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希:丑末寅初 *(全)

来源: 出喝酒 2007-07-15 19:26:51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98392 bytes)



  天津有个南市,上海有个城隍庙,北京有个大栅栏。广州有个什么热闹地方?汉口又有个什么繁华街衢?在下孤陋寡闻,不得而知。只是至今年过半百,走了许多地方,方知这普天之下,大凡八方居民杂处的城镇,便必要有一处地方最热闹。喜欢往一处地方扎堆儿,原来是人的一大天性。众人往一个地方扎堆儿有什么好处?不必细说,人多的地方是非多,有了是非便有了纠纷,有了纠纷便有了争斗,有了争斗便要分出胜负,分出胜负来便有了英雄好汉,当了英雄便可以称霸天下,能称霸天下就光沾便宜,你道若是人人都只在自己家里呆着,这人生一世还有个什么奔头?

  如今要说的是天津南市。市者,集市也;甫,则是因为它处于天津老城区的南端。天津卫有没有北市?没有。所以这南市便是天津卫唯一一处常年不散的大集市。说起集市来,那已是老老年间的事了,自从燕王朱棣降旨于天津建卫以来,那种只在早晨热闹一会儿的集市便成了终日兴隆的闹区,从此之后建房修路,一家商号一家商号地相继开张,至今五百余年过去,南市早成了一处百业昌盛、生意兴隆。人山人海。热闹非凡的地界了。在南市,没有看不见的稀罕,一个人长两颗脑袋,新鲜不新鲜?不新鲜,就在南市大街三不管地界内,常年的一个大篷子,双头人表演,一角钱一张票,果然是一个人长着两颗人头,只是不走动,光坐在一张大椅子上,又说又唱,又哭又笑,羞得只长一个脑袋的人都觉着怪对不起后辈子孙的。在南市大街的娱乐区,有表演吞铁球的,一对铁球吞进肚里,一走动,肚子里叮叮当当地响,待一会儿吐出来,铁球上带着血渍,这是真功夫。笔者幼时淘气,常常逃学旷课偷偷地往三不管跑,亲眼所见。在下看见过吃电灯泡的;看见过吃铁钉子的;看见过吃草的;看见过吃帽子的;看见过吞宝剑的,一把三尺长剑,一口一口地往肚子里吞,吓得人个个打冷战;还看见过吃砖头的,一块红砖,一口一口地咬着吃,看他咀嚼得那样香,真令人垂涎三尺,反正这么说吧,只要到了南市大街,这普天之下恨不能就没有不能吃的东西。你说这热闹场面好看不好看?

  到了南市大街,不光有热闹好看,还有东西好买。正儿八经的大字号,皮货庄。绸缎庄、鞋帽店、金银首饰、洋广杂货,全都是货真价实童叟无欺,所以天津南市的许多家老字号早已是誉满全国。外地人来天津,专门到南市去买老牌子产品,保你上不了当。一家家商号外面,小摊贩一个挨着一个,活活在两侧商号外面又筑起了两道人墙。摆小摊要精气神足,从早到晚不停地喊叫。那年月没有扩音器,没有录音机,一声一声地全靠摊主自己招呼,要声音宏亮,要底气足,还要用词新鲜,有诱惑力:“带钱的你算来着了,百年不遇的大甩卖,一副鞋垫的价钱买双牛皮鞋,三百年不减成色,传辈儿去吧,买地!”愣有三百年穿不破的皮鞋,而且价钱便宜得令人打喷嚏,你说说若是不买一双带回家去,岂不是太傻冒了吗?

  南市商业区的最大特点是货全。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天南的,地北的,东洋的,西洋的,活的,死的,半死不活的,吃的穿的用的玩的,据专家调查,天津南市大街只有四种极有限的物件买不到:一是飞机大炮机关枪;二是棺材(有卖寿衣的);三是亲爹亲娘(有卖儿卖女的);第四种买不到的东西,你猜是嘛?这第四种买不到的东西是一种药品,绝对的祖传秘方——后悔药。反正这样讲吧,在南市大街上了当吃了亏倒了楣,还真找不着卖后悔药的地方。

  南市大街的商业为什么兴隆?因为天津人喜欢往南市跑。笔者在前二年写的一篇小说(相士无非子》中说过:天津卫人有钱了都要跑到南市来花,天津卫人没钱的都要跑到南市来挣;天津卫人不走运时都要来南市碰碰运气,天津卫人交上好运都要来南市欺侮欺侮人。在那篇小说中因笔者要开掘人物内心世界要展现人物思想内涵要刻画人物精神情感且要寻找不同文化背景描绘反差冲击以及种种连笔者自己都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的手艺绝活,故对于南市大街的热闹便只作些浮光掠影交待,至今于读者面前仍感歉疚。此次忙中偷闲,在下只想把昔日发生在天津卫南市大街上的种种故事作一番演义,也算是录载下一些天津旧城风貌,免得日后天津好体面的君子们只说天津是一片净土,天津卫人人尽圣贤,“郁郁乎文哉,吾从周”。不敢当,您哪。

  其实早在公元1930年、民国19年的时候,天津卫就有一位正人君子、社会贤达人士公然主张取缔南市大街。这位大人便是彼时天津国民参政会的副议长程一村,这位程一村先生学贯中西,身兼数所大学校董,且又是德高望重的儒士贤人。程议长非礼勿视,非礼勿闻,为匡正世风,由他出任会长,天津卫成立了仁义道德公会,专门承担教导津沽刁民的重任。在天津市参政会的全员会议上,程先生总是慨然呼吁,南市乃天津一大毒瘤,市风为之毁,民心为之坏,南市大街一日不除,天津一日不得安宁。为此,在程一村副议长的领导下,天津市政当局制订出了一个改造南市的百年规划:禁娼十年、禁烟十年、禁赌十年、禁骗十年。禁打架斗殴十年、禁坑蒙拐骗又十年、十年、十年……总之待到一百年后,天津南市大街便成了一处男耕女织、温文尔雅、君子礼让、只闻琅琅读书声的圣贤之地了。

  老圣贤程一村先生的南市梦堪称可敬可佩,但现在还不行,现如今许许多多人还要在南市大街讨一碗饭吃,而对于天津卫众多没本事没能耐没靠山没门路没地盘没门脸没本钱没帮衬没哥们没胆子没手艺没力气的芸芸众生说来,一旦一颗炸弹将南市大街炸平了,这些人还真就断了活路。




  三十岁的体面汉子朱七,终日就在南市大街上混饭吃。朱七原名朱敬山,娶了妻,有个五岁的儿子,算得上是累家带口,一天不到南市大街上去挣,一天就要“扛刀”。嘛叫“扛刀”?“扛刀”就是挨饿,文明人不说挨饿,说是断炊,朱七没有这么大学问,不明白这两个字当嘛讲,他和所有天津卫爷们儿一样,将挨饿说成扛刀。典出于《三国演义》,关老爷身旁,周仓扛刀,嘛儿也吃不着。

  在南市大街,朱七没有店铺,也不摆摊,这就是没门脸没本钱,他是嘛也不买嘛也不卖,两肩膀扛一颗脑袋,甩着一双手来到南市大街,混一天得给老婆孩子挣出二斤棒子面钱来。朱七一不是哪家商号的伙计,二不打零工,这叫没力气没本事没能耐,有力气的去大光明码头给外国轮船卸货,汗珠子掉地上摔八瓣儿,凭力气挣钱,好歹能养家糊口——朱七讲的是蹓蹓跶跶,块儿七八,块儿七八就是一元钱左右。棒子面(玉米面)一角五分钱一斤,朱七一家三口人饭量大,每人一天要一斤半粮食,朱七的五岁儿子一顿饭能啃两大饽饽,吃得他娘直往肚子里咽泪儿。还要买煤球、住房,吃萝卜熬小鱼要买油盐酱醋,温得好,朱七晚上还要喝二两酒,弄不到手一元多钱,这日月便没法过。凭什么弄钱?朱七什么也不会,什么京剧清唱什样杂耍摔跤打弹子吞铁球说相声变戏法,朱七一窍不通。还不能似那些地痞青皮无赖,挨家挨户挨摊地收“份子”。有一个吃份儿的团头,手里有只小喇叭,每日沿着南市大街挨门挨户地吹,吹一声一角钱,伙计们没立时将钱送出来,再吹一声喇叭……连着吹三声还装听不见,爷今日不走了,当即掏出绳子来就在你门槛上拴扣儿,他要上吊,你说惹得起吗?就靠着这声喇叭,人家这位爷吃香的喝辣的,敛完了份儿换上长衫,人家爷到班子玩去了。你朱七比得了吗?

  朱七这也不行,那也不干,可他每日这1元多钱是如何弄到手的呢?偷?抢?早交待过,朱七是个体面汉子,要堂堂正正地做人。

  朱七的钱,挣得不容易。

  譬如说吧,来个生脸的,卖洋袜子。找个不碍事的地方,将包袱铺开,放开嗓子吆喝:“双线的洋袜子好呀,买来吧!”喊了半天无人问津,这时朱七便过去了,他俯身拾起一双袜子,拿在手中仔细端详,待到有人恰好从他身边走过,他突然大声赞道:“哎呀,这洋袜子太好了,上回我就买了一双,说话两年了,现如今还好好地穿着呢!打从那以后,你又往哪儿摆摊去了,别忘了老主顾呀,我买,我买三双。”天津人买东西有个毛病,哪怕是个驴粪蛋,只要看见有人买,他必随着抢。这么着,呼啦啦一大包袱洋袜子就全卖了,卖洋袜子的当然要感激朱七:“那双洋袜子送给你吧。”于是朱七白得了一双袜子,正好这时候有人还要买洋袜子,卖光了,朱七说我这双让给你吧,你瞧,这一元多钱就算到手了。

  大多数卖货的,自己带托儿,有男有女,朱七自然挤不进去,强挤过去也自讨没趣,“走走走,别在这儿起腻!”让人撵出来了,东逛西逛,实在眼看着太阳西沉这一天没指望了,灵机一动,“我的爹呀!”立时哭声震天,惊得全南市大街为之一怔,众人停住脚步,只见朱七一面哭爹一面往前跑,跑到一处卦摊面前,朱七扑通一声冲着算命摆卦摊的先生就跪下了,“神仙,您老刚说我爸爸三天之内必有横灾。这不,上午让火车碾死了嘛,您老真灵呀!”有如此料事如神的相士在这儿卜测吉凶,能没有倒楣蛋咬钩吗?这么着,朱七这天的一元钱又算混到手了。

  朱七这样在南市大街混事由,人们难免要为他担心,哪里会每天都有这种捡便宜的机会呀!放心,保证每天都有,不如此算不得是南市大街,而且在南市大街靠“套白狼”吃饭的,绝不只是朱七一个人,比朱七更蒙事的多着呢。也许还有人担心,如此每日靠“打飞虫”吃饭,一家人能过上好日月吗?放心吧,朱七一家三口人的日月过得火爆着哪,以窝头、熬鱼、白菜汤为最低生存条件,有时能加一盘猪头肉,隔三岔五的包饺子,蒸包子,炸酱面,还偶尔吃一次肘子、大熏鸡,逢年过节老婆孩子还能添件新衣服;遇上好年景,说不准就能发笔小财。也不过就是前两年的事,天津闹霍乱,市政当局采取紧急措施,注射防疫针。为控制传染病蔓延,尤其对繁华地区格外控制。立时,南市大街东西南北四个道口设上卡哨,出入人等一律要出示“针票”,凡未随身持带计票者,必须当场注射防疫针。说来也有意思,天津人历来将打针看得比传染病可怕,可是天津人又没志气为了不打针,宁肯三个月不出门。忍耐不住非要去逛南市大街,自己又没有针票,于是朱七的时运到了,他远远地在南市大街口处“哨”着,遇有天津父老带不愿打针模样的人走来,朱七立即走上去靠近身旁,像是自言自语低声嘟囔:“打针伤气,五角钱保平安呀。”听见朱七的嘟囔,人们便明白他是在兜售“计票”,果不其然,将五角钱塞到朱七手里,朱七立即将一张盖有天津市卫生署大印的空白针票塞到你手里,“姓名,年岁自己填吧。”三个月过去,天津卫一场霍乱,朱七总共赚了三百多元,细算算,够一年的开销。

  只是,朱七心里总有个解不开的疙瘩,在南市大街混饭吃并不难,最难的是咽不下这口孙子窝囊气。没人拿自己当人,谁都敢往自己脸上吐唾沫,遇见不讲理的,朱七还挨过耳光。“滚!”别人听着刺耳,朱七听着就和听百灵鸟唱一样,脸不红心不跳,一抽鼻子就滚开了,没脾气,明知道是自己碍事。有一次,一家大商号开张,朱七挤进去道喜,使出九牛二虎之力争作头名财神爷——第一个买东西的顾客。天津卫的规矩,新字号开张,对第一个来买东西的顾客半价优待,一双布鞋四元,只收了朱七二元,第一个顾客买过之后,其它人再买,便一律四元了。朱七捡了个便宜,提着件新鞋盒出来,大街上转一圈,一个小时之后他又回到这家新字号来了:“掌柜的,这双鞋我穿着不跟脚,您老给我退了吧!”你想啊,这小算盘打得够精细的,半价买的鞋,退货时就要收回四元,不费吹灰之力白赚二元钱。没想到,“呸”地一声,一口唾沫吐在了朱七的脸上,“成心捣乱呀,你个混帐东西!”掌柜的扑上来就要打朱七。又是天津卫的老规矩,新开张的字号最忌讳头一天有人退货。大势不好,朱七立即抱头鼠窜,跑到马路上,正遇见一个人要进这家字号买鞋,罢了,三元钱卖给你吧,朱七只挣了一元钱。

  人家不拿自己当人看,这实在不是滋味,没有亲身感受的人,谁也不理解为什么是人不是人的都要往人上奔,更何况朱七是个体面汉子,谁不盼着堂堂正正地做人呢?只是,这南市大街做人难。在南市大街,花钱的是人,赚钱的不是人;买东西的是人,卖东西的不是人。花钱的穿着长衫西服。赚钱的就只能穿短裤短袄。你也来件灰鼠皮袍子穿上,立在个小烟摊旁边,等着吧,一时不脱下这件皮袍子,你一时休想开张。人家还当你是买烟时正碰上卖烟的拉肚子,君子助人为乐,临时替烟贩子看一会儿小摊的大人先生呢。买东西的财大气粗,随心地挑挑捡捡,卖东西的就得欠着三分理,只能百依百顺,稍一轻慢,弄不好非打即骂,到头来还得向买东西的赔礼道歉。可怜朱七毕竟是耳目闭塞,人穷志短呀。他万万想不到迟早能有一天卖东西的会比买东西的凶,以至于店堂纪律头一条要写上“决不打骂顾客”六个醒目大字。

  如此,便说到正题上来了——

  六月初三,朱七要去给老岳父祝寿,早在四五天之前,朱七一家人就开始筹备了。在南市大街朱七多卖了点力气,为老岳父的寿日挣来了四份厚礼:一只大寿桃四斤长寿面。女婿的酒闺女的肉、两瓶直沽二锅头、一只大猪肘,足以讨得岳父大人的欢心。朱七的媳妇有件麻纺旗袍,自己缝的绣花鞋,虽算不得是名门闺秀小家碧玉,但在天津卫足够体面。只是,朱七穿什么呢?短裤短袄?太寒磅人,不光寒榜自己,也寒横老岳父、家门口子老亲老友。女婿是门前贵客,一户人家发旺不发旺,全看女婿够份儿不够份儿。女婿开大洋行,老岳父准坐小汽车;女婿开杂货铺,老岳父准穿布头;女婿卖鱼,老岳父准一身腥。这叫老塘里的芦苇,根儿上连着哪。

  “宝儿娘。”朱七的妻子虽然只有二十五岁,但她和天津卫所有的美丽女子一样,也是在生了小孩之后才有了自己的芳名,从此未七和妻子说话,也不再只喊一声“喂”了。“你说,姥爷生日那天,我穿嘛?”朱七和妻子商量。

  “嗐,混身打混身呗。”这又是一句天津土语,意思是说平日穿什么,那天还依然穿什么,不必格外地乔装打扮。

  “我嘛也不在乎,不是为了往你脸上贴金吗?”朱七立志要提高妻子的身分,自然不肯仍穿着在南市大街上混事由的那件穷皮。

  “给你添新衣裳,一时可挤不出钱来。”妻子当是朱七要新衣穿,便面带难色地回答。

  “谁说添新衣裳了?”朱七晃着身子说道,“我早琢磨了,跟胡九爷去借那件长衫穿穿,听说还是料子的呢。”

  “别无事生非了,姥爷生日那天人来人往的,不小心烟火烧个洞,咱还赔不起呢。”

  “还不就是路上穿穿么,到了家。给姥爷拜完寿,脱下来,交给你收好了,出来再穿上,图的不是个体面么?”

