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女儿行 - - 居延猎 之二by小椴

来源: 寂寞一城 2007-08-18 14:56:24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0 次 (61819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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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答: 洛阳女儿行 - - 陇头行 之四by小椴寂寞一城2007-08-18 14:54:15
第六章:蛾眉倾国自难昏

韩锷闷闷地回到客栈时,杜方柠却已经回了。客栈里那张粗陋的木桌上,正放着几个油浸浸的纸包。见他回了,杜方柠就把那几个纸包撕开,里面盛的却是水煮腌牛肉、脱骨羊蹄、蜜制无花果几样吃食。杜方柠脸上有些笑嘻嘻地看向他。韩锷一见之下不由食欲大开。杜方柠却还备的有酒。酒却是盛在囊中的。这时她从袖中掏出了两个模样精巧的杯。天已近暮,那客房里黑黑的,桌上原燃的有蜡烛,两只酒盏在蜡烛的辉映下,却似透明的,一见淡青,一见灰白,莹莹的发着夜的幽光。只听杜方柠轻叹道:“这是我们家里我最喜欢的两个杯子了,说是夜光杯。本来一套共有七个,我常用来喝酒。没想这杯子虽好看,喝起酒来却只觉伤心。其中有一个羊脂色的,极名贵,用来装竹叶青本来最好了,可惜被我酒醉后摔了。其余的,‘荷露滑’配汾酒,‘杏花天’配白堕酒,都极好的——色味两相宜,常合樽前伴。可惜,也不知是不是天意,一个个就那么破了。有的破的声音我还记得,独饮饮到头疼时,手不知怎么就一松,然后,敲冰裂雪地一下,象敲在你脑子里似的……有时,你会看到杯破的尸体。有时,却到酒醒时才看见地板上的碎岔,才明白,昨夜又破了一个了。弄来弄去,最后就只剩下这两个了。我常想……”
她微微仰起头:“要再碎一个,我就再也不用剩下的那个杯子喝酒了。”
她脸上微微一笑:“这两个颜色最好。我怕它破,总舍不得拿出来用。没想它们……倒真还能等得到有人共饮的一天……以后就算破了,也不算总是孤单单的凄零,也算,曾经有过了。”
她的脸上升起一抹红晕,说着就往那杯中注酒。酒色居然是红的,注入灰白的杯,就是灰白底子的一汪鲜红,注入微青的杯,却是浅浅的绯红。那杯子盈盈一握,韩锷这一生酒虽也喝,却还从没喝得这么讲究过。
他伸手接过那灰白的盏,握在手里就象握着方柠那人前含笑、背里孤单的手腕似的。看着那杯子在手里泛起的莹莹的光,只觉得,里面的酒让他不忍一啜,又不忍不啜。那红荡漾的似乎是人世间所有的幸福与快乐。一口打尽,就这么完了,只怕可惜;但如对之不饮,就不是对它的辜负吗?
借着酒面上潋滟而起的微光,韩锷抬眼看向杜方柠那欲语还笑的脸,只觉这个女子……原来饮一杯酒也有这么多的说道呀。他心里明白,却说不出,只觉杜方柠已告诉了自己很多。那酒味微甜而酸:酸后回甘,甘里带烈,烈成薄薄的一辣,辣过后却在肺腑里温温润润地缠绵起来。那暖哄哄的醺意真好,让你明白哪怕醉后头是要疼的,也甘心一杯一杯地喝下去。
酒囊倾出近半时,醉意恰好。韩锷默默地吃着东西,他知道,方柠要开始讲起正事了。果听杜方柠道:“那三十余骑果然是羌戎派来的使者。居延城一向富庶,更是早先曾臣服于咱们朝廷的。十六年前,朝廷还曾以宫女冒充宗室之女与现今的居延王联姻,此后彼此一向交好。早在羌戎近来声势复盛前,朝廷因为内有所困,久已无暇顾及这塞外孤城。羌戎王势起后,对居延王的压迫也日重。他们这次派使者来,就是为了逼迫居延王与之联手,共抗朝廷的。”
她静静地盯了韩锷一眼,知道韩锷在用心地听,便更细心地说下去:“可是朝廷中近年来,内斗日深,无论是东宫还是仆射堂,都久已无心外务了。对这塞外姻好的护持也渐渐松怠下来。……那是一种内卷的塌陷式的争斗。朝中当政之人,没有谁还记挂什么天下,以为天下之争只局限于洛阳与长安这二都之中,甚或只局限于宫中,只局限于那张皇位之上。”
她的眼中露出丝倦怠——她说的其实不是自己的想法,而是她心里所揣度的韩锷所思。韩锷他……对朝中之局想来就是这么看的。但她这个局中之人,纵遭他心里指斥轻蔑,却也只能认帐了,因为她知道——事实也也就是这样。“本来居延城一向还受到张掖守军的庇护,但到去年时,驻守张掖的朝廷之兵自保已经不足,早无力更无心对居延王加以庇护。所以羌戎更得以趁机而入。据说,这次居延王虽说心中不愿,但也已动摇,不过数日,只怕他们联合对抗朝廷之盟就要盟成了。”
杜方柠轻轻叹了口气:“也许,我们来的根本就不是一个好时机。”
她口气里一片倦怠,似已颇倦于这个世事。韩锷一直静静地听着,也默默地在想。这时他的眼睛忽直盯向杜方柠,似要从她表面的倦怠下体察出她的真心来。杜方柠就这么倦倦地被他看着,慢慢地就矜持不住,眼里似慢慢地就要燃出一把火来。看到她眼底的火,韩锷唇角就轻轻一牵地笑了。杜方柠恼道:“你笑什么?”
韩锷只是轻声道:“那么倦怠软弱的话可不象你说的。”杜方柠看着他,面上也浮起一丝微笑:“那么,知难而退的事想来也不是你所能做的了?”
她的笑里隐藏有一丝俏皮。两人心里忽同时浮起了一丝“知己”之感。只听韩锷微笑道:“他们之中有没有高手?”杜方柠脸上微微露出一丝惊惧:“有!那个为首之人我虽没能完全探清他的家数,但他似乎就是出身于塔尔寺噶当教一脉的高手。因为我虽加意谨慎,但几乎还是差点被他发觉。听他说话间的气息,若断若续,与中土技击诸派调息之法迥异,那似乎就是……号称‘十万狮子吼’之塔尔寺中的‘煨桑心法’。”
她说起这几句话时,面色一片惊惧。韩锷也明白她为什么惊惧——‘噶当’一教,虽僻处青海,却在中土之地也大为有名。因为其教中宗师小金巴十数年前曾赴中土晒佛。当时也有中土知名技击之士与他谈武论技,没想在他金巴掌下,三数招间,就已败尽高手无数。‘噶尔教’本为一代佛法大师宗咯巴所创,内称 ‘格鲁派’,现今以两大高哲闻名于天下,一为大金巴,一为小金巴。那小金巴屡胜之后,座下弟子也曾张狂至极,一时间,连中土名门之士,也多以修习金巴心法为荣。最后,据传说,还是俞九阙不耐其张狂,扰乱长安法度,暗里出手与他于渭水一战。那一战后,小金巴退隐青海,从此足迹未再入中土之境,可俞九阙却也有一年没有露面。外人传说,小金巴虽败了一招,俞九阙也负伤颇重。
——俞九阙之声名几为中土高手之冠,所以噶当教的威名也就从此在中土技击名家的口碑中流传了下来。韩锷与杜方柠虽自度也算一流好手,可这等足以与俞九阙一较的名家,让他们思来也不由汗下。
韩锷的脸色木然,下腭上露出一片铁青之色,半晌冷然道:“没想到噶当教居然也已辅助羌戎了。天骄之名,果非轻至。”
杜方柠含笑看着他:“锷,看来你真的要做?”他两人心意相通,当此危局,问题只有具体该怎么做,而非做与不做。韩锷点了点头,杜方柠一笑道:“把你的主意写在手上,看看可与我相同?”
韩锷微微一笑,依她之言醮着那杯中酒水在掌心写了几个字,然后两人各自伸掌在对方眼前一晃,然后同声而笑。韩锷的笑声高而沉郁,杜方柠的笑声却尖而清越。只听杜方柠笑道:“韩宣抚使,这可是你拿的主意,以后可不能怪我是只好杀人放火的魔女了。”

羌戎使者所住的驿馆却就在居延城东首一个闹中取静的去处。这宾馆本为接待贵宾所置,屋舍俨然,铺陈华贵。以往接待的多是汉家使者,也曾熙熙攘攘。可最近数年以来,汉使之踪迹久断,今日所宿,却是羌戎之使了。那些羌戎之人甚为傲慢,宾馆负责接待的官员也极为小心谨慎。宾馆四周,多是富户之家,最近的却也相距足有数百步之遥。这里却难得的颇有树木,居延城一城燥热,这树却是极为难得的了。
这夜将近四更之时,旁边邻里忽有人惊呼:“火起!”接着就有不少人惊觉,只见窗外驿馆方向红光入眼,一时人人惊起。大家只听得四周惊噪,可不是那驿馆已被一片大火包围?众人才待要上前去救,却想起里面住的使者多么狂燥,心下不由怯了。正在踌蹰之间,忽听有人叫道:“啊!”
众人向那火光中望去,只见那熊熊烈火中,似有一道灰白的剑影一闪一闪,同时有一条青青的光芒也前奔后掷,矢矫绝世。有胆大的凑近到百步之内观看,只见那驿馆中的杂役们都已逃出馆外,可羌戎使者大半都被困在了里面。有人眼尖,轻呼一声:“好象那两人穿的是王宫护卫的衣服。”
众人一看,果然如此,当即人人噤声,只在肚里暗暗猜测。那火光中的搏杀想来极为激烈,因为剑气渐渐越来越盛,却有一道金钹样的象掌风似的影子在那火光里蓬勃而起,与那苍白色的剑华交缠在一处,难分难解。
旁边人远远看着,只是人人咋舌。一人喃喃道:“王上为了结好汉家,得罪羌戎可不知值也不值?”另一个老者却道:“汉家朝廷才是磐石之业,我们一城之人多操商贾之业。要是货物不卖与汉家天子,那咱们一城之人可怎么活?你当那羌戎牧马之人是什么好买家吗?他们游牧之辈,不抢掠你也就是万幸了。王上所为,才是正途。”
那驿馆之中,时时发出惨叫恶呼。熊熊火势因为没有人救,直烧到近天明时才弱了下来。直闹了近两个更次,那火中的恶斗才停歇下来。驿馆之官黎明检视,却见火焚后的馆中居然有近三十余具羌戎人的尸首。众人合力把那余火灭了。虽是清早,消息却已经满城地传开了,说昨日居延王派王宫护卫,几乎杀尽了羌戎使者,打定主意与汉家联盟,对抗羌戎了。
一时城中人人惊骇。虽大家多苦于羌戎悍暴,可得罪了这么强劲之敌,心中一时人人忧苦,只愁这塞外孤城,如何能抗得住羌戎的悍马厉兵?一时市面上谣传沸沸,人心惶惶,也无心生意了,互相之间打探消息。那王宫之中已得消息,虽派了官员出来加力安抚,却又哪里安抚得住?
及至近午,城门口忽有人飞奔来报:“汉家使者来了,汉家天子使来了!”
这一句话象是长了翅膀似的传遍了居延城的角角落落。好多人一听就怔了:这么多年了,却是在这危机之刻,那个安如磐石的朝廷的天子使终于又来了?有人一拍腿道:“我就知,王上断不会那么没有成算的。这杀羌戎之举,想来必是图谋已久,这是送王上与汉家天子使者的一个大礼。”
于是满城雷动,不一时,从城门口到王宫的路上,就已集聚了不知多少旁观者。人人伸颈延望,分明把这一城之生计都寄托在了那汉家天子使者的身上。好一时,才见一辆轻车从城门口缓辔驰入。车上控辔之人身材单弱,虽男子装扮,但眉目如画。人人都要看那敞蓬轻车上的汉家使者。只见他在车上却长身立着,眉目修朗,腰佩长剑,端的有种不怒而自危的神态。车上高悬着汉家天子使的旌节,架车的却是改装后的方柠。只听她低声一笑道:“韩宣抚使,你的威风可大了。”
韩锷眉间微露苦笑。昨日,正是他与杜方柠冒险犯难,以一剑一索之力几尽诛了羌戎使者,绝了居延王后路。与那使者之首的一战,却也差不多耗尽了他的心力。他不由更对羌戎之势多了三分戒心。这时,看着满满地堵在两边的夹路百姓,他心中却没有计谋得售的窃喜,反多了分责任与忧惧。他情知为什么满城百姓会这么热望地看着自己,如果不能代朝廷经营好这塞外之事,他昨日代居延城轻招羌戎之怒,必累得它日满城被屠,那他可真要愧对一城百姓今日的热望了。——他们昨夜转出城外,杜方柠寻了车,然后在城外数里之地就已找了驿馆代为通报,这时一进城,早有居延王属下的官员接他们进宫去。韩锷心中忧虑,却面上神色淡淡。那一份淡定似乎就感染了好多人,让城中百姓多少有些心安下来。

