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42年, 西昌
好不容易织完最后一行,郁珍用左手搓揉着右手发麻的中指,这才有机会抬起头舒一口气,“多好看呀”,郁珍看着手中花团锦簇的毛毯,心想,“也不知道哪户人家会用上,一定是个小姐”。可一转念想到自己一辈子都不会有机会用得上,郁珍鼻子一阵发潮,连忙把脸轻轻埋到毯子上。
“收空(工)了,收空(工)了”,听着大麻子的一把破锣嗓,郁珍忍不住一笑,抬起头对身旁张婶说:“ 婶儿,你说二麻的声音咋个不象他哥呢?”“哎哟,我们听起可是一样,你喜欢,自然就不一样了。”张婶的话引来笑声一片,却把个郁珍羞得恨不得钻到毛毯下去,心里却有说不上的欢喜。
二麻是大麻子的弟弟,给他这个名字可真是曲了他一付书生的样儿。别说麻子,二麻脸上连男人该有的须毛都不曾见,身上多的是一份教书先生的安静和耐性。这些年,二麻家的门槛被那些个说亲的媒人踏得换了不少三根。可在二麻这里,却是十次相亲九次拒,万万推不了了,到得女方家,二麻便少不得颠狂一翻,让女方家上上下下都望而却步。久而久之,上门说亲的人也就稀了。不过,这次二麻中意郁珍恐怕整个毛毯厂都知道,天天从几十里外的私学赶过来等着郁珍下工,就为伴郁珍走回家。开始时候,郁珍不搭理他,埋着头,碎碎地往前走。 二麻也不会唤郁珍等他,只是在后面紧紧地跟,眼里只有交替出现的郁珍那一双脚和一截郁珍的靛蓝袄子。冬天过了,也不知是哪天开始,两个人自然就走在了一处。郁珍只记得那天回到家就象丢了魂魄,妈妈让递水,郁珍却递过去一只空碗。
每天,两个人走一路,话,说不了两句,郁珍手中装饭盒的小袋却要被两人争抢好几回。二麻心痛郁珍双手,天天织毯子,老茧剥了一层又起一层;郁珍不愿二麻一个男人家被人取笑说是“拎饭袋的”。其实,两人心底里都还捂着一个心思:抢饭袋少不得指头碰指头,那相触的一下,郁珍和二麻都会全身打个机伶,两颗心象是要跳出来一样。
1942年的西昌,因为地处川西,战乱似乎谈不上。不过,毕竟是在那样的年月里,看见一拨一拨的兵团穿过西昌城向南面开拔,这对西昌人来说也不甚新鲜了。这几月就有一个兵团驻扎在西昌城里。郁珍的二爸就乘机接待了不少“政府兵”的头儿。郁珍的二爸,也就是郁珍父亲的弟弟,在西昌城里可算得上个人物。幼年时跟着一小撮凉山的彝子混,不知怎么就发了一小笔财,后来凭着彝、汉两边的关系做起生意,竟就发了。好几年前,买了大宅,待他把第四房娶进家时,郁珍的二爸在西昌城已很有些名望了。和二爸相比郁珍的父亲却是相当的困顿。
父亲的祖上,家境还算殷实,可到了郁珍爷爷这辈,日子就每况愈下了。等父亲长到长持家的年纪,那家已经没有什么可持的了,以至于老二挨不了饿去跟着彝子混吃食。郁珍的母亲说来是大户人家出生,可娘家离西昌隔好几个州府,再说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日子还得自己苦挨。开始时,二爸让郁珍家住在他宅子里的西屋,并让两家一起吃饭。可没有多久,郁珍父亲一蹬脚病死了,二爸的三姨太,郁珍叫三妈,找个由头让还在孝中的郁珍他们搬到了柴房,并叫交租,一起吃饭那更是梦中之事了。从那时起,郁珍的母亲做女红、给人洗衣供家用,不仅如此,还要忍受二爸的家眷,甚至佣人的白眼。郁珍的性子慢慢变得刚烈起来, 一心想着要挣钱帮补,早点离开二爸家。后来索性退了学,求邻家的张婶介绍到毛毯厂做工。那一年郁珍11岁。