  “愿意找这个麻烦,随你的便吧。”宝儿娘终于同意了丈夫的打算。

  拥有一件毛料长衫的胡九爷,就住在朱七的隔壁,人缘随和,有求必应。待朱七找到胡九爷家里说明借长衫的来意之后,胡九爷二话没说,当即将长衫取出来交给了朱七。只是,最后他对朱七嘱咐了几句话:“方圆百多户人家,无论谁家老爷们儿有事,找到我胡老九借长衫,我没驳过面子,人往高处走么,穿上长衫,神气,瞧着是个人物儿。到了哪儿,人人都要高看你一眼,好,有志气,不能者被人往扁处瞧。穿在身上,处处留神,一时当了人物,心里可不能浮躁,别忘了咱还是人下人的本分,穿上长衫,该受的气还得承受,该低头时还要低头,别忘了你胡九爷这件长衫外面没别着牌牌,兜里没揣着片子,让人家扒下这张皮来,咱可嘛也不是。就当这是一件戏装,龙袍玉杖皇冠札靠齐了,家伙点叫起来,出将入相上了台,你是个皇上,唱完了这出,卸了装,该烧香的地方去烧香,该磕头的地方还要去磕头。别以为我在戏台上演过皇上,那是假的,不能往心里去。所以,穿上这件袍子,走在路上,倘有人叫你朱七爷,咱可别答应,告诉人家这件长衫是借来的,我还是朱七,那个爷字免了吧。穿上长衫,别往人多的地方去凑热闹,别走大路,哪儿人少,哪儿僻静,咱往哪儿去……”

  “九大爷,您老放心,我就只穿一会儿,给宝儿的姥爷拜完了寿,当天晚上我就还回来。”直到朱七立下了最后的保证,胡九爷才将这件长衫让他带回家来。




  前面不是说过吗,朱七是个体面汉子,这件长衫穿在身上还是真长成色,从家里出来,老家门口子认识朱七,也认识胡九爷这件长衫,如今见朱七借来这件长衫穿在身上,大人孩子全跟他找乐:“行呀,朱七,狗熊穿袍子,人啦!”出了胡同口,才走出不多远,立时就有拉洋车的追上来问:“坐车吗?”你瞧,朱七已经够上坐洋车的派儿了。又走了没多远,迎面一个陌生人过来,向着朱七施了个礼:“先生,向您打听个路。”朱七已经被人称作先生了。过十字路口,交通警察特意看了朱七一眼,正巧有辆运菜的大马车也过路口,警察一扬手,让那辆运菜的马车停下了。再往前走,“老爷太太,可怜可怜吧!”乞丐已经向朱七和宝儿娘伸过手来了。终于,快到岳父家了,倘若再如此走下去,出不了十里地,非得有人向朱七敬礼,称他为大总统不可。

  人配衣裳马配鞍,扫帚疙瘩扎起来还有三分人相,一点不假。天津卫有句老话,说是“宁生穷命,莫生穷相。”命穷,自己暗中受苦,相貌不带穷苦模样,打扮出来仍然仪表堂堂,如此便有指望,说不准哪天便会有个发旺,砖头瓦块还有个翻身的时候,何况堂堂男子汉哉!朱七如今穿上体面的衣服,立时便是体面的人物,平日在南市大街吃窝囊气的那副孙子模样,已是荡然无存了。

  在路人一片钦敬羡慕的目光下走在马路上,朱七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的身材。容貌、神采、气度的成色都不低,只要一件大褂儿穿在身上,人们便会将他看作是帐房先生、银号管事、经理掌柜,甚至于还有几分像官面儿上的人物,侧目望望走在自己身边的妻子,妻子的嘴角上挂着一丝得意的笑容,走路的姿势也比平日斯文,目不旁视,不似往日那样东张西望,张牙舞爪地说东道西。此时朱七才感到自己这许多年没混上件大褂儿穿,实在是太对不起宝儿他娘了。

  “这边来!”说着,宝儿娘用力地将五岁的儿子小宝从朱七的身边拉过来,小宝手里举着一支糖堆儿,双手粘粘乎乎地就要抓朱七的长衫下摆,若不是宝儿娘手快,非抓脏了衣服不可。

  穿大褂的朱七出现在岳父家里,立时引起了轰动,来给老爷子贺寿的,都要过来和朱七说几句话:“尊姓大名?”“朱敬山。”“久仰久仰。在哪行发财?”“没有准字号,算是八面来风吧。”“有能耐,好汉子不赚有数的钱,日后求多关照。”“不客气,不客气。”

  原来在家时计划好的,进了姥爷家门,大褂要脱下来,但朱七才要解疙瘩纽绊,妻子倒伸手拦住了他:“穿着吧,我给你在一边照应着就是了。”朱七心里一阵热乎,立时便打消了脱大褂的念头。

  这件大褂还真灵,过来和朱七搭讪的人比和老寿星说话的人还多。在胡同口住的几位体面人物,有正兴德茶庄的伙计,瑞蚨祥绸缎庄的先生,还有一位保甲长,一位在理的老闲人,他们过来给老寿星贺寿的时候,老岳父便让朱七过去陪着说话。待到吃饭时,头一桌正席,朱七堂堂正正地坐在席面上,哥俩好呀,他和老岳父扌害拳敬酒,再不似往年那样只看着人家贵客喝酒吃肉,自己只端上一碗卤子面,蹲在院旮旯里往肚里吞。

  一天过去,朱七摆够了穿大褂的威风,尝够了穿大褂的甜头。辞别老岳父,一家三口回家转,这时他已是全身轻飘飘,脑袋晕乎乎,心里早就有八分醉意了。老岳父故意放开嗓门嘱咐:“路上雇辆洋车,当心别着了凉。”送行的人也再三地叮咛路上当心,说了许许多多朱七从来没听见过的话,听得人眼窝一阵阵发酸。

  你道这天下人何以就这么势利眼呢?本来他们都认识朱七,也见过朱七平日蹬着三轮往老岳父家送白菜,送煤球的样子,可是今天朱七穿上件大褂,立时人们的态度就变了,此朱七不是彼朱七了。人们围着朱七转,其实是围着朱七的大褂儿转。倘若这件大褂儿由一根竹竿儿挑着,大家也会围着那根竹竿儿转,这叫人往高处走嘛,否则时代何以还会进步?

  走在回家的路上,朱七的心情一时比一时沉重,眼看着这件大褂儿就要给胡九爷送回去了,再想借来穿穿,要等到明年今日,太漫长了。忽然间,朱七似是想起了什么,他侧身对妻子说:“你先领着小宝回家,我上南市去趟。”

  “嗐,这一天就泡汤了吧。”妻子以为朱七是疼惜今天没赚来块把钱,便劝他看开些。

  “你不懂,我有事,跟人家订好的。”说着朱七就向南市大街奔去。

  华灯初上,南市大街正是热闹的时候,天津卫四面八方的老少爷们儿正往南市大街贯,自然是有来花钱的,有来赚钱的,有来找乐的,有来当孙子的,一直要热闹到后半夜丑末寅初时刻,大家才心满意足地尽兴而去。

  穿着一件大褂儿,可休想在南市大街赚钱,无论怎么*****,人家都拿你当爷看,休想捡着便宜;穿上一件大褂来南市花钱,朱七没有那份造化,今日一天玩票,他已是少了一元钱的收入,再来这儿破费,口袋里一文钱也没有。那,朱七何以往南市跑呢?无可责怪,这许多年朱七进南市大街穿的都是短裤短袄,一来到南市大街就成了人下人,今日朱七哥要人模狗样地在南市大街逛逛享受享受做人的滋味儿。算不算过分?凭嘛这张人皮就只能披在他们身上?朱七哥今日要穿着高靴子逛南市,居上临下,他要看看南市到底是个嘛模样。

  “二爷,大前门的烟卷。”刚走进南市大街,摆烟摊的小贩便冲着朱七献媚。大前门,这是抬举你,一见这身穿戴就是抽“大前门”的人物,穿短裤短袄,吸老“金枪”去吧。

  “肥卤鸡!”挎提盒卖卤鸡的也冲着朱七吆喝:“刚出锅的。”一股香味扑鼻,果然货真价实。“擦皮鞋吗您啦!路边擦皮鞋的小孩也伸长了脖子问来七,只见街上人挤人,他没看清朱七穿的是一双家做圆口布鞋。反正这么说吧,从打朱七刚走进南市大街,这两旁的劳苦人便都争着要侍候朱七爷,直到最后饭店伙计站在门口冲着他喊:“喝酒里请!”倒卖金银的贩子过来和他说黑话:“黄的白的龙的老头的活的死的现的飞的。”这许许多多黑话如何讲,朱七听不明白,倒是最后过来了个老女人冲着他说的话,朱七听明白了:“上海来的妹子,十八岁。”拉皮条的。你瞧瞧,穿上大褂逛南市真是别有一番滋味也。

  “你凭嘛撵我?我偏不走,我偏不走!”突然间一阵喊叫,身旁的人圈里似是正有人吵架,人山人海地围着,朱七也没心思看热闹。

  “凭白无故地就摆烟摊,这是我的地盘。”吵架的一方是一条大汉,嗓门亮,气壮,听着就有三分凶横,想必是一个新来的人摆烟摊,挤了他的地盘。

  “你卖你的洋货,我没碍着你呀!”争辩的一方还是一口童音,而且理不直气不壮名不正言不顺,说话没有底气。

  “少跟我在这儿起腻,我打你个小*****!”争吵着,里面似是真动了拳脚,呼啦啦人群一阵骚动,里面传出了少年人的哭声。

  莫管闲事,朱七着意保护好那件大褂,随着人流往路边靠,里面的双方越打越眼红,不多时那个少年人竟哭着喊着跑出来,身后一个山汉,爷爷奶奶地骂着,挥着拳头:“小*****,今儿个我废了你。”

  “先生救命!”扑通一声,那个被追的少年人跪在了朱七的面前。

  朱七吓了一跳,心里忙说“别来缠我,我算是哪棵葱?”但是不容他推卸,那个凶汉已经追了上来,吓得少年人忙躲到朱七的身后。

  “你,你……”凶汉抬头看见一位穿大褂儿的人物护住了少年,立时便冲着朱七施了个礼,“二爷,正好您老给评评理,在这地方摆摊,咱可是七八年了,袁五爷那里尽到了孝心,五爷的地盘,这才发下话来给咱留口饭吃。怔不愣,半路上冒出来这么个小*****,挤我的地盘摆烟摊,您老人家知书达理,让您老人家说说,这事该怎么办?”

  “这,这事我不管。”朱七忙摇着双手说道,“我也管不了。”

  “爷,这事您不能不管呀!”卖烟的少年急切地恳求朱七,“您瞧,这一圈人就您一个穿大褂儿的,您不管,谁管呀。”

  “这位二爷,行行善吧。”说话间,人群里一个苦婆子凑了上来,“这孩子叫牛小丑,命苦,刚死了爹娘,好不容易凑个本钱要摆个烟摊,没地盘……”

  “没地盘去求袁五爷呀!”要横的凶汉冲着说情的苦婆子喊Ug。

  “哎哟,袁五爷是那么好见的吗?苦婆子说着话,身子忙向外躲闪,不多时便溜走了。

  “爷,您帮我求求袁五爷吧。”牛小丑满面泪痕地央求朱七。

  “我,我不认识袁五爷呀!”朱七无可奈何地对牛小丑说。

  “嗐,南市大街还有不认识袁五爷的?”那个凶汉冲着朱七说着。

  “我是说袁五爷不认识我。”朱七补充说。

  “嗐,袁五爷认识谁呀,只要够了身份,他没有不见的。您老若是给这孩子在袁五爷面前求下一碗饭来,也免了他挤兑我。”凶汉说着,已不似刚才那样蛮横了。

  “爷,您老就当是救只小猫小狗,牛小丑给您老下跪了。”说着,牛小丑哭哭啼啼地冲着朱七跪在了马路边上。

  “能行善且行善,能积德且积德吧。”围观的人也一齐帮着牛小丑求情。

  唉,朱七的额上渗出了汗珠儿。索性对大家明说,这件大褂是我借来的,我本来没有身分去见袁五爷——大庭广众之下,实在也太丢人;真凭着这八分的酒劲,壮着胆子去求见袁五爷,袁老五那混账东西可不是好惹的。

  “爷,您老就帮个忙吧。”可怜的牛小丑跪在面前苦苦地哀求。这小子心鬼,人不知鬼不觉地将一张钞票塞到朱七手里,朱七摸摸,一元钱,心里一热乎,酒劲涌上来了。

  “这么着吧。”朱七将牛小丑扶起来,冲着众人说,“我壮着胆子去试试,五爷肯给我个面子,你也别谢我,谢的是五爷的恩典;五爷不肯给我面子,你也别怨恨……”

  “无论行不行,我都感谢您。”牛小丑还冲着朱七作揖行礼。

  “这位二爷,没我的事啦,就凭您这十足的派头,五爷那儿准吃得开!”凶汉说罢,甩着袖子回身走了。

  ……

  袁五爷,南市大街的霸主,天津卫头名青皮,青门第23代老头子。袁五爷绰号是五不知,一不知自己的财势有多大,二不知自己有多少钱,三不知手下有多少人,四不知有多少小老婆,第五项不知道,是天津卫老少爷们儿对他的抬举:不知道做下了多少缺德事。

  在天津卫,袁五爷有家,没有地址,南市大街,地道外,英法德意日万国租界地全有袁五爷的家,一处家里养着一名年轻女子,还有一名老妈妈。有一次夜里下大雨,袁五爷闯进了一户人家避雨,敲开院门,迎出来一个老妈妈,无论袁五爷如何恳求,这位老妈妈就是不让袁五爷进屋。袁五爷生来好脾气,只是手下人爱闹事,一把推开老妈妈,拥着袁五爷大步流星地闯进了正房。这房里好摆设,袁五爷越看越喜爱,混星子劲头上来,“今夜里不走了。”他要住下。谁料这一下惊动了主家少奶奶,她两根手指夹着根烟卷走出绣房,冲着满屋的人破口便骂:“哪儿冒出来的一群蘑菇,跑五奶奶这儿摆大来了,家门口子也不扫听扫听(打听打听),五奶奶饶了你,五爷也不饶你。”袁五爷一听这话里有话,便上前搭讪,“你满嘴里说的嘛叫五爷五奶奶的?”那奶奶近前来仔细一看,哟,认出来了:“五爷,您老这一蒙子三年没见面呀。”袁五爷一拍脑门儿,想起来了。有这么回事,三年前为别人说和事,那人为报答袁五爷,给五爷从苏州买来了一个姑娘,五爷当即让人买了套房子收下了,就住了一夜,从那之后,五爷太忙,忘了。

  袁五爷的宅院虽多,但他每天前半夜必来南市大街坐镇。只要有袁五爷在,南市大街就是一片欣欣向荣,个个安居乐业,人人守本分,家家户户保平安;袁五爷一天不来南市大街,往轻处说要有人打架斗殴,重的说不准还会出人命;袁五爷两天不来南市大街,南市大街必有盗匪抢劫;袁五爷三天不来,南市大街便必是一片火海。为民众安康计,袁五爷独挑重担,“南市大街就是水帘洞花果山,没个老猴子镇服,便必是天下大乱。”

  走进世界饭店,果不其然,袁五爷正在二楼搓麻将,饭店的伙计见朱七穿着件体面的大褂,喊了声“二爷里请。”没询问来这里找谁。朱七冲着伙计问了句:“五爷在楼上?”伙计立即冲着朱七鞠了个大躬,鞠躬之后立即对朱七说:“我给您老引路。”其实,朱七还是胆子小,倘若他冲着伙计问一句:“袁老五在楼上又乍唬嘛?”当即,那伙计准跪在地上给你磕头,这叫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

  走上世界饭店二楼,朱七真成傻小子了。楼上那个亮呀,头上是灯,墙上是灯,脚下是灯,把朱七照得眼前一片金星。回头再看伙计,那伙计走了,朱七只好怔怔地顺着楼廊走,满楼上全是人,女人一个比一个笑得甜,男人一个比一个长得圆,走过来走过去,也不知都在忙些嘛,突然间一个胖子跑过来,后面好几个娘们儿嗷嗷地叫着追,没几步叽叽哎哎地追上了,几个人又揉成一个团儿往回走。哎哟我的天,这许多年朱七只在世界饭店门外走来走去,从来也没见过世界饭店里边是个嘛情形,今日一见才明白,原来这世界饭店里的人全和踩了爪子的鸡一样,一个一个地全欢蹦乱跳。

  “五爷今儿个的手气儿壮。”一个娇滴滴的女子在一间大房门外嘻嘻地冲着屋里说话。朱七看明白了,袁五爷准在这间屋里。

  稀里哗啦,屋里传过来一阵搓麻将牌的声音,叽里哇啦,几个人在论说刚才一把牌阵上的胜负得失。朱七顺着声音走过去,站在门外翘着脚往里看,嘛也没看见,只看见十几个女人肩挨肩地围成一个圈,那圈儿里,想必是有四位人物在打牌。

  “看嘛?”那个娇滴滴的女人问朱七。

  “想见见五爷。”朱七战战兢兢地答。

  “哪条船上的?”那女子又问。

  “不是船上的,是旱地上的。”朱七答。

  “咯咯咯……”那娇女子笑得弯了腰,“你瞅瞅年头多改良,旱地上冒出爷们儿来了。”

  “我是说,我是说……”朱七忙着又说。

  “有嘛事,你就冲着我说吧。”

  “是是是这么回事,有个牛小丑,要摆个烟摊,他自己不敢来见五爷……”

  朱七东一句西一句地对那女人说着,那女人压根儿什么也没听见,只伸长脖子往牌桌上望,时不时地还着急地插嘴:“碰,碰吧,那就别留了,冤家疙瘩。”

  “求五爷发下一句话,赏给这孩子一碗饭吃,该什么规矩,他一定照办……”

  “一条龙!”朱七正说到要紧处,牌桌上分出胜负,门口的女人一拍巴掌:“哟,五爷赢了。”说罢,还在朱七的背上拍了一下。

  “您,您说什么?”朱七懵里懵懂地问。

  “傻小子,五爷赢了!”

