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恋 11-20 作者:靡宝

来源: 满地梨花 2007-06-22 17:35:51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0 次 (75175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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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 章

片子拍到夏末,将近结尾。六个月的折磨,又经历酷暑,许多人都已经变了形。许少文的戏基本是完了,总见不到他的人。王紫霏和泰然还有对手戏,跟着一路来到海边。她人是不错的,挺敬业,为了十分钟的戏在沙滩上晒一整天太阳,也不见她抱怨。

  

  泰然精神十足,在海边拍戏的空挡,上衣一脱就跳进水里,尽兴才归。他游泳的姿势相当漂亮,像运动员,双臂划水非常有力,整个人在蔚蓝的海水里穿梭如鱼。从水里站出来的时候,水珠从他结实的肌肉上缓缓淌下来。他也不遮掩,穿着一条湿漉漉的牛仔裤在沙滩上晃来晃去的,给记者偷拍了去,隔天报纸上就全是照片。

  

  执行总监看到了,笑:“年轻就是好,什么角度拍过去,身材都那么棒。”

  

  我一看,这些照片真的拍的不错,干脆请剧照摄影师跟着泰然,看到合适的时候就按快门。照片冲出来,比他哪一次的都漂亮。他自己看了都直吹口哨。

  

  照片里,赤裸着上身的泰然自然率性地在沙滩上跑跳着,修长矫健的身躯给太阳晒成麦子的颜色,打湿的长发半遮着眼睛。整个人是健康的,阳光下的,没有阴影的。

  

  我捧着照片,爱不释手。泰然叫我也不理他,他便从背后搂住我,还滴着水的脑袋搁在我肩膀上,大狗一样蹭啊蹭的。

  

  我觉得痒,又嫌他湿,推他:“你看,摄影师他们在看。”

  

  工作人员在笑。六个月下来,大家都习惯看泰然偶尔对我撒点孩子气。大家都宠着他,把他宠到天上去。

  

  “你呀,这样下去,怎么交女朋友?”我拧着他的耳朵,让他的湿脑袋离开了我的衣服。

  

  泰然不以为然,“我现在要是和小女生泡在一起,你要追杀我的。再说那些小女生,叽叽喳喳,那么容易激动,又肤浅。要哄,要照顾。我没那个精力。”

  “少爷,这样的小女生正是你的金主,没了她们,你喝西北风去!”

  

  “影迷和女朋友是不同的。影迷的爱是无私伟大,不求回报的,能这样爱我的,除了我母亲,就剩下她们。影迷的爱是我的动力。”

  

  我鼓掌,“这段发言精彩。记得对记者就要这么说。”

  

  他继续说:“但是影迷未必了解生活中的我。她们爱上的是银幕上的平面的我,臆想中的一个完美的人。女朋友则是个可以爱上我的实体的人。”

  

  我点头,“可以接受你的邋遢,接受你的臭脾气,要照顾你的生活起居。那是个佛一样的女人。”

  

  “你已经成佛了?”他看着我笑。

  

  “这怎么相同,这是我的工作,你是我的任务。”

  “说起来。还有最后一幕,我的任务就完了。”

  

  我翻剧本,“是你目送王紫霏离开,然后招呼着狗在沙滩上跑远。”

  

  他说:“导演的解释是,他要通过奔跑来发泄心中的苦闷。”

  

  “看着剧本写的。她既然不爱他,何必大老远跑来招惹他,刺激他,非要他为爱她而痛苦地抓狂才满意地打道回府。简直变态!”

  

  他呵呵笑着,一手搂我脖子,一手扯过剧本丢一边,“观众希望看到的,她不要他,但他还是不要别人。不贰之臣,懂吗?”

  

  “不谈这个。”我说:“你妈那天和我聊天,说她老早就想开家小店。我想了一下,她身体不是很好,开餐厅太累,不如开家糕饼店。我这几天叫朋友留意了一下,一环路东二段那里有个铺面不错。离家近,附近有学校也有商业街,卖点心和奶茶什么的,又轻松又赚钱。”

  

  泰然点头,“她想怎么就怎么吧,我都听她的。”

  

  “孝顺儿子。”我笑,“她有个寄托也是好的,你有空了也可以去店里拉生意,做个活招牌。”

  

  “你又要忙一阵子了?”

  

  “我什么时候不忙?”我说,“小畅和你弟妹会去打理,人手不够了就请人。有钱好办事。开张了,通知媒体来,好好热闹一番。她现在是星妈了,这么漂亮的星妈很少见的。”

  

  泰然的眼睛亮晶晶的,他淡淡地笑着,头抵上我的,低声说:“你把一切都考虑周全了,我谢谢你。今年你生日,我一定给你好好过。”

  

  我拍拍他箍在我腰上的手臂,轻声说:“这真矛盾,我老一岁,你便长一岁,真是一半欢喜一半忧。等你过几年成气候了,我也老了。”

  

  他把手臂收紧,贴上我的背,摇一摇,“你老了,我照顾你好了。”

  

  我笑起来,“现在说这话也太早了点。到时候你和小女朋友去看星星,还会拖着我一道不成?”

  

  “胡说!”他在我耳边轻声叱呵,“我干吗带陌生女人去看星星。”

  

  我摸他的脸,他的脸有些发烫,紧紧贴着我的,让我的脸也烫起来。他那么大一个人,那么高的个子,却这样粘人。他身边的女人会很爱很爱他,他是那么给人可靠感,又是那么让人觉得被需要。

  

  结果,结果。

  

  秀姐的茶点店就在我生日那天开张。

  

  那天盛状空前,记者,影迷,朋友,把方圆百米内为个水泄不通。泰然穿着一件条纹西装,做了头发,浑身闪光。他搂着秀姐站在店门口招呼客人,大大方方地给人拍照。还放了炮仗,落一地红,喜气洋洋的。

  

  秀姐这一年多来,胖了些,年轻了好多。身材丝毫没有走样,穿着红旗袍,端庄漂亮,富贵太太的架势自然而然地摆了出来。却是一点都不张扬,做个手势都那么得体。

  

  这是经历过大起大落的人才有的气质。

  

  她握着妈妈的手,说:“木太太是怎么教孩子的?木莲这么好的女孩,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你和我说说经验,我回去教育我家的丫头。”

  

  妈妈一听,高兴得眉毛都弯起来,客气地说:“哪里有教她。她会装乖巧罢了。”

  

  热闹到一半,泰然把我拉到场子中央,拿起话筒拍了拍,大家都安静下来。

  

  等到所有人的脸和摄像机都对准了他,他高声宣布:“各位,今天除了家慈的小店开张外,还是我的经纪人,木莲姐的生辰,让我们祝她生日快乐!”

  

  啪地一声响,朋友拉响了礼花,彩带和纸飞撒了我们一身。音乐声、欢呼声和掌声潮水般淹没一切。我笑着,张开双臂和他拥抱,踮起脚尖吻了吻他那张帅气的脸。他回吻我,重重的两下。

  

  我拥抱妈妈,拥抱每个朋友。泰然的影迷也热情地拉我过去,说着生日快乐,作势要吻我的脸。

  

  泰然轻喝了一声,一把将我扯了回去,转头对那几个小姑娘迷人地笑,问:“要喝什么?我来招待。”

  

  小姑娘们一听他要专门招待,欢欣雀跃,立刻把他刚才的举动忘到脑后。

  

  独处的时候,泰然递给我一个精致的礼盒,一看就知道是首饰。

  

  我说:“你上次送的那个五芒星的耳环,我到现在还戴着呢,这次又送什么?”

  

  “打开来看就知道了。”

  

  我把盒子拆了开来,一怔。

  

  是一枚珊瑚钻石黄金胸针。

  

  “喜欢不喜欢?”他取出来给我别上,“他们说这个颜色的珊瑚珠叫‘孩儿脸’,多别致的名字。我觉得这颜色的珊瑚很配你……”

  

  “很贵吧?”我低声说,“即使是旧工,也不便宜。我有教你这样乱花钱的?”

  

  他轻笑,“你担心什么?我自己的钱自己花,我觉得花得值得,它便花得值得。”

  

  别好胸针,他推我带镜子前,欣赏一番,比我还开心。“怎么样?多合适,华丽又不张扬。”

  

  我看他近乎撒娇的模样,终于笑起来,“戴这么个胸针,我整天都要提心吊胆的,手捂着胸才敢出门。”

  

  他不乐意了,“你就不能说几句动听的话?”

  

  “是!”我急忙道,“你最孝顺了。送我这么名贵珠宝,我感激涕淋。”

  

  他拉过我拧他脸的手,送到嘴边吻一下,很满意,“走吧,我们出去开酒。”

  

  那天回来,妈妈跟我说:“泰然那孩子真的不错,那么能干,又孝顺。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是这么个道理。”

  

  我拉着她的胳膊撒娇,“那我呢?我呢?”

  

  “你呀!”妈妈伸出食指点点我的额头,“你今天出尽风头了。人家秀姐的店开张,最后却成了给你过生。喧宾夺主了你还好意思?”

  

  张曼君稍后打来电话,向我道贺:“生日快乐啊!今年贵庚啊?”

  

  “二十六了。”我哀号,“你忘了,我大泰然近五岁呢。多可怕的数字!”

  

  “你这个女人。”她说,“少在我面前卖老!”

  

  “你还怕这个?”我哼哼,“曼君姐,你三十六看上去最多二十六,我二十六看上去已经三十六了。我以前的同学,现在为人父母的已经大把抓。前阵子碰到老同学,人家惊讶道:你怎么还没结婚?好像我没有找个归宿,简直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党。你说,我就这么惹人嫌,非要嫁了才干净?”

  

  “泰然在你身边,哪有人来追求你?”

  

  “他是我带的艺人,又不是我的小情人。”我叫,“或者说,他的魅力已经大到让追求我的男人改变性向的地步了?那还真是媒体的大幸,我的大不幸!”

  

  张曼君在那边笑得欢,“木莲,我就是喜欢你这张嘴。现在泰然跟着学,我看电视里他答记者问,妙趣横生,满堂喝彩,这是你的功劳。”

  

  “那叫金鼎奖委员会设立一个最优经济人奖去。”

  

  “你今天又喝多了,我知道的。”她说,“和你说正经事。我这里有个剧本,我爱不释手,想找泰然来演男主角。”

  

  我呆了三秒,确定不是酒后的幻觉,遂大叫起来:“张曼君,我爱你!”

  

  她笑,“这可麻烦了,我们不能结合。”

  

  隔天她拿了剧本给我。

  

  故事的主角是一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相亲相爱,长到十五、六岁,正是情窦初开坠入爱河的时候,忽然给一场浩劫分开。男孩应征入伍,和小女朋友挥泪而别。数年后,成长为青年的他回到故里,发现女孩的父母已经辞世,她也早就已经远嫁,只剩一个妹妹在看家。

  

  年轻人看着这个对他极不友善,长得却酷似她姐姐的妹妹,百感交集。他不放心她一个孩子独自生活,不顾她的脸色坚持要照顾她。就在一次次的冲突矛盾中,在生活的接触和细节的重温中,年轻人渐渐看出一些端倪。

  

  原来,这个妹妹就是他当年的恋人。这家人早在数年前的那场战争中全部死去。只有她,舍不下他,灵魂一直留在那栋屋子里,等他回来。又不忍他知道自己死讯伤心,想法子要他讨厌他而离去。

  

  年轻人惊觉过来,泪眼中,看到当年一挂字画:“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少女已隐成画中人。

  

  我合上剧本,第一件事就是扯来面巾纸擦眼睛,边问张曼君:“你去哪里找来的剧本?怎么好东西都落你手里?”

