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复:上海的夜景(上)

来源: 托尼福 2005-12-30 13:05:03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0 次 (7498 bytes)



小时候的上海,冬天是奇寒的,过年的时候总是会下起鹅毛大雪来,绵密不绝的雪片飞落在石库门的屋顶上,顷刻便是一个粉妆玉砌的世界。雪花是最有灵性的,若是吸附在窗玻璃上,便能看到六角的花瓣,晶莹剔透;雪也是极脆弱的,即便是隔着窗玻璃用手轻轻的触摸,它也会迅快地化为晶莹的水珠,旋即滑落下来。惟有窗户四角的细雪不易被屋内的暖气所熔化,积雪由无到有,由薄而厚,小格子的玻璃窗于是就变成了万花筒的镜象,窗外的世界也随之缤纷起来……

雪若是在晚上下的,第二天一早开门就可看见弄堂里那原封的雪毯了,偶有一串梅花形的足印,锯齿般曲折而远,消失在墙根的转角处,那是猫儿的游迹。

雪止云开的时候, 弄堂里便是一个欢腾的雪场。雪景总是让儿时的我兴奋不已,等不及戴上手套,便抓起一团雪来,简单的一捏一搓,便是一个雪球了,正欲奋力一掷时,却冷不防一团冰冷的雪球从身后打来,伴随着一阵调皮的笑声……

那一定是皓。

皓是弄堂里唯一一个与我同年的男男头,就像他的名字一样,他长得很白,天生好象一个雪孩子,也或许是那个时代,人多少都有一些贫血的,但他总是精力充沛的,而且皓总是有很多的鬼主意,他会找一条木板来,当作雪橇,在弄堂里来回的滑行。或者从哪里摘了一串冰柱来,在我面前炫耀着。

弄堂里的雪由于行人的踩踏,很快就变得污脏了,然后只剩下薄薄的一层冰,再也不能弄雪了。但皓很快就想到了一个新的天地,那是马路对面的一幢十三层楼的老式公寓。他拉着我大模大样的走了进去,然后机灵地躲过门房和电梯间的工人,顺着楼梯登上了楼顶,这里俨然一个半空中的雪场,这里的雪依然洁白如玉。我们从楼顶俯瞰着这银色的世界,那是我第一次站在这么高的地方,小心翼翼地透过栏杆看着下面的世界,或许是有些畏高,我顿时有一种心坠的感觉,握着栏杆的手也顿时变得汗津津的。

“看,国际饭店!”皓指着远处那幢苍老的建筑。

这个城市是这么的大,却原来又是这么的小,平日里看似庞然大物的电车,现在却象一条条蠕动的蚕宝宝,马路的那一边就是熟悉的丽都花园,还有那排穿着冬衣的石库门房子。弄堂就象曲曲折折的小溪,汇入狭窄的马路,静静的向东流去,目光的尽头是外滩那排熟悉的建筑,勾勒出远方天空的线廓。

这就是上海,我们将在这个城市里长大……





成长的岁月总是令人难忘的,

因为它充满着新奇。

那一年,我们读小学二年级,学校里忽然时兴起了飞碟的游戏。好象才几天的工夫,操场上忽然到处都飞舞着五颜六色的飞碟,等我缠着爸爸要买飞碟的时候,新成体育用品商店里,飞碟早就脱销了。爸爸托人好不容易弄到了一只,绿色的。虽然颜色有些怪,但足以令我惊喜了。

我当然便想起了皓,那是一个星期六的下午,两个男男头,便在弄堂里玩起飞碟来了,但是偏偏皓是喜欢新点子的人,他时不时地将飞碟垂直的抛向空中,终于因为抛得太高,飞碟竟落入了丽都花园的围墙里了。

皓吐了吐舌头……

我们飞快的往丽都花园的大门跑去,花园的门卫已经不再是那个和蔼的老人了――确切地说这里不再是一个闲置的花园了,而是上海市政协大院。

“玻璃敲坏老价钿!” 陌生的门卫训斥着我们,并且指了指靠着弄堂一侧的围墙的墙根,我们这才意识到那里停着一排崭新的小汽车。

我们央求了半天,门卫终于不耐烦的挥挥手让我们进去了花园。

可是那只飞碟却怎么也找不到了。皓和我翻遍了墙角的杂草丛,也趴到每辆小汽车的底部,甚至一棵一棵的撼动那排靠墙的梧桐树,希望那只飞碟能从茂密的枝叶中忽然掉落下来,但是任凭我们怎样使尽力气,落下来的只是几片绿色的叶子……

皓和我悻悻然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了丽都花园,星期六下午短暂的喜悦瞬间变成了懊恼。我终于埋怨起皓来,你一句我一句的争吵进而变成了拳脚,但一阵滚扯之后,我猛然发现他的鼻子竟在流血。我慌忙拿出手帕为他止血,可是血怎么也止不住。我跌跌撞撞地跑回家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向大人们描述着刚发生的事,爸爸一面训斥着我,一面匆匆地提着他的急救箱跟着我跑了出去……