  “啊啊,五爷应了,积德行善,我替牛小丑谢谢五爷了,五爷应了,五爷答应了。”朱七高兴得手舞足蹈。他万万没有料到,就凭着这件大褂,五爷给他这么大面子。洋洋得意,朱七转身往楼下走,一路走着还一路叨念:“五爷应了,五爷应了,五爷答应了。”

  走出世界饭店,牛小丑正在门外等着呢,三步并作两步,牛小丑跑上来,迎面便问:“五爷说嘛了?”

  朱七深沉地咳嗽了一声,缓缓地将大褂铺展平整,这才慢条斯理地对牛小丑说:“可费大劲了,五爷正和官面上的人说着话,看见是我,愣把官面上的人打发走了。”

  “多亏了您,我们哪进得了这地方。”牛小丑缩着肩膀畏畏葸葸地说着。

  “我先和五爷提了点闲话,看着五爷今日高兴,我这才把你的事往外露……”

  “五爷怎么说?”牛小丑瞪着眼睛问。

  “五爷应了,痛快!”

  “哎呀,牛小丑给您磕头了,您老是我的救命恩人呀!”说着,牛小丑又冲着朱七跪了下来,昏暗的灯影下,牛小丑已是满脸泪痕。

  “快起来,快起来,宝贝儿,日后精精细细做生意,处处留心,多磕头少说话。”

  “牛小丑记着,牛小丑记着。”

  牛小丑谢过朱七之后,挎着他的大盒子走了;朱七站在世界饭店门口,心中颇是畅快,这一天过得痛快,处处受人敬重,进了大饭店,见了大世面,足以令人终生难忘,大褂呀大褂,可真是件好东西也!

  “哟,这不是朱七哥吗?”

  突然间,一个穿着黑色警察服装的弟兄站在了朱七的面前,他先是给朱七敬了个举手礼,抬头看看朱七的大褂,看看朱七身后的世界饭店,目光中闪出了莹莹的亮斑。

  朱七吓了一跳,他知道这门楼子外面不是自己站的地方,忙闪身往旁边躲避,抬起头来,他认出了对面站着的警察,他是南市大街派出所的刘尚文。

  “刘副官!”天津卫的老百姓称警察为副官,俗称为副爷。无论是刑警、民警还是交通警,一律比老百姓高一级。

  “从这里边出来?”刘尚文问朱七。

  “找个人。”朱七回答。

  “行,温得不错。”刘尚文满面含笑地说。自从朱七认识刘尚文,有生以来,这还是头一遭看见刘尚文冲着自己笑。朱七打了个冷战,他担心这笑容不怀好意。

  “马马虎虎。”朱七似是漫不经心地回答。他心里明白,穿上大褂,长了三分成色;站在世界饭店门口,又涨了七分身分。现如今他只要一招手,立时准会有小汽车开过来。

  “我早就料定朱七哥不是凡人。”刘尚文献媚地说着,“走,赏兄弟个脸,所里去坐会儿,今晚上我值勤,一个人腻烦。”

  “我,我还有事。”朱七挣扎着要回家,刘尚文连拉带扯,不多时便将朱七拉进了南市大街派出所。路上,刘尚文从一家小铺里拿了一瓶酒,又去酱味房要了一包猪头肉。朱七头一茬酒劲刚下去,如今又有了酒,身不由己,他乖乖地陪着刘尚文又喝上了二茬酒。

  “夜里在所里值勤,你也好辛苦呀!”三杯美酒下肚,朱七对刘尚文说着。

  “唁,轮不上。”刘尚文怨天尤人地说,“好不容易,才给咱排了一班,这肥差轮不到咱的头上。嘛事瞒不了朱七哥,这值一次夜勤,好歹不是能找点‘外快’吗?”

  “不就是一瓶子酒,一包猪头肉吗?”朱七指着桌上的酒瓶子,不屑一顾地说着。

  “若光是这么点油水,人家就光排我值夜勤了。”刘尚文诡谲地笑了笑说,“过会儿到了丑末寅初时刻,查店,那才见油水呢。朱七哥,今日算你赶上了,一会儿随我去查店,嘛稀罕都堵得着,一位阔太太,咱别提是谁,吃斋念佛的,你猜她干嘛?让我在店里堵上了,咯咯,咯咯咯……”说着,刘尚文放声地笑了。

  “我去凑这份热闹?”朱七站起身要走。

  “咦,瞧你这人,人家好心拉把你吧,你总往下出溜,你就充是局子里的人,也给我壮威,我亏待不了你,朱七哥。”




  丑末寅初,后半夜三点,这时刻突然去查店,什么偷的抢的嫖的赌的卖鸦片的贩黑货的,一切一切见不得天日的东西,全堵得上,尤其是在南市大街的客店里,没有查不出事儿的时候。如此,参议会的副议长程一村先生才呼吁要彻底改造南市,程一村先生才发誓要以圣人之道教化不治之地,才要以德兴天津。

  何以天津卫的歹人们都要到南市大街的客店来做坏事?南市大街的客店不住常客,三天两日人来人往,谁来了也碰不上熟人儿。国民饭店、皇宫饭店常年住着大经理、大买办、舞女交际花,人五人六的出来进去没有不认识的。来到南市大街客店,大总统微服私访,依然是客房里有臭虫;越狱的逃犯充警察总长,也没有人查对。

  一介派出所的小警士,丑末寅初时刻查店,不外是找点外财,马不吃夜草不肥嘛!查哪间房,不查哪间房,店家会给你暗示,蹚错了道,惹出漏子,吃不了兜着走。三年前一个警察夜半查店,没脑袋的苍绳,一步闯错了门,没等出客店便被几个人追上来,愣往嘴里塞了个大药丸,从此那个警察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哑巴了。

  刘尚文是只老狐狸,世界饭店门外看见穿大褂的朱七,他当即在他身上打了主意。

  世界饭店,有袁五爷常年包着房间,店风古朴,住店的全是颜回子路,除了袁五爷一个人搓麻将外,其他人全读《春秋》,用不着小警士刘尚文去查店。鸡毛小店,住的全是乞丐贫民,百多人男男女女挤在一个大通铺上,全店搜不出来两元钱,且又是满屋的虱子臭虫,一股尿臊味,也没个查头儿。穿上虎皮,带上绳子哨子棒子棍子,身后走着朱七,刘尚文于五末寅初时刻来到了南市大街不大不小不贫不富的东方饭店。

  店主将刘尚文和朱七迎进东方饭店,让过坐,敬过茶,点过烟,问过寒暖,朱七明明看见一个小红纸包塞在了刘尚文的衣袋里,朱七的心里为之一震,他多希望此时此际刘尚文能向店主介绍说这位朱七哥是局子里的人,那时店主岂不也要孝敬自己一点意思?但开店的鬼,他只认老虎皮,对于陪同的朱七,他连问都不问。

  “这是登记簿,请刘副官过目。”店主将旅客登记册呈送上来,刘尚文一边心不在焉地翻看,一边听店主介绍情况,“多是些西北来的老客,贩纸烟,也不知怎么一阵风,这‘大前门’到了西包头、察哈尔是有多少卖多少,行市看好,偏偏天津烟厂‘绷价’,就是没有现货,老客们急得红了眼,您瞧二楼九号房那位爷已经住了半个月了。”

  突然,刘尚文的目光停留在一个名字上,他指着旅客登记簿问店主:“怎么一个单身女人住店!”

  “说是唱玩艺的,从北京来。”店主回答。

  “这得盘问盘问。”刘尚文说着,还向着朱七问道,“朱稽察看要不要盘问?”

  “哟,这位是稽察大人,久仰久仰。”店主忙过来施礼,但是没塞小红包。

  “是要盘问盘问。近来街面上常有单身女子行骗,装作是良家妇女,哭哭啼啼地说是外出回家没盘缠,弄好了,一天十来元呢。”

  “那,我给二位引路。”说着,店主在前面引路,刘尚文和朱稽察随之上了二楼。

  嘭嘭嘭敲开房门,迎出来的是一个20岁才过的俏女子,眉清目秀,很有几分姿色。她不慌不忙,丝毫不为夜半有人敲门惊慌,看来是个见过世面的人。

  “查店。”店主向年轻女子说着。

  “几位爷请吧。”年轻女子将刘尚文、朱七迎进客房,屋内倒不见有什么异象,的确是个浪迹天涯走江湖的艺人,随身带的东西不多,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小女子姓鲁,叫桂花,艺名叫小桂花,原以先在北京也算得上是个角儿,皆只为和地面上的人闹了点纠纷,我又不肯服软,因此上就来到天津,这不是吗,才在上权仙上了两天戏,还没唱出人缘儿,二位爷赏脸,明晚我给您留个厢。”

  刘尚文没心思听小桂花唠叨,一双眼睛只在房里巡视,确确实实没有私货,也没有鸦片烟灯,巡视了半天实在找不出可以敲竹杠的借口,干咳了一声,只得问道:“有保人吗?”

  “瞧副官问的,小桂花初来天津,两眼一摸黑,说有保人,二位爷就是我的保人。”小桂花说着,朱七又是明眼看见,她也往刘尚文的口袋里塞了一张票。

  “稽察大人还有什么盘问的吗?”刘尚文拉着长声问朱七。

  “好好在南市混事由,少惹是生非。”朱稽察摆出十足的官架子吩咐。

  “哎哟,这位是稽察大人呀,小桂花初来天津,还没顾得上去给您请安,请稽察大人赏脸给小桂花留张片子,明日我一准去府上拜望。”

  “我没带片子。”朱七说罢,回身就要走。

  “不能就这样走,”小桂花追上来拉住朱七胳膊,“我说丑末寅初是个好时辰,您瞧,怎么就有缘分认识了稽察大人?见一面就是十年的交情,稽察大人,明日我一准给您留个厢,戏码还由您定。说定了,您若是不赏小桂花这份脸,我上警察署给您下跪去。”

  “使不得,使不得。”朱七推开小桂花的手,匆匆地就往外走,“我明日一准去上权仙,戏码还是您定吧。哪出我都没听过。”

  小桂花一番甜言蜜语将刘尚文、朱七打发出来,刘尚文将手伸进衣袋不知去摸什么,朱七心中暗自盘算,看来明日还得跟胡九爷去说情,这件大褂还得再借一天。

  “嘭嘭嘭!”突然,刘尚文拍响了一间客房的门,店主刚要过来说什么,刘尚文扬手将他推到了一旁。

  客房里传出一阵骚动,明明是在藏什么私货。紧接着,刘尚文又用力地拍着房门,朱七可吓得躲在了一旁。“你带盒子炮了吗?”朱七悄声地向刘尚文询问。

  “查店,快开门,再不开就踹啦!”刘尚文在房门外大声喊叫。

  “副官,等等,就来就来,哎呀我的鞋呢。”客房里也传出了大声的喊叫,这里里外外的一片嘈乱,立时就惊醒了附近的几间房客,一间房一间房相继亮了灯。

  过了很长时间很长时间,客房的门才拉开,刘尚文一步迈进去,恶汹汹地质问:“磨磨蹭蹭的,藏什么私货了。”

  “副官,副官。”客房里的男人鞠躬哈腰地连连向刘尚文敬礼,“小意思,小意思。”他高高地将贿赂送了上来。

  “叭”地一声,刘尚文将贿赂的钞票打在地上,“你少来这套,查!”

  “副官,副官!”客房里的男人慌了,他堵在房门口不让刘尚文往里走。

  灯影下,朱七一眼就认出来,客房里的男人是南市大街有名的无赖,坑蒙拐骗的老手范六,范六患砂眼,一对红眼泡,人们称他是瞎老范。瞎老范在南市大街专门卖假货。假手表,将一只手表戴在手腕上,被一个讨赌债的人抓住,当场讨债。瞎老范一文钱也没有,再三求情不答应,摘下手表抵债,债主又不要,哪位爷好歹给个价,认倒霉了,于是便来了个倒霉蛋,将瞎老范的手表买走了,回到家再看,不走了,只有表壳是新的。有一次瞎老范将一件皮袍搭在肩上,悄声地问一个逛南市的老客:“小货。”小货者,来路不正之货物也。“一位爷忘在洋车上的。等了3天没来认,我也不认识是嘛皮子。”老客一看,“嗐,真是少见识,这不是火狐腿吗?”随便给了个价钱,成交了,穿到家,高高兴兴地对老伴说今日可买着便宜货了,脱下来一看,老光板一条,毛呢?一路上掉光了。

  瞎老范的家就住在南市大街西口,离东方饭店不过一百步,这小子吃饱了撑的,跑出来住店干嘛?朱七跟在一旁正在暗自琢磨,刘尚文早一把将瞎老范推开,三步两步便闯进了屋里。

  “啊!你倒卖纸烟!”刘尚文一声大喊,呼啦啦门外便围上来许多住店的客人,大家一齐伸长了脖子往里看,客房里面,大前门香烟,一箱一箱,足有一百多箱。

  “莫怪烟厂里没现货,全让他一个人鼓捣出来了。”急着买纸烟的老客们在门外议论。

  “真是青天父母官,就将他的烟没收。”又一个看热闹的老客议论。

  瞎老范被刘尚文查出了私货,立时便似泄了气的皮球一般,打蔫了。

  “你懂得烟酒专卖吗?”刘尚文声色俱厉地质问瞎老范,那神态活赛是阎王爷。

  “小的犯法、小的犯法。”瞎老范哆哆嗦嗦地回答,“愿打愿罚,随副官发落。”

  “光处罚就完了吗?得让你明白明白道理。稽察大人说呢?”刘尚文向朱七问着。

  “是,是呀!”朱七也迈上一步说着,“烟酒专卖,多少年的法律。零商贩烟不得过五十条,批发转卖要有执照,你有执照吗?”朱稽察虽然是这样地教训瞎老范,但他没敢抬头。他暗自估计,这许多年在南市大街混事由,瞎老范未必不认识自己。

  “稽察大人教训得对,高抬贵手,小的下次不敢了。”瞎老范到底是瞎,他还真没认出来这位稽察大人是由朱七哥扮演的。

  “走,跟我上局子去趟。”说着,刘尚文解开绳儿就要拴瞎老范,一时之间瞎老范慌了手脚,他一迭连声地求饶:“副官,你就放我这一次吧,这烟我不要了还不行吗?”

  “稽察大人,”客房门外围着的西北老客涌到朱七面前,七嘴八舌地给他出主意:“这事也难怪,这年月干倒把生意的多着呢,也别太难为他,饶他这一次,这些烟呢,卖给我们大伙儿,我们可都有执照,您瞧。”说着大家将贩烟的执照纷纷掏出来给朱稽察看。

  “刘副官,我看这样吧。”朱七扬声对刘尚文说,“也别太难为他,他也不容易,知错改过就完了,家门口子的低头不见抬头见。我看就依了大家的主意,这些烟就地卖出,不能按市价,要按进货发行价,卖烟的钱咱局子也不要,由他收回,今后呢再不许倒买了。”

  “朱稽察圣明!”门外的老客们立时表示拥护,瞎老范自然也感激得不得了,这次他真往朱七怀里塞了张票子,刘副官没表示反对,几十位老客一涌而上,你十箱我八箱地不多会儿时间就把瞎老范的烟分光了。

  “给我留一箱。”人群外一个小孩钻进来,朱七一看,是牛小丑。这小子真机灵,昨晚上刚给他在袁五爷面前求下个摊位来,还未及天明,他就凑进来抢便宜货买了。

  “小毛孩子起的什么哄!”刘尚文闻声过来,一脚踢在牛小丑后腚上,险些把牛小丑踢个嘴啃泥。

  这时,买烟的老客们一个个都心满意足地乐了,他们买到烟不往客房里搬,当即叫来洋车就往火车站发货,有忙着回家的还立时就退了客房、打点行装,他们要回家了。

  “二爷,您给说情卖给我一箱吧。”牛小丑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拉住朱七的大褂过来求情,朱七看他可怜,转身对刘尚文说:

  “要嘛,就把剩下的那箱卖给他。”

  “倒霉孩子,我告诉你少起哄你偏不听,说不卖你就不卖。”刘尚文不知为什么就是不肯把剩下的那箱烟卖给牛小丑。

  “二位副官,瞎老范告辞了。”百多箱纸烟按发行价卖出去,瞎老范点好了钱,向刘尚文、朱七施过礼,他要离店了。“改日我请二位爷下馆子。”说着,瞎老范走出了客房。

  “那儿还有一箱烟呢。”朱七提醒。

  “不要了。”陪老范大大方方地说,“让这孩子扛走吧,烟钱您二位平分。”

  就这么着,牛小丑扛走了最后一箱大前门香烟,按出厂发行价,牛小丑付了钱,刘尚文留个整,朱七要个零头,这捉拿私贩香烟的一场纠葛,就算了结了,看看表,已4点整。




  扑通一声,正在刘尚文、朱七由店主陪同往饭店门外走去的时候,就在三楼下二楼的楼梯拐弯处,一个惊慌的姑娘栽倒在了楼廊里。

  “哎哟,这可怎么说的。”店主惊呼一声,跑上去,他是害怕客店里出人命,忙蹲下身子将少女抱起来。朱七热心肠,且他又素日学会了许许多多按摩。拿环、揪瘊子之类的杂八医术,忙跑过来伸出食指用力地掐着姑娘的人中,过了许久,姑娘才喘过一口气来。

  “这姑娘叫秦丽。”店主向刘尚文介绍说,“昨日晚上来的,说是济南的学生,在天津换车去西安。”

  “血!”突然,朱七喊了一声,刘尚文顺着朱七的目光望下去,姑娘的衣裙上、腿上手上果然沾满了鲜红的血渍。

  店主吓得打了个寒战,他仰头望望刘尚文说:“莫非她犯了人命案?”几个人一起转身望去,楼梯上滴滴地留着血迹。刘尚文到底是办案的老手,顺着血迹追过去,追查到一间敞着大门的客房前,大喊一声“不许动,举起手来!”闯进去,惊得朱七全身哆嗦,不多时刘尚文从屋里走出来,什么也没有。

  “秦小姐,你醒醒!”三个人将姑娘扶进她原来住的客房,店主摇着秦丽的肩膀呼喊。朱七跟着刘尚文在屋内巡视,床上乱乱糟糟,床单上有血渍污迹,桌椅横倒竖歪,明明是发生过一场格斗,而且,被子里还有一条领带。朱七望望刘尚文,心中似有所悟。

  “你瞧,这姑娘来天津,坐的还是特等车厢。”刘尚文从桌上抬起一张火车票,瞧了瞧,对刘尚文说。

  一个单身的女学生,此时又在放暑假,由济南经天津去西安,必是去看望亲戚。乘的是特等车厢,比普通硬座车厢的票价贵三倍,要么家里是个老财,要么是爹娘怕女儿一个人出门不安全,坐在特等厢里的都是有身分的体面人,不致于出意外。火车到天津,要明日才能去西安,一个单身少女如何要到南市大街来住店,而且住在店里,夜半就闯进来了一个系领带的男人……

  “朱稽察,天时不早,咱该回局子去了。”刘尚文眨眨眼,提醒朱七该走了,朱七懵里懵懂,心想这眼前出了案子,你刘尚文明明是官面上的人,却偏偏装作没看见,大黑了。

  “刘副官,您老可不能走。”店主慌了,他将身子横蹲在客房门口,目光中闪动着那么可怜的神态,“朱稽察也看见了,这可是跟开店的不相干。秦小姐,秦小姐,是怎么一档子事,你可当着两位副官的面说呀!”

