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惊悚《鬼童》 作者:成刚 全

来源: 玉珠 2005-11-29 21:36:11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311077 bytes)
序 幕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一九三七年春天,苏北海城,琴海书寓。
  这一晚,是京洛最后一次踏进琴海书寓的门槛。琴海书寓内照例灯火辉煌,无数涂脂抹粉的妖冶女子,在夜里展现她们的风情。三月,春寒尚且料峭,柳梢新芽初绽,桃花却已含苞待放。京洛乘坐的人力三轮车刚刚停稳,京洛便一个箭步跳下来,一块大洋落到了车夫的掌心。在车夫弯腰一迭声的道谢声中,京洛已经冲进了琴海书寓的大门。
  倚门招摇的女子嘻嘻笑着,伸手拍去,却只触到京洛一个衣角,京洛已经穿过庭院,直往后院而去。
  琴海书寓内照例是每日的景象,女人们陪侍在男人身边,笑得风情万种,男人们揽着女人,大多已醉眼朦胧。唱小曲的小姑娘面无表情站在厅房中央,口中传出的曲儿却如莺啼般清脆婉转。厅堂四壁宫灯高悬,奔走的女人们身着红红绿绿的衣衫,光影将她们映衬得愈发艳光袭人。
  暖暖荒靡的气息飘荡在厅堂的每一处。
  京洛今晚无心在厅堂停留,他穿越前面的庭院时,有相识的朋友远远冲他挥手打招呼,他也佯作不见。此刻,他心急如焚,且忐忑不安,他迫不及待要往后院中去,去找薄荷。
  后院中有宽脊飞檐的木楼,楼梯的扶手都雕了花纹上了油彩。楼梯上有心满意足的男人慵懒地搭着女人的肩膀下来,女人僵硬地笑着,接过男人递过来的纸币或者大洋。
  后院木楼名叫浣花楼。
  京洛箭步上楼,撞了男人,也不理会男人在身后的咒骂,直往檐下走廊的尽头而去。走廊尽头,有陡峭的楼梯,上通阁楼。京洛来之前便已经知道,薄荷今晚将在阁楼之上。
  阁楼上灯光昏暗,似已远离外面的笙歌。名叫杜月仙的中年女人正在阁楼外间徘徊,见到京洛进来,上前一通抱怨。京洛虽然心中焦急,但只能在边上垂首听着,目光却不住瞄向紧闭的里间房门。
  门里,有女人呻吟声隐隐而至。
  杜月仙抱怨得差不多了,悻悻转身出门,临了抛下一句:“这里的事全交给你了,出了什么岔子可别怨别人。”
  京洛连连应着,目送杜月仙的身子消失在楼梯口,急忙转身向着呻吟声传来的门里冲去。
  阁楼里间,更见昏暗,只有一盏煤油灯的微光,将低矮的四壁与一些零散家俱映衬得影影绰绰。一个伛偻着脊背满面沟壑的老太婆,正往一只冒着热气的铝壶里添加冷水。那些雾气弥散开来,让屋内更见诡异。老太婆鸡皮鹤发,雾气中的眸子将一些冷漠投射到京洛身上。屋子正中,有张小床,面若金汤的薄荷便仰面躺在床上,额上不断有汗珠渗出,一些呻吟声便从她干裂的唇间飘荡出来。
  京洛奔到床边,心痛地叫着薄荷的名字。薄荷睁开紧闭的双眼,欣慰地露出些笑容,惨白的脸上,露出几分昔日的美丽来。
  “你来了。”薄荷因为疼痛而抽搐的脸上,浮现出一个笑容。
  “就算拼死我也会来的,这时候,我怎么能不在你身边呢?”京洛握住薄荷的手,在她耳边低语道,“我不会留你在这里,我一定会带你离开。你,我,还有我们的孩子,一定会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薄荷还想说些什么,但骤来的疼痛让她又一阵痉挛,涌到嘴边的话变作一声嘶叫。那鸡皮鹤发的老太婆蹒跚地过来,从薄荷脚边掀开白色被单察看。
  薄荷裸露的下身,有些带血的浆性分泌物排出。
  “见红了。”老太婆冷漠的声音道,“做好准备,孩子就要出来了。”
                   