二、
在郁珍的记忆里,1942年的夏天是她一生中唯一有色彩的日子。14 岁的郁珍每日与二麻走在小城的背街,两个人身上跳跃着从树荫间探下来的斑驳阳光,一点一点,热闹着两个人儿之间的静默。那时候的郁珍,连那些灰浆墙上的水渍看着也是好的,心中常常涌着暗暗的憧憬,或许就有一面灰墙背后会是自己的家呢。一天,正当郁珍沉浸在自己想象之中,二麻轻轻开口说:“现在日头长,要不,明天我们去西河,走走吧。”郁珍一听随即点头,心下却马上开始担心妈妈那里如何应付。
从侧门进了郁家大院,郁珍的笑意顿时冻在脸上。她看见二爸刚好从郁珍家住的柴房矮门里钻出来。郁珍走近几步,好让二爸看见她:“是租金没交吗?我下星期就可以取工钱了”,说完,郁珍抬脚进屋,过二爸身边,眼皮都不曾抬一抬。
进得屋里,见了母亲,郁珍忍不住气急败坏地说,“妈,二爸他……” “二爸带他的朋友来看看我们。”母亲抬手指指郁珍背后。郁珍扭过头,先是看见一双簇新的马靴,再往上,一身挺括的“政府兵”军服,军帽用左臂夹在腰间,最后,郁珍飞快地扫了一眼那人的脸“他怎么能有胡子?”想毕,郁珍把饭袋往桌上一搁,就边挽着袖子走到门外,准备帮母亲起锅做饭。谁知被母亲一推:“去,去陪客人说会儿话。” 郁珍只好进屋,走到饭桌旁坐下,一想,隔得太近,又转到床沿上靠着,随手从枕下摸出一本>,把书翻得哗哗响。 一会听见那人问:“上过学呢?还会看书。” 郁珍点点头,心里却嚼着那个“过”和“还“字,暗想他是知道我在做工了,那也知道我没读完高小,一番上下,郁珍便觉得那人实在看不起她, 就更少了一份陪客的心,专心看起书来。 这还是二麻借给她的书呢。记得郁珍向二麻借这本书时,二麻还吃了些惊说“哪有女孩家喜欢看这书的。” 可郁珍想看,因为里面英雄多,等看了大半部书,郁珍只道是有了计谋和本事,就再不会受气。
这时,母亲从外面伸进头来:“郁珍,给这位,这位,……”, “文举”,“哦,哦,给文先生递把扇子去,这个天,下黑了日头还那么毒。”郁珍眼角瞥见那人低头轻轻一笑,心里更愤愤然,想着还以为二爸带来的会是什么好人物呢,觉得咱们这家人寒酸、粗陋,大可马上出去,我们也从来没有这样的朋友啊。一面想着一面故意把个床铺翻得如搅海一般,最后一把将竹扇拍在桌子上,然后扭身竟跑到床上不顾暑热裹被躺下。这一来,那个文举再就坐不住了。起身走到外面向郁珍母亲告辞。估计客人已走出大院,郁珍便翻身起来,坐在床沿偷笑,可随即却发起愁来:如何告诉母亲明天不回家吃晚饭啊?
三、
当夜,暑气渐退,大宅内人声渐稀。郁珍身边的母亲已经沉沉入睡,还微微有些鼾声。郁珍害怕吵醒母亲,牙齿咬着一角枕巾,将从心头涌上来的呜咽又一口一口的吞回肚子里去。
郁珍实在想不明白,母亲是怎么知道她和二麻的事的,并且知道竟然还让二爸带人来相亲,那就是说母亲根本不赞成她和二麻的事,怨不得吃晚饭时,母亲还没等她期期艾艾地说完明天要延工的事,就开口说“教个私学怎么能与吃军粮的比呀”。郁珍当时那一惊,差点没掉手中的筷子。郁珍是看过些书的,加上做工早,心里还想自己还能做些主吧,于是埋头扒一饭,顺带滚出一个“不”。半晌,没听见言语声,郁珍抬头一看,却见母亲已是满脸泪痕。
