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无醒第一部（20）归去、归来

来源: 黎程程于 2006-10-31 06:28:20 [档案] [旧帖] [给我悄悄话] 阅读数 : (10561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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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寒假便已渡完，我的腿伤和眼伤已基本好了。视力已没有大碍，而腿虽还有点瘸，但也已不明显，父亲来农村接我时，并没有看出我走路有什么不同。

经过了与奶奶再一次辛酸的分离，我又回到了北京，再次融入到新的生活与学习中去。而光阴在那时似乎成功地让一切都宁静了下来，并由着它的带领，随它乖乖地行走于各自的进程中。而我，也在它的陪伴引领下，过了一个学期快而平静的生活。

当期末考试再次结束时，我又面临着我的假期生活的安排问题了。而那时，父母又再次跟我提到了回农村的事情。

与上个学期相似，在整个学期里，我并没有想过老家，想奶奶的次数也少了许多。这或许是因我已经更多地参与到了自己的生活当中，另外，时间也让年幼的我很快地淡化了农村在记忆中的色彩。因此，父母再次提到老家，这让我又重新刷新了一遍农村在我心中的记忆，并掂量起它在我心中的分量了。而这一次，我却远没有了半年前的那种兴奋，相反，我却低着头，掰着自己的手指头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地，陷入了犹豫当中。

我不知道自己是在想着什么，其实可以明白地说，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根本就不知道该想什么，或者怎样去想。

农村的老家是个让我心悸的地方，我从前的所有苦难，都跟那里有直接或间接的关系。肺结核、脑炎、膝盖被钉穿、眼睛差点被炸瞎，有那数不尽的凄凉与冷漠，那放任自由的懒散，被所有人都当作外人的孤单，还有在寄人篱下的生活里，动用别人东西的时候那种惴惴然的感恩的心。这一切的一切，使得老家在我的心里不是个可不可以去的地方，而是个敢不敢呆的所在。我不是对农村没有感情，也不是不可以回去，但那里，真的不曾有我的一个位置。我非常地遗憾，我到那里，不是我自己的选择，但我却一直在独自感受、面对着那里把我往外推的力量。我因在了不属于我的地方而觉得理亏，并因此甘愿接受别人的冷落，并因别人不会把事做得太绝而心有知足，然而，当我再次面对自己的经历时，我只有无奈。

然而，那里却生活着我的奶奶。我唯一安全上的依附就在她的身上。我与她那种血泪交织而成的感情又是我有生以来唯一一份能感受到的不曾被抛弃过的感情。而农村，是她的家，是我唯一能够见到她的地方。老家，我到底愿不愿意再回去？！

而另外的一个问题是，我愿意呆在北京么？我没有任何疑问，北京是我的家，没有人会说我是那个家的外人。我生在那里，那里有我刚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最初的哭声，这是我在那里天然具有的不会被排斥的自信。然而，除了那干冷的四壁和一个名分，我却没能找到一份感情上的寄托。一年以来，我无法对这里的任何一个人说说我的心里话，或听到别人能对我说说真心话，我，依然是一个孤立的人。而我如果要留在北京，日子该怎样过啊。我不能肯定父母是否能够让我一个人在家，虽然我已经8岁，很多事情能够自己做了，但似乎父母对把我一个人放在家里总是感到很勉强。或许，一方面，我在他们的眼里仍然很小，白天一整天，他们不能肯定我是否能够安排好自己的时间，而另一个方面，似乎在他们的眼里，我没有除了家以外还能够去的任何能使我的假期过得有意义的地方。在我的父母眼里，他们是断然不能让我一个人在家的。而且，他们也不可能天天带着我去上班。

成年以后，当我再次回顾自己的假期生活，也能够体会到双职工的家庭里，孩子的假期生活难以安排的难处。因此，我不能够给自己的父母提出设想，假定他们应该为我做这做那，因为在困难面前，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对待困难的看法和说辞。那是一种客观上的难处。然而，就象我小的时候偶尔会奇怪一样，为什么我从小到大，身边的同学，朋友的父母基本都是双职工的家庭，却基本上只有我的父母一到假期，不论寒暑，就会把我送回老家，直到我上高中离开家前，竟仅有初三时因为要中考才绝无仅有地在家里度过了一次寒假。在那以前，我竟然没有过一天对我的成长、学习有好处，并能称得上算是假期的生活。近九年的17个假期，总该能腾出点时间，哪怕是一天两天，带孩子去玩一玩吧，这样的事，作为一般的父母，我想总应该能做得到的。然而于我，这却从来没有发生过。

