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圭新聊斋 故事之一 浮花 zt

来源: 玉珠 2005-12-25 07:38:23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32767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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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城孤柳寺附近有一宅院,门悬匾额,粉板青字,曰“浮花居”,传为凶宅。曾经有三户人家先后迁入,月夜时有艳女窥窗,鬼气森森,均灾祸连连,满怀恐惧地离去。一时人心惶惶,众说纷纭。
  学士曹宗,为人耿直倔强,独不信此说,特意合家搬入,结果当日晚上,两名青年健仆同时暴亡,曹宗害怕了,第二日清晨匆忙迁移他处。
  前任御史刘伯奇,认为此说荒谬,迁入,白昼时常见到模糊鬼影,夜间常闻庭院中有嘤嘤啜泣之声,毅然不畏,半月后,夜眠忽然无疾而终,人不知其死因。
  此宅遂成废园,环境异常荒僻沉寂。
  宁波吴生,赴京赶考,为人素来落拓不羁,无所畏惧,因爱此废园空旷幽静,遂寄身浮花居内。
  明月当空,露重霜浓。吴生在书房中坐听谯楼鼓响,忽然感觉疲倦,因爱月色皎洁如水,便在庭院间闲步。
  庭院已甚荒凉,杂草繁生,东南方的灰色砖墙已经坍塌,各处厢房门窗均已关闭尘封,四周静悄悄地不见人影,唯有皎洁的月亮映在池塘之中。飒飒西风吹过,在庭院中肆意蔓延的萧萧秋草随风起伏,花木已半枯,吴生只觉阴气沉沉,人影疏疏,景象异常衰败荒芜。
  吴生想象此宅昔日必定十分繁华,在月下感慨异常,只管沉思默想,无意中见荒草间隐有片石,已断裂剥蚀,仅存数十字,墨痕惨淡,不类人书。俯身细看,始知是三年前在此病逝的宁波女子水墨花之墓碑也。
  吴生猜测其墓必在左右,因是同乡之故,于是陈茗果于石上,低声祷告道:“同乡吴江,遥祝水姑娘芳魂安息。”风声凄凄吹过,四周寂寂无人回应。
  凉月清澄如水。夜色朦胧,霜华越来越重。更鼓遥遥传来,不觉已是三更天了。吴生怀着惆怅的心情上床歇息,睡梦中恍惚听到庭院中有女子轻轻的叹息之声,便披衣而起,推门步上穿廊。
  此时凉月高悬,不时有浅淡的流云从银河飘过,月光穿漏飞檐之角,耿耿流星划过寂静的夜空,景色清丽幽寂。
  秋风萧瑟,虫声繁密的秋趣,此时听来只觉凄凉。树上残花似雪一般落下来,落在吴生那清秀而落拓不羁的身子上。
  吴生在月下四处张望,果见一白衣丽女独步庭院西侧桂花树下,手执野花,亭亭玉立,神态若有所思。月光下只见她的头发光艳可鉴,冉冉下垂,容颜美丽异常,堪称国色。
  吴生虽然在幽暗中看得不甚分明,依旧感觉其美丽不可言喻,一时看得有些痴了。
  白衣女子看到吴生,并无吃惊羞涩之感,轻盈上前,落落大方地深施一礼,轻声道:“宁波冤魂水墨花,在此候君久矣!”声音很是凄凉。
  吴生愕然,只觉此女子好生面熟,只是一时想不起在何处见过,忙还礼道:“叶落归根,姑娘魂魄犹未回归故里么?”水墨花垂泪道:“我因生前在此处身负奇冤,死后魂魄实难安息,势必要报此仇。”吴生道:“姑娘有何不平之事,能否说与在下一听。”水墨花长叹一声,讲述起自己身前之事来,其声悲苦凄凉。
  三年前,水墨花同父母来京投奔姑母,她姑母便把他们安排在浮花居内。水墨花的父亲水中坚本是多年落第的秀才,此时自觉仕途无望,便在落雁街开一珠宝铺,维持全家生计,水墨花身为长女,时常在铺中帮忙。因她容颜姣美如花,待人接物从容有礼,珠宝铺的生意很是红火。
  一日,路过此地的御史施世贵无意中窥见水墨花,虽是惊鸿一瞥,亦有惊艳之感。
  水墨花一头又长又密的青丝美发似乎很随意地挽成闲云髻,周身浓纤适度,绝无瑕疵可指,她那洒脱利落的态度也很可爱,令人感觉异常精明强干。她那日穿着寻常的宝蓝色女衫,色彩不甚鲜艳,周身也并无风雅点缀,容颜却依旧鲜艳夺目,给人以落落大方,艳而不俗之感。
  施世贵本来并不好色,又渐入老年,此时竟然生出不良之心。
  施世贵暗中访得水中坚虽是经商之人,为人却素来刚直,绝无将女儿与人做妾的道理,便暗中使人砸毁水家店铺,趁着水中坚无计谋生,招他入府做了管家,待之极厚。
  一月后,水中坚的邻居被人谋杀,施世贵又趁机指使人诬陷水中坚,使其入狱,然后又亲自出头,千方百计为水中坚申辩,使水中坚被释。水中坚自此视其为恩人,感激异常。
  一日,水墨花姑母染病,水中坚妻子胡氏携女水墨花前去探视,因为两个儿子尚且年幼,水中坚便归家看守门户。
  当日晚上,施世贵阴使其心腹,夜间翻墙而入,放火焚烧了浮花居。水中坚和两个幼子同时丧身火海。
  次日清晨,施世贵佯装吃惊,亲自前来水中坚灵前祭奠,代营丧葬,又出资重建浮花居,亭台楼阁俱全,比先前华丽百倍,还时常周济胡氏母女二人。
  这其间不断有媒婆上门为水墨花说媒,胡氏每次都与施世贵商量,施世贵总是不露痕迹地从中阻挠。天长日久,施世贵渐渐流露出想要娶水墨花为妾之意。胡氏感激他平日的百般照顾,便欲应允。
  水墨花闻知此事,日夜痛哭,本想私自离开京城。夜间梦见父亲告知实情,始知世间人心如此不测,悲愤填塞胸中,便佯装应允。双方说定,便在此浮花居成亲,水墨花在此做施世贵的外室。