  “我走,我走!”秦丽终于苏醒过来了,她看看眼前的陌生人,看看客房,挣扎着身子站起来,拚命地往门外冲,但没容她迈出房门,又全身瘫软地跌倒了。

  “秦小姐,有话你说,有二位副官在,丢了钱财帮你找,受了欺侮咱们去告官,那人什么长相?多大年纪?有这条领带就好办。二位副官你看,秦小姐的指甲尖上有血,必是抓了歹人的脸,趁着脸上的伤,赶紧查访!”

  “呜呜呜……”秦丽双手蒙着脸悲痛万般地哭了,她哭得全身颤抖,几乎憋过了气。

  朱七心软,忙倒了一杯水送到秦丽面前:“这位小姐你先喝口水,别光哭,只要你在那个王八蛋的脸上留下了伤,有刘副官在,准能把坏人抓到,你说话呀!”

  “朱七!”刘尚文发火了,“有你小子嘛事?你不走,我走!”说着刘尚文又要走。

  “刘副官,你可太不仗义了!”店主也火了,他掐着腰站在刘尚文对面,横眉之目,“别逼得我说出好听的来,这多年来东方饭店设慢待了几位副官,天知道地知道,我知道你知道,节骨眼上你溜号,别怪我不义气,找个地方我就把这些不是人干的事全抖出来。我嘛也不怕,同完了,我还开我的店,就怕有那号狗娘养的就要丢饭碗。”

  “我走,我去西安!”秦丽姑娘只是捂着脸哭,一选连声吵着要去西安,这个哑巴亏自己吞在肚里,赶紧逃出这个鬼地方。

  “小姐,有话你得说,你不说明白,我也不放你走。”店主逼着秦丽把事件原委对刘尚文说清楚,只是秦丽仍然不肯说。

  “事情不是明摆在这儿了吗?”刘尚文在店主的威胁面前,再不能溜号了,“这位小姐必是身子不方便,我看休息一天,明日早早地乘车去西安吧。”

  刘尚文精明,他将秦而小姐身上的血、客房床上的血全归到身子不方便上来了,店主心领神会,马上扶秦丽躺在床上,然后大声地说道:“有朱稽察在场,事情可都看在眼里了,这位小姐是位女学生,夜里住店来了不方便。”店主的话是向着围在门外的人们说的。其实人们不过是看看热闹,他们才没兴趣追询事件真相。只是,突然间众人一起打了个冷战,蓬地一声,眼前突然一片贼亮,镁光灯一闪,不知是哪家报馆的记者混了进来,冷不防拍了张照片。

  “这是谁?”刘尚文火了,他大步从屋里跑出来,恶汹汹地喊叫:“这是谁?这是谁?”只是声音一声比一声远,一声比一声微,傻朱七还在客房里等着,刘尚文早溜得没了影儿。

  朱七已经感到此事不可儿戏,便借故出来寻找刘尚文,急匆匆跑出客房,“刘副官,刘副官。”拨开围在门外的众人,朱七一路招呼着一路往外跑,冲下楼梯跑出东方饭店,他才发现自己的衣服已经全湿透了。

  朱七没有去派出所找刘尚文,他一阵急急令快如风,不多时便回到了家中。

  “缺德的,这一夜时间你干嘛去了?”宝儿娘见到朱七,迎头便是一顿臭骂,“披了件人皮,你这是往哪儿充大尾巴鹰去了?”

  “哎呀,宝儿娘,我可开眼界长见识了。”朱七一面脱着大褂,一面急着将自己这一夜的见闻讲给妻子听。“这么多年,天天在南市大街混事由,只看见人山人海闹闹嚷嚷,忍的是孙子气,吃的是猪狗食。这南市大街到底为嘛这么热闹,这热闹里面又是些嘛把戏,咱是一概不知。这一穿上大褂,人物了,咱这才算真来到了南市大街,进了世界饭店,那个亮呀,全是女的,好几个女的包着一个老爷们儿,袁五爷咱也见着了,立在南市大街,一跺脚满街乱颤,大娘们儿把他一围,也是瘫成了一团泥。嘛叫找五爷求地盘?你说了半天,他嘛也没听见,手气好,一把满贯,赢了,你就顺着声喊‘应了’,面子就算求下来了,没白跑腿,两元钱。”说着,朱七将牛小丑塞在他口袋里的钞票掏了出来。

  “早知道穿大褂能赚钱,咱早攒钱买一件了。”宝儿娘接过钞票,喜滋滋地说。

  “还有热闹呢。这些事,不穿大褂儿,你根本看不见。”接着朱七向妻子述说了被刘尚文拉去查店的种种情形,他讲了鲁桂花今晚约他去捧角,又说了瞎老范倒卖纸烟被处罚当场拍卖,最后他又讲了女学生秦丽。“你琢磨琢磨这个理呀!山东济南府的一个单身女学生,她怎么会来南市住店?必是有人领来的。谁领来的?人家女学生就是不说,可她是坐特等车厢来的,谁能坐特等车?满天津卫昨天总共有几个人从济南府坐火车来的?这还不好查吗?准是个大人物,官面上的,大经理,反正是这个洋学生在火车上认识了一个够分的人物,这个人物还一嘴的仁义道德,洋学生就信了他,到天津这个大人物就给洋学生找了个客店,夜半三更他又摸进来把人家洋学生糟踏了。有嘛证据?满身是血呀,这不缺德吗?你又有钱又有势,嘛样的天仙弄不到手?可这小子就是要糟踏人家洋学生,这个洋学生长得也甜,跟大电影明星一样。这案子好破,女学生把这个王八蛋的脸抓破了,只要见着脸上带伤的,你就抓住往局子里送,挂出晃子来了,还不好认吗?”

  “别瞎白活了,有你的嘛事呀!”宝儿娘嗔怪丈夫说,“一宿没合眼,快歪在床上歇会儿吧。下响还得挣去呢。”

  朱七在妻子的照料下躺在炕上,才要合眼睡觉,抬头一看,妻子早把大褂折叠好,正挟在腋下往外走呢。

  “你干嘛?”朱七问。

  “给胡九爷送大褂去呀。”妻子答道。

  “别,别。”朱七支楞坐起来阻拦,“今晚上还得穿呢。你没听说人家小桂花在上权仙给我留包厢了吗?穿小裤小袄怎么去?”

  “可昨日和胡九爷说定只穿一天的。”

  “嗐,他没来要,你别拾那个碴儿。我晚上去给小桂花捧角儿,她能白让我辛苦吗?”朱七比比划划地对妻子说。

  “唉。”宝儿娘终于无可奈何地回来了。“明日可一准要给胡九爷送回去了,这大褂可不是咱穿的,这就和龙袍一样,没那份造化要惹事的。谁不盼着堂堂正正地做个人呀?可咱命里注定是人下人,千万可别想知道大人先生们天天都在变什么戏法,没咱的事。变出风来,咱是吃窝头稀粥;变出火来,咱是吃稀粥窝头。人家的戏法不是为咱们变的,咱们眼不见心静。见识多了眼杂,听得多了耳朵根子杂,水流千遭归大海,咱们不舍下一张脸皮,不卖出一身力气,这世上就不养活咱。朱七,你可别猪八戒带髯口,愣充黑脸千岁。”

  呼噜呼噜,躺在被窝里的朱七已经睡着了。

  到上权仙大戏院捧角,朱七用不着这么早就来到南市大街。小桂花刚刚登台,演不上压轴戏,虽说不演“帽儿戏”,至晚也要排在三四出。上权仙晚七点半开戏,《跳加官》,《拾玉镯》,轮到小桂花出台唱《起解》,最早也要到九点钟。

  伸长脖子往大店铺里张望,墙上挂的大表指的是六点半,时间太早,便慢慢地在街上转悠,东瞧瞧西望望,依然享受穿大褂人士的待遇,所到之处都远接高迎,明明是个人物。

  “朱七爷。”走着走着,忽然听见背后有个小孩儿招呼自己,朱七回头一看,原来是摆烟摊的牛小丑,这小子真机灵,也不知他怎么就知道了自己姓朱,而且大号老七。

  “呀哈,小丑,买卖行吗?”朱七问着。

  “托七大爷的福,头天出摊,不瞒七大爷,赚了,这南市大街真是块肥地呀!”牛小丑满面春风地说着。

  “还能不赚钱吗?发行价买了二十条大前门,零包的卖。”朱七想起昨日夜半牛小丑钻进东方饭店强买香烟的事。

  “七大爷说那二十条大前门呀!”牛小丑左右瞧瞧,见附近没有什么人,这才又翘着双脚凑到朱七耳边悄声地说,“全是‘捂烟’。”所谓的“捂烟”,就是受潮发霉变质的烟。

  “啊?”朱七不由得打了个冷战“陪老范卖的那几百箱大前门……”

  “全是‘捂烟’。”牛小丑神秘地对朱七说,“这事瞒不过我,别看我才十五岁,这南市大街连玩带转的也七八年了,嘛鬼吹灯的戏法我都知道。磨老范从烟厂买出二百箱‘捂烟’,本来这些烟都该点把火烧掉的,他就一文不值半文地买出来了,这‘捂烟’不能卖呀,他就雇下小工子在他家里换盒,把烟盒换成新的,再包成条,再封成箱,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成了好烟。谁给他换的盒?我。所以我早就知道他瞎老范要坑人。换完盒之后,又往东方饭店运,夜半三更鸡不叫狗不咬的时候,我一琢磨,明白了,东方饭店不是住着一帮等着买烟的老客吗?对,他准是想坑这帮老财迷。”

  “可是,刘副官查店……”朱七傻了,他闹不明白这其中的奥秘。

  “那是他们串通好了唱的红白脸。”牛小丑给朱七解释,“人家买大前门没货,你成箱地运来卖给大伙,有人信吗?所以呀,半夜三更就来个查店的,一脚就踢开了唁老范的门,一进门就抓住了黑货,两个人吵吵闹闹地把老客们都吵醒,当场拍卖,你想想,这不就出手了吗?老客们又不当场抽,立时马上雇车送到火车站发货,这台戏不就唱圆了吗?”

  “可刘副官还拉着我……”朱七又问。

  “刘副官满南市大街正想找个穿大褂的体面人物呢,全穿小袄短裤,若是有人怕上当呢?有位穿大褂的人物在场,再上当,人们也心甘情愿。朱七伯,他们没分你好处吗?”

  “我,我嘛也没捞着。”朱七摊开双手说。

  “刘副官太黑了,瞎老范至少要分给他一半,您那份儿在刘副官手里了。”

  “明知是假货,你怎么还抢着买呢?”朱七实在琢磨不透此中的道理,依然在追问。

  “许他大坑,就许我小坑。”牛小丑理直气壮地回答着。

  “你小子可是卖零盒。”朱七说。

  “哎哟,七大爷,这才看能耐了。有人来买大前门,一看是位爷,老老实实送上一盒真货;再一看,傻冒儿,没来过天津卫没逛过南市大街,没抽过大前门,今日要破费破费摆摆谱,爷们儿,来这盒吧,他点着了一抽,咧咧嘴,有股怪味儿,哟,二爷,这叫新配方,天津卫大前门就有这么一股邪味儿,开口胃去吧您哪!”牛小丑说罢,洋洋得意地笑了。

  “你小子真不是东西。”朱七听明白了来龙去脉,半是玩笑地骂着牛小丑,“你七大爷这么多年没学会的缺德能耐,你初来乍到就玩熟了,谁若是说中国没前程,我跟他拼,你就瞧瞧我们这下一茬宝贝儿,比上辈儿更不是玩艺儿。宝贝儿,你小子就这么长吧。”说完,朱七转身走开了。

  “朱七爷。”背后牛小丑追上来,他将一盒大前门香烟塞在朱七手里,“您带着,这可是真的,穿这件大褂儿,抽大前门,南市大前街,您老横膛吧。”

  朱七似是怪不情愿地接过香烟,他瞧着牛小丑的一脸坏笑,说着,“快干你的生意去吧。”

  “朱七爷,别忘了去刘副官那儿要你那份儿‘好处’,和他们不能客气,你不伸手,他们决不会把你应得的那份给你,无毒不丈夫呀!”

  说罢,牛小丑走了,朱七心里乱糟糟地沿着南市大街往上权仙走着。唉,原以为穿上件大褂得了便宜,其实是被人耍弄干了件不是人的事。原以先做人下人的时候,总盼着有一天能体体面面地做个人;轮到真借了件人皮披在身上,朱七这才发现自己变得不是人了。合伙地胡弄人、欺侮人、坑人骗人,一件人皮就成了一块招牌,人们心想这位爷穿着大褂儿,他怎么会骗人呢?还跟着警察,口口声声地喊着“朱稽察”,原来这是姜太公钓鱼,用的是直钩,缺德呀!朱七发誓,有朝一日,即使朱七有了属于自己的大褂,他也绝对不做亏心事,绝对不靠大褂儿胡弄人。

  “买报瞧,买报看,天津卫的新闻有千千万。”迎面,一个报童摇着手中的晚报,一路喊叫着跑了过来:“快来瞧,快来看,天津卫的新闻有千千万。那哈,女学生到了天津卫,南市大街住了客店,夜半三更一声响,床底下钻出来英雄汉。”

  朱七听着,噗哧笑了,明明是床底下钻出来大坏蛋,却要说是钻出了英雄汉,南市大街不是骂闲街的地方,半句话说得谐了音,立即有可能付出一条腿的代价,幸亏祖先给我们创造了如此丰富的同义词。否则还真要难死了小人物。“买张报!”破天荒,朱七买了张晚报。

  果然,报童满街吆喝的那条新闻,正就是朱七昨日在东方饭店亲眼所见的那件事,虽然朱七识字不多,经过报棍子渲染过的这桩事件,添枝加叶的许多耸人听闻之处,连猜带蒙,总也明白了一大半。该女学生不肯披露芳名,蒙面呜咽不止,据警方人士推测,当为被歹人蒙骗,天良安在,本埠名声安在……嘛叫安在,朱七猜想一定是安装在什么地方的意思,把天良安装在什么地方了?是应该问问,干缺德事的人,准是把天良安装错了地方。哟,这儿还有,国民参政会程副议长南巡归来,紧急向报界呼吁匡正世风,程副议长有志于治理南市秩序久焉,此次一定要督请市政当局将作恶歹人逮捕归案云云。这“云云”是嘛意思,朱七仍然闹不明白,云云,一层云彩又一层云彩,明白了,莫怪阴天呢。

  来到上权仙,刚刚敲头遍锣,对楼上的伙计说是小桂花老板留的厢,伙计鞠过躬。转身引路,拐弯抹角,在二楼偏东一个后排包厢里,朱七落了坐。看看正包厢、中包厢里面摆了茶壶茶碗干鲜果品,看看自己这个包厢,嘛也没有,知道小桂花牌不靓,这个小偏厢还是自己掏的钱,知足了。倘若不是这件大褂儿,朱七还真不敢进上权仙,所以今天与其说是朱七看戏,不如说是大褂儿看戏,朱七沾了大褂的便宜。

  不过也还有既属于自己,又给自己抬成色的东西,一是大前门香烟,整盒地往机上一摆,伙计的眼睛里都跳出亮光;二是那张晚报,压在大前门烟盒下边,伙计送上来的茶壶,没敢往报纸上放。

  正襟危坐,朱七第二次体验到这大褂可真是好东西,戏园墙上贴的广告,一个白胖胖的婴儿,下面两行字,世上什么事最痛苦?婴儿没有母乳最痛苦,请服催奶灵;还可以再贴一张广告,上面是朱七的全身像,下面两行字:世上什么事最幸福?大老爷们儿穿大褂儿最幸福,请向胡九爷借大褂。