  民国政府明令禁娼,但娼妓问题却从来没有真正解决过。做为首府的南京尚且如此,地方更是屡禁不绝,越禁越多。你不要被琴海书寓那儒雅的名字迷惑,它其实是妓院,而且是海城最大的妓院。
  薄荷自幼被卖进琴海书寓,十八年后,终于挂了琴海书寓的头牌。
  这样的故事我们并不陌生,历史的发展有着惊人的相似性与重复性。我们看到的薄荷,便在沿袭着历史上诸多名留青史的女人的命运。薄荷自有倾国倾城的容貌,而且才艺俱佳,但自懂事起便落落寡欢,常对影自怜,哀叹命运弄人,偏偏教她生在这烟花之地。待到了十六岁,老鸨杜月仙要她盘头接客,那个平日里柔柔弱弱的女孩忽然变得异常刚烈,宁死不从。而且,聪慧的薄荷还替杜月仙算了一笔帐,她的处子之身可以赚来不薄之资,但之后她便沦为平常妓女,这样的女子杜月仙麾下不知还有多少。而如果杜月仙能依了她的话,她保证可以在短时间内成为琴海书寓的头牌,吸引无数垂涎的男人。越是得不到的越弥足珍贵,而且,凭借薄荷自身的条件,一定可以牢牢抓住一批档次不低的客人。杜月仙闻言心中盘算许久,深感薄荷的机智。
  自此后,薄荷成了琴海书寓内最特别的女子,卖艺不卖身。后来事情的发展正如她预料,她成了琴海书寓一块金字招牌,多少达官贵人商界巨贾,费尽心思百般琢磨,欲做她入幕之傧,结果却无不铩羽而归。但愈是如此,愈激起了一些男人心中的斗志,不断有新的男人加入到薄荷的追随者行列。
  薄荷因此得以暂时保全清白之身,杜月仙亦乐得生意兴隆财源滚滚。
  杜月仙还记得一九三六年春暮夏初的傍晚,她走进薄荷的房间,对着红漆马桶呕吐的薄荷让她心中怀疑。没用她过多追问,薄荷坦言自己有了身孕。杜月仙心中的震怒可想而知,薄荷已经成了琴海书寓一块金字招牌,很多省城的贵人来到海城,都要专程前来琴海书寓一睹薄荷的风姿。杜月仙心中盘算,薄荷的名气越大,她的处子之身便越值钱,她甚至已经在暗中物色人选。孰料人算不如天算,薄荷此刻已偷偷委身他人,甚至已经珠胎暗结。
  杜月仙飞快算出了自己因此而受到的损失,懊丧不已。那次是薄荷成为琴海书寓头牌后,杜月仙第一次挥手打她。
  薄荷后来跪在她面前,哀求可以让自己生下这孩子。杜月仙哪里肯依,只一个劲追问孩子的父亲是谁。薄荷被逼得急了,再次以死相胁,说若没有了腹中的孩子,她一刻也不苛活于这世上。杜月仙被她震慑,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薄荷后来又说,只要让她生下这孩子,杜月仙再让她做任何事,她都无所不依。杜月仙当然明白她的言下之意,这其实就是她答应了生下孩子后,便开始接客。杜月仙退一步盘算其中利益得失,正在她两难之际,薄荷又说出了孩子父亲的名字。当下,杜月仙再不犹豫,终于决定成全薄荷。
  薄荷腹中胎儿的父亲便是京洛。
  海城京家,在海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京家祖上,并没有做过什么大官,但却世代经商。到了京洛祖父时期,恰好是中国洋务运动发展时期,京洛祖父当时是两广总督的幕僚,专司经营,身家在那段时间迅速膨胀。到了京洛父亲这一辈,家族人丁兴旺,做什么的都有。当官的做了大官,做生意的发了大财,还有的为洋人服务,做了买办。京洛的父亲排行老小,按照父亲的遗愿,留守祖业。因为海城是京家的老家,所以京洛父亲便留在了海城。他在海城不仅继承祖业,还兴办了缫丝厂面粉厂和船务公司。若论财富,海城无人能与京家媲美。
  现在,杜月仙知道薄荷腹中胎儿是京家大少京洛留下的种,当然喜出望外,因为如此便能借此与京家攀上关系,谁在海城能与京家扯上关系都是件非常荣耀的事。
  但后来发生的事,谁又能料到呢?