  成亲的当日晚上,水墨花怀揣利刃,本想手刃仇人,不料因为力弱,竟被施世贵躲过。施世贵因为深爱水墨花姿容美艳,并无杀她之意。水墨花却不甘受辱,横颈自刎了。
  水墨花死后,施世贵为了遮人耳目,草草将她葬埋在庭院月桂树下,只告诉胡氏说水墨花突发心疾而亡,并赏赐纹银百两。胡氏怜女命薄,特地请人为她立碑。
  死后的水墨花因为心中怨怒太过深厚,幽魂时常在浮花居徘徊。
  吴生听完水墨花的身世,唏嘘不已。
  水墨花又深施一礼,含泪道:“今日幸遇吴兄,知道吴兄为人侠义正直,故而不惜抛头露面,前来相求。”言罢泪如雨下。
  吴生怜其孤苦,于是慨然应允。想了想,又皱着眉头道:“设若你所言是真,实甚可怜。但你虽然冤屈深重,也不能借此害人性命啊!”水墨花微微一怔,道:“吴兄是指凶宅之说么?”吴生道:“正是此事。”水墨花含泪道:“阴间冥吏前些日子在此办公,因此凡寿禄将尽之人,皆被鬼魂迷惑,自来此受死,非我所为也。”吴生似信非信,正待说话,远处传来雄鸡啼鸣,水墨花在黑暗中渐渐隐去。窗外遥遥传来她的叮咛:“吴兄休要忘了此事,千万不要忘了。”她别离时的眼神似乎不胜依恋,神态生动,甚可怜爱。
  吴生从梦中醒来,正是黎明前最为黑暗的时候。他回思梦中所见水墨花端庄妍丽的面影,觉得深可恋慕。虽然只是睡梦中隐隐约约看到她的姿容,却感觉她的容貌异常美丽,举止态度也十分可爱,这刹那间的微光,在他心头刻下了一个艳丽的印象,只可惜佳人难以再见,感觉好生惆怅。
  吴生次日清晨在月桂树下掘土三尺,果然得一薄棺,已是腐朽不堪,内有一青年女子尸身,显是自刎而死。容颜竟是丝毫未损,面色艳如生时,竟与吴生梦中所见无异。吴生痴痴地看着她那苍白美丽的容颜,心中忽然浮现出一个古怪的念头来:他未来的妻子若能似水墨花这般艳丽可爱,他便要焚香谢佛了。
  他虽然很是感叹,然而回思梦中之事,忽然又疑惑起来。施世贵为官清廉,天下皆知,在朝中素有雅望,如今已是手握重权的宰相,而且正好是此次会试的主考官,怎会做出此等有伤阴鸷之事呢?
  数月后,吴生果然名列金榜之首,成为新科状元。圣上在宫中设御宴招待新科进士,仪式异常隆重。吴生春风得意,往日心中积存的苦恼忧患,此时早已化为云烟。
  他去拜谢恩师施世贵时,见其年过五十,峨冠博带,端坐在太师椅上,眼睛略近三角,精光四射,深不可测,显得沉稳精干,全无半点风流好色的迹象,与水墨花所言迥然不同。施世贵似乎很赏识他,语重心长地与他谈了许多为国为民之道,教导他如何才能成为朝廷嘉许百姓爱戴的清官,吴生钦佩不已,感激异常,内心越发认定梦中水墨花所言为戏语了。
  施世贵因爱吴生相貌俊秀洒脱,风雅博识,才学优秀无比,主动提出要将独生女儿文金许配与他。
  吴生看到施世贵生的面色漆黑如铁,方头大耳,疑心其女必定其貌不扬,有心想要拒绝,却又生怕亵渎了自己心中无限敬爱的恩师,只得违心地应承下来,十日后,便迎娶文金过门。
  让吴生感觉意外的是,文金容貌异常端庄,姿态十分秀美,性情温顺可爱,吴生第一眼看去,觉得她并不令人讨厌。
  文金是施世贵正妻宁氏所生,是施世贵唯一的女儿,夫妻二人宠爱异常,悉心教养,因此文金不但长得美玉无暇,而且知书识礼,举止优雅异常,深受世人艳羡。
  初为新妇的文金衣着特别华丽,姿态艳雅,对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很留意,无限端庄的神态中,含有尊贵的娇艳之感,显得高贵稳重,只是终日一本正经,全无亲昵之趣,为人有些过分规矩。
  或许是因为心头印有水墨花的影子吧,吴生对于文金,始终无法生出那种男女之间的相亲相爱之情。
  他与文金相对而坐时,文金总是羞涩少语,偶尔说起话来,也是些京都新近流行的衣服式样和珠宝首饰,吴生唯唯诺诺,感觉乏味而尴尬。每逢此时,他心头总会浮现出水墨花那清丽可爱的面影,只觉遗憾无穷。有时便忍不住暗暗感叹:“怪哉,水墨花只是一个梦中偶尔出现的女子,自己为何对她如此念念不忘呢?”文金把居室布置得优美入时,华丽无比,些许细微之处,亦装点得风流优雅,精致异常。然而吴生是一个落拓不拘之人,出身也远没有文金这般高贵,对于富贵气息太浓的东西,他有一种本能的反感。
  吴生对待自己这位尊贵端庄的新婚夫人,始终是彬彬有礼,敬而远之。
  有时在夜间,吴生躺在沉沉入睡的文金身边,凝视着眼前无边无际的黑暗,总会有一种空虚痛苦的感觉,只觉生涯茫然若梦,忧愁苦恨,与日俱增。
  “或许这便是不可逃避的前世宿命吧?”他有时暗暗地感叹道。
  这对新婚夫妇彼此之间相敬如宾,如隔天涯,都觉不甚痛苦。
  吴生本想夜间独宿书房,又恐文金伤心,只得作罢。他却无法更改自己对于文金的疏远冷淡态度,昼日无事时便百无聊赖地独坐凝思,几乎从来不曾与她开怀畅叙。吴生只觉自己的心情一天比一天恶劣,无精打采地度送岁月。
  文金本来就觉得夫君出生平常,自己下嫁与他很是委屈,如今又意外受到丈夫冷落,不禁悲愤填塞心胸,只管独自悲叹,痛惜自身命苦,心绪怏怏,时常背灯掩泪。
  婚后一月,吴生被圣上钦定为宁波知府,荣归故里。文金因为依恋父母,又眷恋京城繁华生涯,并未随他一起奔赴宁波。吴生非但全无嗔怪失落之意,反倒有种如释重负之感。