  再折“帽儿戏”,中厢正厢还没有来人,满戏园嘈嘈乱乱没有人听,只有朱七一个人全神贯注尽情欣赏,好,玩艺儿绝,地道,味足。这两出小戏,朱七听过,只是没看过演出,老门户之间,断断续续,听胡九爷唱过一段,听九嫂子哼过两口,九疙瘩叫过板,秃九念过白口,串起来也是多半出,今日由一个角穿着行头画着脸从头唱下来,才知道胡九爷。九嫂子、九疙瘩、秃九全是不沾边。

  终于,戏园里安静下来了;终于,中厢正厢也上了座。天哪,朱七这才看见自己仅凭一件大褂一盒大前门一张晚报坐在这儿,太寒碜了,正厢中厢,少爷穿着西服,老爷穿着长衫,虽说也是大褂,但看着比自己的大褂成色高,太太小姐更是珠光宝气,全身闪着亮光,一阵阵香气袭来,朱七羞得不敢抬头。

  舞台角儿上走出来一个伙计,抬手将挂在台口的戏报翻过去一页,大张的花纸,头大的字:小桂花·《女起解》。

  “好吔!”朱七放开嗓子喊了一声。

  这手活,他干过,这就叫喊碰头好,原来穿小袄短裤,没辄的时候,也被拉去给角儿喊碰头好,一出戏下来,分个“四旗”的份子,一元多钱。如今情不自禁,放开嗓子就叫唤,喊完之后出一身冷汗,忘了自己是坐在包厢里,而且穿着大褂儿,还有一盒大前门香烟,一张晚报。不合身分,天津卫说是“不合窑性”。转着脑袋左右瞧瞧,没有任何反应,众人好像什么也没听见,没有欣赏没有厌恶没有惊讶没有责怪,没有人将他朱七放在心上看在眼里,虽说穿了大褂,坐在真应该穿大褂的人圈里,你原来是嘛,此时还是嘛,休想打马虎眼。

  “你说你公道,我说我公道;公道不公道,只有天知道。”崇公道出来四句上场诗念罢,“苏三,行动着呀!”随之,后台传出来一声“苦——呀——”嗓音柔细,似行云流水,如泣如诉,是以让人感到是一位名角儿。一阵锣鼓家伙点声中,苏三上场,小碎步,舞姿优美,定场、亮相,小桂花的目光先向台下瞟视,然后举目向二楼包厢望去,有分教,这是暗示众位听众不可造次,捧角的人物在二楼包厢里坐着哪。朱七心领神会,这次斯文,没有叫好,学着体面人物的派头儿,拍着双手,鼓掌捧场。只可借掌声稀疏,没有任何反应,看看左右包厢,老爷太太少爷小姐们依然谈笑风生,嗑瓜子削苹果皮,没有一个人往台上看一眼。俯身看看楼下散坐,更是鸦雀无声,不是全神贯注,似是全进住了呼吸,没有人鼓掌,没有人喊好,活将个小桂花“凉”在了台上。

  “苏三离了洪洞县……”小桂花吃了定心丸,有朱稽察在楼上坐镇,自己只管放心地作艺,使出全身解数,唱工做工,全是炉火纯青,最难侍候的天津戏迷,没有挑出毛病。

  只是台下的空气过于紧张,连送茶水、送手巾把儿的伙计似都格外当心,朱七扶着包厢栏杆往下望,也不见有什么凶汉走动,只是觉着安宁得过了分,不像是戏园子,像兵营。

  小桂花渐渐地也感到气氛有些异常了,她卖力气本来可以“捞”好的地方,台下仍是没有一点动静。她闪电般地往楼上包厢望望,她的朱稽察还在那里坐着,稳住心神,继续往下唱:

  “哪一位去到南京转,与我那三郎把信传。”唱腔凄凉婉约,声泪俱下,已是十分感人。

  “我上南京!”突然一个黑汉在台下散座中间站了起来,他将一只脚蹬在椅子上,恶汹汹地向着台上的苏三大声喊话,“这爷们儿上南京,有嘛话你就对这爷们说吧。”

  啊!全戏园立时乱了,楼上包厢里的听众一股脑涌到楼栏杆处,扶着栏杆俯身往下看,台下的散座观众没有人答腔,天津爷们儿知道,这叫“闹事”,有心捣乱,谁出面干涉跟谁来。

  小桂花暗中打了个冷战。崇公道见过世面,忙出来圆场,他走到台口向着那位大汉一抱拳,拿腔作调地说着白口:“我说苏三呐,今日算你走运,正赶上这位爷上南京,我这里把话替你托咐到了,日后你可要重谢呀!”

  小桂花自然明白崇公道的话外之音,便在台上向那个凶汉弓着双腿施了一个礼,锣鼓点过场,苏三又接着往下唱。

  “罢了,今日瞧在崇公道的面上,我这把茶壶不给你往台上飞。”那个闹事的黑汉大摇大摆地走到台口,指着台上的苏三大喊着,“懂得规矩吗?知道这是嘛地方吗?该烧的香你烧了吗?该拜的佛你拜了吗?放明白点,后会有期。”

  说完,那个凶汉抬手将一把茶壶放在舞台口上,一甩袖子,摇晃着身子走了,直到凶汉走出戏园,楼上包厢的爷们娘们才回到座位上,嘁嘁嚓嚓又是一片喧闹,台下的听众也才又重新坐好,等着台上的苏三往下唱。只是台上的小桂花已经满面泪痕,抽抽噎噎,她已经唱不下去了,还要感谢崇公道,他引着苏三又走了一个过场,苏三这才又重新叫板,胡琴拉起了过门儿。在转圈的时候他凑在小桂花的耳边悄声地说:“我的鲁老板,可把我吓死了,我还当您老早拜过袁五爷了呢。”

  楼上包厢里的朱七气炸了肺,早听说戏园子里有飞茶壶的事,自己素日没钱听戏,自然也没造化看飞茶壶。如今掺和到人群里来了,这才见识,原来这就叫飞茶壶,虽说茶壶并没有飞起来,但先“下栽儿”不认“式子”,明日就玩真的,明明是一帮恶霸。看看台上的小桂花,朱七觉得她实在可怜,满心指望有朱稽察坐镇,没想到这位朱稽察是个冒牌儿货,明明他在台上包厢拍了巴掌,台下闹事的黑汉压根儿没将他当回事儿,但凡有点骨气,白刀子红刀子地和他挤了。唉,这地方太黑,光穿件借来的大褂儿还是一文不值。

  朱七已经完全没有心思看戏了,他离开包厢,匆匆地往楼下走去,横下一条心,这件大褂不穿了。披着老爷们儿的皮,干不出来老爷们儿的事;穿上男子汉的行头,不能当男子汉使唤。呸,还不如就窝窝囊囊地做人下人去呢。从今后干干净净、安安分分,只求养家糊口也就是了。

  “朱稽察。”朱七匆匆忙忙从戏园走出来,刚要往小胡同拐,谁料才下台还没卸完装的鲁桂花,一把从背后将他拉住。

  “你别叫我朱稽察了。”朱七转身看见背后可怜巴巴的鲁桂花,心中也是一阵辛酸。“我若是朱稽察,刚才我早出来镇眼了。跟你明说了吧,我这件大褂儿是借来的。”

  “不管你是真稽察,还是假稽察,这码头上我举目无亲,你送人送到家,救人救到底,你得帮我一把呀!”鲁桂花泪眼汪汪地恳求着,那可怜的样子实在让人动心。

  “我怎么帮你呀。”朱七无可奈何地说着,“要想在这地方站住脚,就得去拜袁五爷。”

  “那就劳驾朱二爷领我去吧。”鲁桂花拉住来七不放,朱七也实在不忍心就这样跑掉。

  “袁五爷跟我没‘面子’。”朱七争辩着说,

  “他跟你没‘面子’。跟你这件大褂还能没‘面子’吗?”鲁桂花着急地说,“你只要将我领进门,别的事你就别管了,不是还没到跳河上吊的地步吗?他还能从我一个单身女子身上得什么便宜?我早把这个世界看透了,蹚着走吧。”

  朱七终于被鲁桂花缠得没办法了,他知道梨园行的规矩,女艺人到南市大街拜袁五爷,要有师傅引路,师傅没跟着来天津,要由琴师搭桥,袁五爷从来不见单身女艺人。唉,深深地叹息一声,朱七暗自摇了摇头,没想到没想到,如今自己竟然要去扮演这么一个角色,把一只小羊往狼嘴里送,缺德,缺德。

  “今天是太晚了。”朱七看看满天的星星,对鲁桂花说,“到了这时刻,袁五爷已经找不到了,明天吧,明天无论是风是雨,我一准来。只求你日后别记恨我,但凡有一点能耐,我若是不帮助你,我不是人!”说着,朱七抡起手掌狠狠地抽打着自己的嘴巴,啪啪的声音,在空旷的胡同里荡起回声。

  “朱二爷,你也别难过,咱们不是爱活着吗?这口孙子气,咱们舒舒服服,乐乐呵呵地往肚里咽;别以为死了清净,阴曹地府,阎王爷手下,小鬼们的日子也不好过。”

  鲁桂花仰脸望着朱七,泪花在灯下闪动。




  “九爷。”第二天上午,朱七早早地来到胡九爷家,满面陪笑,向他恳求再借穿一天大褂。第一天穿着大褂去给老岳父祝寿,第二天穿着大褂去上权仙大戏院看戏,今天应该是第三天了。

  胡九爷听朱七说明来意之后,当即面色便有些难看,他老大不高兴地呼扇着鼻孔,嘟嘟囔囔地说道:“我早料到,一穿到身上,就不舍得脱下来了。本来么,多体面呀,走到哪里都受人待敬,顺气。人活在世,不就是要个脸面吗?一件大褂,放在家里也是压箱子底儿,谁爱穿只管借去穿,我都七老八十的人,还穿这劳什子作嘛?也风光过了,露脸的事也做过了,大世面也见了,去年你胡九爷单枪匹马跑上海,穿的就是这件大褂儿。火车站上三个上海瘪三,迎面拦住我要敲竹杠,一拍胸脯,瞧瞧你大爷是谁,抡起胳膊来,啪啪啪,一人给他一个大耳光,他们愣没敢还手。为嘛?这身穿戴唬人。可是,朱七,别怪你胡九爷口冷,找地方照照自己的模样,穿上这件大褂儿,你有那么大的威风吗?就算你有那么大的威风,你又打算去唬谁?前一天你借走,说是穿着给姥爷拜寿,我没拦你,好小子,有志气,人往高处走,怕亲戚堆儿里让人瞧扁了。昨*****没送回来,我没去要,年轻人好个浮文,免不了再穿上它去会会朋友,你九大爷也是从年轻的时候过来的,明白你们的心。可是到了第三天你还想穿它,朱七,我怕你出去惹事。这么多年,九大爷是看着你长起来的,虽说没个准事由,可到底是老实本分,不做亏心的事。可是常言说得好,嘛东西一变了本色,一准是想胡弄人。狗安个犄角,装羊,没安好心,准是想偷肉吃;猪安鼻子,装象,也不本分,准是想逃过八月节那一刀。你朱七凭白无故地为嘛要穿大褂儿?穿上大褂儿你就休想在南市大街挣钱了,不挣钱,你拿嘛养活老婆孩儿?你准是想穿件大褂儿冒充大掌柜,冒充钱庄大老板,冒充洋行经理,你想买空卖空,你想投机倒把,你想用唾沫粘家雀,你想挂‘油子’引画眉鸟。朱七,你有那么大能耐吗?惹出祸来,你担得起吗?别看着别人穿着大褂儿在市面上招摇眼馋,人家既然敢穿大褂儿,背后就准有靠山,惹出事来,有人兜着;骂阵叫板,有人在背后‘戳’着。盘起道来,人家是船上有板,板上有钉;论起家谱,人家上有师父,下有弟兄。朱七,你哪样比得了?不是胡九爷舍不得那件大褂儿,九爷是疼你照应你,在人屋檐下,不能不低头,老老实实做人下人。立国兴邦,替天行道,没有你朱七的事,你就好歹混碗粥喝得了,我的傻朱七。”胡九爷口若悬河,一口气说得朱七目瞪口呆,若不是烟袋灭了,胡九爷还能再说两个钟头。

  “九爷,您老听我说,是这么回事……”朱七本来编了一套谎言,托词要去官面申办一个什么执照,但是没容他继续往下讲,胡九爷一挥手打断了他的话:

  “嘛也别唠叨了,不就是再穿一天吗?你拿走;明日上午你再不送回来,我就去端你们家灶上的大铁锅。”

  “九爷,明早上不等天亮,我准把大褂送回来,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朱七指天发誓,而且他早下了横心,这是今生今世最后一次穿大褂了。

  “罢了!”胡九爷性格爽朗,他挥手在朱七肩膀上拍了一下,顺势将朱七推出房门,“别絮叨了,快忙你的正事去吧。”

  下午,朱七依然短袄短裤在南市大街混事由,今天运气不错,跑成了一桩小生意,一家小店铺三十桶油漆没卖出去,年月太久几乎快变质了,正好遇见个老客来逛南市大街,三言两语说是在乐亭县城里开棺材铺的。不买点便宜货吗?讨价还价,还真谈成了。朱七穿针引线,两头吃回扣,挣下了四五天的花销。

  傍晚,朱七跑回家来匆匆吃过晚饭,穿上大褂儿再往外走,他心里可实在不是滋味了。

  这算是唱的哪出戏?谁稀罕穿这件大褂儿,谁是孙子。白天穿小袄小裤,还不是照样挣钱?倘穿上这件大褂,那七八元钱也就赚不来了,你说说穿大褂怎么个美法?可如今穿大褂儿干嘛呢?穿上大褂去做缺德事,把一个水灵灵的大姑娘往袁老五嘴里送,不穿大褂,你还不配扮这个角色。唉,穿小袄小裤卖的是力气卖的是脸皮;穿上大褂,卖的是良心。

  摇摇头,朱七一阵心酸,刚才走出家门,妻子还好一番数落。本来嘛,本本分分的朱七,白天忙了一天活,晚上正应该喝二两猫尿,好生在家里歇歇。可如今他换穿上大褂往外跑,“你小子若是出去找骚娘们儿,可别怪我不给你留面子,我也不和你打,我也不和你闹,我把手指甲剪得尖尖的往你脸上挠,挠得你满脸血道道,这叫给你挂晃子,看你还有什么脸见人。”费了好多唇舌,朱七才向妻子解释明白自己不是去找骚娘们儿,你瞧,我一分钱没带,我是出去帮助人成全点事,他没敢说是引见鲁桂花去见袁五爷,若是妻子知道他去干这种事,那就不光是要给他挂晃子的事了,叫来老岳爷,她父女俩活剥了朱七的皮。

  来到上权仙戏院后门,鲁桂花早在胡同口等着他了。今天鲁桂花好一番打扮,油头粉面,稼胭脂擦粉画眉抹红嘴唇,鬓角上还戴着一朵鲜花,身上穿着粉红色花旗袍,白色的高跟鞋,戴着手表、戒指、耳环,明明称得上是时代大摩登。朱七远远地一看,心中暗自一震,不由得他放慢了脚步。唉,这么漂亮的女子,往大黑猪一般的袁老五那儿送,天爷呀,你把这等可怜虫送到世上来做嘛呀!

  “朱二爷。”远远地,鲁桂花向着朱七招呼了一声,匆匆地便迎面走了过来。

  “我看,别去了。”朱七犹豫地变了主意,“你别吃这行饭了,大伙给你凑点本钱,找个僻静地方去摆个烟摊……”

  “你当那碗饭就容易吃呀?”鲁桂花望着朱七说道,“被逼到江湖道上来的,都是早试过七十二行没立住脚的人,不过就是比上吊投河还差着那么一步罢了。你想想,那把茶壶已经放在台口上了,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胳膊拧不过大腿,到最后翻了脸,砸了戏园子,打断你筋骨,也还是要把你拉到火炕里。你别过意不去,就是死在他手里,我也认了。”

  朱七没有说什么,只是摇头叹息,算了,自己不是想真心助人吗?只要将鲁桂花送到袁老五手里,自己回头就走,从今后自己也不和鲁桂花来往了,有怨有恨,也就两不相干了,谁让自己穿大褂冒充稽察呢?活该。

  朱七在前,鲁桂花在后,两个人转弯抹角匆匆地走,鲁桂花问朱七道:

  “这个袁老五嘛脾气?”

