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旧事二 ~ 无头鬼 (2) by 葛之蕈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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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灶里的柴火噼啪作响。汤玉成又扔了些柴火进灶,估摸着够煮一锅粥了,便歇了手从怀里掏出路上折的苇叶子编起蝈蝈笼子。小东子小狗儿似的趴在他腿上,动不动便毛手毛脚地扯扯因编织而摇来晃去的苇叶子。
  这个小家伙总是精力十足。先是带了一帮胡淘子摸了一早上的虾蟹,吃了中午饭后,又帮他和姜大婶子找了一下午的人,这会儿还像有一身的劲儿没处撒。
  也不知道姜大叔跑到哪块地方快活去了。他和姜大婶子领着一群孩子几乎逛下了大半的县城,找遍了姜大叔往常爱摸估(注:方言,按照音译写滴,不知道是不是这么写,汗……大概就是磨蹭,消磨时间的意思)的地方,就是不见人影。姜大婶子又气又急,找一路骂一路。眼见日头落了,姜大婶子一来不好意思再叫孩子们找,二来她自己也气得够呛索性不找了,说,让那老东西疯去,没得吃没得喝就知道回来了。
  汤玉成知道姜大婶子说得是气话,他想要是今儿晚上姜大叔回来了就好,要是还没回来,明儿他替姜大婶子去找。眼下正是农忙,家家户户都在地里忙得抽不开身,别叫姜大婶子误了农活儿才好。
  米粥的香味渐渐在空气里飘荡开来。
  汤玉成嘱咐小东子道,东子,你去拿把勺子把粥搅搅,免得糊底。
  小东子太好动,老揪着苇叶扰得汤玉成没法儿好好儿地编笼子。汤玉成便找个事儿支使支使他,省得他憋得浑身遭了跳蚤似的。
  小东子立刻来了精神,捞起自己的小凳绕到灶台前,嗖地一下跳上小凳,一手抄起大勺,一手揭开锅盖,卖力地搅动。
  汤玉成看小东子搅得有模有样儿,不觉微笑起来,一会儿编编笼子,一会儿拨拨柴火。
  少了那个鬼灵精打岔,笼子很快就编好了,米粥的香气也越来越浓。
  隐约听见院门儿吱吱呀呀的声音,汤玉成知道是父亲干完活回来了。
  汤玉成利落地收拾好灶头,盛了三碗厚实实的粥端上桌子。父亲正跟小东子逗趣儿,摸着东子的脑袋说,小子,多吃点,长大了跟你爹一样壮实。
  见小东子就着碗大口刨饭,父亲露出了长辈人的慈爱笑容,自己也端起碗。刚要吃,却看着粥愣了愣,疑惑地问,这粥……
  不等汤玉成解释,小东子自豪地说,大爷(注:当地方言中指大伯),哥哥烧的火,我来搅得粥,好吃啊?
  父亲又一愣,哈哈大笑道,好吃好吃,这面糊糊真不错。
  吃了一阵子,父亲瞄见汤玉成脚边儿还放了一只瓦罐,便问,这罐粥是要做什么?
  汤玉成老实地回答,今天碰到一个师傅,一个人儿坐在那棵老槐树下呢,也不知道一天下来吃着什么没有。
  其实他中午就想给师傅送饭了,可那时姜大婶子急着找姜大叔,他吃完饭连桌子都没来得及收就一起出去了。
  嗯,父亲点点头说,把中午剩下的两个山芋也带上吧,一会儿吃完饭你就送去,顺便把东子也送家去,虽说他家离我们家没几步,但大晚上的到底叫人不放心。
  
  吃完饭,由父亲收拾碗筷,汤玉成便一手拎着瓦罐,一手牵着小东子出门儿了。
  小东子起先闹着不肯回家,说要跟他一起去看疯子,汤玉成站在他家门口好说歹说也不顶用,后来还是东子的爹妈王叔王婶儿在屋里听见动静,跑出来揪着东子的耳朵拎进屋里,又对汤玉成说了许多感谢的话。
  现在,汤玉成终于可以一身轻巧地去那棵槐树下。
  半路上,却又看见两拨人正吵闹不休。其中一拨汤玉成认识,是城南一户姓苏的人家,另一拨就不认识了,口音不太像县城里的。
  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正揪着苏家儿子的大辫子,捶胸顿足的大哭道,你还我闺女,你还我闺女。
  苏家儿子涨红了脸对妇人说,妈,我也不知道她去哪儿了,这不,正要上您那儿找呢,谁晓得在这里撞个正着。
  妇人扯着苏家儿子的辫子,闷头挥了三五拳在他身上,啐了一口道,呸,上我那儿找?你倒会扯!我老闺女最孝顺了,知道我身上不舒服,前几天特地请人捎了口信给我,说前天一准儿回来看我,这都过了两天也不见人影儿。你说,是不是你欺负了我闺女,不放她回来,没想到我这把老骨头会找上门儿来,你就把她藏起来了!