  

  她来了兴致:“这可就有话说了。那天我下班,刚走出公司,那个年轻人就忽然冲过来拦住我,死活要我看看她写的东西。我看那个女孩眉清目秀的,很是舒服,就同她去咖啡座坐下说话。结果剧本看完,反成了我拉着她不放了。”

  

  她仰着头呵呵笑,眼里闪烁着熟悉的光芒,那种即将大展拳脚做一番拼搏时的精神熠熠,如同即将扑向猎物的兽。

  

  她的生命也是在轰轰烈烈的燃烧中度过的,燃烧到及至,在天空爆炸出灿烂的花火,然后一切归于平静。

  

  “女主角是谁?”

  

  “杨亦敏。”

  

  “新人?”我没听过这个名字。

  

  张曼君撇撇嘴,“还记得庄朴园吗?那是他外甥女。庄太太大姐的女儿。国立电影学院表演系二年生。”

  

  我便明白,庄朴园应该是主要赞助人了。

  

  张曼君把烟按灭,“电影是我的事业,我不拿事业卖人情的。小姑娘还不错,眼神尤其动人。若是肯吃苦,过几年会有出息的。”

  

  不出我所料的是,庄朴园正是这部电影最主要的资助人。工作人员见面的一个小派对上,他端着半杯红酒,微笑着走过来和我打招呼。这个男人,这一两年过去,一点也不见老似的,鬓边的头发是乌黑的。

  

  “木小姐现在比以前忙多了吧?”他说,“都不常见到了。”

  

  我们以前也不过半年碰一次面。

  

  “我们这行,忙是好事。总要有点牺牲的。” 我客气地笑。
第 12 章

“有牺牲也有收获。胸针非常漂亮。”

  

  我摸摸那枚珊瑚钻石胸针,“泰然送的,他这人很够意思。”

  

  “他们管这样的珊瑚叫‘天使娇肤’。很适合你。”

  

  我有些不好意思,说:“我第一次戴这么贵重的东西,还很不习惯呢。”

  

  他点点头,“当初见你穿着衬衣和棉布裤蹲在摄相机前吃便当,扎一个马尾。后来见你剪了头发,真可惜。我向来觉得女孩子该是长头发的。”

  

  我大奇,“那是哪年的旧事了?”

  

  “好早了。”庄朴园笑,“你应该才工作。我见你好几次,你不是给支使得团团转,就是可怜巴巴地跟在导演身边。”

  

  “姨爹。”一个穿绸裙的少女姗姗走了过来。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杨亦敏。

  

  那么美的女孩子是真的很少见的。她还很年轻,十七?十八?像朵带着露水的初绽的花,干净,健康,脱俗。那双张曼君赞美过的眼睛的确熠熠有神,睫毛天生地又浓又长,根本不用睫毛膏,眼珠汪汪两潭秋水,灵活生动,喜怒哀乐尽情展现。

  

  演员,演员,是要看眼的缘分的。这么一张活泼俏丽的面孔,导演最喜欢。

  

  小姑娘给管教得很好,对我相当客气,笑盈盈地叫我木小姐,聊了几句,熟悉了,又改口木姐姐。那甜甜的嗓音,听在心里一阵舒坦。

  

  这么一个玲珑精致的人儿,,又懂做人,再加上有人力捧,想不红都难。

  

  庄朴园的生意做大不说,也做到自己人身上去了。他这些年在外面没少风流,现在把外甥女捧起来,算是给了妻子娘家一个交代。人做他这份上,怪滑稽的。

  

  我问杨亦敏:“见到泰然了吗?”

  

  “还没有,倒是在电影上见了无数次了。”

  

  真是会说话,我笑,“哪里有那么多,他才出过几个镜头?”

  

  “姐姐真谦虚。”

  

  她才谦虚,现在一口一个姐姐,我可不敢妄称她妹妹。等她将来红了,连她庄姨爹都得看她脸色。

  

  杨亦敏侧过脸去和庄朴园说话,云般青丝下露出半边耳朵来。美人,自然有美人的耳朵。贝壳一般,洁白小巧,让我想到古希腊的大理石雕刻,那些女神,身躯丰硕,手指和耳朵却是格外的精致。

  

  我幽幽叹口气,觉得自己老了。虽然长得年轻,但岁数是摆在眼前的。她这样的女孩子可以不知疲倦地跳舞到破晓,我陪泰然在酒会上熬到半夜十二点就原形毕露,腰酸腿疼地变回灰姑娘。

  

  泰然不知从哪里转了一圈,回到我身边。

  

  我同他介绍:“这是杨亦敏。”

  

  泰然看到这么清新美丽的女孩子,也吃了一惊。他在这个圈子里混了几年,什么漂亮的女孩子没见过,我看他笑得那样,便知道他喜欢她。

  

  杨亦敏呆了呆,才说:“你好。”

  

  她的姨爹笑了,我也笑了。庄朴园对我说:“我们去外面聊。”

  

  我和庄朴园走到阳台上去。

  

  “怎么不见你太太?”我问。

  

  庄朴园说:“她不习惯国内的生活,常年住在欧洲。”

  

  “看亦敏,可以想象庄太太有多漂亮。”

  

  他笑,“侄女都比较像姨妈或姑妈。”

  

  这人也奇怪,有漂亮的太太,却不带出来炫耀,藏在家里,然后再挽着漂亮的女生进进出出。那他娶太太做什么?

  

  他这样的男子不知道多受欢迎。男人的青春向来长,他还不到四十,我喜欢把他叫老,但他在别的女人眼里,正是成熟的时候。

  

  年纪大也有年纪大的好,懂得照顾人,懂得珍惜。昔日同学有嫁年长她十多岁的男人,当时怎么都不理解。后来去她家里坐了片刻,看到对方男人把一切都打点得妥妥帖帖,太太只需要张罗点饭菜。羡慕得眼睛红。

  

  我们两个闲聊着,走到院子里。中秋将至,月亮也快圆了。古人给月亮起了好听的名字,叫寒蟾。晴朗的夜晚抬头望,可以看到上面的阴影,就此揣摩出嫦娥、兔子和吴刚的传说。

  

  庄朴园说:“天凉了,这时候只需要一场雨,桂花就会开了。小时候母亲爱搜集雨后落地上的桂花,洗干净了,酿桂花糖。”

  

  “这我也常自己做来吃。”我说,“我小时候每年都去摘桂花,有次手指给树叶背后的毛虫叮了。那种痛,我现在都形容不出来,觉得半个膀子都脱离了身体一样。”

  

  “你是当地人?”

  

  “抱在手里的时候随父母搬到这里的。你知道的,那时候的工作都是调配的。”

  

  “读书呢?”

  

  “当地的大学。”我说,“学了四年编导,出来却是干伺候人的活儿。专业就这么荒废了。”

  

  他惊讶,“你还是学编导的?”

  

  我耸肩,“当初也不想的。学了就后悔了。可钱都已经交了出去,只有硬着头皮学。有时候真是痛苦得像在服刑。”

  

  “让我猜猜,”他说,“填志愿的时候,是为了和男朋友在一起吧?”

  

  我微微红脸,下意识把身子往阴影里缩。其实月光这么明亮,他站得离我这么近,早将我脸上表情收在眼底。怎么躲都是徒劳。

  

  “我猜中了?”他志满地笑。

  

  我喃喃,“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况且他不是我男朋友。”

  

  那个男生从来就不是我男朋友。高中暗恋他,放弃自己的爱好,跟他考进一所大学,学同一个专业。多年来一直和他做朋友,为他打水打饭,为他抄笔记做作业。最后他委婉暗示彼此该保持距离,因为他的小女朋友要吃醋。

  

  也许是今晚月亮太美好,让我想起了尘封的过去。

  

  庄朴园沉吟了一会儿,忽然发出感叹:“谁都有忘不掉的恋人。”

  

  我讪笑,他千万别借着这个机会来和我讲他过去的恋爱故事,弄得我是听也不好,不听也不好。

  

  男女之间一旦开始交换彼此的伤心往事,就意味着把心的一部分交付到对方手上,这是理解的第一步,是一段浪漫的开始。

  

  但他不行,他是有妇之夫。我洁身自好,不趟混水,不立危墙。人必自爱而人爱之。我不能这么轻易就让人瞧低了去。

  

  可是我低估庄朴园了。他纵然是走马章台千金买笑的主儿,但也是个上位的男人。他要吊膀子,不会用这么狗血的招数。

  

  他点头自嘲了一下,说外面太凉,招呼我进房间去了。
第 13 章

第三天是休息日,我酣睡到近中午才起来,伸个懒腰,道声“天凉好个秋”,捧着一大碗泡面看电视。

  

  电视里都是前夜里的国际动态,哪里半夜地震,哪里有武装冲突。每每这时,都觉得地球太不安全,即使脚踩大地都不塌实。

  

  电话忽然响了起来,泰然在那头催促我:“快去看卫星娱乐频道!快!”

  

  “有什么?你闹了丑闻?”

  

  “平白刻薄我!你看了就知道。”

  

  卫星娱乐频道里正在插播最新新闻,女主持人面带微笑道:“新一届的金鼎奖入围名单已于十分钟前公布。”然后,屏幕上列出名单。

  

  我一眼看过去,就看到了张曼君的名字,立即搁下碗。

  

  她果真了得,入围最佳导演不说,最佳男主角、最佳女主角、最佳男配角、服装、编剧、音乐等奖项,都有提名。列表看下来,一串“踏歌行”。

  

  我立即给她打电话。电话忙音,又打助理的,也打了好几次才打通。助理说:“张导有客人,分不开身。”

  

  自然是上门来道喜的人。我说:“我是木莲。帮我向她道声恭喜。”

  

  助理与我熟识,立刻说:“木小姐放心,我会转告的。”

  

  “现在那边很热闹吧?”