  吴生走时特地命人将水墨花的尸身重新装敛,将她的墓碑亦郑重地修理一番,然后将她的灵柩扶归故里。他一路上回思那个异常古怪的梦,心中十分感慨。回到宁波后,立即差人将水墨花重新葬在城西枫林边,还特地为水墨花写下一篇悲情洋溢的祭文。
  吴生到宁波上任后,很少想起文金来。
  有时他晚上失眠,明澄如水的夜光透过碧纱窗射入,室内一片薄暗,夜色十分岑寂。他披衣而起,独坐窗前,凝神闲眺,一时茫然若失,不胜孤寂之感。这时他总会情不自禁地想起水墨花来。
  有时他在月下花间独斟,心中也会暗自思量:“自己已是有妻室之男子,为何还对她如此念念不忘呢?此心实甚可耻。”他虽然时常如此自责,却终究不能将水墨花忘却,于是痛苦地感叹道:“莫非自己与水墨花有不可逃避的宿世深缘不成?”半月后。轻柔的晚风送来幽雅的花香,庭前时花含苞逐渐开放。宾客会赏,宾主相谈甚欢,管弦之声悠扬悦耳。暮色沉沉,人影模糊难辨之时,席上有人说起城西枫林新墓中有女鬼夜哭,众人无不惊悚。吴生心中一动,接着便断定是谣传,一笑置之。
  又过了半月,又有人告诉吴生女鬼哭声已近城。吴生依旧不信,心中却开始疑惑起来。
  又过了半月,吴生夜半被风声惊醒。风声是从庭院中的枯竹林中传来,如泣如诉,好似伤心女子的低声啜泣,吴生怅然若失,直至天明再未入眠。
  又过了半月,鬼声至窗外,是女子悲苦无限的呜咽之声,隐隐约约,时断时续。吴生惶恐不安,披衣而出,亲自察看。初九夜的月亮清影幽微,照见池塘水面浮烟笼罩,一片朦胧。庭院中花木寂寂,花色难于辨认,实无一人。
  吴生满腹疑惑,无限思量,惆怅地返回室内,却见黑暗中有一女子身影立于床前,身姿窈窕可爱,正是他时常思念的水墨花。
  两人在黑暗中相对而立,神情似悲似喜,一时竟是无言。
  过了许久,水墨花才幽幽道:“我日日痛哭,吴兄竟然无动于衷,看来吴兄果真把我忘了!”她说话时的神态很是消沉失落。
  吴生背负双手,伫立在黑暗中,忽然面露微笑,狡黠地道:“若非如此,你又怎肯前来与我相见呢?”水墨花听出此言大有深意,瞬间红了脸。她在黑暗中沉默许久,才轻轻道:“吴兄已是有妻室之人,说话应当慎重才是。”吴生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眼睛顿时暗淡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正色道:“并非下官不愿尽力,只是仅凭梦中听到的只言片语,便去非难一位世间声望甚高的朝廷大臣,岂非荒诞么?”水墨花轻轻叹息了一声,神情很是落寞,半日才凝视着吴生,很冷淡地轻轻道:“吴兄进入官场之后,果然变了。”吴生心中一动,觉得水墨花所言虽然很是犀利,却并非没有道理,一时无限思量。
  “水墨花果然不同凡俗,真是个异常聪明果敢的女子啊!”他在心中暗暗赞叹道。
  他在黑暗中出神地凝视着柔弱单薄而又窈窕可爱的水墨花,觉得许久未见,她的容颜竟然又增艳丽,潜藏于心底的恋慕变得越发深厚起来,她乌黑忧郁的大眼睛里那种孤苦无依而又满含悲愤的神情,更使他心中生出强烈的怜悯来,迟疑片刻,终于毅然道:“你如此郑重其事,想来并非虚妄了。我明日便着人去京城调查此事。”此言一出,似金石掷地有声。
  水墨花面露微笑,渐渐在黑暗中隐去。
  吴生独自立在薄暗中,一时茫然若失,感觉好似做了一梦,觉得反比未相逢以前痛苦了。
  吴生因平日和宁波千户史成私交甚好,次日便私下里和史成商议。史成道:“鬼哭实共闻,不如暂且一试,倘鬼哭如故,吴兄也可安心了。”吴生于是派遣史成带领数名亲信衙役前去京都暗中调查此事。
  是夜,鬼哭乃止。
  吴生此时才再无疑惑,开始郑重其事地考虑如何处置这件事了。
  机缘巧合,圣上欲为年幼的太子选择启蒙老师,施世贵极力举荐吴生,圣上便下旨令吴生入宫教授太子学问。
  京城。黄昏。天光朦胧暗淡。座落在阴暗小巷里的野菊酒馆人来人往,生意很是兴隆。
  青雾缭绕中,吴生与好友史成躲避在西壁不为人注意的角落里轻声交谈。史成讲述了在京城访查的结果,施世贵果然十分可疑。
  吴生和史成从茶楼出来时,天色已黑,茶楼门楣上挂起无数的红灯笼来,四周一片朦胧凄艳。皎洁的凉月挂在月桂树青枝上,夜景清幽可爱,然而满腹心事的过客们,谁也不曾在意。
  吴生与史成拱手告别时,无意中发现茶楼门前的千年银杏树后,有人影一闪,不禁心中一动。于是又将史成唤回,低声道:“京城环境险恶,宰相府的耳目无处不在,史兄可要处处当心啊!”吴生目送好友史成的身影消失在巷子尽头的拐角处,才转身向东南方向走去。
  四周黑沉沉的,暗蓝的天空也异常岑寂,只有少许光线暗淡的星星。吴生回思自己昔日对于施世贵无限崇敬顶礼膜拜的痴傻模样,嘴角慢慢露出凄凉自嘲的微笑来。
  他在空荡荡的街道上茫然徘徊许久,觉得自己很似漫无目的地坐在车中前行直至无路时才痛哭而返的阮籍,他最后劳累得实在走不动了,才很不情愿地回到家中,有些意外地看到文金正在灯下等他。
  灯火虽然朦胧,文金的容貌依旧十分秀美,态度异常生动而娇艳。
  她今日显然是精心妆扮过,衣着发式都十分讲究,风度更增优雅,姿容实甚艳丽。她穿着京城正在流行的深红梅色长长妆花丝袍,两道纤眉描得异样地墨黑,脸上虽然涂着淡淡的胭脂花粉,却似全无痕迹,显得十分淡雅动人。其装束之华丽,绝不逊于他人。