  “嗐,这号人还能有准脾气?就是一个字,浑。”朱七没好气地回答。

  “只要浑就好办,就怕他又有势又明白,那可就真要了奴家的命了。”鲁桂花到底是久经沙场的人了,她把一桩可怕的事说得好不轻巧。

  走进世界饭店,拐二楼,上三楼,又是那个通亮通亮的世界,到了袁五爷处,恰好今日五爷轻闲,正一个人在大躺椅上享清福呢,见有客人来访,袁五爷摇手让左右侍女们退下,仰面躺好,只等来人先说话。

  “学徒鲁桂花给袁五爷请安。”鲁桂花双手按在腰间,向袁五一爷施了个东方女性礼。

  “我走啦。”站在后面的朱七以为自己完成了引见使命,便急着想往家跑。

  “你忙嘛?”鲁桂花拽着来七的袖口,悄声地说:“还有你的事呢。”

  “哪儿来的?”袁五爷从鼻孔里哼出了声音。

  “学徒原在北京平安戏院献艺。”

  “孙老六挺好的吧?”袁五爷问。”

  “孙六爷托咐学徒问袁五爷好。”鲁桂花答着。

  “光跟我玩虚的,去年我有一批货,不过就是过北京借道罢了,他愣不给面子,你说说他够朋友吗?”说罢,袁五爷在躺椅上坐了起来,两道目光打在鲁桂花身上,袁五爷一笑,“有人缘儿。”他是夸奖鲁桂花讨人喜爱。

  “鲁桂花老板初来乍到,日后还要靠五爷多关照。”朱七背书一般地重复着鲁桂花事先教会他的惟一一句台词,说完便呆站在墙边。

  “没说的,没说的。”袁五爷突然来了精神儿,他一骨碌从躺椅上站了起来,哈巴着腿在房里打转转。

  “姓嘛?”也不知为什么,袁五爷突然拍了一下朱七的肩膀,大声地问道。

  朱七打了个冷战,他没料到袁五爷会和自己搭讪,忙支楞好身子回答:“姓朱。”

  “嘛字辈的?”梨园行的规矩,按字排辈,袁五爷把朱七看成了鲁桂花的师傅。

  “七字辈的”朱七顺口回答。

  “嗐,五爷高抬了,这是我表哥,他哪里排得上辈呀。”鲁桂花忙插话解围。

  “哈哈哈,朱七,这名字好记。”袁五爷放声地笑着说,“前二年北口闹事,那个人也叫朱七……”

  “那个朱七不是我。”朱七忙抢着申辩。

  “我知道那个朱七不是你,那个朱七早没有了。咱不是不给他面子呀,给你个下台阶,顺着坡儿往下溜吧,嘿,他非充汉子,可借了的一条人命,还不到四十岁,扔下了老婆孩子。”

  “我,我该走了。”朱七听得毛骨悚然,看看小桂花,看看袁五爷,回身就要走。

  “你放心吧,今天夜里,你妹子留下陪我说说话,南市大街,日后有你们兄妹俩的饭吃。”袁五爷向着朱七的背影说着。

  咕咚一下,匆匆往外跑的朱七被门槛绊了一脚,身子一摇晃,几乎跌在门边。

  “慌嘛!”袁五爷放声地说着,“没见过这世面?五爷把你妹子留下是赏你的脸,不愿意,你把你妹子领走。跟你说吧,我袁老五在南市大街明拿明放,明起明坐,不捂着不盖着,亮亮堂堂大老爷们儿不欺侮妇孺,不霸占民女,拜门子就只一宿,第二回我还不认识你,明人不做暗事,南市产街人人都知道。有人说我仁义,有人骂我霸道,我全没往心里去,我就这么着了,有本事的你除了我,没本事你还得服我。我决不像有的人那样,表面上斯斯文文,满嘴的仁义道德,暗地里在火车上骗女学生,拐到南市大街做完坏事,还装模作样地闹取缔南市,花出钱来想抓个替死鬼……”

  袁五爷在背后吵吵嚷嚷地喊着,鲁桂花再三为朱七的失态辩解,“五爷”我这个表哥是老怯,他可没有别的意思,君子不和小人一般见识,我替他给您陪礼了。”

  回家,立即回家!朱七恨不能插上翅膀飞回家去,回家后脱下大褂,打一盆水洗洗身子,把这几天穿大褂的秽气狠狠地洗掉,然后换上自己的短袄短裤,从今后本本分分做人。害怕被人看见还穿着大褂,他没敢走南市大街,也是为了快些往家跑,朱七抄近路光往小胡同拐,小胡同没有路灯,昏昏暗暗,对面没有一个人。

  路上,砖头石块几乎将朱七绊倒,也不知踩上什么东西,脚下一滑,朱七的身子左右打晃,伸出一只胳膊想扶墙站住,也不知是什么东西被抓在了手里,软软乎乎,借着月光一看,是一只人手,再往上看,一只光光的胳膊,哎呀,朱七大喊一声,抓着鬼了,嘻嘻一声,朱七被拉进了一个小黑院。

  暗娼,把朱七拉进院来的是一个精瘦精瘦的女人,什么长相,朱七实在没看清,只觉着活似年画上的鬼一样,皮肤是绿的,眼珠是绿的,嘴唇也是绿的,一双绿绿的手爪子抓住朱七不放:“夜半三更的,这是急着往哪儿跑呀!”

  “奶奶,你饶命吧!”当朱七明白过来眼前发生的是一桩多么荒唐的事,当朱七举目看清了面前站着的这个女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当朱七环视四周辨明了自己到了一个什么地方,他慌了,立时黄豆粒般的汗珠滚了下来,他全身哆嗦着,上牙嗑下牙,急得双脚蹦。

  “哎哟,这可怎么说的,我的哥哥,就算我模样差点,也不致于把你吓成这样呀!”全身发绿的暗娼尖声尖气地说着。

  “我,我没钱!”朱七嚷嚷着说。

  “这不还有件大褂吗?暗娼还是不松手。

  “这大褂是借的。”朱七放声喊。

  “借的不要紧,完了事押在这儿,明日再带钱来赎。”

  “我,我跟你豁命啦!”

  朱七好一番挣扎,终于从暗娼手中挣脱了出来,使出全身的力气,跑出小黑院,跑出小胡同,跑到有路灯的地方,站住,呼哧呼哧地喘大气,哎呀,朱七的身子一阵发软,顺势他依在了电线杆子上。

  朱七的大褂不见了,被人扒下去了。

  回去找大褂儿,哪条胡同?哪个门?他一点印象也没有,弄不好再挨顿揍,说你“啰唣”,啰唣者,寻衅闹事之谓也,官家民家娼家,都视为忍无可忍,唉,先回家,慢慢想办法吧。天爷,穿上大褂怎么这么多倒楣事呀!




  “朱七,你听着,今天你不把大褂送回来,我跟你没完。”胡九爷双手叉在腰间,八又着两条腿,怒发冲冠,堵在朱七家门口破口大骂,左邻右舍们闻声赶来,在朱七家门外围了个大圆圈,有人同情朱七,有人同情胡九爷,嘁嘁嚓嚓地好生热闹。

  朱七没敢出门,没敢应声,他钻到被格子里去了,又央求妻子用棉被将自己遮住,蜷着腿,憋着气,不多时便出了一身汗。

  朱七的妻子将丈夫藏好,忙出来劝解胡九爷,又是鞠躬又是施礼地说着:“九爷就再宽容一天吧,他从昨下晌出去还没回来呢,静海县有个本家,说是开了个醋房,他去看看,也许能帮着给找个销路,不全是为养家糊口吗?”

  “宝儿娘,你可再别护着你丈夫了,这小子,狗食了,他是满嘴没实话,一肚子食火呀。说是给你爹拜寿,我信,往年这日子也跟我借过大褂,第二天就跟我玩花活了,什么成全事呀,跑合呀,你瞧,这又出了个开醋房的远亲。别胡弄我,我胡九爷在这门口40年了,谁家有嘛亲戚,谁家有嘛朋友,我胡九爷就是一本帐,我胡九爷就是这百多户人家的治家谱。宝儿娘,你蒙在鼓里了,他串嘛亲戚?他找乐去了,找开心的地方去了。好你个小朱七,我看你是活腻了,找死呀,好日子不好生地过,你黑着良心要走邪门歪道,你胡九爷不能看着你’作死’不管,有个闪错,你老婆孩子托给谁?赶紧把大褂交出来,我不心疼那件臭皮,我心疼你这一条汉子,你胡九爷当年吃过亏,北门外金店拐骗案,一个穿大褂的先生带着阔太太进去,说是给老太太作寿买金货,挑来捡去拿了十几件,留下阔太太在店里,说是回家让老太太挑。”胡九爷冲着朱七的家门站着,老事可是讲给背后的邻居们听。“这一走呀,他可就没了影儿唆,待到天黑,金店掌柜急了,就要拉着阔太太去找那位先生,这一抓不要紧,你猜怎么着?那个阔太太是个哑巴,她比比划划地表示根本不认识那个人,拆白党,懂吗?这叫拐骗。你想那金店老板是好慧的吗?他花钱买通官面,没出三天愣把那些金货要出来了,正赶巧那几年袁世凯推行新政,他一道命令下来,非要抓那个拆白党问罪不可。可拆白党是那么好抓的吗?他也花钱买通了官面,得,好歹抓个穿大褂儿的‘顶缸’吧,偏轮上我倒霉,那二年我天天穿大褂在北门外转,胡里胡涂的,我就吃了官司,险些没丢了命呀。知道实情的,说胡老九冤枉;不知实情的,还说我当了盗贼。三年之后,民国维新,我才从大狱出来,从此我立下恒心再不穿大褂。为嘛我这么多家当全卖了,唯独留下这件大褂?就是为了让子子孙孙看看,千万不能披这张皮!”

  众人听后一片唏嘘,并就穷光蛋不可穿大褂一事取得共识。胡九爷咽口唾沫,喘口气,宝儿娘这才走近来,又要解劝。

  “你别劝,我也不是冲着你来的,你刚才编的那套谎话我也不信,别跟我玩老鹰抓小鸡,你们屋里的情形我知道,朱七,你若是再不应声,我可往被格子里边掏你去啦!”

  说着,胡九爷大步就往屋里闯,宝儿娘一旁伸手没有拉住,这时,突然房门从里面悄悄地拉开:“九爷,您老屋里坐。”朱七乖乖地从被格子里爬出来,正蔫蔫地在门口迎候九爷呢。

  哄地一声,众邻居一齐笑了,大家都赞叹九爷真是个骗不了的人物。

  “几位散散吧,有话我们爷儿俩说了。”胡九爷走进朱七家门,回身对围在门外的邻居们说着,邻居们见再没什么热闹好看,便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三三五五地散去了。

  “现世报呀!”宝儿娘随着胡九爷走进屋来,伸着一根指头狠狠地在朱七额头戳了一下,咬牙切齿地驾着,“你可是丢尽了面子呀!九爷,您老狠狠地管教管教他,拿扫帚疙瘩打他,拿鞋底子掴他,别给他留脸,问问他当初为嘛就要穿这件大褂儿!”宝儿娘骂过,气汹汹地便抱着孩子跑出门干活去了。

  一五一十,朱七把这几天穿大褂的经历详详细细地对胡九爷如实述说了一遍,从开始看牛小丑跟人打架,到去袁五爷处求情,走出世界饭店遇见刘尚文,夜半三更查店,鲁桂花,瞎老范,女学生秦丽的强奸案,直到后来上权仙看戏,飞茶壶,鲁桂花去拜袁五爷,最后,黑胡同遇见暗娼,被扒了大褂儿。

  “九爷。”叙述一番之后,朱七委委屈屈地哭了,他一面揉着鼻子,一面断断续续地说,“您老宽容我几个月,我一准好好干事由,省吃俭用,我给您老买块新料子,让宝儿娘给您缝件新大褂儿。”

  “唉!”胡九爷终于心软了,他点着了旱烟袋,吱吧吱吧用力地吸着,刚才的满腔怒火早已熄灭,此时此际他又对朱七无限同情。“我早估摸着这里面有事,果不其然还真这么回事,那件破大褂值几个钱呀,这许多年胡九爷拿你当亲生儿子看,还能让你赔吗?”

  “吃一次亏,记一辈子,九爷,今生今世我若是再有一点不本分,您老就打断我的腿。”朱七万般郑重严肃地在胡九爷面前发誓,看得出来,他是真心要改邪归正了。

  “那件大褂我是不要了。”胡九爷将烟袋锅在炕沿边敲得梆梆晌,沉吟良久,他思忖着说,“就怕日后还有大麻烦呀!”

  “嘛麻烦?”朱七直愣愣地问。

  “刘尚文、瞎老范、扒你大褂的暗门子,还有袁五爷,他们表面上谁也不联着谁,暗里他们可都是一伙的。你是不看报呀,这一连多少天,国民参政会的程副议长不停地在参政会发表演说,抓住女学生案件,非要追个水落石出、抓住歹人不可。这么多年,南市大街天天有人上吊、投河,天天有妇女被拐骗,他程议长管过吗?他嚷嚷治理南市,那是作道学夫子收买人心,你不懂,三十六计里有这一计,这叫贼喊捉贼。”

  “啊!”朱七冷不怔吓了一跳,他一骨碌从炕沿边跳下来,一双眼睛蹬得滚圆,“抓我当替死鬼?”朱七大声地喊着。

  “你没看那天的报纸吗,程副议长南巡归来,立即召开国民参政会,发誓要为受辱女学生伸冤,他程议长南巡归来,能坐三等车吗?”

  “是他把秦小姐骗到东方饭店的?”朱七惊愕得半张着嘴巴,他实在不敢相信这些猜测。

  “谁把秦小姐拐到东方饭店,你管不着,我管不着。可是如今你去过东方饭店,又有件大褂落在人家手里,看见你穿大褂的,有刘尚文,有瞎老范,有开店的掌柜,还有卖烟的牛小丑。”

  “我,我!”朱七吓出了一身冷汗:“我这就去找大褂,我和他们拚了!”说罢,朱七转身就往外跑。

  “你回来!”胡九爷一把抓住了朱七。

  在门外烧水的宝儿娘也吓了一跳,她举目望望丈夫,又没生好气地骂道:“炸尸呀!”

  胡九爷将朱七按在炕沿边坐下,脸对脸地问朱七:“你找谁去要大褂儿?”

  “那个胡同我记得,那家暗门子也能找。”

  “就算你找对了地方,那地方扒下来的东西还要得回来吗?”胡九爷问着。

  朱七抬手拍了一下脑袋,骂了自己一句:“笨蛋!”想了一会儿,他又说,“要么,我找刘尚文,他和瞎老范合伙卖捂烟,还说有我的‘份子’呢。”

  “你就别惦着那个‘份子’了,先保全住自己重要。”胡九爷帮着朱七出主意。“刘尚文也是一肚子坏水,能不找他,尽量躲着他。依我看,你不是帮了小桂花的忙吗?这几日袁老五正和她在新鲜日子里,求她在袁老五那儿说个情,有了袁老五的话,丢了人头都能找回来。”

  “九爷!”朱七听着,深为胡九爷的善良、诚实所感动,站起身来,他向着胡九爷施了个大礼,声泪俱下地说着,“我来世作牛作马,也要报答九大爷的恩情呀!”

  华灯初上,又到了袁五爷摆驾世界饭店来南市大街坐镇的时刻,朱七匆匆跑到世界饭店门口,喘匀了气,稳住心神,又回忆一遍编好的台词:进门先找小桂花,让她引见自己去给袁五爷请安,鞠躬作揖,不可急于开口,待小桂花三言两语把袁老五哄乐了的时候,再说自己凭白无故地遇到了点小麻烦,嘻皮涎脸地求五爷成全,不给自己面子,还要给妹子一点面子呀,我不是小桂花的表哥吗?五爷,桂花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只管管教,我把妹子托付您了……

  抬起脚来,朱七就往世界饭店里走,刚落下腿,扑天盖地,活赛是旱天惊雷,也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了一声大喊:“站住!”

  朱七抬抬头,转转身子、停住脚步,这时他才看见一个伙计模样的人站在了自己对面。

  “你是招呼我呢?”朱七问。

  “不招呼你招呼谁?”伙计凶得赛门神。

  “我找人。”朱七理直气壮地说。

  “滚!”伙计不分青红皂白,破口便骂,正巧这时来了个人物,伙计又忙着鞠躬。

  “我找袁五爷!”朱七毫不示弱。

  “我踹你啦!”伙计抬起脚就要踢朱七。

  “我、我来过两趟了。”朱七还在争辩。

  “我看你是不吃没味不上膘。”说着,那个伙计抡着胳膊扑上来,拳脚相加,硬是将朱七从世界饭店大门里撵了出来。

  傻呆呆地站在世界饭店门外,朱七实在不明白何以今天自己就是进不了这个门?

  “也不撒泡尿照照,这地方是你来的吗?”伙计关上玻璃门,还在冲着朱七咒骂。

  玻璃门上一片明亮,清晰地照出了朱七的身影,朱七耷拉下了脑袋,今天他没穿大褂儿。

  见不着袁老五,也就见不着小桂花,朱七灵机一动,奔上权仙,今晚上小桂花有戏。

  掏净衣袋,朱七凑足了一元钱,钻进票房,将一元钱送进小窗口,不多时一张戏票送出来,还退回来六角。

  “我买头排。”朱七冲着小窗口说。

  “不卖。”小窗口里传出了冷冰冰的声音,“那地方是你坐的吗?”

  朱七没敢再争执,穿这身小袄小裤,能卖你个后排就不错了,若不是民国维新、平等博爱,你朱七还想看戏?看耍猴的去吧。

  手里攥着一张戏票迈上上权仙大戏院的高台阶,迎面,五光十色的灯影映照在朱七的脸上,朱七暗自惊异地想,前天自己来上权仙时,这儿的灯光没这么亮呀!及至朱七抬起头来往上一瞧,天爷,他呆了。上权仙大戏院三层楼高,从雕着花饰的圆屋顶拉下来几十条彩色长布,把上权仙打扮得五彩缤纷。朱七识不得很多字,但他也多少看明白了一点意思:“艺压群芳”,“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那得几回闻”,“贺小桂花女士莅津献艺”,“千古绝唱”……真是人间动听的话都说到了头,三日不见,刮目相看,小桂花红起来了。

  “嘀嘀”,两声汽车喇叭响,朱七回头望去,只见两辆黑色小汽车停在了戏院台阶下面,车门打开,前面走出来的那个人物是朱七的老朋友,袁五爷,后面走出来的人物,朱七不认识,只是这人好气派。好斯文,手里提着文明仗,迈着四方步,走起路来膀不动肩不摇。只是这人也怪!大热的天却戴着一顶白礼帽,帽檐儿拉得极低,又戴着一付墨镜,一幅面孔竟被逮住了一多半,再加上身前身后有几个随从,朱七连这位人物的容貌都没看见。

  “袁五爷、程议长驾到!”站在台阶上迎接二位要人的是上权仙戏院的经理,衣冠楚楚,神气十足,应声两个伙计跑下去,分别搀扶住正在上台阶的二位人物,两个人一面搀扶着程议长、袁五爷上台阶,一面同声喊着:“程议长、袁五爷步步高升呀!”有分教,第一次排名次,袁五爷在前,程议长在后,第二次排名次,则要将两个人颠倒过来,否则当心狗腿!