母亲长年操劳忧心,脸皮皱折龟裂,泪水淌下,顺着那些纹路曲曲折折爬满双脸,更是让人看着凄怆。郁珍从小,不怕母亲打骂,只害怕母亲哭,母亲一生哭得太多,以至父亲下葬那日,母亲如枯井般的双眼里滴泪不出,倒象是要渗出血水一般。这次,母亲一下流出这么多的泪水,郁珍心中却有说不出惊骇和心痛。“妈妈”,郁珍轻轻唤母亲,母亲抬起袖笼擦了擦脸,起身走到床边从床头的一个小木匣里小心地抽出一张薄笺,慢慢转过身向郁珍招了招手。
郁珍竟感觉那纸上所写紧紧关乎自己的命运,忽生一点害怕,不想去看,就扭开头避开母亲的眼光。母亲只好走近,把那封信笺在郁珍眼前,央求说“珍儿,看看啊。”郁珍抬眼看看母亲, 感觉母亲象要站立不住一样,郁珍只得低头打开面前的素笺,果然,是一封聘书。
“小辈,字文举。
久慕郁珍小姐娴淑温厚,孝顺勤俭。今大胆向令堂大人提亲,请允文举娶郁珍为妻,一生相伴,互敬互爱。
文举肖虎,父家在河北保定乃有名的书香门第之家。早年文举求学于西安,后因家父早亡,不得已转读南京军大,后一直奉职军中,好在薪资稳定,每月尚有结余。
时值战时,郁珍随我,难免戎马倥偬,但文举定尽力体恤怜惜。
文举前日在东城觅得独立小屋一处,已付押金,近日即可取得房契。柴房简陋,气氛紧迫,实不应为人久居。今后,文举每月俸金理当孝敬令堂大人,免令堂大人洗衣之劳苦。
……”
郁珍读完,心中的苦味好似泛到口中,嘴张了几张,终无语。“妈妈,”良久,郁珍唤了一声,母亲只慢慢抬手摸了摸郁珍的鬓发,想要摸郁珍的脸,却又停住。多少年了,自母亲寒暑为人洗衣,双手骨节突出如虬爪,粗糙如树皮,母亲就再也没有摸过郁珍的脸庞了。开始郁珍不解,恼母亲和她不亲了,后来才知母亲是怕她那双糙手把郁珍的脸刮伤了。为此郁珍无数次夜里在母亲睡后,偷偷捧着母亲的掉泪,也多次阻拦母亲去洗衣。可是,郁珍因为年纪小,在毛毯厂那点微薄的工钱,要敷家用,实在不够。于是,母亲仍是每天天不亮就出门,一双小脚,背着箩筐,走几十条小街收衣服。
郁珍转向母亲,看着母亲期盼的眼神,心中百味泛陈一触即发,一把从桌上抓起母亲的双手,把脸使劲埋下去,同时耳边似听见“啪”的一声,随即全身无力趴在桌上,那一刹郁珍觉得心房某个角落的一个至紧要的褡扣断掉了。
隐约听到鸡叫,郁珍用手背抹了一把眼泪,翻了个身,突然腿边触到一个硬物,郁珍心中一动,忙伸手摸索,手指刚触到书页,眼泪就扑簌簌滚下来。 郁珍不用睁眼就知道是那本>。郁珍将书紧紧抱在胸前,黑暗中全是二麻那一双充满温暖笑意的双眼。郁珍不由悲从中来,心叹自己的憧憬,幻想,还没有来得及与人言说就要永远埋葬么。再想起明日的西河之约,几个小时前,郁珍还怀着多么幸福的心意想着与二麻终于有这一天能够彼此交心;可现在还应该赴约吗?。 然而,除了书,二麻还能给她什么呢?能替她们还清安葬父亲欠下的债么?能让她们搬出这让人窒息的大宅院么?能让妈妈不再洗衣么?如果让自己的真心做选择,她可以说,这些都不重要,甚至她可以白天做工,晚上洗衣。可是,那样,母亲怎么办?或许永远都得住在这几尺柴房中。现在有一个选择或许可以让母亲少一点焦愁辛劳,郁珍怎么能够说不?不能够,不能够,从小到大只要有一点可能郁珍都愿意让母亲活得稍微的轻松一点,否则郁珍怎么当初离开那心爱的学校。想到这里,郁珍在心里渐渐下了决心:那就趁什么都还未说之前断了所有的念头吧。二麻的难受,二麻的失望,恐怕不会如自己的想象。什么都没有开始,不是吗?