华堂内设盛筵,锦毡托起歌舞——居延王的王宫倒没有汉家王室的堂皇之气,倒颇似一个中土极富的商人之家的奢华铺设。韩锷高踞客座,身边就是方柠。方柠戎衣弁冠,扮做男子,身材虽嫌瘦小了些,但眉目英飒,装扮起来竟也是个极英俊爽利的小伙儿。虽值十月,案上却还有大盘大盘窖藏的新鲜瓜果,这倒是中土虽富贵人家也不能得的了。那一盘盘的葡萄、西瓜装点出一片裕足的气息,可居延王白胖白胖的脸上,却隐有忧色。
那居延王是个五六十岁的老者,大腹便便,面上也堆了好多摺子,唇下也留了八字的须,黑密密的,手指上套了好几个或金或钻的极大的戒指。这时他胖胖的手端起酒爵,冲韩锷敬道:“韩宣抚使,跋涉远来,小王无以为敬,却不知宣抚使这次要耽搁多久?”
他却会说汉话,虽说口音不纯,也颇难得了。韩锷知他话中深意,微笑道:“下官这一来只怕就要搔扰得久了。下官不材,朝廷委任经营西域事务,如今西北边陲不靖。如不呆到海晏河清那一天,下官只怕就不会走的。”
居延王勉强一笑,笑意里隐有苦涩。他心里正在猜度着昨日迎宾馆里羌戎人被杀可与这两位使者有关?却也不敢贸然发问。只听他道:“怎么,天子使韩宣抚前来,却只韩宣抚两人吗?”
韩锷心中一怔,正不知怎生回答才好——他出使之前还未料到有居延之行,所以并无带随丛的打算。可如果只凭自己与方柠二人,却又如何能让居延王心安。他心中正自后悔,才听杜方柠笑道:“王爷,那怎么会?我们另有三百龙禁卫紧随其后,不日即至。只是我们韩宣抚闻得王爷这里久受羌戎搔扰,昨夜又出了事,所以轻车快马,抢先赶至的。”
她在话里有意点破,似有以昨日之事要胁居延王之味。韩锷却一愣:哪里来的三百龙禁卫?杜方柠冒充的是他的副使。当即也不便多说。堂下歌舞正欢,居延王面色一喜。只听杜方柠沉吟道:“何况,朝廷已下令重整张掖军备,小小羌戎之乱,王爷倒不必深忧了。”
忽听得居延王座后珠帘一响,却有一人缓步而出。居延王回视一眼,笑道:“啊,王妃来了。小王为你引介,这两位韩宣抚使与杜副宣抚使却是朝廷派来的天朝使者。当真年少风华,英雄了得。这便是小王的王妃……”
他呵呵一笑:“说起来,她可还是汉人呢。”韩锷不便太急着看别人王宫内眷。心里却极为好奇:王妃,那是不是就是祖姑婆所说的朴厄绯了?原来那个余皇后身边的侍女。他心里这么想着,想到那朴厄绯身上的种种关联,还想起昨日那黑衣女子说的话——她所说的,是不是就是指她呢?
却见身边杜方柠面上神色微异,眼也不眨地向那才出来的王妃望着,似乎有一分说不出的惊诧。韩锷不由好奇,也打眼望去,一时映入眼中的只见彩锦珠佩,可那华灿的衣饰也比不上那衣下之人万分之一的丽色。他怔怔地看向那王妃的脸上,只见她脸上淡施铅华,却自风华绝代。
只听她含笑道:“厄绯也是听说天朝来人了,不管怎么说,也是贱妾的娘家人,所以不顾礼数,就赶出来了。平白倒教两位天使见笑了。”
她口音清朗,珠圆玉润。韩锷怔怔地看着她——这王妃,这个朴厄绯,原来竟是如此绝色!好象就是方柠也及不上她的丽色。她想来现在年纪该也不小了,容色却全不输于方柠才过双十的绮龄玉貌,甚或……还有过之。韩锷自识得方柠之后,就不信天下还会有好看过她的女子,可今日却真的见到了。更让他称奇的是,那王妃的一双眼似有意似无意地瞟过自己,那眼中的神色,好象与自己见过一般。

第七章:胡马嘶和榆塞笛

著取戎衣为与谁
双蛾久惯笑须眉
忽然旖旎行边塞
且驱骢马越斑骓
……
乐陶陶、且衔杯
行矣关山不需归
战罢银河悬青索
系取长庚与相偎……
韩锷怔怔地望着杜方柠,那首歌儿似乎还在耳中回旋着。适才酒筵之上,韩锷见歌舞正浓,调笑道:“我们这位杜副使也极善做歌,请他为王爷唱上一曲吧。”他本是调笑之言,没想方柠真的击缶而歌起来,她唱的就是这么个曲子。……此时酒筵饮罢,已是深夜,居延王专门拨了一处华舍与他们两人歇息。侍者把他们送到宿处后,韩锷一回身,面向方柠,两人的脸突地相距不过一尺,韩锷只觉得自己的呼吸都促了。他直直地看了半晌,手撑在墙上,半虚半实地把她给环住,呼出的热气充塞满两臂之间,似乎要把这静夜里清晰可闻的扑通而跳的心都挤破了。那侍者正给杜方柠的房里送水进来,看见他二人这副模样,眼睛一垂,隐隐含了笑意,放了水忙低了头就退出了,心里却道:那个副使也确实长得清俊,他们汉人……
杜方柠羞红了脸,轻轻推开韩锷的手臂,低声道:“别这样,我……现在可是男装,人家还以为是什么呢。”她语声很低,韩锷才象从一场梦中惊醒过来,不好意思得连脖子都红了,打岔道:“你刚才说的三百龙禁卫……”
他嘴里还披着酒意。杜方柠低声道:“这个你别担心,我自有办法。”
说着,她轻轻把韩锷推出了房。房门一掩后,她只觉浑身的力气都用完了。心中,又似高兴又似委屈,全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第二天杜方柠交待了韩锷一声就轻骑出城。她没有跟韩锷说去干什么,韩锷也就没问。直到两天后的早上,侍者忽然来报,说宣抚使带来的三百骑龙禁卫到了。韩锷才大吃一惊,忙起身出迎,却见城外果然骏马骠骑地到了三百余骑。为免搔扰城中百姓,他们就在较荒凉的西门外驻营安寨。
韩锷心中大奇,一时忙于杂事,又要到宫中与居延王通报此事,商量这龙禁卫的安置与以后的粮草供应,直到午后才有机会见到杜方柠的面认真说话。只见杜方柠这两天想来一直都在疾驰,忙得脸儿都似没功夫洗,乌眉皂眼的样子,人也黑瘦起来。韩锷疑惑问道:“这三百龙禁卫却从哪里来的?”杜方柠见四周没人,低声道:“其实这不是什么龙禁卫,而是我从洛阳召募而来的三百豪雄汉子,有不少是我们杜姓中的家将部曲,就由‘断纹’武鹫统领着,早就来了,一直在张掖北两百里石家堡等着。我料你这次西行使命必然艰厄,带他们来是为压服一下场面,多少也象那么个意思。”
韩锷怔怔地望着她,只听杜方柠道:“韩宣抚使,我这么做虽有私心,可未尝就没有家国之念,你可不能再说我是只会营营于家门之斗的了。我这也算为天下苍生尽上一分力吧。别看他们人少,但个个弓马娴熟,说得上人人都是精于技击的汉子。我这可是把身家性命都压在你手里了。你没出任的那九门提点朝廷派给瞿立了。现在那边也只有他一人独撑危局。为了这点人马,我可是把私房都贴上了,怎么说,也算是毁家纾难了?”
她一行含笑一行说着,韩锷却只觉她脏脏的脸上英气勃勃。只听方柠道:“现在没有谁帮得上你了,咱们也就这么点儿家底。再想要人要钱朝中肯定是不管。就是你我现下所为,在朝廷来说已是出格。居延城中局势未稳,我一路上见到有不少羌戎游骑,捉得来两个问问,似乎羌戎已有报复之意。好在现在已入冬,不是出兵之时,但搔扰还是免不了的。你我的时间,也只有这一个冬天了。等到明春他们马儿重肥,只怕就要兵戈立起。”
韩锷点点头。他这次尽屠羌戎使者,确实是已犯羌戎人之大忌。他想了想,也觉手下之兵实在不多,当即把那‘龙禁卫’分为左中右三营,各一百人。中营就由武鹫统领,护卫居延城。而左右双营由他自领。他让杜方柠筹划供给诸务。他们知道在朝中求援只怕不可能,只有想法在此地就地再招募人马。一应与居延王宫中来往细务俱交由杜方柠打点。韩锷另起书表,细书诸事,上报朝廷。好在朝中有东宫太子照护,他们虽已违谕,并未受严责,还得了一注粮饷,不过什么时候才能关到手中却是问题了。
韩锷这些天为坚城中民众信心,也没闲着,亲自操演兵马。他“太白剑客”之名可不是虚称的,凡技击格斗之术,俱都精熟。营中之人初见他的样貌,身材偏瘦,又年纪过轻,未免有些轻视。及见到他马上马下功夫俱都如此骠悍,才不由对他起了敬服之心。韩锷情知士气久拖必挫,与杜方柠商量了,十日之后,就亲率左右二营两百子弟,出城游击。那羌戎之人近来时有一拨拨数百游骑搔扰居延城四周。韩锷知道自己帐下兵少,但即精且锐,以之谋守,只怕万难,但以之为攻,未尝不可。
他带兵先打些小仗,所到之处,逢战必胜。不出半月工夫,已收拾了羌戎数拨游骑。他们每逢胜后,虽不虚夸战果,但所得马匹俘虏,却也堂堂皇皇押解回城。他们积小胜为大胜,韩锷身先士卒,亲冒矢石,虽屡遭危险,终究履险如夷。不到一月,他们已围歼突袭,破羌戎之兵共千余计,而自己帐下受伤者十余,丢掉性命的也只一人。居延城周遭百二十里内,一时局势一靖。就是骠悍如羌戎,也不敢轻窥居延了。韩宣抚使帐下“龙禁三卫”之名一时声威大震,直传遍西域五胡十数城。
杜方柠心思细密,承揽供给诸务,兼与居延王打交道。她在洛阳城中数年来本已习惯独力经营两姓家门事务,筹谋之能少有人及,故也得心应手。因为这驻兵之事本与一城中人性命攸关,所以上下用力,一月之后,杜方柠终于在官民两面都说通了,取得了军中供给之需。她也不闲着,上书与东宫太子密图商旅之事。韩锷百忙之中,也飞马赶到张掖与守将商量西域诸城与汉家通商贾客的保护事宜。这数策一出,从居延到张掖的路途一时一靖。他们龙禁三百卫,屡次出手,清剿游骑,已分了张掖守军很大凶险,所以张掖守将也乐得助其事成,何况韩锷还许他们有利可图。一时居延城中商贾与关中朝廷的生意极为繁盛起来。
本来这一路路途不通,行商都要经行巴丹吉林沙漠绕路,行程极为艰苦,且路中多有强梁马匪,故人人畏难,一时经营之利,俱为大漠王所垄断。但张掖之路重开后,居延城中商贾一时成了附近诸城中最为人所艳羡的人。他们获利即丰,对韩锷之部也乐于报效。只是细务冗杂,韩锷要身兼军民两务,每天的时间就总不够用,与方柠的见面也往往仅只匆匆一会,说完正事,就只能各干各的。但两人心中,渐不以为苦,反以为乐。只觉虽时常数日难得一面,心却似靠得更近——他们毕竟在为同一件艰苦的工作而努力着。
王横海也时有书来。羌戎人冬季休兵,加上分心两务,他那边压力一时也轻了许多,正自操练兵马,以备来春羌戎卷土重来之势。他来信中所述每多细务,也多诚肯建议,韩锷敬他老于事务,也多采纳。
时间过得很快,不觉间已经两月有余。韩锷率营中兵士出击越来越远,已快到达焉耆地界。他龙禁卫之名却在羌戎人之中早已大震了。他军务烦劳,加上每陷苦战,人又瘦了好多。这日班兵回城,忙于安顿,一时竟来不及与杜方柠一见。晚来难得闲暇,韩锷欲找杜方柠说回闲话,却哪儿都找不到她。最后还是碰到守门兵士,才知她去了城外的小细湖边上了。