  一边说一边打个不停,后头还有一帮人跟着一起嚷。
  急得苏家老母直在旁边喊,亲家,亲家,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无奈心实嘴拙,比不得妇人牙尖嘴利,终是在一旁抹眼泪儿。
  苏家女儿既心疼母亲又心疼哥哥,强忍着怒气道,大娘,凡事总逃不过个理字儿,您是个明白人,怎么也做起不分青红的糊涂事儿?嫂嫂自从进了我苏家门儿,公婆姑嫂谁给过她脸色,更别提我哥哥这个做丈夫的,真是连桶水都见不得嫂嫂提。前几天嫂嫂听人说您病了,急得饭也吃不下,可碍着农忙没好意思说要回去看您,还是我哥哥开口劝她回去好好看看您,说家里事还有咱们呢。前天一大早,嫂嫂就收拾了包袱出门儿去了,是我亲眼见的。本来哥哥见嫂嫂两天没回来,心里正担心,也想抽空儿去看看您,谁料您竟奔我家来要人了。乡里乡亲的谁不知道我哥哥自小老实本分,您这个做上人的怎么平白给自己女婿脸上抹黑。常言道嫁出门儿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嫂嫂是您闺女,更是我们苏家的媳妇儿,您这样跑来吵吵闹闹,是要给我们苏家难看,还是要给您闺女难看。
  妇人挨了苏家女儿好一顿抢白,脸上白了红红了白,气了半晌也只得松开女婿的辫子,故作强势了问道,那我闺女到底怎么办?
  苏家女儿缓缓口气道,大娘,您跟我们急也没用,我们也不知道嫂嫂去哪儿了,现下天都黑透了,您跟这几位赶路进城也该累了,不如今晚就在我家歇歇,明儿一早,再找几个人一起去找嫂嫂。
  一场吵闹就此打住。众人偃旗息鼓随苏家人往城南走去。
  苏家女儿从汤玉成身边擦过时,弯起杏眼笑着说,汤玉成?
  汤玉成一怔,不忍多看了一眼那灿若桃李的笑容,心里没由来一阵慌乱。苏家女儿看来也是十二三岁,眉眼还有几分熟悉,仿佛以前见过。
到了槐树下,师傅已经不再睡着,而是在打坐。汤玉成不敢贸然打扰,捡了一块略干净一点的地方坐下,怕时间久了粥冷掉,便把瓦罐抱在怀里。
  等了约有半个钟头,师傅终于出声了。他问,孩子,你怎么还不回去?
