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路烟尘 第七卷 『美人如玉剑如虹』 作者:管平潮

来源: 玉珠 2005-12-22 14:09:05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132046 bytes)
第七卷 『美人如玉剑如虹』 卷首词 仙山月

  ............................................................ˇ.............
  ............................泉 琴 如 梦 月 如 诗........︶.................

  ........ˇ..................魂 与 花 光 入 砚 池..............︷...........

  ................ˇ..........云 中 谁 奏 多 情 曲...........................

  .............ˇ.............催 绽 东 南 第 一 枝...........................

  ...........︶..............................................................

  .................................................管 平 潮...圝.............

  ...........................................................................


第七卷 『美人如玉剑如虹』 第一章 问水听山,皆言不如归去

  就如同约好一般,在南海郡这场剿匪战事完毕之时,黑夜也悄然降临了。
  现在,郡兵们已在旷野平地中搭起五六座军帐,让军医在其中医治受伤的兵士。

  这支前来火云山剿匪的队伍,出发时并未想到还需在山中过夜,因此只带了少量帐篷,以致现在大多数幸存士兵,只能在野地草丛中睡下。露天营地的周遭,已燃起几堆明亮的篝火,以吓阻那些夜里出来游走觅食的猛兽。

  不过,郡兵所有这一切忙碌,现在都已与醒言无关了。自从吓退那两个蛮疆杀神,醒言就彻底的游离于眼前的战场之外;精疲力竭的张堂主,现下只能一动不动,盘坐在地存神炼气。

  见他如此,鲍楚雄等人也不敢上前搅扰。只有琼肜,现在终于玩得累了,就倚在哥哥身上安静的睡着。

  浓重的黑夜,终于静谧了所有的喧嚣;只有旷野中游离的雾气,悄悄露湿了褴褛的征衣。

  第二天早上,直到东天里的晨光直照到脸上,才让这群疲惫的征人勉强睁开朦胧的睡眼。偶尔在火云山峦间露出半面的灼烈夏阳,此刻落在鲍楚雄等人眼中,竟觉得无比的亲切温暖。前夜火云山野中郁结不散的阴郁之气,也似乎被这火红的阳光驱逐得一干二净;只有远处及膝深草中零落的断肢残臂,仍在无声的提醒着人们:

  昨天发生的那一切,并不只是一场无端的梦魇。

  在温暖的晨光中,醒言也终于醒来。这时他才发觉,昨晚自己一直静坐炼气,但现在已是躺倒在地。身上,不知是谁替自己覆上一袭皂色的战袍,上面还染着斑斑血迹。

  略挪了挪了身子,正想起来,却发现旁边还睡倒一人。侧眼看去,原来是自己的琼肜妹妹,正倚靠在自己左臂旁睡得香甜。现在这小丫头,就像一只慵懒的猫儿,蜷侧在一旁;长长的睫毛,正随着呼吸均匀的颤动。

  瞧琼肜手脚头脸摆放的姿势,醒言可以想象,昨晚随着自己入眠后无意识的躺倒,这小丫头竟也保持着侧倚的姿势,跟着他一起滑倒睡下。

  见她未醒,醒言便仍旧保持原样,省得惊了她的睡梦。小丫头原本温润如玉的嫩脸上,现在正熏抹着好几道烟灰之色。瞧着这些,醒言不免又想到昨天的战斗:

  “想起来了,昨天应是琼肜帮我挡住摩护法的吧?最后还帮我挡下那两把夺命的飞刀……”

  “真没想到,这偷偷跟来的小丫头,竟然还救了我一命!”

  直到这时,醒言才意识这位娇娜可爱的小妹妹,昨日竟是生生将自己从鬼门关前拽回!

  “对了,她是从哪儿学来的古怪刀法?”

  心中大起怜爱感激之余,醒言又对琼肜昨日的表现感到有些不可思议。虽然当时他并没正眼观瞧,但小丫头那穿花蝶鸟般的神妙身姿,仍是鲜活的映在他脑海中。

  “看来,回去后我也得抓紧练练‘驭剑诀’。万一以后再遇上啥凶险之事,也不能老让琼肜涉险。”

  经得昨日之事,醒言已总结出几条宝贵经验。除了好好修炼法术之外,他还打定主意,一定要花些功夫训练这小丫头不要老跟在自己后面。只是,这任务看起来很是艰巨;不过如果做不到,也不打紧。以后自己尽量安分守己,与人为善,深居简出,不和旁人争狠斗勇便是了。

  正在醒言将如意算盘打得山响时,却听得身旁有人说道:

  “哥哥,我又睡懒觉了。”

  原来,是琼肜醒了。

  起身后,只一站起,那已在一旁等候多时的鲍楚雄便赶紧走上来,一抱拳,禀道:

  “张堂主,琼道姑,早膳已在那边帐篷中备好,就等二位过去享用!”

  “……都尉大人又何必如此客气?”

  一郡都尉这样的大官,对自己摆出恭敬前辈的姿态,立时便让他有如针芒在背,好生不自在!

  在众人陪同下吃过这顿别扭的早膳,醒言忽想起一事,便问道:

  “都尉大人,不知昨日那些伤兵,可都妥善医治好?”

  “托堂主的福,那些受了皮肉伤的,都已敷药包扎妥当。中了妖人火毒的,重一些的幸得云儿道姑施术治好。其他的,等回去慢慢将养一些时日便好。”

  那天师宗的张云儿也轻声说道:

  “其实也非云儿法力,只赖家父赠送的解毒虹贝,才得解军爷们所中火毒。只是这虹贝能效有限,吸得数人后,现在火毒已充盈其间;若要重新恢复效用,得费上两三个月,让所吸火元慢慢消褪——只是那时却又无需此物了。”

  听得张云儿这席话,醒言方才发现她胸前那颗原本淡黄的玉贝,现在已变成深重的朱红,显然,这便是她所说的贮满火元。

  看到这解毒挂饰,醒言倒突然心中一动,言道:

  “说到解毒,我这儿倒也有一只友人赠给的项佩,依稀也有解毒之能。不知都尉大人可否容小子一试?”

  张堂主主动请缨,鲍楚雄哪有不应之理。虽然听他说得谦逊,但帐中所有人,都彷佛已看见那些中毒士兵活蹦乱跳的样子。

  若是醒言知道他们此时的想法,恐怕便要大为紧张,因为他可真的只是想试上一试。不过幸运的是,众人想象中理所当然的情景,真个变成了事实:

  醒言手中那块晶润滑洁的玉佩,只要挨近火毒伤口约半寸处,便自动发出亮白的毫光。然后,千万条纤细红丝,便在这片白光中被迅速吸收到玉石中。

  与众人想象略有出入的是,在医完十几人之后,这块玉佩仍然光洁如初,丝毫未显异色。现在鲍楚雄等人对醒言诸般神奇手段,已是见怪不怪,只在心中赞叹:

  “果然是罗浮山的宝贝,恁地神妙!”

  众人中,只有两人略有些异样:

  一人是张云儿。看着醒言也拿项中玉佩替受伤郡兵吸收火毒,这位天师宗的女弟子,不知怎的,俏脸上竟浮起一丝晕红。只不过这抹微红,在胸前朱色挂贝掩映下,一时倒也不虞有人发觉。

  另外一位,则是这位手拿玉佩之人。他表面虽然神色如常,但内心里却也是感叹万千:

  “想不到居盈姑娘,赠我的却是如此重宝!”

  “嗯,虽然与她相见之机渺茫,但下次若遇见灵成师祖,不妨问问她的音讯,也好略通我感激之情。”

  略过闲言不表,不多久,这群剿匪郡兵便收拾旗鼓,整队踏上返城的路途。

  与来时一样,仍是琼肜骑在高头白马上,只不过现在这匹太守郑重相赠的“飞雪”,蹄踏间一蹇一拐;如此模样,正是拜它背上骑客所赐。醒言则谢绝鲍都尉好意,一心只当琼肜马夫。这一路上,基本无人跟醒言搭话,只有那位天师宗的盛横唐,路途之中赶上来和他交谈一番。

  盛横唐所说的这些话儿,乍听在醒言耳中,倒觉得颇为突兀;什么“大光明盾”,什么“飞鸟斩”,都是他闻所未闻。初时被他一说,倒弄得一头雾水。等又交谈了一阵,醒言才渐渐有些明白,原来自己昨日使的那“旭日煊华诀”,正是盛横唐盛赞的上清宫秘技“大光明盾”;小琼肜上下翻飞的剑击之舞,则是让他欣羡不已的失传绝学“飞鸟斩”。

  显然,琼肜小丫头何曾学得什么前人绝学“飞鸟斩”,此说当属无稽;醒言对她来历了解得很,这小丫头能显出昨日手段,实应是天生慧赋。不过这“飞鸟斩”的名目,想想倒很是恰宜。仔细一琢磨,便发觉小琼肜剑舞的身形,正是脱胎于平日在千鸟崖上与飞鸟们的嬉戏追舞。

  不过,盛横唐那“大光明盾”的提法,倒是让醒言耳目一新。原来,据这位中年道人说,“大光明盾”乃罗浮山上清宫颇负盛名的法术,可以抵御不少法术攻击,还有回复气力之效。据说,那位在道教盛典嘉元会上连续四届拔得头筹的“清河真人”,很大程度上便是得此术之助。

  听了半天,醒言终于弄明白,这“大光明盾”的说辞,恐怕正是别派中人对上清“旭耀煊华诀”的称呼。听到那个回复气力的说法,醒言倒是心中一动:

  “终于明白为何昨日气力迅疾恢复!”

  他心中原本正奇怪,昨晚一番炼神化虚,努力恢复了些太华道力,但也只是精神清爽了许多,浑身气力仍是不济。现在看来,原因正是在此。若不是顾忌此际突然冒出一身焰气不伦不类,醒言倒立时要试试这法诀的功效,是否真如盛横唐所说。

  在跟醒言交谈之后不多久,盛横唐等人便跟他与鲍都尉请辞。虽然大家都是一再挽留,这些天师宗弟子仍是飘然而去。想来,应是念及昨日林旭所献计策,差点陷官兵于绝境,便觉着不如中途转回,省得再见太守时面上尴尬。虽说经得这一番同生共死,鲍楚雄等人自不会去揭其短处;但盛横唐几人是何等人物,自不会腆颜向人。如此决然而去,也实属正常。

  临别之际,众人难免恋恋不舍,醒言更与这几位道友共期来日再见之机。

  这群天师教弟子,来时约有十一二位,但此时归去,却只剩下六人,还不到一半之数。苍茫天穹下,草路荒尘中那几点逐渐淡却的身影,显得是那么的孤单落寞。

  望着他们渐渐远去的背影,一股悲凉之气,霎时充满少年的心头。从这一刻起,醒言突然发觉自己无比的怀念千鸟崖上清淡悠闲的生活。

  回到揭阳,与鲍楚雄一道跟太守禀过剿匪战事之后,醒言便出言告辞。虽然段太守盛情挽留,诚心邀请他与琼肜二人前去治所番禺游玩,但此刻醒言已是归心似箭,便婉言相拒。

  见他态度坚决,段太守也不勉强;依着方才鲍楚雄的禀告,又跟醒言强调了一下妖匪果然势大,段宣怀便命人取过一盘散碎金银,赠他作路费赀柴。这份盘缠,相比路程而言,显然过于丰厚;但赠银之人心意甚诚,醒言谦逊不过,也就收下了。至于那暂时跛足的飞雪白马,太守原本也一并要赠作少年的坐骑,但待听说罗浮山上养马不便,到了山脚下传罗县境便要卖掉,段宣怀也就不再勉强。只是依他意思,将这未赠出的脚力折现,又在醒言褡裢中又添上几饼银子。

  至此,这一番奔波辛劳,也算是报酬丰厚。

  虽然,现在天师宗弟子已经离去,但鲍楚雄仍未忘他们所托之事。在醒言还未动身之时,鲍都尉便已为身陷囹圄的天师教教民求情。

  只不过,那原本兴高采烈的段太守,一听是天师教教民之事,便有些蹙面皱眉,兴致乏乏。最后还是幸得醒言说了句求情话儿,那段宣怀才欣然应允。见太守答应,那鲍楚雄也似撂下一桩心事。现在,心情大好的郡都尉正快语说道:

  “段大人,今日俺鲍楚雄算真服你了哩!”

  “哦?”

  “大人识人之明,果然非同小可!这次剿匪若非有张堂主相助,楚雄只怕早已成失路之鬼。出征前见大人看重张堂主,原本俺还有些想不通;现在想来,实是楚雄愚钝了!”

  “哈,哈哈!”

  “这可是都尉大人第一次奉承老夫!其实张堂主少年英才,法力无边,下官已是久仰大名了!”

  听得鲍楚雄服气,段宣怀以手拈须哈哈大笑,显然是得意非凡。当然,对太守后面这句客套话儿,醒言自不会当真了。

  告别太守都尉等人,醒言便与琼肜同乘着那头瘦驴,一起踏上归途。现在少年心中,再没心思想那刀光剑影、斗狠争雄;满腔里,只想着要早些回到自己那风平浪静的千鸟崖。

  两人身后,已留作南海郡镇军之帜的水蓝玄鸟飘金旗,正在揭阳上空中迎风招展,猎猎作响……

  


第七卷 『美人如玉剑如虹』 第二章 藏珍怀璧,未问是缘是劫

  “怪哉!这驴儿休养了几日,咋回程时变得如此不济?难道是水土不服?”
  醒言胯下这头瘦驴,原本耐力还可以,但现在出了揭阳不久,便已是步履艰难,大口大口喘起气来。听着这驴鼻息沉重,醒言心中不禁大为奇怪。又挨过数步,他才终于明白原因所在:

  “原来,是这袋金银累事!”

  想通此节,醒言立即便跳下驴来,将位让出,请钱袋与琼肜共乘一骑。现在,这褡裢囊内颇丰,与来时空瘪情状不可同日而语,也难怪这驴不堪二人之负。

  见哥哥忽跳下驴背,琼肜自然觉着奇怪,不免出言相询。跟她说明缘由后,这丫头便好心建议,说不如把这钱袋扔掉,省得让哥哥累着。自然,这条诚恳谏言,立即便被醒言否决。

  驳回琼肜提议,醒言心中忖道:

  “看来,这次回山后,还真得好好练练剑诀。若俺会得‘御剑术’,便无须像现在这般狼狈。以后出远门,正可省下脚力钱。若回饶州省亲,也大为方便!”

  夏日南国的草路烟尘中,这一驴一囊二人,走走停停,倒比来时多花了一日,才于这天上午到达罗浮山下的传罗县城。

  到了这处,醒言先去驴马集市上,一番讨价还价后,比买时略亏些银钱卖掉这头疲驴。之后又带琼肜去刀剑铺,还上琼肜那对短刀片的赊帐钱。

  待这二人走出好远,那位刀剑铺的掌柜,还在不停打量手中银钱,疑惑道:

  “我这铺可从来没给人赊帐呀?”

  且不提刀剑铺老板一头雾水,再说这凯旋归来的兄妹二人,见日近正中,腹中有些饥馁,便在街边寻了处面食铺,要了两碗清汤挂面,权作两人中饭。

  吃了两口,醒言忽想起自己现在已是钱囊丰厚,便又招呼老板,给两人碗中各加了一块卤汁牛肉。一路劳顿,现在这顿吃下来,真个是痛快无比!

  等琼肜将碗中最后一根面条吸下,抹过嘴儿,醒言便招呼老板结了帐,起身径返罗浮山复命。一路上,那对厉阳牙口中的“朱雀神刃”,正和其他两把短刀片,用细草绳栓在一处,系在琼肜背后。不知疲倦的小女娃儿蹦跳一路,那清泠的叮当声也就响了一路。

  回到罗浮山中,醒言并未先回抱霞峰千鸟崖,而是径直去飞云顶上清宫复命。

  来到上清观正门处,还未等他开口,便见那名守门弟子一脸笑意,抢先开口道:

  “恭喜堂主师叔凯旋而归!掌教师尊有过交待,若见师叔归来,无需通报,直接就去内殿澄心堂见他。”

  谢过守门弟子,这位已升级成“师叔”的少年,便携着堂中女弟子,径往内走。

  虽然上次为琼肜入门事,来过澄心堂一次,但那时心情激荡,又何曾记得路途。因此这回二次来访,这两人竟又在幽深的内苑中寻了好一阵,才看到挂着“澄心堂”匾额的房舍。

  入得堂内,却见不仅灵虚掌门在,那灵庭子、清溟道人也都在内等候。见到教中前辈,醒言赶紧快步趋前,躬身礼敬道:

  “张醒言见过几位师尊!”

  见哥哥趋前行礼,琼肜也跟上前去,作模作样的舞舞拜拜。只不过,这礼敬之人显然心不在焉,一双明亮的眼眸滴溜溜乱转,只管好奇朝四下打量——上次被那头可爱的大老虎吸引了全部注意力,还真没来得及好好看看这屋内景色。

  见醒言执礼甚恭,灵虚掌门拈须笑道:

  “张堂主又何须多礼。两日前段太守已有飞鸽传书过来,尽告剿匪详情,信内对你颇多赞誉之辞。看来,这次我上清宫是派对人了。”

  灵虚子说这话时,旁边灵庭、清溟二人,也满面尽是嘉许之意。

  “呵呵呵~”

  听得掌门夸赞,醒言呵呵傻笑不已。虽然他心中不住告诫自己要矜持、要谦逊,可这满心的喜意就是抑制不住,一下子全都堆到脸上来了!

  正在四海堂主傻笑时,忽听得灵虚掌门又说道:

  “看太守信札中所述情状,想来你已习得我教‘旭耀煊华诀’了?”

  “是啊!原没想到这发光法儿,竟这么有用。”

  “发光法儿?哈!”

  听得醒言这么说,灵虚几人全都大笑起来。过了片刻,灵虚子才忍着笑跟醒言说道:

  “你可知这旭耀煊华诀一系,正是我上清宫最负盛名的法术?”

  “呃?最负盛名?……这个我倒不知。不过前几天剿匪事毕,听天师宗弟子盛横唐说过,说我用的这叫‘大光明盾’,可抵御不少法术,还能回复施术人气力——”

  刚说到这儿,站在一旁的清溟道长便接过话茬:

  “不错,‘大光明盾’正是别教中人对此术的称谓。”

  “只不过他们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旭耀煊华诀,只是这一系三术中的第一术。在其上,有‘飞月流光斩’,威力强大,施展时如月陨九霄,神鬼难挡。再进一步,便是我罗浮上清至高神技——”

  “天、地、往、生、劫。”

  话音落定,在场三位宿耄俱是一脸肃然,彷佛这五字本身便有着神奇的魔力,让他们陷入深邈悠远的遐思。

  受了这庄严气氛的影响,醒言也是大气都不敢出,只在那儿反复咀嚼清溟方才的话语。而琼肜此时,则是一脸的茫然,不晓得刚才发生何事。

  过得良久,才听灵虚真人缓缓说道:

  “天地往生劫,此术以劫为名,便可知其威力无穷。”

  “飞月流光斩,我教之中练成者不乏其人,观天阁几位长老自不必说;便连贫道,也堪堪会使。只不过再上一阶,便不可同日而语。纵观我上清宫悠久绵长的历世历代,也不过三四人练成而已。据天一阁本教史籍记载,此术修成之后,轻则可移山倒海,重则可毁天灭地——正因如此,才被天下修道之人视为神技。”

  “据贫道浅见,我上清奄有的这一劫术,已是我中华之地修行羽士,有可能练成的最高法技!”

  说到这儿,这位涵养功夫已臻炉火纯青之境的灵虚子,脸上也不免现出几分骄傲的神光。而一直仔细聆听的四海堂张堂主,则早就是心醉神迷、不知身在何处了!

  “虽然这‘天地往生劫’号称神术,却还是要以飞月流光斩为前提。而飞月流光斩,又要以旭耀煊华诀为基础。既然张堂主已习得此术——”

  说到半截子,瞧了一眼正伸长脖子等待下文的少年,灵虚子才又接着把话说完:

  “那我就将飞月流光斩传授与你。就算是这次对你一番辛劳的犒赏。”

  说罢,就见灵虚就在怀中掏出一本小册子,递给眼前正晕乎乎的少年,言道:

  “这是贫道习炼飞月流光斩的些许心得,希望对你有些帮助。”

  几近无意识的接过这本无数人眼中的珍宝后,醒言又傻乎乎的问了一句:

  “那天地往生劫呢?”

  “……哈哈,你有此雄心甚好。只是这门神技,其实并无法诀。”

  说到此处,见少年一脸懵懂茫然,灵虚一笑,续道:

  “不过若是认真说起来,也不甚难;据门中秘录记载,若想练成此技,也只要做两样事:先要修得你手中这本小册所载之术,然后便要百尺竿头再进一步,去另一本书册中悟得神术关窍。”

  “还要另一本书?”

  “正是。不过这本书你也有,那便是《道德经》。”

  “道德经?!”

  听到这儿,醒言突然有些醒悟,如此神技,灵虚又怎么轻易跟自己说得。现在说的,应该是笑谑之言了。只是,瞧他神色,却又不像是在跟自个儿开玩笑。正在他患得患失之际,只听灵虚又说道:

  “不错,正是《道德经》。我却没跟你说笑。”

  灵虚彷佛看出醒言的心思。只听他耐心解释道:

  “虽然,这本道家教典坊间肆内随手可购,但却是我道门最本原的经典。至高神技于本原典籍中寻,实是再自然不过。只是,若能从道德经中悟得此技,便离飞升之日不远,又何须再用此术出手……”

  说到最后,灵虚倒颇有些感慨。

  “掌门所言极是,醒言受教了!不过此术便不是弟子能够奢想的了。”

  “唔,顺其自然吧。”

  见醒言意兴阑珊,那灵庭子倒是出言鼓励:

  “张堂主且莫灰心。这飞月流光之术,已属本门绝技,习得之人寥寥无几。今日既蒙掌教师兄授书,回去后还要多加研习,方不负师兄栽培之意。”

  “嗯,醒言自会谨遵教诲!”

  “灵庭师伯说得是。不过修习此技也需以驭剑诀为基,醒言你还需勤练才是。”

  “清溟道长请放心,驭剑诀我自会勤加练习。对了,这几日剿匪战役中,我自觉已有些进展,已渐能与剑中之灵略相感应。”

  “哦?!”

  这次倒是三人一齐惊讶。

  “这么快便培得剑中之灵?”

