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恋 21-30 作者:靡宝

来源: 满地梨花 2007-06-22 17:43:22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0 次 (93749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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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答: 星恋 1-10 作者:靡宝满地梨花2007-06-22 17:27:14
第 21 章
父亲一日半夜腹通如绞,入院检查,发觉肝部癌症复发,且已经转移。
  
  我几乎当场跌坐在地,双手死死拽着皮包的袋子,金属扣件嵌进肉里都不自知。我怎么都不敢相信,明明已经把他从阎王爷那里拉回来了,怎么又让他给拖了回去?不相信拍出来的片上,那片模糊的东西可以致命。
  
  怎么办?怎么办?我手足无措,一下子像回到三岁,做错了事,不知如何告诉大人。一个人站在家门口,慌张恐惧,泪流满面。
  
  一直以为父母会活到七老八十,看我的孩子结婚生子。
  
  医生见惯这种场面,安慰地拍拍我的肩,“以后你会非常辛苦,所以现在务必打起精神来。”
  
  对!我不能这样如丧考妣地走出去。我急忙深呼吸,再呼吸,把泪水生生逼了回去。
  
  可是出了门,看到妈妈紧张焦急地一张脸,装出来的表情还是一下子垮了下来。
  
  妈妈顿时明白,抓住我问:“怎么办?怎么办?”
  
  我只有安慰她,“不要紧,一切有我。我来安排。”
  
  爸爸随即入院接受治疗。我们没有告诉他实情,但我想他绝对已经猜出了八分,不然以他讳疾忌医的个性,怎么会同意没事住院。
  
  我到银行,把钱全部取了出来,将爸爸转到私人病房里。这些年跟着泰然,我也成了个小富婆。可是我们缺的不是钱,缺的是健康。
  
  爸爸做完化疗出来,一脸惨白。我伸手去扶他,他张口就吐了我一身。护士和妈妈急忙扶他回病房,等我弄干净回来,他已经睡着了。
  
  吊瓶上一个细细的管子牵到他的手臂上,我父无知无觉地躺着,面容平静。我心中顿生无限悲哀,看着亲人等死是何等痛苦。
  
  泰修远当年也是得这病去世的。当时还是小小少年的泰然,看着父亲躺在床上,一寸一寸死去,又究竟是怎样的悲凉?
  
  突然想找到他,问问。问他当初是不是也这么彷徨,是不是这么焦躁。问问他那时有没有独自哭过。
  
  我理所当然地搬回家里住,打理一切事务,妈妈只需要做饭就好。但她总是要哭,我得不停劝她,口干舌燥。爸爸则很沉默,不和他说话,他便一句也不说。
  
  病房楼下一株腊梅开了花,一树鹅黄,芳香扑鼻。爸爸站在树下,一看就是半晌。
  
  我说:“要不折一枝回去插花瓶里吧?”
  
  爸爸摆摆手,“我是想着,你刚出生那时,这株树还不到一人高。那年大雪,差点冻死它。”
  
  病痛让他悲天悯人。
  
  我站在他旁边,看他一头花白的头发,心如刀绞。他辛苦这么一辈子,才享了几天福,这就要走了。我情不自禁依偎过去,从背后搂着他,把头搁在他的肩膀上。儿时,我一旦这样做,不论求他任何事,他都一定会答应我。
  
  “爸,”我说。“我们进屋吧,我给你染头发。”
  
  爸爸笑,“你小时候最爱给我拔白发,越拔越多。然后问我,爸爸,等头发全白了,是不是要死了?”
  
  我汗颜,急忙道:“我顽劣愚笨,童言无忌!”
  
  妈妈从楼上探出头来,“大冷天的,有什么话不可以回来说?”
  
  我忙扶着爸爸上楼去。
  
  下午我抽空回了趟自己的公寓。走了这些天,这才发现有扇窗子没关,融化的雪水从窗台上流下,在墙上留下一道道黑渍子。靠窗的一盆吊兰也给冻得半死。我呆呆站在客厅中央,触眼皆是苍凉。
  
  电话里有两通留言,都是泰然打来的,说他打我手机我不接,家里又没人。他有些不高兴,“天那么冷,你到哪里去了?”
  
  我没有回,改了录音回复,下次他再打来时就会知道我已经搬回家去了。我不急着告诉他爸爸的病,他既帮不上忙,又多几个人担心,何必呢?
  
  除夕夜,我和妈妈合作,做了一桌丰盛的菜。电视里热热闹闹的,外面院子里的孩子在放着烟花炮仗。我们一家三口,和乐融融。
  
  我把爸爸珍藏了好多年的好酒打开了,给他满上。以前我和妈老叫他戒烟戒酒,说这对身体不好。结果他是戒了,可身体要坏,防也防不住。事到如今,还不放开来,今朝有酒今朝醉。
  
  我自己也倒上一杯,大干一口。那火烧的感觉从喉咙一直延伸到胃里,一股强劲的冲劲反涌上来,呛得我直咳嗽,却又是觉得顿时通身舒坦。
  
  爸爸笑:“你小时候看我喝酒也想喝,我就拿筷子沾一点点给你尝。哈,辣得你哇哇叫。”
  
  对门邻居放起了鞭炮,轰鸣声掩盖了一切。我扯着嗓门喊:“爸,我送你件东西。”
  
  说完,把亲手打的围巾拿出来给他围上。然后凑过去吻吻他的额头。现在他身上总是散发着一股药味,渐渐取代了昔日的熟悉体味。
  
  爸爸抚着围巾,等那阵鞭炮声过去了,对我说:“其实,我最想看到你披上嫁衣。”
  
  妈妈急忙把脸转了过去。我一时无语。
  
  爸爸又说:“我不是催促你,你是真的该考虑这个问题了。你现在身边连个人都没有。”
  
  “怎么没有?我不是有你们吗?”我说。
  
  爸爸拉过我的手握着,“我是想看你有个归宿,这才……”
  
  这才可以安心走……
  
  那一刻,眼泪险些要掉了下来。是电话铃突然响起打破了尴尬局面。
  
  是泰然打来的国际长途。他大概在室外,电话里吵得很。他兴高采烈道:“新年好!恭喜发财!万事如意!”
  
  事事不顺心才是!我回他:“你也一样啊!玩得开心吧?”
  
  “我妈最开心,一路上都有人以为她是我姐姐。”
  
  我简直可以想象他穿着当地人的那种宽大的衣裤,摇摇摆摆走在小摊贩前,经过旁边的小女生捂着嘴巴要叫又不敢叫的样子。
  
  电话很快给秀姐接了过去,她在那边说:“木莲,向你父母问好。”
  
  我唯唯诺诺道:“大家好。”
  
  “怎么听声音无精打采的?”
  
  “不是,是外面鞭炮声音太大了。”
  
  电话又给泰然接了过去,“我给你买了漂亮的工艺品,你一定喜欢。”
  
  我无心和他说笑,只是简单提醒他:“《烟花》的首映式近了,你算着行程回来,知道吗?”
  
  “过大年的提什么工作?”他轻笑。
  
  这时父母已经起身到阳台去看烟火,我这才松了口气,放软了声调,近似抱怨地说:“这几天我累死了。”
  
  “别不是瘦了?你可不能再瘦了。不然没人要了。过年,多吃点。反正不出门,没人看。”
  
  泰然低低沉沉充满喜悦的声音和我死气沉沉半高不低的声调形成鲜明对比。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吸引我的,他让我觉得轻松、洒脱、光明,向上。看着他,仰望着他,似乎所有不愉快都可以抛诸脑后。
  
  我靠在沙发上笑了,“我浑身酸痛得很。对了,泰国发油挺不错的,你给我带瓶回来。”
  
  “我妈还给你挑了对镯子,缅甸玉的。”
  
  “那太破费了!”我怪不好意思的。
  
  “木莲。”泰然唤我,“新年好啊。”
  
  “你说过了。”我说,“怎么了?”
  
  “没什么。逢年过节的,忽然很想你。”
  
  我听在耳朵里,格外受用,只觉得浑身酸涩瞬间消散。耳边嘈杂的鞭炮声似乎静了下来,我只听到自己柔声说:“你也一定很想念家人。”
  
  他知道我的意思,沉默片刻,说:“他得病前的那顿年夜饭,我们一家已经很拮据,只吃了个简单的火锅。”
  
  “有热气就很好。”
  
  “现在我陪妈妈到当地最高档的中餐馆吃的年夜饭,经理还会来请我签名。”
  
  “我惹起你的伤心事了?”
  
  “我只是感慨。离开那么远,没想走在路上还是有人认得我。”
  
  “你现在红了。”
  
  “就是很想你。”
  
  “我何时不能与你分享成功的喜悦?”我笑,“记住,《烟花》的首映式快到了,你可以直接飞上海和张曼君回合。”
  
  他应了下来,道声保重,挂了电话。
  
  大年初三,泰家平安二儿上门来拜年。这两个孩子穿着那种印有团花旧式的棉袄,大包小包提上门,两张嘴甜得不得了,好话全让他们说尽了。
  
  泰安大大咧咧地,忽然问:“木伯伯脸色很不好,是不是不舒服?”
  
  我顿时僵住。没想爸爸反而笑呵呵地说:“过年,酒喝多了而已。”
  
  等他们走了,爸爸转而问我:“我脸色真的不好?”
  
  “泰安那小崽子胡说八道!”我指天对地发誓,“你的气色和平日并无两样!”
  
  爸爸放心下来。我理解他。我若说他气色很好,他反而不信。
第 22 章
大年初六那天,妈妈买菜回来,把一份报纸摊我面前。明黄色的大标题,写着“泰然行为不检 私下分身做伴游”。照片上,正是泰然挽着一个中年女士的手走出饭店,看那背影,分明是他母亲。
  
  我拽着报纸骇笑,亏这小报纸哗众取宠,什么都写得出来。秀姐最近胖了些,染了头发,那身姿气度,怎么看都只像个中年的富贵太太,一点也不像是个有那么大的儿子的妈。我估计她看了这新闻,要开心上半天。
  
  我把新闻念给爸爸听,他听了也笑,对妈妈说:“看,人家做妈妈的,就可以被误解为女朋友。”
  
  妈妈立刻反驳:“我不是年轻姑娘,你也不是壮小伙。半辈子都过去了,我们就这么将就点吧!”
  
  “真快啊。”爸爸说,“记得木莲刚从医院抱回来的时候,脸就梨子那么大,每到半夜定时哭,然后我们慌慌张张起来喂奶把尿。”
  
  妈妈笑,“她从小就独立。别的孩子头几天上托儿所都要哭,惟独她还玩得不愿回家。”
  
  “还有,回了奶奶家,把他们养的小鸭子拿在手上玩,玩死好几只。”
  
  我大汗,“我怎么会那么残忍无道?”
  
  “你还特别霸道,看四表叔家的小表哥玩陀螺,就要抢来玩。他不让,你就一脚将人家踹到水塘里。三九天啊,害人家孩子感冒了,我们大人死命道歉。”
  
  我捂嘴巴笑,“原来这招无敌鸳鸯腿是我发明的,李小龙都得付我版税!”
  
  我隔了一天才联络到报社,为那条新闻澄清。次日报纸出来,泰然又转身变成了大孝子。花花世界花花人,多少真假,谁又能分?
  
  泰然终于回来了,当天就带着母亲和弟妹上我们家来。两家人开开心心包饺子。
  
  他瘦了些,皮肤晒成金棕色,说不出的性感。挽起袖子揉面的时候,我看着面粉粘在他手臂上,忍不住伸手去拂了一下。他像给刺了一样猛地把手锁了回去。
  
  我怔了怔,他嘟囔道:“你那手,简直冰死了!”
  
  我一听,索性把手塞进他脖子里。他丢下赶面棍,缩着脖子哇哇大叫,偏偏又不来扯我的手。他转圈,我也跟着转,他跳脚,我也跳。我们两个人在厨房里扑腾着,面粉飞得到处都是。
  
  最后他终于发狠,拽着我转一圈,手臂箍住了我的脖子,在耳朵边喷着热气狠狠道:“你这女人怎么这么为老不尊啊!别以为是我经济人就可以明目张胆吃我豆腐!”
  
  “放手,你这牛劲,弄疼我了!”我在他怀里使劲扭,用力踩他的脚。
  
  客厅里,妈妈在高声喊:“你们两个回头闹,饺子皮不够了。”
  
  “听着吧!”我掰开他的手。
  
  泰然那粘满面粉的大手就在那一刻拂了过来,有几分想古时候纨绔子弟调戏良家妇女那样勾起我的下巴。我呆呆地抬起头,浑身像给下了咒一定住,直直看着面前这张英气逼人、神采飞扬的脸。
  
  忽然发现他长大了,成熟了许多许多,不但五官日渐明朗分明,眼里那曾经遮掩不住的傲气也沉积了下去。少年已经成为过去,他现在是青年了。
  
  泰然看着我傻乎乎的样子,忽然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齿,另一只手也拂上了我的脸。我微微发颤,血往上涌。
  
  他只是抹去了粘在我脸上的一片韭菜末儿。
  
  “饺子皮呢?饺子皮!”泰萍忽然跑进厨房,我们两个便迅速分开。
  
  泰萍聪明,视而不见,只顾着嚷嚷,说外面还差双筷子。我就接着这个台阶爬下来,装模做样地咳了咳,拿了双筷子走出厨房。
  
  爸爸那天非常高兴。他以前和妈妈守在这屋子里,也是寂寞。我若结婚生子了,他们也还有外孙带。可现在这一点显然已经成了他此生的遗憾。
  
  吃完饺子,又架起一桌麻将,看来今晚是要玩个痛快了。
  
  泰然碰碰我的手,悄悄拉我进了书房。
  
  门一合上,喧嚣给关在了外面。他按着我的肩让我坐下来,自己拉来张椅子坐我对面。看这架势,是要和我好好谈谈了。
  
  “你瘦了很多。”他说。
  
  我摸摸脸,“我爸病了。”
  
  他点头,“看得出来,脸色不怎么好。”
  
  “是肝癌。”我叹气。
  
  “什么?”
  
  “已经是晚期。”
  
  他握住我的手。直到这时,我才发觉自己的手又凉又湿。
  
  我絮絮道来:“以前看小说里描述人强颜欢笑,觉得那不过是动动面皮,并不困难。等到亲身经历,这才发现要笑得自然,也是门需要修炼的技巧。以前说的话,开的玩笑,现在说来,全变了味道。还有,即使是杀只鸡,也忍不住想到生与死的问题上去。难怪顺治皇帝死了个心爱的妃子后就出家了。我是觉得我不用点拨就悟了不少佛理。”
  
  他亮晶晶的眼睛注视着我,“你要保重。”
  
  “我看上去如丧家犬?”
  