天刚亮,母亲就起身出去收衣服。 郁珍觉得母亲出门前站在床头看了她好久,最后叹了声走出去。母亲一走,郁珍便爬起来,手中仍握着那本书。郁珍找出自己最常用的手帕,把书包起来,放进饭袋,随又回到床上躺下;翻了几个身,又爬起来,从饭袋中取出书,解开手帕放在桌上,然后用手摸了摸书皮,仍是把它放回饭袋里。郁珍把最后的一点念想也掐断了,觉得身体里的一个部份仿佛也死去了。
四、
对于有些人,一段情伤对其一生的影响实在有限。男的或许是几顿酒,女的总要痴情一点,但结婚生了孩子后,那旧日的隐痛已如一枚青柠檬,被生活挤压加之时间的勾兑成了酸甜的柠檬水,然后在某些日子的午后,不经察觉地从心底溢出,让灵魂得以滋润,日子得以延续。
只是这样的女人绝不会是郁珍。郁珍的人生已经结束在把书还给二麻,断然离去的那一刹那。
郁珍从小不多话,更少笑,不知是不是因为她的嘴经常被二爸的幺儿,成愿嘲笑的缘故。郁珍其实相当的清秀,眉眼异常分明,一头浓发长及腰际。唯一的遗憾便是郁珍的整个下颌骨比上颌骨稍突出,看上去就好象下唇把上唇包住了似的,笑起来的时候不注意下牙就外露了,所以成愿总叫她“地包天”。
父亲在时很是怜惜郁珍,不时怀抱在膝逗她说笑。父亲去世后,才8岁大的郁珍仿佛一夜之间褪去了所有的童真。那段日子,母亲时常怔怔地落泪,郁珍每每放学先会看母亲的眼睛,然后一声不吭帮母亲摘菜。后来,日子日渐窘迫,有时家里实在没有米了,见母亲愁得无法,只躺在床上长长的叹气,郁珍就捧上一个小锑钵,到二爸家的厨房一步一跟的帖在做饭的张妈后面,直到她舀一碗米倒在小钵里,郁珍扭头就跑。那些骂是不好听的。
郁珍的心性在这样的日子磨得越发坚硬,直到遇见二麻。二麻的持久和体贴让郁珍在父亲去世多年后,才敢慢慢放下那颗只有孤僻和自尊的心。可是,命运却连二麻也不留给郁珍。
那天傍晚,郁珍仍然选择了平时和二麻常走的那条背街回家,一路上暗暗有槐花的香味。郁珍本来想自己一定会很难过,可是竟然没有。路过以前两人休息时坐过的门槛,郁珍才觉得胸口一闷,双腿软得几乎迈不动,几次猛的回头,并没有任何熟悉的身影。郁珍恍惚间忽然心慌起来,象从梦魇中醒过来一般,满眼都是二麻那一双痛心、询问的眼和那欲说还休的神情。“我后悔了,妈妈,对不起,我后悔了。”郁珍抖抖索索地走了几步,猛地一转身向毛毯厂方向拔腿就跑。谁知,才得几步,郁珍就听见身后有人远远地喊:“珍儿,郁珍。” 郁珍不得不停下来,整个人象被抽了撑条的棉纸灯,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五、
郁珍听着那熟悉的呼唤,无力地低下头,倾出两行眼泪。泪眼中郁珍扭过头,只见母亲费力地操着两条手臂向她急急地赶过来。母亲是小脚,根本不能跑,因为心里急,上半身不由地拼命往前压,整个人就象要随时都会扑倒。郁珍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向母亲跑去。
那天,郁珍告诉母亲她辞工了,母亲听了没有说话。夜里,母亲端了盆热水,将郁珍两手浸在水里,又从床头取过一把小小地绣花剪,然后把郁珍的两手抹干,捧在胸前,就着油灯一点一点地修平郁珍手掌上的茧皮,嘴里还边喃喃道:“ 不做了好,不做了好”。待修完最后一个茧皮,母亲放下剪子,双手轻轻地捏着郁珍的两个手掌。一会儿,郁珍感觉有凉凉的泪珠滴在手背上,抬头看母亲已是泪流满面,郁珍忙伸出手去帮母亲擦,擦也擦不完,最后索性抱住母亲,任自己难过得浑身发抖,也不愿哭出来。
翌日,天刚有微微的光亮,郁珍就起了,匆忙梳洗完后才忽然想起昨天已经辞了工,不用再去工厂了。一时郁珍怔怔地站在屋子正中,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呆了一会儿,郁珍想起这时候母亲正在走街串巷地收衣服,于是抓了张毛巾挂上锁, 想着赶紧找到母亲帮她背背篓。
郁珍刚迈出侧门,就听见后面有人喊“珍儿,郁珍。” “张婶?你要迟了。” “是呀,是呀。” 张婶边应边碎碎地跑几步过来一把揽住郁珍的胳膊,一双眼紧紧盯着郁珍,说:“珍儿,你,就再不到厂去了?想好了?”郁珍摇了头又点点头。身边的张婶叹口气:“你说,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还就把你妈给……..” “张婶。”
“不过,这女的,生了娃,嫁谁都一样。珍儿,往后什么人都别想了,啊!” 张婶捏捏郁珍,她们俩都知道什么人是谁,郁珍心中一阵凄然。 过一会儿,张婶张了张嘴,又顿了顿,看郁珍望着她,才压着噪子问,“珍儿,听说那人属虎的?” 郁珍点点头。张婶头凑得更近了:“有句话,婶子不得不说。珍儿,你是属兔的,他是属虎的,他的命硬的。郁珍,你一定要强过他,什么事不能让他占了上风头,不然的话,你就不好了。郁珍,张婶这话你一定好好放在心里,要紧啊。还有,别同你妈说,她不信。 我走了。” 张婶说完,拍拍郁珍的手背,离了她,往西城门去了。郁珍站在路口,心里面把张婶的话像烙饼一样翻了好几遍,隐约想起母亲就是属虎,隐隐的不安让郁珍没心思再去找母亲,转身回了家。
近午,郁珍刚熬好一锅清粥,母亲便回来了。郁珍连忙从母亲背上卸下背篓,又递过手巾给母亲,这才去把背篓里的衣物腾到木盆里。“唉,这天热了,不好,没有多少衣服给洗。”母亲说着,挪着小脚进了屋。郁珍心里却想着天热好,没有那透骨凉的冰水和母亲的手上许多冻裂血口子。
难得中午娘俩儿能在一块吃饭,郁珍见母亲高兴得很,心里想问的话几次到了嘴边又咽下去。直到帮母亲洗衣服的时候,郁珍才装着一下想起那样,问母亲是不是属虎,母亲说是,郁珍心“咚”地往下一掉,脸上却还笑了笑显出一副不经意的样子问“那爸爸不是大你很多?”母亲看了郁珍一眼,想了想说:“我还大他一岁呢。”郁珍一听就呆住了,这么说父亲是属兔,难怪父亲一向脾气温和,家里凡事都会听母亲的意见,心道:啊,果然,爸爸的命当真是不好,否则怎么会去得这么早?郁珍一面想着,一面好似看到自己未来的凄惨光景一般,心中不由气苦,想母亲一定是知道这缘由的,却仍为自己安排了那样一个命运相克的人,难道就为了那还未曾见到一砖半瓦的房子么。郁珍此时虽头顶烈烈夏日,身上却泛起一层冷汗。再一想到那个人,那一双簇新的军靴竟有了些森森的意味,郁珍悲哀地想着也不知哪一日那军靴说不定就踢到自己身上呢,这一来,郁珍平白对那个人生出了几许恨意,并且心中暗暗定下心要如张婶所说那样,断不能走了父亲的老路。
