拙心
二十三
父亲走的时候,水门汀地上落了一地的紫藤花瓣.
粉紫粉紫那抹不开的豆寇,雨一样的颜色……
律师宣布了遗产的安排.
因为父亲没有留下遗嘱,所以女生一份, 男生两份, 长子再加一份.家中的不动产和现款则给母亲. 各房住的房子也仍在各房的名下.
这样大的一个家就分了.
迟早要分的.
母亲忽然想起那头的事,犹豫了一会, 还是招呼大哥过来
“你去问一问,那头有什么要帮的?”
“我早就问过.她说老爷留下的钱够抚养两个孩子上学.只有一个要求.”
母亲眉尖一挑:”什么要求?”
大哥犹豫地说:”出殡那天, 那头要戴孝.”
母亲的脸色阴晴不定:”不行, 这万万办不到.”
幼仪坐在沙发里头,一动不动.
大哥和母亲的对话都入她耳中,不过和她一点干系都没有.
她模糊的记得,父亲第一次中风,姨太太来找过母亲.那年,她才十六岁.
幼仪在窗口看着她,她和母亲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幼仪恨她, 就是这个女人,把她的父亲带走了.她离开的时候,幼仪歪在楼梯口,斜着眉斜看着她.
她握着S形铜铸扶手楼梯,细腻的铸花,和螺旋形楼梯一起盘旋而上。她甚至能感觉空气在空间里头流淌,在自由的平面里头,人却是僵直的。
那个女人,在楼梯口,回头转向幼仪态,停了一会.
她木木的看着幼仪,然后说了这么一句:”你母亲要防的,只是我一个女人.可是,我要防的,却是他外头所有的女人.”
然后,她一步一步的滑下去.裹着深蓝色绸缎的背有说不出来的凌厉,就好象布帛要撕裂的光景,又象深冬结冰的湖面,有着说不上来的悲凉.
就是在那一瞬间,幼仪不再那么恨她.
“她要吊孝,万万不能.”母亲的口气没有商量的余地.
大哥把想说的话咽下肚去,他对幼仪使了一个眼色.
“妈,她一分家产也不争. 这到让人敬她几分.” 幼仪走到母亲跟前,捋齐母亲略乱的鬓发,”人都走了.您就许她最后一个愿吧.”
“幼仪,你怎么这么糊涂? 她那里是要吊孝?她是借机要我正式承认她.”
”你就不想想?让她哭灵就是承认她. 承认她就是承认两个野种,这样分家产能少了她?”
“她说了她不要家产.”
“那是她知道,她现在想要也要不着.”母亲冷笑:”幼仪,你还是不知道人心叵测呀.”
"母亲,我以为您不想让她出殡,不过是想争一口憋了二十年的气.”
"就算是吧.你们不要劝我了."
父亲的葬礼,姨太太到底还是没有来成.
二十四
阵痛开始的时候,幼仪才明白什么是女人.
女人就等于痛,每个月的痛, 分免时的阵痛, 还有一生一世长长短短可说无言的痛.
子轩不在身边, 也许又去陈太太家打麻将,幼仪连想都懒得想他.
她按着自己的腹部按摩,希望疼可以缓一缓,可是疼越来越紧……
“赶紧让先生送你上医院吧.” 王妈急得出汗:”见红了,就这两个时辰要生了.”
幼仪摇头, 对萍儿说:”找大哥.送我去.”
幼仪生孩子的时候,子轩还在陈太太家里.
“子轩,下礼拜我要去南京. 这里我都收拾好了,房子下周过户.”
子轩一唬,自己怎么一点都不知道,蒙在鼓里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陈太太幽幽地说:”你总不能陪我一辈子?我得有我自己的打算. 刘生源他说他会照顾我.”
”刘生源?”子轩一听又是一唬:”这种人,你也相信?小心他骗财又骗色.”
“你难道就没有骗我?”陈太太掩脸痛哭:”你们哪个男人不骗我? 现在的时局那么不稳,一会日本投降,一会剿共,一会…我就这么一点钱,不知道有多少打秋风的坼白党的算计.”
“我不找个靠山能行吗?女人,就那么一点好日子,手里头的钱,也就那么一点…”陈太太还要往下说,子轩听得有点烦躁,近来手头走私的生意被局里查封了,好在上头有人,总算事情没有捅大. 想到陈太太这里消停消停,没有想到她也要走.
他想想实在是无趣, 正好王妈来电话说小姐生了, 就告乏要走. 气得陈太太砸烟灰缸:”走了就不要再来.”
子轩赶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是清晨.
他接过护士手里头的小男孩, 阳光下的妻子,窗外是青葱的草地,零星的小白花. ..
子轩看着手里头的孩子,忽然间百感交集,止不住的掉眼泪…
五四游行时的热血, 留学时候的抱负, 回国的踌躇满志, 然后是现实的苍凉…
现实把人都折磨得千凔百孔,梦想早已搁浅, 人早已不成样子…
“幼仪,你说,我是不是还可以从头开始?” 子轩把脸深深的埋在掌中.
幼仪不知道他指什么从头开始.
她茫然的看着熟悉得几近陌生的丈夫,怀里的孩子哭了, 幼仪哼着歌安慰着.
……
1948年, 陈太太在南京自杀.
据闻,刘生源骗财骗色, 卷走陈太太的钱财带着新欢逃离大陆.
1957年, 子轩自杀, 罪名是反革命畏罪自杀.
1999年春, 幼仪89岁, 她还住在利西路上的小房子里头.
她的卧室很小, 天花板有透明的玻璃天窗. 晴天可以看到上海不蓝的蓝天,雨天可以听到雨珠啪哒的声音.
89年的路程, 中西女中就在对面隔了一条街,就好象自己的年少的岁月也只隔了一条街.
外头的雨,紫藤花的瓣,白兰花的香,还有阳春面上头的青花…
幼仪走的时候,很安祥,脸上干着白兰花香的笑.
墙上还挂着她当年的相片:
这是一张24寸的照片,留下幼仪17岁的模样.
柔和的光打在光滑的额头,头发往后头微拢,一丝丝的纹理黑亮可鉴,发圈上头一粒粒珍珠拢着,散发浅浅的珠光, 眼眸象黑色的珍珠,浅浅的折色透明的高光……
幼仪的手自然的搁在膝上,尖尖的手指尖象往下坠的水珠,透明的指甲在光影里头映得如同一颗颗珍珠一样圆润饱满……
这是的圆润,还有安静,多少年以后才让人明白, 这就是幼仪一生都想保护的尊严.
只是年轻的时候,让美丽盖过了,让人错以为是骄傲.
人生,只是一遭或长或短的路,或悲或欢的际遇.
可是,有一种东西,可以永远都不褪色.白兰花清浅的芬芳,是上海梅雨空气里头冷凝的纯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