  汤玉成微微一愣,原来师傅早知道他在旁边。他说不清师傅的声音给他的感觉。有些疲惫,有些温和,却又意外的镇服人心。
  汤玉成默不作声,挪了个位置到师傅面前,拿起倒扣在瓦罐口的碗筷,倒了满满一碗粥递到师傅面前。那粥还有些热气。
  师傅看着汤玉成的眼睛,目不转睛。一会儿,微低下头长长吐出一口气。这个似是点头又似是叹息的动作,很叫汤玉成疑惑不解。
  师傅说,一会儿,你一定要在我旁边,切莫离远了。
  汤玉成觉得这话有点奇怪,便问,师傅,你不跟我去老城隍庙吗,那里总算有几片瓦遮头。
  师傅说,等完事后,你再带我去。
  汤玉成有点明白了,师傅看来是要他一起去办什么事。可是师傅吃完饭,又在树下打起坐来,手里拿着一串念珠挨个儿拨弄,过了老半天也没动静。汤玉成不禁有些着急,倒不是怕走夜路回去不安全,而是怕再晚了爹妈要担心。
  正要问师傅话,忽然卷起一阵风,又寒又利,吹在脸上像被刀刮过似的,又夹杂着一股厚重腥气,令人闻之作呕。汤玉成连忙抓起袖子捂住口鼻,同时,师傅一跃而起,于怪风中岿然独立。
  师傅将念珠掷于汤玉成怀中只匆匆地说了两个字,小心。
  话音未落,原本绕着他和师傅的怪风轨迹突变,从两人之间利刃般插入。师傅伸手欲抓过汤玉成,谁料汤玉成的本能反应竟更快了些,自己向后退了一步。这一步便使怪风顺利将两人隔开。
  汤玉成把念珠牢牢套握在右手,不敢妄动。片刻的时间,他已经嗅出风里的腥气是血味和泥土味的混合,而且这风不是从东南西北任何一个方向吹来的,而是在这棵老槐之下兀自盘旋。
  汤玉成以前听老人们说过,这种旋风叫鬼风,鬼越厉害风越厉害。以往他也遇到过两三回,当时有爹妈在,爹妈都是一把拉过他叫磕个头,嘴里念叨一句,有冤有仇,您自去报,莫要为难我们无辜小民。那旋风便仿佛有意识一样,绕开他们了。汤玉成那时候曾问过爹妈,为什么不干脆躲开,非要拜拜。母亲却像他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一样,惊恐万分地捂住他的嘴,对四周一片空气又跪又拜,说,小孩子家不懂事,胡说八道冲撞了哪位大仙,请千万别跟孩子计较。然后一把拖过他,狠揍了两下屁股,叫他跪着烧了一叠纸钱。烧完纸钱后,母亲才对他说,要是得罪了大仙,真被鬼风刮上,再跪再拜也没用。一再嘱咐他以后再不能乱说话。
  槐下的风越刮越烈,渐渐地,汤玉成的眼前仿佛刮出一道灰白的风墙,腥气愈胜。他从没见过这么剧烈的风。以往见过的鬼风都不过是细细的一卷,转速也要缓和得多,他心知自己已经被困在这鬼风的中心,就是磕破头也不能逃脱。对鬼神由来已久的敬畏尽数转化为恐惧,十二岁的汤玉成汗出如浆。
  忽然左肩上一阵锐痛,仿佛骨头都要被捏断。汤玉成没来得及看清袭击肩头的东西,右手就已经条件反射地去抓。只听身后一声惨叫,并着耳旁一阵滋滋声,像极了生肉入油,掌下东西一滑,退去了。低头一看,右掌上套着的念珠一颗颗都亮起来,紫光漫漫,透着股瑞气。念珠上残留着一些污物,但随着阵阵青烟袅袅升起,水一般蒸发了,只五根手指上还有一些泥土。方才抓到的那个东西,湿湿粘粘还很冰冷,依稀觉得像只人手。
  汤玉成忍着疼又看向肩膀。衣服和皮肉都被抓破,裸露的血肉竟微泛青白色。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觉得伤口上有什么东西在往肉里面钻,往血里面溶,针刺一样的疼。
  汤玉成心念一动,将念珠按在伤口上。顿时肩上有如烙铁加身,滋滋作响,青烟不绝。汤玉成咬紧牙关硬是一声不吭,越疼越死命按住。等到灼热感退去,他已是满头大汗,身子虚软得像在棉花堆里。
  这回再看向伤口,才是鲜红淋漓的一片。
  师傅的念珠不是凡物,恐怕刚刚袭击他的也不是凡物。汤玉成气喘吁吁地想,打起十二分的小心警惕四周。忽然想起师傅把念珠给了他,不知师傅还能依靠什么。
  正为师傅担忧,突然耳中响起一道声音,孩子,快将念珠正对槐树所在,然后大声念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娑婆诃。
  是师傅的声音。
  汤玉成的心一下子清明起来,大有云开见日之感。他连忙手执念珠正对槐树,却不及两手伸展,又僵住了。
  眼前全是灰茫茫一片,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
汤玉成心里一虚,急道,师傅,我看不到槐树在哪儿。
  回答他的只有呼啸的风声。
  汤玉成直觉不妙,又连声高叫了两次师傅,但仍听不到师傅的回答,不由一阵慌乱。心里怀疑这鬼风不仅能阻断眼前的景物,还能隔离声音。现在的他实在不比钻进风箱的老鼠自在。
  但汤玉成是从不轻言放弃的。别人眼中的他是木讷的,甚至是软弱的,然而他内里却比任何人更懂得坚持,只是他从来只想坚持自己想坚持的。他清楚地知道此时此刻就是他该拿出这份坚持的时候,一旦放弃,就意味着等死。
  他咬紧唇攥牢念珠,仔细观察四周,期盼能找到哪怕是一点点的方位提示。然而观察下来,哪里都是一样。到底槐树在哪里呢?