  “是啊。我这剑可能有些特别。”

  “哦?那可否将剑借我一观?”

  “当然,清溟师伯请随便看。”

  虽然这剑古灵精怪,但见几位前辈对自己这般爱护,醒言自然也不再多方忌惮,很爽快的就把古怪剑器解下递与清溟。

  其实在他内心里,也非常想弄明白这把怪剑倒底是怎么回事。

  接过剑后,清溟手抚剑身,瞑目不语。

  正在醒言紧张之时,忽见到清溟道长原本端肃漠然的脸上,突现出一缕阳光般的灿烂笑容。看到这和煦神态,少年那颗提到嗓子眼的心,立时便放回肚内。

  “妙哉!此剑之灵,如日如月;以心应和,如沐春风——这真是把难得的善剑!”

  “醒言,这剑你是从何处……”

  话音未落,却忽见原本一脸煦然的清溟,突然间脸色大变,面皮青白,眼神呆直,如睹鬼魅;两鬓间,黄豆大汗水涔涔而下!

  “呀!”

  似乎费了好大劲,清溟才猛力甩脱手中剑器,立在那儿大口喘息。一见清溟变得这模样,醒言立时在心中暗暗叫苦:

  “坏了!一定又是这怪剑捉弄人。”

  “怎么回事?!”

  灵虚等人目睹清溟异状,急急问询。

  “咳咳……刚赞着这剑,却突然感到一股阴冷冰寒之气,似潮水般涌来……照这么看,这却又是把邪剑……”

  “清溟殿长莫怪,其实还是小子莽撞了!”

  “哦?”

  听醒言这话说得古怪,清溟停住喘息,瞧向醒言,等他下文。这时,发现他已将自己刚刚抛掷地上的怪剑,重新拾在手中。

  “呵~其实这剑,颇会些障眼法,平素就喜欢玩笑,向日里也常常将我捉弄。只是没想今日,却……看来,回去后我还得好好调教。”

  “原来如此。那这剑你是从何处得来?”

  “它是我去年在马蹄山上拾来。想那天生福地之处,必不会出什么凶邪之剑。”

  担着心思,生怕剑被没收,醒言口才立时便捷起来,正可谓对答如流。

  “哦,此言有理。”

  听到醒言这么说,清溟等人一时都释去心中犹疑,不去追究。只听那崇德殿首座灵庭子认真说道:

  “向来便听灵成师弟说,张堂主道缘广盈、福泽深厚,想来不管如何,应能镇住这剑。只不过以后还是要多多研习道家典籍,化尽任何影响修行的戾气。”

  “多承指教了!”

  见这场风波顺利过关,醒言自然是满口应承。在他想来,自己除了存着些惩奸除恶之心,那什么吃力不讨好的戾气,当然是半点也无。

  说到这处,他倒突然想起一事,便跟灵虚禀道:

  “这次下山剿匪,我无意中夺来苗疆第一大派祝融门一心寻掘的宝物,恐怕……”

  当下,醒言便把跟厉阳牙他们的冲突略说了说。当然,除了如实禀报冲突起因经过,也注意提了一下朱雀神刃是为琼肜所夺,并且祝融派的掌门厉阳牙,也是见得神刃认主,才甘心离去。

  说罢,他便将琼肜背后那对朱雀神刃解下来,递与灵虚观看。

  一见此刃,灵虚灵庭几人都有些惊异。互相传看一番,灵虚开口说道:

  “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行;你此次下山又为本教立了一功。这对朱雀神刃,正是古南越国镇国之宝,当年天下不知有多少人觊觎,便连南越国灭国都与此大有干系——没想今日却被你们得来!”

  “呵~也是凑巧。不过却因此得罪祝融门,是不是有些……”

  因见过灵虚掌门对别派谨慎模样,醒言心中便有些惴惴然。且不管那历阳牙是不是真的不记仇,此事无论如何还是要跟灵虚真人禀报一下。

  见醒言诚惶诚恐,那灵虚倒是哈哈一笑,朗声说道:

  “醒言你过虑了。若非衅起我方,我上清宫又惧得何人来?那等情势下,自然不能将神刃递还,否则岂不是授人以柄?你当时处置正是恰当。况且……”

  说到此处,灵虚转向灵庭,以目视之。灵庭是他多年师兄弟,一见灵虚又摆出这副模样,自然心领神会,当即便笑着接道:

  “况且这神刃都被你夺来,我上清宫更是不用惧他。否则,倒还真有些麻烦,哈哈!~”

  笑罢,灵庭又有些悻悻然:

  “醒言你看,你家掌门师尊就是这样,什么冠冕堂皇的事儿他说他做,这等机诈之事,却老要我来替他说!”

  “哈~你还抱怨!这可是当年我接下掌门一职时,与你们几个师兄弟约好的。否则,我哪有这般闲心情当甚掌门。有空还不如多读几卷《黄庭》。”

  这两位道貌岸然的上清尊长一番笑闹,倒把少年看得目瞪口呆。看来,清河老道那游戏风尘的脾性,恐怕也并非无脉可寻。

  “那这对神刃,是否要上缴?”

  醒言小心翼翼的问出这句。说这话时,旁边那位一直事不关己的小女娃儿,顿时大为警惕。若不是生怕给哥哥添乱,她倒立时要闹将起来,只是不肯给!

  “呵呵,正所谓君子不夺人之美,既然这神刃已认——”

  “琼肜!”

  “嗯,既然神刃已认琼肜为主,那我这几个老家伙,又怎能夺后辈之物?”

  一听此言,兄妹二人尽皆松了一口气。

  “来来来,这位小道姑,你可知这宝物还能变戏法?”

  “呀?它也会变戏法吗?”

  “会啊!小姑娘你且看好——”

  说着,便见灵虚子口中念念有词,然后右手掌中“唰”一下放出一道白光,直朝那对残影晃漾的鲜红宝刃罩去——

  出乎所有人意料,等灵虚手中白光消失许久,那对神刃还是没起丝毫变化!

  “老爷爷,你不会是在骗小孩吧?”

  小琼肜一脸怀疑。

  听得自己信誉受疑,这位名震天下的道教真人,脸上竟有些微微发红。

  当然,经多了风风雨雨,这等小场面如何难得倒他。只见灵虚定了定神,对那对无动于衷的神刃大声喝道:

  “千年神物,久溷尘泥,浑忘却本来面目哉?”

  说罢,手中又是一道白光射出——这一次,他左手中那对朱雀神刃,立时有了响应。只见那洁白光柱中,原本红光烁烁的宝刃,竟缩成两只明丽的鸟雀,翩翩飞上少女的发鬟。

  等红白光尽,醒言却见那对原本三寸来长的兵刃,竟已变成两只雀鸟形状的发簪,分附在琼肜的鬓发上。

  “哥哥,好看吗?”

  琼肜将头一偏一仰,看向身旁的醒言哥哥——这小女娃儿竟似知道发生何事。

  “很好看啊。”

  “和雪宜姐姐呢?”

  “……一样好看!”

  “真的?!琼肜还以为没雪宜姊好看呢!”

  “谢谢你掌门爷爷,原来你真没骗人!”

  “那是自然!”

  重得小丫头信任,这位上清道尊轻出了一口气,竟似是如释重负。

  “对了,这戏法儿能教我玩玩吗?”

  “当然,本来便要教你。”

  当下,灵虚便把这法门讲解给琼肜听。醒言在一旁听得分明,略一思忖,便明白灵虚苦心:

  所谓“清酒红人面,宝物动人心”,朱雀神刃这样光华四射的模样,实在太过招摇。只有掩去本来面目,才不至遭人觊觎。只不过,听灵虚话语间,似乎也只有这样的神器,才能够变化自如。

  听明白掌门的意思,少年不由自主就想到自己身后那把剑器。当下,便在心中慨叹道:

  “我这剑,倒是省事。就算是把神器,也从不需花费这番气力。”

  见诸事已毕,醒言便即告辞。那灵庭还似有什么话要说,却被灵虚止住:

  “张堂主一路劳顿,那事还是等明日再说。”

  “明日上午巳时,请醒言还来此处一叙,有件事需跟你说清楚。”

  醒言一声应喏,便携琼肜出门而去。背着那袋已成为四海堂开支经费的太守赏银,醒言正是心情大好,一时也没心思去想其他事。

  过不多久,这两人便踏上通往千鸟崖的山路。行走在熟悉的石道上,醒言竟有种久违的感觉,正像他每次从饶州城返回马蹄山一样。

  “雪宜现在在做什么呢?会不会已从飞云顶知晓我们今日回山的消息?说不定已做了好吃的在等我和琼肜!”

  正在这二人一路迤逦,快到四海堂所在千鸟崖之时,远远的,却听见一阵喧嚷声顺风传来……

  


第七卷 『美人如玉剑如虹』 第三章 花开顷刻,惆怅刹那芳华

  ★★★诚挚祝愿:神舟六号,天路平安!★★★
  清新中文网的专访:

  http://www.qxzw.com/htmpage/0/74/11.htm

  ※ ※ ※

  梦中魂似断,醒后泪真流。

  —— 佚 名

  远远便听千鸟崖上传来一阵喧嚷,醒言心下颇有几分奇怪:

  “咦?想那寇姑娘平素并不喜与人交接,此时千鸟崖上怎会如此喧闹?”

  不过,喜看热闹一向是他爱好;听得这番动静,醒言立时加快脚下步伐,直往千鸟崖上奔去。

  待靠近千鸟崖,醒言才觉着有些不对劲。他耳力甚佳,此时已听得分明,崖上嚷闹之人,口口声声都说什么“妖怪”“祸害”“窝藏”……听得这些险恶词儿,醒言着忙紧赶几步,奔上千鸟崖。

  就在他踏上久违的石坪时,正听得那人说到:

  “……不如你便从我,那前事就一笔勾销!”

  “哦!原来是赵兄。”

  这时他才发现说话之人,正是先前曾见与华飘尘一道的崇德殿弟子赵无尘。

  “赵兄莫非是来寻我切磋笛艺?”

  正说得起劲的赵无尘,这时才发觉醒言二人的到来。听得问话,回身看去,正见醒言含笑立于身后。

  乍睹醒言,赵无尘倒似猛然吃了一惊。略定了定心神,才有些尴尬的说道:

  “其实、也不是——那个……”

  “咳咳,也只是寻常来看看。”

  “哦?那为何刚才听赵兄提甚‘妖怪’、‘窝藏’的话儿?”

  “是吗?咳咳……”

  “呃?怎不见雪宜出来迎我?”

  不管赵无尘窘状,醒言这才发觉,在这盛夏时节,自己居所四海堂,竟正是门户紧闭。

  “寇姑娘,我和琼肜剿匪回来也!”

  “寇姑娘,你在里面吗?”

  喊了一声,不见回答。这时醒言才觉着有些不对,便返身问赵无尘道:

  “无尘兄,你刚才和谁相闹?你可知寇雪宜在屋中吗?”

  正在赵无尘口中嗫嚅,不知如何答话时,醒言琼肜二人,却忽听到那原本悄无声息的石屋中,忽响起一阵啜泣之声。听那泣声渐起的情状,想来屋中哭泣之人,已是压抑良久。

  虽然,那屋中传来的泣声并不甚高,但醒言却听得一清二楚。再联想起先前听到的喧闹,这位正眺望石屋的少年,霍然转过身来,双目炯然生光,直直逼视赵无尘,冷冷说道:

  “请教赵兄,此事你作何解释?”

  “这个、张兄误会了。其实也没甚事,只是……”

  正说到这儿,那屋内啜泣之声略略转高;正口角嗫嚅进退失矩的赵无尘,却忽似被针芒戳了一下,心中怪道:

  “咦?!奇怪!原本我不应该是理直气壮的么?——怎么在这烟花之地出身、只会吹几手怪笛的暴发小儿面前,竟变得如此不济,就好似自己真做错什么事一般!”

  当即,醒言便突见这原本神情萎靡的赵无尘,忽的将脖一梗,扬眉回望自己,傲然说道:

  “此事?此事还要问堂主自己!”

  “问我?赵兄此话怎讲?”

  张堂主一头雾水。

  “哼!且莫装憨。我来问你,身为上清宫一堂之主,张醒言你为何要藏污纳垢、收庇妖物?”

  “藏污纳垢?收庇妖物?”

  “不错!”

  赵无尘斩钉截铁答了一句,接着又呵呵冷笑起来:

  “佩服啊佩服!张堂主果然不是常人。被我说破心事,现在居然啥事没有,一副毫不知情的委屈样子。”

  莫名其妙的少年,听他这话说得阴阳怪气,便有些不悦道:

  “无尘兄,你这话是从何说起?此事我真是不知,绝非我张醒言故作懵懂。”

  顿了顿,醒言又诚恳续道:

  “上次我一睹赵兄风采,颇生仰慕,心下多有结交之意。若是今日赵兄要这么说,可真寒了醒言的心。”

  “哼哼,谁知道呢。”

  赵无尘一脸的不以为然,

  “当然,本道也无暇与你计较。今日既被你撞见,便不妨摊开了明说。”

  “正当明说!”

  “好!那我就不妨直言。其实,我绝无闲心去推究,张堂主在堂内收纳这样一个明艳尤物,倒底是何居心;只不过,现在既然让我撞破,那张堂主便得割爱,让这雪宜‘姑娘’归我。当然,”

  正侃侃而谈的赵无尘,瞧了眼前少年一眼,又添了一句:

  “如果堂主舍不得,那雪宜仍可住在这处——不过事先可要说好,若是我唤她,可是要随叫随到。”

  说到这儿,这赵无尘脸上竟现出几分古怪神色。这神色,有几分暧昧,还有几分猥琐,倒让醒言似曾相识。在哪儿见过呢?

  哦,原来这神情,当年花月楼中很常见。

  “原来赵兄是为这事。”

  醒言倒一时没怎么反应过来:

  “这事我也想过。其实雪宜处世,一直清冷淡薄。我思摸着,若为她觅得一个如意鸳侣,说不定能让她过得开心些。上次见过赵兄风采之后,我倒也并非没这么考虑过——”

  见他说得低声下气,赵无尘正是听得无比舒服。只是正听到关窍处,却见张堂主嘎然而止;然后,似是转念想到啥,语调一转沉声说道:

  “赵兄,想起来,我倒有一事不明,不知能否如实相告?”

  “当然可以。你说。”

  见这位四海堂堂主话头放软,赵无尘正是心情大好。

  “你刚才所说‘妖怪’‘妖物’,倒底喻指何物?”

  “哈!张堂主只顾跟我说笑。若不是你心知肚明,又怎能忍痛割爱、跟我服软?那妖物不就是在——”

  说到此处,赵无尘抬手朝四海石居方向一指:

  “妖怪不就在那处?”

  “呼~”

  “原来如此。”

  “呃?”

  见自己指过之后,这位张堂主突然神色大宽,赵无尘倒有些摸不着头脑。正疑惑间,只听他语气轻松的说道:

  “你是说雪宜?那不可能。一定是无尘兄误会了。寇姑娘是我从山下偶然救来的小户女子,绝不可能是什么妖怪!”

  说起来,也是醒言心中有鬼;否则若按他往日机灵劲儿,又何须直到此时,才知晓赵无尘“妖物”所指何物。

  正在他心下大宽,却听赵无尘气急败坏道:

  “张醒言,没想到你到这时还敢跟我打马虎眼!”

  “——哼!也难怪,如此雅丽脱俗的女妖精,又有哪个血气方刚的男子舍得放过!”

  “只不过,舍得舍不得,今日也由不得你了。寇雪宜妖怪身份确凿,即使你有心维护她,也是不能了。”

  “哦?此话怎讲?”

  听他这话说得新鲜,醒言倒是大感兴趣。在他身旁的小琼肜,则听得大人争执,言语之间又是“妖怪妖怪”的说着,这本来活泼的小女孩儿,便一脸黯然的躲在一旁,丝毫不敢插上只言片语。

  却说那位赵无尘,见醒言还这般浑若无事的模样,正把他给气得七窍生烟。只听他嚷道:

  “你却不要装懵懂。上次来访千鸟崖,你那寇雪宜竟施妖术伤我!”

  “哦?”

  “不是的!”

  正待醒言想要追问时,却见屋内奔出一人,悲切说道:

  “自堂主离山后,这赵道爷便几次来崖上拜访。初时还循着礼数,可后来却风言风语、动手动脚,想要……想要调戏奴家。”

  这泪眼婆娑之人,正是一直阖户不出的寇雪宜。

  “一派胡言!我只是略表仰慕之情而已,怎能谈得上调戏?!”

  “雪宜你接着说。”

  醒言却未管赵无尘叫屈,只叫雪宜继续说与他听。

  “赵道爷几次调笑,都被婢身婉辞拒绝……都道若是堂主归来,大家脸上都不好看……原本以为赵道爷也是知理之人,我只须将门户紧阖,也就不来蒿扰……”

  听着这断断续续的哽咽话语,醒言脸上渐转凝重。只听寇雪宜泣道:

  “却不知道,五日前七夕那晚,他又来崖上,说了很多难堪话儿……奴家正待紧闭门扉,却怎知他竟破门而入,便要对奴家用强,还说……”

  不知何故,说到此处时,寇雪宜便再也说不下去,只在那儿悲声啜泣。

  “赵无尘,可真如寇姑娘所言?”

  听罢雪宜一番话,醒言甚是气恼;待转向赵无尘质问时,脸上神色已然不善。

  “哈哈!两位一唱一和,这戏演得精彩!要不要再来一遍?”

  “不错!她说得一点也没错。只不过那也只是我爱慕之心稍强而已,无甚难堪处。既然大家面皮撕破,那我也就不妨明说。”

  这位一直还算举动儒雅的赵无尘,此时却换上一副恶狠狠的神色:

  “原本我还有些惭愧,不过,待这来路不明的女子竟用妖法伤我,我便再无愧疚之心。那晚,这贱人竟趁我一时不察,平地生出许多奇形怪状的藤萝,将我冷不丁捆住——”

  说到这儿,赵无尘脸上涨得通红,叱问道:

  “张堂主!你这堂中之人的来历,不用你说,我早就打听得一清二楚。一个来历平凡的民家弱女子,又怎会使出这样法术?瞧那藤蔓滋生的怪诞模样,不用多想,一望便知是山中草木妖精召唤之术——”

  “其实张醒言你又何必逼我说出来呢?瞧你俩刚才这番唱和,应该早就心知肚明了吧?哼,一个妖精,还不是想玩就玩?你又何必跟我装糊涂。说起来,张堂主早先是妓楼出身吧?这个中滋味,你应该比我知道得更清楚!”

  “……”

  少年一时无言。

  这时,也只有在他身后的琼肜才瞧得清楚,她的堂主哥哥,衣裳服袖现已似是无风自动,竟正急促的颤抖个不停。

  刚才赵无尘那话说得虽然恶毒,可小琼肜却如何能知其中喻意。目睹哥哥异状,正满心奇怪之时,却发现堂主哥哥那异样的微微颤抖,已经止住。

  “赵无尘,你一口一个妖物,就仅仅因为自己被人捆得像端午节的粽子?”

  “你?!……”

  少年这句平静的话语,却把赵无尘气得张口结舌,一时说不出话来。

  现在这位外形儒雅、举止风流的名门弟子赵无尘,看在醒言眼中,却只觉得万般的厌恶。

  “你、你竟想矢口否认、一心庇护这妖物?!”

  赵无尘也非省油的灯,片刻就缓过劲儿来,反诘道。

  “赵无尘你错了。我一心庇护不假,只不过,却不是庇护甚妖物。”

  这话一出,便连那位在一旁脸色苍白的寇雪宜,面颊上都现出好几分惊异之色。恍惚间,只听自己的堂主正朗声说道:

  “我张醒言,能被你师爷灵成子郑重延入上清宫,担当四海堂堂主之职,其中手段又岂是你这等鼠辈能知!”

  “藤萝缚人?小把戏而已。某日闲来无事随手教给她而已。”

  “张醒言!你、你就想凭这顿大话,便要堵住我口么?”

  “不敢。我张醒言又怎敢指望赵大道长信任?你且来看——”

  说罢,醒言便转身走向一旁,在石坪边俯身略一察看,便用右手掬起一把泥来。

  见醒言这古怪举动,不仅赵无尘懵懂,便连寇雪宜也不明其意。只有小琼肜估摸着,是不是哥哥也要学刚才老爷爷,想给大家变戏法——小丫头所想,虽不全中,亦不远矣。

  只见醒言手中平举着那掬黝黑的泥土,来得赵无尘面前,说道:

  “草木之戏,小术耳。你可要看清楚。”

  说罢,便见他闭目凝神,口中嗫嚅,似是在念什么古怪咒语。只是,虽然他神态庄严,但手中那捧泥土,一时却也无甚变化。

  正待赵无尘要嘲他故弄玄虚时,却突然如见鬼魅,猛然间张口欲呼:

  西斜的日光中看得分明,少年手中那抔随手掬来的泥土,中间竟突然生出一点碧绿的嫩芽!

  然后,这点嫩芽便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似被春风吹起一般,渐生渐长,顷刻间,竟长成一株叶蕊宛然的嫩黄小花。在花周围,又有许多鲜绿小草,如众星捧月般簇拥着那株明艳的花朵,一齐在千鸟崖的清风中飘摆摇曳——

  集萃天地生机之源的太华道力,竟在刹那间让一颗零落的花种,提前吐露那绚烂葳蕤的芳华!

  目睹此景,赵无尘倒吸一口冷气:

  “三十六天罡大法之‘花开顷刻’?”

  “算你识货。”

  刚刚实践完“负之混沌”理论的少年,随口应道。见事情未被搞砸,他在暗地里也是长长舒了一口气。

  “张堂主法术神妙,在下自然要佩服。只不过这顷刻生花之法,和寇姑娘藤萝捆人法术,却还是大有不同——”

  “哦?你的意思是要我再捆你一次才肯相信?”

  “……也差不多。”

  至此,醒言终于明白,为何以前花月楼中,常听人说“色胆包天”!

  看着眼前这张纠缠不休的嘴脸,醒言没来由的便觉得一阵烦闷。转眼一瞧,正看见寇雪宜雨打梨花般憔悴面容。

  “七夕……七月初七,正是在五天前……五天前,不正是南海郡兵与大风寨贼寇血战那一天?”