  薄荷分娩的这个夜晚,杜月仙在前厅里转了一圈,脸上始终挂着甜得腻人的笑容。那些客人见到她,都亲热地跟她打招呼,还有的在她经过他们身边时,会伸过手来在她身上捞一把。杜月仙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或者说她的心已变得麻木。但这晚,她忽然觉得有些不安,前厅里流光溢彩,笙歌笑语都让她心神恍惚,仿佛可以感觉到有些事情已悄然逼近,但她却不知道那些事是什么。
  后来,杜月仙陪着省城来的一位银行家聊天时,走神得厉害。那个挺着大肚子的老头说了些什么,她一句都没听进去。就在这时,她听到了嘶心裂肺的一声惨叫,她身上骤起一阵痉挛。那一刻,她相信琴海书寓的所有人都能听到那声惨叫,因而她的脸色在瞬间变得煞白。
  杜月仙讪笑着离开满面惊疑的银行家,直奔后院浣花楼而去。
  后院里,已经有了些闻声而来察看的客人,大家对着发出响声的阁楼指指点点,不明白上面发生了什么事。杜月仙赶到时,阁楼之上,蓦然坠下一个重物,发出迸然巨响。众人飞快地围过去,只见青石板的地面上,已经血迹斑斑。鸡皮鹤发的一个老太婆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全身像是被血浸泡过般,鲜红一片。
  接生婆坠楼而亡,其实已经预示了阁楼中发生了不可知的变故。杜月仙脸色大变,飞快越众而出,沿着楼梯飞奔而上。
  这时,楼下所有人都同时见到了阁楼中的火光。
  火苗出现,立刻便一发不可收拾,整个阁楼在短短的瞬间,陷入一片火海之中。奔到二楼走廊的杜月仙,被一股浓烟呛得掉头就跑,回到楼下时仍然气喘嘘嘘。她顾不上喘息,转身一迭声冲着看热闹的人大叫:“失火了,快来救火。”看热闹的人大多是琴海书寓的常客,杜月仙既然发话,大家不能不给面子,便一起乱碌起来。有的去找可以盛水的器具,有的奔到前院大声呼叫。
  火势太大了,根本不容人近前,泼上去的水无异于杯水车薪。
  楼下的杜月仙已经连续发出绝望的哭嚎,琴海书寓是她一生经营的成果,而今,即将毁于一旦,她此刻已是肝肠寸断。她不明白,好端端的阁楼怎么会起火,还有,薄荷和京洛还在阁楼之上,薄荷倒还罢了,若京家大少在琴海书寓出了什么意外,那京家一定不会放过她。
  得罪了海城京家,她势必无法再在海城立足。
  火愈发汹涌,杜月仙已经瘫软在地上。来救火的人这时也都丢了手中的木桶脸盆,远远地注视着燃烧的木楼。
  火整整烧了一夜,看热闹的人群渐渐散去,楼前只剩下杜月仙与琴海书寓的女人。杜月仙已经哭得哑了,她被两个女子架住胳膊,满脸涕泪。
  黎明时分,火势渐渐微弱,早起的附近居民,一齐涌了进来。木楼已经坍塌下来,接生婆的尸体仍然仰卧在楼前,那血一样的身体,让许多人都有了触目惊心的感觉。
  又过了大约两个时辰,临近中午的时候,木楼的火终于熄灭,木楼也变作了一片废墟。杜月仙哭得都快昏死过去,一夜不眠加上心力憔悴,让她骤然间苍老了许多。
  火灭之后,便有人战战兢兢前去察看。京家的人此刻也得到消息,派了人前来寻找京家大少。
  薄荷与京洛在大火中消失了,挖掘废墟用了整整两天时间,挖出几具骸骨,但身形却与薄荷与京洛全然不同。
  京家大少与琴海书寓头牌妓女消失一时成为海城最大的新闻。
  琴海书寓老鸨杜月仙大病一场之后,花重金重修浣花楼。浣花楼建成之日,战争的硝烟不可避免地出现在海城。荷枪实弹的倭寇队列整齐地在海城的街道上行走,肩上闪亮的刺刀让人觉出了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
  京家大少与琴海书寓头牌妓女消失便成为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了。
  因为日本人的到来,琴海书寓的生意更见红火,老鸨杜月仙也很快就将浣花楼失火的事抛在了一边。但有些时候,忙碌了一夜的杜月仙在清晨失眠,她的脑海里偶尔会闪现一些困绕她许久的问题。京家大少在琴海书寓失踪,为什么京家的人不闻不问?更重要的一点是,好好的浣花楼怎么会失火?还有京洛与薄荷究竟去了哪里,他们的孩子是随同他们一道丧命于大火之中,还是与他们一块儿神秘地消失?