小细湖的水清清渺渺,一个不大的湖却深通地底水源,让居延一城赖以存活。时间已是冬日,可小细湖的水却没有结冰,这一脉活水却也古怪。杜方柠正坐在湖边,却依旧没改戎衣装扮——她一个女子,独守孤城,为怕别人不服,这一身男装从到这儿之日起就没有脱过。因为天冷,小细湖边全没有人,天边晚霞正明,沙漠中的晚霞颓然如醉,有一种关内远不及的壮丽阔大。杜方柠坐着的姿式却是松怠的,似是难得有机会一露她的女儿之态,那一弯细细的脖颈从戎装的领子口露出,杏仁般的白,嫩生生的,跟她脸上的肤色已微有差异。韩锷看了心中感慨,悄悄走到她的身后。杜方柠已知他来了,漫声道:“今日怎么回了?这一次大胜,没折损人吧?”
韩锷不说话。今天的他俩这般单独见面却是两月多来难得的一次了。平素见面,匆匆忙忙,总有无数的事物要商讨处理,现在闲时一聚,倒觉得不开口的静默仿佛更能熨贴彼此的心境一般。
杜方柠的一只手松松地握着一张信笺,好久好久,才低声道:“他……来信了。”
韩锷怔了怔:他?然后才明白过来似的,那是韦……他不愿全部想起那个人的名字。因为每当那个名字浮起在他心头,他就觉得眼前这人一瞬间仿佛就关河迢递般的遥不可及。但他又不能不说些什么,迟疑半晌,他才道:“……说了些什么?”
杜方柠的眼里有一种他从没见过的失神,似是这场姻缘终究是这世上她唯一控制不住的事物。她轻叹了口气:“还能说什么,不过是表示下关心,还说谢谢我。韦家这一代久已无人在外任职了,没想却是轮到他家的儿媳粗头乱服,混迹塞上。”她唇角边苦涩一笑,没有再说下去,好久好久才又轻叹了一口气:“其实,他也是一个好可怜的人。”
她眼里浮起了那张苍白的脸。那样的身体,连对她的关心也只是怯怯的,象一向他对自己陪笑讨好的说话。得辉就是这样的人,生性软弱,不过那也怪不得他,他身子就那样。有时一转头他又会生起闷气来,孩子似的砸东砸西使脸色。这样纠纠缠缠混混沌沌的人生啊!有时他精神好了,接待宾客时也出去,他喜欢别人提起他的这个夫人,却又怕别人提起。每当亲眷提起夸羡杜方柠的美丽能干时,他都是又高兴又生气。杜方柠沉沉地叹了口气——就象他分明其实喜欢和自己说话,却总是不敢,就是千里来书,也只是在瞿立的笺尾附上几笔:连关心也是孱弱的。想到这儿,一向还锐意用世的这个女子心里也空茫了,觉得这场人生,真的让人无力。
她默默地静了很久,韩锷也没有说什么。她感谢他这样默默的陪伴。直到月挂在天边时,因为夜,寒凉一浸,她似才提起些精力与劲头来。轻声道:“中营一直守护居延,但日日操练,还算没泄了锐气。武鹫也是个很骄傲的人,但我这些天旁观,难得他对你也开始慢慢敬服,倒不全是看着我的面子了。本来你也算得罪过他一次,龙华会中平白压了他一头,我本一向担心他想不通的,想把他留在洛阳,让瞿立来,他跟你的脾气只怕相和些。不过洛阳城中,也不能没人。武鹫去了对你的敌意,却是最好——你的左右两营近来只怕很折损了些人手吧?”
韩锷低声叹了口气,这是他最无奈的。虽明知两兵相争死伤狼藉乃是常事。可他全力护持之余还是忍不住地心痛。他默默看向夜深处……每一次有将士阵亡,他都不曾丢弃其遗体,哪怕就是局势万分危险时,他也会冲荡而上,护住遗体才退。而每一个阵亡将士都是他亲手入殓的。他有时甚或怀疑这样的软弱会不会动摇军心,杜方柠也隐隐劝过他。但好在,他总算没有流泪,只是在兵士入殓时会忍不住把那张脸再凝视一刻。一开始旁边的兵士大多会感到压抑——大家苦战之后,只想尽快忘记那一场噩梦,会跑到城中喝酒赌博,或找妇人安慰一夜。韩锷在那样的时候也就尽量不让人在自己身边。但时间久了大家似乎对他的这个习惯也有了理解,常有人默默地留下来同陪那阵亡战友一刻了。军心由此反而似更加凝聚。
只听方柠道:“瞿立来信说,他那边又帮忙征招了五十个人手,可是马儿却得咱们这边自备了。大致可补得上空出的缺。只是这样长久下去,也不是办法,凭我韦杜二姓之力,就是倾尽所有,也不可能这么支持下去。”
她一语说到的也正是韩锷的忧心处。只见韩锷一剔眉:“我来找你,就是为了说这个事的。你对居延城现在局势怎么看?”
杜方柠想了想,轻喟道:“暂安。”韩锷扬声一笑:“倒不如说苟且偷安!不说远的,只要再过三个月,一到春上适于征战之际,羌戎塞马重肥,只怕马上要大兵压境,以为报复。那时,这小小一城只怕马上危如累卵矣!”
“那你怎么打算?”方柠一双眼盯向韩锷,她知韩锷轻易不肯说丧气话,一但出口,必已有筹划。韩锷一扬眉道:“我打算趁咱们现在居延还算站住了脚,暂得苟安,我要去焉耆、乌孙、楼兰、鄯善……等十五城转转。这十几国虽都只是以城为国,但历来富庶。如好好经营,只怕也可以结成一盟。朝廷咱们是指望不上了,你家门之力对于此等大事也毕竟能力有限,咱们也只能就地取材,以战保战。我要这十六城联力召兵,结成一旅。如所谋得成,只怕还是可以与羌戎一抗的。就是王老将军那边,也得休整。”
这事说来容易,可做起来呢?杜方柠凝眉苦思:这十六城俱遭羌戎之苦久矣,也许真的还有那么一线之机。只是、只是……只听韩锷道:“具体的困难暂时也不用想了。事情是做出来的,不是想出来的。咱们先想点高兴的,给这图谋新立的军旅起个名字吧,免得到时没有计划,不免头疼。”
接着他挠挠头,有些憨憨地笑:“这事得你来,这样的事,你强我多多了。”杜方柠温颜一笑,目光含情,爱煞了他那难得的憨憨的样子,思索了下道:“那就叫‘连城骑’吧。”
韩锷怔了怔,一拊手道:“好,就叫连城骑!”然后却一低头:“那么,明日我就走了。只可惜,明天没法给你好好过生日了。”
杜方柠一抬眼,盯着他的双眸,只觉他一双眸子深深的,潜隐如海底之星,心中只觉一股热气涌了上来——原来,他还记得!本以为他已忘了呢,军民两务,戎马倥偬,就是忘了,也可以原谅的吧?但杜方柠心中直到刚才还不知为什么总隐隐觉得遗撼:是不是,那刻于自己生命的年轮,如果没曾与……自己心底里的那个人一起细数,一起用手指轻轻触抚,没有他那一只瘦硬的指穿透时光的无语默然将之轻拭,这场人生,就未免太倥偬了?
——但他,居然记得!
杜方柠侧目去看那夜下之水,水里鳞鳞的光映着他的身影,一双眼里一时也清泓如水。但她没有接那个话头,只道:“你带多少人马去呢?”
韩锷也收回遐思,皱了下眉:“我带多了,居延城只怕也不安稳,毕竟还有好些杂务要做,居延城的人心也不可动摇。我就带十二个人吧。懂得通译、辨风、医马的都还是要带的。我想过了,就十二个吧。”
单身孤剑,独仗使节,十二护骑,就打算游说尽塞外十五城?杜方柠一愕——那里面会有多大的危险?要知,好多城国里,是驻有羌戎之使的。
但,实在也是多抽不出更多的人来了。但杜方柠还是就随从之事跟韩锷争执了好久,毕竟,留在谁身边的人多一些也就更安稳一些。但无论她如何筹谋计算,想尽量给韩锷多腾出些人手。到后来,韩锷却只是不开口了。半晌,韩锷忽笑道:“阿柠,我要送你一样东西。”
杜方柠一愣,韩锷总是这样,从不惯于与人争口,就是跟她也很少相争,顶多不理。有时她想起这点倒有些恨恨的,象是平白担了被他承让的虚名。却见韩锷忽解了袍子,身子一跃,一钻就钻到了水里。十一月的水想来极冷,可韩锷已象条鱼似的沉潜下去。不一时露出水面,吸口气,又再潜下。如此三五回,他钻出水面时一声大笑,身子一腾而起,带起一大片水花,如传说中架着碎琼乱玉偶笠人间的王子:青云衣兮白霓裳……
四周夜阑寂,碧海青天,杜方柠也被他逗笑了,拿着他的袍子迎上去。却见韩锷手里捧着什么宝贝似的捧了个东西,那是一个小小的红色的贝壳。只听他笑道:“他们说这湖里有,果然就有。你看,这就是红酥贝。”
那个小贝壳上纹理隐隐,果然是好精致好特别的一种贝。只听韩锷笑道:“明*****生日,我没别的什么送你,又不是春天,你又不爱花儿草的,不管怎么说,这也算一抹红,也还吉庆。据说,这个贝儿上的红年头越久,颜色是越真的。就把这个送你吧。”
杜方柠轻轻接过,衬着那贝上的红色看着韩锷冻白了的紧抿着的唇,只觉——就是陪他把命葬在这里,也值了吧?她出行塞外,以一娇养女儿之身风尘疲倦,虽说有一部份也是为家门,但如果仅为家门,其实也大可不必如此的……
杜方柠手里紧紧地握着那贝,那贝壳才从十一月冬深的水中捞出,本冷冷的。可她不知怎么的,却觉得那贝上的红,热成一烫,直要烫入心里。