  霎时,几日前那场烟火横天、断肢遍地的惨烈景况,重又无比鲜活的跳荡在少年眼前;隆隆的鼙鼓,就似炸雷般突在他脑海中擂响。一时间,少年只觉“嗡”的一声,浑身热血都涌上头脸。

  于是,这千鸟崖上几人,便见这一直耐心周旋的清俊少年,突将手中花土向旁一丢,猛然暴声喝道:

  “赵无尘,你道四海堂主是你家豢养仆奴?说要演法就要演法?”

  “今*****信也罢,不信也罢,小爷再没心思跟你废话。既然你一心挑衅,那咱还是手底下见真章!”

  话音落地,便忽听“轰隆”一声,一道惊龙般的剑光猛然飞起,直在众人头上呼啸盘旋!

  


第七卷 『美人如玉剑如虹』 第四章 剑冷光寒,吾往杀中求道

  ……在抱霞峰南麓的神仙崖上,东侧耸立着一堵光滑的石壁。石壁中间,有一道约3公尺长的裂纹,裂口光滑,如刀劈斧砍而成,相传是古仙人试剑处。因此,神仙崖也被叫作“试剑岩”。清代《罗浮纪胜》有诗云:
  “昔年仙侠游,剑气欲横秋;一击风云碧,千年瞑色收。青苔横断石,山鬼向人愁;光华经千古,至今犹照眸。”

  ——《罗浮山旅游指南》

  凯旋而归的少年,在飞云顶上受到掌门嘉奖,正兴冲冲赶回来想与留守之人分享这次曲折的剿匪经历,谁知,刚到千鸟崖还未进屋,便遇上这样晦气事。本来他还与这厮耐心周旋,演示一出“花开顷刻”的法术,意图含糊过去也就罢了;却没料到这厮不知死活,竟与他纠缠到底——别说是醒言不会那藤萝缚人的法术,就是会,此时也不耐烦再奉承给他看。

  一想到自己与琼肜二人,与那些南海郡兵、天师门徒,在火云山上出生入死,而赵无尘这厮居然就在那晚,上崖来骚扰自己堂中之人——一想到这,醒言便再也压不住火,只觉腾的一下,那浑身的热血都沸腾起来:

  “就算他是天王老子,今日我都要好好教训教训他!”

  这一次,他背上那把怪剑,却恁地勤快;少年刚一动念,还没等施展什么感应之术,便已见它挣脱剑鞘腾空而起,在千鸟崖上空盘旋飞舞,发出阵阵声势惊人的怪啸声!

  目睹张醒言这副激烈模样,那一直盛气凌人的赵无尘也是大吃一惊。这位素来心高气傲目无余子的上清得意门徒,向来便没把这捐山入教的庶民放在眼里。上次讲经会,虽然这张堂主没像他预料那样当众出丑,但那什么空手吹笛,虽然出人意表,但想来也无非是妓楼之人谋生糊口的花活儿。若不是因为这位如花似玉的寇姑娘,他才懒得和这人虚与委蛇——与他说话,没地辱没了自己身份!

  只不过,现在见他摆出这番架势,倒是大大出人意外。原本见着张醒言居然完整回来,便已让赵无尘大吃一惊。火云山是什么地方?没人比他更了解。那地方山高水恶,匪悍贼险,还有凶险非常的火精出没,这什么风月子弟张堂主,就是去一百个也是了帐,到最后说不定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却不料,过了这么些时日,居然还见他安然回返!

  “也罢,这厮也不似想象中那么不济事,不过也未必就真厉害。这种市井之徒,不就是靠一张嘴吃饭?我可不能让他大言唬住。如果这次将他打败,再在师尊面前吹吹风,说不定这四海堂堂主之位就归我了。说来也晦气,这四海堂本来倒没放在眼里,谁知却是个出美人之处……”

  正所谓利令智昏,饶是头上剑舞如龙,这赵无尘还在那儿只管打着自己的如意算盘;不仅好整以暇,脸上还露出一丝古怪笑容。赵无尘这副镇定自若的模样,倒让怒气冲冲的少年有些吃不准起来:

  “莫不是这厮有何诡计?大有可能。这厮能与华飘尘齐名,必有过人处,我可不能掉以轻心。”

  想到此节,醒言立即运起“旭耀煊华诀”,在身周布上一层护体光华。有了这“大光明盾”的保护,少年心下稍安,便对眼前兀自出神的赵无尘大喝一声:

  “你是战还不战?!”

  “战。为何不战?”

  赵无尘语带轻佻的答道。

  “呵呵!没想到你会的障眼法儿还不少。只不过凭这些虚头滑脑,就想唬退本道爷?没那么容易!”

  倒不是赵无尘不知道旭耀煊华诀。只是现在他已钻在牛角尖里,就是打死他也不能让他相信,这位入门没多久的市井小民身上的光亮,居然就是他至今也未能领悟的上清秘技。只听他故作洒脱的朗笑一声,轻松说道:

  “哈哈,今日就让美人看看,倒底什么是真正的法力!”

  说罢,赵无尘便脚下发力,依着奇怪的步式,手舞足蹈,围绕着醒言几人转起圈来。

  “这厮倒底弄甚玄虚?”

  见赵无尘举动古怪,醒言心下倒有些犯疑。

  “且不管他。我还是先下手为强。”

  凝目观察着赵无尘奔走轨迹,然后醒言便按着驭剑诀的法诣,两指骈指,大喝一声:

  “疾!”

  便听“倏”一声风响,那把正在空中盘旋不已的古剑,猛然便朝行进中的赵无尘疾砍而去!

  “轰——”

  一阵金石相击声,东岩壁上石粉四溅——再去看时,却是那剑飞偏了两寸,只击中千鸟崖冷泉岩壁。

  “可惜!不过毕竟是第一次,还有些手生!”

  这边醒言惋惜,那边赵无尘却是惊得一身冷汗:

  “哎呀!看来这厮飞剑法术,也不是一味唬弄人!”

  吃得这一惊,赵无尘再也顾不得继续走那台步,赶紧发出蓄势多时的拿手绝技:

  “蚀骨风”!

  他这法术厉害之处在于,施展时并不似其他风系法术那样,吹尘扬叶,有迹可循。虽然声势没那些飞砂走石的法术惊人,但威力却不遑多让;还未等敌手察觉,已在无声无息间将一股风邪暗劲,悄悄送入敌人体内,暗中侵蚀其筋骨神元,让中术之人痛不欲生。

  这蚀骨风之术,正是上清宫为数不多的几种风毒法术。赵无尘这番选用此术,正是要在不动声色间,让醒言在床上躺上两三月,不能理事,然后……

  赵无尘这算盘虽然打得阴险,但委实筹划得不错。只可惜,不知是鬼使神差,还是冥冥中自有报应,他今日实在是太小看眼前这个市井小民了。与往日所有争斗不同,这一次,心思缜密的赵无尘,对敌手实力的判断产生了致命偏差。特别是,他不知道,他眼前这位面容清朗的少年对手,竟是刚刚从血溅火燎的生死杀场中归来。

  再说赵无尘激发出这道极少落空的“蚀骨风”之后,千鸟崖上的空明之中,便有一道看不见的暗流,直朝醒言汹涌波动而去——

  就在这道暗流准确涌上毫不之情的少年躯体时,却忽被那层不住流转的光华给生生挡住。刹那间,波焰交接处,光焰大盛;原本平滑流动的光华,立时在那处激起细密的光波浪簇。

  一种动荡后,赵无尘近年来已很少失手的拿手法术,已被消弭得无影无踪。而此时,还是一无所知的少年,正奇怪那厮为何只管挤眉弄眼,就是不出手——他却不知,刚刚自己这层“大光明盾”,已替他挡下赵无尘无比凶狠的一击!

  这一切,也只是发生在片刻之间。正在赵无尘奇怪、张醒言懵懂时,却听得一声清脆的喝叱:

  “休伤我哥哥!”

  说话人正是琼肜。虽然她一直不理解堂主哥哥和这人在说什么,但现在双方动起手来,她便一下子明白了:

  原来这人是坏人!

  还没等她来得及动手帮忙,却见一道暗青色的风气,已如利箭般射向哥哥。当下,小琼肜又惊又怒,立即便让头上两只雀簪显现原形,驱动着射向那位正在等待敌人倒下的赵无尘。

  “哎呀!”

  利刃及身之际,这赵无尘也是好生了得;恍惚间他只觉一股火气扑面而来,心知不妙,赶紧将头一低,避过神刃锋芒——

  头颅暂留颈上,只是那头上所挽道髻却未曾逃过;只听“嘶啦”一声,连巾带发,已被削去半边。顿时,满头发丝披散下来,遮住了他整个颜面。

  空气中,正传来一阵头毛烧烫的焦臭味!

  “?!”

  透过盖住脸面的头发,赵无尘依稀看见空中那对飞舞的朱雀神刃。猛然间,这位一心寻衅的上清门徒,却一时如遭雷殛,怔立在那儿,如木雕泥塑般一动不动。

  醒言却不管这许多内情;见赵无尘吃了亏,又怎肯放过这机会,赶紧欺身向前,飞起一脚,便将这似已分不清东南西北的无耻之徒,给一脚重重踹落山去!

  几乎是同一刹那,只听轰隆一声,醒言那把古剑,已是猛然斩下,正击在离赵无尘原先站立处约三四寸处。

  这次倒不是醒言失了准头,而只是他临时起念,生生将剑偏在一旁。百忙中少年忽然记起,这厮虽然可恶,但还够不上伤他性命;现在若真杀了他,恐怕也是麻烦无穷。

  经得这次揭阳剿匪之行,醒言已明白,这世上确实有不少该杀之人。只是方才这人,眼下还不是。

  现在,这千鸟崖上又只剩下清一色的四海堂门人。寇雪宜仍是怔怔呆呆,似乎还没从刚才那一连串事情中清醒过来。醒言则和琼肜一道,趴在袖云亭的栏杆上朝下看:

  只见刚被踢落的赵无尘,现在正像只滚地葫芦,在灌木丛生碎石遍布的千鸟崖南坡,一路滚下山去。

  赵无尘一路翻滚,醒言琼肜二人的目光也随着他由近及远的转动,直到这厮撞上一棵木性坚硬的灌木,才堪堪将下滚之势阻住。这时再从从这高崖上望去,赵无尘差不多已成了一颗铜钱般大的黑点。

  两人就这样一直朝下望着,醒言不动,琼肜也不动。过了约摸一盏茶的功夫,那个黑点终于有了响动,似乎正在挣扎着爬起,然后在原地略停了一阵,便开始慢慢朝旁边移去。

  “呼~算他命大!”

  醒言松了一口气;瞧山下黑点蜗牛般的移动速度,估计赵无尘这次不死也得脱层皮。

  “呼~”

  却是小琼肜也学样松了一口气,然后转脸问道:

  “哥哥,那坏蛋做了什么坏事呀?”

  “那坏蛋轻薄你雪宜姊。”

  “这样啊!”

  小丫头恍然大悟。不过马上又有些迟疑:

  “那、哥哥不也是轻薄过吗?”

  “这……轻薄也分好的轻薄、坏的轻薄。那家伙是坏的轻薄。”

  少年只想早些结束这话题。

  “哦,原来这样。真坏!”

  沉默了一会儿,只见这小丫头又带着几分担心的说道:

  “那等琼肜长大,哥哥可一定要记得好的轻薄我哦!”

  “……”

  “琼肜!我们不要只顾聊天,还是先扶你雪宜姐姐进屋歇息。”

  “噢~”

  小丫头应了一声,却偷偷朝山下赵无尘挪去的方向瞅了几眼。瞧她那眼眸乱转的模样,不知这鬼灵精怪的小女娃儿,又在打什么古怪主意。

  


第七卷 『美人如玉剑如虹』 第五章 泪凝幽梦,与谁托付花盟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都是读书人。
  —— 俚 语

  “快哉快哉!这等无耻之徒,正当一脚踹落。看他以后还敢来我堂中聒噪!”

  “只不知,这杀才也算是道门弟子,却为何如此龌龊?”

  大呼痛快之余,醒言不免有些疑惑。这赵无尘,好歹也算华飘尘好友,又得黄苒赏识,若按“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说法,这厮又怎能说出刚才那般不堪的秽语。

  其实少年有所不知。这世上有一等人,徒有一副锦绣皮囊,本质却是腐坏。这种人,若遇他敬赏之辈,不自觉就收起猥琐心思,摆出一副风流模样,与诸人一起谈风弄月,往来唱和,颇似人模人样。但一待遇上他藐视之人,则又自动换上另一副嘴脸。

  赵无尘正是这样的势利小人。这厮原是揭阳地界的世家大族,据说祖上还是湮灭已久的南越国王亲贵胄,倚仗这样身世,原本对醒言就已是万般不屑,不太当人看,又何况是现在身为妖精异类的寇雪宜?难免就愈加放肆,只把她看成一件低贱货物。

  只可惜,这次赵无尘却想差了念头。也合该这小子倒霉,他这次招惹的这位顶着虚职的张堂主,别看年纪小,却是知书达理,又经得饶州城市井烟尘中多年磨练,本就不是什么纯良善主;再加上刚刚从一场血火厮杀中归来,生死战阵都见过,还惧他这点小场面?现在触他霉头,焉能不败!

  当然,醒言却一时想不到这许多情由,心下恨恨之余,也只当那厮是鬼迷心窍吃错了药。既然眼见龌龊之徒已被踹落崖下,便不再管他,只笑吟吟跟琼肜说道:

  “妹妹啊,坏人已经打跑,咱还是先扶你雪宜姊进屋歇息。”

  “嗯。”

  还在栏杆上恋恋不舍朝下张望的小丫头,听哥哥招呼,便干脆利落的一声应答,跳起来跟在他身后,去扶那位如遭霜凌的雪宜姐姐。

  刚一左一右扶着寇雪宜走出几步,醒言却似又想到什么,便说道:

  “琼肜啊,现在坏人多,你还是先留在屋外,看看有没有坏人再来。有人来就叫我。”

  “嗯,好!”

  这个吩咐正中琼肜下怀,立即松开小手,一蹦一跳奔到袖云亭边,继续观看山下那个黑点,像蜗牛般缓慢移挪。

  略扶着雪宜香肩,醒言小心翼翼的将她扶进四海堂正屋之中。这时,寇姑娘脸上犹带泪痕,浑身微微颤抖,显见内心颇不平静。

  将她扶入屋中,醒言便顺手带上门扉。不过,稍一迟疑之后,又反手将木门拉开。现在,这四海石屋门户洞开,从外向内固然一览无余,从里朝外,也很容易能看到屋外动静。

  就在少年将门扉打开之后,这屋内情势,已是风云突变:

  刚刚还一脸嘻笑的少年,突然间就变了神色,“仓啷”一声,那把原本应在鞘中的铁剑,已然紧倚在女子雪白的颈头。

  “说!你倒底是何人,来我四海堂又有何居心!”

  神色凝重的少年,低沉而果决的喝道。

  这一番风云变幻,那寇雪宜却如同早已料到一般;要害处冰冷的剑锋,正咬合着雪嫩的肌肤,但却丝毫没能让她害怕。只听寇雪宜语气平淡的说道:

  “恩主莫着忙。雪宜这几日,正是等着此时。”

  “不错,那赵无尘虽然无耻,但他说得没错,我寇雪宜确实不是人,而只是山野中一个卑微的草木妖灵。”

  说到此处,秀眸微举,却见眼前之人,神色并未有任何异样,仍是沉默如水。于是又继续说道:

  “在眼前这方圆五百里的洞天中,有一处人迹罕至的冰峰,其上冰雪亘古不化。冰峰最顶处的冰岩雪崖,便是雪宜的家。”

  “我来到世间第一眼,便是看到一片雪色明透的冰壁,然后,发现自己正飞舞在一株美丽的花树间。”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这样的花树,你们叫她‘梅花’。”

  此时,寇雪宜面前唯一的听众,已是双目瞑闭,似乎已经睡着。只有那把古剑,仍然一丝不苟的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不知道过了多少年,我发现自己慢慢长大,也飞得更远。但我始终都不敢离开那棵终年开着淡黄花朵的梅树。直到有一天,突然有一道霹雳,从比冰峰还要高的天上朝我打来。还没等我知道发生什么事,就看到身边那棵一直陪着自己的花树,已经变成了一阵纷纷扬扬的粉末。”

  “那时,我还不知道自己应该心痛。便飞得更远。然后就遇上一条也会说话的大蛇,很凶狠的说我要认他做大哥,否则就要吃掉我。我也不知道什么叫吃掉,不过还是听了他的话。”

  “大哥知道很多我从没听说过的事,包括那道毁了我树家的雷霆。他说,那是我们妖怪修行第一个五百年,注定要遇上的雷劫。”

  “他说,你很幸运,有人替你挡了天劫。”

  说到这儿,女孩儿原本冷漠宁静的脸上,悄悄滚落一滴晶莹的水珠。闭目听讲的少年,虽然没看到这抹泪光,但听到“大蛇”两字时,眉角忽的跳了跳。

  稍微停了停,雪宜继续往下叙说,语气仍是不带一丝人间烟火:

  “大哥对我很好,可是那时,我不知道自己有多任性。有一天,我听说这山里有同样修行的人类,出过不少飞升的仙人,可能知道能躲过天劫的办法。又听说,他们会一种神奇的图画,能够把前面修行人积累的有用东西,记下来传给后辈——于是我就去跟大哥说,想学他们的‘道’;却被大哥骂了一顿。”

  “那次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人’对妖很凶,见了就要杀掉。但我有个坏脾气,想过一件事,就总是忘不掉。于是又过了好多年,想了很久后,终于让我想到一个学道的好办法。于是又去找大哥。这次,大哥没骂我,却一连好多天没理我。然后有一天,他跟我说,好吧,不过我们要等。”

  “等了很多年,我们等到了,等到一位在山中‘人’里身份很高,但年纪很小,本事也应该不大的张堂主。”

  “后来,后来……”

  说到此处,一直语调平静的女子,却再也说不下去。一双眼眸中蓄积已久的泪水,霎时间如洪水决堤般奔涌而出,浸湿了整个清冷娇柔的面容。

  “哦——”

  一直不动声色的少年,终于睁开了眼眸。此时他手中的长剑,已从鹅羽般的粉颈间悄悄滑落。

  看着眼前泪水肆溢却又无声无息的悲恸女子,醒言忍不住叹了口气,道:

  “寇姑娘,你不必往下说了。不过我还有一事不明:既然你泄露了身份,却为何不逃?还要忍受这许多天秽语污言?”

  听得问询,寇雪宜又抽泣一阵,才渐渐止住悲声,语带哽咽的回道:

  “我……我虽是妖怪,却也不是全无心肝。”

  “在千鸟崖上这么多天,我一直以异心对堂主,堂主却以真心对我。那次对群兽讲经,又知道堂主对我们这些……我又如何能连累堂主,一逃了之?”

  “在上清宫这些时日,也知道窝藏妖物是何等大罪。这次身份败露,又不能答应那人无耻要求,雪宜只好守在堂中,等堂主回来发落。无论是一剑将我杀却,还是绑到掌门那块儿说明情由,想必他们都不会为难堂主……”

  说到这儿,这原本一脸凄然的女子,突地决然说道:

  “既然堂主已知内情,那就请快快动手吧!”

  “……也好。”

  答过一句,这张堂主却未急着举剑,只是又接着淡淡问道:

  “对了雪宜,你记不记得自己曾说过一句话?”

  “什么话?”

  “说你愿为奴为婢、什么事都听我?”

  “不错,自然说过。”

  “那你忍受这几日苦楚,是不是就为等我回来,不让我难堪?”

  “是……”

  一心赴死的女子,见眼前之人不来动手,只管问话,不知他倒底是何用意,答话间便有些迟疑起来。只听这少年堂主继续说道:

  “嗯,那寇姑娘你便听好,”

  “方才你也听得明白,我已跟那无耻之徒说过,你那什么藤萝缚人的法术,正是跟我学得。”

  “希望寇姑娘能继续帮我圆谎,不让我难堪!”

  “……”

  这时节,少女展眼望去,却看见眼前这原本一脸凝重之人,现在却换上往日熟悉的笑容——这抹略带了些促狭的笑意,看在寇雪宜眼中,却如同三月春阳般灿烂温暖。

  “呜呜……”

  目睹这片明亮的笑容,纵使心中再有千言万语,却也一时都说不出口;落寞花靥上原已云收雨霁的珠泪,现在又滂沱而出,直哭得如同雨打花枝一般。这一场雪雨花泪,后人曾咏“泣梅词”以纪之,曰:

  “淡梦如烟,淡烟如梦,将散欲消还聚。恐他惆怅,夜夜丁宁,费尽冷言温语。

  辛苦玉骨冰肌,雪后霜前,有心无绪。叹幽香自惜,东风来聘,未曾轻许。

  原不爱,桂子秋凉,牡丹春暖,辜负张郎佳语。苔情自绕,竹意相遮,暂躲骄云浪雨。

  一片芳魂可怜,化作殷勤,断肠神女。正徘徊好处,斜月又来催去……”

  眼见这位梅花仙子哭得香肩颤动、花雨凌乱,少年禁不住伸出手去,替她拭去面上恣溢的泪华……

  “哎呀~”

  正在这情景交融之时,一声脆嫩的叫声蓦然在两人耳旁响起。转脸看去,却原来是那位一直在外面看山景的小女娃儿。这个循哭声而来的小丫头,正嘟着嘴儿,仰着小脸埋怨道:

  “哥哥啊,你又要轻薄雪宜姊么?却不记得叫琼肜一起来看!”

  正是:

  但吟新月当今事,愿与梅花结后缘。

  


第七卷 『美人如玉剑如虹』 第六章 云房启户,坐看烟月氤氲

  醉花宜昼,袭其光也;醉雪宜夜,清其思也。
  —— 佚 名

  “琼肜,我在替你雪宜姊擦眼泪呢。”

  刚抹到一半儿的少年讪讪收回手来,有些不好意思的答道。那寇雪宜也慌忙止住哭泣,自袖中扯出一条绢帕抹拭泪痕。

  “你看,你雪宜姊这些天很想念我们,又受了坏人欺负,所以很伤心。我们先出去吧,让她好好静静。”

  “噢~这样啊!雪宜姊你放心,我替你好好报仇!”

  被醒言拉往门外时,小丫头还不忘回头安慰一声。

  “咦?这么会儿功夫就不见了?那厮倒腿快!”