  “虽不近,亦不远。”
  
  “泰然,”我柔声唤他,近似与撒娇一样,“我一想到即将失去父亲,就觉得浑身疼痛,苦不堪言。尤其是夜深人静时,表情无法控制,只有猛抓头发。我都给自己吓一跳,我从来不知道自己是这么孝顺的女儿。”
  
  他坐到我身边,搂着我的肩膀。他说:“我们要习惯着去失去。”
  
  我扑哧一声笑出来,“从没听你这样说话一道是一道的。”
  
  “我也是有智慧的人。”
  
  我索性依偎进他怀里,安稳地闭上眼睛。外面,爸爸正在高声叫:“慢着!就缺这张三条!哈哈!胡了!”
  
  这个年即将过去。
  
  《烟花》的首映式热闹非凡。我跟在泰然身后,由工作人员护送进场,一路上都是影迷们的尖叫声,撕破我的耳膜。还有闪光灯,我最怕这玩意儿,专门出其不意时来那么一下子,迅猛无比,强烈刺激人的视觉神经。
  
  我眼睛一花,落了队。就那时,泰然猛地反身拉住我,一把将我扯到他身边,一直拽着我的手,直到进了休息室。
  
  电影播放的时候,我一直挨着泰然静静坐着,紧握着的手放在他腿上,我可以感觉得到他轻微的颤抖。
  
  他一直看着场子里的观众,我就一直看着他的侧面。在《烟花》那极其动听的原声音乐中,我浅浅地,舒心地笑,可惜紧张的他看不见。
  
  灯光亮起,轰鸣的掌声和欢呼几乎掀翻了电影院的天棚,女生们抹着眼泪呼喊着泰然的名字。
  
  他紧紧拥抱我一下,跟着张曼君走上台。
  
  一旦他站在台上,站在聚光灯下,站在万人之上,站在掌声顶端之时,他也就再也看不到光线外的我,再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了。
  
  那年春暖时,父亲再次昏倒。我知道,他这次进去,恐怕是出不来了。
  
  他明显地消瘦了下去,疼痛和高烧无时无刻不在折磨他,所有的药,只有吗啡能帮助到他。有时疼得不清醒,会对我说:“小莲,别管我,快去做功课。”
  
  俨然已经忘了我早毕业多年。
  
  照医生的话说,他现在一肚子都是坏死的细胞。我和他说话,凑得近了,能闻到一股异味。
  
  让我叫苦的是,泰然现在正是大红的时候,广告和片约累成山,都需要我打理。我是两头都要顾,累得像头牛。给他新找了个助理小马,倒也勤快,可是我总是觉得不跟着他,始终不放心。
  
  秀姐来医院看望我爸的时候,反复打量我,连声说不好。问是哪里不好,她说我气色太糟糕,担心我也要倒下去。
  
  我还笑,说她太小瞧了现代女性。我们平时做弱不禁风样,一到关键时刻,豆腐身躯立刻变做钢筋。潜力和爆发力都是不可估量的。
  
  泰然偶尔也会来看望我爸。我倒希望他别来。他现在出门都要戴墨镜,来一次医院,就和领导来检查一样。小护士们纷纷围在病房门口,双眼含盼,脉脉生辉。
  
  他只来坐半晌,动手削个苹果递我手上,嘱咐我注意休息。然后又匆匆走了。自从有了小马以后,我见他的时候渐渐少了。他留给我印象最深刻的,反而是他离去时的背影。高大,矫健,衣袂翻飞似一对翅膀。看着看着就要飞上天去。
  
  我们都拿我们所有的,换我们所没有的。得失只有自己知道。
  
  春雨绵绵,心情也日渐烦躁。爸爸现在常常陷入昏迷,吃下去的东西又吐出来。妈妈毕竟年纪也大了。经不起这么操劳,很容易就疲惫。这几个月下来,全家人都脱了型。
  
  半夜里,雨打芭蕉叶,声声入心。耳边仿佛依稀可闻丝竹声,妙曼不似人间。
  
  父亲睡了大半天,这时才幽幽转醒,看到我还没睡,心疼道:“你也休息啊,这样这么了得?”
  
  我若是睡得着,雷都打不醒,何必中宵听雨?
  
  爸爸忽然说:“我搜集的那几幅字画,你总看不上,说是赝品。其实我早请人看了,张大千那幅是真迹。”
  
  我不感兴趣,“真真假假也就那么回事了。”
  
  “那宋瓷瓶儿,也是真的。这些都值不少钱。”
  
  “想不到家里有这么多宝贝。”
  
  “我最珍爱的宝贝,也就是你。”
  
  “爸……”
  
  他叹息,“可惜是抱不上外孙了。”
  
  我哽咽。
  
  爸爸又转而睡去。我轻轻起来,走到室外,透口气。
  
  春夜回寒,又加上下雨,凉风一阵阵袭来,冷得我抱着胳膊站在屋檐下打喷嚏。都这样了,却怎么都不想进屋子里去。那里面全是一团死气,阴沉沉、昏暗暗的。静止、憋闷、没有半点生气。我父就要在这样的气息中离开这个人世,告别一切痛苦。
  
  一时忍不住,我拨通了泰然的电话。这是半夜了,也不知道他睡了没,我这样会不会打搅他休息。我都有半个月没好好看过他了,现在是那么想念他的手放在我肩上的感觉。仿佛瞬间就帮我卸下千斤重担。
  
  电话响了几声,接通了。泰然的声音听起来很清醒。我轻笑着说:“怎么没睡?”
  
  “睡了怎么接你电话?”他也笑,“你在医院?伯父怎么样?”
  
  “老样子,没有更好。你呢?”
  
  “也是老样子,你给我安排了那么多活,累死我!”
  
  我似乎听到电话里传来异样的声音,不由问:“有人在家?”
  
  “哦,泰安今天过来睡。”泰然打了个呵欠,“木莲,现在是凌晨一点。”
  
  我急忙说:“对不起,你休息吧。”
  
  挂了电话。
  
  一阵风过来,又打了一个喷嚏。
  
  隔天是大晴天,明亮又温暖,我却感冒了。
  
  爸爸见这天气好,精神也比以往好了许多。我要推他去院子里,他还坚持要用脚走。
  
  我扶他到院子里坐下。他和几个同龄病人聊了起来,我就借这空挡跑出去买张报纸。
  
  书报亭挤着几个刚放学的女学生,围成一堆说着什么。我走过去,听到他们在说:“杨亦敏算什么东西,装清纯!泰然怎么会和这样的女人同居?”
  
  “大清早地从他家走出来,也不遮掩,真不要脸!”
  
  “狐狸精!”
  
  我抢一步过去,抓起一份娱乐报。迎面一张照片正是杨亦敏走出泰然公寓的楼下,前面正拉开车门的半个身子正是泰然。
  
  我立刻合上报纸,连标题都不敢看。静了三秒,掏出手机,立刻给泰然打电话。他手机关机,家里也没人。我这时已经出了一身汗,立刻给小马打。小马说他没和泰然在一起,也联络不上他。
  
  我气急败坏道:“给我找,找到了,要他立刻来找我!”
  
  简直是!这时候了居然闹失踪!莫非是真见不得人?别说群众容易被煽动,即使我这等熟人,看到那种场面,也控制不了胡思乱想。
  
  昨天打电话时听到的那声异响,分明是个女声。他不认,我也装做不知道。安慰自己,也安抚他人。
  
  可我只骗了自己几个小时。
  
  我把报纸揉得皱成一团。
  
  回到医院里,爸爸立刻看出端倪,问我:“出了什么事,你脸色这么难看?”
  
  我敷衍他说:“拍摄不顺利而已。”
  
  他安慰我:“戒焦戒躁,方能成大事。”
  
  我弯腰去扶他。没想浑身的力气瞬间流泻而去,手不住发抖,腰和腿使不出一点力气,硬是扶了几次都扶不起来。
  
  爸爸也急了,直问我:“你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我就是明天要死了,你也用不着慌成这样啊!”
  
  不知怎的,我的泪水怎么也控制不住了。
  
  这是他病以来。第一听他说到死。在知道父亲患病的时候,在看着他日益病重昏迷的时候,都不曾留出的泪水,在那瞬间疯狂地涌了出来。我怔怔看着豆大的水滴啪嗒啪嗒地落到脚下的水泥地上。
  
  爸爸不住唤我:“小莲?丫头!”
  
  我摇摇头,一咬牙,憋住一口气,再次用力站起来。
  
  这次却是相当轻松。在我站起的瞬间,肩上的重量一下子消失了,整个人轻松地不可思议。
  
  是泰然。他架着父亲的另一只手臂把他扶了起来。
  
  我看着这个像从地上冒出来一样的家伙发呆。他也不说什么,只是对我点点头,扶着父亲往楼里走去。
  
  他们走出十米远,我才回过神,追了上去。
第 23 章
妈妈已经在病房等着我们,看到泰然扶着爸爸回来,大为感动。
  
  “我就说,家中没个劳动力,始终是不行的。”
  
  “阿姨太客气。”
  
  “我今天炖了八宝鸭,留下来尝点?”
  
  我代泰然推辞道:“妈,他一会儿还有事,你别拦着他。”
  
  泰然抽抽鼻子,看样子他想吃得很,却慑于我的淫威不敢答应。他委屈地看我,可怜巴巴像个讨不到肉骨头的小狗。当初他就是用这份孩子气博得我的同情,凡是女性,少鲜有招架得住的。
  
  我们到走廊尽头的窗下说话。我告诉他:“事情我都知道了。”
  
  他低着头,“我就是为这事来找你的。”
  
  我的心凉了半截,轻声问:“里面是不是有误会?”
  
  他点头,“张曼君带着我和亦敏去和几个制片吃饭,亦敏喝的有些醉。我们……”
  
  我心提到嗓子眼。
  
  “她……主动要上来拥抱我。”他结结巴巴道,“当然!我推开她了!我说我做不到。然后她哭了。她喝的实在有点多……恩。可是她挺可怜的。”
  
  我沉默,沉默了很久,然后才说:“我还是得联系杨亦敏的经济人。”
  
  “你打算怎么办?”
  
  “你自己想想,如果我们说这是误会,记者们会信吗?”我没好气。
  
  怀里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我耐着性子听完,立刻关机取出电池。
  
  “很好!”我死拽着电池,“杨亦敏刚才见了记者,她说你们正在交往!”
  
  泰然瞠目结舌。
  
  我摆摆手,“别对着我做这表情。不过我现在相信你是无辜的了。杨亦敏是只狐狸精,这是她会干的事。她是新人,她需要炒作;她是女生,她需要清白。”
  
  “可我没跟她在交往!”泰然叫起来。
  
  “那能怎么办?她抢先一步,取得先机。现在事已定锤,你总不可能立刻跳出来说你们只是玩玩。”
  
  “老天!”他抱住脑袋。
  
  我看着他:“你只有耐心等等,半年后找个机会把这关系吹掉。”
  
  “难怪要叫我们这类人为戏子,生活中都要做戏,真假难辨。”
  
  “等你七老八十的时候,可以写篇回忆录,把一切真实都写进去。叫《杨亦敏和我——不可不说的故事》。天知道那时候的读者是否还知道杨亦敏是谁,又是否还认识泰然这个人。”
  
  这事红红火火热闹了足有一个礼拜,连医院护士都在谈论,甚至来问我。
  
  泰然几乎门不出户,躲避记者。我只有上门去找他。
  
  他房间的凌乱程度把我吓一跳,我简直找不到地方下脚。
  
  “我把我爸生前的剧本整理了出来,想让你看看。”他挠了挠头。
  
  我一听是泰修远,怀着尊敬接过那厚厚一卷纸,“他当初就是想拍这部戏,但是一直没如愿?”
  
  “就是这部,成为他此生的遗憾。”
  
  我父此生的遗憾,正是我未能在他有生之年成家育子。感同身受下,我对手里的书卷肃然起敬。
  
  “你想现在就把它搬上荧幕?”我问。
  
  “不合适?”他反问。
  
  “早了些。”我说,“你自己都没站稳脚跟。你是想自己拍?”
  
  泰然忽然羞赧地笑,“说真的,我是有过这个想法,但也知道不切实际。”
  
  “不见得。”我给他细数,“有些片子,只需要一部DV。只要有资金,依你的经验,也不是拍不出来。”
  
  他坚决地摇摇头,“他的剧本不该受到这种粗糙的待遇。”
  
  我翻翻手里的本子,问:“故事说的什么?”
  
  “一个大有前途的男孩子忽然遭遇意外,智商回到五岁左右。情人和友人都离他而去,父母为此离异。他在一个小护士的帮助下重拾画笔,最后成名。”
  
  我瞠目,“他最后好了?”
  
  “没有全好,他将永远活在十四岁的精神世界里。”
  
  “他和那个女孩在一起了?”
  
  “也没有。”泰然无不遗憾道,“女孩另嫁他人。他终生与画为伴。”
  
  “这故事叫什么名字?”我立刻翻。
  
  故事叫《痴儿》。
  
  我把本子按在胸口,“我喜欢这故事。”
  
  “我知道你会喜欢。”泰然的眼睛亮晶晶的,满是笑,“十多年前拍这题材的片子,别人会当你是精神病,现在提倡关爱人生,我想它会吃香。”
  
  “但不知道商业化的影响会不会毁了它。”
  
  “所以,”泰然凑近来,“我想到一个人。”
  
  “是张曼君吧?”我笑。
  
  没人比她更容易被这个提议说服。她景仰泰修远,了解他的艺术内涵,他们的创作风格也那么相似。她会将他的作品拍摄出来,发扬光大。依她浪漫的个性,还会将此视做一伟大举动,祭奠她的初恋。
  
  我小心地说:“还是和她商量之后再做决定。她阅历广泛,经验充足,知道拿到这样的题材,该如何操作。切记,不可用人情压她。”
  
  泰然问我:“你有没有想象过我做导演的样子?”
  
  “演而优则导,我不会惊讶。”
  
  “你会支持我?”
  
  “我将支持你所有正确的决定。”
  
  我很快和杨亦敏的经济人达成共识,策划了一次记者会,其间过程颇似罪犯和伪证人串通供词,以求在法庭上逃脱正义的惩罚。
  
  泰然一直闷门不乐的,脸拉得老长,有人欠他二五百万似的。杨亦敏也意兴阑珊,除了对着镜头,都是一副不耐烦的样子。这个小女孩一炮而红,千人吹,万人捧,渐渐有了些娇侈的小脾气。不过她年纪还小,又是女孩子,大家都容易原谅她。
  
  泰然就不行,男人任性是不入流。这阵子我父亲又病重,他也不好像平时那样冲我发牢骚,一肚子火都憋着,忍不住了就上健身房。最后的结果,自然是把一身肌肉练得出奇地漂亮。
  
  我插着手上下打量他,警告道:“这次事情就此摆平。你以后要谨慎行事!”
  