  

  “是啊,名单一公布,电话就成热线。”

  

  “曼君姐应该很高兴。”

  

  助理笑笑,“她有三年没拿了,这次的确高兴。”

  

  过去金鼎奖评委们个个仿佛吃错了药,越是红的片子他们越要踩,以来显示自己高人一等,品位独特。长此以往,脱离实际,失去群众,演变成了闹剧。最近这几年为了迎合市场,终于不得不放低姿态,在电影人和观众的心里挽回了至尊地位。

  

  张曼君是才女,也是个生意人,她就是赶在这档口上窜的起来。机遇好,是她的幸运。

  

  不过一个女子赤手空拳拼搏出这样一份天地,始终是不容易的事。我听过她酒后诉苦,投资商见这漂亮如女演员的导演,动心思的不在少数。有时说着说着话,手就不留痕迹地抚到了腰上。非常不堪。

  

  于是想到了庄朴园。我还在读书的时候就在报纸上拜读过他的花边新闻了,年轻的女孩子觉得那就是堕落了。心里是非常瞧不起的。

  

  等到见了面,才发现他本人一点也不猥亵,反还是个堂堂正正的男子。

  

  男人并不一定要皮相好,只要气质优越,就足够赢得女性的好感。庄就是这样的人。儒商,没有一丝流气,大方坦荡,成熟稳重。

  

  女人是感性动物。我见他这样,竟也非常理解张曼君这等清高的女子也会和他暧昧纠缠。

  

  张曼君的电话很快打了回来,“木莲,一会儿陪我去买衣服。”

  

  “是新闻发布会穿还是领奖时穿?”我问。

  

  她笑,“你倒计算得真清楚。”

  

  进了名牌店,店员们热情地迎上来,把这个大明星团团围住,我只得在旁勤勤恳恳做小女仆状。

  

  张曼君试上新礼服,在我面前优雅地转一圈,抬抬下巴问我意思。

  

  我立刻挂上笑,“这颜色衬得你色若春晓。”

  

  张曼君满意一笑,说:“颁奖典礼我带泰然去,你放人吧?”

  

  我抓着她的手使劲摇,“求之不得!”

  

  买完了衣服又要挑首饰,大包小包杀到卡地亚。张曼君在工作上果敢决断,偏偏在卖东西上犹豫不决,一个项链坠子挑足半个小时。

  

  店员服务态度好,一直耐心伺候,我却已经等不耐烦,对她说:“曼君姐,永远都有更好的。”

  

  张曼君歪头想想,觉得这话有道理,迅速选定一款。

  

  店员立刻帮她戴上,她笑,“这道理也结婚也是一样,选来选去,就错过了标梅之期了。”

  

  我笑,“现在结婚也不迟,你身后那么多人,都把你追得飞起来。”

  

  张曼君想起了什么:“记得以前有个男士追求我,送的是十八世纪的一尊水晶少女塑像。”

  

  “他一定对你说,他爱你的心就如这剔透纯洁的水晶。”

  

  “正是!”

  

  “可是你最后还是没有选择他。”

  

  张曼君说:“那是我受不了一个大男人有一颗水晶般脆弱透明的心。”

  

  我们大笑。

  

  那天我跟着去泰然家吃晚饭。是泰萍开门迎接我们,小姑娘边招呼我们进来,边挤眉弄眼的,仿佛有事。

  

  我很快发现屋子里气氛不对。秀姐坐在客厅沙发里,手里拽着一张面巾纸,不住抹眼睛。泰然三步并做两步,过去握住她的手,轻声问:“妈?出了什么事?”

  

  秀姐摇头,大声叹气,也不说。

  

  我环视了一周,问泰萍:“小二呢?”

  

  “在房间里。”

  

  “他闯的祸?”

  

  泰萍点头。

  

  “怎么了?”泰然问妹妹。

  

  “小安乱花钱。”

  

  “男孩子读大学,是比女孩子要花钱多些。”我说,“男生讲义气,你来我往的应酬是不能少的。”

  

  泰然冷笑道:“应酬?老老实实做学生能有什么应酬?他们聚一顿餐还会开瓶XO不成?”

  

  我噤声。这终究是他们的家事,我的好话点到为止。

  

  泰萍说:“他开学两个月,把一个学期生活费全花光了,又向我和同学借钱,还偷偷从家里拿。算起来,都有五千了。”

  

  我吓一跳。做大人的最怕孩子突然花去巨款,万一要是给外人骗了,或是用去买毒品,后果不堪设想。
第 14 章

秀姐忿忿道:“稍微一不留神,他就给我捅这么大的篓子。我问他,等他大哥回来,他怎么交代。他居然还顶撞我,说他已经成年,只用对自己交代!”

  

  “太自私了!”我低声道。

  

  泰然当初放弃学业出来拼搏,赚的钱永远分足弟妹一份,管他们吃饱穿暖有书读。现在日子稍微开始好转,弟弟便开始挥霍,且认为这是理所当然。能不让大人伤心?

  

  我问:“是为了什么事用去那么多钱?”

  

  “他不肯说,所以妈才那么生气。”

  

  秀姐就是怕他没用在正途上。

  

  泰然一言不发,拉着我去泰安的房间。

  

  房间并不大,但布置得很讲究,家具是泰然亲自从店里挑选回来的高等品。

  

  当初他告诉我说,弟弟长老大了还和他挤一张床,有时他下工回来累了,倒头就睡,醒来才发现弟弟给挤到角落里缩着。于是买家具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每个人选张大床。

  

  现在泰安就躺在床上用被子蒙着头。

  

  我走过去轻轻推他,柔声说,“小安,是我,起来一下。”

  

  他还算配合,一骨碌坐起来,不敢看泰然,便拉我坐他旁边。

  

  泰然抽来椅子坐对面,摆出了家主的架势,问的第一句却是:“为什么对妈那么没礼貌?她的苦难还不够,你又有什么不满要对她发泄的?”

  

  泰安一愣,说:“我一时心急了,我会去道歉的。”

  

  泰然点点头,问第二句是:“是不是恋爱了?”

  

  泰安老老实实点了点头,“别让妈知道。她最反对学生时期谈恋爱了。”

  

  “她是有道理的。你们该做的正事是读书。学好本事把自己养活,再来风花雪月。”

  

  泰然的口气如同老父亲,神情凝重像个长辈。早早就当家积累下来的威严和智慧让他一瞬间似乎长了二十岁有余。

  

  泰安低着头说:“话是这么说,可是遇上了,要不去爱,那是不可能的。”

  

  我不自觉点点头,很是同意他。爱情若能通过大脑控制,那哪里还是什么爱情?

  

  泰然无意在这个话题上纠缠,终于转上正题,“即使恋爱了,花钱也不会像这样泼水似的。”

  

  “她的家庭条件不好。”泰安急忙说,“几乎和我们家以前差不多。况且,她没有一个爱护她的大哥。”

  

  可这一通马屁并没能博取这个爱护弟妹的大哥哥的同情心。泰然寒着脸道:“我还从来不知道你是救济会的工作人员,且尽拿自己家私来填补人家的空缺。你还真是博爱无私得很!”

  

  泰安抬高声音:“我爱护她,我有同情心。我照顾女朋友有什么不对?”

  

  “两个月用了五千,你养她一大家子?”泰然也大声起来,“家里还有高堂健在呢,多年来辛苦拉扯你长大,怎么不见你供养,反到急着拿钱去贴别人家了!要不就干脆娶她进门,成了一家人,出钱出力也理所当然。”

  

  泰安急红了眼睛,结巴起来:“可是,她……其实她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她很不好过……”

  

  泰然截断他的话,“满口的‘她’。她是什么人,家里什么情况,那么多的钱,是她向你要的,还是你主动给的,又拿来做了什么?你先给我说清楚。”

  

  我拉拉泰然,要他别逼得太急。可是他纹丝不动,看样子是火上心头,要彻查一番。

  

  “她兄弟出事,我从她朋友口中得知,主动帮她。”

  

  “写了借条了?”

  

  泰安理直气壮道:“我帮她,信得过她,用不着这些。”

  

  我都不由在心里骂这个小子脑袋少根筋。少年终究是少年,为了爱情抛头颅洒热血,觉得凡是计较得失的付出都是庸俗。和他们说道理是说不通的,只有吃了亏才知道回头。

  

  泰然沉着声音训斥道:“你是越活越回去了!”

  

  泰安又恼又羞,忍不住叫道:“是!我花你许多钱!等我将来赚了,加倍赔给你不成?”

  

  泰然气结,呼地站起来,“好大的口气,你这就出去自己挣挣看!”

  

  “去就去!”泰安也跳下了床,作势要冲出房间。

  

  我抓紧时机,喝了一声“慢着”,把泰安拽回来摁坐在床上。别小看了这句“去就去”,许多倔强的孩子就是为了这三个字的意气离开家庭做了边缘少年。泰家的孩子性格刚烈,说得出的,必定也是做得出。

  

  所以一旦执拗起来,也是牛拉不动。

  

  我对泰然说:“你先闭上嘴巴!”又扭过头训斥泰安:“你现在是阔少爷了,摆起架子了,动辄闹离家出走!你走给谁看?”

  

  泰安指着他大哥大叫道:“我受够了!从小我们做任何事都要听你的,你决定一切事从来不允许我们发表反对意见。这都是因为家里是你在挣钱。好,我尊重你。但现在我要喜欢一个女孩子,我愿意无偿帮助她!所有的钱我都会还你的!你放心去拍你的电影吧!挽着风骚的女明星拍照片,演不堪的角色,说白烂的台词!”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瘦小的人影一闪,泰安脸上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秀姐气得满脸通红,指着小儿子骂:“畜生,听听你说的是什么话?这样说你哥哥,你教猪油蒙了心了?”

  

  我仰头看泰然,他紧紧抿着嘴,脸上仿佛罩了一层黑气。我心道不妙,认识这么久,从来没见他真的动过怒,但直觉告诉我,这景象就是暴风雨的前奏。

  

  我拉过他,对泰萍说:“我们出去走走,你劝着你妈。”

  

  泰然安安静静随我带上车,一路上一言不发,落落寡欢地垂着眼睛看自己的手。这份忧郁,让他看上去有些脆弱可怜。我不忍心,红绿灯的时候去握他的手,结果发现他的手比我的还暖和。

  

  他反过来握了握我的手,仿佛找回了点神采,说:“肚子饿了,找个地方吃饭吧。”

  

  “其实你妈今天做了盐菜扣肉,我闻到了香。”

  

  “别提了。”他说,“去吃担担面,我指路。”

  

  他带我到他读书的高中后门,下了车,在小巷子里走上五分钟,进了家矮小的面馆。

  

  老板认识他,一时高兴,免了我们的饭钱。泰然又提笔在他们的意见簿上写下“生意兴隆”和“宾至如归”,老板这下连酒钱都给我们省了。

  

  我笑他:“你倒一点也不客气。”

  

  他只顾开了瓶子喝酒。我没去管他,再说,我相信啤酒是喝不醉人的。

  

  泰然不像别的借酒浇愁的人,边喝边倾吐伤心事,他喝起酒来特别沉默专注,没有一句废话,好像酒水下了肚子,忧愁也给冲淡一般。小店里热,他出了汗,头发鸦翅一般贴在脸颊和颈子上,分外性感。旁边的客人扭过头来看,还有女客上下打量我。

  

  半打啤酒下了肚,他扬手还要叫,我轻轻按住他,“明天十点有个通告。”

  

  他听话地放下手,点上一根烟抽起来。

  

  隔壁座有孩子忽然发起脾气,不肯吃青菜,做母亲的眼看要发火,大点的那个孩子急忙把弟弟拉过去,把碗里的云吞送到他嘴里。从小就这么友爱,有这样的兄长是种福气。

  

  泰然幽幽说:“我比小三他们要好点,我赶上父亲大红的时候,过了几年好日子。弟弟妹妹出生后家里就已经不行了,我不要的旧衣服就给他们捡去穿。妈妈总对我说,你是大哥哥,弟弟妹妹也是你的责任。所以我再艰难也要把他们背在背上,一家人在一起。”

  

  “还记得他们出世时的情景吗?”