  看到吴生,她优雅地立起身来相迎,微微红了脸,样子十分娇羞。吴生看到无心无思全不知情的文金,觉得她很可怜,心情越发缭乱起来。文金在灯下诉说离别之情,吴生只得唯唯诺诺,勉强应承,感觉很是厌倦。
  他在宁波时很少想起文金来,偶尔想起,心中也并无激情,反倒满含悔恨之意。他很懊悔自己当时随随便便迎娶了这个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他心中一直疑惑,总觉得文金心中最爱的人,既不是视她为掌上明珠的双亲,也不是他这位冷漠疏隔的夫君,而是她自己。
  烛光熄灭后,如水的月光透过碧纱窗,斜射进来,室内幽暗寂静。精致小巧的圆形青铜香炉内散发出灰白的烟雾,混和着好闻的各种衣香,环境华贵幽雅。然而躺在缕金床上的吴生却全无温馨幸福之感,他此时的心绪好似枕畔前的淡淡烟雾一般,虚幻缥缈,茫然若失。
  文金因为自觉受到丈夫的冷落,在黑暗中悲伤凄楚地啜泣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入睡。
  吴生怀着沉重的心情盘算着替水墨花全家伸冤之事。施世贵在朝中权高势重,又是圣上的奶兄,深受圣上宠信,想要搬倒他实在困难。吴生心中还有更深的一层顾虑,无论如何,施世贵终归是他的岳丈,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有勇气做六亲不认的包公。
  他在黑暗中辗转反侧,心事如水,忽然异常地思念起水墨花来。她的面影朝朝暮暮挂在他的心头,苦恋之情,难于堪忍,别离越久,相思之情越发难堪。
  他正自愁绪满怀,忽见黑暗中渐渐显露出一个窈窕可爱的白色身影。他一眼便认出是水墨花。能够再次与她相见,他感觉异常欣喜。
  两人相对,虽然都有满腹话语,一时却是无言。
  水墨花默立许久,忽然轻轻叹息了一声,在黑暗中凝视着吴生,幽幽地道:“你做不到,是么?”吴生的脸在黑暗中“唰”地红了,他觉得此话很难回答,一时沉吟不语。
  水墨花的样子似乎很是感伤,又满含悲愤,虽然努力隐忍,两泪还是夺眶而出。她哽咽着道:“我原以为公子是个……侠肝义胆之人,故而寄予厚望。今日才知……原来竟是……看错了人!”说罢,便化为烟雾消失了。
  可她的话语却如惊雷一般重重敲击在吴生的心上,吴生一时心潮起伏,激动异常。
  他历历回思往事,一时感慨无穷。想到自己秉性高洁,为人素来正直善良,往昔读书,原本并非为了富贵荣华,只是为了实现大济天下之雄心。不料步入官场后,竟是身不由己,一直在做着自己不喜欢做的事情:违心地在许多并不值得尊敬的上司面前俯首帖耳,违心地娶了一个自己并不喜爱的娇贵妻子。
  他思来想去,忽然感觉以自己的性情,步入官场或许是一生中最大的错误。原本以为是人生大喜的高中状元,或许正是他一生中悲剧的序幕。
  第二日黄昏。天空暗淡,暮霭沉沉,晚风纷乱,景象凄惨。吴生坐轿前去宰相府拜见恩师兼岳丈。他坐在轿厢内左思右想,心情沉重而又矛盾,忽然感觉轿厢内空气太过沉闷,便撩起墨绿轿帘的一角,让清冷的晚风缓缓吹入。
  施世贵近来身体有些不适,正在家休养。他着浅灰色的道巾道服,斜躺在梧桐树下的一张软榻上,一边让两个年幼的侍女为他按摩筋骨,一边听人弹奏清秋古曲。看到吴生,他那阴沉惆怅的面容上露出浅淡的笑意来,神态几乎堪称和蔼可亲。
  秋日的黄昏凄凉而幽寂,红艳艳的夕阳在云层间摇摇欲坠,四周幽暗而又苍凉。翁婿二人在树下闲坐。施世贵出神地凝视着那已被灰云掩去大半的落日,轻轻叹息了一声,轻声吟诗道:“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神态很是惆怅。
  那一瞬间,吴生觉得已入暮年的施世贵很是可怜。
  他迟疑许久,终于开口道:“我最近听说一件怪事,正想请教岳丈大人。”施世贵转过脸来,眼中含笑看着他道:“说来听听。”吴生深深地看了施世贵一眼,只见他一双三角眼亮如闪电,眼神阴冷幽深,仪态威严尊贵,即便是满面笑容时亦极有威势,令人心生敬畏。他感觉有些恐惧,然而想到水墨花那泪流满面的可怜神态,只觉热血上涌,终于开口道:“宁波城有一女子名水墨花,作古已有三年,最近夜夜在城外哭泣,好似有冤情一般。”他边说边用眼梢窥看施世贵脸色。施世贵听说“水墨花”三字,脸色不禁微微一变,三角眼中好似电光一闪,立即转过脸来,用阴暗而警惕的目光打量着吴生,好似第一次看到他一样。吴生心中便再无疑惑,一时无限思量。
  施世贵毕竟久经世故,很快便从容不迫了,很随意地一笑,道:“鬼神之说,本是虚妄,定是无知百姓谣传。”他虽然神态镇定自若,起初的满面春风神态,此时却是荡然无存了。
  原本欢快亲切的气氛忽然变得僵硬冰冷起来。
  片刻之后,施世贵终于微微皱起眉头,道:“我的头痛病犯了,失陪。”说罢,便令身边的侍女扶起他来,蹒跚离去。
  吴生从宰相府出来时,天色早已变得漆黑一团。他怀着沉重的心情回到家中,有些意外地发现文金并未似往昔那样在灯下痴痴等他。侍女燕姗禀报说相府刚刚差人唤她回去了。吴生不禁一惊,暗暗感叹道:“施世贵的反应真是机敏啊!”芬芳四溢的华雅卧室内,吴生独自坐在孤灯之下,一手支颐,怔怔地望着流泪的残烛出神,心绪烦乱而又沉重。
  直至三更天,他才带着满腹愁闷入睡。睡梦中恍惚见水墨花立于枕畔,含笑流盼,样子有些欢喜,又有些羞涩。他第一次看到水墨花含羞的样子,不禁心中一动,一时浮想无限。可是文金的面影立刻在他脑海中浮现出来,他的面色瞬间变得阴沉起来。