第八章:楚猿吟杂荻村砧

“西域十五城中,哪个为羌戎控制最深?”
韩锷所召来的几个随从中,有汉人也有胡人。此时夜正深,他本想陪着方柠静坐一晚,可惜……时间是如此珍贵.他召集来五六个最体己的随从,一起中宵密议。他面前的案上,摊着一副地图。图上已被他用朱笔标出了十五座城池,分别为居延、焉耆、鄯善、龟兹、高昌、伊吾、乌恒、乌孙、阿耆尼、屈支、康城、大月氏、小月氏与沙陀。
只听那五六个人中,身量最高的库赞答道:“是伊吾。”
韩锷皱了皱眉,伊吾城距居延城并不算远,还不足五百里。只听库赞道:“因为天骄乌必汗极钟爱伊吾的女子,所以对其胁迫也最深。常年都有四五百骑驻扎在伊吾城中。他们所行悍暴,现在的伊吾王也是羌戎所立,伊吾人心中不服,数次暴动,俱被血腥平定。所以伊吾之人恨羌戎人也最深。我们如果有图谋的话,也许伊吾是个上佳选择。”
库赞是个二十七八岁的小伙子,高鼻深目,面相刚毅。他本为胡人,也是昭武九姓中人,家族却俱为羌戎所屠,仅余孤身一人远避长安。这次杜方柠招集龙禁卫,他为报家族之仇,所以前来投效。
韩锷点了点头,他这些日子与手下厮混已熟,其中库赞尢其通晓西域地理、方音,所以常常深宵攀谈,彼此早已交厚。韩锷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但两个男人的心里,却已交换了一句话:这一役,我许你报仇!
韩锷又道:“焉耆的形势怎么样?”
库赞道:“焉耆在这十五城中,是一个富庶之城。但居民萎弱,抗争最少。羌戎一向在那里逼迫供赋,但对那儿却一向不太在意。”韩锷又点点头。焉耆距居延也不远,离伊吾更近,以他斑骓脚力,焉耆到伊吾只需一日。
他脑中正自做着盘算,库赞见他所问的都是居延附近之地,便指着地图上的高昌道:“大漠王便在高昌盘距。他与羌戎一向交好。对汉家的贸易,也一向为他所垄断着。”——大漠王?韩锷眉头皱了下,他知道,只要自己还在塞外,他们总有一天会碰面的。他们这么聚在一起研究附近兵家形势已不是第一次。好多韩锷情况都已知道,今天只是要再确定一下。商谈即久,天色已将近晓。这一刻却是一天里最黑暗的时刻。只听韩锷道:“大家先睡睡吧。西域地域极广,我们时间也不多,除居延已为我们控制外,这其余十四座城池我想趁羌戎休整,于两三月间全部拿下。这本不可能,只能择其要者先图之。我心中已有了大概的主意,明天再与大家细说。咱们天明即走,这一次,可绝不能预先露出丝毫消息。各位还可以歇息一个多更次,都先去睡睡吧。”那几人也知时间紧迫,并不客套,先去睡了。
韩锷收拾好东西,一时却并不想睡。他们营帐本在城外,不由信步又到了那小细湖边。心里也不知怎么想的,明知方柠此时该已回城睡去了,可,那里毕竟曾留下她适才坐过的痕迹。
没想走到湖边,暗暗的影里,却见方柠还在那里兀坐着。韩锷望着她,只觉一种温暖从心口升起,什么也没说,走到她身边坐下。他连月缺乏休息,一双眼圈黑黑的,却反而给他的面容增添了分说不出的一个男子锐意用世的魅力。两个人只是静静地坐着,明知天明一别,当真前程险恶,生死难料,该说的话本只有这个机会可说了,可却只觉得,只是这么彼此相伴的坐坐就最好,那些话,那些事,都也不必再说。
天近破晓的时分,许是因为心里太过宁逸,韩锷竟睡着了。等醒了时,却见天边已吐出一抹鱼肚白,而自己竟枕在方柠的腿上。夜寒霜重,身上居然披了方柠的斗蓬。他只觉惬意地看了那天边一眼,心里还在朦朦胧胧,似乎一点甜柔正在自己的心头泛起。
那一刻,所有的规矩、法度、家门、洛阳……都似变得好遥远好遥远,只有自己疲乏已极后倚膝一睡的安然。他没觉出有什么不妥——边塞生涯,责任艰重,这一点温情,就是冷肃者天,也该容还与自己与方柠吧?
他脑子里没有多想,只听得方柠的呼吸柔柔的,细细的,那是两人共有的一刻甜柔的心境,韩锷朦胧胧地又小睡过去。

一个小村子忽然突兀兀地出现在眼前。这是韩锷等一行人马离开居延城四日之后。因为任务艰险,前程难料,韩锷反没叫属下放马疾奔,而要积攒下体力以应付不虞之变。那个小村子所处却是在一片湿地之中。夏天这里常常能漫出些水,可这是冬季,却成了一片冰泞泞的沼泽。
猛地见到冒出这么个村落,韩锷不由有些吃惊。只听库赞道:“啊,荻村。”韩锷向那村子里打量了一眼,只见那村舍建设竟似是汉家民居风格,看着那泥墙土院,竟好似都还隐透长安制度。他微微好奇,问询地看了库赞一眼,库赞已道:“据说,这里住的多是一些汉民。好象还都是在关内站不住脚被迫迁出来的汉人。他们却一直未受搔扰,具体什么原因,我离家日久,却也说不清了。”
因为天晚了,腹中饥饿,韩锷就吩咐大家到村子里休整休整。他们一行十三骑进了村。这个村子不大,不过几十户人家。冬季本乏商旅,这里又不当要冲,村里人见他们来了不由都微微惊奇。韩锷属下有人上前温言交涉。他们只装做是平常客人,几人一时就被人带入了最大的一个土院中。那些村人下去端吃食,韩锷手下人却卸鞍解马,放松肚带。他的随从大多还是汉人,坐在这汉式的院舍中,一时人人静默无语,似乎多少有些回了家的感觉。韩锷独自出外料理他那匹斑骓。他站在那院墙之畔,人本警醒,忽有一种近乎兽类的本能让他心头颤了一颤。他心中一惊,并不回首,却已感觉有一双眼睛似乎正在盯着自己与那随从们歇息的房舍。他行走江湖,处事一向仔细,一有疑虑不弄清楚是断断不会安心的。当下装做无察地又回到屋内,低声对库赞吩咐了两句,那库赞登时与同伴大声喧哗起来。韩锷得此之空,忽然轻掀后窗,身子一翻,就已翻出窗外。
窗后却没有人监视,他猫下身,天已近暮,本来就暗,加上他脚步轻微,就也没人发现。他远远望向刚才这村中接待他们的总管走出大门后行去的方向。只见百数十步外还有一个土院,那院子却是独处的,院内已明了灯。他轻轻一提身已悄悄潜向那个独院。到了院墙下身影微翻,已进了院内。他悄悄向那明了灯的房间靠去,因不知里面到底是什么人,所以格外小心,相距丈许远就停身向一个石碌旁站住,藉那石碌遮住自己身形。却听屋内适才接待自己的村中总管正开口道: “主人,到底下手不下?”
只听一个老者的声音道:“你看他们是些什么人?”韩锷微微觉得那声音有些耳熟。却听那总管接道:“小的也说不清,他们中间,有汉人也有胡人,凭穿扮断不定。他们说是客商,迷了路,也象是实话。不过他们的马可都还是好马,说不定还是居延城里的那批人。”
只听屋内静了一刻,然后那老者道:“好,你安排下把他们拿下。先别弄死,我还有话问。”那总管接声应道:“是。”又道:“我已吩咐他们在酒里下药了。”那老者便不再说话,那总管见没别的吩咐,躬身倒退了出来。
韩锷见他出了院门,已惊觉那屋中老者似乎是此道中好手,轻轻一提身,翻出院外,又绕到自己随从歇息的房子后窗外面翻身而进。进屋时,见桌上菜肴已备,属下随从都还在等着自己呢。他闪身入座,低声道:“一会儿都别喝酒。饭菜可能还没事,下的不是致命的药。一会儿……”他指点了几个人:“你们先照吃不误,把菜多吃些,别让他们起疑。酒都先佯喝下,怎么吐掉我不管,但不要让人查觉。我说‘不好’时,大家就齐装中毒。”他的随从都是经过大风大浪的汉子,当下也没什么人露出惊色。
一时,韩锷先动了箸,他指点的那几个人果然放口大吃起来,另外几人却只用筷子拈点菜做做样子。一时屋外总管进来续酒。他们面上全无异色,人人斟酒而饮,其中一人还对韩锷笑道:“头儿,我们今晚就歇在这儿吧。这儿村民极好,明儿再赶路如何?”韩锷含笑点头。他却小小先啜了一口酒,用真气护住送入腹中。略品了品,知道那酒中下的药虽特异,却也只是麻醉之药。不过当真无色无嗅。他暗暗称奇,看了众人一眼,估计那药性,到快差不多时,才叫了一声:“不好!”
他一语叫罢,就去拨剑,可手却似软软的,另一手已先抚上了额头。随从都正在看着他,见样学样,果然人人大叫:“不好!”却各人依着性子做出的神态也各不相同:有人一脸惊惶,有的却一怒跃起,然后似无力地摔倒。一桌中人,七七八八,一时俱已东倒西歪地放倒。那库赞似有意似无意地先倒在韩锷身上,接着又有人倒在库赞身上,倒把韩锷身形全给遮住了。他们这么做一半是护主,一半倒是为了藏锋。
候于屋外的总管却适时阴笑了两声:“果然麻倒下了,我说这‘麻姑醉’没什么人辨得出,哪怕他是极老的江湖。”一语说罢,他对身边人吩咐了声:“请老主人。”他手下马上就有人跑出门去。不一时,只听步履声声,极是沉凝,慢慢走进了屋内。
从那脚步响起时,韩锷心中就一惊:来的果然是高手!在这么个漠北偏荒的小村,居然也有这般好手!他一惊觉,就已打定了暗袭的主意。听得那脚步进门,心里却也紧张到极点,似乎那人无声的气势让他不由自主联想起曾经历过的惨恶局势。他眼睛为身上之人所掩,什么都看不到。只听他轻轻在库赞耳边说道: “出手、装做是垂死之争!”
库赞已经明白,心头一凛:情知来人必不寻常,否则韩锷不会是如此声口。在那老者进门时,只见库赞犹如勉力提起一口气,伸手抄刀,一把弯刀划过一道圆弧就向那老者击去。那老者却虽惊不慌,似已面对过无数这样的突然场面,双袖一荡,一双精劲的手就向库赞的弯刀侧面劈去,口里嘿然道:“沾了这麻姑醉,还能动上一动的,果然称得上不错了。”
他那双手击在库赞弯刀侧面时,库赞才不由心里大惊:他这次出手本要装作垂死之争,出刀虚弱无力。可那老者一击袭来,却让他感到就是自己全力出手,也断难挡住那双手上的龙虎之力。他喉中鲜血一涌,一缕血丝已在他唇力漾了出来,这可不是装的。就在这时,一道银白色的光华突然掠起,直击向那老者胸口。那老者暴喝了一声,没想到屋中人居然有这等绝顶的高手,身形就已疾退。但韩锷这一击本是必杀之势,他行走江湖,一向少有偷袭之举,但现在他是统军之人,所谓兵者诡道,倒不顾忌这些。以他的手段,在他的突袭之下,就是高明如俞九阙,只怕也不能不为之刹羽。果见一蓬鲜血在那老者胸口溅出。韩锷为装得象,偷袭发出后,才睁开眼。只听那老者一声长叫,居然在无暇避敌时以一支右手挡在胸口,任那剑锋穿过手背,却全力握住,那剑锋也就仅入胸口寸许,勉强逃过了这一剑穿胸之厄。韩锷先无暇看人,见那老者应变之捷,不由大起惊懔。睁眼后才看清那老者容貌,那老者也才看清了他。只听韩锷大叫了一声:“大漠王!”那老者却惊道:“韩锷!”
两人叫时,手下却不停。韩锷身剑合一,直向前刺,那老者却闪身疾退,直向门外闪去。他们由屋及堂,由堂及院,一呼吸间,竟直翻身飞出了那土院。那土院之中人反应也快,已有几人向韩锷出手击来。韩锷略不一顾,立意要先诛这大漠王为最切紧之要务。
大漠王指掌间的功夫也当真了得,重创之下,右手已伤,却还是紧紧抓住韩锷的剑锋,让它再难有寸毫之进,左手却已连连向韩锷攻至。他身子疾退,向自己的那个小院中退去,口里一边大呼道:“风起、——沙扬!”
这四字那日在巴丹吉林沙漠里韩锷就听他叫过。他两人一退一追奔得极快,不一时就已退入那老人的独院。两人才入,就见院中那老者的从人已被声音惊起,院中登时就掀起了一片尘土,呼啸着向韩锷袭来。韩锷一咬牙,脚下加紧,身子竟一腾而起,连人带剑,直向那老者胸口搠去。
那老者神色一变,左掌挥出,直击向韩锷头脸。韩锷掉头一避,竟任由那手掌击在自己左肩之下,只听轻轻的“咯”的一声,他顾不得疼痛,反借势开声,借声加力,长喝了一声:“咄”!那一剑加紧,竟又刺入那老者胸口寸许,已伤入他的心脉。
可那老者随人也反应机敏,一天黄土中,一时不知有多少人向韩锷袭来。韩锷扬首腾身,手下剑势迫不得已略停。那老者却在他这一顿之际,已加速后跃。随着一蓬鲜血喷出,他已脱出韩锷剑下。但他分明伤势极重,韩锷太乙真气已随剑势浸入他心脉要命处。他才一抽身,就向屋内退去。他的随从却亡命而上。这土院之中,从明是那老者经营已久的巢穴。他的随从足有近二十许。韩锷一咬牙,剑不容情。只见迷离暮色、黄土尘中,眼看得一具具身影倒下,韩锷只肯伤人,不肯杀人,到把最后一人都重伤倒地后,才得空追入屋中。只见那屋中只有一席土坑,那土炕之上,却已掀开了被褥,露出了好大一个深洞。那老者分明已借机而遁。韩锷叹了口气,知道追怕是追不上了,那大漠王如此潜忍之人,后面备的必有接应。
他心忧下属,只有折身而返,手下十二人却已把对方收拾了差不多了。库赞兴奋道:“韩公子,你已杀了大漠王了?”
他一句问出,那被擒之人人人脸上露出恨色。韩锷轻叹了口气——这生生杀杀,一入局中,就陷纠缠,其实,他跟大漠王又有什么仇呢?他一时把那总管带进屋中盘问,才知这荻村却是大漠王中莫忘最喜盘桓的一处所在,因为建构俱是汉人制度,连村里的妇女洗衣都还是用捣衣石为砧的。
韩锷去搜出了大漠王平日的来往书信,三更看罢。他忽传下令来,叫随从上马速行。随从也没多问什么,一行十三骑上马而去。韩锷骑在马上,奔行极快,脑中却想起那村中总管的一句话,那总管说:大漠王之所以喜欢这个荻村,是为最爱听这村中犹是汉家习惯的那一声声捣衣砧声。