  原是醒言蹭到袖云亭栏杆边往下看,却发现先前还在山下辛苦挪动的赵无尘,现在已完全不见踪迹。

  “唔,如此甚好。若是真断送了那厮性命,倒实在是后患无穷啊。嗯,幸好他没事……”

  感叹一句,转脸问旁边小女娃:

  “琼肜,你刚才一直在这儿,可曾见他往哪个方向去了?”

  “……”

  听了哥哥刚才的感慨,琼肜却似乎有些迟疑,略顿了顿,才眨眨眼睛回答道:

  “我、我现在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是吗?”

  醒言也是随便问问,便没再说话。略吹了会儿山风,静了静心绪,便跟旁边女孩儿说道:

  “我去看看你雪宜姊好些了没。你一起去吗?”

  “……哥哥你先去吧,琼肜今天觉得山景特别好看,就想再看一会儿!”

  “哦?那就好好看吧。我先过去了。”

  说着,醒言便撇下小女娃儿,径自回屋去了。

  过不得半个多时辰,黄昏便降临在夏日的罗浮山。西边的云天上,鲜色的红霞灿若锦缎,绚烂斑斓的火烧云铺遍大半个天宇,映得这抱霞峰上的千鸟崖,也如同施展开少年的旭耀煊华诀。

  这时候,寇雪宜已经恢复了往日情态,开始炊煮起晚食来。琼肜今天也特别乖,没再缠着她哥哥玩耍,而是自告奋勇的去帮雪宜姊伺弄锅灶。插不上手的张堂主,便只好在石坪上林木边来回溜达,消磨饭前的时光。

  别看他现在沐浴一身霞光,悠哉游哉的来回闲逛,浑似没事人一般,但他内心里,现在却着实不能平静。尤其是一想到刚才雪宜跟他说的话,少年便觉得头皮一阵发凉:

  “原没想到,自个儿身边,竟一直待着位时刻想要自己性命之人!”

  原来,雪宜方才告诉他,自从当初救她那一刻起,她便暗自决定,要忍辱负重,等学到上清宫真正的道法,再亲手将仇人杀掉——

  “只是,”

  听到这词儿,当时正转身欲逃的少年才暂安下心来,听她继续叙说:

  “只是那晚听到你召引群兽听经,说出那一番肺腑话儿,我就……我就心如刀绞。”

  “那一刻我已知道,这大哥的仇,自己是无论如何都报不了……”

  “我是不是个很怀的妖怪?”

  说到这处,一直俛首似呓语般说话的女子,便抬起头来,泪眼朦胧的望着醒言。

  “当然不是!”

  看着寇雪宜迷蒙的泪眼中,竟隐隐闪现出几分绝望的神色,醒言在暗暗心惊之余,回答自然如斩钉截铁般干脆。虽然死者已矣,再多议论未免有些不敬;但现下却不能让生者再去重蹈死路。为解开雪宜心结,醒言又不得不略略回述了一下当时无奈情状,并小心着措辞,委婉的告诉眼前这位梅花仙灵:

  这人间的门派,最重颜面,尤其是上清宫这样的名门大派。虽然自己不才,但好歹也是上清宫中一位正职堂主;若是那次死于非命,则无论是她还是她大哥,都绝逃不过上清宫雷霆般的反击报复。

  为了说明这一点,醒言告诉她,若不是发生今天这事,便连赵无尘这等龌龊之徒,若知自己门中堂主被杀,也一定会铁了心为之报仇。

  而这一点,她那位蛇大哥不可能不知道。

  听到这里,清柔的女子,神情复杂的微微点了点头。毕竟,为了混入人间教派,她也曾花好多年仔细观察过这些世况俗情。这道理,连她都懂。

  而对醒言来说,在闲逛中回想起刚才这番交谈,便不免又想起那次遇险情景。与雪宜之前的话一相印证,他却有些疑惑:

  “为何她大哥会中途变卦?却要真的对我下口。莫非他不知杀我之后的后果?这不可能。”

  “对了,当时恍惚间,似乎他盯着我瞧了一阵,然后才凶性大发。呃?!”

  “难得我这脸长得如此凄惨,便连那妖灵都忍不住要除之而后快?”

  清俊的少年苦笑一声,忍不住抹了抹自己的脸。

  正踱步间,忽觉脚下踢到一物。低头看去,发现原来是一块沾着些枯花败叶的泥土。再细细一打量,却发现这块泥巴,正是自己先前用来演示法术的花土。只是,记忆中那样美丽绚烂的生气蓬勃,现在已荡然无存;黄花碧草,现已是黯然蔫枯。

  “唉,还真是花开‘顷刻’。”

  瞧着花草那破败模样,醒言不禁生出些感叹。

  蓦的,他似是心中一动,原本准备迈向前去的步伐,忽又停了下来:

  “不对,按理说这花草的生机,不应该如此短暂。”

  在少年眼中,似乎地上这蓬平淡无奇的枯花败草,正想跟他说些什么。

  看来,在他悟得的那“负之混沌”为万物生机之源的义理外,天地间还应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冥冥中左右着一切生灵的孕育生化。

  “是什么呢?”

  一朵凋零的野花,竟让少年陷入许久不曾有过的苦思。

  “罢了!今日已发生这么多事,我还是先歇着,等以后有了闲情再琢磨!”

  思摸了一阵没甚头绪,也就不再多想。

  “不知晚饭还要多久才好……”

  这时,醒言才觉得自己有些饿了。

  就在此时,忽听得身后四海堂石居侧屋中,“咳咳”之声大作。转眼望去,却看到充作厨房的石屋中,正有一股浓烟从门窗中一阵猛冒,然后,便见两个女孩儿一路咳嗽着跳了出来。

  “呀!是不是走水了?”

  醒言见状大骇,赶紧截住那个正嗒着舌头不住喘气儿的小丫头,问她是不是屋中失火。

  “咳咳!是走水了——咳咳,我只想帮雪宜姊烧火,又嫌火不够旺,就、就放了把火。又太旺了,就泼了些水。咳咳、待不住就出来了!”

  “原来如此!”

  听琼肜一番描摹,石屋主人顿时放下心来。

  “呼呼~又活过来了!哥哥你不要担心,我再去刮一阵风,保管这些烟马上跑掉!”

  自觉闯了祸的小丫头,决心将功补过。

  “别别!”

  醒言赶紧将冲动的小丫头从后一把拉住。

  “琼肜啊,刮风能刮跑的,可不止是烟!咱还是等烟自己散了吧,不着急。”

  “那哥哥不饿吗?”

  “……不饿。你看——”

  少年将脸略朝晚霞方向侧了侧,映照出一副红光满面的样子来。

  “嗯!那好吧。嘻嘻~”

  张堂主剿匪凯旋归来的第一天,就在这场混乱不堪的烟火中临近结束。

  “唉,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少年满足的叹息一声,躺倒床上准备安歇。

  今日正是七月十二。如果说头几天弯月如弓,那今晚的月亮,便已是拉满了弓弦。皎洁的月辉,正透过木格窗棱,洒在少年身上。

  月夜,如此静谧,但少年却一时睡不着。蓦的,似是突然想到什么,醒言突地翻身下床。“吱呀”一声推开门扉,轻手轻脚的走过铺满月色的石坪,便来到一间小屋的门前。

  “哒、哒”

  在门扉上轻轻敲了两下,少年便压低了声音说道:

  “寇姑娘,你睡了么?”

  屋内沉默片刻,便听得一个女声也是低低的回道:

  “堂主,我睡了。”

  “……”

  少年默然,在屋外徘徊了两圈儿,又忍不住折返回来,隔着门说道:

  “雪宜,我有件很急的事儿,只想今晚就跟你说。”

  “……”

  这次轮到屋里沉默。在经过一阵止水般静谧之后,才听得一个声音梦呓样低低说道:

  “好吧,你……进来吧。”

  “太好了!”

  已等得万分焦急的少年如闻大赦,顿时松了一口气。只听他说道:

  “寇姑娘,还是麻烦你先起来,我们到亭子里说——也好省些灯油钱!”

  “……”

  只听屋内一阵唏唏嗦嗦之声,想是那寇姑娘正在穿衣。不多久,便听门扉“吱呀”一声响,寇雪宜已站在醒言面前。

  于是,这二人便踏着月色,来到袖云亭中,由寇雪宜讲解那藤萝缚人之术给醒言听。

  原来,刚才他躺在床上正准备睡着,却突然想起一句话儿,顿时就把他给惊出一身冷汗——

  一天忙乱,直到此时才记起,今日那灵虚掌门曾吩咐过,要自己明日上午巳时到飞云顶找他一叙。

  这时候,醒言心乱如麻,浑记不起当时灵虚的脸色。心怀鬼胎的少年,便不免联想起今日这事:

  “莫非这几日赵无尘聒噪之事,已传到掌门耳中?明日这趟,便是要我与赵无尘对质?”

  一想到这儿,他便再也睡不着,赶紧起来寻雪宜,让她跟自己说说那藤萝缚人法儿。

  这一番月夜交谈,直说到更深露重之时。其时也,皓月皎皎当空,花阴徐徐满地。

  袖云亭斜月清辉中,这两人俱都压低了声音,生怕搅醒了琼肜的美梦。

  虽然,到最后醒言还是没能习得此术,但雪宜与那辩说不清的小女娃儿又不同,一番问答下来,倒让醒言大致明晓其理。若是再加上那一手“花开顷刻”的法门,估计明日一番辩驳下来,也不是全无致胜之机。

  月色西斜时,这二人便返回屋中各自安歇。

  闲话少叙。第二天上午,醒言揣着满腹心思,径来到飞云顶澄心堂中。

  刚心怀鬼胎的蹩进澄心堂,眼光略往里一扫,却把醒言给吓了一跳:

  原来,在厅堂之中,除了掌门师尊灵虚子之外,崇德殿首座灵庭子、紫云殿殿长灵真子、弘法殿副殿长清溟子,这四位上清宫高位之人,竟一齐在堂中候着他。

  看到这阵势,张堂主心里只觉一阵发虚,更来不及细看这堂中是否还有他人。

  只不过,虽然他心下惶恐,但既然来了,也就没道理临阵退缩;否则,那岂不是不打自招?

  想到这儿,醒言也只好硬着头皮,上前团团一礼,敬道:

  “四海堂张醒言,见过各位尊长!”

  “醒言咱就等你了!”

  灵虚子劈面便是这么一句。还没等少年惊悟过来,便听他续道:

  “今日正有一事,要着落到你身上!”

  “啊?!”

  “是这样的,你四海堂是我上清宫中俗家弟子堂,往常偶有俗家弟子入山修习,便需你四海堂主多加管饬。”

  “!”

  “嗯?张堂主你怎么神色古怪?是不是染了什么病恙?”

  “呃,不是不是,其实是刚才一路急赶——咳咳,嗯,现在好多了,请掌门继续说,醒言洗耳恭听!”

  “好,那便简短截说。就是今日有一俗家女弟子,要来罗浮山中修行一段时日,需住到你那处去。”

  “哦!原来是这事。”

  这位俗家弟子堂张堂主,原本担着天大心思,直到此时才完全放下心来。

  略一品味掌门方才的话,却觉得有几分疑惑,便道:

  “禀过掌门,原来似曾听清柏师叔说过,说是若有俗家女弟子上山学道,都须暂住到郁秀峰紫云殿灵真师尊处,不知这次怎么……”

  “不错,本来确是这样。只不过这次、”

  灵虚子正说到这儿,却听得一个声音说道:

  “原来,张堂主真个不记得小女子了~”

  仙籁般的声音响过,便见灵真子身后转出一人来,正笑吟吟望着醒言。

  “是你?!”

  一睹此人面目,少年顿时一阵眩晕,一时几乎都说不出话来!



第七卷 『美人如玉剑如虹』 第七章 雨打平湖,涤去几年尘梦

  菱透浮萍绿锦波,夏莺千啭弄蔷薇。尽日无人看微雨,鸳鸯相对浴红衣。
  —— 佚 名

  忽闻这句笑语盈盈,醒言心中诧异,赶紧朝这位转出之人望去:

  这人有琪花琼蕊之貌、飘烟抱月之腰,不正是那位曾与他同蹈鄱阳烟波的少女居盈?

  这一次,少女正以本貌炫装而出,濯濯如春日柳,滟滟如水芙蕖,真可谓神光离合,顿时就让她站立之地,成为一处众人不敢逼视的所在。

  正在这四海堂主一阵头晕眼花之时,忽听那盛装少女启唇说道:

  “正知堂主多忘事,幸亏居盈带得信物来。”

  说罢,便见她从覆着一圈珍珠缨珞的纤腰间,解下一只锦绳系着的小竹杯来,递与眼前呆怔之人,笑吟吟道:

  “请堂主勘验好,盅上字画可是真迹?”

  这只略泛青黄的小竹盅上,正刻有扁舟一叶,水波几痕,远山数抹;那几个朴拙的“饶州留念”,不正是自己去年那个夜晚,在马蹄山上就着熹微的月光刻成?

  目睹这只已略带斑驳的小竹杯,霎时间那往日鄱阳湖上的涛声水声、船声浆声,似乎一齐都又在耳边回响。

  没想到,此生竟还能再见到她!

  过得这一阵,这位乍睹故人的四海堂主,已从初时的震惊中清醒过来,重又恢复了常态。

  摩挲着手中的竹杯,醒言这才想起少女刚才的问话,便略作端详一番,温言答道:

  “查勘无误;原来你真是居盈!”

  将手中竹盅递还,少年却也撩起颈中挂着的那枚玉佩,含笑问道:

  “你这枚信物,我却也时刻带着。”

  见少年回复了正常,眉目楚楚如仙的居盈,却变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望着他手上那块晶润的玉佩,少女只轻轻吟道:

  “谅君子之不佩,怅永望兮江南……”

  见两人如此,那灵虚灵庭二人,在旁相对一笑。便听灵虚轻咳一声,说道:

  “既然居盈姑娘与张堂主旧曾相识,那正好便可住到千鸟崖上,也好叙叙离情。”

  听掌门说话,醒言便完全清醒过来。让居盈住到自己那处,自然是求之不得,又怎还会有啥疑虑。只是,这居盈小丫头,怎么又成了上清宫俗家弟子?

  听得少年相疑,那灵虚便略略解释了一下:

  “居盈幼时身体孱弱,生得一场大疾;幸得师弟灵成相救,于是便拜在我上清门下,修习炼气清神之法。”

  “原来如此。”

  “好,那居盈姑娘入住四海堂中,你便再无疑议了吧?”

  “当然,醒言求之不得,呵~不知掌教师尊还有其他什么吩咐?”

  见着澄心堂中这几位道尊都在,想必绝不会只为这点小事而来。说不定接踵而至的,便是自己与赵无尘对质之事——却听灵虚子说道:

  “嗯,今日召你来,便是交待这件事。居盈姑娘身娇体贵,你可一定要好好保她安全!”

  吩咐这话时,这位掌教道尊竟是一脸凝重,决不似普通的场面话。

  “那是自然!居盈是我旧友,我自会全力保她周全。”

  “那便好。来,你收下这个。”

  说着,便见灵虚返身从身后石案上取来一只黄铜铸就的蟾蜍盒儿,递到醒言手上,嘱道:

  “若崖上遇得危难,你便按下蟾目,我飞云顶便可知道。”

  “好!”

  “不过……这只铜盒又如何示警?”

  醒言不解问道。旁边居盈看着也甚好奇,不知这小小蟾盒,又如何能隔山示警。只听灵虚耐心解释道:

  “醒言,你可曾听闻这世上有比肩之兽?古经有云:‘西方有比肩兽焉,与邛邛岠虚相比,为邛邛岠虚啮甘草;若有难,则邛邛岠虚背之而走。其名谓之蹷’。这盒中,正是用我上清秘法豢养的蹷,平素不虞饮食;邛邛岠虚,便在我飞云顶上了。”

  “原来如此!”

  一席话听来,醒言觉着颇长见识;只不过,见灵虚真人如此郑重,竟似是如临大敌,醒言倒觉得有些过虑了,便跟掌门说道:

  “其实掌门有所不知,我千鸟崖地处幽僻,一般也没谁会来搅扰。”

  说此话时,他心道赵无尘吃了昨日这亏,以后应是不敢再来崖上聒噪。却听灵庭子在一旁忧心忡忡的插话道:

  “张堂主也不可掉以轻心,近来罗浮山也不太安稳。昨日我崇德殿中便出得一件怪事:座下弟子赵无尘,不知何故竟失踪整夜。初时与他相近弟子也不在意,谁知一大早竟发现无尘倒在一处泉涧边,衣衫褴褛,遍体鳞伤,已是奄奄一息。看他手足上那几个尖锐牙印。想必应是无尘出去寻幽访胜之时,不防遇到山中猛兽——瞧牙印形状,似乎还不止一只!”

  “唉,瞧他情形,看来不歇上两三月,神志是不得清醒了……”

  “啊?竟有此事!不知是在何处寻得——是不是在我千鸟崖附近?”

  问这话时,少年脸上流露出发自内心的关切之情。

  “不是,醒言请安心,那处泉涧离千鸟崖甚远。不过,咱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说到这儿,那灵庭子又有些奇怪的自语道:

  “怪哉!罗浮洞天中的山禽走兽,大都受了这洞天灵气的陶化,应不会这般凶暴——莫非真与那有关……”

  刚说到这儿,便听灵虚子截住话头,道:

  “师弟,今日居盈姑娘旅途疲惫,咱就早些让她回千鸟崖上安歇吧。那些冗事,咱还是以后再作商议。你们二人便先去吧。不过记得不要去太过偏僻的地方,以防被野兽伤着。”

  顿了一下,想了想,又添了一句:

  “若有凶兽恶徒来你崖上喧扰,你便权宜行事吧。如有必要,格毙勿论!”

  “……谨遵掌门之言。”

  醒言便不再多言,领着居盈退出澄心堂外,径返千鸟崖而去。身后,还隐隐约约传来几句话语;听那声音,正是为人方正的清溟在争辩:

  “掌门师尊,既然山中甚不平静,不如还让居盈姑娘住入灵真师姑紫云殿中……”

  “不行!”

  斩钉截铁般的回答,正从灵虚灵庭口中不约而同说出!

  醒言与居盈两人,现在正一前一后走在盘曲的石径上。分别这么久,现在终于又再次相逢,却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往日未曾相见时存下的千言万语,此刻却都似堵在了心头。

  过得一阵,醒言觉得这样的静默好生尴尬,思摸了一下,便略略放慢脚步,跟身旁的女孩儿说道:

  “居盈,怎么不见你带衣服包裹来?”

  “醒言你终于肯开口了么?”

  一直不好意思先开口的少女,喜滋滋的说道,

  “居盈现在是你堂中弟子,这一应开销,当然要由你负责!听掌门伯伯说,你最近从官府那儿得了不少金银——你可不许跟我省钱哦~”

  “呵呵!那是当然。只不过,”

  看着身旁少女身上那套华光隐现的雪色裙裳,醒言却变得有些迟疑:

  “即使俺再不吝惜钱财,可咱这山脚下传罗县城中,无论如何也没你这等华贵裙服卖……”

  “堂主你放心,只要你堂中其他女子穿得,我便穿得。”

  “呵~原来你都打听清楚啦……”

  这话题一开,两人便都抛去了原先的拘谨,似乎重又回复去年那几日相聚的光景。往日那一幕幕,似乎又从心底泛起,重又鲜活在自己眼前。轻言笑语之间,彷佛又闻到一丝熟悉的水气微腥……

  “居盈,现在还早,堂中应该还没备下饭来;我先带你去一个地方吧,保管你喜欢。”

  “好啊!”

  “只是,那地方有些远。”

  “放心吧,我能行得。不过……刚才师尊们不是说,不要去太过幽僻的地方么?”

  “哈哈!”

  此时醒言大致已想通内情,便哈哈一笑,道:

  “居盈你放心吧,有我张大堂主在,自然是百无禁忌!”

  “那便好!”

  居盈丫头还是一如既往的相信少年。

  于是,大约半晌之后,这两人便身处在那处莲荡之中。

  一叶竹筏,载着两人,悠悠荡荡在满湖碧荷之间。现在正是荷花盛开的时节;铺满大半个湖面的清碧荷叶间,朵朵娇艳的荷花高擎水上,多与人面相齐。少女侧蜷在筏后,少年跪坐在筏头,攀着两旁的荷茎菱叶,让竹筏在满湖青碧中画出一条曲曲折折的水路。

  此时天光大好,四围里晴峦染翠,正是一派出尘景象。望着一湖花色,闻着满鼻荷香,居盈忍不住赞道:

  “真美啊~”

  这一声普通的赞叹,现在却有些异样——也不知怎的,有这少年在前,居盈这句赞叹,竟带了些不常有的娇声。少女忽觉出这点,生怕醒言发觉,便不觉面上有些羞红;两朵红粉,正可与旁边盛开的菡萏媲美。

  不过娇羞的少女却是多虑了。筏头的少年,一时又怎听得出这其中的区别。在他耳中,一样都是天籁清音。

  听得赞美,他便回头看了一眼少女娇娜的面容,笑道:

  “其实,我也觉着眼前的山水,真比平时多了些韵致。”

  “为什么呀?”

  “因为它们今日也借得些美人丰韵吧。”

  少女闻言,轻啐一口——不禁又回想起当日鄱阳湖畔这少年的轻薄话儿;看来,相隔几近一年,却还似当年那般惫懒。

  醒言却不知少女心中这许多想法;刚才一转眼,恰又瞥到少女腰间系着的那只小竹盅,便咂咂嘴,叹道:

  “可惜现在没酒,否则正可浮觞曲水,岂不更是快活!”

  说到这儿,忽又想起什么,便跟身后的少女夸耀道:

  “居盈你可知道,去年秋天你曾在我家喝过的松果儿酒,后来都惊动了皇上!现在,我们饶州城郊的松果子酒,都成了州府贡品了!”

  说话间,正是一脸的得色。

  少女见状,只微微一笑,道:

  “是么?”

  “当然,不骗你!对了居盈,你觉不觉着现在日头有些烈了?”

  日近正中,阳光便愈觉炽烈,醒言生怕晒伤了身后这位娇柔的少女。

  在醒言面前,居盈也不甚拘束,听他相问,便答道:

  “是有些晒人。”

  “哈,如此正好!”

  “咦?”

  少女不明他为何突然兴高采烈。

  “这样天气,正好可以给你看看我学过的一样法术!”