  他坐起身来,勉强压抑住自己内心的失落与激情,对水墨花郑重其事道:“你托付我的事情,尽管放心,我吴江便是丢了性命,也要为你全家伸冤!” 水墨花面露感激之情,在黑暗中点头道:“你果然不错。”说罢垂下头去,似乎有意避开吴生那双明亮炽热的眼睛。她光艳的鬓发冉冉下垂,半遮住她美丽的脸庞,容姿因此越发美丽,吴生一时看得痴了。一缕刻骨铭心的苦涩之感在吴生心头慢慢洋溢开来,他在这一瞬间忽然意识到自己的一生原来是如此地失意与残缺。
  水墨花似乎不忍目视吴生痛苦惆怅的神态,在黑暗中渐渐隐去,神态也有些落寞,依依不忍别去,临消失前忽然轻声道:“施世贵已有心害你,千万小心!”言罢便不见了。
  吴生次日入宫面圣,皇上在御书房召见他,命他要悉心照料年幼的太子,辅佐太子长成一代明君。吴生唯唯诺诺。皇上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最后似乎有些疲倦了,便挥手令吴生退下,吴生四顾无人,便趁机道:“臣有一事要禀明圣上。”皇上微微有些惊诧,随口道:“尽管奏来。”吴生便将施世贵残害水墨花全家一事详细告知皇上。皇上听后似乎不胜惊诧,脸色渐渐阴沉下来。施世贵是他奶母的儿子,他一直异常信任此人,视他为国之栋梁。因为事关重大,皇上一时不便表态,只冷冷道:“知道了。”吴生怏怏退下,出了宫门,坐轿回府。
  此时正是秋风萧瑟的夕暮,风吹荻花的声音里秋意渐浓。满腹愁绪之人,觉得苍茫暮色比秋日的天空更加凄凉。吴生一路上想到皇上冷淡疏远的神态,心中不胜忧虑,感觉异常愁闷,便令轿夫先行,自己却在黄昏的街头散步,不觉行至断魂河边。
  此时残阳凄艳异常,鲜红得犹如经霜增艳的枫叶一样。
  断魂河河岸上荒草枯苇密布,黄昏秋色异常荒凉。
  风声呼啸,狂风在无边无际的断魂河河面掀起惊天大浪来,断魂河在斜阳下闪动着淡红色的亮光,景色悲壮苍凉。
  吴生背负双手,临江而立,耽于沉思。在黄昏的薄暗中,他的姿态潇洒而优美。
  他正自怔怔出神,忽然听到不远处有人惊呼道:“水面上有尸体!”立刻便有许多人聚拢上来围观。但见一个黑色的影子被巨浪渐渐推进,慢慢靠近荒芜的江岸。
  岸边摆渡的老船夫用撑船的竹篙将尸体挑到岸上。吴生上前一看,不觉愣住了。死去的人虽然脸面已经有些发胀变形,他还是一眼便认出是相交多年的好友史成。
  夜色越来越深了。江中的渔船上燃起幽暗的灯火来。点点渔火倒映在江面上,好似盲然飞舞的流萤一般。吴生此时忽然感觉人的一生或许便似流萤一般虚幻脆弱。
  看热闹的人群在暗淡的灯火下渐渐散去。吴生一个人枯坐在凄清的江岸上,守护着好友史成的尸体。想到史成那双温厚正直的眼睛,吴生心中一酸,两行清泪无声地流淌下来。
  “史成死去时应该心中无憾吧?他自幼便想要做正直侠义之人。”吴生心中这样沉思道。
  吴生出钱请人安葬好史成之后,直至三更天才无力地踏上归家之途。
  此时天空中忽然下起细雨来。途中狂风刮面,冷雨横吹,四周一片阴冷昏暗。吴生行走在濛濛烟雨中,心情异常恶劣。他踉踉跄跄步入自己的庭院,有些意外地发现卧室内亮着灯火。文金正在灯下等候他。
  文金似乎刚刚哭过,脸上犹有泪痕。她身后的银瓶内插着初绽的白菊,映的她的脸庞十分清丽动人。
  看到吴生衣帽皆湿,她犹豫片刻,还是起身上前,想要帮吴生脱去,吴生似乎并不领情,不露声色地避开了她。
  两人在灯下相见,一时竟然无言,好似素不相识的路人一般。
  吴生感觉很累,便木然地脱衣,准备上床歇息。
  文金独自坐在梳妆台前,怔怔地望着烛火出神。
  吴生听到轻轻的啜泣声,回过头来,发觉文金又在流泪。
  此时窗外风声悲凉,室内烛光暗淡,他忽然发觉文金似乎一夜间消瘦了许多。
  吴生觉得文金很可怜,便淡淡地招呼道:“很晚了,你还不休息么?”文金一言不发,忽然站起身来,慢慢将脸偎依在吴生的后背上,流着泪哀求道:“你以后再不要与父亲做对了,好么?”吴生微微一怔,一时茫然若失,脸色却变得越发阴沉了。
  只听文金又哽咽道:“爹爹他……很生气,若非我苦苦哀求,他险些连你……。”她说到此处,忽然住了口。
  她那谨小慎微的样子深深触动了吴生,吴生回过头来,慢慢将文金揽入怀中,轻轻用脸蹭着文金脸上冰凉的泪珠,心中感觉有淡淡的暖意。文金心中毕竟还是爱他的。
  这是他第一次对文金这样温柔主动,文金偎依在他怀中,眼中的泪珠滑落得越发快了。
  次日早上,天空中弥漫着凄凉的冷雾,庭院中的露水发出忧郁的亮光。吴生满腹愁闷,在曙色苍茫中正欲上朝,大学士严方忽然带着圣旨前来了。圣旨道:“新科状元吴江,恃才傲物,为人狂放不羁,甚失朕望。特免去其一切官职,限十日内出京。”吴生很平静地接了旨,似乎并未感到吃惊。文金的神态也很平静,似乎她早就知道会有这样的结局。吴生甚至无意中在她眼睛里发现一抹欢喜的亮光。
  钦差大人走后,文金看到吴生孤独落寞的样子,心中不胜怜悯,走上前去,柔声安慰道:“我的陪嫁之资丰厚异常,你我凭此便可无忧无虑过此一生。夫君不必忧心。”她说话时神态异常温柔诚恳,吴生听后却觉异常失落。
  他又一次深刻地意识到,文金和他一生一世都注定两心隔膜,永远不会相互了解的。