  

  “当然。妈妈突然胖了好多,有几天忽然不在了,回来的时候,一手抱着一堆棉花一样的东西。我探头过去看,两张小脸一模一样,张嘴打呵欠,眼珠滴溜溜转。从那以后妈妈便不再和我一起睡,而且总是半夜起来伺候他们拉撒。我还那么小,忽然失去母亲关注,父亲忙着挽回事业,又总是听弟妹哭闹,终日惶惶不安。”

  

  “好惨淡的童年。”我笑。

  

  “父亲去世,我又悲又愤,两个小的还懵懂地什么都不知道,见那个醉酒的男人不在了,转脸就又嘻嘻哈哈。母亲还说他们这么乐观,将来面对艰难容易度过。”

  

  “泰安这正是青春期,不安定。”

  

  “我曾以为他们已经懂事了。”

  

  “恋爱中的人已经晕了头,爱人说地球是方的,他都会立刻测量出长宽高来。”

  

  “我为他付出那么多,却得不到应该有的尊重。”

  

  我按住他的手,“千万别太计较得失。几句意气用事的话并不表示他们不是最爱你的人。”

  

  他握住我的手放嘴边,,默默地吻了吻。我见他这彷徨伤心的模样,心里泛起层层柔情,看着他也不说话。

  

  忽然他问:“难道我真的很不堪?”

  

  我在心里暗骂泰安那个混球,果断地说:“一点也不。你从来就是光明磊落潇洒大方的人,不堪的是角色,你演戏是你的职业。”

  

  “旧时有为了养家卖身做舞女的贫穷女子,像《十八春》里那样,多半没有好下场。”

  

  “你是担心自己心理失常,逼得弟弟另娶他妇?”我白他一眼,“你戏演多了。”

  

  “我担心对方存心骗他。”

  

  “那么,就让他给骗。上了一次当,以后就学乖了,一劳永逸。”

  

  “真是没出息,居然为了一个女人和兄弟反目。”

  

  “那你以为吕布和董卓是为着什么闹翻的?”

  

  泰然不肯回家,我只得带他回我的公寓。我也搬了套大房子,有间客房可以安置他。他是再也不用像以前那样睡我家沙发了。客房所有家具一应俱全,有独立卫生间,电脑通网络。他就是看中这里舒服,三天两头跑过来和我搭伙。
第 15 章

那一夜,我的听觉格外灵敏。泰然在隔壁发出的轻微的鼾声持续不断地传入我的耳里,听着却是像一声声叹息。

  

  半夜有雨,滴滴答答落打在窗玻璃,风把没关牢的窗户吹得哐啷响。我披着衣服在黑暗中摸索而去,将窗户一一闭上。望出去,街上是一片萧条。

  

  泰然依旧无知无觉地睡着,窗外路灯的柔和光芒照得他本来五官鲜明的脸如同婴儿一般柔和天真。我静静在他床边站着,仔细打量他。睡得这么沉,该有多累啊。

  

  他在梦里似不安地撇撇嘴,抱紧了怀里皱做一团的棉被。那一刹那,我有种想俯身亲吻他面颊的冲动。

  

  我轻轻叹气,把他的手臂放回被子里,转身离去,带上了门。

  

  次日醒来,耀眼的阳光已经把窗下的地板照得白花花一片,空气里弥漫着桂花的芳香。

  

  泰然不在屋子里,看样子是去晨跑了。桌子上摆着他为我准备好的早点,煎鸡蛋和牛奶都还是热的,我坐下来便吃。

  

  没过多久,泰然回来了,手里还拿着一枝开着粉黄色小花的桂树枝。他得意洋洋,献宝似地把花在我眼前晃啊晃,给我劈手夺了过来。

  

  “没公德心。”我闻了闻,“没让物管大叔看到吧,不然一会就追上来收罚款。”

  

  “怎么会?”他说,“一个院子里的桂花树都开花了,我才摘一枝怕什么?”

  

  真的呢!我走到阳台上俯身看下面。墨绿的树页间似乎真的藏着点点黄色,一股飘渺的暗香飘荡在整个小区上空。

  

  我深深呼吸。

  

  我们到电视台录制娱乐节目。日子就是这么忙碌着,时间匆匆,人也匆匆,没有多的空余用来思考,于是也省去很多烦恼。

  

  摄影棚里,女主持人问泰然:“平时在家里喜欢做点什么?”

  

  泰然回答:“看书,做饭。”

  

  “啊!是居家型的男人啊。”这个结论让她笑地花枝乱颤,“有做菜给女朋友吃吗?”

  

  泰然脸上挂着职业的羞涩笑容,“等有了女朋友,自然会做给她吃啦。”

  

  女主持人捂着嘴笑:“怎么一不小心就问出这么八卦的问题?以前有过女朋友吗?”

  

  泰然讷讷道:“缘分还没到吧。”

  

  他悄悄往我这里看。我早就写好牌子举起来,上书“说电影”。他便补充一句:“再说拍电影很忙,也没时间去结交女孩子。”

  

  主持人便顺着他的话说:“听说这次张曼君的新片是由你和杨亦敏主演。杨亦敏这个名字对于观众来说还很陌生,可以先给我们介绍一下吗?”

  

  他挂起笑,“杨亦敏是那种虽然年轻,但是工作很认真的人。练习的时候,我和她的部分总要花最多的时间。”

  

  女主持人一针见血:“可听说这部戏里面本来就只有你们两个人的对手戏啊。”

  

  全场大笑。

  

  第二天报纸出来,大标题写着“泰然对杨亦敏表示好感”、“张曼君新片期望值远高于过去”。

  

  杨亦敏的经济人来问我:“亦敏想知道可不可以约会你家泰然。”

  

  “啊。”我呆了片刻,“我没问题,问泰然即可。”

  

  “谢谢。”她立刻去告诉杨亦敏。

  

  那个少女其实就躲在墙的那边,听到消息,欢欣雀跃。任谁看到这样动人的笑容都不会拒绝她的任何要求。

  

  就这时我的电话响了,是泰安。昨天泰然没有回家,我也想着他该问候一声,这就打过来了。

  

  泰安讷讷道:“木莲姐……”

  

  我看过去,泰然正杨亦敏在说话。

  

  我问:“什么事?”

  

  “可以见你吗?”他的声音听起来怪可怜的。

  

  我叹气,不过是个血气方刚的少年人,何必对他太苛刻。我说:“我下午三点过去,你妈的店。”

  

  但是我见到的并不是泰安,而是一个少女。我自然猜得出她是谁了。

  

  那女孩子倒是没我想象中的美,穿着衬衫和牛仔裤,有些消瘦,只有眼睛是大大的,透露出无限的灵气,一副聪明样。她很懂礼貌,一见我就立刻站起来,等我入座了才坐下。然后也不急着说话,先把一个信封推到我面前。

  

  我没去看,问她:“干吗退回来,不是家里有困难吗?”

  

  “但是泰安的大哥……”

  

  “他生气并不是因为钱。”

  

  女孩子用她那漆黑的大眼睛注视着我,似有千言万语要诉说给我听,可说出来的话却是简洁扼要的:“泰安也希望他能用自己的力量帮助到我,所以这笔钱我还是不能收。”

  

  我问:“你叫什么名字?”

  

  “宋嘉宁。”

  

  “家里的事解决了吗?”

  

  “大哥与人斗欧,伤了对方一只眼睛,要求赔偿。”

  

  我把信封推回去,“有时候一点小事就可以把人逼上绝路。这钱你拿去,不够再说。”

  

  “木小姐。”她瞪大眼睛,“你真相信我说的话?”

  

  “我相信泰安。”我说。

  

  “泰安说的对,你人真的好。”

  

  “我是为泰安他大哥着想。他们兄弟感情深厚,昨天却是为了你黑了脸。他大哥不知道多伤心。”

  

  她一脸愧疚地低下头。

  

  “对了,见到那小子,叫他今晚到我家去一趟,给他哥磕头认罪。他一日不道歉,他哥的心事就一日解决不了。会影响工作。他大哥是相当在乎家人的。后天就开镜,我们会到鹤山外景基地去,半个月内是回不来的。要他赶快!”

  

  “莲姐。”泰安终于从洗手间里冒了出来。他那姓宋的女朋友立刻站了起来,对我弯腰做礼,翩翩离去。

  

  泰安性子莽撞,交个女朋友却是谨慎小心。

  

  我瞄他一眼,指了指旁边的位子,“坐吧。我刚好有话和你说,你大哥打算搬家。”

  

  他跳了起来。

  

  “不要误会。我给他找房子也有一阵子了,本来就计划搬出来的。这是为着他工作方便考虑。再说,记者常来,也会影响你们的生活。”

  

  “我还是闯祸了。”

  

  “你知不知道说那话多伤你大哥的心。我不说什么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们,但至少他一直把你们放在他之前考虑。他在片场做临时演员的时候你看到过吗?大雨天就在泥泞里爬上十分钟,导演一声卡,大家各忙各的没人理他,他一身伤还要一个人从泥水里爬起来。”

  

  “莲姐。”他满脸通红的,“我那是有口无心。”

  

  “你若没这么想,又怎么会这么说?”我继续训他,“即使你对他不满,但他始终是你的家人。他这一路吃那么多苦,你该更加敬他爱他。你哥不容易,真的。你太让他寒心了。”

  

  泰安简直快哭出来。我翘着腿坐他面前,一张晚娘脸,手上就差一支烟了。不知情的人看来,还以为是有钱的老女人在为难小伙计。

  

  我终于笑了出来,“别一副吃了苍蝇的样子。”

  

  “骂完了?”他胆怯地抬头看我。

  

  “我什么时候骂了你,二少爷?”我在桌子下轻踹他,“要不是看你哥为你闷闷不乐,我才懒得管你们家前门进贼还是后院失火!”

  

  “莲姐就是嘴硬。”泰安见我霁颜,立刻赔笑,“你不但所有心思都围着我哥转,还把我们一家子但安排得妥妥当当的。当初给我们选学校,现在又帮我妈开店。我们的未来大嫂都未必能做到你这地步。”

  

  “废话,谁家会给儿媳妇发高额薪水的?”

  

  他嘻嘻笑,那谄媚得可爱的样子,让我想抬脚踩上他那张酷似泰然的俊脸。

  

  那天泰然给秀姐的电话叫回家吃晚饭,回来的时候脸色明显比上午好了好多,吹着口哨钻进厨房里做消夜。那么高大一个人,围着我的HELLO KITTY的围裙,快乐得像只小工蜂。

  

  我靠在厨房门口静静看他忙碌,看他孩子气地扑东扑西,把锅碗瓢盆弄地砰砰响。有他在,我这间宽敞的公寓瞬间充盈着家的味道。

  

  我说:“你头发要剪短,你要演的是军人。”

  

  “那不是清爽很多?”

  

  “对了,又给你买了半打袜子。搞不懂你的袜子为什么总那么容易破。”

  

  “也许我还在长。”他笑。

  

  “你的牙刷也是,都快秃了,我直接给你扔了,换了新的。”

  

  “那干脆把我毛巾也一起换了吧。”

  

  “泰然,”我问他,“喜欢这样的生活吗?”