  不知怎的,在居盈面前,醒言不自觉便有些夸强好胜之心。于是,便见他取下不离身畔的神雪玉笛,开始吹奏起那首充满着云情雨意的仙曲来。一时间,清润悠扬的笛声,在一湖青碧中悠悠的响起。

  只不过,虽然笛曲好听,这法术展示,却有些偏了本意。原本,醒言只想引来些乌云,遮蔽这头顶的日头,却不知是未能随心所欲控制火候,又或是心情紧张发挥失常,过不多时,自这莲荡上方聚起的淡墨云阵中,竟纷纷纭纭下起一场烟雨来。

  这阵雨丝,如烟如雾,染湿了满池的浅翠娇青;大些的雨珠,跳荡在荷叶湖面上,一时间满湖都是雨打莲荷之声。这对重新邂逅的小儿女,正是那:

  依然水枕风船,重向烟波寻旧梦;

  何必淡妆浓抹,一空色相见天真。

  见自己法术失常,淋湿了少女,醒言大为尴尬。正想道歉,却见居盈见着满湖烟雨,竟似是更加高兴。见雨雾齐来,忙折下两朵阔大的荷叶,一朵递与少年,一朵顶在自己头上。婆娑顶着荷笠,还对他盈盈一笑,似是颇有些惊讶赞许。

  移时,这湖上飘飞的烟雨,正将二人身上衣裳染透,于是少女便显现出少年从未见过的娇曲玲珑。一时间,这位素来胆大包天的少年,却只敢怔怔盯着少女的俏靥,眼光再不敢往别处流动……

  就在这二人神思缥缈之时,却已是云收雨霁,四围里山色如黛,翠树欲流。东天外,正挂着一道淡彩的霓虹。正是:

  飘然凤雀出樊笼,醉受遥香淡淡风;且作蝉栖深柳外,愿为鱼跃翠茎东。

  浮天竹盏三千碧,映水宫衣十万红。涤尽几年尘上梦,君心应似藕玲珑。

  


第七卷 『美人如玉剑如虹』 第八章 凭栏看剑,窥见身外之身

  待得云销雨霁,醒言居盈二人便穿过层层叠叠的莲叶,将竹筏划回岸边。上得岸来,又坐在湖边青石上晒得一阵衣物,少年便取过石上那只铜蟾盒儿,和少女一起回转千鸟崖。
  经得这场烟雨的洗沐,现在这眼前的山景正显得格外的清明通透。瓦蓝瓦蓝的天空,看在眼中都觉得有些晃眼。

  归途中,醒言在石径旁边斜坡上,又见到那位醉心寻宝的同门弟子田仁宝。

  见得熟人,醒言便侧身朝坡下打了一身招呼。听得上面有人喊自己名字,田仁宝也在百忙中抬起头来,仰脸答道:

  “好啊!哦,原来是张……”

  话才听他说到一半,却冷不丁瞧见这位同门突变得目瞪口呆,那张圆胖脸上正呈现出忘乎所以的神色。一瞧这模样,醒言暗叫不好,赶紧出言提醒道:

  “田兄,小心脚下!”

  ——却已是迟了;话音未落,那位攀在半山坡的上清弟子,早已滚成一只圆团葫芦,眨眼间便落到山脚之下!

  不过幸运的是,这处山坡并不陡峭,田仁宝所攀之处离山脚也不远,因此这番意外才没酿成两天内第二桩落山惨剧。只见那位落山道友只在山坡底只稍略停了一下,便爬起来舒展开手脚,朝山上这边遥遥致意——

  看起来,这位仁宝道兄,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意外。

  回到千鸟崖上,居盈很快便与四海堂其他两位成员打成一片。

  刚开始见到这位陌生的姐姐,琼肜居然还有些怯怯的不怎么敢与她说话,只在居盈不注意她时,才偷偷的扑闪着眼睛,打量这位仙女般的新姐姐。

  只不过,小女娃这样的认生,只持续到午饭后。吃过午饭,这小小少女便已经“居盈姐姐”、“居盈姐姐”的叫开。四海堂堂主才来得及略略介绍过一遍,这三位女子小女子,便已经凑到一块,开始无比融洽的聊起天来。

  见她们这么快就变得如此熟稔,一副饶有兴致的模样,醒言倒颇有些吃惊。等在旁边悄悄逡巡两圈儿,才渐渐听明白是怎么回事:

  原来,虽然居盈与雪宜、琼肜之前并不相识,但她们都有个共同话题,那便是闲聊她们都相识的张大堂主,其过去、现在、甚至未来。

  听着四海堂清凉石屋中不时传出的欢声笑语,这位正在袖云亭中阅读经籍的少年,心底都有些动摇起来。他忖道:

  “难道、我以前那些事儿,真有这么多可笑?”

  或娇柔、或明媚的轻言巧笑,不时顺风传来,便让这位张堂主午后清修的效率,大为降低。

  也许,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得一阵才能习惯吧。

  待日头微微西斜,阳光不那么燠烈,醒言便带着琼肜,或者说琼肜缠着醒言,两人下得罗浮山,去传罗县城中给四海堂女弟子们采买饰品衣物。居盈有心一同前去,但少年考虑了一下,还是决定让她待在堂中歇息。

  居盈来到千鸟崖之后,白天一般都到郁秀峰紫云殿中,跟灵真子修习养气清神之术。若得空闲,她便代替醒言,来教授雪宜、琼肜习文练字。

  通过几天的观察,看来这居盈丫头的父母,跟罗浮山诸位道长确有些交情。这不,上清宫一般弟子都带不回寝处的道法典籍,居盈竟都能借回。

  这些典籍,醒言先参详一番,然后便讲解给琼肜雪宜听。在这两位四海堂主直属弟子中,虽然琼肜对法术修习一向是无可无不可,但对于寇雪宜来说,居盈带回的这每一册道家法典,都显得格外的珍贵。

  由于自己堂中这两位女弟子,来历都有些骇人听闻,醒言在介绍给居盈听时,难免便语焉不详,多有含糊之处。因而,现在见着这位清灵雅淡的寇姑娘如此好学,居盈惊讶之余,心下倒颇为敬佩。

  而居盈本身的有些行为,却也让醒言大感奇怪。这位显然出自富贵之家的居盈小姐,竟对雪宜惯常做的各种琐碎活儿,分外感兴趣。于是,醒言便常见这两个女娃,或在东崖冷泉边,或在侧屋锅灶间,兴致盎然的交流着洗衣做饭的心得体会。

  虽然有些惊讶,但当时女子做这些事儿,也算是天经地义;过得一阵,醒言也就见怪不怪。

  在居盈初来千鸟崖时,这位四海堂张堂主,还曾想借机整顿一下堂中的辈分次序。或按入门先后,或按年龄大小,总要分出个大弟子二弟子来,平日也好招呼,省得姐姐妹妹的乱叫——知道的还好;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一家子呢!

  很可惜,他这番苦心,说出来后,竟没人能够理解:

  雪宜谦卑的说自己只是奴婢;琼肜嚷着只要做哥哥的妹妹;居盈则是一脸笑意,虽然赏心悦目、明媚如兰,但显然也不甚积极。

  于是,张堂主试图建立堂中新秩序的愿望,在多方阻力面前,终于化作了泡影。

  略过这千鸟崖上的悠闲岁月不提,再说某一处水光涵澹的所在。

  一株玉雕般的花树下,正有一位姿容袅娜的少女,以手支颐,坐在一爿青石上静静的出神。

  少女头顶的树冠上,正开满玉色的花朵。每枚花瓣,晶润秀长;偶一飘落,坠地琅然有声。花树枝桠间,正翩翩游动着数尾满身银辉的游鱼。

  “灵漪我儿,怎么又在发呆?”

  说话的,正是位宫装丽人,正由远及近,朝花树下遐思翩翩的少女飘然而来。

  “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没、没有。”

  直到丽人问了第二句,少女才从缥缈的神思中恍然惊醒过来。

  “是不是又在想那位饶州城的吹笛小子?”

  “没,没有。”

  少女习惯性的回答。略停了一停,才想明白母亲说话的涵义,不禁玉面生红,急促嗔道:

  “那个傻小子、又懵懂、又惫懒,我才不会想他呢!”

  “真的?”

  女儿这矢口否认的急切语气,真正是不打自招。看着一向娇纵无忌的女儿,现在脸上竟飞起两朵红云,直看得这位宫装丽人暗暗心惊。便笑道:

  “不是便好。灵漪你也是聪明孩子,要知道那位醒言公子,和我们可不是一类人。正所谓人神相隔,如阻渊薮……”

  “哎呀娘你说到哪儿去啦!不听不听不听~”

  自以为掩饰得很好的少女,这时候才知道,自己早被娘亲看出了心事;羞急之际,便又回复了往日娇蛮本色,扑到娘亲怀里跟她撒娇。

  “我、我去找爷爷说话!”

  正把螓首摇得似拨浪鼓的少女,忽的眼睛一亮,便从母亲怀中挣脱,转身竟飘飘而去。

  “这孩子,已晓得怀着心事了。嗯,有空也得替她留意一下了。”

  瞧着孩儿迤逦而去的婀娜背影,这宫装丽人忍不住喟叹一句:

  “真是养儿一千岁,常忧九百九……”

  再说罗浮山上那位张醒言,浑不知因为自己,在数千里外已引起一小场温馨的家庭风波。剿匪战事凯旋归来,居盈又奇迹般出现在自己眼前,这少年堂主正是心情大好。每日里,不是读道经,便是习法术,这日子正是过得惬意非常。

  有了火云山战事的教训,每晚时,张堂主都会在袖云亭中,行“炼神化虚”之法,将充盈于罗浮洞天的仙灵之气,炼化成自己的太华道力。

  约摸在回崖后第四天,这一晚正是月满如盘。银色的月轮,高高悬在罗浮山万里云天上。在崖前赏了一会儿月,几位女孩儿便进屋去探讨女红;醒言则留在袖云亭中,开始一天中最后的例行功课。

  值此月半之时,醒言那把怪剑,自然也是陪在他身旁,一起呼吸这月夜洞天中灵妙的天地元气。一番炼神化虚之后,少年又手握古剑,开始修习起“驭剑诀”的感应之术来。

  月光笼罩下的罗浮洞天,正显得无比的安详宁谧。千鸟崖上氤氲的雾气,正悄悄沾湿了少年的襟衣。

  在这样静谧宁和的山中月夜里,这位手握古剑的少年,竟倚在栏杆上渐渐睡去……

  “我这是到了哪里?”

  昏昏欲睡的少年,忽然发觉自己已到了一个陌生的所在。

  这所在是如此的奇异。没有天、没有地,没有光、没有暗,没有上、没有下;整个人,都似乎飘荡在无穷无尽的黑色夜空中,手足都无所凭依。

  少年不知发生何事,见着这古怪诡异的境地,心下竟生出一丝害怕来。

  正在六神无主之时,忽听得身旁一声轻盈的浅笑;蓦然转眼看去,似乎正有一个少女,从旁边一闪而过。

  “等等我!”

  少年浑不及思考,便飘飞着追了上去。方才这飘然而去的少女,似居盈,似灵漪,似琼肜,又似雪宜。或者,又都不似。但少年却没有细想是谁,只觉得这少女,自己是如此的熟悉。

  只是,这四处无所凭依,任凭自己奋然发力,却只是飞不快。焦急中,只听那浅笑在前,却始终追她不及。

  正在苦恼间,忽听得“砉”然一声,就如黑色布幕被撕开一处,身周这无穷无尽的黑暗,猛然变得明朗起来。

  “呜嘿……”

  转眼间,便发觉自己已在一处混乱不堪的战场中。身旁晃动的,尽是光怪陆离的人身兽影;耳中听到的,尽是稀奇古怪的狂呼乱叫。

  “我又来到火云山么?”

  正在心中奇怪时,却看到自己已变成一支硕大无朋的奇异兵刃,从万里云涛中破空而来,朝这些纠缠厮杀在一起的怪人怪兽扫荡而去。

  须臾间,昏暗的天地已是玉宇澄清;满天的星斗,灿若少女的眼眸;清朗的日月东升西落,不断交错。转眼一瞬,似乎便已过了万年。恍惚间,彷佛曾有一只软壳的小蟹,悄悄爬过自己冰冷的身躯,留下几滴咸涩的水迹;又似有一只雄俊的云鹰,曾在自己身旁呼啸飞过。

  在这刹那千年中,似乎曾有四季颠倒之时;旁眼看到“自己”这把剑刃,愤然飞起一点流光,与那北斗天罡六星争斗;然后,便化为北斗第七星,处在杓头第一位,引领群星,指东为春,指南为夏,指西为秋,指北为冬。

  似乎又曾有痛苦憎恶之时;于是飞出千万条蛟龙,汹波蔽日,水浪横空,陆地汪洋,一白千里。恍惚间,似有千万人在向自己祷告;又有千万人在一人带领下,围堵疏导,努力想将恣肆的洪水东引入海。极力想看清那人面目,却只是一片模糊。

  挣扎展目间,却发现滔天的洪水,突然间反扑过来,正要将自己吞噬湮没……

  转眼就要灭顶,却在此时猛然惊寤。

  睁开惊恐的双目,却发现自己只是在高崖上的石亭中。微展惺忪的睡眼,却发觉银洁的月华已经悄然逝去;一缕鲜红的晨光,正穿透东天外万里的云涛,映照在怀中那把苍然的古剑上。

  “呃?”

  蓦然间,正揉着朦胧睡眼的少年,却突然发觉似有什么异样——

  睁大双目,便看到眼前那朵明烂的阳光,正照亮黝色剑身上两个古朴的篆字:

  “封 神”

  


第七卷 『美人如玉剑如虹』 第九章 笔阵生云,遮却色身幻影

  惺忪的睡眼,犹未适应熹微的晨光;阳光灿耀的二字,正据满少年整个的视野。
  “封神?”

  醒言揉了揉双眼,再往四处瞅瞅,终于确认现在并不在做梦。

  “这就是剑的名字吗?”

  “封神……好大的口气!”

  心中将这二字反复咀嚼了几遍,再回想起自己刚刚做过的离奇怪梦,醒言忍不住想到:

  “这剑灵,是不是又在和我逗趣?”

  “封神,说不定只是当年铸剑人的名字吧?嗯,这前辈姓封,单名一个‘神’字。”

  胡乱想到此处,心中倒是一动:

  “这剑名有了,不知这剑灵有名字没?若没有,那我也就不客气了,正好无事,便来帮她胡乱取个!”

  刚想到此处,还没等他去与剑灵感应,却发现眼前剑身上那两个大篆,正渐渐扭曲着形状。等揉了两三下眼睛再去看时,却发现原本剑身上的“封神”,现在已变成另外两字。

  这两字笔画歪扭,虽然自成一体,古拙自然,但却殊为难认。翻来复去辨认了半天,才发现这两字为

  “瑶 光”

  “瑶光,这便应该是剑灵的名字吧?”

  “瑶光、瑶光……这词儿倒似乎挺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是啥。”

  “哈!这剑会写字,倒是有趣!”

  想到这节,醒言忽想起一事,便在心中对眼前这古剑“封神”默祝道:

  “神剑啊,不如、这剑上之铭,就写成‘醒言之剑’如何?”

  祷祝未毕,却见神剑微颤,嗡然有声,似是娇嗔一声;赶紧再去感应时,却已是毫无响动。

  “其实俺只是开个玩笑,呵~”

  见剑灵瑶光不再搭理自己,醒言只好讪讪笑着自我解嘲。

  “哥哥,早上好啊!你起来了吗?”

  问候如此礼貌热情,一定是可爱的琼肜妹妹。回头望去,正是琼肜居盈她们穿戴整齐,要来冷泉旁边洗漱。

  奔到袖云亭中,小琼肜皱着鼻头说道:

  “昨晚便想与哥哥睡在一处,可居盈姐姐说我身量小,夜里睡着睡着就要滚落山崖去。可居盈姐姐身量正好,却又不要和哥哥一起睡!”

  小丫头一脸的遗憾与不解。

  这样的童言无忌,那个正在冷泉边的居盈丫头,也不知听清没。只不过,她手中布巾,不知怎地却突然滑落地上。

  而向来对小女娃儿这样童稚话儿不以为意的少年,此时听了,却突然不自觉便满脸烧红!这异常神色,过得好一阵才消褪殆尽。

  幸运的是,现在东天里朝霞正映红了他的脸颊,一时也不虞让人看清脸上尴尬模样。而今个儿居盈洗面比平素时间长了许多;等她姗姗来到袖云亭中时,醒言神色早已回复了自然。

  “居盈,你来得正好,”

  待居盈来到亭中,醒言便开口问她:

  “你读书多,帮我看看这俩字啥意思。”

  说着,醒言便将封神剑递与居盈。

  居盈执剑端详半晌,略略思忖一下,便将铭文涵义告诉身前少年:

  “瑶光,北斗杓头第一星。”

  “哦!原来如此。居盈果然是博学多闻!”

  醒言闻言恍然,忍不住赞叹一声。

  听他赞叹,居盈略有赧色;那琼肜小女娃儿则是一脸的欣羡,心中正憧憬着:

  “居盈姐姐读很多书,总能得哥哥称赞。要是琼肜有一天,也能像她那样读很多书、写很多字,就好了……”

  联想到自己那一手狗爬字体,小丫头便是一脸黯然。正在此时,却听少年惊声说道:

  “北斗杓头第一星?!”

  “原来,昨晚这梦,并不是完全荒诞无稽。”

  当下,醒言便把袖云亭上这场怪梦,跟居盈几人讲述一番。虽然梦中之事向来只记得大体,但那偶然流光飞起,化身北斗第七星,与天罡六星争斗之事,却还是记得清清楚楚。

  “难道此事竟是这剑亲历?又或是有何喻意?”

  醒言遂与居盈等人细细参详,只是总不得正解。最后,四海堂主下定决心:

  “等哪天下山巡田,去传罗街上转转,寻个星相摊儿,让他帮俺解解这怪梦!”

  于是,居盈与雪宜俱都散去,各自整理衣妆去了。只有琼肜还立在少年身边,仰脸说道:

  “哥哥,你经常做怪梦吗?”

  “也不经常~只是近来多些;可能有些嗜睡多梦吧。也不知和前些天去火云山剿匪有没有关系。”

  “嗯!琼肜最近也经常有做怪梦呢!”

  “哦?什么梦呀?”

  “我梦到喷火的大山,还有掉不到底的大河!”

  “还有呢?”

  “就这么些了!我每次都梦到好多东西,可醒了就只记得这两样!”

  小女娃一脸的怏怏。

  “是吗?呵~其实做梦都这样,也没什么稀奇。这冒火的大山嘛,应该就是上次去的火云山;掉不到底的大河……哈!是不是上次看到那个坏家伙掉下山去,才做这梦的?”

  这时他倒没想去寻什么解梦摊儿,自己便竭力帮着小女孩儿解起梦来。

  确实,相对琼肜那许许多多的古怪念头来说,她刚刚所说的怪梦,看起来并不奇怪。原本,醒言还预备听到更为离奇的事儿。

  现在,也不知少年怎么胡乱说了一通,便见这小女孩儿被逗得咯咯咯笑了起来。然后,便似觅食的鸟儿般雀跃着蹦到冷泉旁,让雪宜姐姐帮着洗脸。嗣后,少年也踱到岩泉边,撩起寒凉的泉水清洗脸面口牙,然后便端坐到袖云亭中,让寇雪宜帮着梳绺好发髻,戴上逍遥道巾。

  在雪宜帮自己梳理头发的当儿,少年堂主张醒言,恰瞥到倚在旁边栏杆上的封神剑,心中不禁想道:

  “唔,我四海堂中,至此便再无不识字之人!”

  与往日略有不同的千鸟崖清晨,便在这样有些无聊的想头中结束。尔后开始的一天,又与往日无甚不同。

  就这样又过了四五天,这天下午,醒言在袖云亭中参研“飞月流光斩”的法笈,用心研读一会儿,似是略有所得,便放下卷册,站起来略舒了舒腰身,歇息一下。他向远山浮云眺望一阵,又朝对面山上永不停歇的流瀑呆呆出了会神。依稀可辨的流泉铮淙之音,正与葱绿山林中嘶嘶蝉鸣声一起断续传来。

  流翠的青山,徐来的清风,悦耳的泉声,正让这山中的夏日变得格外的惬意清凉。

  正享受着这自然造化的恩赐,醒言忽觉着四下又似乎有些过于清静。略一思量,便知道为何这样。轻手轻脚走到一间石居侧屋前,隔着棱窗望进去——

  呀!果然不出所料,那原本正应读书习字的琼肜雪宜,现在都已经伏案悄悄睡着。

  安憩着的雪宜,仍保持着清泠秀淡的姿容;侧伏在案的琼肜,头脸正枕在臂上,小嘴儿微开,口鼻一歙一张,嘴角旁隐约有水痕一道,恰似那粉荷露垂。显然,这小丫头正是午梦香甜。

  而在这二人玉臂之下,犹压着几张字纸,上面仍有墨痕未干。

  “这姐妹二人,也不怕墨汁儿弄污了手臂。”

  心中这般想着,少年便抬腿迈进屋内,要替她们抽出那几张枕着的字纸来。

  待进得屋内,他才发现,原来地上也三五零星的飘着几张纸儿;想来,应是穿窗而入的清风将它们吹落。

  漫不经心捡起来,正准备放回案上;想了想,却又将它们举到眼前,要来浏览一番,也算是检查了她们的课业。

  只是,这顺便一看,却让醒言大吃一惊!

  原来,在他出门去亭中读经前,曾教二人摹写《南华经•逍遥游》中简单的一段:

  “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按理说,他现在举起观看的这张竹纸上,应该是一纸春蚓秋蛇般的字迹;但现在,展现在他面前的,却是满纸的灵动飘逸!

  “这字儿,写得既清且丽,既凝且逸,飘飘乎竟似有凌云之意!”

  “是‘飞白’字体?却又不似;即便飞白,也无这般清逸……”

  惊叹之余,却是大疑:

  “这俩女孩儿,是绝写不出这等好字来。难道是居盈今日出门前所写?也不对,居盈字体雅媚中内蕴端秀,与此大不类同。况且,这纸上墨迹,分明仍未干透。”

  再看看其他字纸,却更让他惊讶:

  “逍遥游”中后面他没教到的生字段落,现在竟也用同样飘逸秀美的字体大段书写其上。

  “怪哉!不知是谁所写。莫非是有哪位雅士高人悄悄来访,留下墨宝后却又不辞而别?”