  晚上,文金说了许多安慰吴生的温柔话语后,平静而满足地入睡了。吴生心中却是波浪汹涌,起伏不定。他想到水墨花全家的冤仇,想到好友史成的惨死,心中感觉异常悲愤,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这样离开京城。
  他思来想去,终于做出了一个惊世骇俗的决定。
  身体一直康健的文金忽然病倒了,其实也并非什么大病,不过是全无食欲罢了,服了许多珍贵药物都不见好转。吴生此时对她异常温存体贴,亲自为她煎熬汤药,又亲手喂她喝下。文金感觉身患重病原来并非全无好处。她虽然日日服药,病势却一天比一天沉重。
  风声凄凉的秋夜。玲珑秋月异常清冷皎洁。
  文金躺在病床上,枕边的吴生此时已沉沉睡去。文金心绪愁闷,便怔怔地凝望着雪白的纸窗上那淡黑色的竹影。庭院枯树上,不时传来千年不变的杜鹃哀鸣之声。文金想到自己倘若就此不起,吴生定然会另娶他人,感觉不胜惆怅和忧伤。
  在这凄凉和幽暗中,她历历回思平生,忽然意识到往昔自以为永久不会失去的富贵尊荣,永远不会失去的俊美夫君,原来竟似风雨之夜中随着污浊雨水漂流的浮花一般,凄艳而又虚幻,忽然变得梦境一般虚幻遥远了,不禁心中一酸,落下泪来。
  或许人的生命,原本就虚幻悲苦异常,犹如从天堂之树上飘零下来,在凄风苦雨中无助漂泊的浮花一样吧?
  在这即将踏上死亡之旅的时刻,她忽然异常眷恋吴江,好似眷恋自己放置在妆台上的一枝最心爱的插头金花一般。她原本打算与他共享富贵安闲的,此心竟成空花泡影。想到吴生往日对她的疏远冷淡,心中又不胜怨恨。
  施世贵夫人宁氏得知女儿病重的消息,悲伤异常,日日前来探望。施世贵因为痛恨女婿吴生,起初绝不前来探视。他命人去接女儿文金回府,然而吴江执意不肯。吴江所言也十分有理:他不能让自己的结发妻子死在丈人家中。
  圣旨下达后的第九日,吴生合家离京的行装都已收拾妥当,准备次日天明便乘车远去。施世贵因为牵挂女儿的生死,万般无奈,这日打探到吴江出外寻访良医去了,便匆忙坐轿赶来。他来到女儿闺房,看到爱女如今形容消瘦异常,已是奄奄一息,大有一病不起之势,不禁老泪纵横。他安慰女儿许久,才满怀悔恨而又无限感伤地步出了女儿卧室。
  此时天色已黑,虽然四周都点起了灯笼火烛,光线却依旧十分幽暗。
  由于太过忧伤,施世贵的眼睛模糊起来,因此并未留意到一双犀利冷峻的眼睛正隐藏在不远处古色古香的花鸟屏风后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他的心思只在文金身上,他很怜惜自己的女儿。
  施世贵正自无限感伤地举袖拭泪,冷不防一道剑光从幽暗中闪出。施世贵知道自己遭到了暗算,未及躲闪,便被一剑刺中心口。
  鲜血慢慢从他的胸腹溢出,很快便染红了他华贵的宝石蓝官服。他一言不发地转过脸来,正好看到黑暗中一张苍白冷峻的脸。他认出是行刺的人原来是自己的女婿吴江,微微露出一丝惊诧,脸上慢慢露出凄凉嘲讽的苦笑来。
  两人的目光相遇,冷冷地对峙着,好似水与火一般不能相容。
  终于,施世贵的身子开始颤抖起来,他的目光也变得虚浮无力了,女儿文金的面影犹如风中浮花一般在他眼前飘移,他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即将终结,便很艰难地轻声道:“别让……文金……知道……。”话未说完便倒下了。
  吴生因为谋杀朝廷重臣一事,被关入狱中。圣上动了雷霆之怒,定要斩他项上人头。吴生在死囚牢中,神态异常平静从容,他终于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
  他的形容异常消瘦,每顿饭都吃得很少,并非是因为囚牢里的饭菜异常粗糙,而是因为他在想念着一个人。
  他此时异常想念文金,并非因为男女之间的痴情爱意,而是因为深深的愧疚。文金的久病不愈,是因为他每日在她的饮食中偷偷混入令人恶心呕吐的药物。看到文金因为病痛而不胜痛苦的样子,他心中也很难过,恨不能代她身受。可是,他只能如此。有时,病床上的文金昏昏睡去,他凝视着文金那肤色青白异常消瘦的面颊,不胜苦涩地暗自沉思:“文金设若心怀怨恨的话,只能怨恨自己当初有眼无珠,嫁错了人。”吴生幽暗清苦的狱中生涯也并非全无乐趣。
  他入狱后的每一个晚上,睡梦中都会恍惚看到有一个异常窈窕可爱的女子身影在他床前枕畔徘徊,有时他甚至能够感觉到她满含柔情的凝视。如果他的直觉没错的话,那位在他睡梦中出现的含情脉脉的女子,应该是水墨花。
  “我已经是有妇之夫了,她怎么还对我这般动情呢?”他在暗暗欢喜的同时,心中时常这样疑惑着。
  宣判他死刑的那个晚上,吴生心中并未似他平日想象的那般平静。
  夜深天色未明,檐前苦雨淋漓,吴生想到自己不久就要问斩,忽然异常思念起文金来,他忧虑着文金今后的生活,对她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歉疚之情,直至三更天才朦胧入睡。睡梦中恍惚感觉有女子冰冷的纤手在温柔地抚摸着他瘦削的面颊,他以为是文金来探望他,惊喜异常,睁开眼睛细看,却是水墨花。
  水墨花在黑暗中含着眼泪冲他温柔地微笑,神态异常妩媚动人。
  “你的魂魄一入幽冥,我便嫁给你。”她轻轻地道。她说话时神情有些羞涩,样子很是可爱。
  一缕淡淡的欢喜在吴生心头生出,然后渐渐变得越来越浓重深厚。能娶到水墨花为妻室,真是天地间第一快事啊!