  

  他回头茫然地看我,有点不理解女人这种突来的感动。他伸出沾着花生酱的手想要捏我的鼻子,我惊叫着躲闪,仓皇逃离厨房重地。他在我身后笑道:“想什么?我们这样像在过小日子是不是?”

  

  我唾他,“吃豆腐吃到老娘身上来了。你那嘴,和你弟是半斤八两。”
第 16 章

戏开拍前,沈畅来向我请辞,他要回去读书了。

  

  他一脸愧疚地说:“莲姐,你和泰然哥都对我很好。可是我爸好不容易给我联系上学校,让我读成大,让我学编导。这进修的机会实在难得,专业又是我一直想学的。”

  

  虽然泰然的事我尽量事力亲为,他只是在忙时来打点杂。可我们这段艰辛的路,也有他走过的足迹。我有些舍不得他。

  

  我扭头问泰然:“怎么办?小畅要走了怎么办?”

  

  泰然翻白眼,“他去读书,那是好事,你哭丧着脸做什么?”

  

  这个小白眼狼,总之他都有人伺候,他愁什么?哪日我离开的时候,他也是这副薄情寡义的模样,说什么所谓聚散终有时敷衍人心,我不掬一捧辛酸泪,回头把经年来搜集的他的丑闻卖报社才怪。

  

  大概是接受到我的不满,他立刻赔起笑安慰我:“没事的,我自己的生活可以自己打理。对了,你那相亲怎么样?”

  

  我忽然大笑起来。

  

  上个周末接到电话,老父在那头哼哼,说周身不适,约到一名中医,要我陪他去。我是孝女,立刻丢下泰然奔去伺候长辈。

  

  结果双亲直接把我带到一家高档西餐厅。我要是在这时候还以为会有中医在西餐厅里悬壶济世那我真是猪都不如。当时就拉下脸,给拖到座位上,闷头不吭声。

  

  对方是个眉目清秀的男子,看着并不讨厌,说话也大方得体。无奈不是我的那杯茶,又因为他也是一名电影制作人,我和他交谈起来完全一副公事口吻:XX导演要拍禁忌题材;XX大腕带着上百万的投资跳槽了;这届金鼎奖你怎么看;现在总电局的尺度是越来越严格,观众却是越来越开放,电影人不好做啊。对了,你最近手里有什么新戏?呵呵,是我带着一名艺人,你知道的,他是……

  

  对方的母亲已经不耐烦了,打断了我们的谈话,问我:“木小姐,你平时有什么消遣?”

  

  我说:“我带着艺人,平日里和他在一起。”

  

  “整日?”

  

  “他暂时住我那里,当然是整日。”

  

  在场的两位母亲的脸刹时变绿。

  

  我对泰然说:“奇怪,你家人就并不觉得你住我那里有何不妥。”

  

  他大笑,“那是啊,我住你那里,你包我食宿,且不用我交纳水电。何乐而不为?”

  

  这个家伙,我为这着个给我娘训斥了一整天,她老人没差哭天抢地控诉我自甘堕落亏对祖宗完全不是家长教育上出的错,他却笑得像仿佛在自家院子挖到了石油。整一个二百五。

  

  鹤山外景基地。

  

  在那片布置成民国时期的小巷里,在爬满长青藤的白墙灰瓦下,身着破旧军装的泰然缓缓走来,紧张地轻扣斑驳的朱门。门打开一道小缝,少女明丽的脸庞在暧昧的暖黄色里隐隐约约地显现。

  

  《烟花》开镜那天,我以泰然的名义向附近的的寿司店定了外卖,杨亦敏的经济人则订了现榨的热果汁。食品送到的时候,全剧组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我招呼在场的记者们:“别急着走,也有各位的份。”

  

  记者捧着热乎乎的果汁笑,“经济人想得真周到。”

  

  泰然换了一身干净整洁的军装,挽着杨亦敏,站在朱门前供记者拍照。我向来认为容貌再不出众的男子只要穿上军装,都会显得仪表堂堂,军装比西装还能拯救男人的灵魂。现在泰然穿起它,整个人脱胎换骨,眉目间有股凛凛霸气,刚毅而不失俊秀。

  

  光这一副皮相,就不知可以卖多少钱。人到红时,又必然滑不溜手,一不抓稳就窜走,像借了风的鸟,顺了流的鱼。远远的,远远的,回头看我一眼,我便感慨地落几滴眼泪。

  

  记者叫:“近点,再亲密点!”

  

  杨亦敏当即灵活地依靠过去,小鸟依人地把她那小巧的头颅靠在泰然肩上。泰然展开手臂,把她一把搂进怀里。记者发出感激地赞叹声,猛按快门。

  

  我退出热闹的人群。

  

  鹤山的前山是外景基地,后山是著名的风景旅游区,群山围绕下是一片宁静优美的湖泊。时间正值满山枫叶红,微风吹落叶,水面泛起点点清波。

  

  我酷爱自然美景,想方设法偷得浮生半日闲来着湖边坐坐,有时候会带上啤酒花生,自饮自乐。泰然和杨亦敏在那栋魅影瞳瞳的老宅子里上演着诡异的爱情,我则在秋光明媚的山水间做我的陶渊明。

  

  泰然跟着我来过一次,也迷上这里的景色,没事就带着剧本过来练习。

  

  他的压力有些大,全因这部戏非常考验演技。整部戏里台词不多,全是大量的肢体语言和面部表情特写。张曼君对他要求更是严格,要一个细小的动作就表达千言万语,一声叹气就可以震惊整个电影院的观众。

  

  泰然在剧本扉页上写着大大的“收放自如”四个字,像高考生写“必胜”绑在头上。我怕他走火入魔学日本人在脑袋上点蜡烛半夜出来吓人,把时间完全贡献出来陪他练习。

  

  泰然在戏里有多处哭戏,天下演员尤其是新人都拿哭戏头痛,他自然不例外。这哭得好就是沧然泪下,哭得不好就是大蒜熏出来的眼泪,学问深厚得很。他以前拍戏从来没有遇到过要哭的,这次为着能轻易落下男儿泪而几乎苦恼得抓破头皮。

  

  张曼君指导他:“自己寻找出你人性的最弱点,假设那一点遭受大前所未有的打击。”

  

  泰然无奈道:“处于自我保护意识,我那时一般会直接疯掉。”

  

  张曼君又好气又好笑,“随便找个人,不停地说‘对不起’,自己揣摩感情,直到落眼泪。”

  

  这个不幸的对象当然只有我。

  

  我在湖边找了块舒服的地方坐下,看这眼前这个神情萎靡的家伙,说:“我的孩子,你这样的少年人犯了错,上帝一定会原谅的。说吧。”

  

  泰然没有心思和我玩笑,他吸一口气,抬起头深深看我,眼神望进我的眼睛里,一直望到我灵魂深处。

  

  “对不起……”
第 17 章

我仿佛给什么东西蛰了一下,沉静下来,放缓呼吸,倾听他的诉说。

  

  “对不起。对不起……”

  

  天下道歉,最简洁莫过于这三个字,最复杂,也莫过于这三个字,千言万语都包含其中。

  

  泰然凝神望人时有种独特的魅力,平日里炯炯有神的眼睛会在此刻变得迷蒙温柔,像只给驯服了的兽,在你的手掌里厮摩,与之温存。

  

  声声道歉,像是凿在心上一样,一下一下夹杂着伤口吱吱作响。

  

  为着什么愧疚呢?谁有错,谁又没有错?人海沉浮,谁没有一次两次不得已。错过的已经追不回来,且将之当作所得时付出的代价吧。

  

  他渐渐靠近,眼眉低垂,无限沮丧哀惋,令人动容。我伸手想摸摸他的发顶,那刹那,他猛地抬起头,已经是满脸湿润。

  

  心疼,惋惜,悔恨,追忆,和许多超出我可以形容范围的表情盈满眼眶。

  

  我情不自禁展臂拥住他,下巴搁在他的头上,一边轻拍他的背,一边摩挲他浓密的发,那瞬间万般情绪涌上心口,不知如何言语。

  

  身后草丛一阵悉索,我们两个立刻分开。

  

  杨亦敏还穿着戏里那件民国时期的女学生服,麻花辫垂在胸前,晶莹的湖光映衬得她色若春晓。

  

  她讪讪道:“我是来背剧本的,打搅了。”

  

  我急忙道:“没关系,我们也是在练习。”

  

  泰然一言不发,只是忽然伸手抚上我的脸,抹去了什么。我这才发觉自己的脸颊也是湿的。

  

  杨亦敏笑,“明天就要拍这幕。看泰然这样,准备应该很充分了。我也该加把劲。”

  

  她微微颔首,转身离去。

  

  她走后,我和泰然大眼瞪小眼地对峙了一会儿。事发突然,两人都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刚才的事也并非见不得人,我却始终觉得羞赧,渐渐不敢正视他。

  

  泰然开口:“我们也回去吧,天要暗了。”

  

  这回去的一路没有交流。有几次我看着前面那个高大的背影,想出声喊他,却又不知道同他说什么,只好把话吞进肚子里。

  

  次日开拍,这一幕戏是一次OK。泰然注视着背对着他做着自己事的杨亦敏,怔怔片刻,泪水潸然而下。

  

  张曼君喊“卡”时我们都还紧张她嫌不够生动,没想她站起来微笑着鼓掌。我顿时松一口气,对着泰然竖起大拇指。

  

  助手跑来说:“张小姐,庄先生来了。”

  

  张曼君一听,放下手里的活去迎接。

  

  庄朴园穿着一身深灰色的休闲服,远看像是名普通游客。他的手下大包小包提着饮料食品,引来工作人员一阵感激声。

  

  张曼君笑盈盈道:“朴园,你怎么来了?”

  

  “在附近一个会所谈生意,顺便过来看看。”庄朴园摸摸外甥女的头,“记得给你姨妈打电话,她昨天还问起你。戏拍得怎么样?”

  

  “很顺利,张导教我良多。”杨亦敏又指指泰然,“泰然哥也很照顾我。”

  

  庄朴园自然往我们这边看,看到我,对张曼君说:“你们忙,我自便。”

  

  张曼君便招呼手下开工。庄朴园走过来,对我说:“木小姐气色不错啊。”

  

  “托您的福。”

  

  “出外景很辛苦吧?”

  

  “辛苦的是泰然,我还好。”

  

  “来。”他说,“趁他们忙,我们去转转。这后山是风景区呢,我来这里三天了,都一直开会,哪里都没去。”

  

  我急忙说:“我知道有条山路通湖边,游人也不多,我来带路。”

  

  我们沿着坎坷的小道一路下山去。深秋,林间地上已经铺了一层金色的落叶,脚踩上去,沙沙做响。头上还不时有叶子悠悠飘落,阳光星星点点洒在地上。秋天特有的成熟的芬芳弥漫在山林里。

  

  庄朴园比我初见他的时候亲和了许多,大概是因为正空闲,心情好,说的话也很多。一下跟我讲解路边的植物,一下和我说他的学生时代。

  

  “你一定想不到,我大学的时候还是校登山协会的会长。”

  

  “可是爬雪峰的那种?”

