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今日今时,我仍是零岁。————真有点心灰意懒。
五年前某夜,当我在痛楚惊怖中乍醒时,已经身在枉死城。四周都是些年青男女,披头散发,一身血污,状至憔悴,呻吟哀号。
“我为什么在这儿,发生了什么事?”
城官冷冷道:
“你们这些不珍惜生命的人,都因一时痴情,丧失理智,自杀而死,活该在此受罪。”
我想起:
那天是我生日,逼他与我一班朋友庆祝。在卡拉OK,我喝了酒,一时兴起,当众追问他:
“我们 都一起四年了,应该结婚了吧,结了婚,有女人打电话来我便有盘问的身份。”
我是布了局带笑说的。虽然笑容很苦。谁知他掉头就走,还说:
“醨线,你去死吧!”
全场寂然。我马上殷勤招呼朋友们:
“别理他,老不给我面子。今晚回去同他算帐。”
然后又叫了酒。喝的很开心。直至天明。他没回来/手提电话不开,传呼又不复/我肯定自己是个没身份的女人。而他叫我去死!
我在天台跳下去……
一刹之间我实在仓皇恐惧,我尖叫、失禁,身上衣服撕裂。噼叭巨响坠地。正为生死挣扎不已,全身血液循环失常,五脏六腑移位。整个人又青又冷。游荡至枉死城。
因此我永远起气弱,畏怯,并且不幸。
还是一个全世界最可怜的BB。总找不到一主好人家。
第一次,还没正式呼吸便夭折了。
我的妈妈是个非法入境者。她甚至不敢上街。所以我在家中由爸爸接生——他不是接生而是接死。
我的尸体连着脐带和胎盘血水,用一条七彩缤纷的卡通公仔大毛巾裹着,放进黑色垃圾袋,被扔弃于青衣一个垃圾站。工人搬运时我像一个公仔般跌下来,混在臭气熏天垃圾堆中。记者来拍照,还上了报。大出风头。全香港人都见过我,但我未见过父母。
我又回到枉死城中,等待一年一度的投胎机会。
第二次,我遇上一个胖胖的看来很有福气的女孩。本来我嫌她才14岁,未必是个好妈妈。但没的挑拣。我的爸爸较年长,已经15了。他俩是中二班的同学,感情很好。他常昵称她为“肥妹仔”。肥妹仔怀了我七个月,竟没被家人发觉。她夏天也穿毛衣,并没人起疑/一星期不见一面,也不知她早尝禁果珠胎暗结。——肥胖有这个好处。
有一天,肥妹肚痛上厕所,丁冬一声,无意把我产下,掉进马桶。我连哇哇一哭也来不及,便淹死了。
肥妹仔反而大哭,我的“外祖母”在厕所外骂她:
“食滞肚痛吃保济丸啊,吵死了!”
她手足无措地喊:
“呜呜呜!救命呀,我好惊呀!我生了个BB。”
“什么?”声音越来越含糊、遥远:“你作死了。你何时大肚我也不知?你识了哪个男仔?你不是晚晚去补习吗?”
付诸东流的我,又在枉死城中排队。
不,下次不要当初中生的BB,她们连生物科也读不好,哪有资格生仔?
好不容易又过一年。
这回比较幸运,我的妈妈是位小学老师。她一定充满爱心,对我爱护倍至。她已39岁,够成熟了。不过在肚中,我总是感觉到她的不安、心悸。
我在清晨4:30出生。刚睁开眼,还没看清这个世界,她已把我由10楼掷到街上,肝脑涂地。我手脚拗折闭目张嘴,情态滑稽。——究竟做错了什么?何以我的下场总这样?我怎么知道一个高龄产妇会患产后抑郁症把BB谋杀?
大家都说是社会的悲剧。不,这是我个人“遇母不淑”。
做BB做到我这样,真是失败。我好自卑,一蹶不振。
问城官:
“何以我总执不到好筹?”
有央求:
“不如你们给我外国拘留权,到外面碰碰运气吧?”
听说有个“肥缺”。——那是61岁的曼克顿名导演华帝阿伦,结束了与26岁养女宋仪的忘年恋,得成正果怀孕了。
我们肯定这是一主有名有利有才华的好人家,因为宋仪签了一张极度严苛的协议书。她不敢离婚,不会和年轻小伙挟带私逃。他老来得子谁敢虐待?华帝阿伦太厉害了,如果她稍有异动,一分钱也得不到。你说还不是“金笸箩”?
我说:
“城官大人,我命运太坎坷了。人家买不起楼是‘上不了车’,可我是‘下不了车’。请你高抬贵手。”
城官照例冷笑:
“你是谁?这个‘肥缺’万中无一,是顶级优胎,我们已经给了戴安娜了,来弥补她痛苦的一生。怎会轮到你?别妄想!”
他见我俯首无语,便说:
“投胎到明星之家去?最后机会了。”
去去去!我受够了。只想好好睡一觉,直到天明。在娱乐版见报,总好过在港闻版见报呢。长大又可全家拍贺年照上封面。
这是我孤注一掷的良机,一定否极泰来……不可能铺铺都是诈糊。
这家果然具明星风范,因为爸爸把妈妈入产房分娩的整个血淋淋过程也拍下来,连她用内力,把我“推逼”出产门时的血污狼籍也一览无遗,并且真的上了封面。隐私曝光,与大众同赏。这盒录影带和杂志,为叔叔阿姨们传阅分享。我也被自己的恐怖情景吓呆了。
那天,有记者来我家,他们抱着我掀杂志又重述一遍。我刚睡醒,打个哈欠,睁大眼睛,竟然见到那一版:——
那是本城花甲名女人夏蕙姨婆,在新片中客串,穿上豹纹泳衣和护翼眼镜,身段诱人,姿态撩人。她扮“包鸭”的富婆,由俊男喂吃雪糕,连雪糕也受不了,昏迷溶掉,跌进她乳沟……
我入世未深,见到这些照片,呕奶不止,魂飞魄散。
可怜的我吓死了。
——唉,难道为情自杀,便永不超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