第九章:城高铁瓮横强弩

焉耆城外,刚刚黎明。却有一串马蹄声打破了这黎明的平静。焉耆城中本有羌戎之兵。虽然人数不过数十,但全城守卫之责却已全入他们掌控。只见城外共有九匹马儿在荒野里奔来,才到城门下,其中一人已大喊道:“开城开城,大漠王有要事相告。”守门的头领还刚起身不太清醒,他正自狐疑,只听城下人已喊道: “居延城韩锷与他手下龙禁卫不日即到,他们要来攻焉耆城。我们奉大漠王之命传递消息。报讯迟了,你当此罪责?”
叫喊的却是个胡人,喊的也是羌戎话。那守将还待怀疑,城下人已张弓搭箭,一箭射来。那箭头上却没有箭镞,上面附的是一个大漠王的表记信物。守领再无怀疑,叫了声稍等,飞快奔入城中告与驻守之统领。
羌戎驻兵统领名叫哈木儿,驻扎在这焉耆已有两年之久。自居延城为汉家朝廷控制以来,他就一直小心防范——居延一带,俱在沙漠边上,水草缺乏。羌戎所部皆为游牧之民,加之这一带本就被他们的势力隔绝于塞外,与汉家张掖守军已长久道路不通,所以羌戎王除了索要供赋外,对这十五城倒一向不太看重。但近来,居延城为汉家控制后,龙禁卫之名盛传漠北,哈木儿也不由不提起精神,小心防备。
这时听得大漠王传来消息,韩锷果然来攻焉耆!那哈木儿不由面色一紧,忙忙吩咐开城放使者进来。大漠王手下汉胡杂半,也一向最是消息灵通。与西域这一带十五城城主俱都交厚,那哈木儿对他也颇为信任。
不一时,城门才开即合,那九骑人马已进入焉耆城。其中一个年轻的为首之人一挥手,指着四个手下道:“你们上城看着,帮忙守城。我去见哈木儿统领。”他手下四人应声登城,余下五人便直奔向哈木儿之驻营。
哈木儿得到警讯,已传命手下数十羌戎兵整装备战,要从那大漠王使者口中听得确切消息后就进宫面见焉耆王,逼他下令全城死守,同时已派人去向伊吾求援。那大漠王使者五人刚走到院中,他已迎了出来,面上不乏紧张神色。他心里有数,居延附近数城要么无羌戎驻守之兵,有驻兵之地倒以自己这里兵力最弱。韩锷如要来攻,当然首选此处。他情知焉耆城中也有那大漠王的势力,想得那大漠王使者之助,当下不由十分客气。
却见来者五人中,居中一人是个二十三、四岁的年轻汉人。那汉人身材高挑,看到他眯着眼睛一笑,说了一句半夹生的羌戎语:“你是哈木儿?”
哈木儿一点头,才要开口,那年轻汉人哈哈大笑道:“龙禁卫突袭之兵马上就至,哈木儿统领,你可要小心了!”说完就一挥手,他手下四人各逞刀剑当先就向哈木儿身边的羌戎兵士砍去。那些羌戎之人还不及反应,瞬间已被他们放倒了几个。哈木儿大惊之下,抽刀退步,口里喝道:“你是谁?”
却见那年轻人的四个随从人人骁勇,都是精擅搏杀的角色,他才待挥刀相助,却见那年轻人一双细长的眼冷冷地盯着自己,那一份狠色,不知怎么就压得他心中如承巨石之重。他手下之人已与那来人的四个随从狠斗在一起。哈木儿猛然大悟,惊呼道:“你是韩锷?”
他说的是胡语,但韩锷来此时日已久,大至猜得明白他的话了。听他把“韩锷”两个字念得极为重浊,开声而笑,长叫道:“没错,我是汉家天子使,从今日起,焉耆城要重入我汉家版图!”
他一句叫完,见身边随从遇险,一剑击出,就已横拍在那正仗刀向他随从腰间搠来的羌戎兵士颈侧。这一拍,正中那羌戎兵士颈后的大动脉,那兵士来不及叫上一声,已当场萎顿。韩锷收剑而回,定声道:“我要杀你!”
说完,他剑未出鞘,已向哈木儿击至——他要趁羌戎冬季休养之机,务求要先夺回对这附近十五城池的控制。情知羌戎之人这十五城池驻兵虽少,若合在一起,却远较自己手下龙禁卫多。且这诸城多已被胁迫日久,在他们威逼之下,如若攻城,他们多半可以胁迫城中老幼倾力相助。自己所长,不过就是一个“快”字。所以他单骑出行,不带军马,只携了十二个随从,也只为图个快字。
他本不愿杀人,但当此局势,杀人即为立威,还要杀得极有风势才行。所以他剑未脱鞘,一剑就向那哈木儿喉头钉去。哈木儿也是弓刀健者,当即一退步,拨刀还击。韩锷一声长笑,他此番做为之后,已惊动了焉耆城中人在远远观看,所谋已成。当即发力,那一剑,剑气透鞘,忽转刺为扫,横击而至。哈木儿多年戎马,还是头一次见到人出手如此之快。情急之下,弯刀一竖,已迎向那横扫而至的连鞘长剑。韩锷发声一喝,只听一声裂响,那一剑砸在哈木儿的弯刀之上,哈木儿居然连臂带刀都被他劈得软了。那剑也直劈向哈木儿颈侧。哈木儿手臂酸软,崩地一声,手中弯刀居然被一剑劈断,然后只觉颈上一凉,半个头颅已被这一剑连鞘之击整个劈裂!
韩锷本不愿如此虐杀,但当此危局,似乎只有此等残酷才可骇住敌人,也才能尽量少杀伤些性命。院中人还是头次见到有汉人如此悍猛。韩锷并不停手,长剑带鞘连击,已一剑剑拍中院中羌戎之兵的琵琶骨。只听一连串骨裂声传来,然后猛地腾身房顶,高喝道:“我是汉家天子使!首恶已诛,哈木儿身死。焉耆城父老,从此护城之责由我韩锷掌控。”
他这边一发动,那边他留在城墙上的四个随从已突出奇袭,杀了那羌戎守城头领。就在焉耆兵士还在惊慌,不知是否抵抗之时,已从怀中掏出了汉军旗帜,一挂就挂在了城头高竿上。齐声用胡语高叫:“汉天子使韩锷已率兵入城。降者生,抗者死!”
焉耆城中军民本来萎弱,这时不由怔怔旁观着,仿佛这夺城之变竟与他们不相干般。韩锷那边已肃清场中局势,他一跃上马,逼着那哈木儿身边焉耆王派来陪侍的官吏带领直向王宫奔去。进入王宫之时,焉耆王才才听到消息,还没起身,正在寝宫中搂着妃子瑟瑟发抖。韩锷当此紧急,也不顾避忌,直接闯入寝宫中。他安抚地拍拍焉耆王肩膀,温言道:“王爷勿惊。羌戎之势已除。王爷只要安抚官民,这焉耆一城自此重入我汉家保护。”
这一忙,整整一天也没有消停。韩锷放言他数百龙禁卫精兵就驻扎于城外。他所带随从俱是精干之人,张百威、孟桦、先木儿,或明军务,或解财赋,或通胡语,已俱都开始接手羌戎留下的与焉耆王打交道的事务。
其中张百威尢其是长安城“通武堂”中精擅技击之术的高手。韩锷这一整日却都与焉耆王相伴,须臾不曾分开。他这么做是为了控制城中之首,以防哗变。那焉耆城本为商贾之城,久已羡慕居延城中商人自应汉家之召后,独擅商旅之利。加上羌戎残暴,搜求苛刻,对韩锷夺城之举在心中已是服膺。这时见他指挥若定,秋毫不犯,更是满意。
韩锷这一整天也没闲着,时时和焉耆王接见官民中显要者。以稳大局,以安民心。他们商定由商贾出钱,重装军备。张百威已受命统领焉耆城中千余兵士,这时得到韩锷的确信,即传出话来,要发钱考赏。他也有诸般与韩锷早已商量好的事务要办:重振焉耆城军备,另蓦士兵,修缮城池……
城中早已传开了汉家天子使者的神勇果毅:九骑人马,突袭入城,剑不出鞘,已杀得羌戎勇士哈木儿。一时城中多少百姓连呼“真主”之名。却不知韩锷此时正自心中忧急——夺取焉耆城在他此行中不过是一个小小开头,真正艰难的事还在后面。
快要入夜时,焉耆王已安排下宿处要与他歇宿,韩锷却摆手道:“承情承情,不过,在下还另有要务,马上要出城。”焉耆王面色一慌:如果韩锷才来即走,那羌戎之人要复来的话怎生处理?以羌戎人之残暴,他城中千余兵士根本抗不住他们久经沙场的百许精兵。只要城一遭陷,只怕接着就是满城被屠——这样的事不是没有发生过。
韩锷却微笑道:“王爷勿惊,我此行最大的任务就是攻占伊吾城。此刻我对伊吾的围城之势已成,需要飞马赶去,这两日之内就要杀将夺城了。”
——伊吾城中,羌戎驻兵就有五百余。焉耆王心里担心的也正是这个伊吾城中的羌戎之兵。听罢不由愕然道:“伊吾?”韩锷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不错,我此去就是要解决焉耆城胸腹之患。”他目光一凝:“我走之后,张百威兄就暂代焉耆城安抚使之责,孟桦兄处理军需供给,先木儿本为昭武九姓之民,通达胡语,如有什么事务,就请王爷通过先木儿通达办理吧。”
这本是他早定好的方略,先突袭以得焉耆,再力战而夺伊吾。否则短短三月内,他只怕万难平定十五城。焉耆王见他似有成竹在胸,也就不再多口。那韩锷果留下张百威、孟桦与先木儿,带领余下五骑,于入夜时分就已出城。出城时,走的六人与留守的三人互看了眼,虽表面言笑晏晏,但目光深处,却极为沉重:都知道彼此责任之重,稍一失慎,只怕就身死事败。张百威忽开声高叫道:“男儿生不封候身空老,如何腆颜乡关道……”
一语叫罢,人人面上振奋之色突起——是呀,好男儿,生不封候,以建功业,如何能潜忍以终,令此身空老?
他们彼此笑看一眼,韩锷就带着五骑随从放马而去。