  “乱点鸳鸯谱。”
  
  “放心,你们的影迷巴不得你们分手。”
  
  “有爱我爱到独占我、杀死我的影迷,也是种成功。”
  
  我白他一眼,“相识数载,现在才知道你原来有被虐倾向。”
  
  他抹抹脸上的汗水,笑,“唯有我爱的人才能虐我。”
  
  我呢,我在自虐。
  
  头痛已经有很长时间了。这并不是神经痛,是病痛。我身体的抵抗力每况愈下,感冒好了没多久又复发,生理期不调,让我一口气瘦到八十斤,健康指标猛拉警钟。
  
  小舅母打电话来问候父亲的病,我半开玩笑道:“小灵表妹的高中校服可以寄我一套,没准我身段比她还苗条。”
  
  累成这样,那些事却还是不能不管。爸爸现在每天沉睡的时间越来越长了,除了输营养液就是注射吗啡,身上皮肤松松垮垮一层,仿佛已经脱离了肌肉。
  
  妈妈整日守着他,读报给他听,养花给他看。那专注的神情让我动容。他们是相爱的。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有这么幸运,在生命的最后有个深爱的人陪在身边。大限来临之际,紧握着我的手。
  
  张曼君看到我,瞠目结舌,“木莲?你这是怎么了?行尸走肉!”
  
  我不想到处宣扬我的苦痛,只好说:“最近病了一场。”
  
  她依旧惊疑不定地打量我,像是在验证我是否真的是诈尸。可见人之精神有多重要,灵肉必相协才可焕发生机。
  
  泰然递上剧本给她看。张曼君接了过去放一边,并没有急着看,说:“我最近想休息,看看有没有机会把自己嫁出去,趁来得及,生一两个孩子。”
  
  泰然点点头,“我们也不急,只想征询一点意见。”
  
  张曼君点上烟,缓缓说:“上部片子的票房已经有六千万,各排行帮都在前三。说真的,我知足了。”
  
  早就看得出来,她有意将《烟花》做为谢幕曲。
  
  我附和道:“对于女人来说,只有家庭才是终身事业。”
  
  这句话贴着了张大导演的心,她微微笑,“剧本是哪里来的?”
  
  泰然说:“是我父亲的。”
  
  张曼君放下了手里的烟,“泰修远?”
  
  她念这三个字,轻柔且富有温情,像夏日里的一个吻。我觉得她也实在难得,事隔那么多年,还能保持昔日的心情。每回忆一次,又过了一次初恋。
  
  她把剧本拿起,“是他生前最后一本?”
  
  泰然点头。
  
  “我会看的,回头给你们消息。”
  
  泰然还想说什么,我拉拉他。张曼君这神情,显然是沉浸在对故人的思念里,我们不该去打搅她。
  
  离开张家的时候,我瞟到墙上那幅乔治亚?艾琪芙的画。笑了。
  
  张曼君的感情生活也可以写篇故事。
  
  那天我给妈妈打发回家好好休息。家里现在几乎不大住人,灰尘积了细细一层。我泡在浴缸里,昏昏欲睡。电话铃声就是在那刻响了起来。
  
  我浑身湿漉漉地冲出浴室,边咳嗽边接电话。
  
  没想到对方居然是庄朴园。我们好几个月没有联络,他却在深夜打来急电。
  
  他听上去很焦急,说:“木小姐,恳求你帮个忙。”
  
  “不必客气,有事请讲。”
  
  “我儿子刚才给我打电话,直呼肚子痛,突然没了声音。我现在带着助理秘书在上海,赶不回去,你可否代我去看看。”
  
  救人如救火,耽搁不得。我没有多问,立刻记下地址,穿上衣服带上钱,临时想起,又从卧室里拿了一张毯子,直觉也许用得上。
  
  去的路上我就报了警,告之家里关着孩子。赶到庄家的时候,巡逻车也刚刚开到。警察几下就打开了大门,我匆匆跑进去。
  
  一个十多岁大的少年倒在客厅的沙发下。他还有些意识,我将他扶起来,他还知道说:“疼……”
  
  我一摸他额头,全是汗,急忙拿毯子把他包起来。这时急救车驶到,医护人员从我手里接过他。
  
  医生有经验,“可能是急性阑尾炎。”
  
  少年忽然嘤嘤哭泣起来,喊着:“妈妈……妈妈……”
  
  我们很快抵达最近的一所医院,孩子立刻给推去手术。这时警察过来,告戒我说:“太太,记得教育孩子,他可以直接打电话给我们。”
  
  我连声应下。庄朴园的电话很快来了,我告诉他:“是急性阑尾炎。别怕,我小时侯也得过,只是个小手术。”
  
  他在那头没声价道谢。
  
  “孩子的母亲呢?”我问。
  
  “她人在法国。”
  
  “总该有个人照顾孩子的起居。”
  
  他叹气,“她到了晚上就回去了。幸亏有你。”
  
  “钱什么时候都可以挣,孩子一长大,就回不来了。”
  
  “是!是!”
  
  我忍不住调皮地问:“你的朋友们呢?”
  
  他讪笑,“大概都过夜生活去了,一个都找不到。”
  
  我疲惫不堪地坐在医院长登上,替这对不称职的父母等待孩子的手术结束。现在天已经很暖和了,可是入夜还是有些凉。我刚出了一身汗,现在静坐片刻,渐渐觉得冷,又开始咳嗽。
  
  父亲久病这几个月,我已经习惯医院深夜里那种有些神秘暧昧的宁静。护士的脚步声极轻,点滴瓶子偶尔会发出清脆的声响。偶尔会有病人呻吟,或是楼上妇产科有新生儿诞生,听到哇哇的哭声。
  
  我的头一沉,猛地睁开眼,居然看到一地阳光!
  
  天亮了?
  
  我这才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病床上。隔壁床铺睡着的,正是庄朴园的公子。
  
  那少年也已经醒了,大概正经历着麻药过后的伤口痛,苦着一张脸。
  
  我过去做他床边,问:“疼不疼?我可以叫护士姐姐来给你打止疼针。”
  
  少年很要强,硬着嘴说:“一点都不疼。”
  
  我笑。他的眉毛很像他爸爸。
  
  他忽然问我:“你是送我来医院的阿姨?你是爸爸的女朋友?”
  
  我说:“姐姐只是你爸爸的熟人。”
  
  庄朴园推门进来,欣喜道:“你醒了?”
  
  “庄先生什么时候回来的?”
  
  “驱车过来只用三个小时,我早就到了。那时你还坐在走廊里睡觉,我抱你进来躺下你都不知道。”
  
  我有些不好意思,微红着脸。
  
  “几个月不见,你怎么瘦了那么多?”
  
  “最近人人见我都这么说。”
  
  “还有,刚才有几通电话是找你的。我怕妨碍到你睡觉,就擅自把你手机关了。问题不大吧?”
  
  我掏出来一看,全是泰然打来的,便拨了回去。
  
  电话只响了一声就给接了起来,泰然焦急道:“你在哪里?你爸情况有点不妙,你快来!”
第 24 章
我赶到医院的时候,病危通知书已经发下来了。妈妈六神无主地坐在急救室外。我惊讶,不过短短几个时辰,她已是满头花白头发。好像我那一觉,睡过了一年。
  
  心力憔悴。
  
  泰然陪着妈妈坐着,一脸镇定。我看他下巴上青青的,八成是一早起床就跑来医院。
  
  他告诉我:“突然出现心肺衰竭,抢救了有一阵子了。打你电话,你要不就不接,要不就关机。”
  
  我听得出他话语中的不满,非常惭愧,“我睡着了。”
  
  妈妈抓着我的手问我:“会没事吧?是不是?”
  
  我既不是医生又不是天神,我怎么会知道,我自己都还焦急如焚。妈妈却不停追问,非要从我这里得到答案,好像托我的金口玉言,说不死,爸爸便会长命百岁。偏偏我潜意识里有个大不敬的想法,爸爸若能在昏迷中早点离开,脱离肉体用无止境的痛苦折磨,未尝不是件好事。
  
  但这想法是万万说不得的。
  
  我大脑空白,一片茫然,恍惚中回到了小时候。妈妈带我上街,指着商店招牌上的英文单词要我认。我大为紧张,看着那似曾相识的单词,却一个都认不出来。妈妈便大声嗟叹,斥责我愚笨不用功。以后一有压力大时,就常做认单词的梦,单词插了翅膀一样从眼前飞过,全不认识,急得一脸一身汗。
  
  此刻我便有这种感觉,声带僵住,无法振动,欲言又止。
  
  泰然过来握住妈妈的手,代我坚定地回答:“一定会没事的,医生向来喜欢夸大。”
  
  妈妈稍微松了口气。我感激地看泰然一眼。他安慰似的笑了笑,把手放我肩上。
  
  我微微松了下来。
  
  手术室的灯灭了,医生走出来说:“暂时是救回来了,但是病人身体已经相当虚弱,家属做好准备吧。”
  
  何用他说,已经在准备后事了。
  
  爸爸曾经和我说过,棺材木,他最喜欢香山檀,质地好,流芳百世。在这里火化里,带回老家,放进棺材埋在祖坟里。一切从简。
  
  病床上,他戴着氧气罩,浑身插满管子,仪器上的小红点代表着他的生命。
  
  我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他应该还有时间和我们说再见的。”
  
  泰然扶着我,说:“也许他早在平时里就说了。”
  
  的确。爸爸平日里絮絮交代这些那些,又念佛,说他这一辈子行了不少善,狱官不会为难他。
  
  我陪着妈妈去庙里拜佛。我是泛神论者,对这些怪里乱神,信三分,敬五分。这次十足是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
  
  木鱼声声中,心渐渐澄静下来。十仗红软,沉沉浮浮,最后不过化做一掊灰,一缕魂,飘飘荡荡不知停留在何处。
  
  妈妈与老方丈谈话。泰然和我不懂佛门的理论,怕贻笑大方,便到处走走。
  
  寺里有一株高大的梨树,花季已过,现在正是满树翠绿的叶子。我仰着头,星星点点的阳光刺痛我的眼睛。我固执地一直看,直到流出泪水。
  
  泰然一直定定地站在我身后,空气一样安静。我回过头看他,他就对我笑笑。我把脚下的石子踢到他脚下。
  
  他伸手摸摸我的脸,柔声说:“一切都会过去。你还有我。”
  
  我伸出手,大力拥住他,像大海里抱住一根浮木一样。
  
  父亲手术后第二天醒了过来,无神的眼睛看了看我和妈妈,又睡了去。本来妈妈还指望他说句话,可是竖着耳朵听了半天,只听到喉咙里一阵咕隆。
  
  妈妈焦急地拉我的衣服,“你说你爸不会是再也不说什么了吧?他都没话和我说了?”
  
  我说:“他还能对你说什么?他知道我一定会孝顺你。你才过半百,起码还可以再活三十年。若是改嫁,那正合他的意思,有人接替他照顾你。”
  
  妈妈一听,忽然哭起来,“我都这把年纪了,没了他我一个人怎么办?”
  
  “跟我过呗!”
  
  “你将来要结婚养孩子啊!”
  
  “真是的。”我跺脚,“难道你不打算帮我带孩子?”
  
  妈妈回过神,抹干眼泪,“是!我得帮你带孩子。现在年轻人不会做事,我得跟着你。”
  
  隔日,泰然一家过来探望。爸爸依旧沉睡,秀姐炖的鸡汤最后让妈妈喝了。
  
  她是过来人,知道怎么安慰妈妈,“当初泰然他爸走的时候,我比你更苦。我自己又没工作,家里只剩一点点积蓄,三个孩子都小。丧事办完了,我们也一穷二白了。你看你家木莲多有出息多孝顺。”
  
  安慰人的好办法之一,就是给对方诉说更大的痛苦。
  
  妈妈半晌不出声,忽然说:“父母媒妁,也就这么过了一辈子了。”
  
  我转过脸。玻璃墙的倒影里,已是一脸泪水。
  
  “感冒好了吗?”泰然问。
  
  “都没去注意了。”我说。
  
  他试了试我额头的温度,不放心,“还是去请医生看看,似乎有些发烧。”
  
  “大概是太激动了。”
  
  “这个时候你可不能倒下。”
  
  我笑了一下,“你不说还有你的吗?”
  
  “是。”他握我的手,“有我陪你。”
  
  他也不再是当初那个事事要向我询问,以我马首是瞻的大男孩了。他现在是个独立的,有能力承担一切的男人。小毛毛虫晾干翅膀,成了一只漂亮的大蝴蝶。我很荣幸在他这转变的过程中一直在旁边观看。
  
  我的烧一直没褪,到了次日傍晚已经近38度,咳嗽不止,浑身乏力。我又不敢惊动妈妈,自己悄悄去门诊挂号,拿了点药,顺便买了份粥回来。
  
  正在盛碗,忽然听到微弱的声音,唤我:“小莲……”
  
  我的手一抖,勺子落在桌子上。
  
  爸爸睁开了眼睛,神情清醒了不少,吐字也清晰:“好香啊,是什么?”
  
  “是皮蛋瘦肉粥。”妈妈连忙答。
  
  爸爸看着我,说:“光喝粥怎么行?你现在那么瘦。”
  
  我猛点头。
  
  爸爸又说:“总要结婚的,再拖就不好找对象了。”
  
  我一直点头。
  
  他对妈妈说:“你就跟着女儿过,多出去走走。”
  
  妈妈哭起来。
  
  爸爸静了半晌,忽然又说:“小莲高考填志愿的事,由着她吧。服装设计也好,编导也好,学出来都是一门本事。”
  
  我心里一痛。只有老父还记得他的小女儿当初声声说要做服装设计师,结果为了心上人学了劳什子中看不中用的编导,钱赚不少,但是始终空虚。
  
  他关怀我。
  
  那之后,他就没再说话。次日凌晨的时候,他便走了。
  
  我扶着妈妈看着护士把他推进太平间,回过头,泰然急冲冲跑过来。
  
  我看着他一步步跑近,那画面像电影里的慢镜头。我强撑着的一口气,这才放心地吐了出来。
  
  泰然立刻从我手里接过妈妈。
  
  我头昏脑胀,怎么回到家的都不清楚。
  
  下车那时天刚大亮,街上长长两排路灯瞬间全部熄灭,金色的阳光转眼照耀在大地上。这才发现人间已经是春末了,花正开在最灿烂的时节里。
  
  人死灯灭,灯灭了,黎明也来到了。
  
  妈妈这时候反而很冷静了,叹口气,说了句“他也算没什么遗憾了”,独自回房间休息。
  
  我看泰然下巴上的胡渣,想他凌晨爬起来跑医院也辛苦,对他说:“你今天没什么事的话,就早点回去休息了。”
  
  他不肯,“我留下来,也许能用得上。”
  
  我笑笑,不勉强他,“那我去和我妈挤一张床,你睡我房间。”
  
  “你还在发烧?”
  
  “兴许好好睡一觉就没事了。”
  
  他伸手摸我额头,我只觉得他的手冰凉凉的。他收回手,立刻穿上外套,“我们回医院去,你这温度不正常。”
  
  “不用了,吃点药就好了。”我实在不想再回那地方。
  
  但是泰然不依,拉起我就往门口走。我有气无力地挣扎了一下,忽然觉得天旋地转,脚下一软,直直往下跪去。
  
  一双手即使伸出来,挽住我下滑的身子,再打横将我抱了起来。
  
  “泰然……”我喃喃。
  
  他在我耳边说:“没事,我们立刻去医院!”
  