作为子女，从小长到大，在对父母的看法上，我有很多的不明白。自己明明感觉是很不对的东西，却憋在心里多少年不敢说出来，只因怕让自己担上对父母不敬的罪名。就同样的事，我绝不敢比任何一个其他的人对他们父母的怨多一分去对自己的父母。可别的人都是怎么想的啊？！他们没有经历过我所经历的，他们如果经历了，会怎样想啊？！我，到底是怎样的，为什么心里对父母有那么多的疙瘩，怎么就是结不开啊？！多少年了，我问过无数次自己这样的问题，谁能给我一个道德的标准，让我能够依着它，不再迷惑，并去排解我心中的结！

我到长大也不能明白，从而也不敢肯定，我是从小都没有要求过自己的父母对我多一些照顾的人，然而，我真的不敢肯定，我是否应该对自己的父母有一点点的期盼。那，是我的权利么？！我不敢去想。

我不知道作为双职工的父母，是否应该想一些把我留在他们身边的办法，让我能有一个有意义的假期。我不知道，难道因父母是双职工，我就真的在他们上班的时候没有其它地方可以去，就只能被送回农村吗？我想，只要是有心，只要是去想了，办法一定是有的，因为，双职工的家庭，不仅仅只有我们一家，而17个假期都被送回农村的，在我的经历中，却只有我一个。

当时的我，为难便写在了脸上。我不知该如何回应父母，便呆呆地定在了那里。“是不想回去吗？……老家有你的奶奶，你不想她么？……你在农村可以去到处疯跑，没人管你了，还有堂哥跟你玩，你不喜欢么？”母亲对我这样说着。

童年的我，哪里能有自己的主见，我的为难来自于心里的艰辛，可以说是一种本能。而我哪里能够知道自己该怎么办。父母，是我的天和地，他们的意见，对我永远是对的，是我主见的唯一来源。因此，当母亲一这样对我说，我心里的那份艰辛便不知又隐到了哪里，似乎也不再那么重要了，而重要的，便是母亲对我的话了。因此，望着我的母亲，我露出了笑容：“那，我就回去了。”

一直到我上初三，那是我在每一个假期的时候，母亲都会对我说的话，而我，每一次都会在她的话语里露出笑容，接受他们让我回农村的安排。在那个时候，我把我的小心灵，完全地交到了他们的手里，任由他们对我进行安排，而我都会在他们三言两语下高兴地去服从。这让我经常觉得放假回农村，好象是自己所要求的一样。这种错觉在我的脑子里存在了很多年，我长大成人以后便越来越觉得不对劲，因我心里对农村一直是怕的，怎会每次都没有意见地再回那里呢？后来我终于发现其中的秘密，原来，父母的话，在我心里总被认为是对的，我总是服从着，从没有想过别的。

而每当母亲见我高兴地答应了，她都会再补充两句：“你到了老家，要帮助他们到地里去劳动，你要让自己受苦，这样，你就能成为一个有毅力的人了。你要把在农村的生活当作是体验生活的机会，再苦再累的活，你都要去干，记住了？”

这也是他们每一次送我回农村时候嘱咐我的话。我的父母，或许永远不知道，他们的话我是有多么地看重，从而，他们或许永远也不会知道，因为对他们的话的铭记并自觉地服从，我又付出了多少艰辛。

自从他们对我这样讲过，我对自己在农村里的定位就不再是个回乡过假期的小孩子了，而是有了任务，要以一种自己去找苦头的精神去充当二婶儿家的劳动力了，而且是那个家最小的劳动力。我在农村假期的每一天，都是以跟着二婶儿他们到地里干活为主要的生活内容，而每次干完活后，我都会累得没有了玩的力气和兴致。

夏天的时候，我曾在三伏天里钻进那玉米地，给高我近一米的玉米施肥。一天下来，手会被化肥烧得生疼，而身上也会被玉米的叶子划出很多血印，就着出的汗，我会感到火辣辣地疼。我曾冒着太阳的暴晒弯腰去给棉花摘棉桃、打药，由于长时间的暴露，皮肤被阳光给灼伤，晚上回到家里，用手轻轻一抹，便有一层薄薄的皮脱落下来。我也曾经一个人在野外的小帐篷里呆上整个的通宵，为的是看好眼前正在使用中的灌溉设备。当幕色来临，远方已经出现了火烧云，而我还在静寂的田野里忙着没有干完的活时；当我一个人在夜晚开始听着四野的蛙鸣，坐在田垄头吃着晚饭时，我都会抽空抬头看一看远方的天空，想一想北京的同学们在做着什么，有没有人也象我一样过着一种别样的假期，又或者，他们是否也能，或者正在看着如此清新的田野，和如此明澈的笼罩着四野的天空。那个时候，不知为什么，我不会想起自己的父母，却惦念着在北京的同龄人。