  朱七又打了个冷战,此一时也,彼一时也,世上什么东西都有可能突然发生点变化,譬如买彩票发财了,摸鱼的捞上个大元宝,狗尾巴草开花了,癞蛤蟆吃着天鹅肉了。唯一不会发生任何变化的,就是朱七,从生下来就挨饿,到如今还挨饿;从生下来就受欺,到如今还受欺。就是有朝一日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你也休想看见什么五爷、六爷、议长。市长来捧朱七,你也休想看见朱七家门前挂彩带,上面写着“天下穷鬼第一人”。

  及至走进到戏园来,朱七更眼花缭乱了,舞台上满满地摆着几十个大花篮,全是清一色的鲜花,扑鼻的清香灌满了全戏院。花篮上的红缎带上写着官衔人名,朱七故意走近一些看看,可了不得,送花篮的有天津市长、警察署长、国民参政会议长、副议长,还有许多花篮锦带上没有官衔只写着姓名,朱七虽不知这都是些什么人物,但料定一定是天津卫的社会栋梁。

  吸一口凉气,蹑手蹑脚,朱七小心翼翼地走到后排去找自己的座位,当心些,这可不是笨手笨脚的地方,碰响了椅子,踩着什么人的脚,刚才当心狗腿,如此要当心狗头。可不是吗?你瞧瞧座位上坐着的这些人物,程议长、袁五爷已是到楼上包厢里去了,就是楼下散座,坐着的一位一位也是气宇轩昂,看那意思,百不济的也要是洋行经理,区长局长。朱七听见散座上有人寒暄:“刘总长这边坐。”“不,不,我在中排。”你瞧瞧,总长才配坐中排。

  开场锣鼓敲过,跳加官,帽儿戏,戏院里一直没安静下来,朱七坐在后排,压根儿也没听见一句唱,只听见胡琴吱吱地拉着,只看见台上有角儿出来进去。道白、唱腔一句也听不见。好在今天朱七不是听戏来的,他只盼着小桂花早上场,早散场,抓住时机,等在路上,好和她说句话。

  几出小戏唱完,突然间,戏园里的气氛变了,先是台下散座之间出现了几个人物走动,一双双眼睛在观众之间巡视,立时嘁嘁嚓嚓的人们安静了下来。咚咚咚,开戏锣鼓敲响,大幕拉开,呼啦啦四名彪形大汉跑上台来。一侧两个人,分别站在了台口上。朱七明白,这是名角的保镖,面向观众,背向舞台,一只手叉在腰间,一只手摸着家伙。

  “苦呀!”舞台里面传出来小桂花的叫板,朱七摇了摇头,心中暗自说道,得了,小桂花,你不苦啦,这是多大的势派呀,捧角儿捧得如此威风,已经是不给别人留活路了。

  “好!”观众席里一个人带头喊了碰头好,立时掌声雷动,活赛是晴天霹雳,震得耳朵啸啸地鸣叫,“好!”“好也!”观众已是快要发疯了。

  还是那出戏,还是那个腔,还是那个小桂花,还是那个嗓子,还是那副扮相;今天,小桂花是一段一个好,一句一个好,一板一个好,一眼一个好。从小桂花一出台,掌声就没断,真是看戏的比唱戏的还累。仔细看看,这些人又不像全是被袁五爷拉来的,不鼓掌,不喊好要挨揍。他们是真心地鼓掌,真心地喊好,他们真是从心眼里爱看小桂花、爱听小桂花。好像天津人就有这么个毛病,只要这个角儿被捧红了,谁不跟着捧,谁就是乡巴佬,懂不懂地就跟着叫好,喊的嗓门越亮,说明越是内行,说明自己的身价越高。不跟着众人一起捧角,连胡同里的狗都要冲着你多汪汪几声,嫌你身上没有人味儿。

  过了好长好长时间,也不知是小桂花在台上唱完了,还是大家伙在台下闹完了,上权仙大戏院又安静了下来,就在众人献过花篮,小桂花谢过众人,乒乒乓乓一阵座椅声响,众人向外走去的时刻,朱七从后排跳出来,分开迎面向外涌的观众,径直向后台奔去。

  “叭”地一声,朱七只觉着后背被人猛击了一掌,未及回身,早被两个大汉从左右将他挟在了当中,不问青红皂白,两个彪形大汉用力一抡,朱七被扔在了地上。

  “二位爷!”朱七没敢发火,他乖乖地从地上爬起来,恭恭敬敬地给两个彪形大汉施过礼,这才满面陪笑地解释说,“我找小桂花,我是他的表哥,麻烦二位爷传一下话,就说有个叫朱七。朱敬山的人来找他。”

  说着,朱七又往后台走去,身子刚走到两个彪形大汉之间,依样画葫芦,那两个人又是一左一右把他挟在中间,抡起来抛出去,只是比刚才扔得更远,摔得更重。

  朱七明白,这是两位门神,哼哈二将一把锁,没商量,不通融,不费唇舌,不用言语,六亲不亲,猫儿狗儿也休想钻过去。绑票的人能耐大着呢,莫说是表兄,连亲爹都能扮出来,绑票的盯着梅兰芳。马连良,有一回愣扮成北洋政府的总理大臣往里闯,照样,也是一个“德和勒”,给扔出来了。

  不能在这儿浪费时间,朱七爬起来立即往外跑,要去迎小桂花,她卸了装必得往外走,到台口去等她。使出全身力气,朱七急匆匆往戏院后门跑去,果然来得正是时候,小桂花已是走出来了,只是,八名大汉围成一个人圈,压根儿瞧不见小桂花,一个人漩涡从戏院移出来,走下台阶,一辆小汽车开来,八名大汉护着小桂花坐进小汽车里,然后八名大汉散开,四名大汉分在汽车两侧胳膊挎着车窗,脚踏着踏板,随车而去,另外四名大汉大声吆喝着追着汽车一溜烟跑了。朱七连一声“小桂花”都没喊出来,反倒饱餐了一顿汽车屁。


 唉,大褂,大褂,倘若今晚上朱七能穿上一个大褂,好歹总不至于落得如此狼狈吧。




  走投无路,朱七只得到派出所来找刘尚文,好在派出所是什么人都可以进的,朱七没穿大褂仍然通行无阻。

  “刘副官。”朱七委委葸葸地一副倒霉相,找到刘尚文,一阵鼻窝发酸,泪儿都快流出来了。

  “你找我干嘛?”刘尚文没好气地问。

  “刘副官,你得拉我一把。”朱七抽抽鼻子,可怜巴巴地央求刘尚文。

  “我还不知找谁拉一把呢。”

  刘尚文说得是,加今他正想找人拉一把呢。上午,派出所所长把他好一顿训斥,“你这不是找事吗!吃饱了撑的?食火撞的?派你个夜勤,找点‘外快’,码儿密,猫儿腻就是了,你还偏要去捅马蜂窝,惹出漏子来了,我看你小子怎么办吧!国民参政会程议长找到警察署,督查南市大街治安,一定要把女学生的案破了,捉不住案犯就要唯警察署长是问。满天津卫大报小报的记者天天在警察署呆着,连上海、北京的记者都来了,不闹个水落石出就没个完。警察署长把我传去铺天盖地一通臭骂,险些儿没掴我大耳刮子,我是立正敬礼整整挺了一个钟头,看着他一个人吸烟,瘾得我连唾沫都不敢咽,那时节我就想,刘尚文刘尚文,瞧我回去不活剥了你的皮。这么多年的警察你是怎么当的?什么案子该问,什么案子要躲,你心里还没个小九九?你想想,若不是位体面的人物,那女学生能跟他走吗?程议长死揪住不放要抓案犯,能光是为了给那个女学生报仇雪恨吗?装没看见就完了,你还把那个女学生搀回屋去,她是你们家亲戚怎么的?惊动了那么多人,还让记者照了相,我看你是不想干这行,不想吃这碗饭了。不是我舍不得开格你,我怕把你一脚踢走,没处要案犯去,这名案犯就在你手里,就是你暗线里的人,三天之内你不把案犯交出来,我就办你个知情不举,你若是撒丫子溜号,抓回来我就送你去警察署,不抽你几十鞭子,你是全身痒痒,不打你几十军棍,你是筋骨发酸。现如今是人人都盯着南市大街,人人都瞧着咱们这个派出所,连袁五爷都问下话来了,袁五爷和程议长明和暗不和,程议长要拿袁五爷的人开刀,袁五爷要把程议长拉下马,你说说把咱爷们挤在当中,这不是活该倒楣吗?你还挺在这儿干嘛?还不快去抓案犯,三天之内不把案犯抓来,我就抓你归案,滚!”

  刘尚文被警长唾出来了。

  朱七见刘尚文哭丧着脸,料定今日的事未必好办;只是,如今只剩下这最后一线狭路,低三下四,总得求得这个恶鬼发了善心。

  “刘副官。”刘尚文坐在椅子上,一双腿直伸出去,身子往后仰,慢慢地用一根火柴棍剔牙,朱七没敢落坐,只乖乖地哀求着说道,“我的大褂被人扒了。”

  “活该!”刘尚文冷冷地说。

  “那件大褂是我借的。”朱七说得好可怜。

  “更活该!”刘尚文擤了下鼻子。

  “可我怎么还给人家呀?”

  “把儿子卖了。”刘尚文不耐烦地回答。

  “刘副官。”朱七见刘尚文已是一副铁石心肠,光来软的不行,索性一屁股坐下,也沉下了脸,“刘副官,我那件大褂可是帮了您的忙,那天您正想拉个体面人物去一同查店,除非是我,别人谁也要跟您分点油水吧?”

  “你想敲竹杠呀?”刘尚文恶汹汹地瞪了朱七一眼,“你冒充稽察员,我还没逮你呢!”

  “我冒充稽察员,不是正好帮着瞎老范把那批货脱手吗?没个官面儿上的人在一旁站着,老客们谁敢买呀?万一‘打’了眼,被人骗了,买回去一看,是‘捂’烟,不就上当了吗?”

  “你说嘛?”刘尚文一骨碌蹦起来,匆匆把身子伸出门外,东张西望,不见有别人听见,这才把屋门关上,回过身来问朱七道,“多咱扒的?”他是问那件大褂。

  “昨日夜里。”朱七回答。

  “哪家?”刘尚文又问。

  “黑格隆咚地没看见门牌,那地方我记着,反正也就是这家那家呗。”

  刘尚文为难地摇摇头,“这不又惹事吗?黑钱白钱好办,无论是谁下了货,三天内不许出手,只要我一句话,乖乖地他得给咱送回来,还得给我一份酬谢,这叫膛错了道,惊动了自家人。可那些暗门子不管那一套呀,有钱的抢钱,没钱的扒衣服,就是这么窑性呀。”

  “刘副官。”朱七又站了起来,“南市大街上,也就是您老关照朱七,素日也总是惦念着我,我心里有数,今后再有用我的时候,您只管吩咐,我是白干,分文不取。”

  “唉,”刘尚文叹息了一声,“这么着吧,我得先挨家挨户去访,只要这件大褂还有,还没换烟泡儿,我留下个话,明*****自己去取,好歹你得带上点嘛,不许送点心,暗门子忌讳嫖客送点心,你没听说过吗,明礼送点心,暗礼送油,你得提着两大瓶香油。”

  “我这就去买。”朱七百依百顺地答应着,“我多咱来听准信儿?”

  “明天这时刻你来吧。”刘尚文说着,“别到派出所里来,这儿人多眼杂,咱两人小胡同口见面,我连给你指门儿。”

  “不见不散。”朱七临走时又向刘尚文施了个礼,“您老可是救了我了。”

  “快忙你的去吧。”刘尚文挥手让朱七快走,“丑话说在前面,咱们可就是这一回,以后再有什么麻烦,我可是一概不管。”

  “日后我也就本本分分混事了,您老若是再看见我穿大褂,您老就砸断我脊梁骨。”

  指天发誓之后,朱七走出了派出所。

  刘尚文守信用,他真的来到了小胡同,挨家挨户地为朱七找那件大褂,走了好几家,都说没那件事,还瓜子香烟地招待好半天,临走还往刘尚文口袋里塞了点零钱,“买包茶喝吧。”确确实实也就只够买包茶叶的,微乎其微。不过,细论起来,刘尚文只凭三言两语便能赚到一包茶叶钱,不费吹灰之力,也就算得上是高收入了;别忘了,刘尚文两句话多不过九个字:“扒人家大褂子吗?”对方摇头,刘尚文说声“走啦!”一包茶叶钱就赚到手了,倘若刘尚文一口气说出个七八万字来,他该有多少收入呀!

  “瞎老范!”在一家暗门子里,刘尚文堵上了瞎老范,瞎老范正虚眯着眼睛听姐儿唱曲呢,见到刘尚文,他一骨碌蹦了起来。

  “刘副官!”瞎老范一手提着裤子,一手给刘尚文行了个军礼。

  “好你个瞎老范!”刘尚文见到瞎老范,怒火中烧,一肚子冤气全冲他一个人来了,“你小子发了昧心财,跑这儿找乐来了,害得我挨了上司训斥,眼看着这碗饭就要吃不成了,我跟你没完!”说着,刘尚文向瞎老范扑去。

  “哎哟,我的刘副官,怎么上了真格的了?”在一旁的姐几忙上来解劝,“快、快坐下,点上支烟,有话好说,都是一条船上的,有嘛过不去的事呀!”姐儿忙给刘尚文敬茶敬烟。

  “刘副官。”瞎老范忙凑过来行礼打千,“那天夜里,旅馆里人杂,我不得和你细分,您瞧,您的那份我早预备出来了。”说着将一摞钞票放在了刘尚文面前。

  刘尚文立时就抓过钞票装进了口袋:“所长那份儿呢?”刘尚文又问。

  “明日送到,明日送到。”刘尚文点头哈腰地回答。

  “稽察那份呢?”刘尚文又问。

  “哟,稽察?”瞎老范嘻皮涎脸地反问刘尚文,“虽说我眼神儿不好,可我一眼就认出来了,朱七,狗熊穿袍子,他要往人上变。刘副官,您老好眼力,拉这么个人出来挂晃子,白使唤,他敢跟你伸手吗?”瞎老范说着,一双瞎眼诡诈地笑着。

  “瞎老范,你鬼吧,一挂鬼下水,这辈瞎,下辈还得瞎。”刘尚文得了钱再骂瞎老范,已是带有几许欣赏几许赞扬了。“朱七不找你分份儿,可你得给他办点事。”

  “他大褂让人给扒了?”瞎老范问着。

  “你怎么知道的?”刘尚文大吃一惊。

  “我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朱七那件大褂,刘副官,我不是眼神好吗?姐儿,快把那件大褂拿出来,让你拿你就快拿吧,能白让他拿走吗?老规矩,两瓶子香油。”

  姐几终于极不情愿地取出了一件大褂,果不其然,是朱七向胡九爷借的那件。

  刘尚文见事情已经水落石出,便又嘱咐道:“明日晚上,我让朱七来取,你们可别难为他,明着暗着,他不也帮过忙吗?人不能太没良心了。”说罢,刘尚文就往外走。

  “刘副官。”瞎老范匆匆地在后面追出来,凑到刘尚文耳边悄声地说:“那桩案子,您老查出眉目来了吗?”

  “嘛案子?”刘尚文停住脚步问。

  “就是东方饭店女学生……不是限您老三日为期吗?”瞎老范奸诈地望着刘尚文。

  “你怎么嘛都知道?”刘尚文又是一惊。

  “这天津卫的事,还瞒得了我瞎老范吗?”瞎老范说得极是得意。

  “唉!”说到伤心处,刘尚文叹息了,他对瞎老范说,“眼看着这个差事就要丢了,全怪你一个勾事鬼,若不是你跑到东方饭店卖假烟,何至于让我碰上这么件倒霉事?”

  “所以,我这心里才觉着怪对不住您老的呢。”瞎老范把声音又压低些对刘尚文说,“我这可不光是替古人担忧呀,您老若是丢了这份差事,往后南市大街上谁还照应我呀?”