血终于是止住了,爸爸便押着我去向皓的家长道歉。皓的父亲为人很海派,说男男头“打相打”没什么大不了的,邻舍道里也千万不能为了孩子而伤了和气。我爸爸自然是说了一通道歉的话,而且坚持要送皓去医院检查一下。

第二天,皓敲开了我家的门,我看着他仍然塞着棉花球的鼻孔,心里不由泛起一丝愧疚。

他手里拿着一只金属的飞碟――其实那只是一片圆形的铁皮,中间被挖去了若干小块,

皓告诉我,这是他从马路对面的那只大箩筐里淘来的。我当然知道他说的那个地方是泰兴路上的中国钟表厂的车间,门口总是有两个盛满废弃边角料的箩筐,弄堂里的男男头们经常到那里去淘宝。

皓于是在弄堂里向我示范着怎样抛接这只金属的“飞碟”。可是那只飞碟好像并不怎么听话,它在空中画出一道急促的弧线,然后突然向一边偏去,最后竟撞到了楼下阿婆客堂间的窗户上,发出咣的声音来,幸好玻璃没有碎。没等我回过神来,皓就赶紧拉着我躲了起来。

我们背靠着墙壁,蜷缩着蹲在楼下阿婆的窗台下。

“玻璃敲坏老价钿!”皓模仿着昨天花园门卫的口气轻声的自言自语道,脸上露出那他特有的狡猾调皮的笑容。

“啥人啊?!”那是楼下阿婆熟悉的大喉咙,她打开窗张望着,却全然不见眼皮底下的两个男男头,“玻璃敲坏老价钿!”说着又把窗关上了。

我们终于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星期天的阳光洋溢在石库门的弄堂里,一只粼光闪烁的飞碟在空中舞动着,湛蓝的天空下,两颗无忧的心在奔跑跳跃……





成长的岁月总是令人难忘的,

因为它充满了未知。

皓突然住进了医院。爸爸说皓得了贫血症,需要住院休养,应该很快就会出院的,但我从爸爸的眼神中却察觉出一丝的忧虑。

没过多久皓果然出院了,但是他只在家待了几天又被转入另一家更远的医院。而且这次他却住了很久。提起皓的病,爸爸总是支支吾吾的,有时我也在弄堂里撞到他和皓的爸爸轻声交谈着什么,但一见到我,神情就变得很不自然了。我隐约感觉到了一丝不祥的预兆。

终于有一天我从包打听那里知道了一切:皓得了一种不治之症,他需要不断的换血,但也恐怕熬不到十岁生日了。包打听叮嘱我千万不能让皓的奶奶知道这事……

我的心突然被恐惧淹没了。《白衣少女》、《血疑》还有《父子情深》,这些都是当时小孩子耳熟能详的影视。

每次走过皓的窗下,我总有一种莫名的惶恐。

但终于有一天皓突然出现了,他趴在窗台上,静静地看着眼前的花园,我几乎认不出他来了,他变得异常的虚弱,目光里闪烁着一丝无奈。我记不得和他说了些什么,只记得他的脸已经没有一丝血色,就象《父子情深》里可怜的卢卡。

低矮的阳光,无精打采地铺洒在弄堂里,一阵萧瑟的寒风,枯叶摩挲在水门汀的地面上,发出沙沙的声音。

我呆呆地望着窗外的丽都花园。天色一片铅灰,梧桐树上的几片叶子飘悬在树梢。

“它们现在掉得快些了。只剩下五片了。”

“五片什么?”

……收音机里播放的是根据世界名著改编的广播剧《最后的叶子》:

“叶子。常春藤上的叶子。等最后一片掉落下来,我也得去了。三天前我就知道了。难道大夫没有告诉你吗?”

我知道,此时另一个男男头也一定在凝视着这寂寥的园景。咫尺天涯――我虽然看不到他,但我和他只隔着两个石库门的窗台。

那一晚,夜深的时候外面忽然起风了,狂风刮倒了天井里的竹篱,卷起满庭的落叶和沙砾,也吹开了楼下阿婆家的窗户,隐隐的,似乎能听见远处的鸟雀在嘶叫着,树影撞撞,疏叶萧萧,狂风骤烈地摇晃着窗外的树枝,让人悚然。狂风在黑夜里吞噬着一切,树上的残叶无依无助,绝望地和狂风搏斗着,刺骨的寒风透过窗棂的时候发出凄厉的瞑呼,撕心裂肺,又仿佛是亲人悲恸的呼号……

渐渐地,狂风呼啸着远去了,一切都平静了下来。

转瞬之间进入了幻境,那是一个神秘未知的世界,缥缈朦胧,超然欲飞,所思、所忧、所欲、所惧,好似寒星一现,皆归于一个静态的世界。

醒来的时候,一切变得静谧无声,窗外的阳光比往日更加耀眼夺目。又是新的一天,昨夜的一切好像不曾发生过。

打开窗帘--窗外是无边无际的深雪。

清新、寒洁,没有一丝的尘灰。

楼下传来踏雪的声音,由远而近。丽都花园里,一只吱叫的小鸟站在树梢,偶尔抖落身上的雪末,忽的飞走了,只留下那起伏的树枝,好似被撩拨的琴弦,洒下玉屑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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