而到了冬天，地里的农活便不会很多。然而却有很多需要用力气做的事。如用人力拉着的大车去运土，整修猪圈、地窖等等。在寒风中干着这样的力气活，手被磨出血泡已不是难事，那刺骨的风刀把手割得到处是一道道的伤痕，而双手在用力中又会把伤痕拉开才是真正令人难忍的。那个时候，便没有了去想别的事情的可能，我只会盼望着，这样的日子快点结束吧。而除了这些农活，冬天屋里的煤气又时时危胁着我的健康。那时的农村刚刚在室内用上烧煤的炉子，然而，奶奶屋内的炉子是没有通向外面的烟囱的。也就是说，我们每晚都是在炉子排放的气体中过夜的。而奶奶所能做的，就是在开窗通风与保持室内温度间寻找平衡，窗开大了，屋内会冷，开小了，人会中煤气。可以说，几乎每年回去，我都会中上一两次的煤气。当年那头痛的感觉，我至今还记得。

熬过了假期，当我再次回到北京的时候，最开始，我经常会听到父母看着我若有所思地说：“楠楠不在家，这年过得真没有意思。”而我在听到他们的话后，心里面会充满着一种幸福，原来，我是能够让他们不寂寞的。而我也会同样笑着看着父母，并在心里也会遗憾着：“对不起，我没有让你们开心的机会。”而就在一两天内，就在我想努力做好、让他们开心的时候，他们，似乎又不在乎我了。

我粗略地算过，在上高中离家以前，我虽读了九年书，但跟他们纯在一起生活的时间不足七年，而其中只有两年的时间没有生活在各种形式的打骂和虐待中。我一直到初三以来的所有生活，就是这样在老家与北京之间穿梭着，归去、归来，每年两次。而在这样的往返中，能够代表我心路历程的便是那坐过了几十次、因而被我一生钟爱着的火车了。

那绿色的火车，是我在两地间穿梭的载体。当我由一地去向另一个地方的时候，那份希望，盼望，失望，又有着点喜悦，又有点伤悲的心声，都是在火车飞奔时听着那有节奏的卡拉卡拉的声音，看着那旋转的大地时被呼唤出来的。在暑假的时候，车窗外多是一望无边的玉米地，我会去寻找掩映于绿色的树木中象一簇簇灌木的小村庄，努力去辨认是什么地方，并回忆上一次经过那里的时候，再过多少时候就可以到目的地了。在经过了无数那样的小村庄的时候，我最终能够在到站前找到我想象中的老家，并因此而兴奋一下，并准备下车了。而在冬天的时候，四野会一片荒凉，老家的村庄，便因少了树叶的遮挡而变得更加可见，远远看去，似乎能看到在树丛中露出的房顶。而每一次我们快下车时，都会跟在车上邂逅的陌生人道一声再见与平安，然后，就是各自奔向那各自的前程了。

在我长大后，不管过了多久，去什么地方，当我再次踏上那绿色的火车时，我的回忆便会又被那火车的声音再次勾出来。它可以让我想到任何一个年龄的时候，我坐火车时的故事，好象我又回到了那个时候，又是怀着一份复杂的心情，奔向老家，或者北京了。

当我见到任何的一个小站，都会想到是我家乡的火车站，我都会想到在那时，每当人多我上不去车时我都会用头做工具努力去顶前面的人，而我也会苦笑着想到，那时居然没有人回头骂我。我还会想到，老家的火车站是我漫长跋涉的起点，因从那里开始，我要走十几里地，才能回到我们村。我似乎还能看到那在两边长满高高的杨树的大马路边我那小小的、却拖着大大的行李在迤逦前行的身影，似乎还能听到我跟当时到北京接我的奶奶有一句、没一句的对话，如我那一声声地问：“这是七里埔…这是田村营…这是新安村”，以及奶奶那一声声的答。

而不论我什么时候再次去丰台火车站，看着那未曾改变分毫的一切，我都会在火车站前驻足良久，怀着无比复杂的心情去缅怀我在那里的过去。难忘啊！那里有我奶奶抱着还在幼儿时期的妹妹，领着还在上小学的我的身影。那祖孙三人的身影，刚从令人窒息，因拥挤几个小时不能动弹分毫的晚点的火车上下来，便不能再多走一步的路。而休息几分钟后，我们又会象流浪的人一样，由奶奶抱着妹妹，而我拖着行李，挪到火车站内，在地上寻找一块不算冰冷的角落。然后，祖孙三人，方能有一丝的喘息，席地而睡，一直到第二天转乘那回家的火车。

如何能忘，如何肯忘，奶奶那为我和妹妹四处试探着、寻找着那被地下暖气管道烘温了的一小片水泥地的、饱经风霜的粗糙的大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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