伊吾多娇女,居延满富儿——在巴丹吉林沙漠的最西端,伊吾城就是以女子之美名传一时的。伊吾的女子身材多高挑,面目秀丽,且善解歌舞。
韩锷一夜疾驰之后,已到了伊吾城外。他独坐在伊吾城外三里许远的那片树林中,闭目小憩。一时想起这句话来,心中不由就回忆起所见过的一个伊吾女子的相貌——那还是在居延城,有一天难得有空,他与方柠骑马缓辔回营。路上,见到一个酒楼窗内正有一个女子起舞。那女子边跳边歌,当时方柠就“呀”了一声,指着那女子对韩锷说:“伊吾女子!”
韩锷透窗看去,见那女子果称艳丽,脸上不由微微含笑,看向方柠。
杜方柠脸上一红,还以为他在暗暗将自己与那女子做比较。韩锷心中却在想:其实,最爱看女子的只怕不是男子,而恰恰是她们这些女子们。怎么她们还总道男子好色?杜方柠见他默然不语,窘住道:“看什么?有这样的美色当前,我这粗头乱服的丫头还有什么可看的?”
韩锷却微微一笑道:“她没有朴王妃好看。”
这还是他头一次和方柠提起居延王妃朴厄绯。方柠却似久已打算跟他谈论下那个女人的相貌般,只听她微笑道:“也是,才见识过朴厄绯那等绝色,还有什么女子能入我们韩宣抚使眼里呢?”
她的话里微现涩味。也是,她自许绝色,世间女子少有能当她夸赞的。但自见过朴厄绯后,心里一直怅怅然如有所失。她也是头一次这么关心其它女子在韩锷心中会留下什么印象,一直想问,却又不好意思问的。
只见韩锷微微一笑,淡淡道:“朴王妃确实好看,但她也不见得处处都比你好看呀。”
杜方柠横他一眼:“假话!”
韩锷认真道:“真的,起码她要穿起戎装来,就断断没有你好看。”
他脸上的表情极为认真,说的也是真心话。方柠当时就愣了愣,接着却有一丝羞涩一丝甜蜜在心头升起:是呀,她有时无聊时也曾暗暗拿自己和那朴厄绯做比较,只觉无论怎么穿扮,自己都胜不过她了,没想韩锷会这么说……
她是个心细的女子,韩锷一句平常之语,在她心里却平空添出好多味道来——原来他把自己象一个男儿那般看待,那么说,分明是对自己的格外敬重了?她心头欢喜,眉头却佯蹙着,嗔了一句:“我一向道你拙口笨舌的,却原来,你还这么会……”
下面“蜜语甜言”四个字她不好意思说出口,顿了顿,才接道:“……巧言令色的。”
——韩锷这时想起当日的情形,唇角不由微微浮起丝笑影。从那以后,他就对伊吾女子印象深刻。当然,这里面还有一大半原因却是因为库赞。
库赞就是伊吾人。虽汉胡异俗,韩锷不知怎么却和这个叫库赞的异族小伙子极为合得来。平时军旅行途,每到夜来,因为库赞熟悉十五城的形势,他们常合睡在一起,聊得也最多。库赞有时也会聊起些家乡景物,在一个个男儿郎的心里,家乡——其中最值得回忆、最让人感觉亲切的还都是女人吧?在库赞的回忆中,那里的女子似乎总是白皙的皮肤,上面闪烁着一对黑紫色的大眼睛,一跳起舞来,所有的快乐就被唤起了,袖儿飘飘的动,脖子一梗一梗地晃……韩锷还见过库赞跳起过他家乡的舞蹈。库赞说着说着,眼睛里就似被回忆中的哪一片袖子遮出一片云翳了。他口中的伊吾女子的脸孔,总让韩锷听到就想起一对掉进了马奶里的葡萄,虽然她们的身材一到婚后就会变得庸肿——杜方柠私下里开玩笑时品题过的——但曾经的美貌似乎已足以让她们的男人珍爱一生了。
但伊吾城的男人们反并不因此而显得萎弱。那里的男子,在漠北一带,却是出了名的阴冷狂悍的,这一点只要看看库赞就可以知道了。据库赞说——伊吾人也一向并不惯臣服于人,羌戎之势风起后,他们那里的反抗也一向是十五城中最狂暴与激烈的。库赞一家就是为了不肯交出家族中一个出名的美貌女子而满门遭屠。因为反抗激烈,所以羌戎对这个城市的镇压也最为残酷。在漠北十五城中,驻守在伊吾的兵士也最多。
那个城市居住的只是一群希望可以按照自己意愿生活的人。但这个城市一向人口不多,支脉不广。在韩锷来到居延后,第一次感觉到伊吾的重要时,就已数次叫库赞潜回伊吾,重新联络他交好的各股势力。伊吾之人来偷偷来见过他的也有几批了。这一次突袭说是突然而发,其实它的准备,早在从韩锷一到居延就已开始。
库赞从没认真跟他说过家门血仇,他先只是认真地观察韩锷,然后慢慢地接近、凭自己的冷静与见识博得他对自己的尊重,最后、才慢慢地让伊吾的重要性在韩锷心头自己凸显出来。所以韩锷与库赞相交越久,相许也就愈厚。龙禁卫三百铁骑中,虽能者不少,但真正让韩锷觉得完全可以一托大事的,却只有库赞这个异族小伙儿。韩锷也不知自己与库赞究竟算是什么样的朋友,有句老话叫‘君子以道义盟,小人以利益盟’,自己与库赞这种缘自于彼此道义的利益之盟却算是君子还是小人呢?

韩锷的随从此时都已被他遣走,各有要务。他要做的是核实伊吾城周的地形是否与自己一向图上所见相同。他已定的对伊吾城的夺城方式却是硬攻——即然这里是羌戎于漠北十五城中势力最厚的地方,他为了一举而安定十五城局势,那也就只有一个选择:硬攻!
但除了他留在焉耆城的张百威三人外,他带来的从者只余九人。其中已潜入伊吾的有库赞等四人,加上城外办事去的另外五人,说到硬攻,几乎是不可能。但——有事必毕有人为。这世间的事,不是想出来的,而是做出来的。
伊吾城守城的羌戎之首名为宗咯巴,这不是羌戎中人的名字,而是吐谷浑中人通常用之名。韩锷也曾问过库赞,他果然说是。宗咯巴——韩锷皱了皱眉,伊吾之民在他到临伊吾之前,也曾数次暴动,有几次还险些成功,但自从宗咯巴到来之后,伊吾城就再也没有发生过暴动了。韩锷曾问过库赞此中原因,库赞答道: “因为如再暴动,他一定会……屠城!”
库赞的面色一片阴郁。“虽然羌戎王天骄乌必汗曾下令:不许屠伊吾城,因为他身边最宠爱的妃子就是伊吾人。但我们都知道,在宗咯巴手下,如再有暴动,他一定会屠城的。”
“我们伊吾人从来不怕一时的隐忍,只要那隐忍是有一个目标的。但我们也不想轻身试祸,满城被屠。”
韩锷当时皱眉道:“库赞,你们……就没想过要刺杀他?你一身修为不错,虽与我中土技击之术大是不同,但殊途同归,当得上强悍二字。”
库赞一摇头:“他是塔尔寺出来的人,他的师父就是大金巴活佛。他是大金巴座下第三弟子,也是羌戎人中久负盛名的一个高手。其实他本是羌戎人,只是从小入吐谷浑学技,所以才取了个吐谷浑的名。我们伊吾城中,没有胜得过他的高手。”韩锷当时就心中一紧:大金巴?他此次出使之前也断没料到,会在西域一带碰到如此多的高手。他沉吟道:“以你所见,他的一身修为较我如何?”库赞认真的想了一会儿,却最终没有说话。正是他的沉默更让韩锷忧心。他倒不只是自矜才技,要与那宗咯巴一较声名,而是为,他此次谋定的突袭之计的重中之重却也是靠他一身自幼修为而得的技击之术与宗咯巴相争。他前些日子为稳定居延局势,曾屡次带兵出击袭杀周遭的羌戎游骑,但相距五百里远的伊吾城驻守宗咯巴却一直不为所动。故然他是为顾忌伊吾局势,但这份镇定就已不能不让韩锷动容。他在等什么?他是不是知道,只要明年春开,羌戎右贤王大军一到,居延城只怕就不日为齑粉矣?他抬头看了眼面前的伊吾城,伊吾城是他所见过的塞外诸城里最高的,城墙在夜色中黑峻峻的,如同一个铁瓮。
此城攻必难攻,但攻下来后,守岂非可以相当固守?韩锷长吸了一口气:这个伊吾,他必需拿下!