  随后的时间里我一直处于半昏迷中,身子轻地仿佛漂浮在母腹中的羊水里,外界的一切声音与我绝缘,只感觉到一个人胸膛里发出来的有力的心脏跳动。
  
  记得我还读中学时,一次发高烧,爸爸背着我去医院。那天奇冷,风刮在人脸上和刀割一样。爸爸口里呼出的白气成了一小片雾,蒙了我的眼睛。
  
  我给震动摇醒,这才发现自己正趴在泰然背上,他那双劳动过而温暖有力的手托着我。车水马龙中,他背着我在疾走。
  
  “怎么了?”我还有点力气说话。
  
  “上班高峰期,恒昌桥到南十子路都赌上了,车给卡在中间。我走路还快点。”
  
  他喘气,汗水顺着脸颊流,我在发烧,更觉得他的脸又凉又湿。
  
  我的脸也湿湿的,那是因为落泪。他说话算数,这一切都有他,他能照顾好我。
  
  那一刻忽然很想吻吻他,但实在没力气,只好又昏昏睡去,任由这个人带我到天涯海角。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次日早上,那时只觉得通体舒畅,前所未有的轻松。扭过头去,看到泰然合衣睡在沙发上,缩着身子。他那么高大,挤那张小沙发,可真难为他了。
  
  我走下床,拿了被子,轻轻给他盖上。他翻了个身,睁开眼。
  
  “你下床了?”
  
  “已经没事了。”我笑。
  
  “你那是肺炎,你知道吗?”他瞪我。
  
  我捏捏他的脸。侧睡的原因,一边脸上压出许多褶子来。
  
  “谢谢你。”我说,“我高估自己了,没你我真撑不下去。”
  
  他抓住我捏他脸的手,“你的诚意就是掐我的脸?”
  
  我一笑,低下头吻他。
  
  他的身子僵住。
  
  “这个有诚意了吧?”我问。
  
  “木莲……”
  
  我挨着他坐在沙发上,低头凝视他,“你可以笑我,但我没法再把感情掩盖住。我想我喜欢你……希望没给你带来困惑……”
  
  他弹跳起来,猛地抱住我,力气之大,速度之迅猛,险些让我岔了气,要说的话也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我终于做了件向往多年而从来没有机会实现的事,就是把脸埋在异性宽厚的胸膛里,听他的心跳。这一行为描述起来罗曼蒂克地近乎肉麻,没想具体操作起来,其间滋味真是奇妙无穷。
  
  我听到泰然说:“原来这样抱你会有不同的感受。”
  
  那么简单暧昧的一句情话,却让我的半边脸和耳朵顿时热辣辣起来。
  
  泰然低下头,嘴唇压了过来。我的某些天才似乎就在那瞬间被激发出来,立刻伸手挽着他的脖子。
  
  长长一吻结束,他喘着气,连声说:“我低估你了!是我低估你了!”
  
  我莞尔,“你不知道我垂涎你有多久了。早在潜意识里将所有亲密动作排练过无数遍。”
  
  他搂我坐沙发上,轻声说:“还好终于没有失去你。”
  
  每一句情话都是动人的。
  
  门锁一声响,妈妈忽然推门进来。我们连忙分开。
  
  妈妈踯躅了一步,什么也没说。我只感觉她的目光在我和泰然脸上来回扫了那么几转,已经把一切都看透彻了。
  
  父亲火化了,装在一个白瓷罐子里,将由我和妈妈送回老家安葬。
  
  走的前一天晚上,我借口买东西,和泰然在楼下匆匆见了一面。
  
  我笑:“这月黑风高夜,我们俩像作贼。幸好躲躲藏藏的情侣不止我们一对。”
  
  “男未婚,女未嫁,我们的交往符合一切法律和人伦道德。”
  
  “我始终是你经济人,这对你的工作会造成影响。”
  
  “有你在旁边,我更能做出好成绩。”
  
  “杨亦敏怎么办?”
  
  “啊!”泰然拍额头,“那都是你的错!”
  
  我戳他的胸膛,“祸是谁惹出来的?”
  
  他连忙接住我的手,顺势拉进怀里。
  
  我环住他的腰,头靠在他胸膛上许久,险些睡着。
  
  最后是草丛里窜出一只猫,把我们惊动了。我依依不舍地离开他怀抱。叹气,这才几天,就这么沉溺,以后还了得。怕要给他牵着鼻子走,叫我向东,便不敢往西。
  
  泰然似乎听到我心声一样,说到:“真不想放开你。过去那么多年,对你太尊敬,只牵过你的手而已。”
  
  我摇头“得回去了,我妈会起疑心。”
  
  “干脆告诉她好了。”
  
  “我爸才去世,过阵子说的好。”
  
  他的眼神柔和,“我尊重你的决定。”
  
  (OK,大跃进啊!历史性的突破。不过泰然的好日子快过到头了。说回来,用第一人称写亲热戏,还真不习惯啊。毕竟要考虑到木莲现在的心态,不可能像开头那样轻松放肆地对泰然流口水。)
  刷分吧~~~
第 25 章
父亲下葬,是亲戚家的堂兄弟们抬的棺材。完了,把所有亲戚聚集起来吃了顿饭。小院里摆满了桌子,上鸡上鸭,酒水泼洒,小孩子嬉戏打闹。中国人的白事总是这么热热闹闹,丝毫不比红事逊色。
  
  二叔喝得高了些,忽然站起来大声嚷嚷道:“大哥,你上天见了咱们老子,可要记得告诉他,当初四婶家的狗,是你打回来的,不是我!”
  
  妈妈原本一直板着脸,听二叔这么一喊,忍不住笑了笑。
  
  这是父亲去世以来她第一次笑。我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我知道她终于挺了过来,从此以后我们俩会相扶相持,把日子继续往下过。
  
  回来后,我接到了庄朴园的电话。他约我在上次喝咖啡的地方见面,落座后的第一句话就是:“凡事往好的方面想。”可见是已经知道我家的变故了。
  
  我叹气:“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突然。前前后后不过四个月,走得太快了。”
  
  “你这么孝顺,他应该没有遗憾。”
  
  “不,临走还在念叨着,希望我嫁人。这是他的终身遗憾。”
  
  庄朴园笑了笑,“这个可急不得。”
  
  “孩子好点了吗?”我问。
  
  “已经出院了。”他说,“小孩子长得快,现在已经又跑又跳的了。他母亲也放下那边生意回来照顾他,还请儿童营养师写菜谱,搞得很复杂。”
  
  看来庄太太并非是个不爱孩子的人。
  
  “她这次回来长住,最高兴的是孩子。我这才知道他平时有多寂寞,他没有兄弟姐妹,亲戚家的孩子与他合不来。”
  
  “也许可以养只狗。”
  
  庄点头微笑:“我们也想到了,她母亲今天就带他去宠物市场。”
  
  皇后娘娘坐镇中宫,这段时间那些野花野草不知该如何自处。那时,我忽然想到了张曼君,和她家里挂着的那幅乔治亚?艾琪芙的画。
  
  庄朴园还说:“内子要我转告,她很感谢你,并且希望有空能一起吃顿饭。”
  
  我受宠若惊,急忙道:“庄太太实在客气,只是我现在热孝在身,实在不方便。”
  
  庄朴园倒不勉强,换了话题。他问我:“泰然最近在忙什么?”
  
  “在上表演课和学外语。”
  
  “接下来打算接什么戏?”
  
  我听出端倪,立刻反问:“庄先生有什么好建议?”
  
  “白德光导演手上有部本子,他打算聚集老中青三代演员同堂演出。”
  
  “电影电视?”
  
  “十五集左右的轻喜剧。”他说,“关键是能和老一辈演员合作,这机会难得。”
  
  我的脸上挂着近乎谄媚地笑,道:“我先谢过庄先生了。”
  
  白德光有些年纪了,和时下长辈们一样,最反感新闻炒作。他见泰然第一句话,问的就是:“这周又是计划和女朋友去哪里?”
  
  这么咄咄逼人,泰然也只是微微一怔,应对道:“有工作的时候,我们通常见不了面。”
  
  白德光似乎存心为难,又说:“你应征的角色是个文学硕士,在书中浸淫长大,你来演恐怕有难度。”
  
  泰然不卑不亢道:“虽然我辍学早,但我一直热爱阅读。腹有诗书气自华。”
  
  “你这真是王婆卖瓜。”
  
  “卖的是我,衡量掂掇的人是导演。”
  
  “口才倒是不错。”
  
  “谋生手段而已。”
  
  白德光笑了笑,“你这小子倒是倔强,难怪这么快就红了。”
  
  “略有成就而已,在导演目前不敢造次。”
  
  白德光一挥,“得了,去领剧本,一会儿试镜吧。”
  
  他走后,我忙掏手绢抹汗,“奇怪,他怎么和你有仇一样?”
  
  “谁知道,也许我爸当年得罪过他。”泰然无所谓地笑。
  
  “不怕他到时候给你小鞋穿?”
  
  “我的脚小得可以在针尖上跳舞。”
  
  他凑过来做鬼脸,恰好有工作人员经过,我立刻一把将他推开。
  
  就在那时,我看到一个脸熟的人,跟在白德光身后。我瞬间明白他对我们冷淡的原因了。
  
  那是唐彬。
  
  我看着白德光不住回头同他说话的样子,隐隐觉得不妙。他是怎么和白德光熟络上的?
  
  空档的时候,他主动走了过来。我看他满脸亲切的笑容,便知道准没好事。
  
  果真,他开口就说:“二位,真是对不起,听说泰然兄推了麦当劳的广告,现在由我来顶上。要谢谢泰大哥。”
  
  我的脸当场就挂了下来,墨如玄坛。泰然还不明就里,惊讶地看着我。
  
  我是早上才接到电话,对方不打算用泰然拍广告。我怕影响他的心情,打算在试镜结束才告诉他。没想现在给谢彬一挑衅,我是瞒也瞒不住了。
  
  泰然听我说完,摊开手笑,“你以前都不会认为这类消息会打击到我。”
  
  “那是因为你太久没尝试过失败了。”我说。其实是关心则乱。
  
  “唐彬那小子,太不厚道。”泰然一笑了之。
  
  可是试镜结果出来,他还是没得到那个角色。我心疼,这部电视剧的风格是他从未尝试过的,失去这个机会实在可惜。可是泰然似乎并没有放在心上,还带我去老远的地方吃川菜。
  
  吃完了,拉着我去中心公园散步。
  
  公园里的游人不少,我给他拖着手,提心吊胆地走着,生怕哪里冒出个记者,或是有人突然认出他来,不知道会掀起多大的波浪。这般不专心,泰然与我说的话我都没听进多少。
  
  他终于忍不住,看准没人,一把拉我进角落的阴影里,把我搂住。我只来得及短短地惊呼一声,就给他堵住嘴巴。
  
  那夜,闻到了栀子花的芳香。夏天来临了。
  
  泰然二十四岁生日,我们为他举办了一个小却热闹的生日会。地点就在他的公寓,阳台和客厅摆着自助餐桌子,饭菜全部从餐厅里预定。成员除了亲友,还有五名俱乐部里的影迷。
  
  因为没有招待记者,所以大家都一直都很轻松随意。天黑了,灯全部亮起来,整间屋子透亮,华而不奢。到这时我才觉得当初花的大笔装修费值得。
  
  泰然和到场的每位女性都跳了一支舞。那五名影迷代表热情洋溢,一整晚都缠在他身边,叽叽喳喳,像一群快乐的小麻雀。现在的女孩子是越来越漂亮了,雪白皮肤,短裙小靴。我像她们那么大的时候,还穿着妈妈改小的衣服,满脸青春痘呢。
  
  年纪真的是瞒不住的。
  
  待到客人走完,我也累得倒在沙发上,昏昏欲睡。
  
  朦朦胧胧中忽然听到音乐声,泰然把我推醒,在我耳边轻声说:“刚才都没机会,我们再跳一支舞吧。”
  
  我懒洋洋地笑,“一天下来,我的脚都肿了,穿不进高跟鞋里。”
  
  “那就打赤脚好了。”他说。
  
  “地上脏。”
  
  “可以踩我脚上。”
  
  那天后半夜,我才由泰然送回家。家里窗户是黑的,妈妈应该早就睡下了。
  
  我解开安全带,吻吻他的脸,说:“生日快乐!”
  
  他握着我的手,许久才松开。
  
  回到家里,我小心翼翼地边脱外套边往自己房间走。突然间走廊里亮起了灯,吓我一跳。
  
  妈妈端着水杯站在卧室门口,狐疑地看我,“才回来呢?怎么这么晚?”
  
  “事后收拾了好久。”我说。
  
  “谁送你回来的?”妈妈耳朵那么灵。
  
  我知道对她说谎反而容易弄巧成拙,照实说:“是泰然。我的车送修了啊。”
  
  妈妈哦了一声,“他不是有助理吗?”
  
  “小马也送客去了。”我打了个呵欠,捶腰揉肩,“我都累死了,一整天和管家一样,又要指挥下人,又要招呼客人。”
  
  妈妈说:“我傍晚下楼倒垃圾,忽然有人跑出来拦住我,说他是记者。问泰然是不是在和你交往?”
  
  我眼皮跳,强自镇定道:“胡说八道,泰然和杨亦敏在交往。尽管是炒作,但怎么也扯不到我头上。”
  
  “你们最近确实走得近了些。”妈妈说。
  
  “我是他经纪人,自然要随时跟着他。”我安慰她,“小报记者为了钱,什么不敢写?别去理会就行了。”
第 26 章
“无风不起浪。”
  
  “这些记者专门会空穴来风。”
  
  妈妈叹气,“你若不想我知道,我不问就是。”
  
  “妈……”
  
  “只再说一句。找对象,门当户对为首要,齐大非偶。”
  
  我僵在原地。
  
  从何时起,泰然已经远远高高地在我身前很远很远的地方了。记忆里,那个一身汽油味,两手黑乎乎的男生弯腰就着车窗对我腼腆地笑,仿佛就在昨天。那个人紧紧拥抱我,吻我的鬓角,就在刚才。
  
  我强迫自己睡下,闭上眼睛。可是那一夜反复梦到我和泰然两人在人潮里走散,我大声喊他的名字,追过去,看到他给影迷们重重围着,他站在高高台子上微笑。
  
  果真过了几日,我就在一份发行量不小的娱乐周刊上看到了八卦。记者隐晦地提及泰然和我关系暧昧,照片抓拍得更是讽刺。泰然和杨亦敏笑意盎然地站在一起,我站在泰然斜后方,大概在开小差,表情僵硬,像个背后灵。
  
  我把报纸拿来擦抽油烟机,用完了一股脑塞进垃圾桶里。
  
  妈妈在旁边看着,叹口气:“烦恼若能像污渍一样擦得掉该多好。还有,那罐子里的是味精,你往哪里放?”
  