  

  “倒是没那么伟大,不过和队友登上过阿朗峰。还有就是徒手攀岩。”

  

  我开他玩笑,“是否是像电视上播放的那样,要赤裸着上半身,腰不系一根绳子,玩命像吃白菜?”

  

  他大笑,“有点区别,我会穿衣服。”

  

  “没有出过危险?”

  

  “有啊,摔断过手臂。我那时有个小女朋友,天天喂我饭吃。我记忆尤其深刻。不过结婚后就没再玩了。”

  

  “是太太反对吗?”

  

  “她并不我干涉我的爱好。”

  

  “听说尊夫人是艺术家。”

  

  他笑,“哪里!她只是在巴黎开了家小画廊,一年中有大半年都在那边打理生意,呆在国内的时间不多。”

  

  我悄悄吐舌头,难怪他在这边玩得如此疯狂,庄太太却一点反应都没有。人家是干脆跑得远远,眼不见心不烦。

  

  来到湖边时正是日头微斜时分,湖面波光粼粼,红叶漂浮在水面上。

  

  “早知道景色这么好,来的当天就该过来。”庄朴园感慨。

  

  我忽然想到一点,跳了起来,“庄先生,等我片刻。”

  

  我跑去就近的服务店,买来报纸和食品,想了想,又去租来两套渔具。

  

  庄朴园看到渔具,开心地笑了:“你还真是玲珑心肠!”

  

  我耸肩,“不过说实话,我没学过钓鱼。”

  

  “那我可是这方面的高手。”他立刻招我坐他身边,手把手教我。

  

  也许真是运气好,不消半个时辰,浮漂颤动,拉起渔杆那瞬间,一抹银色随即带出水面,大力甩着尾巴,展现着它鲜活的生命力。

  

  “要不要放生?”庄朴园问我。

  

  “为什么?”我说,“这么鲜的鱼,做火锅底料再好不过!”

  

  我可不是惺惺作态善良博爱的小女生,饕餮主义者,岂有让到口的美味遛走的道理。

  

  又把鱼饵甩进湖里,庄朴园摊开一张报纸看了起来。我大概是伺候人习惯了,反射性地打开一瓶罐装咖啡给他递了过去。

  

  我说:“这里只有这种廉价咖啡,只能当水喝。”

  

  “不算太坏。”庄朴园抿了一口,问我,“喝过维也纳咖啡吗?”

  

  我摇头,我这等俗人,喝的最多的就是速溶咖啡,开水一冲灌下肚,然后熬夜奋战。要不就是超市里五块钱一大包的所谓龙井,一半开水一半茶叶渣。我对生活并不讲究。

  

  “那种咖啡非常美妙,且有独特的喝法。”庄朴园细说给我听,“不加搅拌,开始是凉奶油,感觉很甜蜜爽口,然后喝到热咖啡,尝到苦处;最后感觉出砂糖,大有回甜的感觉。三种不同的口感交加。”

  

  “这多像人生。”我说。

  

  “不。”他摇头,“更像是爱情,最初的甜蜜,痛苦的经过,最后回味又是甜美的。”

  

  “这理论不像是你总结出来的。”

  

  他问我:“平日里还喜欢什么?”

  

  “阅读,旅行。那都是需要花大量时间的。”

  

  “所有爱好中,这两种爱好既增长知识,又锻炼身体。”

  

  “听说庄先生还喜欢园艺。”

  

  “你老是‘庄先生’地叫,不累吗?”他笑,“直接叫我朴园不就得了。”

  

  我急忙说:“我是晚辈,怎敢造次?”

  

  他没有进一步要求我,只说:“有空带你去喝维也纳咖啡。我知道一个地方的咖啡做得很好。”

  

  “那我谢过庄先生恩典了。”

  

  我们那天很晚才回到大本营,结果错过了煮饭的时间,钓上来的几尾鱼只好凑合着做了汤,当作夜宵。

  

  泰然却不在房间里,他们告诉我,他和杨亦敏出去了。

  

  我坐下来等他,一直等到快十二点,他才姗姗归来。

  

  他看到我坐在房间里,微微吃惊:“这么晚了,还没睡?”

  

  “你也知道现在很晚了?”

  

  泰然忽然笑起来,“这两句对话……真是常见的台词!”

  

  我闻到他身上有酒味,“你明天还有一整天的戏要拍。你这样会耽误工作的你知道吗?”

  

  “只是啤酒。”他脱下外套坐在床上,“知道吗?杨亦敏酒量惊人,我甘拜下风。不过她犯了个大错误,因为我后来停止喝酒而她则一直在灌自己。”

  

  我冷笑了一声:“感谢上帝。她已经成年了,而你胆子还不够。”

  

  泰然看着我:“现在才知道你的尖酸刻薄简直可以当一名称职的原告律师,做经济人太是委屈你了!”

  

  “人贵自贵。”

  

  “你自己还不是和庄朴园那个有妇之夫牵扯不清!”

  

  我倒吸一口气,“泰然,你嘴巴给我放干净点!”

  

  “你与他一同失踪整个下午!”

  

  “他是主要赞助商,我伺候他整个下午,彩衣娱主。”

  

  泰然冷哼,“你和他什么时候熟悉到这份上,他今天根本就专门为看你而来。”

  

  我冷笑:“若你消息可靠,那感情好。我何必再做你经济人,干脆现在立刻换上透明蕾丝睡衣,喷满香水修着指甲等他离婚另娶。我也用不着在这里受你无厘头的气!”

  

  “他和妻子还没离婚,却是天天和不同女人闹绯闻,这种人!”

  

  “你要发表人伦道德演讲,尽早免了。一来我和他是小葱拌豆腐,清白得很。二来你也尚无立场干涉我私生活。我既非公众人物,结交什么朋友无须向社会交代!”

  

  说罢,我转身就去拧门把。那一刹那,泰然忽然大力抓住我的手臂,我反射性地甩开要逃走,他便干脆地将我一推,压在门上。

  

  咚地一声,我的后脑不可避免地和门板发生了撞击。等我自短暂的晕眩中回过神来,才发现他的脸离我那么近。他的呼吸就拂在我的脸上。
第 18 章

我的手脚在那刹那失去知觉,只感觉到和他紧密贴着的那部分热得发烫,整个人被包围在那股并不陌生的气息里。

  

  耳朵里响起鸣声,一会儿是咚咚心跳,一会儿又是警铃。吵闹成一片,已完全听不清他后来又说了什么,只有傻傻看着他。

  

  视线里,那张俊逸的面孔逐渐模糊,我干脆闭上了眼。鼻尖仿佛接触到了什么东西。

  

  下一秒,泰然放开了我的手,后退一步。我松下了那口气。

  

  这时才发现手腕已经给他抓得生痛,明日肯定能见淤痕。衣领的扣子也是松开的,衬衫领子翻了出来。

  

  我埋头整理衣服。泰然闷闷地出声:“对不起。”

  

  我手下停了停,瞄他一眼,没理他。

  

  “我不高兴看你和他走一起。”

  

  难得他这么坦白。我说:“你能为我吃醋,倒是我前生修来的荣幸。”

  

  “听你这话,吃了十几斤炸药了。”他有些赌气。

  

  “拜你所赐,我此刻本来应该像只冬眠的田鼠一样在自己的被卧里舒服地睡觉的,我中了邪了跑到这里来和你为着点鸡毛蒜皮的事吵架。”

  

  “那么,田鼠小姐,我们能不能言和?我不想再吵得左邻右舍皆知,以为这里有对夫妻在闹离婚。”

  

  我吓一跳,这才想到隔壁住的都是剧组同事。方才的对话要是传到他们的耳朵里,我明日还有何脸面出来见人。

  

  泰然忽然哈哈笑起来:“看你吓成这样。五星级的饭店,墙壁还不隔音。”

  

  我瞪他,“我后悔了,当初就该丢你在修车厂做一辈子小工。”

  

  他嬉皮笑脸拉我坐下,“你要知道,张曼君和他关系暧昧。刚才你们迟迟未归,张曼君还借机发了火。”

  

  他说的有道理。女人更加敏感,我早就察觉张曼君对庄朴园有好感。张这样清高的女子肯同已婚男人来往,必然是这名男子吸引她甚。君子不夺人所好,我要避嫌。

  

  我叹气,“好的,我会注意,同庄朴园保持距离。”

  

  所幸的是,庄朴园隔日来看望了一下张曼君后,就离开外景基地回了市区,没有再激起风浪。

  

  我没见着他,都是听工作人员在说。她们说:“听说庄朴园正在办理分居。”

  

  “他们都这么说,然后一离就离十年八载。”

  

  “我觉得消息可靠。张曼君是多精明的人啊,若不是知道有甜头,哪还会搭理人家?”

  

  “说真的,他真是气宇不凡。”

  

  “泰然也很帅啊!当初看《情天》,惊为天人,没见过那么英俊的小生。他在里面那深情又风度翩翩的样子,迷住我家上下。”

  

  “也是,一个月共事下来,他人也亲切勤恳。”

  

  “可他毕竟还显年轻。庄朴园阅历深厚,举手投足都有一种成熟魅力。”

  

  “看张曼君平日里一副女王的样子,一见到庄朴园,喜上眉梢,乐不自持,一颗红心插上翅膀直飞过去。”

  

  听到这么刻薄又形象的形容,我也忍不住笑出声来。外厢那几个女孩子听到声响,急忙散去。

  

  即使像张曼君这样的人物,也无法避免旁人说长道短。活得越精彩,越有题材供人闲话。

  

  剧照洗出来,清一色暖色调的照片,每个人都漂亮。我爱不释手。

  

  泰然讥讽道:“这种色调的照片最落伍了。”

  

  我啪地合上像册,“我本来就落伍。现在我这个落伍的人,借到一部落伍的车,想载你去看一个落伍的展览。你去还是不去?”

  

  “什么展览。”

  

  “不是后现代主义油画啦。是摄影。”

  

  我带泰然进入展览大厅的时候,人群起了轻微的骚动。但是大家都是见过市面的文化人,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展厅的墙上悬挂着的照片并非赤裸且性感的美人,而都是些大自然壮丽的景观。有一片橘红的荒漠,有开满野花的草原,有悬在靛蓝色天空里的一轮圆月,也有猎豹捕食羚羊的瞬间。

  

  泰然低声说:“虽然都是自然摄影,却觉得格外生动,主题脱俗。”

  

  我说:“该摄影作者现在为国家地理杂志工作。”

  

  “这么了解?你朋友?”

  

  说着,曹操到了,热情洋溢地喊我名字:“木莲,你果真来了!”

  

  我看他,胖了些,老成了许多。摄影记者是份很辛苦的工作,野外的风沙早把他脸上的儒雅打磨成了粗犷。我笑,“老徐,几年不见,你现在是风光了。”

  

  徐和平过来和我们握手,“没想到你居然把这么重要的朋友带来了!”

  

  我对泰然说:“这是我大学时的学长。”

  

  徐和平问他:“喜欢摄影?”

  

  “不了解,但喜欢你的作品。平面的照片却透露出立体的信息。”

  

  老徐登时两眼放光,像发现一块瑰宝。

  

  徐和平招呼一个年轻妇人过来,向我介绍:“这是内人,你们没见过吧?”