  难道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
  既然眼睛不管用,汤玉成索性闭上眼睛,把全身的精神集中起来冥想。千头万绪的纷乱中,他好像突然看见有一柄利剑凌空直下,斩断了所有解不开的乱麻。
  知道了。
  汤玉成睁开双眼,将念珠伸出。
  槐树就在那里。
  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娑婆诃。
  念珠紫光大盛,最后结成一道儿臂粗细的光束,呼啸着刺破鬼风。
  轰地一声巨响。
  汤玉成觉得脚下一番震动,鬼风消失了。师傅正一脸惊讶地站在几步远的地方看他,渐渐地转露出赞赏的微笑。
  汤玉成走到师傅身边,师傅对他说,小心,事情还没完。
  汤玉成还没来得及点头,四周一下子变得白雾重重,快得让他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用力眨了眨眼睛,眼前还是一片浓稠的白雾。
  无尽的黑固然令人心底生寒,无尽的白也同样可以。因为一样的伸手不见五指,好像秘密藏匿了无数的恐怖。
  汹涌的迷雾中似乎暗藏着某种脉动。随着一次又一次无声的脉动,迷雾像是凝结成一股股暗流,交相融汇,又好像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不停搅动这团雾。
  不同于寻常雾气的乳白湿润,这团雾触在皮肤上有些胶粘。那个时候还没有胶带,如果有,当时的汤玉成会知道那是一种类似剥掉胶布的感觉。这种过度的粘性让人觉得心在被一层一层的剥落。
  汤玉成渐渐觉得呼吸困难。
  至于师傅,当然非汤玉成所能比,一下子就看出这一招叫迷心雾。普通人在这雾里待久了,就会迷失神志,轻易被勾去魂魄。想不到,这新鬼竟有如此能耐。
  他微微一笑,将身上袈裟一扬而起。刹时袈裟放出道道金光,直入迷雾。所到之处,白雾化尽,星星点点地露出被掩盖的夜色,看起来,就像雪白的云片糖上多了千疮百孔,然后被这些孔洞渐渐融掉。
  汤玉成看着眼前异景,惊讶之余,对师傅倍添尊敬。
  师傅收回袈裟重裹在身上,只温和地看了汤玉成一眼,对着空无一人的槐下喝道,我知道你本非作恶之辈,不如及早现身,让我超度你吧!
  空中传来一道哀怨地女人声音说,师傅,我不是你的对手,你也超度不了我,还请快走吧。
  师傅回答,我既说了能超度你,必定是能够的,难道你情愿自堕恶类?
  稍顷,槐下隐隐绰绰现出一个女子,对师傅道,你真能超度我?