  我停下手上的活,“流言之所以是流言,因为它们熙攘不了多久。下个星期的报纸出来,现在这一切就会成为过去的。”
  
  “你爸走后,我唯一希望就是守着你过日子。我不能看着你糟蹋自己。”妈妈说。
  
  “我已经是成年人,不需要你守着,你该有你自己的活动。还有,这只是我工作上的坎坷,没有糟蹋自己那么严重。”
  
  “女孩子,是要名声的。”
  
  我笑,“名声和是非这两个玩意,都是别人嘴里的。”
  
  “你从小就这么我行我素。”
  
  我洗了手,“我去接泰然下课。”
  
  “他那么大个人,要需要人接?”
  
  “妈!”我无奈。妈妈终于闭上嘴巴。
  
  泰然这段时间什么工作都没有接,专心学习,给自己充电。越是这么沉寂,记者越是好奇。他们死活不相信他会老老实实回学校读书,非要挖掘出点香的臭的来。这么不肯让他寂寞,倒也是好事。
  
  到学校的时候,泰然刚好下课,跟在老师身边走出来,几个漂亮的女同学围在周围,一大群人熙熙攘攘。泰然看到我,英俊的脸上立刻浮现笑容,灿烂温情,我看在眼里,也忍不住和他隔着远远一个操场对着笑。
  
  他和帮人打了个招呼,向我跑了过来。一上来就习惯性地把手搭在我肩上。我反射性地把身子错过去,他的手便滑了下来。
  
  我推他一把,“上车说。”
  
  “怎么了?”他坐进车里,问我。
  
  我系好了安全带,才含蓄地说:“这几天风声有些紧。”
  
  他大为紧张,一把抓过我的手说:“小莲,若我们的那批货给查了,你只管逃,别管我!”
  
  我一听,扑哧笑出来,甩了他的手,嗔道:“不要闹!”
  
  他却没笑,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扳过去对着他,脸挨得极近。我对着他专注的视线,微微失神。他叹了口气,将我搂进怀里。
  
  “平日里总劝我对那些诽闻看开点,自己却如临大敌。”
  
  “因为现在这样发展下去,不单是诽闻,而是丑闻。”
  
  “那我和杨亦敏分手不就好了。”
  
  “做梦!”我从他怀里挣扎出来,“我旁敲侧击地问过庄朴园了。他说他们本来安排杨亦敏上另外一出戏的,她坚持要和你合作。她未出道前,搜集你的照片,录了你演的每部戏。她从小养尊处优,呼风唤雨习惯了,现在要她放弃你,怕她一怒之下上演情杀案。”
  
  他垂下头,“看来她以前说给我听的不是假话。”
  
  “人家有心计。别以为漂亮女生没大脑。”
  
  “你吃醋。”
  
  “我现在油盐味精都没少吃。”
  
  “可是我爱的是你。”他握我手吻了一下,“你的眼睛比她漂亮。”
  
  “啊?”
  
  “第一次见你时,你回过头,眼睛炯炯有神地盯住我。那时候我忐忑不安地来见工,见到你那双充满活力的眼睛,顿时鼓起希望。”
  
  “是吗?”我柔声说,“你没和我说过。”
  
  “还有,你那时穿白衬衫牛仔裤,衣服打湿了还不自知,我看见你胸衣随着呼吸隐约显现出来,觉得你飒爽干练又性感非常。”
  
  我叫一声,捂住脸,“你这个不良少年。”
  
  泰然又嘱咐:“这个周末我妈过生日。小三打算露一手。你到时候记得来。”
  
  “不知道送你妈点什么礼物的好。”
  
  “送什么送啊?一家亲友聚在一起,讲究这些做什么?”
  
  客套归客套,我还是在城北一家老字号的糕饼店定了寿糕。从店员手上接过盒子时,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喊我的名字。我一回都,就看到杨亦敏走了进来。
  
  年轻又美丽的女子最是赏心悦目,她今天只穿着一套素净的象牙白色的淑女装,长长卷发披在肩上,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清晨草露间的芳香。
  
  店里的人都纷纷扭头看她。
  
  “木小姐,好巧。”她亲昵地把手在我胳膊上搭了一下。我忍住了,没有把手缩开。
  
  “杨小姐也是家里有长辈过生日?”
  
  “我和长辈在旁边喝咖啡,见到你进来了,过来打招呼。”她热情招呼我,“木小姐,不如去喝杯咖啡?”
  
  不知道怎么的,我总觉得她笑意不善,带着些寒意。我推辞,“还有事要忙。”
  
  她忽然大力挽住我的手,“花不了你多少时间。再说,有人想把一张毛毯还给你。”
  
  我听出话外之意。
  
  她带我去了街对面一家雅致的咖啡。我走进去的时候发现坐在这里的人非富既贵,衣着华丽,便知道这里是个什么场所。
  
  最里面一个靠窗的位子上坐着一个女子,年纪也不轻,三十好几的样子,因为保养得好,看不出实际年龄。我看得出来她穿着很考究,素雅不张扬,却是每件都是名家作品,手工缝制,手提袋都是唯一的样式。
  
  她并不算天姿国色,但是皮肤光洁,五官柔和,看着赏心悦目。她看到我,立刻将我上下打量一番。眼神有些冒犯,但我可以忍。
  
  “庄太太。”我已经猜出她的身份来。
  
  “木小姐。”她请我坐下,“发生了孩子那件事,本来该是上门拜访的,可是外子说木小姐生性豪爽,不喜我们这一套,这才搁了下来。刚才小敏认出了你,我便叫她请了你过来。希望没打乱木小姐的行程。”
  
  有条不紊地说完这长长一段话,她端起咖啡杯抿一口。我注意到她手那个闪烁着耀眼光芒的戒指。那枚张曼君梦寐以求的戒指。
  
  “庄太太客气了。我性格别扭不知礼数,还希望你别介意。”
  
  她端详我片刻,微微笑,“木小姐,你有一张毯子落在我们家里,我改日着人给你送回去。”
  
  我应道:“那太麻烦了。”
  
  “木小姐救我儿子一命。我送回张毯子又算什么呢?”
  
  “贤伉俪太客气,那只是举手之牢。”
  
  她说:“我一想起那天的事就万分惭愧。身为孩子的亲身父母,一个远在巴黎,一个远在上海。关键时刻,还得把外人半夜叫起来去救急。”
  
  我安慰道:“孩子没事,就不要计较太多了。”
  
  “你说的有道理。一个家,当以孩子最重要。孩子还那么小,父母该尽所能给他营造一个快乐的童年。”
  
  我低头搅着勺子。我不是听不出她话里的话的。
  
  庄太太搁下杯子,“木小姐,耽搁你时间了。”
  
  她从始至终一直温文有礼,亲切谦和。
  
  这时,一直坐在隔壁桌的杨亦敏才走过来,帮庄太太拉椅子。她的神情关切,显然对这个姨妈感情深厚。
  
  庄太太忽然回头一笑,眼睛里闪着异样光芒。她发冷的声音说:“木小姐,你和张曼君不怎么像。”
  
  我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她这次是回来挽救婚姻的,她来夺回失地,向所有她怀疑的人示威。
  
  杨亦敏对我投下冷漠一撇,追随姨妈而去。
  
  秀姐的生日过得很热闹,泰萍做了一桌子好菜,泰安带了女朋友来。吃饭时,泰然借着敬酒把手搭我腿上。我又好气又好笑,趁人没注意,用指甲掐了一下。他一口酒呛在喉咙里,一阵狂咳,场面混乱。
  
  我埋头笑,抬头那瞬间,见到泰安的女朋友正用那双漆黑的大眼睛盯着我,嘴角挂着了然的笑。笑容虽是善意,但我还是不免要介怀,避开了她的注视。
  
  散席后,泰然送我。夏夜好时光不该浪费,他把车开到湖边,打开天窗,放平座椅,拉我一起躺下看星星。
  
  夏花的薰香中,我们的手扣在一起。车上音响放着手老歌,反反复复唱着“love will keep us alive.”我笑,爱情若能续命,人类还发明面包做什么?
  
  泰然说:“张曼君似乎真的无心再拍一部电影了。”
  
  “你去探了她口风了?”
  
  “白天和她聊了几句。”
  
  “她功成名就,《烟花》大卖,是可以谢幕了。”
  
  “所以啊,我老爹的那部片子,只能我来拍了。”
  
  我翻过身对上他,他的眼睛在黑暗里依旧闪闪发光,让他像动物。长期的顺利并没有软化掉他的爪子,那个会在倾盆大雨里对着镜头愤然怒视的男子此刻长大了,成熟稳重了,但他的狠劲和拼搏精神依然。
  
  “你能行?”
  
  “毕竟在这圈子里混了这么多年,也结识了一大帮搞幕后的朋友。”
  
  “全是没经验的年轻人。”
  
  “不实践,怎么会有经验。喂!到底支不支持我?”
  
  我笑,凑上去吻他。“祝你成功。”
  
  “万一失败了呢?”
  “立刻和你拆伙。”
  “干这行风险这么大?原来我入错了行。”
  我笑,“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既然你已经入错了行,那我可不能错上再加错。”
  “嘘。”他急忙低头封住我后面的话。
  
  我很快就见到了那群年轻人。有些我已经认识,有些才刚从学校里毕业出来,还有一张对社会充满期望的脸。每个人的小宇宙都燃烧旺盛,摩拳擦掌,等待一个时机大展拳脚,一点都不计较待遇。难怪资本家最爱利用社会新人,提供一份机会、一点小甜头,就可以骗得他们卖命。
  “如何?”泰然问。
  “我都快忘了,我在学校学的正是这个专业。”我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你读书的时候都有些什么作品?”
  我摊手,“不值一提,我不是个不够用功,又不够有天分的学生。”
  看到泰然他们勤奋努力,把年轻的生命扑在事业上,这才惊觉自己将理想荒废了多年。工作后一直像工蜂一样按部就班忙忙碌碌,当年的梦想早就遗忘在天涯海角。
  泰然,当初就是泰然那种不甘于命运的拼搏精神感动我,引导我。与其说我扶持他,倒不如说他吸引了我的追随。我爱他身上鲜活的生命力和干劲远甚于他俊美的容貌。
  我喃喃:“小时候最喜欢拿来妈妈做衣服剩的碎布头,剪剪拼拼,做成小衣服给布娃娃穿上。”
  半晌都没听到泰然接话,扭头一看,他早就给别人叫去一边商讨剧本了。
  
第 27 章
庄朴园给我打来电话:“听说泰然要拍自己的电影了,我有什么可以帮上忙的吗?”
  我喜欢他这人。没有半点商人的市侩,待人殷切诚恳,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泱泱大度令人敬佩。
  我说:“还有个问题没有解决。”
  “可是资金?”
  啊,对金钱的敏锐倒是商人特有的。
  他很爽快,“你把材料准备好,我会派人上门和你谈。”
  “谢谢。”我诚挚道谢。
  “听说你上周见了我太太了。”
  我尴尬,“是的。”
  “她似乎有些误会,希望没有为难你。”
  我翻白眼,忍不住问:“你们相爱过的吧?”
  “刚结婚的时候,下班时想到家中有娇妻在等待,也觉得窝心。可是渐渐发现和她没有任何共通点,吵过后发现没法从根本上改变,于是学会保持沉默。我们已经连续四年终年说话不过数十句。”
  “她当初怎么想到嫁你?”
  “她父亲的生意濒临倒闭,我将之起死回生。她父亲把她嫁给我做答谢。”
  “说来说去她不过是个物品。”
  “我不是不怜惜她的。”
  那看样子是还是有复合的希望的。
  泰然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酸溜溜道:“又是庄朴园。”
  “他愿意出大头。”我笑眯眯。
  “他对你真好。”
  我摸摸他的脸,“那你要加倍对我好。”
  