  

  我看着这个陌生的少妇,在心里微微叹气。他并没有和大学时代的那个女同学结婚。当初爱得那么火热的,也没有结局。是因为误会,还是因为感情超支?谁都说不清吧。

  

  我不认识徐太太,她却似乎听说过我,问:“你就是那个勤快的小学妹?”

  

  我在他眼里终究不过是个勤快的学妹罢了。

  

  我呵呵笑,“不小了,老大了。”

  

  老徐说:“我和她都是学编导,不过出来后都没干本行。当初在学校,是她每个星期来给我洗一次衣服。功课忙时,也是她为我打饭。啊,阑尾炎开刀住院,请假伺候我也是她。”

  

  “奴役学妹,你还好意思说。”徐太太嗔道。

  

  我淡淡笑了笑。老徐还是个马大哈,什么事藏不住,想着什么说什么。不过没心的人也有没心的好,自然不必伤心。

  

  徐太太还挺着肚子呢。我问:“什么时候生?”

  

  “四月。”一脸幸福地笑。

  

  老徐扶太太去休息,回头对我说:“木莲,难得又联络上你,有空记得来舍下吃顿便饭。”

  

  那一刻,泰然忽然把手轻放我肩上,代我回答:“一定的!”
第 19 章

我忽然想就这么顺着他的手靠过去,把沉沉的头颅靠在他的肩上。除父亲外,我从来没有试过去依靠一个男人,全身心地依靠,把一切都交付给他,随他带我到那里去。

  

  那种感觉,究竟是什么?

  

  是泰然。是泰然拥着我的肩,在我耳边说:“这里好冷,我们去吃火锅?”

  

  那天我们都吃得一身汗才回到饭店。我喝了点酒,走到房门口的时候酒劲正涌上来,整个人晕乎乎的,脚下一个踉跄,泰然忙不迭搂住我。

  

  我不禁伸手勾住他的脖子,仰头长叹:“总有一天,你也会像他那样离开我。对你再好都没用的。”

  

  泰然笑了:“原来你在怕这个?”

  

  我一把推开他,跌跌撞撞进了房间。“谁愿意做杨白劳?投资没有回报,生意谁做?”

  

  “不是都说女人傻吗?怎么谈个恋爱都要把利害算尽?”

  

  我瞪他,“谁和你讨论爱情了?没事就回自己房间睡觉去,明天还要拍戏!”

  

  他嬉皮笑脸往外走,回头说:“木莲,你做人太不耿直了!”

  

  金鼎奖颁奖典礼那天,泰然穿着张曼君早早为他选的西装,意气风发地出现在现场。张曼君则是一身火红长裙,风姿妖娆,与他手挽着手。这两人看着,倒有几分像是富婆和她包养的小白脸。

  

  我与副导演一行人乘坐另一辆车,跟在他们后面到达。下车的时候,那两人已经走过红地毯,站定,记者围着一圈拍照。后面的影迷在扯着嗓子尖叫:“泰然!泰然!看这里!”

  

  其间,有熟识的女明星过来打招呼,大大方方地在泰然脸上落吻。他立刻回以迷人微笑,姿势态度已然娴熟老练。

  

  副导演在我耳边说:“看,做男演员就是这点好,总有美人投怀送抱。”

  

  我赔笑。

  

  我那天穿着杏色的套装,站在花花绿绿的人群里并不显眼。和一干普通嘉宾入场的时候,我回头想张望一眼泰然。可惜身后已经是人海茫茫,闪亮的灯光和喧杂的人声险些让我迷失了方向。

  

  头顶的夜空中,烟花绚烂,像是天上的星星落了一地。

  

  衣香鬓影,掌声欢呼此起彼伏。这是哪位新秀摘走桂冠,又是哪员老将重登奖台?

  

  颁奖嘉宾兴高采烈:“接下来颁布最佳导演奖。啊,这个人我认识呢!”停了片刻,高声道:“恭喜,张曼君!”

  

  《踏歌行》那气势磅礴的音乐声中,张曼君提着裙摆款款走上领奖台,真是风华绝代,摇曳生姿。上千瓦的灯光打下,她胸前的钻石项链折射出璀璨的光芒。

  

  身旁的人不住议论。

  

  “今年又是张曼君啊。她春风得意好几年了。”

  

  “她现在正在拍的这部文艺爱情片,据说冲着就是法国影展。”

  

  “漂亮的女演员吃香,漂亮的女导演也吃香啊。”

  

  “我听说赵家二世主离了婚,正在追求她,给她影片投资上百万……”

  

  我急忙关上耳朵,不忍再听下去。闲言碎语是名利的附赠品,有人议论是非才能红。人总免不了在人后说长道短,不去参与是礼貌,不去聆听则是修养。张曼君这当事人都可将着些闲话当作空气,我这一旁人更该假装什么都没听到。

  

  今年影帝金杯由一位复出的老演员夺得,本有望拿这项奖的新进小生段天佑脸色微绿,面对记者都笑不起来。我看到许少文,他这次连提名都未获得,一脸默然,站在人群中,没人关心这位过气的天王。

  

  新人笑时旧人哭,不是不残酷。

  

  李导演找到我,“木莲,《情天》在网上当选最佳剧情影片,泰然被选最佳男主角。”

  

  “是吗?”我惊喜。

  

  “怎么没见到泰然?”他问。

  

  “他跟在张曼君身边呢!”

  

  李导拍拍我的肩,“你辛苦了。”

  

  “应该的。”我说。

  

  离场的时候,剧院门口给热情的影迷们围得水泄不通,工作人员带着我们从专门的通道离开。张曼君早就在香格里拉定下宴席,庆祝电影《烟花》杀青和她前一部戏夺得七项大奖。

  

  《踏歌行》和《烟花》这两部戏的人马齐聚一堂,张曼君身边星光灿烂,更衬得她今夜意气风发。

  

  她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长叹道:“老娘累死累活,不结婚,不生孩子,大把青春往里砸,图的也不过是这片刻的风光!人生得此一宵,足矣!”

  

  咦?听听这话,似乎有急流勇退之意。

  

  杨亦敏天真地问:“张导想谈恋爱了?”

  

  张曼君仰头笑,“恋爱?那是你们这些小女孩玩的。我都那么老了,谁愿意花时间和我花前月下?”

  

  杨亦敏顺着问:“那是想结婚咯?”

  

  张曼君眯着眼睛笑,答非所问:“婚姻,是门比电影深奥的学问呢。”

  

  我想上去泰然说上两句话。忽然众人涌向他们,举杯齐贺。不知道谁在旁边推了我一把,我一个踉跄险些跌倒,站稳的时候,主角们周围方圆十米已经没有涉足之地。

  

  缝隙中,我看到泰然正微笑着低下头,杨亦敏一手搂着他的脖子,踮起脚凑到他耳边私语。

  

  无限暧昧,无限亲昵。

  

  人群稍散,张曼君立刻带着他同几位高层攀谈起来。泰然不住鞠躬。

  

  这么恭敬,看在那几位高层眼里,很是舒坦。于是指指点点,大有古时皇帝赏赐能臣豪宅美眷的架势。

  

  他们渐渐走远,消失在通往偏厅的门后。

  

  我百无聊赖,只得走到几个工作人员中去。刚聊了几句,忽然传出消息说杨亦敏要为大家演奏,与是众人纷纷聚集到钢琴周围,一下又把我撂在一边。

  

  今夜注定是我的寂寞夜。

  

  可我木莲本是小小经济人,又何尝过过众人环绕的日子?最荣耀的时候不过考上大学,家里按照风俗广宴宾客,我挨桌敬酒,长辈们纷纷夸我成材。

  

  能比那时更风光的,也只有将来结婚请喜酒的时候了。

  

  就是这样的普通人一步步把泰然带了出来,把他交到名导演和制作人手上。日后,除了那份尊敬,又有什么可以叫已经站在高处的泰然低头看我?

  

  我放下酒杯,去室外走走。爱情小说里,许多美丽的邂逅都发生在舞会上的花园里,我虽已是奔三的大龄女青年,但也是有做梦的权利的。

  

  可是上天不厚待我,甚至,还特别刻薄。

  

  我刚走下阶梯,才迈出两步,突然感觉半边身子骤然一矮。那是鞋根卡在石缝里了!

  

  我本该仰天长啸,不过当务之急还是要拯救我价值不菲的鞋。

  

  可就在我刚刚弯下腰的时候,一双大手忽然自后方伸了出来,握住我的鞋后跟,用力一提,把我的鞋拔了出来。那双手旋即松开,极其礼貌地缩了回去。

  

  我惊讶地抬起头。庄朴园的脸上挂着万年不变的浅笑。

  

  “呃……”我一时紧张,不知说什么的好。忽然,脚下又是一空,刚给拔出来的那只脚又荒唐地踩回同一处缝隙里。

  

  庄朴园终于扑哧一声笑出来。
第 20 章

我品花式咖啡,无疑是牛嚼牡丹。在学校里喝惯了速溶咖啡,练成了美国式百无禁忌,即使是涮锅水都入得了口。咖啡,只有苦与不太苦的区别。

  

  庄朴园还在耐心为我解说,从他带着我悄悄离开宴会,来到这一处安静幽雅的半自助式咖啡店的一路上,他都一直在和我谈论他的咖啡。

  

  我现在知道了除了牧羊人以外,阿拉伯的僧侣也发现了这种奇妙的植物。还知道咖啡是由荷兰人而不是阿拉伯人传播开的;著名的华尔街金融区的纽约股票交易所和纽约银行都始于咖啡屋。奇怪的是,以前从来没有一篇报道提及庄朴园先生是咖啡的拥甭。现在看来,他还有可能会是个不错的咖啡店老板。

  

  他对我说:“咖啡在中东古国,宛如《一千零一夜》里的神话传说,既可以帮助亲神,又可以帮助冲洗忧伤。”

  

  一边说,一边舀了两大勺奶油,让它浮在咖啡上面。

  

  玻璃窗下,是都会夜市里的万点星火,一大片无声的喧哗。

  

  咖啡店里放着一首怀旧的老歌,气氛融洽,坐对面的男士又相貌英俊风度翩翩。我便松懈下来,开始絮絮说起家常话。

  

  “说起来,这里离光复新村好近啊。我以前在光复中学读书,那时候这片地区才整完地,开发商还没修房子。结果我大学毕业回来一看,已经成了高级住宅区了。”

  

  “记得光复曾经是女校。”

  

  “那是解放前了。”

  

  “啊!”庄朴园点点头,“我外祖母说她在那里读的书。”

  

  “你家旧时是大户人家吧?”我问。

  

  “做盐生意的,你说呢?”他冲我笑。

  

  “但是你还是自己出来创业。”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轻击桌面,“外祖父解放前夕把家产换了黄金,带着姨太太和儿子南下走了,却把大老婆和女儿撇在内地。口头承诺得响当当,说是一定会回来接她们,结果我外祖母等到死都没有等到人。”

  

  我有经验,一听这开场白,就知道有一场大戏,“那你们后来有找到他吗?”