母亲似乎觉察出郁珍的反常,唤了她一声,可郁珍竟就抛下手中的衣服,跑到床上躺下。母亲跟过来,坐在郁珍身边,半晌才说:“珍儿,你父亲人好,只不很体贴。那个文先生,大了你许多,一定是会爱惜你的。” 郁珍心中冷笑一声,翻身面朝屋顶,提高声音说:“亲事都定了,不是么,何不叫那人赶紧送些钱过来,也好叫你不要再洗衣服。” 像是想起什么,郁珍腾一声从床上跳下,开步就往走,母亲喊“这是去哪儿?” 郁珍头也不回,应了声:“找二爸。”
六、
郁珍冲到前院,脚还没迈进大堂就听见二爸叫“郁珍来得正好”,郁珍便停那里,一脚支在门槛上,就势靠着门框,脸却别向门外。“郁珍,”二爸说着趋向前来,“文举真是有心的,来,拿去吧,”边说边拖过郁珍的手, 将一个沉淀淀的布袋塞进她的手心。郁珍扭过头,看到手里是一个烟色的小皮囊,掂了掂,铛铛地响。 郁珍抬眼看着二爸,二爸含着一口烟吞云吐雾地说:“文举想你辞了工,家用或许不够。” 说完转身走向耳房,中途又想起什么,回过头说:“还叫你添置一些衣物。” 郁珍呆在那里,想着自己是来要钱,没想到不开口钱就到了手里,看来这姻缘是跑不掉了,难道人还强得过命?一时觉得荒唐,一溜身坐在门槛上,随手又再掂掂那袋子,挺沉的,母亲应该下年就不用洗衣裳了吧。郁珍想笑,眼泪却竟自流了下来。
好一会,郁珍才起身往家走,刚拐过屋角就看见张婶从她家出来,边忙迎上去。 张婶看见郁珍,一把抓过她的手,另一支手捂了捂郁珍的嘴,让她别说话。待两人出了侧门,张婶说郁珍母亲在哭呢,定是舍不得她。郁珍一听,泪光又泛上来,扭身就想回家,张婶连忙扯住说:“先到我们家,有事找你商量。”郁珍只得跟着她来到她家的小院。进了门,张婶慌慌地向灶间去烧水,又大声对郁珍说上屋里等她。郁珍从没见张婶这样局促过,觉得好笑,正准备挑开门帘进屋,一抬头却看见屋里已站着的人,郁珍就僵在门外动不得。日里夜里想过多少次再见一面,如今人就在跟前,却如做梦一般,一句话也吐不出。四目相望,恍若隔世。良久,二麻才喊:“郁珍啊。” 郁珍只言未应却已珠泪成线。心神恍惚中,郁珍手中的皮袋掉到地上,惊醒门帘内外两人。郁珍低头看着地上的皮袋,又看了看门内的二麻,慢慢俯身拾起袋子,随即抬起手对着门里的身形挥了挥手,猛地转身冲出了门外。郁珍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样跌跌撞撞冲回家的,只记得把那一袋大洋往母亲怀里一扔,就扑到床上,用被子压着自己不住发抖的身体。
1942的夏天因着郁珍生平第一张照片而被永远留住,它像一枚书签一样,无论何时何地,无论清醒还是梦中,无论快乐还是绝望,只要在“回忆”这本书中随手一翻,那段忧伤,孤独,又不甘的日子带着淡淡的槐花的香味就会如风一般飘进郁珍的心底,悠悠荡荡,似乎在抚慰,又象是在哀悼。
许多年后,郁珍仍然不敢多看那张照片,那张于她是第一次,于母亲却是唯一一次的照片。照片中的母亲瘦得脸骨毕现,粗大的手互相绞着,一双小脚被死命地往椅子底下藏,以至于母亲整个人不由地往前倾,像会跌倒。母亲的表情有一点惶恐和孤单,全然没有女儿出嫁的喜悦。郁珍站在母亲的右后面,右手握着母亲的肩头,左手扶着椅背,乍看微抿的嘴角似有隐隐的笑,细看一双眼里却没有快乐的光彩,藏也藏不住的忧伤和不安就挂在眉间。整幅照片只有站在郁珍左面,比她高出一个半头的文举是器宇轩昂的,新婚的喜悦从心流到眼眸。
后来,郁珍常常想,如果时间就停留在拍照的那一刻,那么她的婚姻至少是宁静的。可是,在新婚的那夜,当文举把一套线装的>当作礼物递到郁珍面前时,郁珍就知道她的婚姻注定不会带给她快乐。
一样的靛蓝封皮,一样的“草堂印社”,只是物是人非。郁珍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喝过了奈何桥的水,可是没有想到那种种的新愁旧恨只是暂时地沉底于心潭,甚至经不起一颗小石子的试探。郁珍的心痛到差一点窒息,她对文举的陌生和厌烦在那一刻全部变成了恨,她恨他竟然把她一生的珍爱和遗憾当作讥讽她的用具。可怜是文举还心中得意不已,不住鼓励郁珍翻开看看,全然没有留意到郁珍突变的情绪,最后竟还把着郁珍的右手,想与她一起打开扉页,可是郁珍手指刚碰到书,竟象触到烙铁一般,整个人向后一跳,脸色雪白,忿愤地盯着他,许久以后低下头,人也随即跌坐在床上。文举一时大惑不解,后来像是想到什么,不由低头笑了起来,然后弓身看着郁珍说了句,“不要害怕”, 旋即扭过头吹灭了红烛。
郁珍小传1~6
所有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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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香片的沙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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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09/2006 postrep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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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一定要写完噢, 我猴急想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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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09/2006 postrep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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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写在写,下星期回国不知道怎么办?什么是沙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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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09/2006 postrep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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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跟你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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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09/2006 postrep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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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你, if you don't mind email it to me, I will post it for y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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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09/2006 postreply
08:0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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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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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不第一有什么要紧,很难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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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09/2006 postrep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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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有多少人抢啊! 这样比较好玩,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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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09/2006 postrep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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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故事!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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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09/2006 postreply
08:58: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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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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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09/2006 postreply
09:15: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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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FPF...
-三十没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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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09/2006 postrep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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