  庄朴园派来的助手是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女子,姓许。她留着短发,意气风发,非常标致,显然是庄某情有独钟的那个类型。而且我猜她看我,也是与我一个想法。
  我怀疑许小姐是庄手下的谈判专家,和我谈起和约来,精明犀利,又像刑侦探员,蛛丝马迹都逃不脱她的法眼。我弄不懂,庄朴园派她来,究竟是帮我,还是为难我?
  “作品名字不够突出,改叫《白痴天才》如何?”
  “也许可以叫《苯小孩》。”泰然说。
  “可否添加一个男医生?我们推荐新人。”许小姐递过照片。
  那还是个少年,十七?十八?和泰然不同的是,他是个白皮肤红嘴唇的漂亮孩子,年纪再小一点会更像个女生。
  “太年轻了。”我说。
  “等等。”泰然按下,“男主角需要一个弟弟。”
  许小姐眼睛发亮,拍手叫好,“这个主意也不错!”
  敲锤定案后,她浑身逼人的魄力一扫,笑盈盈对我说:“木小姐真是个妙人,希望以后还有机会多多合作。”
  所谓合作,自然是庄朴园掏腰包,那是再欢迎不过的。
  过了几日,有朋友打来电话,张口就问:“看新闻了吗?”
  我现在对这句话严重过敏,心下一惊,想不会又是什么无良记者在报纸上乱写八卦了。
  友人说:“庄朴园又不离婚了,转身变成好好先生,陪太太周游列国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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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据说,他打算为了孩子努力一次,挽救婚姻。”
  “那……张曼君呢?”
  “问得好!”友人喝到,“她一开始满口否认,而后拒绝采访。三个小时前就有记者在机场拍到庄氏夫妇双双登机。”
  可见张曼君再度选错了人。她看男人的眼光不及她看演员的一半准。
  泰然有些担心:“张曼君的手机怎么都打不通。”
  “让她静静也好。”
  “这个姓庄的,不知道说他多情还是无情的好。”
  “少去议论别人的是非。”我说。
  “还在为他说话?”泰然不悦起来,“他事业有成,温文尔雅,最清楚每一类女性的需要,一点小手段把你们一个个耍得团团转。”
  “听你这话酸的。”我扫他一眼,“我可从来没误会他的好意。”
  “他会有什么好意?”
  “你这个人。”我又好气又好笑,“你词不达意说了那么多,到底想表达什么?”
  “我知道,庄太太一度以为她丈夫想离婚是因为你。”
  我顶回去:“杨亦敏告诉你不少事情。”
  “看!我们的问题终于来了!”
  我气结,“你想投诉我在你们的问题上过于大方还是过于小肚鸡肠?”
  “我就看他不顺眼。一个伪君子值得你这么偏袒?”
  “见鬼!”我转身要走,“我不想为了一个外人和爱人吵架。”
  “你再说一次?”他急忙拉住我。
  我叹气,“我说,我爱你。傻子!”
  他动容,拉我进怀里,紧紧抱住,几乎让我窒息。
  良久,才说:“比起他们,我们很幸福是不是?”
  “当然了。”我柔声回答。
  “我真觉得这一切顺利地像在做梦。”
  “在我眼里,你得到这一起,是付出了对等的努力的。”
  “我担心将来有一天恋情公开了,舆论或是其他什么事会伤害你。”
  我也抱紧他,问:“你爱不爱我?”
  “爱。并且想到自己并不够你依靠,也许你会受不了压力而离开,就终日惶惶不安。”
  “听起来真糟糕。”我笑。
  “所以你不要离开我。”
  “永不。”
  “永不说永不。”
  “可我比较死心眼。”
  泰然忽然提议道:“等这片子上映后,我们两个去旅游一段时间吧?年复一年工作,都没时间享受生活。”
  我很中意这个提议,问:“那你想去哪?”
  “找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小住一阵子。”
  “春赏夜樱,夏观繁星,秋望满月,冬迎初雪。若再配上上等的好酒,细品其中的白梅香气,人生就是如此的安逸……”
  “啊,也许你会感动,答应嫁给我。”
  “才不会那么容易。”我把脸埋他胸膛里。
  我们相拥着,依偎良久。直到工作人员敲门进来,通知电影记者会马上开始。
  泰然意气风发地和主要演员们坐在台上,闪光灯下一双眼睛黑亮有神,充满自信和骄傲。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平凡,怎么会寂寞孤单?他注定有一段传奇的人生。
  一个工作人员和我站在一起,看场里的情况。大概和我想到一处去了,对我说:“看,他的变化惊人。我在读书的时候看他出现在电视上,还觉得稚嫩了。这转眼就这么成熟充满魅力。”
  我是觉得一个真正有魅力的男性,除去风度和内涵,还该有份历事后的沧桑。给泰然五年。五年后会是他的全胜时期。
  记者问道:“你长期以来扮演的角色,即使是反面人物,也都有美好的外表和突出的性格,深得女性观众喜爱。这次突破自己扮演一个弱智人士,在电影里痴傻且不能自理,不怕有损好不容易塑造起来的万人迷形象?”
  泰然一笑:“一个演员之所以表演,为的就是塑造千万种不同的形象。再说如今演艺圈新陈代谢那么快,我若是半年不出来,谁还记得我当初是什么形象?”
  我听了暗骂,什么半年不出来,他小子不想混了?
  记者又问:“界内对你评价很高,原因之一是你拍戏前功课做很好。以前拍农村青年,真的到乡下和农民住了一个月体验生活。这部电影里你演的年轻俊彦因意外变成白痴,你在表演的时候是怎么摸索这种感觉的?”
  泰然笑:“我这不还没开始演吗?不过应该不会也把自己弄成白痴就是了。”
  众人一阵笑。我也笑,心下有些不舒服。我不喜欢他这样乱开自己玩笑。
  那天我很晚才回去。泰然送我,照例送到楼下转弯处,不让我妈看到车。因为明天开镜,他虽然没喝酒,却比喝醉了还兴奋,抱着我不放手,絮絮叨叨,扯东扯西。
  我想再这样下去,我们俩非得在这车里发生点什么不可,于是下狠心拧他的手,他这才缩回狼爪。
  “回去早点睡,明天就开始忙了。”我嘱咐他。
  他摸我的头发,“真不想放开你。”
  “天天盯着你,总有一天你会烦到恨不能甩开我以光速离开。”
  他又搂住我亲吻。
  “我们总没办法光明正大走出去。”
  “可是我觉得偷情比较刺激。”我笑。
  他松开我的手,“回去吧,我看你离开就走。”
  我吻吻他的脸,转身往屋子里走去。我一直走到楼梯口,回头望过去,他果真还站在车边,远远望着我。看到我回头了,对我挥挥双手。那举动真像个孩子。
  我笑,进了楼里面去。那一刻,我是真的想嫁给这个人。
  那天晚上我睡得极不安稳。冥冥中总是听到人声喧哗,仿佛置身闹市。忽然间有人在我背后大力推了一把,我登时惊醒过来。
  汗流浃背,极度不安。加上时间正是凌晨三点半,四下一片寂静,气氛诡异。
  电话铃声忽然响起,我给吓得跳起来。
  张曼君慌张的声音传了过来:“木莲?”
  我的心在瞬间提上了喉咙。
  “泰然他……你快来医院!”
第 28 章
我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赶到医院的了。半夜的医院非常安静,我的闯入在门诊大厅里掀起一阵喧哗。
  正在接待处询问护士,忽然听人喊我:“木莲,这里!”
  我转头看,吓得不轻。张曼君披着一张医院的毯子站在不远处,头发凌乱,妆全糊了,手脚都有伤痕和血迹,她身后还站着两个警察。
  我结结巴巴道:“这是……怎么了?”
  张曼君也不回答,而是呜地一声搂住我哭起来。她这么一哭,我的心顿时沉到深渊里。
  “你说话呀!泰然呢?出什么事了?”
  警察出面问我:“你是伤者的朋友?”
  “是。”
  伤者?老天,还好他没说死者!
  “有几个人在酒吧里骚扰这位女士。那位先生赶到后和对方起了冲突,被殴致伤。”
  我的脚已经站不稳了,张曼君还搂着我哭。那两个警察见状,急忙把我们两个扶到长凳上坐下。
  “伤得怎么样?”
  “不乐观。”警察说,“他失血过多。头部受伤。”
  我的头也隐隐作痛,“怎么会弄成这样?”
  张曼君沮丧道:“我在酒吧里多喝了几杯,叫他来接我。没想有几个人认出我,上前挑衅。他们好几个人,围着我们两个,泰然又要护着我……他们拿根棒子,一下下敲打他……”
  她又哭起来。我从来没见过她这么脆弱的时候。酒精和惊吓让她变回了那个空虚脆弱的小女人。
  “他一脸鲜血倒在那里。我看着,怎么那么像修远?难道修远又要死一次?”她浑身发抖,陷入回忆。
  我也出了一身冷汗,心在胸膛里打鼓。有那么一刻,觉得自己虽然踩着地板,但却在不停失重下坠,不知落入哪个空间。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又像只是片刻之后,医生终于走了出来。
  我和张曼君站了起来。
  医生说:“病人暂时脱离危险了。”
  那瞬间我的腿又是一软,松了口气。
  “不过他头部遭到重击,大脑皮层受到损伤。他左眼可能暂时失明,左手或左腿会失去知觉。”
  我像浑身都浸进冰水里,“你是说,他会偏瘫。”
  “可以这么说。”
  “一辈子?”我提高音量。
  “没有这么严重。最短半年内可以恢复。”
  我的心狂跳几下,平息下来。
  张曼君问:“会有后遗症吗?”
  “这要等他醒来后再看情况。不过一般情况下,会容易头痛。”
  “他的手脚……”我问。
  “坚持功能锻炼就可以恢复。”
  “这么说,他还有救?”
  “年轻人,生命力强。你们该对他抱有希望。”
  我们得到许可去看泰然。他静静躺着,感觉很不真实,脸上裹满纱布,几乎看不到容貌。
  “他的脸怎么了?”张曼君急忙问。
  护士答:“给玻璃碎片划伤,已经处理过了,并无大碍。”
  “这可是破相了……”张曼君喃喃。
  我热泪盈眶,他现在活着,这已经足够!
  泰萍泰安很快赶到医院。我开门见山地告诉他们:“你们大哥将会有一段比较艰难的日子要度过。”
  泰安立刻说:“我们会支持他,陪伴他。”
  “你妈妈呢?”
  “我们还没敢告诉她。”
  泰萍红着眼睛问:“大哥醒来后,会不会不记得我们了?”
  我安抚道:“不要紧。医生说即使有失忆,也是暂时的。他大脑内有淤血。”
  泰然的助理小马也赶来了,对我说:“木莲姐,你先回去休息一下吧,这里有我。”
  我看着自己一身睡衣,脚上还穿着拖鞋,像个给空袭轰出家门的难民。我说:“我换身衣服就回来。你叫几个保安过来守着,万一记者来了可以拦一下。”
  到家时天已经亮了,妈妈在客厅看电视,见我回来了,立刻站起来,问:“怎么样了?”
  “暂时没事了。”我说,“你怎么知道的?”
  妈妈指着电视,“早间新闻已经报道了。说是在酒吧和人斗殴。”
  “见鬼!”我骂,早就知道会被乱写。
  “家里电话和你的手机响个不停。”
  “我忘了带手机了。”我急忙回拨。
  “木莲姐,大家都在问这戏怎么办?”
  “我一会儿过去处理。”这戏是拍不了了。
  对方提醒我:“这里记者很多,你从后门进来。”
  庄朴园的助理许小姐打电话来:“庄先生已经知道了,问有什么可以帮忙的。”
  “我们也许会需要优秀的脑科医生。”
  “木小姐,电视台要来采访。”
  “拒绝。”
  “莲姐,影迷围在医院门口。”
  “你去安抚一下,就说他是外伤。”
  “木小姐,我们是新天地日报的记者,请问泰然的伤势怎么样了?”
  “谢谢关心,已经稳定住了。”
  “听说是与人斗殴?”
  “不,是自卫。”
  “会起诉吗?”
  “一切等他醒来再说。”
  “这里面是否存在私人性质的打击报复?”
  “事发突然,一切都是未知数。”
  “喂,你是经济人?泰然怎么样了?你怎么没帮我们照顾好他?”
  “非常抱歉,这是我工作失误。他的伤势已经稳定,请你们更加支持他度过难关。”
  “木小姐……”
  电话突然断了,我一看,是妈妈把线扯了。她坚决地说:“这样永远没个完。”
  我怔怔放下话筒。
  “快去洗个澡。你还没吃早饭吧?我给你买去。”妈妈出门去了。
  有那么一阵,我坐在沙发上,蜷起身子,把脸埋起来,手臂用力环抱住膝盖。小时候一遇到不顺心的事就爱做出这个姿势,仿佛这样抱作一团,就可以躲避开所有的烦恼。
  大脑里一片空白,然后所有记忆有如潮水一般涌来。有个声音在严肃地督促我:快站起来,换好衣服,走出去,许多事等你去处理。
  我不去!不去!让我静一静!
  快快站起来!伸展开你的手脚,马上站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是他?
  快!快……
  妈妈买了早点回来,看到我这样,发出慈爱心疼的感叹:“我的儿……”
  我迅速从沙发上跳起来,冲回房间里换了衣服,然后坐下来吃东西。
  妈妈端详我,“你的脸色太可怕了。”
  “妈,”我说,“往后家里会很吵,我也会很忙。”
  “这都不要紧,只是你打算怎么办?”
  “等他醒来,等他康复。他会好起来的。”
  妈妈摸我的脸,连声说:“知道,知道。你别哭。”
  我这才发现一脸冰凉,急忙丢下筷子,抽纸巾擦脸。
  “你这么爱他。”妈妈幽幽叹息一声。
  我这次没有声辩,我说:“我们相爱。”
  杨亦敏很快也赶到医院。她穿着一身严肃的黑色,仿佛刚参加完葬礼一样,我看着很有点不舒服。
  她问我:“他什么时候可以醒来?”
  “医生说三、四天内。”
  她叹气,伸手轻抚泰然的脸,“我处次在电视上看到他,惊鸿一瞥,惊为天人。”
  巧,这也是泰然给我的第一印象。
  “我为他学表演,为他喝醉。朋友劝我放弃,但我始终相信我有机会。”
  我默然。
  “可是我想,他不会因为我高兴而高兴,不会因为我难过而难过。我得病时他不在我身边,我遇到困难的时候他不会来帮我。他不爱我,我觉得这真是没意思。”
  她挺直腰干,“我接了戏,不能久留,也不能陪他到醒来。”
  我明白她的意思,她决定放弃。
  “你去吧。”我说,“若是记者问起来,我就说你们早就分手。”
  她苦笑,“他负我,我也负他。我们打平了。”
  她走了。
  看,第一个人已经走了。
  我在床边坐下,注视床上那人裹着层层纱布的脸,想起昨日还和这人温情依偎,接吻拥抱。只隔了一夜,一切都已经改变。
  恍如隔世,像个梦。
  泰萍走进来。我从凳子上站起来,不知怎么的,脚下一虚,没有支撑住,跌坐在地上。
  她惊叫。我急忙说:“没事,扶我一把。”
  她把我扶到沙发上坐着,一句话也不说,眼泪就一个劲地落,啪嗒啪嗒落我手上。
  “傻丫头。”我揽过她,“你哥会没事的。”
  “姐,你说,我哥会不会真成个傻子?”
  我一愣。
  “外面人都在说这事很奇。他刚要演一个出意外变傻子的人,自己就出意外了。他们私下都在估计他会不会也变傻子。”
  她哭个不停。
  我想起泰然在记者会上说的那些话,越想越惶恐。一时竟僵住了。
  