  “别给我灌迷魂汤,甜言蜜语,有奶便是娘,你瞎老范还怕找不着靠山。”刘尚文不买瞎老范的帐,迈步又向外走去。

  “刘副官。”瞎老范追上去还继续说着,“我这是蒋干看诸葛亮下棋,看不出棋步瞎支嘴,屎克郎开膛,又是一肚子臭下水。您老若是一时还没想出高招来,不妨先听听我的馊主意。”

  “你说。”刘尚文止住脚步说。

  瞎老范将身子凑上去,抬起一只手来遮在刘尚文耳际,嘁嘁嚓嚓在刘尚文耳边一阵唠叨,也不知瞎老范对刘尚文说了些什么,只见刘尚文一面听着一面跺脚一面骂:“瞎老范,你可太缺了,我看你得八辈瞎,不缺到八辈瞎你想不出这份缺德主意,活着瞎,死了瞎,转过世来你还瞎,瞎老范,你太缺德了……”

  按照约定的时间,按照约定的地点。第二天晚上,朱七提着两瓶香油,找到了在小胡同口等他的刘尚文,刘尚文满脸的愁容,和朱七连声招呼都不打,只呆呆地站着。

  “刘副官。”朱七抢先说着,那件大褂访着了吗?我还给您老带来两瓶酒。”果然,朱七的另一只手还提着两瓶酒。

  “朱七。”刘尚文犹犹豫豫地说:“我看那件大褂你别要了,吃个哑巴亏吧。”

  “怎么?您老没访出来?”朱七问着。

  “我怕你惹大麻烦呀!”刘尚文说。

  “我日后再不穿大褂了,只求能把它取回来,给胡九爷送回去。”朱七以为是刘尚文担心他日后还穿大褂逛南市大街。

  “和九爷说说,求他容个仨月五月的,这阵子你在甫市大街卖把力气,挣出件大褂来。”刘尚文知心地对朱七说。

  “话是这样说呀,可钱是那么好赚的吗?三年两载也混不上一件囫囵衣服,我得养家。”朱七说着。

  “朱七,死了那条心吧,我是怕对不起你一家老小呀,那件大褂,你可千万不能要了。”刘尚文说着,狠狠地跺了跺脚,猛地一转身,他一溜烟跑走了。

  “刘副官,刘副官!”朱七放开喉咙喊叫,只是刘尚文早跑得没了影儿。

  “哟,这是谁招呼刘副官呀!”朱七的喊声惊动了小胡同里的暗门子,一扇小门吱(口丑)地拉开,从门里探出来一个姐儿的半截身子。

  朱七没好气地向那个姐儿望了一眼,理也没有理她。

  “哟,昨晚上刘副官关照过了,说有位二爷来取大褂,我这还傻等着呢,也该来了呀!”那个姐儿说着,身子又缩了回去。

  “姑娘,姑娘。”朱七喜出望外地忙跑过去,站在门外,隔着门槛和里面说话,“您就是替我收大褂的姐儿吧,我就是刘副官关照的那个人,不知怎么的,刘副官又劝我别取那件大褂了。”

  “刘副官这个人呀,没个准主意,你自己说吧,这件大褂你到底要不要?”暗门子里面的姐儿问着。

  “要,要,我怎么不要呢?”朱七急着说。

  “那你可进来拿呀,傻老爷们儿你还愣着干嘛?”

  “我这儿带香油来了,两瓶,真正的老庄子的小磨芝麻油,一瓶三斤……”朱七提着油瓶、酒瓶就往里走,他心里有底,知道自己既和刘副官有交情,这小胡同里就吃不了亏。

  果然一切顺利,两瓶香油放下,那件大褂取出,当面看过成色,完好如初,朱七道过谢,立即从暗门子走了出来。

  深深地喘一口大气,阿弥陀佛,这桩倒楣事总算了结了。

  紧紧地将大褂抱在怀里,低着头,缩着肩膀,弓着背,朱七匆匆地在小胡同里跑,此时此际他活赛是刚刚逃出虎口的羔羊,唯恐背后的猛虎再追上来将自己一口吞掉。快跑,快跑,早一分钟平平安安到家,朱七就早一分钟终结了这一场劫难,一路上只求这件大褂别被风吹跑了,别蹿上来一只野狗把大褂叼走,别遇上强人把大褂抢走,快跑,快跑,朱七跑得身后兜起一阵地风。

  脚底下绊了一下,来不及细看,抱紧双手,大褂还在怀里;脚下滑了一下,踩着了秽物,来不及秃蹭鞋底儿,还匆匆地快跑;咚地一下,撞在电线杆子上了,不敢抬头摸摸疼处,还加快脚步往家跑。

  扑通一声,已经是快跑出小胡同了,突然迎面一个人拐进来,和朱七撞了个满怀。

  “对不起,对不起。”朱七连声致歉,头都不抬,还抱紧着大褂往外跑。

  “你给我站住!”一只大手从背后抓住朱七:“光对不起就完了,你瞎啦!”

  “我没长眼,我是瞎子。”朱七连声地说。

  “我瞎,你也瞎!”

  听着这声音好熟,朱七转过身来抬头一看,他认出来了,瞎老范。

  “范爷,您老高抬手,放朱七过去吧。”朱七心里对瞎老范本来怀着仇恨,若不是那天夜里瞎老范和刘尚文串通一气卖假烟,何至于自己被拉去冒充稽察?但此时此刻,朱七绝不敢惹瞎老范,他只盼着能早一时把大褂送回家。

  “哟,朱稽察,串暗门子来了。”瞎老范抓住朱七不放,阴阳怪气地说着。

  “范爷,我哪里敢往这儿逛呀,办点闲事。范爷,朱七给您鞠躬了,我还有事。”朱七只得低三下四地苦苦哀求。

  “朱稽察,干嘛将大褂抱在怀里呀,穿在身上多体面,来来来,我帮你穿。”说着,瞎老范就伸过双手往朱七怀里抢大褂。

  朱七慌了,他将大褂紧紧抱住左躲右闪,直到瞎老范将他逼到墙边,朱七顺势转过身子,将大褂护在自己的胸前,身子贴在了墙上。

  “哎哟!”朱七喊了一声,黑暗中瞎老范的双手似是无意中抓着了朱七的脸,说也怪,瞎老范一个大老爷们干嘛留着尖指甲,活赛是老娘们一样,立时在朱七脸上抓出了血痕。

  “你瞧,这可怎么说的。瞎老范忙着要给朱七擦拭脸上的血,朱七抬手挡回了瞎老范,狠狠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什么话也没说,匆匆地从小胡同跑了出来。

  “朱七,明晚上鸿祥顺吃羊肉锅贴,我请客,不见不散呀!”背后,瞎老范还在叫唤着。

  “天哪,你这是怎么啦!”

  活赛是滚地雷爆炸,朱七一座大山似地闯进门来,上气不接下气,又呼哧又喘,一身的尘土,满脸的血迹,吓得宝儿娘喊岔了声儿。

  “给你,大褂!”朱七将大褂塞到妻子怀里,咕咚一声坐在了地上。

  宝儿娘没有顾得去接大褂,她先将朱七搀扶起来,给他拍拍身上的尘土,又忙着倒来一盆热水,洗把毛巾,轻轻地给朱七拭着脸上的血渍。“这帮天杀的!”宝儿娘狠狠骂着,“凭白无故地抢人家大褂,带上香油去赎,还往人家脸上抓,天生是窑姐儿的玩艺。”

  “嗐,是瞎老范抓的,没想到,一个大老爷们儿光干老娘们活,真不是个玩艺!”朱七喘匀了气,这才把自己今晚见到刘尚文,后来又进到暗门子里去取大褂,再被瞎老范堵在小胡同口的情形,一五一十地讲给妻子听,“人家这儿急得火上房,他偏跟你穷逗,明明是拿我找乐。瞎老范,你等着吧,常赶集没有碰不上亲家的,南市大街,咱两人走着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说,你先把大褂给九爷送回去。”骂到火头上,朱七又想起了那件大褂。

  “在那污秽地方放了一夜,你不嫌,人家九爷还嫌呢,过会几,等你睡下我给九爷洗干净了,天燥,一夜的功夫也就干了,明早便给九爷送去。”宝儿娘给朱七擦净了脸,这才又照应他喝水吸烟,看着丈夫终于了结了一桩劫难,她心里也舒展了来,喘了一口大气,她坐在了丈夫身边。

  “往后呀,咱就本本分分地过日子吧。”宝儿娘劝着朱七,“咱生来不是穿大褂的命,也用不着强怄这口气,你瞧瞧,借件大褂,这是惹了多少麻烦?人家有造化穿大褂的人,无论是福是祸,都和咱们不相干,穿上大褂人家发财行善、坑蒙拐骗。杀人放火都和咱们不相干。咱就是乖乖地这一身小打扮,听人家使唤,给人家当牛作马,无论是神仙老虎狗,生旦净末丑,咱们都乖乖地侍候着,咱们生来就是人下人……

  宝儿娘唠叨着,朱七一声不吭,过了好长好长时间,他才终于摇头叹息着说道:“当人下人的时候,总盼着能体体面面地做个人;可待到装出个人模样来,才真尝到了不是人的滋味。我服了,服了。”说着,朱七身子往后一出溜,他拉过被子,蒙上脑袋要睡觉了。

  “朱七,朱七。”

  已经是后半夜了,宝儿娘已经把大褂洗干净,搭在屋里绳上眼看着就要干了,朱七呼呼地睡得天昏地暗,突然,窗外传来了招呼声。

  “谁呀!”宝儿娘刚刚睡下,闻声马上披衣起来,向着窗外问。

  “宝儿娘,我是你胡九爷呀!”

  “哦,九大爷,您老回房歇着去吧,大褂赎回来了,我给您洗干净了正晾着呢,明日一早就给您送回去。”宝儿娘在屋里说。

  “快别提大褂了,把朱七叫醒,他惹下大祸了。”没等宝儿娘开门,胡九爷一步闯了进来,他也顾不得宝儿娘正在急匆匆地穿衣服,也顾不得长辈人的种种忌讳,一把将朱七从被窝里抓出来,然后对着窗外喊:“孩子,你进来吧。”闻声,又闯进来了一个人,牛小丑。

  “嘛事?嘛事?”吃吃怔怔的朱七闹不清是怎么回事,他瞧瞧妻子,瞧瞧炕上还睡着的小宝儿,看看胡九爷,又看见了牛小丑,“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儿?”

  “天太热,我睡不着觉,就出来在院门口煽扇子。”胡九爷对朱七夫妻两个说,“就见这孩子在这附近转,我还当他是小蠢贼,一把抓上去,一脚就把他踢倒了,踩在我脚底下,他跟我打听朱七爷在哪儿住。”

  “朱七爷。”牛小丑着急地抓住朱七的胳膊,用力地摇着说,“快跑吧,一会儿警察署就抓你来了。”

  “抓我干嘛?”朱七立时醒过来了,他慌忙地穿着衣裤问着。

  “说你在东方饭店糟蹋女学生。”牛小丑直怔怔地回答。

  “我操他祖宗!”朱七蹦起双脚,放声大吼。

  “天哪,真是没有讲理的地方了。”宝儿娘早捂着脸呜呜地哭出声来。

  “先别闹,你们听牛小丑细说。”胡九爷压住宝儿娘的哭声,着急地说。

  “昨晚上,派出所把我抓去了,我还当是卖捂烟犯了案,谁料,进去就是一顿臭墩。”牛小丑揉着屁股说,“问案的是派出所所长,连刘尚文的警服也给执下来了,举报的人是瞎老范,派出所所长拷问我,让我作见证,说那天早晨在东方饭店有一个穿大褂的人冒充警察署大稽察,还见证这个大稽察从济南回来,在火车上拐了个女学生,正赶上刘尚文去查店,他就假装好人想趁机跑掉,没想到女学生跑出来伸手就抓他……”

  “放他娘的狗屁2”朱七吼叫着咒骂。

  “连,连刘尚文的嘴巴都给打肿了。”牛小丑哆哆嗦嗦地说着,“还让我们按手印。瞎老范说,大褂就是证据,他脸上还有女学生抓破的伤。”

  朱七猛然抬手摸着自己的脸,众人也随着往朱七的脸上望去,果然伤痕累累,铁证如山。

  “刘尚文已经给扣在派出所里了,他们见我太小,又不知道我跟七爷有这点缘分,这才定了个随叫随到的规矩,放我出来。临出来时,刘尚文偷偷告诉我你在这儿住,他让我赶紧给你报个信,还说原以先瞎老范出坏主意要刘尚文坑害你,刘尚文不忍心,没料到他直接告到所长那儿了,还说,上边的参议会追查得紧,朱七爷,你快逃吧。”牛小丑说着,眼睛还直往窗外张望,似是听到了警车的啸叫声。

  朱七的妻子慌了,她双手哆哆嗦嗦地抓住胡九爷的胳膊,着急地说:“九爷,您给拿个主意吧,真是没有说理的地方呀!”

  “事到如今,也只能出去避避风了。”胡九爷凭着自己大半生的处世经验,给朱七出着主意。“他们往你头上扣屎盆子,就是为了护住自己的面子,不消三几个月,大家伙儿把这桩事忘了,你也就没事了。只是你往哪儿躲呢?”

  “躲我那儿去。”牛小丑插嘴说着。

  “你住哪儿?”宝儿娘问。

  “护城河外。”牛小丑答。

  “几间房?”朱七也转过身来问。

  “嗐,哪有房呀,半间席棚子。”

  “顶好。”胡九爷当即拿定主意,让朱七立即跟牛小丑走,宝儿娘闻声忙去给朱七打点衣物,朱七一时伤心,眼泪籁籁地流了下来。

  “九爷,我这老婆孩子,就托您照应了。”朱七说着,几乎要给胡九爷下跪。

  胡九爷忙扶起朱七,劝解着说,“你也别难过,命里注定,你有这一道坎儿,忍耐些日子,天保佑,总能苦尽甜来。只是你的老婆孩子,还得你赚钱抚养,我实在是有那份心,没那份力,一个人还三天两日地扛刀呢。”

  “我去拉洋车,白天不出来,我去拉晚儿。”朱七下定决心要去卖力气拉洋车,再不在南市大街鬼混了。

  “有出息,这一来你们家就该过好日月了。”

  一番忙乱,时间已经不早了,胡九爷和宝儿娘将牛小丑和朱七送到路上,宝儿娘还拉着朱七嘱咐这嘱咐那,倒是胡九爷用力地将朱七推出好远,“快走吧,已是丑末寅初时刻了,正是阎王爷派小鬼下界抓人的时候,警察署的车就要来了……”



尾声


  “买报瞧,买报看,天津卫的新闻有千千万!”报童吆喝着,匆匆地从朱七身边漫过去。

  每天夜晚十点,朱七拉着洋车出来到火车站干活,十点多钟正好有几趟车到站,人山人海,总有人要雇车。一趟车跑回来,夜半十一点,朱七又拉着空车来到戏院电影院,这时散戏演完电影,也总能拉上客人,一直跑到十二点,还能拉上座儿,这时候暗门子里面的嫖客该回家了,再转到后半夜,丑末寅初时刻,又忙一阵儿,卖假货的,出坏主意的,发财的倒楣的逃案的捕人的都在这时间出来,一直忙到天明,朱七才将洋车送回车厂,自己到牛小丑的护城河外席栅子寓所去避风。

  对于家里的情形,牛小丑每日往朱七家给宝儿娘送钱,带回来许许多多消息,警察署抓人的来了,自然是捕了个空,把胡九爷的大褂拿去了,说是物证,以后又去了几回,胡九爷出面打点了几回茶钱,最近似是安静了。偶尔也有人去查问查问,不过是例行公事罢了。

  闹得最凶的是报上新闻,每天都有新消息,朱七不买报,只听报童编成顺口溜唱着,头几天唱的是:“南市大街出奇案(儿),警察出动抓案犯(儿),半夜三更捕个空,案犯逃跑是断了线(儿)呀!快来瞧快来看呀,特等车厢里也有穷光蛋呀,穿了件大褂充稽察,女学生上当受了骗呀!”

  到第二天,报童唱词变了,“国民参政开大会呀,程议长演说讲得对呀,南市大街是个大屎坑呀,除了凶杀就犯罪呀。程议长演说戴礼帽呀,他说是这几天中风肉皮跳呀,左脸贴着大膏药呀!”

  最近,报童的唱词又变了:“人证物证难抵赖呀,旅馆里还有一条花领带(儿)呀,外边穿着件长大褂,二爷他玩的是东洋派儿呀,悬赏一干捉逃犯呀,知情举报分一半儿呀!”

  朱七一夜一夜拉着洋车满天津跑,最先他还担心有人会发现他,把他抓到警察署去领赏,可是渐渐地他发现人们从来没想过他与那个悬赏通缉的逃犯会是一个人,如今即使他公开拍着胸脯宣布自己就是那个逃犯,众人也一定会耻笑他冒名顶替,妄想出他娘的风头。

  “嘀——嘀——”

  又是丑末寅初时刻,朱七精疲力竭地拉着空车在大街上走着,突然背后响起了汽车喇叭声,朱七不敢挡路,忙向一旁躲闪,但没容他躲,早有一只重拳砸下来。狠狠地落在了朱七的背上。没敢反抗,朱七忙往墙边靠。嗖地一声,一辆小汽车开过来,汽车两侧的脚踏板上各站着两个彪形大汉,如临大敌,耀武扬威地从朱七身边飞过去了。

  朱七没敢往车里看,小汽车窗子上这着纱窗,什么也看不见,但看见那个打他的凶汉,朱七认出来这是小桂花坐的汽车。唉,真是倒楣如做梦,发财也如做梦,三五天的时光,说瘪就瘪了,说抖也就真抖起来了。

  只是,朱七实在不明白,丑末寅初,这时刻小桂花是从哪里出来,她又是匆匆地往哪儿去呀?

                    1991·岁末·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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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喝酒转的文都很有味道 -初晴- 给 初晴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7/15/2007 postreply 23:58:22

感谢各位的回帖! -出喝酒- 给 出喝酒 发送悄悄话 出喝酒 的博客首页 (21 bytes) () 07/16/2007 postreply 08:43: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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