  杜月仙七十岁亡故之前,这些问题忽然又出现在她脑海里。因为得不到答案,她死不冥目。
  杜月仙七十岁时,已是公元一九六九年。那时中国大地上,正在轰轰烈烈进行着一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没有人在意杜月仙的死亡,她是在被剃了癞痢头游街示众时突然倒地的,很多人都听到了她临终前的一声呼叫。叫声极其凄厉,那么多人聚在一起研究了好长时间,才弄清她最后一句话的内容。
  杜月仙临终前叫出的是四个字:大头娃娃。
  没有人知道大头娃娃的来历,因为时过境迁,一九三七年发生在海城的那场大火,早已消失在人们的视线里。但是,“大头娃娃”四个字,还是让许多人觉出了恐惧。因为大头娃娃的传说,在海城已经流传许久了。
 1、街上的骆驼
                   
  街上出现了一匹骆驼。
  骆驼昂首挺胸走在柏油路面上,根本无视路人诧异的目光。这是一匹老骆驼了,不仅因为它骨骼宽大,而且它的两个驼峰都萎缩下来,虽然它行走时头抬得很高,嘴巴仍在不停地咀嚼,似乎在刻意标榜它还有无穷的精力,但几乎所有路人一眼看去,都能立刻感觉到它身上那不可抑制的苍老。
  事实上,这本来就是一匹从马戏团退役的老骆驼。
  老骆驼实在太老了,除了还能支撑它庞大的身子,它已经不能再胜任任何表演,马戏团的老板便把它卖给了海城一家游乐场。运送老骆驼的车子一路颠簸,却意外地在离城十余里的地方抛了锚。当时的时间是下午五点钟左右,司机要通了游乐园老板的电话,游乐场老板便派了十八岁的马田去把骆驼牵回来。
  十八岁的马田因而这天傍晚,享受到了和老骆驼一样的待遇,满街的行人都在向他行注目礼。
  马田一向不喜欢抛头露面,因为这样,会让他觉得羞涩。
  马田是个身子略显单薄的小伙子,却生得眉清目秀。他在游乐场里工作不久,没有固定的工作,哪里缺了人手,他便到哪里去帮忙。能找到这样一份工作,他已经很满意了。高中毕业已经半年多,他不想到父亲的包子铺里去帮忙,便只能到外面找活干。如果再找不到工作,父亲一定会逼他回包子铺的。
  想到长期烟熏火燎的包子铺厨房,他就觉得压抑。还有许多不便对外人讲起的原因,让他对包子铺更加厌恶。比如说父亲小便后从不记得洗手,面粉袋里发现过死老鼠,还有肉包子的馅,用的几乎都是郊区农民送上门来的病猪肉。这些事情他只能埋在心里,不管怎么说,都是父亲用那间让他厌恶的包子铺养大了他,他不想呆在包子铺里,也不能拆父亲的台。
  家里除了他们父子俩,还有爷爷。爷爷自马田记事起,便生了重病,每天只能躺在阁楼上,一日三餐都由父亲送去。爷爷究竟有多长时间没见过阳光,连马田都记不清了。父亲说,爷爷得的就是一种怕见光的病。
  找到游乐场这份工作,马田就能光明正大地呆在外面不回家了。那个家里阴暗潮湿,再加上没有女人收拾,简直就像一个猪圈。
  像个猪圈。马田牵着骆驼走在街上,想到家时愈发坚定了这个比喻。他现在住在游乐场的一间小房子里,虽然小了点,但却被他收拾得干净利落。他可不想像父亲爷爷那样窝窝囊囊地生活一辈子。
  牵着一匹老骆驼在街上走,马田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所以走路时低着头。他没有注意到,有辆车已经在后面跟着他和老骆驼好长时间了。
  车是一辆崭新的桑塔那,开车的是个二十出头的男青年。男青年一身牛仔装,头发耷拉到脖子下面,满眼都是不羁的味道。在他身边的副驾驭座上,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漂亮是自不必说了,年轻更让她的身上笼着层青春气息。只是这小姑娘化了妆,身上的服饰太过成人化,削弱了她身上那种与生俱来的美。
  车后座上,还挤着其它四个年轻人。三个人的座四个人已经很拥挤了,偏偏其中还有一个大胖子。那胖子真的太胖了,一个人几乎占据了两个人的位置,剩下那三个人,便可怜兮兮地挤在一块儿。
  跟着马田和那匹老骆驼,因为那胖子最初的一句话。当时车子停在十字路口,马田和那匹老骆驼刚好从车前面过。胖子说:“你们谁吃过骆驼肉?”