第 29 章
第二天,张曼君召开一个记者招待会。她转眼就恢复平日坚强镇定的事业女性形象,在记者会上义正严词地痛斥社会治安与日俱下,小报记者胡编滥造,对报道不负责任。她又打得一手好太极,记者问她同庄朴园的关系,都被她轻松挡了回去。到了最后,她宣布退隐。
  那天下午她来探望泰然,也是穿得一身黑。
  泰然还在睡着,可以说,他从出事起就没醒过。我们焦急如热锅上的蚂蚁的时候,他则在梦中神游太虚。
  不过他的样子不太好,浑身插满管子,僵直身体躺着。我眼里他永远是他,到了张曼君眼里,他和提线木偶无异。所以她给吓个半死。
  “这些管子是怎么回事?医生不是说他这几天就会醒来的?”
  “他有呕吐现象,所以给他插了胃管。”我说。
  她看我,“你好像并不在意?”
  “我并不觉得他这样有多可怕。”我走过去摸摸他纱布下的脸,“等他醒来,一切都会好。”
  张曼君凝视我片刻,“你真难得。听说杨亦敏已经走了。呵,才一天呢。”
  “她和泰然并无关系。”我说,“我才是他的女友。”
  “世态炎凉。”
  “她这一走,压力也不小。”外界对她颇有非词。
  “泰然没看错人。”张曼君感叹一声,“这孩子会这样,都是因为我。”
  “你也用不着自责。是男人的,看到那情形都会上前阻止。”
  “木莲,你要知道,这一年来,有大量新人涌进圈子里。望眼看过去,全是俊男美女,好几个漂亮得简直像是天上掉下来的。又聪明,又肯吃苦,导演们如获至宝。”
  我点头,“我当然知道。”
  “泰然现在这样一躺少说四、五个月,等他回来,也是半年后的事了。”
  “当然,养病是急不得的。”
  “他并非地位稳固的大腕。半年后哪里还来空位子给他?他打拼这些年的成绩就这么轻易报销了。要他从头打拼?还是做回二线?”
  “我不这么悲观。”我说。
  张曼君越说越窝火,掏出烟想点,给我一瞪,不甘心地收了回去。她忿忿说:“我混这么多年,最后也竟是这么混乱收场。”
  “笑话。”我安慰她,“《烟花》都卖遍整个东南亚了,票房再度破记录。你还想怎么样?”
  “想嫁人。如今做女人难,并非难在有份成功事业,而是难在嫁个良人。”
  “该是你的跑不掉。”
  她叹口气,站了起来,“我走了。约了人买房子。”
  “哦?哪个地段?”
  “在美国。”
  我明白过来,她收了山,要移民了。现在人一有钱都往外面跑,仿佛身后有狼在追着一样。
  她愧疚道:“要走还早,我会常来看他。他醒来了记得通知我。”
  我点点头。
  她走了几步,忽然回头问我:“你有什么打算?”
  我还不大明白,她补充道:“等他醒来,继续陪着他重新打江山?你年纪也不小了,多为自己想想。拿青春挨义气是最愚蠢的行为。”
  我笑,我明白她其实也是一番好意的。我说:“我还真没想过。我只知道即使所有人都走了,我也不能离开。”
  她张嘴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笑着摇摇头,走了。
  秀姐带着饭上来,看到我说:“你也回去休息吧。医生说他不会这么快醒来。”
  我说:“反正也没事,不如陪着他。”
  “他又不知道。”
  “也许感觉得到。”
  秀姐苦笑,“我头发都白完了。”
  “还是个漂亮的星妈。”
  “他爸写的那剧本是不是不吉利?他爸半生执著也没办法拍成影片,他接过手来,却进了医院。”
  “都是危言耸听。”我尽力宽慰她。
  秀姐离开片刻的空挡,我轻轻伏在泰然身上。身下的躯体是温热的,心跳平稳有力。我缓缓抚摸他修长的手臂,摸摸他给刮得很干净的下巴,久久凝视那张开始消肿的脸。
  他睡得那么平静,婴儿似的。我看着看着,眼眶又是一热。
  那天晚上发生了点不愉快的事。
  探病时间到了,我离开医院。刚走到停车的位置,忽然从四面八方涌出数名少女,将我团团围住。
  我惊吓未定,为首的女孩子就已经提出要求:“我们要见泰然!”
  “不行。”我说,“他需要休息。”
  双方的口气都欠佳,这并不是一次良好谈话的开端。
  对方有人叫起来:“我们关心他,见一下他为什么不可以。我们保证不打搅他。”
  让她们看见偶像面目全非,戴着维生装置像个僵尸一样躺在床上?我敢保证她们看了会破门而去,对泰然再也没有半点留恋。我当然不会允许这种情况发生。
  为首的女生的态度开始恶化:“你霸着泰然,是怎么回事?”
  “我没有霸着他。”我知道这些姑奶奶得罪不起,于是耐心解释,“确保他得到最好的照顾,是我的工作。”
  “一下说他是外伤,一下说他持续昏迷,你究竟在搞什么鬼?”
  “他的情况比想象中要复杂。”
  “别听她鬼扯!”一个奇装异服的女孩子高声道,“我今天下午溜进医院,看到这个女人正趴在泰然身上,乱摸一气!”
  我听她这么大声,又把我形容地如此猥琐,耳朵顿时一阵火辣,又恼又羞。
  她这话无疑是在人群里投下一枚重磅炸弹,这群最多不过十六、七岁的女孩子们立刻愤慨起来,将我围在车前。
  医院保安也不知去了哪里,偌大的停车场也没有旁人。
  一只涂着蓝色指甲油的手伸过来推我一把,我脚下一踉跄,退到车门上。
  真是丢脸,当年读中学时都没被人围过,进了社会这么多年,反而给几个小孩子困得如此狼狈。
  我厉声呵斥她们:“礼貌点,我叫保安过来了!”
  “真不要脸!”女孩子们对我不住推搡,“你是泰然什么人?你对他做什么?你这个老女人,以为他会喜欢你?”
  老天,是谁和我说泰然的影迷教养好来着?我怎么看她们怎么像一群野孩子。
  我终于愤怒,挥开她的手,喝道:“放尊重点!家长老师没教吗?”
  “不让我们见泰然,我就不放你走!”
  我不想和她们继续纠缠,转身打开车门要坐上去。
  “她要走,拦住她!”
  “扯她的手提包,扯她衣服,别让她走。”
  简直像一群疯子。
  手提包给大力拽住,对方一得手,立刻使劲往后拉。我虽及时放手,但身子顿了顿,拉着车门的手给其他人扳了下来。对方人多力量大,我身不由己给她们拉扯着远离车子。
  这两天的焦虑加上劳碌让我体力大失,我没多的力气和她们挣扎。我当下放声高呼:“保安!来人啊!”
  一个耳光重重挥在脸上,打去我后面的话,打得我跌坐在地上,眼冒金星。
  并不觉得怎么痛,只是觉得前所未有的屈辱。
  “贱女人!”有女生抬起脚要往我身上踩。
  忽然传来一声严厉的呵斥:“你们在做什么?”
  女孩子们一怔,互相看了看,纷纷散开,片刻就不见了。
  我试着站起来,不料高跟鞋的鞋根忽然断落,重心不稳,又跌回地上。这时,有人跑了过来,一下就把我扶起来,让我坐在车上。
  “还好吧?”那人问。
  我抬头,对上一双黑且明亮的眼睛。初次见到泰然时,我为这样一双眼睛惊艳良久。
  我说:“问题不大,反正楼上就是医院,很方便。”
  对方笑了,他转身去把我的手提包拣了回来,交到我手上,“检查看看有没有丢什么?”
  这又不是停车场抢劫案,我丢的是看不见的东西。
  他又问:“要不要报警?”
  “不用,方才谢谢你。”我掏出钥匙插进车钥匙空里。
  “咦?你就这样开车回去?”他惊讶。
  “放心。”我还有心思对他俏皮地挤挤眼睛,“我会注意不让妈妈看到。”
  他放声笑起来。我的车开上出停车场的斜坡的时候,还从后视镜里看到他手放口袋里站在那里目送我。
  回到家,妈妈果然已经睡下。我放下心来,倒在自己的床上,长长叹一口气。直到这时才感觉手臂上给那些女孩子拉扯住的地方隐隐作痛,明日必定会青紫一片。
  我就这样趴在床上沉沉睡去。早上醒来,一边脸压得满是皱折,一只手臂麻痹,所有关节都像久没上油的齿轮,一动就咔咔作响。
  已经不再年轻了。那种两天两夜不眠不休跟着导演赶戏的日子一去永不返,我现在笑起来,眼角已经有细细的纹路。
  妈妈来敲门,我这才哆嗦着爬下床,洗澡换衣。
  医院里,泰然依旧安睡。今日的报纸出来了,头条又是他,只是这回把我的名字和照片特别醒目,口口声声说我和他关系暧昧,记者甚至写:“怀疑两人之间存在某种交易?”
  什么交易?援助交际?
  我苦笑。
  小马推门进来说:“木莲姐,你看谁来了?”
  我眼睛一亮:“沈畅!”
  沈畅高了些,瘦了些,俨然变成一个帅小伙子了。他大包小包地提着走进来。
  “你这什么意思?”我指着他的东西笑笑,“好像是来慰问难民。”
  他看着我,摇头,“莲姐,你怎么瘦成这样?”
  “这一年来衰事不断,我没生癌已经是万幸,还管是瘦是胖。”
  “我看到报纸,还不敢相信。”
  “他情况很稳定,这一两天就会醒来。”
  “我还想着等毕业了,回来跟着泰然哥继续干呢!”
  “那别忘了你今天说的这番话,到时候我们找上你,要是有推辞,看我不打烂你脑袋。”
  他笑着摸摸头,“莲姐你也要保重,泰然哥现在全靠你了。”
  等到人都走了,我才在床边坐下来,打开笔记本处理一些财务问题。
  看着屏幕上那一排排数字,心里一阵发酸。父亲病时也是这样,对着存折上的钱欲哭无泪。我们从不缺钱,我们缺的是健康。
  还有,病人还躺在床上昏迷不醒,外面的风言风语就已经流传遍。世态炎凉。
  我喃喃:“再不醒来,我就去嫁人,再也不管你了。”
  “嫁谁?”
  什么声音?
  我难以置信地看向床上那个人。他的头微微侧过来对着我,露出模糊的笑,又问一次:“嫁谁?”
  眼睛模糊了又清晰,过了好一会儿才知道那是流泪了。我满心喜悦化做眼泪,泣不成声。
  他叹口气,“看你这样子。站那么远做什么,走过来让我看看你。”
  我忽然想到了什么,急忙说:“慢着,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泰然一脸疑惑看着我。
  “告诉我,蒸汽机是谁发明的?”
  “啊?难道不是瓦特?”他老实回答。
  “蝙蝠是哺乳动物还是鸟类?”
  “应该是哺乳动物吧。”
  “X总统叫什么?”
  “天知道,我昏迷前正在大选。”他已经咬牙切齿。
  我莞尔,“最后一个问题,我是谁?”
  他转而柔声说:“英台,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我扑哧一声笑出来,在胸前划十字。“感谢万能的神,你没有失忆也没变白痴!”
  “你这个女人。”泰然也笑了。
  我走过去握住他的手,把脸贴上去。他身上有淡淡消毒水的味道传过来,我闻着却觉得有几许亲切。
  “你睡了三天半,感觉还好吗?”
  “不错,把过去这些年没睡的都补足了。只是,我左眼是不是受伤了?”
  终于还是来了。
  我直起身子,握紧他的手,“你大脑受伤,眼睛会暂时无法视物。医生保证很快就可以复明。”
  泰然听了,很镇定,继续说:“还有,我的左腿没有知觉。”
  “情况同上述。”
  “需要多久时间才可以康复?”
  “大概需要五个月。”
  他沉默片刻。
  我在他手背上落下一个吻。他握紧手,问:“大家都好吗?”
  “你好,大家好。”
  他忍不住哈哈笑起来。
  医生检查完,对秀姐说:“情况比较乐观,年轻人容易恢复。”
  秀姐问儿子:“感觉怎么样?”
  “一时间以为自己睡到何年何月去了,问了才知道不过三天。”
  “外面已经翻天覆地了。”泰萍别有意味地说。
  我警告地轻咳一下,她立刻噤声。
  护士提醒我们:“探病时间已经结束了,大家可以明天再来。”
  我是最后一个离开的,全因某人死拉着我不放手。我哭笑不得,“放心,我若要甩了你,三天前就跑到地球另一面了,何必等到现在?”
  “真是,好不容易醒来,更是一刻都不想和你分离。”泰然双手活动自如,于是搂紧我的腰,“看,才三天,就瘦了一大圈。”
  “男人的手臂最擅长衡量女性腰围。”
  “我这只眼睛什么时候才能好?”
  “你一只眼睛也可以看清我啊。”
  “干吗不给我照镜子,我被毁容了?”
  我立刻掏出梳妆镜递给他,“看吧,臭美吧你!”
  他看了看,“还好,没有变成怪医杰克。”
第 30 章
我们道别。
  我走到一楼的时候,忽然想起手机还留在病房了,于是转身上去取。
  泰然的病房的灯已经关了。那天月色非常皎洁,房间里没有被月光照着的地方一片幽蓝。我轻轻拧开门,静静站在门外。
  泰然没有睡下,他坐在窗下的轮椅上。月光下他的侧面俊美中带着一股沧桑、几分憔悴。
  我看到他静坐了一会儿,手放在那条失去知觉的腿上,把脸埋进了阴影里。
  心里瞬间充盈满惆怅。
  我揩干眼角,悄悄走开。
  冬至那天,我提着妈妈熬的腊八粥来看泰然。他检查去了,我就陪着秀姐在病房里等。
  秀姐忽然开口说:“我所有孩子中,最放心,也是最不放心的,就是泰然。做母亲的看着孩子为一家生计奔波,心里特别不是滋味。好不容易过了一两年舒心日子,又生了这样的变故。”
  我笑了笑,“现在差不多都过去了。”
  秀姐说:“我知道你太不容易了。”
  “现在还说什么客套话。”
  “把你当作一家人,才说真心话。那些人,口无遮拦。难为你在记者会上还能微笑。”
  “我父亲说过,面对生活,我们若不笑,就只有掩面哭着跑走。”
  “可那些问题多刁钻!”
  “都还好,我被问过的最难的问题,是你快乐吗?”我仰头笑。
  “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我并非为了追求快乐而在努力生活着。”
  “真有意思。”
  “生命不是完全自由的。很多时候生命是一种使命,有一天你会为了某些你从未想到过的人而活着。中国人喜欢说这是天注定的。”
  秀姐叹口气,“泰然他日若负了你,我也绝不会原谅他!”
  “别这样说。”我说,“我对他好,是因为我爱他。我并不希望我的付出成为他的负担。”
  “这么大方?”
  “不。”我苦笑,“他若甩了我跟了别的女人,我一定大写回忆录,让他的丑事传遍天下。”
  “你们会结婚吗?”
  “不知道。我完全没有想过。我们能走到哪一步,就算到哪一步。”
  秀姐感叹:“木莲,你一直是我们家的救星。”
  我说:“兴许泰然上辈子救了一只小蛇,我是来报恩的。”
  敲门声响起,泰然被护士推了进来,一脸兴奋:“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医生说我的眼睛基本没问题了。”
  “我也有一个好消息和几个坏消息要告诉你,你想先听哪个?”
  泰然没好气,“先说坏消息吧。”
  “好。”我在他床边坐下,“之前好不容易争取到的在《夏日如火》中的角色给别人了。”
  “啊。”泰然说,“还有呢?”
  “所有广告全部吹掉。‘捷步’的形象代言人居然换给了唐彬那小子。报纸上写你和张曼君之间存在不正当交易。网路上流传你的各种版本的‘情史’,我好似在其中没有一个好形象。”
  泰然笑了,“听起来真糟糕。”
  “啊,还有!甚至说你这次受伤是和违禁药物有关。”
  “喂!”他叫,“那好消息呢?”
  我用力握住他的手,说:“恭喜你!你凭《烟花》被提名此次金鼎奖最佳男主角!”
  秀姐惊呼起来。泰然定了两秒,也开心地笑了。
  我展开双臂和他拥抱。
  过了几日,许小姐来看望我们。她问我:“出院以后有什么计划?”
  我说:“外面风风雨雨,城里是待不下了,打算找个僻静的地方住一阵子。”
  她会心一笑,取出一串钥匙放在桌子上。
  “这是?”
  “庄先生在雅山有座度假别墅,旁边不远就是雅山康复中心。庄先生要我告诉你们,那里冬天有片香雪海,景色极其绚丽。”
  “我们怎么好意思?”我推搪。
  “就当是借朋友的房子度假吧。”许小姐把钥匙塞我手里,“隐居也有隐居的好,可以静下心来修身养性,陶冶情操,管他外界天翻地覆。”
  “这些日子也麻烦你为我们操劳了。”
  许小姐笑得分外亲切,“助人为乐,再说庄先生也特别关注你们。”
  “庄现在如何?”
  “他们现在在加拿大。庄太太看中一处房子,有点想定居的意思。”
  我笑了笑,“今年流年不利,大家非伤即病,所以纷纷想往外跑。”
  “是啊,今年股市都跌得比往年惨。店家纷纷关门,满街怆然。不论走到哪家,都听到抱怨社会声。专家预言,经济萧条要有一阵子去了,大家要勒紧裤腰带。”
  “哪来的专家敢在这时候对民众说真话危言耸听?”我笑问。
  许小姐耸耸肩,“庄先生在电话会议里的谆谆教导。”
  不过不怕,庄朴园此人生有三头六臂,有满打满的把握来迎接经济动荡。
  许小姐叹一声:“娱乐界受打击颇大呀。”
  我说:“经济公司也有对策,他们加大推陈出新的速度,想通过新面孔来博得观众的注意。”
  “当人不敢在注意自身惨状的时候,通过一点肥皂娱乐来转移主意力,也是排解郁闷的方法。”
  她走后,泰然才缓缓开口,讥讽道:“莫非我们又成穷人了?”
  “人家也是一番好意。”我为他盖上毛毯。
  他伸手摸我的脸。
  “我们去吗?”我伏在他膝上问。
  “香雪海?”
  “我只听说,从未见过。”
  他轻抚我的头发,“那我们去看看吧。”
  