  心下实在好奇,便忍不住推醒这两位偷懒的女学生。

  只是,询问、测试的结果,却又让醒言大吃一惊。原来,这满纸仙逸不凡的字儿,竟正是这位四海堂中的后学末进——琼肜姑娘亲笔书写!

  只可惜,面对如获至宝的少年反复盘问,这小姑娘只是一口咬定,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睡觉前迷迷糊糊的,正打着哈欠,突然就觉得自己会写这些字了,也能写得比以前好看些了——原本还以为也是在做梦呢!

  “岂止是好看些而已。”

  听着琼肜的叙述,醒言心中暗自嘀咕,

  “看来,这小女娃儿身上,还真有不少出人意料的神奇之处。也不知琼肜是否真个从小生长在罗阳山野竹木间;字儿咋突然就写得比我都好?!”

  心中狐疑之余,忍不住又盘诘一番。只可惜,这小女娃儿对自个儿的来历,向来便说不清楚;现在又突然发现自己也能写出好看的字儿,识得以前从不认识的生字,端的是兴奋非常;于是那口中答话,更是云中雾里摸不着边际。

  因而,问过三五句后,醒言便放弃了盘问,只来得及反复回答:

  “是啊妹妹,你这字儿真的很厉害!”

  这答话反复说出,前后几有十三四遍。

  那寇雪宜在一旁看着,替小丫头高兴之余,心中也十分羡慕;她已暗暗立下志愿,即使自己头脑笨些学得慢,但只要努力坚持下去,相信总有一天也能写出好看字儿,看懂深奥经书,进而……也能得到堂主的夸赞!

  略去小丫头在那儿兴奋跳闹不提;等到了傍晚居盈从郁秀峰习法归来,小琼肜便似献宝一般,扯着她让她看自己写字。结果,却是小女娃儿哭丧着脸来找她醒言哥哥叫屈:

  刚刚郑重其事准备展示书法给居盈姊看时,却发现自己字迹又回复往日蟹爬模样!

  于是,她便要来拉哥哥去作人证,向居盈姐姐证明那几张好看的字儿,确实是她书写。

  后来方知,小琼肜这识字写字的怪异才能,竟是时灵时不灵,连醒言也想不通倒底是何道理。

  日子,就在这样的清幽与笑闹中交错度过。不知不觉,又过了十多天,正是八月出头,又到了一年中秋高气爽的时节。

  再过几天,便是八月中秋了。

  这一日上午,与小琼肜逗笑完毕,正准备开始修习法术之时,醒言却忽听得“唏呖呖”一声清唳。转头看去,却是门侧那对石鹤喙中,正缭绕起青烟两缕。

  石鹤报信,想来应是飞云顶有事相召了。




第七卷 『美人如玉剑如虹』 第十章 弄月放歌,兴来醉倒花前

  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
  —— 佚 名

  “依稀记得上次灵庭真人欲言又止,似是山中有事。不知这次飞云顶相召,是否就是商议此事。”

  在赶往飞云顶的山路上,四海堂堂主正猜测着这次飞云顶是因何事相召。

  走在山路上的少年,闲着无事,便开始回想起这一年中发生的事儿来。其实,得空细想想,便觉得得自己现在这生活,就如同在梦幻之中。

  原本奔波于饶州市井,整日琢磨的就是谋生糊口之事,便连在季家私塾中听老先生讲课时,脑袋里都要装着酒楼灶间的锅碗瓢勺、座椅分布。像他这样一个山野贫民小子,真可谓是逢人三分低;当年在烟尘污淖中奔走之时,又如何能想到今日的光景?

  “竹前消受无事福,花间翻看未完书”,自己这罗浮山上的日子,过得真如神仙岁月一般。

  “俺当年向道之心那般坚定,也算不枉了!”

  少年跟自己打趣。当年虽然坚持不懈的向老道清河申请入教,却全没想到会有今日这局面。那时,可只是为了温饱。

  “也不知今日何事相召。不过也毋须多想;反正现在这生活已属非份,若有啥坏事体,大不了再回饶州重操旧业便是。”

  虽然心中这么想着,但之前飞云顶几次相召,都没啥坏事,估计这次也差不多,自己去随便旁听听也就罢了。

  这次,醒言自己也没料到,今日飞云顶相召,他竟是主角!

  原来,南海太守段宣怀,今日亲上罗浮山,代朝廷颁下玉牒文书,加授饶州籍上清道士张醒言为中散大夫。

  在接受太守所传谕旨之时,这位新任散官张醒言,直听得晕晕乎乎。具体词句几乎记不得,只知道大意是说他家世福德深厚,有仙山得自然造化在先,又有勤修道德、助剿除魔在后,因此,经南海郡中正官累日寻访观察,认为上清道士张醒言名绩卓异,为人纯孝,便奏请州府报与有司得闻,特除其中散大夫之秩。朝廷准报,并赐饶州城郊上好水田百亩,以为张醒言父母养老之资……

  这一番谕旨,当时听在醒言耳中,真赶得上居盈丫头那样的灵籁仙音了。对他来说,这真是突如其来的天大喜事!虽然,这中散大夫与太中大夫相类,品秩并不算高,比那银青光禄大夫、金紫光禄大夫颇有不如;但当时这样的散官荣秩,基本只颁给名门士族,还大都是德高望重的老人,“诸大夫官,皆处旧齿老年”;像醒言这样的年轻山民,与这些品秩根本便是风马牛不相及。即使是再狂乱的少年梦想,也从未敢奢想过这等好事。因为,对他来说,根本就想不上去。

  而现在,这不可能之事,竟真真切切的发生了!

  在飞云顶用过饭食,现在走在回山石径上的少年,到现在脑袋还是晕乎乎的。那太守、掌门、师祖师伯们席间的恭喜话儿,到现在仍轮番回响在耳边。这脚下坚硬的石道,现在却变得似棉花一样绵软,走在上面两脚都好像借不到力气,整个人都似要飘飞起来。

  “呵~现在练练御剑飞行,说不定能成功……”

  这位新任的中散大夫,脑袋里突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

  回到千鸟崖,第一件事,就是让力气最小的琼肜在自己胳膊上狠拧一把。这小丫头向来最听醒言哥哥话,于是,就真的让这位张堂主一声惨叫:

  “没想小丫头竟有这等好力!”

  确认过并非梦中之后,醒言便跟堂中两位成员郑重宣布这个好消息,并拿出玉牒文册让她们传看。

  虽然,雪宜琼肜并不大了解这份头衔的意义,但听得醒言一番解说,也大致知道这称号来之不易,算是一份殊荣。于是,这四海堂上下便准备大肆庆祝一番。琼肜跑去山中寻找香美的秋果,雪宜精心烹煮美味的菜肴,醒言则打开酒坛的封盖,准备等居盈回来好好庆祝一番。

  今日居盈倒回来挺早,醒言回来后没多久,她便从郁秀峰归来。听得醒言兴奋相告,居盈也十分高兴,跟他祝贺道:

  “恭喜堂主得此荣秩;再过几年,说不定就能出将入相了~”

  听她这打趣话儿,醒言自然是不放在心上。

  又等得琼肜从山中采摘归来,这四海堂庆祝晚筵,便在袖云亭中正式开席。

  亭中石桌上,已铺排开果馔饮食;四只石盏,已斟满清醇的米酒。待得张堂主一声令下,这三位堂众便次第入席,开始在斜阳晚照中推杯换盏起来。

  自然,除了醒言杯中是原汁原味的米酒,其他三女酒盏中,都已勾兑了大半杯冷泉之水。在啜饮之前,居盈又将石杯中酒水倒入醒言相赠的那只随身竹盏中,说她已经习惯用竹杯饮酒。

  晚风清徐,夕霞明媚,过不多久,这袖云亭中的酒宴上,便已是杯盘凌乱。醒言酒量甚佳,陪这几位女孩儿喝酒,只能算作小饮。但她们几个,杯中虽已勾兑泉水,却也是有些不胜酒力。不多时,琼肜雪宜粉颊上已是两片酡红。居盈酒力,似乎比上次马蹄山夜酌,又有了不小的进步;但酒过三巡之后,也已现出娇憨之态。她那从不似人间凡物的蕊靥仙颜,现在也飞起两朵嫣红,如染西天明霞。

  那醉了酒的琼肜,便开始口不择言的数叨起她哥哥往日的“轻薄”行径来。小女娃儿口齿不清的话语,虽然听起来幼稚可笑,但不知怎的,却让居盈丫头脸上酡红之色更浓,恰如那春水桃花,娇艳欲流。一时间,直瞧得醒言酒意更浓,如欲醉去。

  筵至半停,酒正微醺,忽又有相熟的华飘尘、杜紫蘅、陈子平、黄苒四人,各携了酒菜,一齐来千鸟崖上向醒言祝贺。于是,从屋中搬来几张藤椅竹凳,重开酒筵。

  酒至酣时,醒言忽觉意动,便离席拔剑起舞,对着眼前的明月青山,醉步石崖,剑击秋风,清声歌道:

  “芝华灿兮岩间,明月炯兮九天。

  借醇醪以沉醉兮,问灵剑之前因。

  拂香雾之仙袂兮,振神霭之玄缨。

  排风霄而并举兮,邈不知其所之……”

  清朗高峨的吟唱,回荡在月下空山中,余声久久不绝。华飘尘等人,在旁亦是弹缶击节、清啸相和。

  醒言歌罢入席,已见琼肜不胜酒力,倚栏醉眠,便捉臂抱入屋中,置于小榻上安睡。安置完毕,复又出来饮宴。

  移时,兴尽席散,醉态醺然的几位年轻道友,便相互搀扶着踉跄踏月归去。正是:

  醉舞下山去,明月逐人归。

  翌日上午,直到日上三竿,醒言几人才得起来。琼肜雪宜酒醉颇深,醒言居盈起来洗漱时,她们还没起床。

  寒凉的泉水,让醒言昨晚的酒意一扫而空。此时的头脑,正是格外清明,于是又不免琢磨起中散大夫和揭阳剿匪之事来。

  初得封号的兴奋过去,再看看今日之事,却似与昨日也没啥不同。

  想着想着,不经意便瞥到身旁的少女。看到居盈娇袅的身形,少年倒是心中一动,想也不想便开口问道:

  “居盈,你是不是与那段太守相熟?”

  听得问话,正撩水敷面的少女却是一颤,手上的动作变得迟缓起来。

  “不会真与段大人相熟吧?”

  原本只是随便问问,却见到居盈这反常反应——难道,居盈真的认识段太守?

  “也不算相熟。”

  居盈已经反应过来,正斟酌着词句。缓慢的语气,小心翼翼的措辞,似是镇静,却反而隐藏不住一丝慌乱之情。

  “也只是知道他而已。我有亲戚与他相识。我又来过罗浮山几次,便都在他府中落脚……”

  “那你有没有跟他提起我?”

  醒言追问。少女偷偷观察了一下他的神色,想了想,便说道:

  “提了,我可赞了你一番。我正好听他说你要来帮官府剿匪,便告诉他,醒言你胆量大,又机灵,一定能帮上忙!”

  “哈哈,哪里哪里~”

  醒言突然便似恍然大悟:

  “哦!怪不得那太守那般看重我;原来都是因为居盈你在帮我推荐!”

  “呃?居盈你家亲戚做什么的?太守大人咋这么相信你的话?”

  却听居盈笑道:

  “醒言应该是你有本事啊!你看,这次不都靠你才打败那些匪贼的吗?上次我俩一起去捉陈魁、捉吕县宰,就知道你很有本事!”

  少女笑语盈盈,却是答非所问,岔开话题;少年也不再深究,就似在他心底里,潜意识中也不愿再追问下去,于是就顺着这个话题,开始聊起两人当年鄱阳湖上那番英雄事迹来。

  直到这时候,醒言才似乎有闲暇、或者说有胆量仔细看起居盈的面容来。

  心中刚刚平静下来的少女,却又被他这样肆无忌惮的打量逗得心里怦怦直跳。对她来说,向来很少有人敢这样直视自己;现在被他这样盯着瞧,端的是万分忸怩。不过,虽然有些不自在,居盈却过了好久才轻轻嗔道:

  “你……又在瞎看什么?”

  醒言却未答她,只说道:

  “许久不见,今日才发觉,你比上次清减许多了……”

  少年这轻轻的一句话儿,却让居盈一滞,便似有什么东西,突然堵在心头。一时间,少女只觉得万分的委屈,竟哽哽咽咽的抽泣起来。

  见自己一句话,竟逗得居盈哭了起来,这位少年堂主顿时就慌了手脚。醒言第一反应,便是回头看看,那琼肜小丫头是不是正在身后。

  “呼,幸好这小女娃儿昨晚贪杯。”

  正庆幸着,准备转过身来问居盈何事难过,却只觉肩臂一重。转脸看去,却原来是居盈正靠过来伏到自己肩头,不住抽泣。这一下,醒言整个人立时变得僵硬起来,原本的话语再也问不出口,只一动都不敢动,任少女在自己肩头哭泣。

  渐渐的,他也似乎明白了什么,原本僵硬的姿势,慢慢变得自然起来。见得居盈泣不成声,他又何尝没有许多话儿想说?只是那千言万语,临到了口边,却又不知从何处说起。最后,他只轻轻叹了一声,伸手过去捉住少女的柔荑。

  曾在鄱阳风雨中紧握的双手,现在又重新握到一起。

  …………

  “居盈姐姐这么早就走了吗?”

  “咦?哥哥你怎么也不小心~”

  约摸半晌后,千鸟崖上一个小女孩儿,正仰脸看着犹在冷泉边发呆的哥哥。看着醒言衣服肩臂处被水儿淋湿好大一块,小琼肜便好心的建议道:

  “不如,哥哥以后也让雪宜姊帮着洗脸吧!”

  于是,千鸟崖上又开始了新的一天。

  又过了几日,这天正是八月十四。这晚,醒言正在千鸟崖头修炼“炼神化虚”,居盈、琼肜、雪宜几人,也在一旁沾沐这奔涌而来的天地灵气。

  就在这时,却见远处罗浮山野中,出现十几个奇怪的透明圆团,闪着幽幽的红光,正朝千鸟崖这边飘忽而来……

  
第七卷 『美人如玉剑如虹』 第十一章 光浮影乱,顿销千秋魂魄

  起点开展活动,评选最佳男女主角;仙路提交了男主角“张醒言”,女主角“琼肜”,希望仙路书友能够友情支持,至少给琼肜小妹妹投一票,谢啦!:)
  琼肜投票地址(链接也附在这章最末,直接点即可):

  http://www.cmfu.com/vip2year/ask/ask02.asp

  醒言投票地址:

  http://www.cmfu.com/vip2year/ask/ask01.asp

  ※ ※ ※

  “那些灯笼又来了!”

  看到那十几个悠悠荡荡的红色光团,一直就没能坐住的琼肜,立即便跳起来拍手笑嚷。

  正在炼神化虚玄妙境界的少年,虽然双目紧瞑,但似乎有着第三只眼,清清楚楚的看到琼肜蹦跳的模样。

  “呵~琼肜还把那些前辈唤作灯笼,真是大不敬。”

  现在醒言即使在炼神化虚之时,也能有些余暇思量旁个事情。

  且说琼肜口中的这些灯笼,最近常在醒言修炼太华道力时出现。第一次看到时,醒言还真有些讶异,这飘来荡去的灵逸模样,还不知是何种生灵。当他将这等异状告诉陈子平,才知道这些状若龙宫水母的透明光团,却是些上清宫中殁去之人的魂灵。

  原来,罗浮山上清宫千年大派,历代多有道德渊深、法力高强者;但最终能得机缘飞升的,只是寥寥少数。长生久视,对大多数人间修道者来说,与那镜花水月大抵相似。那些世人众口相传的得道羽士,最多不过是比常人长寿些罢了。

  不过,在漫漫道途中,总有些翘楚之辈,上百、数百年殁去之后,虽然身躯物化,重归尘土,但魂魄却不会随之飞散,仍能保留下来,飘荡在人间的洞天福地之间。对于这些与众不同的先人魂魄,后辈们恭敬的称他们为:

  “道魂”

  也许,对这些能在天地间数百年游荡的道魂而言,也算是一种长生久视。只不过,他们倒底有没有神思,就不得为外人所知了。

  现在这些飘荡在千鸟崖前的幽红光团,便正是上清宫历代高人物化后留下的“道魂”。这些飘飘荡荡的光团魂影,现在正婆娑飘舞在满天的霓光彩气之中,更让这千鸟崖前的夜空,变得如同梦墟幻境一般。

  当然,对于千鸟崖上几人而言,眼前这梦影流虹般的瑰丽景色,也只有琼肜才能看得完全。其他几人,只见那几个明红光团在月影中悠悠荡荡而已。

  见这些道魂又来,醒言也不以为意,只是继续专心炼化身周涌动漩流的天地元灵之气。只有千鸟崖周遭的石坡林木间,在道魂飞来时略起了一阵骚动,不过又很快平息——那些山野中的幽暗处,正潜藏着许多珍禽奇兽;对它们而言,还不大习惯这些灵气逼人的精魄。

  暂时的不安平息之后,这些曾聆四海堂经课的珍禽奇兽,现在又重新专心沐浴在四海堂主聚拢来的天地灵气之中,并按各自的方式,尽力炼化这得之不易的乾坤菁华。

  这些人间罕见的奇禽异兽,甚至还有些草木精灵,已不知在这罗浮洞天中生长了多少年月;既便如此,每次崖上少年施展炼神化虚,对它们而言都不啻是一次盛大的庆典。正可谓:

  听经者,明其性也;沐化者,叨其光也。

  经过山野间短暂的骚动之后,这千鸟崖重又回复了正常;只有小琼肜还在那儿使劲跳着脚儿,扑扇着胳膊,想要飞起来去和那些光团玩。

  虽然现在千鸟崖上空,似是一片祥和。但谁都没注意到,在那氤氲光气中悠然飘忽的道魂中,有一只,却似乎并不是随波逐流。这缕道魂,光团比同侪都大,红色光华更强;若是凝目久视,竟觉颇为刺目。若是仔细观瞧,这道魂生得的形状,又与其他光团的混沌圆团模样不同;在它朱红的光影中,竟似留有手足模样的细须,正在随风飘动。

  其他道魂,现在都悠然随风而舞,似乎身不由己;只有这枚道魂,却正在悄悄朝少年靠近。只是,轻飘向前,却又有些犹豫不决;进者四,退者三,若往若还,似是心中也甚挣扎。

  这样进退两难的情状并没持续多久;就在满天的洞天灵气逐渐转淡、醒言快要结束炼化道力之时,这团道魂似是终于下定决心,猛然便朝那位趺坐在地的少年电射而去!

  很难想象,如此鬼魅般诡疾的形影,就是刚才那只风吹即动的幻影光团。而那位正在神游天外的少年,却突然觉得漫天的星光月华,一下子都消失在眼前。

  “发生什么事?”

  眼见自己突从宁和清明的境界滑向黑暗之中,原本神思缥缈的少年便猛然惊觉。用那俯视自己的神思去察看,正发现那只幽红的光团,正极力向自己身躯中挤去!

  还未等完全反应过来,却只觉一阵彻骨的剧痛潮水般涌来;闯关夺舍的幽魂,正努力将本主的魂魄元灵挤出躯壳——

  这瞬间袭来的痛楚,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苦痛;身似遭受斧锯之刑,却连挣扎痛号都不能;想要手足乱舞,攥得一物减轻痛楚,却连一个趾头都动不得,一片草叶都抓不住。

  堕向冰寒黑暗中的少年,如若还来得及判断,那么这次他所遭受的苦痛,比以往所有太华道力耗尽的苦痛,似是还要惨上好几倍。

  而这危急时刻,之前几次关键时节全都出手救助的神剑瑶光,却再不见丝毫动静。幽暗的剑身,正微微闪映着冷冷的月光,似乎袖手一旁,凛然看着少年如何应付。

  “果然是我所得非份吗?这次老天就来收回……”

  努力收敛神思、与那侵夺的魂灵争拒几次,却没有丝毫效果。渐渐的,醒言便开始放弃无畏的挣扎,准备面对魂飞魄散的结局。

  此时,千鸟崖上空聚拢的灵光还未散去,犹在月空中散发着淡彩的辉芒;侵夺躯壳的异魂,正闪着美丽而诡异的红光,渐渐没入少年的躯壳——罗浮的月下山野,依旧清灵出尘;但在拂山而过的夜风中,却似乎响起一丝得意的冷笑。随着这声冷笑,抱霞峰千鸟崖前的山野中,似乎也以一种奇异的方式沸腾起来;原本宁静祥和的崖前石坡林木间,现在已充斥着愤怒的尖唳咆哮。

  就在耳边万籁即将归于寂灭、自己这苦难的灵魂就要得到解脱之时,蓦的,已全然放松心怀的少年,却突然感觉到一丝熟悉的圆转流动——

  如此熟稔,如此亲切,如此滑畅,如此空灵,不正是自己一年来形神与俱的流水太华?

  “也罢,今日就最后一次用它吧。可惜,它不是‘噬魂’。”

  已是神魂恍惚的少年,现在却反而变得从容淡然。虽然要去运转流水般的太华道力,却没有太多的争竞之心。也许,这真的是他最后一次在人间运转道力了。

  强忍痛楚,努力将最后一缕神思与那空明的流水紧紧相连。这一刻,借着那流转不息的太华道力,少年似乎重又形神完聚;初时的涓涓细流,片刻后已是沛然如绺,正浩浩荡荡流转于似是即将易主的躯壳,穿过那枚没入躯体大半的光团——

  这一缕缕不着行迹的水流,每次穿过那团光影之时,便不动声色的从光团中扯下一小绺光影,带动它们溶入到汩汩不息的流泉之中。原本红色的光流,溶入太华道力之中,瞬即便失去了本来的光彩,一起汇入到那道空明无形的水流中。

  面对这样暗暗的侵蚀,那团不请自来的道魂,似是毫无知觉,还正在为即将到来的新生而鼓舞庆祝;但顷刻之后,它便突然惊寤:自己竟面临灭顶之灾!

  是坚持还是逃离?

  只一迟疑,这枚强横的魂灵,便已被越来越壮大的“水流”齐顶漫过——浪荡世间几百年的魂魄,就在这转眼间澌然寂灭。

  霎时,骚动不安的山野重又归于静寂。

  “咦?天上怎么有这么多彩气?”