  

  “听我慢慢讲。”他笑,像是哄小孩睡觉的家长,“我外祖母毕竟是读过书,找了份教职,把我母亲拉扯大。不料天不长眼,我母亲也嫁了个不负责的男人,我还不出生,他就和单位里一个领导的女儿跑了。”

  

  “啊,你们家女人的命都有点不好。”我同情。

  

  “我也这么觉得。因为这一现象不是个别而是普遍的,据说我太外婆也给男人悔过婚,后来又死了丈夫。”

  

  我干笑。分不出他这句话是实情还是玩笑,也只有干笑。

  

  “本来要升高中,因为外祖母突病,干脆辍学打工。我便跟着亲戚进了城,在一家饭馆里做跑堂的。”

  

  我目瞪口呆。我听到什么?眼前这个穿阿曼尼坐在高级俱乐部里喝咖啡的男人说他当年肩搭一条油腻的毛巾踩着拖鞋做过跑堂?他的人生势必比泰然演的戏还要曲折离奇、生动精彩。就像电视上形容的:展开来是一副画卷,卷起来是一份沉重阅历。

  

  我结结巴巴地说:“我……我还以为……以为你是留学回来的……”

  

  如果他没骗我,那就是他骗了记者。

  

  “那是以后的事了。”庄朴园轻描淡写。

  

  “然后呢?”我问。

  

  他的眼神忽然一闪。

  

  “饭馆其实是一所大学里开设来招待外宾的,但是到了周末,会有一些大学生来点些小菜改善生活。那时候生活水平不比现在,有能力下馆子的,都是条件优渥之家的孩子。”

  

  我听出端倪,“你遇见了谁?”

  

  他笑了,像听到学生答对问题的老师一般。

  

  “那时每逢双周,都会有个女学生来到馆子里来吃饭。他们说她是某将军的孙女。”

  

  “她一定很美。”我此刻已经兴奋如初中小女生。

  

  庄朴园仰头笑,“在我的眼里,她当然是最美的。扎着马尾辫,穿着白色衬衫,卡其布裤,很干练、精力充沛的样子。她的眼睛,明亮,充满信心和希望,笑容,爽朗又甜美。对待我们下人也极其亲切和蔼,没有半点架子。”

  

  “庄先生,照说,那个时候已经没有上下人之分。”

  

  庄朴园说:“可是,我恋慕她,在她面前自然要低矮三分。”

  

  所以外国男人求婚首先要做的就是单膝跪下来,通过降低高度来表达他们对女士的尊敬。

  

  “我在的那个饭馆因为是招待外宾的,所以有西餐茶点供应,她爱来点上一杯维也纳咖啡。”

  

  我其实也猜到了八分。

  

  “阳光好的下午,她就坐在窗户边,翻几页书,喝一口咖啡。有时候奶油会沾在她嘴边,我看在眼里,有种想走过去帮她拭去的冲动。”

  

  他叹气,我却笑了。

  

  我敢肯定他们并未在一起。何止,她一定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她的记忆和生命里,几乎完全没有庄朴园这个人。

  

  我问:“你和她的对话的内容,从来都是只限于顾客和服务员之间?”

  

  “不。”庄的笑容加深,“有次她的书掉在地上,我帮她拣起。我鼓足勇气同她说,我在自学外语,也看这本书,非常欣赏里面的女主角。”

  

  “她怎么回答?”我相当好奇。

  

  庄温柔地看着我笑着,“她非常温和地笑,说是吗?我则很喜欢里面的男主角。多希望能由他牵着手,带我去天涯海角。”

  

  “这话……”我是那么耳熟。

  

  “我就此发奋图强,只身创业,让自己能做一个让女性放心交付人生的男人。”

  

  我静静坐着,直视庄朴园那闪烁着光芒的眼睛。渐渐的,似乎看到数十年前的那个午后,一个白天鹅般的女大学生微笑着回应饭馆小伙计一句话。这句话就此改变他的人生。

  

  “那是……什么书?”

  

  “《飘》。”

  

  我莞尔。我中学时代最爱的一本读物。

  

  庄朴园活动半身,动手为我填咖啡,一连串动作驱散了刚才惆怅的怀旧气氛。

  

  “她现在怎么样?”我问。

  

  “离婚再嫁,定居美国,已是两子之母,丈夫是大学教授,生活平静。”

  

  可见理想和生活有着较大差距。

  

  “终究不能忘怀?”

  

  “那是美好的回忆而已。”他说。

  

  “这么多年,理想可否有实现?”

  

  “强差人意。”他抿了口咖啡,“中途和老板的女儿了结婚。再后来我那在台湾的陈世美二世的外公蒙主恩招,居然记得给大陆这房留了一笔。打了几场官司后,我又继承了那份遗产。然后就投身钱眼,钻不出来了。”

  

  “有得必有失。”

  

  他笑,“你说话真像我外婆。可惜她老人家已经不在了,不然你们一定投缘。”

  

  我羞赧,“对了,怎么没见你提令堂?”

  

  他说:“她是生我时难产去世的。”

  

  我急忙道歉。

  

  他敲敲桌子,他想要宣布什么重要事情时习惯性地做这个动作。他说:“其实今天是她的忌日,四十年了。”

  

  我怔了怔,举起了咖啡杯,“希望时间对。生日快乐!”

  

  喝完咖啡,他一路送我回去。我在途中打泰然的手机,他挂了我的电话,我心里便有数。

  

  庄朴园察言观色,立刻问我:“车开到哪里停?”

  

  我说:“小区门口就可以了。”

  

  “安全吗?”

  

  “小区治安不错,放心。”

  

  他便把车停在大门口。

  

  我向他道歉,“本来该请你上去坐坐的,可是这么晚了,怕耽搁你回去休息。希望您下次能赏光。”

  

  庄朴园笑笑,“围巾拉好,降温了。”

  

  和蔼似兄长。

  

  他的车开走后,我便沿着小区进门那条长长的斜坡路慢慢走。现在已近半夜,室外果真冷冻如大冰库,耳边风声呼啸,这后半夜会不会有雪啊?

  

  我哆哆嗦嗦着爬啊爬。忽然间抬头一看,路灯下里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还能有谁?

  

  我急忙跑过去,摸摸他的脸,摸摸他的手,都是冰冷的,忍不住骂他:“你是企鹅进化来的吗?大冷天的伫立在这里张望个什么劲?学边防武警为祖国站岗放哨啊?皮痒欠揍!”

  

  他定定看我三秒,突然间暴发,猛地把手伸进我领子里。刹那间给我冰得惊声尖叫!

  

  “泰然,你有病!”我抄起手袋就要打他。

  

  “什么嘛!我这大冷天还忠犬一样站在路灯下等主人回家,你非但不感激涕淋,还倒踢我一脸灰。”

  

  “等我?”我瞪他,“你刚才那身歪影斜,口插裤袋的样子,活似倚门卖笑的牛郎。我即便是真养了条狗,这时候也知道对我摇尾巴。你动手动脚的什么意思?”

  

  他笑嘻嘻地依偎过来。这么高的人,又是男人,那重量压得我苦不堪言。

  

  我愁眉苦脸道:“这大半夜的,别闹了。进屋吧,外面冻死人了!”

  

  “不要!”他忽然耍起了很久都没耍的孩子气,“我早早离场,等你半夜,现在饥寒交迫,你要负责解决我的温饱问题。”

  

  “你在宴会上没吃东西?”妈妈呀,那丰盛昂贵的一大桌自助餐,不指望你打包回来,但起码也要填饱肚子。

  

  “我给导演和制片人带着满场子转,一杯酒从头端到尾,说话的时候晃一晃做样子。我连半粒虾米都没吞下肚。”

  

  我便这么不由分说地被他连拽带抱地拖向小区外那条生活小巷。又冷又累的我只恨自己年纪不够,心脏血压一切正常,不能佯装中风,倒地诈死。

  

  小巷里只有一家面馆还没关门,我们正是他们今天最后一桩生意。老板认识我们俩,张口就问:“两碗红油抄手?”

  

  说也是,那一碗热腾腾的抄手一下肚,胃部的暖气渐渐扩散到四肢,整个人有种说不出的通畅感。我舒服地打个饱嗝。

  

  泰然问我:“木莲,今年过年可以给我放长点的假了吧?我想带我妈出去走走。”

  

  我算了算,点点头,“也好,你去做孝子吧。”

  

  “你跟不跟我一路?”

  

  我嗤之以鼻,“我也有高堂要奉养,我爸整天对我说他这里不舒服,那里不舒服的。我趁这几天有空,要带他去大检查呢。”

  

  “我会记得给你带手信。”

  

  “伺候好你妈才是重点。”

  

  “那段时间会由小二他们看着店。”

  

  “放心,我会常去店里看看的。”

  

  “我的公开信箱要定时清理。”

  

  “知道。”

  

  “我房间的花你搬回来养,我怕小二他们大手大脚把它弄死了。”

  

  “没问题。”

  

  “还有我的……”

  

  “泰然!你是去旅游还是去移民?”我拍案怒吼。

  

  他终于乖乖闭上嘴。

  

  老板来说:“二位,要打烊了。”

  

  泰然忽然问:“你们这烤红薯,还有吗?”

  

  “只有最后一个了,倒还是烫的。”

  

  我拉拉泰然,“没吃饱怎么不早说,我回去给你煮面。”

  

  “突然很想吃红薯。就要这个了。”他扭过头来,“记得以前有一次,我们两个大半夜地在路边吃红薯吗?”

  

  怎么不记得?那天陪他拍广告直到深夜,饭也没吃,又冷又饿,路边摊都已经打烊了。我们在路上晃了好久,忽然见一老翁推着车卖红薯,急忙奔过去,买下他最后一个红薯,分而食之。那一嘴的香甜,到现在都格外怀念。

  

  泰然把热气腾腾的半个红薯塞我手里,“尝尝。”

  

  我大咬一口,很不幸地今天第二次给烫着。又不忍吐出来,只好嘴里包着食物呜呜作声,表示满意。

  

  泰然笑,一手揽着我,啃着红薯往回走。

  

  “我现在想起来啊,那天那个老翁很神秘呢。一个老人,怎么会在那天寒地冻的夜里孤零零地卖红薯?”

  

  “是吗?”我笑,“你那天有注意他脚下有影子吗?”

  

  泰然做恍然大悟状,“啊,你一提醒我就想起来了。我那时就觉得他身影飘渺。”

  

  “少吓唬人,没准人家练了绝世轻功。”

  

  “什么什么?凌波微步?水上飘?”

  

  “胡扯什么啊?”我笑着拍他。

  

  他接下我那一掌,“啊,你这招莫非是传说中的亢龙有悔?”

  

  我大笑,忽然感觉脸上落了什么东西。

  

  “下雪了!”

  

  “难怪冷死人。”

  

  “我们快回家吧。”他拉着我的手,往家的方向奔去。

  

  (好想在这里完结了算了,笑~~不过那是不可能的,泰然小子,这一路让你太顺利了,后面我要好好折磨你!

  偶要分!偶要评!偶要鲜花和掌声!!爬下去睡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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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恋 21-30 作者:靡宝 -满地梨花- 给 满地梨花 发送悄悄话 (93749 bytes) () 06/22/2007 postreply 17:43:22

星恋 30-36 完 作者:靡宝 -满地梨花- 给 满地梨花 发送悄悄话 (57138 bytes) () 06/22/2007 postreply 17:4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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