  汤玉成大吃一惊,那女子正是苏家媳妇儿。
原来苏家媳妇那天因挂念母亲的病,天蒙蒙亮就出了门。走到槐树附近,恰巧碰见姜大叔。姜大叔昨晚带了一帮狐朋狗友在家折腾了大半宿,气得姜大婶子心里像揣了一团火。等那帮地痞一走,她就把锄头往姜大叔怀里一扔,叫他既有劲儿没处撒不如趁早下地去,把他关出门外。姜大叔叫骂了一阵,见屋里姜大婶不搭半句自熄了灯,自觉没趣,便扛着锄头打算去城隍庙睡一觉。于是,这两人便冤孽相逢了。姜大叔平素就见小媳妇儿有几分姿色,当日又多灌了几杯黄汤,便酒壮色胆拦路调戏。小媳妇儿抵死不从,推开姜大叔转身就跑,一边跑一边大声呼救。姜大叔怕吵起众人,一时狠劲儿发作,扬手就在小媳妇儿后脑瓜上给了一锄头。可怜小媳妇儿当场脑裂而亡。姜大叔的酒劲儿立时散了大半,索性心一横,把尸首拖到槐下,草草掩埋。小媳妇儿的血也拖了一地,姜大叔便一路把土翻了翻,重新踩实。别看他一年半载也难得下几回地,这一回使起锄头来比谁都利索。一切收拾妥当,他又像没事儿人似的,大大咧咧往城隍庙去了。
  汤玉成没想到姜大叔竟是这种人,想起小时候姜大叔也曾把他抱在腿上逗他玩耍,心里一阵哀伤。纵是每天都见面的人,谁又能保准他就是你看见的模样儿。
  小媳妇儿的鬼魂哭道,我枉死在这丧尽天良的人手上,怎么心甘?也是他自作孽,恰恰把我埋在了这棵老槐下。这老槐树聚了不少阴气,我只用其一二便畅畅快快报了仇。本想心愿已了,便去阴间报道,谁料竟走不出这槐下,要是用强,全身便好似电打雷劈。
  说着说着,哭得越发厉害。
  师傅叹了口气。汤玉成原以为师傅会像以前见过的和尚道士一样说些冤冤相报何时了的话,可师傅什么也没说,只垂着头若有所思了一阵,然后从汤玉成手上接过念珠,对女鬼说,你且到我身后,我要封住这槐树,不再让它聚集阴气,恐怕你被符光伤到。
  女鬼向师傅谢过,飘到他身后。
  师傅将念珠绕上左掌,右手单手结印道,苍龙伏邪!
字字掷地有声。当最后一字从师傅口中喝出,左掌心爆发出一个硕大耀眼的光团,直径约有半个成人的高度。出于本能反应,汤玉成立刻抬手挡在眼前,只听耳边一声浑厚绵长的嘶吼,强睁开些眼睛时,正看见一条苍青色巨龙从师傅掌里游出。龙头一摆,直直飞向老槐树。汤玉成原以为老槐大约要被穿出个大窟窿,可是眼见着巨龙的身子已飞进了一半,然而老槐仍然没有半点损伤。就像它飞进了老槐内藏的另一个乾坤。
  眨眼的功夫,巨龙完全消失了。
  突然而来的宁静中,汤玉成怔怔地看着巨龙消失的地方,那里一切如常。虽然从小一直见到各种各样有关龙的绘画雕刻,但龙这种神兽一直活在汤玉成的幻想里,真龙是从没见过的。大家都说皇帝爷就是真龙,可他还是无法把人的形象和这威风凛凛的祥瑞联系在一起。今天却真的看见了。尽管只有一刹那,那巨龙震摄人心的风姿深深刻入汤玉成的记忆之石。
  师傅身形忽然一抖,捂着胸口吐出一口鲜血。
  汤玉成吃了一惊,连忙扶住师傅问怎么了。
  师傅深吸一口气,淡淡道,无妨。对身后的女鬼说,现下,老槐已被我封住,你可以自去地府了。
  女鬼连声感谢,身子逐渐淡去。
  你扶我去城隍庙吧。师傅说。
  汤玉成说,师傅,你的脸色不太好,要不要先歇一歇。
  师傅摇摇头说,不了,刚刚动静太大,恐怕已吵醒了人家,还是赶紧快走,免得撞上人不好解释。
  正说着,真有几家窗户亮起来。于是汤玉成点点头,扶着师傅匆匆向城隍庙走去。
  
  一大早,汤玉成跟着母亲出了门。
  昨晚他回去时,正碰上爹妈找出来。见他肩头有血,都吓了一跳,汤玉成骗说遇见一只黄皮子,不小心给抓了。父亲细看了看,说没什么大碍,叫他以后提防着点儿,便也没说什么了。回到家里,母亲告诉他,老爷和三少爷都惦记着他,老爷说了,他从小就和三少爷一起玩儿,跟家里的孩子没什么两样,不必讲许多忌讳,叫他明天一起进府里玩儿。
  汤玉成跟在母亲身后,却不知不觉想起在城隍庙的师傅,他现在应该还歇着。
放一边,紧跑上前。
  昨夜把师傅扶到城隍庙后,师傅对他说了很多话。
  师傅先问,鬼风可令人迷失方向,你是怎么找出老槐在哪里的?