  时间那时是公元一九九三年,身处一九九三年的人们必然满足于那个年代的丰衣足食,但如果跨越时间,站在现在回头去看,一定会为自己见识的浅薄与当时的满足感到羞愧。
  骆驼肉,在一九九三年的海城实在是件非常稀罕的东西,还没有哪一家餐馆里有这种肉。而且,骆驼离海城实在太遥远了,无论你用再丰富的想象,都不能把骆驼跟海城联系起来。
  现在海城的街道上出现了一匹骆驼,你想不感兴趣都不行。
  胖子感兴趣的是骆驼肉好不好吃。车里的少年对于这个问题展开了激烈的讨论,大家因为意见不同分成两派,胖子跟副驾驶座上那女孩坚信骆驼肉好吃,而后面挤作一团的三个青年却持反对意见,甚至他们对骆驼肉能不能吃都抱怀疑态度。
  “你们瞧那老骆驼,身上毛都要掉光了,老皮老肉的塞嘴里去不硌牙才怪。”
  “你那牙吃豆腐都硌得慌。”胖子说话带着些威胁的味道,“没吃过的东西你怎么就知道不好吃,没听过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惟一标准吗?”
  “你想骆驼生活在沙漠里,每天除了吃仙人掌就是嚼沙子,那肉肯定粗得非得用钢牙才能咬得动。咬不动的东西能好吃吗?”
  “谁说骆驼肉就一定粗?”副驾驶座上那女孩回过头来帮着胖子,“我上天在菜市场上还看到你老妈买老母鸡,老母鸡能吃老骆驼干嘛就不能吃?”那女孩满脸的不屑,一头短发在回头说话时微微颤动。
  后面挤在一块的仨小子有点心虚,但却还不甘心。一个小子说:“就算骆驼肉再好吃你们也吃不着。”他顿一下,又加一句:“海城没有骆驼肉。”
  “没有骆驼肉骆驼倒有一只。”这回说话的是驾驶座上那一身牛仔的青年,他显然是这拔人的头儿,他一说话,别人都不言语了。车子驶得很慢,隔着七八米的距离跟着马田跟老骆驼。牛仔装青年盯着前面步履蹒跚的老骆驼,眉峰紧皱,不知道脑子里想到了什么。
  半晌,那女孩才试探着说:“骆驼跟骆驼肉有什么关系?”
  “死骆驼就成了骆驼肉。”
  “可海城没有死骆驼,活骆驼也只有那一只。”
  “活骆驼可以变成死骆驼,有了死骆驼就有骆驼肉了。”
  平静了一下,接着,那女孩蓦然发出一声欢呼,手臂就绕在了牛仔装少年的脖子上,“叭叽”一口亲过去后,女孩愈发兴奋,身子扭动,嘴里还哼起了歌。
  后面几个人也明白了牛仔装青年的意思,大家都有些兴奋,特别是那胖子。想到可以饱饱地吃上一顿骆驼肉,他的嘴巴都咧到了耳朵根,腆起的肚子不断剧烈起伏。另三个青年对骆驼肉也许并不很在乎,但让一头在街上走的骆驼变成死骆驼,却让他们兴趣十足。
  马田牵着骆驼在前面慢慢地走,反正已经进入市区,离游乐场已经不远,再说老骆驼走不快,你叫马田有什么办法?