  似是大梦初醒的少年,睁眼后却看见天空中正摇动着千万条淡淡的瑞彩;正准备挣扎着站起,却发现经历这场苦难后,全身上下竟没有丝毫痛觉。

  弹身站起后活动活动手足,便听居盈正用急切的语气问道:

  “醒言,你没事吧?”

  刚才那只红色光团,从侵入到被消没,其实也只是半盏茶凉功夫。而其间少年面上又是神色如常,因此这周围几人委实不知发生何事。倒是居盈听到山野中兽鸟一片嚎鸣,又见着这团红光倏然没入醒言躯体,才让她担起不少心思。

  “也没甚事。”

  面对居盈关切的问话,醒言只是淡然相答;现在,他自是没有心情向几女喋喋诉说方才的怪事。这事儿本就匪夷所思,说出来徒让她们担心。

  抬头望望天上,那十几只悠悠然然的道魂红团,仍在一片淡彩光辉中飘飘荡荡,似是浑不知方才那场惊心动魄。呆望片刻,醒言不觉暗暗叹了口气:

  “原来这清静道场,也并不太平。”

  又想到刚才那团被自己炼化的“前辈”道魂,醒言不知道是应该痛恨,还是应该可怜。

  正自出神,忽觉似有冰冷之物入手;低头看去,正是那把一直旁观的剑器。现在,这把名“瑶光”号“封神”的古剑,正温顺的蜷入自己的掌中。对醒言来说,这还是第一次瞧见这把怪剑对自己如此亲昵,倒让他一时微感愕然。

  正手抚剑身,思绪翩翩,却又听那位琼肜小妹妹在一旁开口叫道:

  “哥哥~”

  “唔?”

  “我就知道你一定能打败那只灯笼!”

  再次出乎醒言意料,自己刚刚“吞”了一只琼肜口中的灯笼,但这次她却没说出什么可笑话儿来,只用一双亮如星月的眼睛,仰望着自己;粉嫩的面颊上,正充满甜美的笑意。

  “嗯!”

  温言笑答之后,醒言便伸手过去将这小小少女揽在身前。刚刚经历过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难,现在他觉着自己身边的一切,都是那么的可爱珍贵。

  抬头望望,才发现万里云空中那轮皎皎的明月,现在已是圆满如轮。

  “哦,明日就是中秋团圆节了。”

  这晚,入睡之前,看着从窗中透进屋内的几缕月辉,却发现自己的眼神变得无比的清明,就连那月影中几不可辨的细微烟尘,都瞧得格外分明。又想起自己今晚后来竟能看到原本只有琼肜才能瞧见的灵光异彩,醒言便再也睡不着。

  “是我太华道力又有长进,还是因为那团道魂带来些异变?”

  又想起最后危急关头化险为夷的情景,便忽记起昨日午筵中,灵虚掌门跟自己说过的那番话:

  “……飞月流光之术进展不大?醒言你须知道,我上清真法绝不可以‘术’视之。上清玄术若要习成,都要有道德修为相衬。你回去后,可多研读些本教典籍。”

  想起灵虚所言,少年似有所悟,便翻身下床,去桌案上取过那册已反复读过不知多少遍的《道德经》,就着床前的月光观阅起来。

  翻过几页,正看到这几字:

  “天之道,不争而善胜。”

  


第七卷 『美人如玉剑如虹』 第十二章 月舞霓裳,密呢长生之语

  云鬟雾渺影迢遥,
  谁向流光斗舞腰?

  花前满杯斟明月,

  同醉芳秋庆逍遥。

  —— 管平潮

  •谨以此篇,祝所有关注本书的朋友,中秋快乐,人月两圆!•

  “不争而善胜。”

  醒言反复咀嚼着这句话。道德经上的词句,虽然很好的解答了刚才凶险情势下的反败为胜,但却又让他生出些许疑问。

  “天之道,就是不争么?”

  正在热血年纪的少年,一时有些不能接受这说法。倘若真个事事不争,那这样的天道,可让人实在提不起什么兴趣来。比如赵无尘那厮,几日前欺上门来时那般可恶,难道当时对他也要讲求“不争”?

  “不可能!”

  少年心中的回答斩钉截铁。

  “看来,我还是乖乖的求个温饱清闲便好。这天道仙路,似不是我这等人能够轻易修成……”

  醒言心中感叹。只是虽然自我解嘲,但还是不免有些怅然若失。

  正在他就要和衣睡下,却在书页阖上的最后一瞬,偶然瞥到刚才那句话的最后一字:

  “胜”。

  就这个转瞬即逝的影像,却似道灵光一般,在他脑海中突然划亮。

  “胜?”

  只一刹那,他便似豁然开朗:

  这天之道,无论“争”,还是“不争”,最后还都要着落到这个“胜”字上。

  看来,这天之道,不仅要“胜”,还要“善胜”!

  哈~蓦然想通,刚才那所有的怏怏之情一扫而空。

  “呵~看来这天道修起来还是蛮有意思的嘛!”

  觉着已经找到正确答案的少年,就这样带着满意的笑容,在满身月华中沉沉睡去……

  第二天,便是八月十五中秋团圆节了。

  这中秋节,是人世间仅次于春节的第二大节日,所有人都会在这晚明月初升之时,祭月、拜月、赏月,常常都是通宵不寐。

  对于醒言所在的罗浮山上清宫,这八月中秋,又要比春节更加隆重。毕竟,大多数年轻门人,都是远游在外,时人又最重孝道,因此,即使像上清宫这样的出世教门,也会在中秋这晚借着祭月赏月之机,让门中弟子向远方的父母家人遥相祝愿。

  当然,那拜月一事,就只有女弟子才做了。俗谚有云:“男不圆月,女不祭灶。”便正是说的中秋、春节祭祝之事。

  原本每到这一天,上清宫中各峰弟子,都会在本山拜月完毕之后,去其他殿堂中呼朋唤友,一同赏月。特别的,对于许多男弟子而言,观赏那郁秀峰紫云殿中女子拜月的胜景,是一定要赶去看的,这可是他们一年中最大的乐趣之一!

  但是,对拥有三位美貌少女的观景胜地抱霞峰千鸟崖而言,这次却有些特别。灵虚掌门在近日特别传下旨令:

  中秋之夜,非四海堂中之人,均不得前往千鸟崖。否则,将以违犯门规论处。

  为何只顾大事的飞云顶,会传下这条似乎有些无聊的旨令?原来,在居盈入山之前,这千鸟崖还算清幽;但自从她上得千鸟崖之后,这偏处一隅的四海堂就变得不那么清静起来。由于居盈上山之事,各殿知情首座均是秘而不宣,因此,在此后几天中,罗浮山上清宫中就传出多个版本的“遇仙”传闻来。

  这些传闻,尽管细节上大都不一样,但有一点却是惊人相同:

  让所有福缘广厚的弟子们遇见的那位仙子,真个是貌比天仙——哦,习惯的说辞用到这儿,却有些毛病,因为那位仙女儿本来便是天仙了。

  这些遇仙奇事叙到此处,那些文才好些的,便说得天花乱坠,吟诗作赋歌以咏之,直听得人恨不得要以身代之;若是稍逊风骚的,便会赌咒发誓以助声势,或为猪,或为犬,绝不口软。

  渐渐的,就有些求仙心切的弟子不怕冒渎仙客,竟偷偷尾随身后,看她洞府究竟坐落何方,以图今后能再续仙缘——

  很显然,这样跟踪得到的结果非常惊人:原来那位仙子的洞府,竟然就在抱霞峰后的一座石崖上!

  每每直说到这,这些胆大妄为的遇仙者才会想起这石崖倒底是何所在:

  那不就是本门俗家弟子堂四海堂嘛!

  再加上郁秀峰紫云殿中相熟女弟子偷偷相告的信息,稍加综合,这些资质聪颖的上清弟子便立即晓得:

  原来,这位“貌比天仙”的女子,竟是位新入山的四海堂弟子!

  直到这时,有些入门时间较久的门人才想起来,似乎在两年前,也曾风传过这样的遇仙传说。只不过,那次仙子的行踪飘忽不定,倒不像这回居然被打听出住处。

  于是,在之后的一两天内,这千鸟崖左近便再不得清静。狭小的登崖山道上,挨挨挤挤着饭后闲游的道友;心不在焉的谈玄论道声,盖过了原本啁啾的鸟鸣。于是常要去山中闲逛的琼肜,便在路上经常被偶遇的同门大哥哥们截住,赠以各式精美的点心,并在流着口水的女娃儿来得及品尝美味之前,很不善解人意的问长问短,扯尽四海堂中的鸡毛蒜皮。

  当然,在这些热情的同道中,有少数人则完全是冲着本人去:

  跟自己卓越的师兄一对照,那居仙子与寇雪宜自己根本就甭用想了。不过也不要紧,这千鸟崖风水好,时和年丰,今年尽出美人;就拿眼前这小女娃儿来说,虽然还是幼齿,但就似粉妆玉琢一样,活脱脱便是个美人胚子。若按阴阳生长之说放开眼量去看,过不得几年,便又是个仙子般的人物——若在上清宫中能有这样的女子陪着自己,则自己那颗刚被发现并不十分坚定的道心,定可应声化作铁石!

  只不过,这样喧嚷的情形只持续了两天。还没等睡不成午觉的张堂主考虑要采取什么断然措施,便听得飞云顶上飞下一纸禁令:上清宫中,只有四海堂堂主所提供的名单中人,才可于平日前往千鸟崖探访。

  这道大不近人情的禁令一下来,顿时便断绝了许多人的美梦。从此,罗浮各峰上就多了许多夜夜少眠之人。

  “清静倒是清静,只不过果馔却没得吃了;真是祸福相依啊……”

  正下山去采购中秋节诸般用品的少年,在山路上有些惋惜的想着。

  “啧啧~那几支金黄色的棒棒糖,味道还真不错!”

  醒言咂咂嘴,似乎那甜味儿又回到嘴边:

  “呣,按那股清香来说,应该是麦芽糖吧?这次到县城集市上,倒要留心找找。”

  那位随他一起下山的小琼肜,并不知道醒言哥哥此时心中的想法。这个精力充沛的小丫头,正绕着少年蹦蹦跳跳,忽前忽后,忽左忽右,追逐着一只飘飞不定的彩蝶。刚才那支让醒言回味无穷的棒棒糖,便正是拜这小女娃儿所赐。每每得到馈赠,琼肜都会带回四海堂,请堂主哥哥品尝。

  有些出乎醒言意外,到得传罗县集上,那琼肜对中秋祭月赏月的诸般果馔食品,竟似乎比他还熟。什么菊花酒、桂花糕、活水蟹、糖芋头,新米做成的糍粑,祭月用的檀香银烛,等等等等,这小女娃儿竟似是如数家珍。

  心下奇怪,便略一相问,才知这小丫头在遇到自己之前,也不知从何处听来这中秋佳节的团圆寓意,便分外喜欢。只是,在罗阳民户人家祭月拜月赏月之时,这小女娃又不敢靠近,只能偶尔凭空摄物,取些果馔躲到无人之处独自吃了,聊表过节之意。

  说到这儿,小女娃儿就半含羞涩半带自豪的告诉自己信任的哥哥:

  “哥哥,琼肜每年,只有这一个晚上吃东西时,才会哭鼻子~”

  ——不知怎的,小姑娘说到这儿,那位一边听讲一边兴致盎然挑选货物的少年,竟突然动作一滞。素来心性刚强的少年,听了琼肜这句期待自己夸奖的话儿,也不知怎么,竟觉得鼻子一酸,喉头竟突然有了些哽咽之意。

  “嗯,我知道,琼肜从来都是乖孩子!”

  郑重的夸了琼肜一句,醒言便将手头还准备跟老板再谈谈价钱的糍糕,毫不犹豫的买下。自此之后,凡是琼肜看中的物事,只要她刚刚叫得一声,醒言便立即买下,与以往斟酌再三的风格,可谓迥然而异。到后来,倒是熟悉哥哥的琼肜发觉这点,自己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便好几次都忍住就要脱口而出的欢呼。

  即使这样,过不多久,这两人手中便再也提不下更多的物事。幸好,略检点一下,发现今晚所用之物大多买齐。

  这次采买,醒言还买到一样新鲜物事。中秋之日,所食新米糍粑一般都是实心,并无馅料。但今日有家点心铺,别出心裁,在米饼中间又嵌入或咸或甜的饴酥,做成圆盘形状,号称“月饼”。又在那店铺两边,特地请读书人写得一副顶针联,以作宣传:

  “小饼如嚼月,月似酥饴甜。”

  看它立意新奇,不待琼肜发话,醒言便立即买下。

  回山的路上,看着琼肜背着她那只小口袋,在前面一步一步往山上走,醒言便不禁想起自己远在数千里之外的父母:

  “平常都不觉得,这时真想他们啊……要是爹娘知道我认了这样一个又乖又可爱的妹妹,一定也很喜欢。”

  思忖到这儿,又自然想起另外一人:

  “那龙宫里的灵漪儿,她们过不过中秋节呢?”

  想到这儿他心里倒是突然一动:

  “上次在莲花蕊里见她面貌一回,未必就是固存在里面的影像,说不定就真是她当时的情景!嗯,得空再试试,看行不行。”

  虽然,一年中有十二个望月之时。但,从没有今天这轮圆满的明月,让普天下之人如此期待。

  就在那申时将近之际,随着黑蓝夜幕的降临,东天上那轮银盘般的圆月,终于向人间撒下皞洁的月华。

  这时,醒言已将竹椅桌案或搬或驮,在千鸟崖石坪上摆放整齐。雪宜居盈二人,也结束了灶间的忙碌,开始和小琼肜穿花拂柳般将果品饼食端到屋外桌案上摆齐。

  醒言点起檀香火烛,对着月亮说了几句祝祭的话儿,便立到一旁,含笑看着这几个女子,在一片银烛高燃香烟缭绕中,对着东南天穹中的明月,合掌稽首,望空拜祝。

  在这几位拜月的少女当中,居盈姿态最属优雅。合掌、闭目、俛首、默祝、抬头、睁眼、垂手,这一系列动作如同流水般顺畅自如。而那琼肜对这一系列拜月流程,似是非常熟悉,但举手投足间却颇为生疏。虽则如此,小女娃拜月之仪仍是做得一丝不苟,平素常常嘻笑的脸蛋上,此时却庄重无比,映着天边的月光,彷佛正闪耀着圣洁的光辉。寇雪宜对这样的拜月之事,似是不甚熟稔。只不过,她中间默念祷祝的时间,却比其他两人都长。

  待这拜月仪程结束,这四海堂众人,便开始正式赏月。一边咬食着新米饼,一边瞻望着天宇中那轮寄托着无限情思的圆月。罗浮洞天中纯净的天空,让天上这轮明月显得格外的圆团明亮。偶有几绺云翳悠然飘过,就让这轮圆月似在一溪流水中浮沉、飘荡。

  看到此处,醒言心中似有所感,便放下手中果食,回到屋中取来一只陶盆,在冷泉边接满清水,然后放到食案上。

  见少年这样举动,居盈、雪宜也不知是何用意,只饶有兴味的看着。琼肜倒是在一边拍手嚷道:

  “哥哥真厉害,都把天上月亮捉到地上来~”

  醒言闻言一笑,便从怀中掏出那朵白玉莲花,放入盆中,说道:

  “看看这次能不能再瞧见你灵漪姊。”

  自从上次之后,他已将灵漪之事当故事讲给琼肜雪宜听;自居盈来后,因了那次吹动“风水引”的缘故,也一并将传授此术之人相告。因此,现在这在场几女,都知道在那数千里之外的鄱阳湖底,住着位美丽有趣的龙宫公主。像水底龙宫、四渎龙女这样的神幻事儿,经醒言之口讲出,琼肜、雪宜、居盈几人竟全都深信不疑。

  这次能不能再睹芳容呢?

  在醒言、琼肜等人紧张万分的目光中,这朵入水的雪玉莲苞,果然就似有了生命一般,在一片月华清辉中,慢慢绽放成一朵娇美动人的出水莲花。

  少女居盈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神奇情景,便一动不动紧紧注视着那朵正自绽放的水莲,眼眸片刻都不想移开。

  正在醒言要探首过去看看蕊心有无人面倒影之时,却突然看到一件奇异之事,直惊得目瞪口呆:

  在那月华之下、清水之中,洁白的莲花瓣里,正冉冉升起一位身姿娇娜的白裳女子。

  “灵漪?!”

  皓月的清辉中看得分明,这位绰约凌波的月下仙子,正是那位鄱阳湖中的四渎龙女,灵漪。

  “是我。还以为你忘了呢~”

  少女从案上飘下,跟目瞪口呆的少年调皮的一笑。

  “你、你……你怎么能来?”

  “笨哦,这是我们龙宫的法术,‘镜影离魂’。我特地去跟爷爷学的~”

  “呀~龙宫法术果然神奇!云中君他老人家还好吗?”

  灵漪儿却不管醒言的奉承套近乎,嗔道:

  “爷爷他当然好啦,几千年都没生病了。哼~你到今天才想起,还有我这个朋友!”

  直到方才才有机会施用新法术的少女,正是薄怒微嗔。

  正是:

  感关雎而念好逑,竞绕春婆之梦;

  怨摽梅而思吉士,遂离倩女之魂!

  “你就是水底下的灵漪姐姐吗?”

  正在少年尴尬之时,小女娃儿这声怯生生的娇脆话语适时响起。

  “是啊!这呆子也有跟你提起我?”

  乘月而来的龙族公主轻盈的一转身,恰看到说话之人:

  “哇~这是谁家的小囡?好开爱啊!”

  “呵,这是我新认的妹妹,名叫琼肜。”

  “哦,琼肜!”

  “琼肜快来,让姐姐拧拧脸蛋儿!”

  这月下的小琼肜,粉嫩的面颊微微鼓起,着实讨人喜爱。

  “好啊~”

  小丫头也很喜欢这个水灵灵的大姐姐,便乐呵呵的将粉鼓般的脸蛋凑上前去~

  醒言瞧在眼里,心中暗乐。他心说:

  “终于明白,这小丫头只知道忌讳‘小孩子’这仨字;若是换了其他说法,她就不知!”

  一番纷乱之后,醒言便向灵漪介绍了居盈、雪宜。

  说到居盈之时,那灵漪儿毫不掩饰的上下打量着少女,启唇说道:

  “你就是醒言千思万想的居盈么?”

  “……是。”

  “唔,果然生得美貌,也难怪这人念念不忘。”

  “灵漪公主说笑了。”

  居盈虽然口中谦逊,但听了灵漪之言,心里却甚是欢喜。

  在灵漪打量居盈之时,居盈也在看她。月下的这位白衫龙女,身姿颀秀,长发扶风,影态绰约,月辉映照下的娇靥上,目剪秋波,眉横远黛,口鼻娟挺,自有一种恬澹清灵之美。

  与平常美貌女子相互见面后不同,这两位均因容貌而声名遐迩的少女,在打量完对方之后,皆在心中暗赞一声,一时竟起了惺惺相惜之意。自然,那寇雪宜一副清冷娇婉、惹人怜爱的模样,也让灵漪在心中暗暗称奇:

  “这醒言虽是惫懒,但结识的几个女子,却都是不凡。”

  少女心中思量,也不知是何滋味。

  闲话略过。在这位远道而来的四渎公主得知这几位姊妹,均按人间风俗刚刚拜完明月之后,便也嚷着让醒言重新铺排香案,她也要来对月祝拜。

  等灵漪儿也有模有样的拜月完毕,这千鸟崖上几人,便一边吃着果品食馔,一边赏月谈天。现在,有了灵漪的加入,又有“鄱阳湖上的勇士”、“花月楼中的恶少”、“火云山下的英雄”、“四海堂中的堂主”这个共同话题,这几个女孩儿没一会儿就抛开初见时的拘谨,开始叽叽喳喳无比亲热的聊起天来。

  看着这几个女娃儿,一边蠕动着腮帮子咀嚼食物,一边清晰流畅的说着话儿,当即,便让这位一口不能二用的少年大为叹服。

  当几人说到醒言荣膺中散大夫之秩,家中得了百亩稻田之时,便见那少女居盈冲着这边盈盈一笑,道:

  “当日无知,浪费了许多米粮喂鸡;这下,张堂主也算得到百倍之偿……”

  那位张堂主,现下正忙着对付口中的新奇糍粑“月饼”,而居盈这句话本就说得轻微含糊,一时倒让醒言未能听得如何清楚,只在那儿“唔唔”作声,示意自己已经听到。

  就在案上果馔大多吃完,要开始享用菊酒大蟹之时,终于得了空闲的少年便提议:

  反正现在已大体果腹,大家就不如听他奏上一首笛儿,聊发这月夜清思之意。

  这提议,正合众人之意。于是,一曲随心而发的清况笛歌,就在这澄净月空中悠然响起。

  又听到雪笛亲切的乐音,灵漪的感受与其他几人又有些不同。听到那婉转爽滑之处,这位四渎龙女再也忍不住,便一振裙衫,忽的飘地而起,朝千鸟崖外翩然飞去。

  吹笛人眼角的余光,正瞥见飞空而去的少女,一时不知发生何事,便停下口边神雪,朝眼前的月空中望去——

  却见凌风飘去的少女,翩翩飞往对面无名山崖上那道流堕不歇的瀑布。

  然后,只觉眼前夜空中清光一闪,便听得“铮淙”一声,对面寂静山崖处,竟有几声清泠的琴音跳宕飘摇而来。

  诧异之下,凝目望去,正见那山崖月影中,衣带飘飘,白裳翩翩,灵漪儿正如飞鸟一样,在那流瀑前随风飘舞。而那道原本奔流不歇的瀑布,现在竟生生停住,正分拢成数条闪着珑光的水束——

  四渎龙女灵漪儿,现在竟以高山为琴,流瀑为弦,施无上法力,弹奏一阙带着水灵之音的恢宏筝曲!