  汤玉成笑了笑,说,其实也没什么,当时我只是想既然看清东南西北,那就别分什么东南西北了,我记得被鬼风困住前,槐树是在我的右手边的,困入鬼风后,我只动过有限的几步,一步步倒退回去,就找到了。
  师傅听了,苍白的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又问,你肩上的伤八成是女鬼所伤,应受鬼气所侵,不与寻常伤口一般,我如今看着,却全无鬼气,难道是你自解的?
  汤玉成讷讷地回答,这个纯粹是我蒙上的,被女鬼抓上肩头时,我并不知道伤我的是谁,只是忽然觉得痛得厉害,就也伸手去抓,恰巧手上缠了师父的念珠,竟凑巧反伤了女鬼,当时念珠上残留了一些黑渍,可渐渐地没有了。后来我见自己的伤口怪异,便想说不定是因为被鬼所伤的缘故,于是想既然那些黑渍能被念珠去掉,伤口上的异色大概也可以。
  师傅的笑意更加明显,点头道,你做得很对,正是念珠净化了你伤口上的鬼气。如若不然,一炷香的时间鬼气就会随血液周行全身,介时,你也会沦为鬼物。你现在虽说得轻松,但我知道那时的情境实是险恶之极。我一双脚踏遍了多少地方,一双眼睛见过多少人,平日里一往无惧真遇上鬼怪就瘫在地上的,真是见多不怪。难得你年纪小小,倒有这份气魄。我实话与你说,我是一个将死之人,总不活不过今年去了。我二十岁上就四处云游,原先不打算收徒弟,只盼死去便化白骨,路边荒野都是无所谓的。可到临死竟遇上了你,想我也是修行半生,若能收个徒弟法道得传,也不是坏事。不过我必须先告诉你,修行中人注定夭寿折福。你莫听信什么替天行道,要知道,修行人再修行也脱不了凡胎俗骨,天道自有天行,不是凡人能替的。所以,我一生修行并非为替天行道,只不过不能眼见妖魅害人罢了。再者,我观你面相应是福厚的,你家到你这一代该是七代单传,你的先人又多行善事,福泽都积到你头上了。你会寿过百岁,子孙满堂。可一旦你决定修行,命数就不可知了。这样,你可愿意做我的徒弟?
  汤玉成迟疑的说,师傅,我不是个伶俐人,恐怕……
  师傅摇头打断,说,你能在鬼风中找出槐树的方向,是因为你冷静从容,知道用念珠净化鬼气,是因为你心思细腻,还有,你能听到我教你破解之法,这也弥足珍贵。鬼风不仅可以叫人看不见,还可以叫人听不见。当时我也被困在另一道鬼风中,心里一直担心你,除了用通心术传话给你别无他法。可是如果当时你只一味想着自己的生死,通心术断难成功,只因你有一时半刻担心我的生死,我才能顺利把话传到。生死关头,你还能为素不相识的人担忧,足见你本性纯良。这三点都比一个伶俐更重要。
  汤玉成从没有这样被人肯定过,当和别的孩子同在时,长辈们总是不约而同地忽视他,似乎和他相比,任何人都可以出色。他早已习惯,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所以师傅的这席话并没有让他喜形于色,相反给他带来了慌乱。他只想一辈子做个老实本分的人而已。
  可是,师傅是救了他的人。
  也许师傅看到了他的犹豫,对他说并不急着他立刻回答,如果他不愿意,也不会强求,然后叫他先回去好好想想,明天晚上再去告诉他。
  就是今天了。
  可是,他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做。
  玉成,玉成!
  母亲的声音让汤玉成猛然回神。汤玉成抬眼一看,母亲已经离他老远,连忙把问题暂放一边,紧跑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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