  身后那辆桑塔那这时终于引起了马田的注意。他走几步就要回头看看老骆驼,他对骆驼也充满好奇。这是个他从来没见过的动物,他知道骆驼进入游乐场后,主要也就是供人拍照,如果体力好的话,也许会有人愿意骑着它转一圈。但现在马田挺担心的,担心老骆驼还能活多久。
  马田回头看老骆驼的时候看到了那辆桑塔那。
  原来开小车的人也会对这样一匹老骆驼感兴趣,马田现在心里隐隐有了些骄傲,因为其它人只能远远地看着骆驼,他却可以牵着骆驼慢慢地走。
  马田着实没有想到,一场祸事离他已经近在咫尺。
  车上的几个人这时正在为怎么让老骆驼变成骆驼肉七嘴八舌说个不停。胖子建议花钱去把骆驼买下来,这样就可以任意宰割了。前头短发女孩立刻脑袋晃个不停,说这样太没创意了,不够刺激。那仨小子有的建议用老鼠药包个包子,晚上去投毒,有的说用刀从骆驼屁股割块肉下来,这样既饱了口福,骆驼说不定还死不了。还有一个小子没主意,眼睛眨巴眨巴光听不说。
  开车的牛仔装青年不屑地从鼻孔眼里往外哼一声,显然朋友们的话他根本没听进去。要一头骆驼死实在是件非常简单的事,哪用得着搞那么复杂。而且,他打心眼里,压根就没想过要听他们的意见,他要做什么事,一向采用最简单最直接的方式。
  车里的几个人还在说个不停,车子这时蓦然快了起来。几个人还没明白过来,但却都看见车子已经直直向着前面的老骆驼冲过去。短发女孩紧张过后,兴奋地欢呼起来。后面几个小子神情各异,大多兴奋不已,只有刚才没有主意的那小子脸上微露出些凄惨的表情。
  牵骆驼的马田先是听到了后面传来一阵急促的喇叭声,回头时,那辆一直跟随他的桑塔那已经直冲过来。他惊得呆了,下意识地使劲拉了拉缰绳,但哪里拉得动,车子已经与老骆驼近在咫尺了。
  马田出于本能反应,飞快丢了缰绳闪到一边。
  老骆驼轰然倒地。车子撞断了它的后腿,它身子先是压在了车上,车子迅速后退,它便又从车上摔落下来,倒在地上不停抽搐。血像小河一样不停地从它断裂的腿上涌出来,很快就染红了它周围的路面,并且,还在不停地扩散。
  马田那瞬间脑子里一片空白,耳朵里却刺进来一些连绵不绝的尖啸。整个世界变得白恍恍的,只有倒在地上抽搐的老骆驼还保持它的颜色,还有鲜血汩汩流出的声音。
  继而世界便沉浸在一片血光之中了。
  马田腿脚都瘫软下来,接着便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恢复正常的视听,只见那辆肇事的车子停在边上,车窗里伸出几个脑袋来,还有几条挥动的手臂,好象在欢呼什么。
  夕阳正悬在街道西侧的尽头,满天的霞光将街道映衬得金碧辉煌。
  倒地抽搐的老骆驼周围,很快就聚集了一圈看热闹的人,还有更多的人正向这边涌来。马田坐在圈子里面,与老骆驼只隔着两米多的距离。老骆驼还在流血,马田开始哭泣。他还是一个十八岁的少年,他还不知道该怎么应付这么大的变故。这时候,他最先想到的是游乐场老板刻薄凶恶的面孔,和即将面对的咒骂和责罚,接下来他想到了家里包子铺那肮脏的厨房,面粉里的老鼠和常年躲在阁楼上不见阳光的爷爷。
  马田痛苦地发出一声呻吟。
  他的面前出现了一个穿牛仔装的青年。这青年头发耷拉到脖子上,宽脸颊,鼻子很挺,身材高佻,脸上挂着些不羁与不屑。他身上的牛仔服是那种那个年代还不多见的浅颜色,线条流畅,一看就是名牌。
  马田畏缩地低下头,那牛仔服青年却和他说话了。
  “哭什么?”
  “骆驼死了。”马田迟疑了一下,才小心地回答。
  “骆驼死了有什么好哭的。”
  “怕老板骂。”马田说完又加一句,“老板挺凶。”
  “你老板叫什么?”马田又迟疑了一下,老老实实说出了游乐场老板的名字。
  牛仔服青年回到肇事的那辆车前,打开车门探进身去,拿出一个块头挺大的移动电话来。移动电话在一九九三年的海城也是个稀罕的东西,马田不哭了,他看出来牛仔服青年是个不一般的人,也许,他有办法解决发生的事。
  牛仔服青年对着电话说了会儿话,然后把电话随便地丢到车里,再走回马田的身边。马田这会儿已经站了起来,两眼期待地盯着他。
  “好了,我已经跟你老板说过了,你老板不会怪你的。”
  “真的?”马田有些不相信,游乐场老板是个吝啬且脾气暴躁的东北人,没事说话都像在扯着嗓子吼,马田刚才已经能预见到他知道这件事后暴跳如雷的样子。而现在,牛仔服青年却随随便便地说老板不会怪罪他了,他真有点怀疑牛仔服青年在骗他。
  牛仔服青年不耐烦起来:“我说他不怪你了就不怪你,哪那么多废话。”
  马田下意识地“噢”一声,心里还是有点怀疑。
  牛仔服青年又到车那边去了一趟,回来后将一叠钱交到马田手中:“回去把这钱交给你们老板,就说是我赔给他的。”
  马田小心地把钱紧紧攥住,已经飞快地猜度出那笔钱的数目,他心里更紧张了,长这么大,他还从来没有拿过这么多钱。
  “快走吧,回去把钱交给你老板就没你事了。”牛仔服青年说。
  马田应一声,真的转身走了。
  其实马田也是个聪明人,他知道自己留下于事无补,这牛仔服青年说得这么自信,说不定老板真的已经不怪他了,更重要的是,现在他手里有那么多钱,站在这么多围观的人中间,他觉得不安全。
  夕阳已经消失在街道的尽头,满身霞光的街道此时像蜕尽了青春的粉黛佳人,一下子就得灰暗下来。马田瘦弱的身子缓缓地向着街道那头走去,牛仔服青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就把这个人从记忆中抹去了。
  他已经把该帮的事都做了,那个游乐场的老板在电话里满口应承不难为牵骆驼的少年,而且,他还让少年带回去足够买三头骆驼的钱作为赔偿。所以,牵骆驼的少年这时已经跟他再没有了任何关系,他也可以心安理得地回到伙伴们中间,盘算一下晚上到哪里去吃骆驼肉了。
  世事无常,偶然性在人们的生活中常常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牛仔服少年显然忽略了生活里这一定律。其实,谁又能料到在我们每天的生活中都会发生什么事呢?