  “你是为了报恩么?”吴生勉强压抑住心中的激动,故意冷冷道。如果水墨花只是为了报恩而委身与他,他定会拒绝的,并且还会深感失望。
  水墨花立即摇了摇头。迟疑片刻,忽然轻声道:“你还记得六年前的旧事么?”吴生微微一怔,奇道:“六年前……?”水墨花子含羞一笑,垂下头去,柔声道:“我便是六年前被你从恶人手中救出的那个小女子啊!”吴生心中一动,尘封多年的往事此时忽然变得生动鲜活起来。
  六年前的初春。宁波郊外。踏青的游人仕女往来不断。
  柳阴下有一紫衣少女骑驴而过。她虽然年仅十二、三岁,却已如春花初绽,美艳异常。宁波恶少田虎一眼看中,立即指使众恶仆上前强抢。紫衣少女大声呼救,围观者众多,却无人敢出头。
  正在这时,北游归来的吴生骑马经过。他生性耿直豪放,素来嫉恶如仇,此时看到此等恃强凌弱之事,两道浓眉瞬间拧成了一团儿。
  因为吴生身怀武艺,田虎等人被打得头破血流,抱头鼠窜。紫衣少女的父亲闻讯赶来,感激异常,主动提出要将紫衣少女许配吴生为妻。紫衣少女似乎已经初懂人事,顿时羞红了脸。吴生觉其容貌态度之优美,竟是世间罕见,也不禁心中一动,迟疑片刻,却并未应承,反笑道:“你女儿年龄尚幼,将来自会遇见中意之人。再说,我若娶了此女,变成何等样人!?”执意不肯。
  这位紫衣少女便是水墨花。
  她后来随父亲远去时,在驴背上还屡屡回头张望,显然对吴生很是恋恋不舍。吴生看到她那在薄暗中渐去渐远的娇美身影,心中也觉怅然若失,却并不后悔自己的决定。
  后来日久天长,吴生渐渐淡忘此事。此时想起,方才悟到自己与水墨花竟是宿缘不浅。
  他出神地打量着幽暗中的水墨花,只见明亮如水的月光毫无顾忌地向她照射,她似乎觉得眩目,纤眉微皱,漫不经心地举起衣袖来遮光,其态度之娇媚难于形容。如今的她比当年更要美丽许多,品质容貌竟是如此十全其美。
  水墨花看到吴生忘情地凝视着自己,有些难以为情起来,红晕满颊,微微将脸转向一旁,其侧影美丽不可比拟,姿态娇艳无限。
  两人相与谈话,十分情投意合。吴生平生第一次体味到真正的男女相悦带给人的奇妙之感。
  水墨花忽然嫣然一笑,柔声道:“我最近一直有个很坏的念头,日夜盼望着你早些丧命,你该不会恨我吧?”边说边很自然地在吴生身边坐下,大胆地将脸靠在吴生的肩头。
  吴生很喜欢她这种清新自然的举止,落落大方的性格,一时心中欢喜异常。他此时其实和水墨花一样,盼望着自己早入黄泉。
  昼日。吴生独自立在囚牢狭窄低矮的格子窗前,出神地凝视着囚室外的天空,但见群雁振翅,飞渡长空,他看得入神,只觉天色异常明朗鲜丽,心中有一种即将获得新生的欣喜。
  朝廷终于下令将今年的死囚一律斩首。
  这日天色渐明之时,烟雾之间露出种种将枯的花木,吴生终于如愿以偿地做了幽冥中人。
  他很幸运,因为施世贵刚入冥司便转世投生去了,因此无人与他作对。
  他一到阴间,便忙于和水墨花一起置办成亲所需物品。
  两人在幽冥大街的珠宝铺、绸缎庄、梳具店、香料铺里穿梭忙碌,笑逐颜开,携手同行,彼此都觉异常欢喜,只恐是梦。
  购买青铜穿衣镜时,两人在一人多高的青铜镜前并肩而立,姿态都很艳丽。男子姿容俊秀风雅,女子容颜端正美丽,好一对天生佳偶。
  吴生不愿让水墨花受到一丝一毫的委屈,故所购物品,无不异常精致,各种器物,无不尽善尽美。盛放新娘衣服的沉香木箱子的式样,芙蓉帐以及香炉的设计,无不新颖入时,别出心裁。新娘的大红妆花喜服,质料样式都十分精美,花纹鲜明而晶莹。
  吴生心中原本印象就不深刻的文金的面影,此时变得异常朦胧模糊起来。吴生感觉文金好似偶然从他面前飘过的浮花一样。他努力尝试着忘却那段令人无限痛苦的梦幻般的露水姻缘。
  半月后,一切都置办妥当,次日便是两人的喜期了。
  当日晚上,吴生正在新房中忙碌,看守院门的丫环小玉忽然匆匆忙忙奔入,失色道:“不好了!不好了!”吴生一惊,忙道:“何事惊慌?”小玉喘息未定,过了好一会儿,才道:“门外有一女子,自称是公子的结发妻子,寻上门来了。”吴生一怔,一时有些莫明其妙。
  这时,软帘半揭,一个满面风尘形容枯槁的青年女子慢慢步入,幽灵一般来到了吴生面前。吴生惊呆了,茫然地立着,脸色渐渐变得苍白如纸。
  来者正是文金。她风尘仆仆,芳容清减,鸦青色的鬓发略显凌乱,原本华丽精致的白色狐裘也变得暗淡无光。吴生感觉她此时的狼狈周章模样,反比从前雍容华贵时显得可爱了些。