  我们去的时候,雅山的梅才刚抽苞,一粒一粒米那么大,不细心找是看不见的。不过天已经很冷了,今年估计又有大雪。
  庄朴园的房子在山坳间,是栋白墙红瓦、大方朴素的二层别墅,前院是个简单的停车场,后面整个山头就是他家的后花园。屋子里的摆设简单不失格调,客厅的大玻璃窗连着平台,下面有山间小溪流淌。夏夜,这里会是个观星品酒的好地方。
  山坳里还坐落着其他几家别墅,不远处有一片白色房子,那便是雅山康复中心。
  我站在露台上深呼吸,爱煞这山间清新芬芳的空气。
  泰然温柔注视我,笑道:“看样子是来对了。”
  “哦?不是我陪你吗?”
  他说:“我们还分什么我和你。”
  我心暖,只有热恋中的人才会神魂颠倒不分你我,如今夫妻结婚都要财产公证,以防将来拆伙的时候,你三我七纠缠不清。
  负责泰然的医生是位中年女性,笑容可掬。她给我们讲述复健方案,完了,忽然插一句:“我女儿是你的影迷。”
  泰然立刻明白,说:“有机会希望能见到她。”
  “她在医学院学的是护理,此刻就在该中心实习呢。”
  啊哈!我别过脸笑起来。
  结果我们在当天晚上就见着了那个叫王佳佳女孩子。
  佳佳才二十出头,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嘴角有个酒窝。她只要一打开话匣子就停不下来,顿时整间屋子就只听见她的欢声笑语。
  很是热闹。
  大概是年龄相近的原因,他们两个聊得很愉快。
  我问她:“学医辛苦吗?”
  “怎么不呢?”她说,“要背要记的那么多,还有英文原著。刚开始上解剖课的时候,手拿着刀子就发抖。只见老师下手如有神,一根针就解决了一只青蛙的生命。我们却是吓得午饭都不敢吃肉。”
  泰然好奇,“听说医学院的鬼故事特别多。”
  王佳佳双眼发亮,“泰大哥你喜欢听鬼故事?这样的故事我有一箩筐,一个一个讲给你听!”
  看,虽然泰然被媒体抛弃了,但他还有忠实的影迷。
  况且他真的需要一些同龄的朋友。
  我站了起来,“我最怕听这个,我离开一下。”
  王佳佳便顺手把手里的杯子递给我,说:“帮我再倒点橙汁吧。”
  俨然把我这个经济人当作了老妈子。
  泰然一心听她说故事,哪里看见这里。我只得接过杯子给她倒满。
  那天她逗留到很晚。她母亲打来电话催促,她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临走了还来一句:“我在这里呆一个冬天,到时候陪你看梅。”
  我忍不住说:“太麻烦你了,你也有工作要做。”
  “不麻烦!”她神情诚恳,“泰大哥现在这样多孤单,我应当尽力陪伴他。”
  我强笑:“不是有我吗?”
  “木小姐也会有私人事情。”
  我忍不住想说“照顾他正是我的私人事情”。可想她不过是个孩子,我一个快三十的女人何必和她较真?
  我微微笑着关上门,睨泰然一眼,“现在女孩子可真不敢领教。”
  “有人打翻醋坛子了。”泰然笑。
  “满腹爱心的佳人最爱收留落难书生,指望他东山再起时可以连带自己也飞黄腾达。”
  “那你当自己是什么?”
  “傻大姐。”
  “那么,傻大姐,你大可推开门,告诉她你是我女朋友。她应该没走远。”
  “你以为她不知道?”
  “那你还在担心什么?”
  我举双手,“好的,是我不对。我不该干涉你交友。”
  “你何时才会对我有信心?”泰然神色严肃。
  “我对自己没信心。”我对他摆摆手。
  他是一只翅膀受伤的鹰,因为无力飞翔,才会厮守在我身边。他日伤愈,振翅高飞在天,我又只得仰头巴巴地看着他。
  恋爱就是如此患得患失。
  天是越来越冷了,早上起来,常看到外面草地上降了一地的霜。
  我每天准时叫泰然起床,督促他,陪他做运动。没想先前一段时间的养伤把他养懒了,早上叫他起床成了一项浩大工程。
  我终于不耐烦,叉腰站在他床前,看他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一个大粽子,怒道:“再不起来,今天就不用起来了,饭也别想吃!”
  他在被子里发出嗡嗡的声音:“你这样活像我妈。”
  “完了!”我哀号,“这就开始嫌弃我像老妈子了。你不爱我了。”
  他立即从被子里钻了出来,“好!好!我这就起来。”
  我拍拍手,“快,不能让医生等,这很不礼貌。”
  “你看样子倒是很享受这样的生活。”
  “这样的生活多好。”我笑,“没有工作压力,没有经济烦恼,天天呼吸新鲜空气,和一个小姑娘抢男朋友。”
  泰然举白旗,“我也是你消遣的一部分。”
  这样的他是如此可爱,我忍不住凑过去和他拥吻。
  
  金鼎奖颁奖那天,我作为泰然的代理人前往。
  之前也有劝他跟着一起去。他没给我好脸色,反问:“是要我坐着轮椅入场,还是拄着拐杖?”
  我恨死他的刻薄,又深深怜惜他。
  会场里星光璀璨,夜并没有因为失去个别演员的身影而失色。我被欢声笑语所环绕,显得分外孤单。
  偶尔有熟人过来打招呼,问我泰然情况。不过围在场地外声嘶力竭叫喊的少男少女们不再呼喊泰然的名字。
  我像个满篇纸写满自身哀怜的悲情女作家,在一张张喜气洋洋的面孔中游走。
  连张曼君都对我抱怨:“今夜有几分寂寞。”
  “人人都说今年最佳导演已是你囊中之物。”我说。
  她嗤之以鼻,“不知道有没有人拿此下注。”
  我笑,“你提醒我了。”
  “不论拿不拿得到奖,我后天飞机去美国。”
  “一路顺风。”
  她说:“不是我一个人。”
  我惊讶。
  “有个朋友在那里等我。恩,做生意的,人很塌实。我也累了,给人机会,也给自己机会。”
  我点点头:“及时上岸。”
  “泰然则还要重赴水深火热中?”
  “我想是的。”
  “我无法帮他再多。”她一脸愧疚。
  终于挨到入场就坐,主持人上台,掌声与欢笑声中,一项一项的奖颁发下来。
  张拿手肘碰了碰我,凑了过来,“听说唐彬那小子这半年来颇为得意。”
  “他和泰然同期出道,一直给压抑至今,现在也是该扬眉吐气的时候了。”
  “他势头正劲,泰然大半风光都给他抢去了。你日后留神一点。”
  我说:“读书志在圣贤,非徒科第。为官心存君国,岂计家身。”
  “放屁!”张曼君笑骂,“不图名利,那投身这一界做什么?自己拍了自己在家里放着看岂不是更符合理念?”
  “嘘!”我拉她,“颁到男主角了。”
  大屏幕正在播放提名演员的影片。泰然那张忧郁迷茫的俊脸出现的时候,二层的观众发出欢呼声。
  我旁边一个女演员对我说:“虽然我年纪一把,却仍为他心动。”
  我与张曼君紧握的手里已经出了一层汗,浑身僵直住。
  耳朵里听到什么?呵,是心脏在激烈跳动。
  那一刻我灵魂出壳,直扑领奖台,欲窥那个名字。
  颁奖人长篇累牍,始终不进正题,似把候选人玩弄与股掌之间。
  我伸手抚着心口。
  颁奖人慢条斯理打开卡片,笑道:“这次是新人啊。”
  我的心一瞬间提到嗓子眼。
  谁?
  那个幸运儿会是谁?
  可是我的泰然?这个奖是他不懈努力多年和发挥天分后应得的奖励?
  是发生那么多不幸事件后最能安慰他的礼物?
  “唐彬!”
  我有片刻失聪,听不到半点声音。
  这两个有力的字似有千斤重,万只手,把我的灵魂狠狠拽回体内。
  我跌了下来,摔得浑身疼痛不堪。耳朵里,一片嗡嗡噪音。
  周围人在欢笑鼓掌,唐彬的得奖感言必定非常幽默,他也许还排练了许久。总之,他逗得在场人捧腹大笑。
  但是我一点都听不到。
  我整个人都垮了下来,脖子、肩、背、手,像座给大水冲倒的泥像,缺了胳膊少了腿,面目模糊。水继续冲,我便成了一堆烂泥。
  我半瘫在座位上,同自己说,深呼吸,深呼吸。
  张曼君在骂:“这里绝对有暗箱操作!”
  “算了。”我疲惫地说,“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张曼君的注意里很快给下一个环节吸引过去。片刻之后,她激动得跳起来与人拥抱。
  她再次夺得最佳导演奖。
  “我的谢幕奖。”她这样说着,热泪盈眶。
  我也落了泪,却不是因为她。
  这样一个缤纷的夜晚,有人欢喜有人忧。
  
  我连夜赶了回去。
  客厅里亮有一盏昏黄的灯,像在指引迷路的孩子回家。
  我站在门口,注视着那点暖黄,鼻子一阵酸涩。
  从未像此刻这样想见到泰然,和他紧紧拥抱,闻着他的味道,分享他的悲伤,也让我得到安宁。
  门忽然开了。
  王佳佳出现在门口。我很意外,没想到她这么晚了还没回去。
  走近看,她还穿着我的睡衣。
  “泰然睡下了。”她说,“他说太晚了,要我今天暂时留下来。”
  “我去看看他。”,我说。
  她一把拉住我,力气很大,我觉得疼。她语气不善地说:“他睡下了!你不要去吵他。”
  我积压了一个晚上的怒火,但我此刻疲惫伤感,没有力气爆发。一个长辈也不该和晚辈计较。
  我淡淡挥去她的手,“我不会吵到他的。”
  她一下拦在我面前,“他睡前说了,任何人都不可以来打搅他。”
  我冷笑,“等他当了皇帝再说这话。让开,或者我们两个在这里大吵大闹,直到他醒来。”
  “我已经醒了。”一声冷淡的声从楼梯口传来。
  泰然拄着拐杖站在那里,神色漠然。
  我眼睛一湿,“泰然……”
  “很晚了。”他开口打断我的话,“都先睡了吧,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他转身离去。
  王佳佳很不友善地瞪着我。
  我忽然忍不住出言讥讽她道:“告诉你一声,这房子是友人提供,并不是泰然名下财产。”
  说完了又觉得没意思,何必和一个孩子计较?
  我留下一脸青黄的她回房了。
  她还年轻,还爱做梦。
  可我何尝不是呢?只是我已不再年轻。
  那夜我是服了药才睡着的,并且一直接连不断地做梦。
  先是梦到泰然对我冷言冷语,嫌弃我做的一切事。又梦到妈妈嘲笑我说:看,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那个小子不过一张漂亮脸蛋,他那里懂得珍惜你,对你好?然后还梦到一个极其可爱的婴儿,还不会说话,要我抱。我伸手过去,忽然旁边一个人抢先将宝宝抱起。那个面目不清的女子厉声质问我:你这个女人要做什么?你可知道这孩子是泰然的骨肉。
  我惊醒。
  窗外还是一片漆黑,天边有一线血红,那是日出的前兆。山野间一片寂静,只闻风过山郦的声音。
  我移动着酸痛的手脚,慢慢坐起来,长叹一口气,把脸埋在手里。
  “累了?”
  我吓了一跳,这才发现房间里还有一个人,坐在阴影里。
  他站了起来,正是泰然。
  果真也是一脸憔悴。
  我心中一阵钝痛,对他伸出手。
  他过来紧紧拥抱住我,脸埋进我的颈项里。我敏感的皮肤感觉到他湿热的呼吸。
  我扶正他的脸,凝视他。那双总是闪耀着自信光芒的黑亮眸子里此刻盛满忧愁,黑暗里的他,看起来分外脆弱。
  我抵着他的额头,搂紧他的脖子,轻声呢喃:“都会回来的,一切,属于你的,都会回来。”
  他半晌才说,“那一刻我才发现,原来悲伤的时候你不在我身边,是多么糟糕的一件事。”
  我的眼泪流了下来,“你别这样。”
  他抱住我,细碎地吻着,“别哭,我最怕女人哭了。”
  “我心疼得很。”
  他不说话,把我紧搂在怀,拉上被子盖住我们俩。
  我闭上眼睛靠在他的胸膛上,埋进他温暖而清爽的气息里。
  这段时间的修养让他的身体迅速恢复。手臂间的他的躯体明显比前段时间厚实了一些。我的手不由从他的腰一直往上滑去,几分贪婪地摸着他光滑的皮肤,和结实的肌肉。
  泰然动了下身子,抓住我的手,声音带着责备:“木莲……”
  “什么?”我问。
  “我的腿恢复得很快。”
  “这很好啊。”
  “我还是个正常男人。”他的眼里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我笑起来,“那更好了。”
  他叹气,“你知道我一直尊重你……”
  我笑道:“这种时候还是不要多话的好。”旋即以吻封住了他后面的话。
  那一刻,两人之间骤然升温。
  良久,才喘着气分开。黑暗中他的眸子异常明亮。
  “小娘子要不愿意,本公子也不强迫你。”我撩着头发一笑,作势要起身。
  “你……”他低喝一声,手扣住我的腰,一把将我按了回去。随即,他整个人便覆了上来。
  我微笑着放松自己任由他包围。
  
  [为答谢广大读者的支持与厚爱,俺特地奉献出精彩豆腐情节。
  不过容俺感叹一句,用第一人称写亲热戏,感觉真不是一般地奇怪啊。好像在拿自己YY一样……粉没尊严的说。爆!俺以后再也不这么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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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恋 30-36 完 作者:靡宝 -满地梨花- 给 满地梨花 发送悄悄话 (57138 bytes) () 06/22/2007 postreply 17:4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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