  暮色初涌,华灯初上,城市的夜晚悄然降临。其实夜晚是白昼的一种延续,却比白昼更真实。所以,从另外一层意义上说,是夜晚创造了城市的历史。
 2、爱情降临的早晨
  
  二零零三年六月的某一天,早晨七点钟,三路车站牌下。
  京舒像往常一样随同一群人登上三路车,因为正是上班时间,所以车里很拥挤。跟随京舒一块儿上车的人里面,有很多都是熟面孔,大家几乎每天都在这里见面,所以在候车时会相视一笑,或微微点头。有些性格开朗的人还会互相攀谈。京舒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他从来没有在候车时跟谁说过话。
  京舒上车后喜欢站在车的前面,这样,就可以透过车前的挡风玻璃看清前方路上的景物。那些熟悉的街道和两边的店铺,如风一样从视线里飞掠而过,面无表情的行人或骑车者,在车子驰过他们身边时,大多会茫然地转头望一下车子,再茫然地掉过头去。车子在疾驰时,车厢里能听见空气流动的声音,还有车里无时不在的嘈杂声,轮胎辗过路面发出的噼啪声。一切都处于运动之中,京舒喜欢静静地感受这种动感,它能让他觉察出自己身体里面微许的激情。
  京舒现在处于一个非常尴尬的年龄,三十一岁,在中年人眼中,还很年轻,可在年轻人眼里,他却已经是个中年人了。年龄是不知不觉中爬上我们额头的,京舒在他三十岁生日那天,曾对着镜子仔细观察过自己的面孔。他已经能从眼角处发现几道细细的鱼尾纹了。他想到自己已经三十岁时,面上不禁现出一些苦笑来。
  这些年,认识京舒的人都会非常诧异他的改变,不仅是性格变得郁郁寡寡欢,就连生活方式都发生了极大的改变。
  京舒在大学里原本学的是经济管理,在他二十四岁那年,忽然自修起历史来,没用多久,就拿到了文凭,然后,他轻易地进入文化局下属的文物管理委员会,成了一个典型的机关人员。
  京舒身材高佻,面目俊朗,原本是个特别前卫新潮的青年,他几乎在别人不知觉间突然改变了形象。他精心保养的头发剪成了平头,平日也只穿最普通的休闲服,到哪儿都背着一个浅黄色的帆布包,让人看起来像一个终日在外面奔波的记者。更重要的一点是,那些原本成天腻在他周围的漂亮小姑娘全都不见了。到这时候,大家才注意到京舒身上一定出现了什么问题。
  那已经是五六年前的事了,经过这么长时间,大家已经习惯了京舒现在的模样。日子一天天平淡地过去,京舒的生活不起任何波澜。
  一年前,京舒被文管会分派到了桃花山武士崖研究所工作。说是研究所,其实只有一间办公室,也不用研究什么,只要没事去转转就行。研究所的主任姓高,收藏石头是他的爱好。他的足迹遍布祖国大江南北长城内外,家里收藏的石头都堆到了车库里。高主任老出差,所以平时研究所里只剩下京舒一个人。
  桃花山是一个没什么人气的景区,成立这个研究所,是因为一九七九年,有人在桃花山上发现三组石刻岩画,经专家鉴定岩画年代为新石器时代晚期,是目前中国发现的惟一反映农业部落社会生活的石刻岩画。三组岩画中间有块大石,经考证,是东夷族以石为神祗的土地崇拜遗迹。
  成立研究所有两个目的,一是保护岩画,二是破译岩画内容。这两项工作你都没有办法把它落实到具体行为上去,所以京舒现在的工作很悠闲,可以在工作时间做任何他想做的事,这也是那个高主任可以满世界遛达的原因。
  但京舒却几乎风雨无阻,每天早上都会坐上三路车,去桃花山。