坎儿井就在伊吾城东南十五里处。韩锷到时,他的两个属下与坎儿井一带冬季歇牧的伊吾城的一个部族首领霍延已商谈得大致妥当。这个霍延,却也是暗地里力谋抗击羌戎人的死士。韩锷到了后,又与他把谋划之计细商了一遍。他这一天都没闲着,因为还有三处地方要去,也有两三拨人马要见,有好多事都要筹划。他的时间不多,兵贵神速,出奇不意,方能险胜。他与伊吾城的人为这一天都已准备了好久,有好多事已事先筹划过,如今要做的,就是一一落到实处。
第二日,天刚黎明时,伊吾城头的羌戎之兵就已发现:在城东南角那个树叶已枯的密林后面,已悄无声息地一夜之间多出了数百顶帐蓬。那帐上俱都悬的是汉军旗号。那营寨离城约有四里许远,又有密林之遮,不是很看得清。只觉得营舍俨然,军旗端整。日头正从东方喷薄而出,这是一个很晴朗的早晨,树杪上还挂着一夜累积的寒气。猛地,就听到汉军营中,响起了一大片密集的鼓声。那鼓声热烈而急促,守城之人大惊,忙忙向上通报,宗咯巴也刚才起床,床上还有一个美丽的伊吾女子——这女子昨夜比平时似都要卖力气些,逗引得宗咯巴几乎折腾了一夜,此时精力松散,力倦神乏。闻报之后他倒没大惊,只问了一句:“汉人的旗上什么字号?”
报消息的人一愣,只觉宗咯巴狠狠地盯了自己一眼,忙叫身边的识得汉字的人再去看来。那人飞快地去了,一时返回,报道:“是‘宣抚使韩’与‘张掖防御使卢’两个旗号。”
宗咯巴的面色才有些变了。接着有人入报:“报、报、报,焉耆城前日已为汉军所夺,具体情势都还不清楚。”宗咯巴的脸色沉郁下来:韩锷……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龙禁卫的骁勇短短三月之间已声传十五城不说,声息不动的居然还把一向怯懦畏战的张掖防御使卢遇的脾下之兵搬了来。这个城,他们果要硬攻?
接着忽有兵士来报:“城西远远似有烟尘,因为太远,却看不清。城南没有汉兵,却有些伊吾附近牧民突然放着牛羊放到近城处掘草根吃了,徘徊不去,也不知是些什么主意。看那些人的样子,好象是当年漏网的叛民霍延。”
宗咯巴眉头紧皱:剩下的只有城北了,可城北方向只有沙漠,去处也正是一条死路。他束扎停当,阴沉着脸,冷喝一声:“上城!”

第十章:柳暗戌楼多梦云

铁灰灰的城,明晃晃的强弩。从早至午,三个时辰中,城上城下,四里之距间,所有一切都沉默在一片静默中。
天上的太阳明朗干烈,照得城头羌戎士兵厚衣下的身体都快要流出汗来。油腻腻的衣袄沾在久未清洗的身体上,滞腻得如同这瞬间已胶着住的生命——生命也就是这样,平时它空泛得几乎毫无内容,只有妇人酣歌、斗酒大肉似乎才稍稍能把它唤醒填满。可一到战阵来临,生死关头,它却又凝滞得让人觉得是不可背负之重。
……这一生……这一生我都干过些什么呢?有人在这么想,人总是在生死之际会不相干的想起一些什么。思想是一样凝固剂,掺入血中,血似乎都流得慢了,如明矾入水,心里所有的东西都沉沉地沉淀下来,而所有可流动的液体似乎都要被那太阳的光照得蒸发掉了,虽然,这其实是一个很冷很冷的冬。
正午时,城下忽然有了动静。却是七八个焉耆兵穿扮的士卒押着那焉耆城中已被俘的羌戎兵士走了来。焉耆兵士都骑了马,心里其实都胆突突的,四肢也冰凉凉,但身子反格外挺得僵硬——这是张百威交待给他们的差使,他们走了一日一夜,终于到了。那被押的羌戎兵士却都是徒步,一百多里走下来,只见人人萎顿,面无人色。
林后汉营中这时驰出一匹马来,那几个焉耆士兵见到了那林后旌旗分明的汉营,似乎才还过神来。他们畏惧羌戎之势久矣。那汉营中驰出的却是韩锷的一个随从。他把焉耆的几个兵带到营中歇息,却把那几十个羌戎之兵都驱到了城下的空场之中。
那几十人俱被麻绳索在一处。平时如此悍暴的人在琵琶骨都已断掉的痛楚之中,也如一串被锁住的蚂蚱般可怜而寒窘。他们无颜抬头,不敢看那伊吾城头,就这么什么都忘了想似的,脑子空空地被置于两军之间的空旷地带,垂头丧气地站着。有腿软了的人几乎都想一屁股坐到地上,可身边的绳子牵着其他同伴,果毅勇武些的却用眼神制止着同伴们的懦怯之心,但他们所余的仅有的勇敢似乎也只够保持一个站立的姿式了。
但那也是匍匍似的站立。
伊吾城的城门却并没有开,他们对被擒的同袍似乎并没有什么恻隐之心,反担心这正是汉军的诡计。有一倾,林后的汉军营中才驰出一辆车马。那车子奔得极快,拉车的马极为神骏,只有一匹,竟是韩锷那匹斑骓。
车上,一个年轻人高挑挑的身材一根瘦硬的木头似的直立着。他的车辕边上竖着一旗,旗上大书了四个字:天子使韩。
那个“韩”字黑线滚绣,笔势凛然,如同旗下那年轻人的眉眼。只见旗帜的阴影里,他的一张脸似乎因为军马劳顿而微显蜡黄。他的车才奔到城下,越过那几十个羌戎士兵身前,就在距城池数十丈处攸然停住。
车上的年轻人伸出一手遮眼向城头望去,口里开声道:“汉天子使韩锷,有请宗咯巴说话。”伊吾城头静了一静。有一刻,才有一个粗黑脸膛,中等身材,壮实实的羌戎人站出身来,叫道:“我是。”
韩锷眯眼向他打量,忽冷喝了声:“你不是!”
他说得好快,但拨弓的姿式更快,话未完,一张雕弓已擎入他的手中。伊吾城头的人连“宗咯巴”几乎都来不及反应,韩锷已一箭向城头射来。伊吾城墙极高,将近五丈,韩锷的弓劲却极强,居然可以一箭向上。那黑脸汉子不及躲避,脸色苍白,只见一支羽箭直奔自己喉头而来。他身后忽伸出一支手,那手一掌拍歪了那支箭,那箭却余势未止,还是歪歪地盯向那刚才黑脑汉子的头巾上。那汉子肩后露出的却是一张金光灿灿般的脸。那脸金光灿灿,说不出的怪异。那脸的额头上却戴了个羌戎人惯用的小帽,一侧辫子歪歪地垂下来,让人惊异的却还是他的脸色,而是他的头。他的头很大,几乎跟肩膀一样的宽。城下韩锷已高声笑道:“你才是!”
他不等真正的宗咯巴说话,忽然一抬手,一弓鞘就向身后蠢蠢欲动的一个被俘的羌戎士兵脸上抽去,那弓弦登时在那人脸上抽出一道血痕。
城头上的羌戎人一阵鼓噪。只听韩锷高叫道:“宗咯巴,据传你是青海塔尔寺大金巴活佛座下第三弟子,允称右贤王手下一大高手。当日小金巴活佛曾赴中土浴佛,张狂已甚,为我大内总管俞九阙败后,才腆颜而回。当时小子年幼,一向甚憾未亲逢此战。今日,你我阵前相见,这一仗打起来,攻守必久。虽我必胜,但你敢不敢先下城来,在两无相助之时,彼此都不带一个人,你我主帅之间相互一战。你也可有机会代小金巴活佛一雪前耻。如果你不敢下来也就算了,如果你敢下来,能胜我的话……”
他身子忽然飞跃而起,跃到了那几十个被缚的羌戎士兵头上,用弓弦将他们一阵暴打,才重落回车内:“……我就放了这几十个战败之兵。”
他仰起头,又大喝了一声:“就只怕、你不敢来吧?”
说着他一挥手,已有一个随从飞奔过来,把他的话翻译成羌戎语,对城上大叫过去。那随从声音虽不如韩锷清亮,却更要大上许多,城上一时人人都听清了。一时伊吾城头也一阵耸动,羌戎守城之人几乎人人知道宗咯巴是一个技击好手,刀弓之术,几许为右贤王帐下第一。个个不由心头跃跃,只望宗咯巴下去杀了韩锷,锉尽汉军锐气,然后再倾兵而出,一举击溃汉军之围——他们轻视汉军久矣,还从未受过这等鸟气,不由人人都定眼望向宗咯巴。
韩锷所立,跟城墙不足半里之距,离身后汉营倒有三里许。两边援手,倒是他的离得远一些了。看来他真的是要激那宗咯巴城下一搏。他定定的有些轻蔑地望着城头,心里却极为忧急——今日之举,成与不成,就看宗咯巴会不会为他所激,下城一斗了?
宗咯巴心里犹在犹疑,但身侧的目光已聚成了一股压力。如不下城一战,他今后在手下兵士面前,只怕再也抬不起头来。这个面子一失,叫他再如何御下?沉吟一刻,只听他沉喝了一声:“好!”突然从身边吊蓝上抓断下一根绳子来,人牵绳一跃,直向城下飞落。他这一跃,身段煞是灵利。城头羌戎之兵见他姿式骁勇,不由齐声喧噪起来。
韩锷一挥手,那随从就退。宗咯巴却已落于地上,他一步一步沉实地向前走来,韩锷也一耸身,身子轻轻一晃,已下车静待。他下车后一拍斑骓的脖子,骓马已听话地拖了那车走开,让出一片空地来。
宗咯巴走到韩锷面前五尺之处站定,见韩锷身边并没通译,居然用半杂着汉语的胡语生硬地道:“我先杀了你,再杀了他们,然后……”
他望向韩锷身后营寨:“……再杀尽你们所有汉军。”
他说“他们”时,手里指的却是那几十个被缚的羌戎士兵。韩锷半听半猜也明白了,他心底一寒,只觉——羌戎之人端的凶狠!宗咯巴一语即罢,城下的那被俘之兵却个个苍白了脸,城头的羌戎人却声势忽盛起来。韩锷身后,林后营中,这时忽响起一片羯鼓。那鼓声似在催动着韩锷的勇气。但韩锷却知,那营中此刻,一共也不到十四、五人,还大半是伊吾平民。那鼓声不过是倒吊着的百十头羊用前蹄敲打出的罢了。
他忽然掣剑:长庚、长庚,今日就看你的了!看我韩锷这……时也、命也、运也……究竟何如?
宗咯巴双袖一挥,却在袖中掏出两把金刀来。那刀上镀了金,在日光下闪着一片金光。他出手极快,更不多言,两道金光一卷,已向韩锷卷来。
韩锷这是第二次面对塔尔寺的高手。头一次,居延城中驿舍内的苦搏让他还至今难忘。他长剑一振,如晴空鹤唳,已然迎上。那宗咯巴的双刀杀来,却全无花巧,洒出了一片金雨也似,让它哪怕一小点洒在身上,只怕立马就会皮开肉绽。城上城下的羌戎之兵都瞪大了眼看,他们久知宗咯巴是一代搏杀强手,但真正见过的人却也不多。韩锷这些日子声名极盛,被他击溃的游骑把他的剑术宣传得天神也似。城下的羌戎被俘之兵的心情最是奇特:他们当然本能地渴望宗咯巴胜,可宗咯巴胜后,必真的会先杀了他们以雪羌戎一败之耻。如果他们处在宗咯巴的地位,他们也会那么做,但此时——命毕竟是自己的,虽然活着时他们也未见得将它如何珍惜。
宗咯巴的刀势却力大而气盛,于大力之中,还不时现出其阴狠巧诈。越斗下来,韩锷越觉得塔尔寺大小金巴活佛享名之盛果非虚至。他额头冷汗滴下,心里不由不佩服起俞九阙与小金巴活佛的那一斗。
斗到紧处,只见场内宗咯巴两把刀光已合而为一,一时场内俱是金蛇乱窜、黄蟒翻滚,而韩锷的剑气色呈灰白,冷冽如冬,披蛇斩蟒,寻隙即上,夭骄狂厉,分明已战到酣处。
宗咯巴口里的吼叫之声越来越大,韩锷知道已斗到胜负分际,他双眉一剔,剑势微弱,宗咯巴的一刀已向他左臂斩来。韩锷这一躲躲得不太利索——他是有意为此,情知要力战的话,不到筋疲力尽之时,要胜这宗咯巴只怕大为不易,只有出此险招了。
血光一溅之下,宗咯巴大喜,城头羌戎之兵欢声雷动,准备好的城门之下的人已微启了城门一缝,马上就要冲出,直陷汉军之营。韩锷却身子一扭,面上肌肉一颤,他左臂已被宗咯巴削下了一大片肉!可他右手之剑却已趁势而近,一搠就搠向了宗咯巴的肋下。
宗咯巴一惊,身子一拧,居然已经让过。可韩锷拼却受伤,怎肯轻易失去那一大片臂上的血肉?他的长庚一向取意于直,这时只听剑尖“嗡”然一声,那百炼精刚之剑在他内劲驱动之下,竟弯了过来,剑尖一晃,目不容瞬,已钉向宗咯巴的左肋,透穿而入。
伊吾城下本已要冲出的羌戎士兵只见到那淡白色的剑尖在宗咯巴身体里穿透而出。别人还未及反应,有宗咯巴的亲信已一拉城门,放马飞奔,出来就要相救!
宗咯巴受伤之后,已面色惨变腾身后退,他自觉这一剑伤势极重,韩锷接下来的剑势更难抵御,见有人放马来救,已疾喝道:“不要出来!关门!回城!”他身子也向后一跃,却向那迎来的援兵跃去。
韩锷忽然一声长啸,满城皆闻。城头的士兵正看着他与宗咯巴的一追一逃,紧张得气都喘不出来。那城门口出来救援的人有数十骑,虽宗咯巴喝令他们后退,还是催马疾奔而前。这时,城中却忽有火光腾起,腾起处却正是宗咯巴所率羌戎之兵驻扎之营。然后,城中一片鼓噪,有人惊呼道:“伊吾人反了。”却又有人大呼道:“是伊吾人的、就反了!”
这后一句却是伊吾人在用伊吾语高呼。——你还是不是伊吾人?是伊吾人的你就反了吧!那却是库赞等四人的高叫,他们早已潜回伊吾,联络死士,那起火却正是他们号召而起的伊吾之民所为。
羌戎兵一时大乱——他们几乎都已尽数上了城头,城内营中留守的人本已不多。如今军营一失火,却也不由人人大惊。他们本正要分兵去救,可伊吾城头本也有被他们逼令守城的伊吾兵士。那些士兵似乎也正蠢蠢欲动。一时,他们也不知是该压服城上似乎早有预谋的伊吾兵士,还是该回营安抚城内之乱了,又抑或出城先救助宗咯巴?心无定见之下,只见城头已有伊吾士兵操刀反向,直杀过来。城内一片喧噪,似乎满城的人都反了。那一句“是伊吾人的就反了!”之声叫得越来越大,直似滚雷似的,传遍了全城。城上城下的伊吾军民,似乎早就等着这一天,只见行商的,卖肉的,甚或连妇女小儿,都一时鼓噪起来。有年轻男子已个个操刀而上。
宗咯巴在城外也已听得,心头大急,奔得更快。城门口的羌戎士兵有的要开城门救宗咯巴进城,有的却要关城门以阻汉军,自己已先乱了套。为兵之道,虽然是较之以力,但首要还是在方寸之间不乱。方寸若乱,则败势必成。羌戎之人军心已在动摇。这时听得城内一片叫嚷,库赞已率他三日之间集结的伊吾死士攻向了城头。
城头一时更乱了起来,只见库赞弯刀在手,披襟溅血,一双眼睛血似的红。他情知今日自己所担责任极重,如果不胜,只怕就要满城遭屠。这么多年压在他心头的仇恨早已迸发出来。他身边伊吾死士也个个死战,但羌戎人也极为悍勇,城头一时陷入苦斗。
韩锷加力疾奔,这时闻声励志,身子一腾,空中一剑,已疾扑向宗咯巴身后。宗咯巴一声虎吼,双刀反攻,分明要与韩锷分明是殊死之搏。只见他两把金刀上光芒突灿,竟已出了他看家本领。
韩锷一声长叫,一只灰白色的长庚已连剑带人直跃进了那一片金色的刀光之中。连城头的库赞也长吸了一口气,手里一停——今日夺城之举能否得成,只看这一剑了!如果这一剑事败,给宗咯巴逃回城内,那以他的冷静,只怕真的紧守城门,平定内乱,而城外根本无人也无力可以强攻。只以伊吾城中之力,断难拿下这五百羌戎悍兵。接着伊吾城今日必遭惨屠。
却见城下金光一盛,灰白色的剑影却一敛,满城的羌戎之兵高叫道:“首领羸了,首领羸了!”此语一出,只见城上羌戎兵士果然军心大振,接连斩杀好几个伊吾举事之兵。
却听得城下一声清啸传来,那啸声极为高亢。啸声止处,城上人人也不由回头,只见韩锷长剑在光芒一黯后,忽又极盛,如光渡星野,陨石飞坠。那一剑之后,他已长剑饮血,已剑斩宗咯巴于他援军马前一丈之处!
那奔出救援的军马都惊呆了,城头库赞望见,已大叫道:“宗咯巴已死,宗咯巴已死!”他一边高叫,一边出手。他手下的人也早得命令,登时齐声高叫道:“宗咯巴死了,宗咯巴死了!”
这声音又传到城内,一时满城都是烟火,烟火中满城人都在狂呼着:“宗咯巴死了!宗咯巴死了!”
一个人的身死居然能引动如此满城狂欢!羌戎以数百骑威震一城,靠的就是号令严明,纪律端谨。这时主帅已死,却也不由人人心慌。城下韩锷受伤之后,不减其勇。长剑一挥,不顾左臂重伤,当场又夺得一马,连杀数骑,已奔至城门口。
城门口的士兵大惊,正要关门,韩锷在马上还遥距两丈,忽然耸身飞度,他剑斩了几个守门兵士后,一时城门大开,城门口的伊吾士兵也向外杀了出来,反刃相向。一时,满城中到处都是喧呼鼓噪。那数百羌戎士兵,已陷入了满城人的狂呼怒吼声中。