  见着这神奇的场景,醒言居盈等人惊讶之余,心下尽皆赞叹不已。

  俄顷,醒言反应过来,那神雪玉笛便重又举至唇边。他这次吹奏,也与方才不同。为应和灵漪那些依自然造化而生的琴音,醒言现在正是气集神凝,微微运上了太华道力。

  初时,只是笛和琴音;略过了一阵,便成了琴伴笛鸣。于是这千鸟崖前的月夜空谷中,便交织回荡着清郁悠远、宏大廓寥的神曲,真可让金石震,山陵动,百兽歌,千鸟舞。

  与以往任一琴师不同,现在这位龙族公主,正是左右翱转,上下飘飞,进退之间,身姿曼妩。目睹此景,在那曲到浓处之时,那位一直静处的寇雪宜,忽的也翩然而起,投向泉琴石崖上空中,和着琴笛节拍,在月光中翩跹而舞。

  谁能想象万丈冰崖上梅花精灵的舞蹈?罗带飘风,长袖交横,以天地为舞池,以明月为华灯,态度从容,舒意自如。婉转之间,若俯若仰,若来若往,雍容惆怅,不可具象。

  现在的寇雪宜,彷佛已完全放开身心,极力舒展曲折着自己窈窕的身形,极尽娇妍,极尽妖娆……

  虽然,少年正专注于笛音;可这天地中的一切,对他而言已成一个整体;还有什么美妙的情节,能逃过他的眼睛?

  如此瑰丽动人的场景,自然感染了在场所有人。顷刻间,便有一曲人间仙子曼妙娇婉的清歌,和着琴管的拍节幽然而起。歌曰:

  睇东山之琼轮,映绮疏而独处。

  似半面之妆成,觉娥眉之弥妩。

  杨柳兮细腰折,芙蓉兮娇面莹。

  独俯躬以长跽,愿稽首而乞灵。

  …………

  歌音缥缈,清冽动人,不似人间可闻。

  就在貌可倾城的少女歌罢余音缭绕之时,又听得那拨弹着流泉之琴的神女,将清妙的歌声婉转续起:

  美人迈兮音尘阙,

  隔千里兮共明月,

  临风叹兮将焉歇?

  波路长兮不可越

  …………

  ……

  歌声滑烈,如怨如慕,直让人心动神摇。正是:

  爽籁发而清风生,纤歌凝而流云遏;婉转芳夜之歌,密呢长生之语。

  就在居盈灵漪二人珠喉玉啭之时,葱茏的山野间又飞来许多萤火虫。萤虫飞舞之际,正是银辉明灭,流光点点,在千鸟崖前汇成一条巨大的光带,似一条闪耀着银光的绢纱,环绕着那个飞舞的精灵翩跹流转。渐渐的,又飞来更多银点,便被那位闲在一旁的小女娃儿,往来奔跑,指挥着停落在袖云亭的翘脊飞檐上,又或落到四海石居的窗棱屋脊上。

  于是这原本寂寥清廓的千鸟崖,立时便成了如梦如幻的不夜之城……

  彷佛受到这所有一切的感染,那把一直沉默的瑶光神剑,也突然闪耀起灿烂的光华,“呼”一声冲天而起,又直落到那把巨大的山崖流瀑琴筝前,临空飞弹挑刺,在琴曲笛歌的间隙击出“訇訇”的巨响,一如那洪钟巨鼓之音。

  在这样雄阔的弦歌巨唱里,袖云亭正对的广袤山野中,似乎正回荡着无数奇异的鸣啸,在与千鸟崖前的仙歌神唱互相和应。

  就在四海堂这中秋佳节忘情的庆祝盛典,正到了高潮之时,却忽见东天上有两道灿然的剑光,正绕过起伏的山峦,朝这边急速飞来!

  


第七卷 『美人如玉剑如虹』 第十三章 水月流虹,我醉欲眠天风

  琴临秋水弹明月,客至奇峰扫白云。
  —— 佚 名

  正当千鸟崖星光满地、歌舞盈空之时,忽见那东天上,正有两点灿然的剑光,朝这边飘射而至。

  正在吹笛的少年,立即感应到有不速之客来访,便停下口边笛儿;心念电转处,那把正在瀑琴边忙得不亦乐乎的瑶光神剑,已是倒飞而回,紧紧握到少年手中。

  还未等翩跹于月空中的灵漪雪宜二人回到崖上,顷刻间这两点剑光已飞临千鸟崖山前。

  “何处仙客,降我罗浮赏月?”

  一听这熟悉的声音,醒言握紧剑柄的手立即放松。皓洁的月光中看得分明,那个发话之人,正是自己的掌门灵虚真人;而另外一位,则是弘法殿清溟道长。

  现在,灵虚道长正飘然立在一把白如霜雪的飞剑上,在月空中微微澹动,如立水波之上,意态从容,望去如若仙人。而素以法力闻名的清溟道长,这时便显出功力高下来。与灵虚不同,他现在正在千鸟崖前不住盘旋,虽然速度并不急促,但与灵虚子那份如立平地的悠然姿态,自不可同日而语。

  见得掌门突至,那飘泊在半空中的寇雪宜,如同受惊的小鹿,飞鸟堕地般投到千鸟崖上,紧靠到醒言身旁。而那位龙族公主灵漪儿,见二人到来,却是不慌不忙,翩然飘飞到灵虚面前,淡淡说道:

  “你是何人?却来搅我清兴。”

  灵漪正歌舞到兴头上,却不料被这俩老头从中搅扰,心中颇有些不高兴。

  醒言耳力颇佳,灵漪这倨傲话儿自然一字不差传到他耳中。当即,这位少年堂主心中大急,正要出言缓颊之时,却已听得掌门谦恭答道:

  “回告仙子,贫道乃罗浮山上清宫灵虚道人。我与清溟师侄,只是闻得这千鸟崖仙乐缥缈,不知发生何事,便来打扰;若有唐突之处,还望仙子海涵。”

  原来,灵虚真人正在飞云顶与门下弟子同乐佳节,忽闻得抱霞峰方向异曲喧天,也不知发生何事。心中又着紧那千鸟崖上之人,便赶紧跟弟子门人告罪一声,拉上清溟道人,同往抱霞峰来察看。

  听得灵虚子答言甚恭,又听说他是醒言掌门,这位骄傲的龙族公主便不在矜持相对。只听她嫣然一笑道:

  “还以为是哪来的不速客,却原来是上清掌门。仙子不敢当;本宫乃四渎神君的孙女,封号灵漪便是。”

  一听此言,顿把灵虚真人惊得慌忙稽首礼敬道:

  “不知上仙驾到,有失远迎,还望仙子见谅!”

  见自己尊贵无比的掌门,见到灵漪如此惶恐礼敬,那位与少女嬉笑惯了的少年心下倒有些不解。他却不知,灵虚再是天下道教领袖,但却还未得道飞升;但凡这人间修炼之人,又有谁不是位列仙班之人的后辈?因此他这般礼敬,却也是理所当然。

  正在醒言觉着灵漪还不够礼貌,便要出言相劝之时,却听得那四渎龙女随意笑道:

  “不知者不罪。况且我家醒言还在你上清门下,还要有劳灵虚真人多方看顾——我这小友,人虽惫懒,但还算聪明,有啥好法术你尽管教他,不怕他不会。掌门你可不能藏私哦~”

  这大模大样的话儿说到最后,却是小儿女情态毕露。

  灵漪这一番话,“她家”那位醒言,直听得苦笑不得。而那位灵虚掌门,却还在谦恭答道:

  “张堂主天资颖慧,贫道何敢藏私!便连上清宫压箱底的秘技都授与他了……”

  正在醒言要出言证实之时,却见那位一直在空中盘旋的清溟道长,突然落到千鸟崖上寇雪宜跟前,盯瞧一阵,转脸跟醒言讶声说道:

  “怪哉,据我所知,醒言堂中这女弟子,只是平民落难之人,又怎会习得飞天之术?”

  此言一出,醒言立时冷汗涔涔而下。

  此疑问不可谓不致命。要知道,现在连他自己都不会御剑飞行之术,又何况寇雪宜那样的凭空御虚?这次与上回赵无尘之事不同,就算他再机敏百倍,却也再生不出啥办法开脱。

  于是,便如晴天击下一道霹雳,霎时间醒言只觉得天旋地转心神震惶,嘴角嗫嚅,口中却连半个字也说不出!

  而寇雪宜见得堂主为难,便决心要将自己之事和盘托出,并说明醒言并不知情。若有啥严厉处置,自己一人生受,只与他人无关。

  正在这尴尬时刻,却听得那空中的仙子,正传来一阵有如甘霖般的仙籁神音:

  “清溟不必疑惑。雪宜她是我闺中好友,是我遣她入得四海堂中。醒言他当年也没出过啥远门,最远也就到我家。我怕他一个人千里迢迢来到罗浮山,那偷懒脾气发作,不好好修行,便请雪宜妹妹托辞入得四海堂,也好早晚监督他用心进学。此事却是连张堂主自己也不知道。”

  “原来如此!”

  现场中除了灵漪、醒言、雪宜三人外,灵虚清溟琼肜居盈等人,俱都是恍然大悟。

  “神女此言,正解贫道多日之惑。有此神人居于门下,实在是上清之福!只是却有些冒渎了。”

  灵虚一揖,转身朝寇雪宜、琼肜二人含笑眺去。虽然他口中话儿说得谦逊,但从那一脸掩不住的笑意,显见这位掌教真人心中正十分高兴。

  见灵虚被自己骗过,心思玲珑的龙女心中暗笑,口中却淡然答道:

  “好说。”

  “那就谢过上仙!今日贫道与师侄不告而来,多有搅扰,已是大罪。不敢再耽搁神女清兴,贫道就此告退。”

  “甚好。”

  于是,灵虚微一示意,便与清溟道人腾空而起,各归本殿去了。

  见二人行远,那位白衣飘飘的仙子立即飞堕落地,立在醒言面前,一脸慧黠的笑道:

  “怎么样?替你掩过尴尬事,却要如何谢我?”

  “呵呵呵……谢是自然,大不了过会儿吃蟹时,俺不与你争抢便是!”

  彻底搬去心中这块大石,醒言心情正是大好,言语也变得轻快起来。与这对老熟人互相调侃不同,那位寇雪宜却已是拜跪在地,口中称谢不止。见她认真,灵漪倒是慌忙将她扶起,微笑道:

  “雪宜妹妹不必记挂心上。这世间之人有一奇怪处,便是逢人最讲来历,也不管她现下情形如何。姐姐今日,只不过略偿他们所愿而已。”

  正说到此处,醒言接口说道:

  “雪宜你却不可哭泣,今日正是良辰美景之时,落泪不祥。”

  原来少年最知寇姑娘脾性,怕她感动哭泣,便出言预先制止。

  “谨遵堂主之命。”

  雪宜回答之中,果然已带了几分哽咽之意。

  “只顾说笑,却忘了喝酒赏月了。”

  居盈见着这情景,赶紧岔开话题。经得灵虚、清溟这一回拜访,此时已是月移中天。巨大的银盘,正洒下千里的清辉,让罗浮山野中的花草林木,如覆上一层皞洁的银雪。

  当即,雪宜便去灶间,将养在热水中的蟹酒端到石坪桌案上,众人便围桌而坐,准备据案畅饮大嚼。

  为举止方便,醒言便将封神剑、神雪笛放回屋中。看见那支躺在月光中的玉笛,少年忽想起往事,便在回到席上时,跟灵漪笑道:

  “没想到,雪笛灵漪,竟在今日完聚。”

  听得此言,灵漪也想起当年鄱阳望湖楼上的雨夜对饮。不知怎的,她那颗一直矜持着的内心里,竟似乎突然充满了柔情。

  也许,这丝丝缕缕的柔情,原本就在那里,只是她自己不知而已。

  瞧见龙宫公主脸上突然现出的娇羞之态,同为女儿家的居盈,又如何猜不出她此时的心情。又回想刚才灵漪与灵虚掌门的对答,于是这位四渎神女的心思,在居盈眼中便如同水晶般透明——

  这个年纪的少女,正是情窦开启,于这方面的见识,又岂是旁边这位只顾盯着盘中大蟹的少年所能企及。

  想到这里,少女的神思便似有些不属。过得一会儿,这位情肠百转的倾城少女,不知想到何事,脸上神色似乎转眼释然,重又变得轻松起来。只是,这脸上娉婷的笑容中,似乎又隐上一缕淡淡的愁绪。

  只听居盈忽然开口说道:

  “灵漪姐姐,现下明月正好,居盈恰吟得一诗,要赠与姐姐。”

  “好啊~快念来听听!”

  不惟灵漪,醒言等其他几人也大感兴趣。便听居盈轻启珠唇,轻声吟道:

  靥浣明霞骨欲仙,

  月中纤手弄轻烟。

  痴魂愿化相思月,

  千里清光独照君。

  少女吟时,唇音缥缈,如在天边,在如雪的月华映照下,益发显得幽丽绝伦。

  待她吟完,那位受赠诗歌之人,却突然羞红满面。这位素性骄傲的四渎公主,便似突然间被别人说穿心事,当即便愣在当场。过得片刻,才想起自己需得有些表示,便赶紧起身过去,轻捶居盈香肩一下,又轻啐一口,落落大方的说道:

  “妹妹你千万不可会错意。这人当年欺负我,后来又相识,也只不过当作好玩的徒弟,绝没有其他情意。”

  这番爽快的话儿说出来,一边说给旁人听,一边也是在说服自己。灵漪心中忖道:

  “嗯,正是如此!和醒言这家伙,可扯不上什么相思。虽然,当年他……偷偷亲我;可那只是他一时酒醉未醒,作不得数。况且两人都当不知,便也与从未发生过无异。我也不必老牵挂心上……”

  “咦?怎么我娘亲,还有这位居盈姑娘,都把我和这惫懒家伙放到一块儿,一起往那歪途上瞎想?”

  正当少女疑惑之时,却听得那位“惫懒家伙”正开口接话:

  “不错不错!灵漪这话说得是极。我只是个才得了些清闲的穷小子,只不过曾跟灵漪仙子学些法术而已,平时又觉得说得来话儿,仅此而已,其他实在没什么。”

  “是么?”

  居盈只笑吟吟答了一句,便不再说话。而另一位当事人,听得醒言这顺着自己心意的帮腔话儿,却不知怎的一阵烦乱,忍不住在心中怒道:

  “什么‘其他实在没什么’?你不是亲过我一口吗?!”

  那壁厢正自悠悠然的少年,自不知少女心里这番古怪盘缠的心思,却只顾在那儿扯起另一个自己更感兴趣的话题:

  “对了居盈,上次倒没发觉,原来你诗歌也做得这么好。”

  “嘻~承蒙堂主夸奖。上次见得你诗文做得好,小女子回去,便也请了塾师教习风雅。”

  听他们说到这儿,那位一直与雪宜姐姐剥食着肥蟹的小女娃儿,终于想起一件事情,便口齿不清的插话道:

  “姐姐,能不能、也给琼肜写一首呢?”

  “哦?琼肜妹妹,你的诗,还是让醒言哥哥送你吧~”

  “好啊!哥哥写的诗歌最喜欢~虽然全都听不懂!”

  正开始对付一只肥硕蟹螯的少年,闻言失笑,口舌一时再也无法专心吃食,便放下蟹螯,整整脸上的笑容,瞅了瞅眼前的明眸,又看了看天边的明月,略一凝思,便说道:

  “有了!琼肜你听好:

  明月万里兮照昆仑,

  素影徘徊兮梦前尘。

  霓裳羽衣兮空中闻,

  嫩颜何时兮羽翼生……”

  一诗吟罢,少年笑问琼肜:

  “哥哥此句如何?”

  小女娃遽未回答,明如秋水的眼眸中竟似是若有所思。

  此时,正是素月分辉,银河共影,

  “这小丫头,难不成竟能听懂我这应景诗歌?”

  正诧异间,却见那小丫头已回过神来,拍着小手大声叫好;又嚷着哥哥也要替雪宜姐姐写一首。

  那位在一旁静静进食的娇泠女子,听琼肜说到自己,又见堂主看来,便谦谦一笑,说道不必了。只是,此人此景此情,转眼间少年心中已天成两句对联,便对她微微一笑,道:

  “雪宜,你的是:

  璧月凝辉,前身定呼明月;

  琼花照影,几生修到梅花?”

  此句吟罢,众人齐声叫好。不过,这其中,也许只有醒言雪宜两人,才解得这句中真实涵义。咫尺二人,月光中相视会心一笑。

  正待醒言斟满菊酒,要与众女同祭圆月之时,却忽见那位四渎龙女飘身而起,黯然说道:

  “醒言,各位姐妹,我却要回去了。”

  “为何归去恁早?”

  正是居盈出言挽留。

  “妹妹不知,并非我不想奄留。只是我法力已尽,这镜影离魂之术,已不得维持。灵漪便先行离席了。”

  不待醒言开口,灵漪便又俯身对琼肜说道:

  “妹妹莫怪,姐姐先前多抢了些你的食点。其实我都没吃,现在便还你。”

  “……可惜啊,还没来得及持螯把酒呢~这次便要沉睡上两三月了吧?等我醒了,再来寻你们玩……”

  就在醒言几人不解其意之时,却见话音落定,这眼前白衣少女的身形,竟开始渐渐消散,不一会儿,便已经痕迹全无。

  人影消散处,月华如积水空明;只有空中一缕淡淡的幽香,表明那处曾有佳人俏立。

  惆怅的少年展眼望去,那盆仙子浴波而出的清水中,漂浮的莲花也已经阖上,重又变成一朵雪玉花苞。望着水面微漪的月影,少年一时倒有些迷离:

  “这月影空花,容易生成,也容易消散啊……”

  “咦?”

  正在少年感叹之时,忽听得琼肜指着桌案上一叠整齐的糕点,讶异的跟哥哥说道:

  “那不是灵漪姐姐刚刚吃掉的那几块点心吗?怎么又在那儿,好像都没动过。”

  灵漪先前故意跟小女娃儿抢过几块糕点,这小丫头正是记得格外分明。而醒言看着那一叠似乎原封未动的糕点,便更觉得刚才彷佛只是做了一场幻梦。

  见少年有些伤感,居盈便举起贮满菊酒的竹杯,盈盈走到跟前,柔柔说道:

  “张堂主,虽然仙子已去,但日后自有再见之期。今夕月儿正佳,就让我们来陪堂主赏月饮酒,只望堂主莫嫌居盈红粉简陋。”

  听得居盈这么一说,醒言也回过神来,赶忙举起身旁案上的酒盅,笑道:

  “若说居盈红粉陋,那世上还剩得几个可看之人?”

  于是,这月光笼罩的高崖石坪上,觞来卮往,笑语晏晏。且饮且食且聊之际,不觉已是月轮西堕;于是原本发下通宵宏愿的四海堂众,便于这片斜月清风中次第眠去。

  到了第二天,酒量最好的张堂主最先醒来,正想像往常一样弹身而起,却发现动弹不得。努力撑开惺忪的双眼,却发现自己与居盈雪宜几人,正胡乱相挨,一起睡倒在千鸟崖石坪上。略一转脸,却发现自己这几人,正是脸挨着颊儿,足压着腿儿,横竖乱成一团……

  光天化日下发觉这尴尬场面,醒言不禁脸上发烧、心跳加速,怕有人不顾飞云顶禁令一早闯来,便赶紧悄悄腾挪,准备在不惊动大家的情况下偷偷起来。却不料,这交错在一起的几位,真个是牵一发而动全身。醒言浑没注意到,在他怀中,还像猫儿般蜷着一人;刚一挪移,就听到身下有一人脆生生叫道:

  “哥哥,早啊!”

  随着这一声中气十足的问好,这千鸟崖上幕天席地的众人,便都一齐醒来。于是,四海堂便在一片手忙脚乱中,迎来崭新的一天。

  日子,就这样简单而快乐的度过着。

  在平淡而幸福的日子中,醒言从未中断过道力的修炼。自从中秋前夜吞噬过那只冒险抢关夺舍的道魂,少年便觉着自己的太华道力,似乎突破了一个从未逾越的瓶颈——自己终于能够感觉出,身体里那股流水太华,正一天天精湛、壮大起来。

  终于有一天晚上,正当勤修不辍的少年,在千鸟崖前炼神化虚之时,竟突然发觉,随着太华道力的圆转流动,自己端坐在石坪上的身形,竟缓缓的离地而起,飘在距地两丈有余的半空中;拂崖而过的天风,正吹得衣襟飒飒作响。

  移时,随着太华道力的周天回转,停留半空的身形,又复缓缓落回石坪。

  正所谓福至心灵,回归地表的少年,浑身又闪耀起明耀的金芒。只不过,这次以剑为引,这些蒸腾吞吐的明黄焰苗,顺着瑶光神剑的剑身燃去,并在剑端凝聚成一朵灿白的光片。然后,在少年一声叱喝中,这朵新月般的光华,便朝无尽的夜空中倏然飞去。

  黝蓝的天穹中,恰似有一道璀璨的流星迅疾划过。

  虽然,这朵初具规模的“飞月流光斩”,与最终月陨九霄、剑气千幻,万千枚阴晴圆缺各具形态的皓月光华潮水般飞扑而出的场景,还是大有差距;但毕竟,这朵小小的月华,已让四海堂主张醒言,成为天下能够使出此术的十数人之一。

  乍得成功、正欣喜欲狂的少年,回眼望去,那几位惊讶看着自己的少女,在一片斜月柔光中愈发显得婉丽娇妍——

  对青山如许,有美人如是,少年豪气顿生,只觉得这飞腾凌云之日,并非完全不可期测!

  正是:

  美人如玉剑如虹,

  尘虑洒然空。

  神剑婆娑初绕指,

  盘曲如龙。

  偶携仙侣亭上酌,

  看青山当户,

  双鹤步从容。

  玉华初卷影重重,

  风起处,

  云飞乱,

  夕阳红。

  『仙路烟尘』第七卷完。

  敬请关注本书第八卷:

  “雪影摇魂映清盟”

  

所有跟帖: 

仙路烟尘 第八卷 『雪影摇魂映清盟』 作者:管平潮 -玉珠- 给 玉珠 发送悄悄话 玉珠 的博客首页 (127201 bytes) () 12/22/2005 postreply 14:15:52

要看九,十卷去这个网站。 -麻辣豆- 给 麻辣豆 发送悄悄话 (35 bytes) () 12/23/2005 postreply 00:41:58

回复:要看九,十卷去这个网站。 -82215- 给 82215 发送悄悄话 (236 bytes) () 12/28/2005 postreply 18:59:27

请您先登陆,再发跟帖!

发现Adblock插件

如要继续浏览
请支持本站 请务必在本站关闭/移除任何Adblock

关闭Adblock后 请点击

请参考如何关闭Adblock/Adblock plus

安装Adblock plus用户请点击浏览器图标
选择“Disable on www.wenxuecity.com”

安装Adblock用户请点击图标
选择“don't run on pages on this doma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