,听我们讲起小祖母的委屈,他不以为然地微笑:“是那样的吗?”不知为什么,我觉得陈祖父的笑里有一种阴森。   然后他便沉默了,可是他的眼光渐渐柔和下来,用呓语般的语调轻轻地说:“她是美的,很贪玩,很浪漫,也很痴情。大户人家的小姐,却总喜欢打扮成农家女孩儿的模样从后花园溜出来到处逛,专逛那些卖小玩意儿的巷子。那次她忘了带钱,我偷偷跟上了她,看她在小摊前徘徊把玩,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又三番几次地回顾。我把那些玩意儿一一买下,有荷包儿,有绣样儿,还有藤草编的蝈蝈草虫儿,都是孩子玩艺儿,不贵……我跟着她,一直走出集市,追上去把东西送给她,她很惊讶,睁大眼睛看着我,整张脸都涨红了,那时候太阳快要下山,到处都是红色一片,她那样子,那样子……”   开始我还以为他说的是小祖母,但这时已明白其实是指陈大小姐。陈祖父情动于中,满眼都是温柔,我听到他轻轻叹息,顿觉回肠荡气。   眼前仿佛徐徐展开一幅图画:夕阳如火,照红了满山的花树,也照红了树下比花犹娇的女子。而那女子脸上的一抹羞红,却是比夕阳更要艳美照人的,她低垂着脸,但是眼波荡漾,写满了爱意缠绵,闪烁着两颗星于天际碰撞那样灿烂明亮的光芒。她打扮成朴素的乡下女子的模样,可是丽质天生,欲语还休之际早已流露出一个千金小姐的高贵妩媚。她手上拿着外祖父赠送的小玩意儿,不知是接还是不接,要谢还是不谢,那一点点彷徨失措,一点点惊喜踌躇,一点点羞怯窘迫,不仅完全无损于她的矜持端丽,反而更增添了一个花季女子特有的羞涩之美,当此佳人,谁又能不为之心动呢?这就是关关睢鸠为之吟唱不已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啊!于是爱情一如参差荇菜的疯长,在那个彩霞满天的黄昏诞生蓬勃,令情窦初开的良人君子溯洄从之,左右采之,心向往之,寤寐求之……   那个时代的爱情哦,竟有这样的绯恻缠绵!   黛儿忍不住插嘴:“原来她也喜欢小玩意儿,这倒有点像我。”   陈祖父抚着黛儿的头发,痴痴地说:“不光这一点像,你长得也和她很像,像极了。我认识她的时候,她也就你这么大,一朵花儿的年纪……她是为我死的,这么多年来,想起这个就让我心疼。”   他的眼角微微温润,而我和黛儿早已听得呆去。   可是陈祖父的神情却在这时一变而为冷厉,恨恨地说:“你小奶奶一直想取代她姐姐,怎么可能呢?她哪里会有她姐姐那份真情?所以,我一开始就定了规矩:先奉你大奶奶的灵位成亲,然后才续娶你小奶奶,上下家人都只能喊她二夫人,永远把正室夫人的位子留给她姐姐,让她永远越不过她姐姐的头上去!”   陈祖父说最后几句话时,竟有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我听得不寒而栗。身份名位,在我们的时代尚不能处之淡然,何况他们的时代?小祖母以处女之身,下嫁于祖父,却一上来就担个续弦的名头,岂不冤枉?然而,谁又能责怪祖父对陈大小姐的一番痴心?   黛儿不以为然:“可是小奶奶对你也很好呀。你们已经一块儿过了半辈子了,没有感情,怎么会共度金婚?再说,陈大小姐再好,也是过去的人了,真正陪你同甘共苦的,还是小奶奶呀!”   陈祖父不屑地冷哼了一声,一脸厌恶:“她?她有她的心思。她肯嫁我,不过是为了要我帮她对付自己的亲哥哥!共度金婚?呵呵,共度金婚……”他呵呵笑起来,笑声中充满苍凉无奈,令我不忍卒听。五十年,整整半个世纪,难道用五十年岁月累积的,竟然不是爱,而是恨么?   我们还想再问,像陈大小姐到底得的是什么病,祖父又为什么会突然远离,还有,祖父究竟是怎么样被小祖母的柔情打动的,陈曾祖父又为什么要反对祖父与祖母的婚姻等等等等。可是祖父的酒劲却已翻了上来,口齿渐不清楚,黛儿只得唤上海厨娘来伏侍他睡下。   时已午夜,我和黛儿尽管不舍,却不得不回宾馆了。   晚上,我做了梦。   朦胧中,看到有女子怀抱婴儿走近,面目模糊,但感觉得出十分清丽。我问:“你可是陈大小姐?”   这时候电话铃声响起,导游说:“要出发了。”   嘿,如此刹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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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岭雪人鬼情系列:来自大唐的情人 第二部分 -玉珠- 给 玉珠 发送悄悄话 玉珠 的博客首页 (63911 bytes) () 01/02/2007 postreply 17:29:01

西岭雪人鬼情系列:来自大唐的情人 第三部分 -玉珠- 给 玉珠 发送悄悄话 玉珠 的博客首页 (82287 bytes) () 01/02/2007 postreply 17:44:32

来自大唐的情人 第四部分第十一章上官婉儿的心声 -玉珠- 给 玉珠 发送悄悄话 玉珠 的博客首页 (17179 bytes) () 01/02/2007 postreply 18:10:36

西域雪人鬼情系列之来自大唐的情人,我来帮忙贴后面的 -anita_hiei- 给 anita_hiei 发送悄悄话 anita_hiei 的博客首页 (20582 bytes) () 01/03/2007 postreply 12:32:22

来自大唐的情人—— 魂兮归来(完) -意随风行- 给 意随风行 发送悄悄话 (26486 bytes) () 01/05/2007 postreply 12:39:35

回复:西岭雪人鬼情系列:来自大唐的情人 第一部分 (图) -shaozhuhan- 给 shaozhuhan 发送悄悄话 (33 bytes) () 01/05/2007 postreply 11:57: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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