  吴生近日来早已将文金遗忘在九重云霄,想不到她竟然也会命赴幽冥,此时乍然与她相逢,只觉身在梦中,半日才愣愣道:“你……你怎么也……?” 文金凄惨苦涩地一笑,轻声道:“此事你还需……问我么?”吴生面上一红,讷讷道:“我让你服用的,不过是些呕吐之药,一旦停服,自会康复。你……?”文金惨然一笑,道:“我的病是好了,可我的心……。”话说了半截儿,便哽咽着说不下去了。文金举袖拭泪,过了好一会儿,才接着道:“你死后,我才发觉,原来这世上没有了你,日子是如此枯燥乏味。因此,我昨晚……便吞金自尽了。”吴生此时才明白原由。他木然而立,一时心乱如麻,无法理出头绪。过了许久许久,才暗暗感叹道:“我与她不知有何等孽缘,竟然做了泉下之鬼还是无法摆脱她!”他呆呆地坐在铺红叠翠的喜床上,一言不发,好似木偶一般。
  文金似乎对他的悲痛绝望浑然不觉,只好奇地四下打量。她看到镶珠嵌玉的梳妆台,式样时尚精美的梳具箱,还有那悬挂着红色绸花的芙蓉帐,便知吴生准备另娶妻室,情不自禁庆幸道:“幸亏我死的及时,不然……。”她的目光无意中落到了吴生的脸上,有些吃惊地发现吴生脸上亮晶晶的,满是泪痕。她平生第一次看到吴生落泪,此时觉得吴生很可怜,便上前安慰道:“你若是不愿意失去她,不妨将她娶作侧室,我……我不会介意的。”吴生听到她这种惊人之语,脸上慢慢露出凄凉的苦笑来。
  第二日黎明,天色昏暗,乌云密布,似乎即将下雪,景色十分凄艳。
  满头珠翠妆扮一新的水墨花独自坐在闺房中,望眼欲穿地等候着吴生和他的花轿。
  寅时三刻,吴生准时来了,花轿却没有来。吴生清秀优雅的相貌此时异常憔悴消瘦,原本俊秀无比的姿态似乎一夜之间衰老了十年,风流儒雅之状此时更是荡然无存。水墨花情知有变,便一言不发地凝视着吴生,等待着他开口言说不幸的消息。
  此时灯光非常明亮,把她的颜面照得雪白。吴生觉得她此时的容颜真是美丽到了极点,想到自己终究与她无缘,一时只觉万箭攒心般疼痛。
  吴生苍白的嘴唇颤动许久,才终于开口道:“她……她来了。”此话一出口,他的眼泪便夺眶而出,流个不住。
  水墨花两道纤眉轻轻颤抖着,慢慢缩成了一团,她那双乌黑忧郁的大眼睛,此时异常地发亮,亮晶晶的,好似有泪光闪动。
  此时,菱花窗忽然被风吹开,她窈窕美丽的身子在寒风中轻轻颤动。为了掩饰心中的痛苦,她慢慢摘下插花珠冠,很随便地将它放在妆台上。她的头发密密丛丛,光光艳艳,全无半点纷乱,美不可言。
  她慢慢行至窗前,仰起头来,凝视着窗外幽暗的天空,许久许久,都是一言不发。
  “我亏欠她太多,因此……因此……。”吴生流着泪费力而笨拙地解释道。
  水墨花慢慢转过身来,眼中泪光莹莹。她凝视着吴生,看到他那痛苦不堪泪流满面的样子,心知已到最后关头,但觉心头一团漆黑,悲伤之情无可比拟。
  她满含眷恋地凝视着吴生。他此时脸色青白,身体十分消瘦,但样子异常端详优美,他临行时定是心慌意乱,只着一件墨色便服,身姿反倒更为清秀不俗了。他这件衣服的颜色,真是令人触目惊心啊!水墨花越看越是痛楚,一阵眩晕之感袭来,她险些昏倒。吴生频频举袖拭泪,此时并未发觉水墨花的神态异样。
  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过后,水墨花的神态忽然变得平静从容起来,只是脸色异常苍白。她用温柔沉静的眼神看着吴生,轻轻道:“我们……终归是……无缘的。是么?”她刚说完,便立即步出闺房,似乎不想再看到吴生,或者是不想再让吴生看到她。她将身靠在卧室前的栏杆上向庭院中眺望,薄雾中那迷离恍惚的神情十分可怜。
  在朦胧而渐渐发白的晨光中,不知何处传来凄凉孤寂的萧管之声,景象异常岑寂。两人一在室内,一在室外,却都听得痴了。
  吴生因为不忍心再目睹水墨花伤心欲绝的神态,等不到朝雾散尽,便匆匆忙忙告辞了。他想到此次是永别,不胜痛惜,无法忍受,临行时终于失声痛哭起来。
  他遗留下来的衣香,非常幽雅可爱,令水墨花越发感伤。
  他走后许久许久,水墨花都坐在窗前,凝神闲眺。旧恨新愁,迷离春梦,细细思来,怎不令人断肠!?
  朔风袭来,天空中乌云滚动,柳絮般的雪花开始沸沸扬扬在空中飞舞。水墨花仰起头来,怅望雪日天空,低声吟道:“密密深情不露水,缘何良缘永无期?”风声凄凄,四周寂寂,无人回应。
  水墨花想到自己原本以为已经得到的珍贵爱情,还有今后无边无际的幸福,如今都随着那人的远去,而似水中浮花一般,向着天际飘流而去,忽然间泪流满面。
  “从此后,天地间何物可以解除我的悲痛呢?”她无限痛苦地在心中自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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