细细的两只手指,轻轻地抚弄着一枚红色的贝壳。
杜方柠正坐在居延城城墙的戍楼边上。她人坐在城堞上,后背倚着戍楼的墙,一条腿蜷踞城堞,一条腿却悬在城墙外空空地荡着——她现在倒不用顾及什么容仪,反正现在是夜,她也依旧是男装。她的睫夜一样黑密地垂下来,心里在想:贝壳上那一圈圈的纹路是不是就是岁月成长留下的痕迹呢?长了一岁,贝壳就大上一圈,所以那壳上也就多出了一道纹路吧?
因为想到这一层,她忽然觉得,韩锷把它在生日那天送给自己,似也多出了一层含义。接着她唇角微抿地一笑,感觉自己真还有些小女孩儿家总爱细思细量胡乱附加意义的毛病——其实他那么粗渍拉哈的一个男人,哪里会想到这些?可是那贝壳上面的细纹还是就这么给她平添了一分贴心的感觉。她倒不急着看韩锷给她捎来的书信。信上又能有些什么话?不过商量的都是些政经军旅大事,一句私底下相互款语的话都是没有的。
想到这儿,杜方柠忽低低骂了句:“傻子!”但正是这“傻子”式的举止却让杜方柠觉得,两人的心从没有贴得如此近过。
韩锷的信很不定期,有时十天半月才来一封,有时隔天就到了。多半在他的事情受到阻厄时或所谋大致成功时会有信。信中所述十分简略,只报告一个结果。好在方柠善问,详细的情形倒多半是她通过送信的人口中打听到的——韩锷三日陷两城,焉耆、伊吾首先落入他的手中。他着力经营伊吾,提拨库赞为伊吾安抚使,整顿兵备,修固城池。于是,加上居延,他已有三城在手,当即着力组建“连城骑”。
为这“连城骑”,那三城之人也倾力相助。居延与伊吾所备兵马最多,各五百余骑,焉耆也拼凑出三百骑。如此韩锷手下终于有了一支军队了。
方柠虽人在居延,却也要帮韩锷协调处理这数城之间的关系往来与军需细务。韩锷则在伊吾歇息三天之后,就重又匹马出城,这一次,他威名已著,以匹马单车夺了羌戎士兵已溃散的康城。此后,他一直带着几个随从或东或西,马不停蹄,塞外诸城,已渐渐一城一城入了韩锷掌控。
他在乌孙杀乌孙王,另立太子;在大月氏血战极苦,单身孤骑,与数十集合而来的羌戎好手搏战,最后还是拿下了大月氏。每夺一城,他便置安抚使,筹建“连城骑”,略有闲暇,还要操练兵马,可知其忙碌程度。
如今,经韩锷远交近攻,已有十一城已入他盟内,“连城骑”也扩展到三千七百余骑。大漠形势,暂可云小安。可两月多来,彼此之间,竟都忙得都未曾一见。
有一次的信上墨迹模糊,却是韩锷写着写着信时头俯在纸上睡着了,额头沾墨,混肴了字迹。方柠看着那封信时,手里就不由一阵轻抖:这个男子,怎么会专心凝虑得至于……傻成这样?
但她也太忙,短短两月间,她就已跑过了七座城池,安排细务,筹划供给。只是彼此戎马倥偬,竟未得一面。好在目下制度已定,体例已成,杜方柠倒可以小歇上一歇了。于是才有了今日戍楼边上的小坐。
可她这么渴求的小小闲暇却是为了什么呢?只是为了,重有点时间静静地把那个人想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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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女儿行 - - 居延猎 之三by小椴 -寂寞一城- 给 寂寞一城 发送悄悄话 (45652 bytes) () 08/18/2007 postreply 14:57:25

明天接着贴,希望大家喜欢! -寂寞一城- 给 寂寞一城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8/18/2007 postreply 15:04:05

喜欢,接着贴哦:) -意随风行- 给 意随风行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8/18/2007 postreply 21:3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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