  他喜欢一个人呆在山上,静静的,一个人面对一山的绿色和一山的鸟鸣。只有在山上,他才能让自己彻底放松,困扰他许久的梦靥也会在这时远离他。因为长时间呆在山上,所以他对桃花山武士崖岩画进行了细致的考察。岩画在一处名叫武士崖的山崖上,据老辈人讲,武士崖的上方原有一个石篷,几乎能遮住整个山崖,石篷里侧的山壁上,刻有骑马武士的图案,武士崖因而得名。石篷在一九五七年的时候,被当地农民开山采石毁去,现在武士崖便光秃秃地任凭风吹雨打,上面的岩画已经愈来愈模糊不清了。
  京舒因为考察得细致,半年前,无意中在第三组岩画的边缘,辩认出几条鱼的图案来。这在一般人眼里好象算不了什么,但是这一发现,不仅丰富了武士崖的内容,而且用实证说明了远古的海城地区曾有过渔业部落生活的历史。而在理论上,渔业部落早于农业部落。
  这一发现后来在全国一百余家报刊上发了统稿,那段时间,在网上搜索海城的名字,搜索出来的条目排在最前面的,必然是鱼形岩画内容。
  而京舒每天仍然这么悄无声息地呆在山上,甚至在那些报道中连他的名字都没有提及。京舒喜欢这种平静的生活,能够在山上与山同在,静静地品味自然的味道,如果遇上风和日丽阳光灿烂之时,在山坡上读一本喜欢的书,他已经感到很满足了。
  他希望生活就这样不起波澜地继续下去。
  但这种平静终究还是在二零零四年六月某一天的早晨被彻底打破。
  三路车会在海城市区兜一个大圈,然后再驰出城区,它的终点是市区西南十余公里的桃花山。车子驰出市区的时候,车里的人一下少了一多半。京舒活动了一下站得有点僵硬的身子,坐到了司机后面那个座位上。
  这里离终点桃花山,中间还有六个站点,大约需要半个小时时间。
  京舒就在这时第一次看见了安晓惠。
  车上上来一个老太太,颤颤巍巍拄根拐杖一个人上来。司机便回过头来让乘客帮着搭一把。京舒靠近门,搀着老太太的胳膊把她架后面座位上坐好,回身往前走的时候,看到一个染金黄头发的女孩刚好踏进车厢。
  那是个绝对可以称得上美女的女孩,个头不高,身材却匀称到了不可增减的地步。女孩有一双细长的眉,显然精心修过了,眉梢轻飘飘的微有些挑,下面的大眼睛水汪汪得飘荡着些让人心动的雾气。女孩随随便便穿着件黑色的T恤,下摆掖在了一条牛仔短裤里。黑T恤映衬出她皮肤的白皙,牛仔短裤更是将她修长的一双腿展露无遗。这是一个美到极致的女孩,同时,身上也集结了许多矛盾之处。比如她的妆浓,衣服却穿得随便,好像就是从街头地摊上随意买来;她的模样看着新潮时尚,但坐在那里却安静极上,好像身上不沾染丝毫红尘中的浊气。
  京舒看得呆了,就在那一瞬间,他坚信自己的生活必将从此被改变。
  京舒那是第一次见到安晓惠,第一次见到,便不可抑制地爱上了她。后来,当京舒把安晓惠带到我面前,我便一点都不奇怪京舒为什么会在这么短时间内爱上一个人了。安晓惠这样的女孩,所有男人见了都会喜欢的。每个人的潜意识里,对美都有种下意识的钦慕,而当美成为一种力量,可以轻易击中你心中最脆弱的地方时,你便会成为俘虏,为美所俘获。
3、桃花山上的邂逅
  
  六月下旬的一个星期天,黄昏,音乐厨房。
  天实在太热了,这个夏天是我遭遇过的最热的夏天。城市的白昼因为酷热进入了一种休眠状态,从上午十点钟开始,一直到晚上六点,街道上罕有人迹。你站在高处观察外面的街道,会发现街道上方氤氲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它们让这城市看上去多了些不真实的感觉。到处都是白晃晃的,空旷街道上零星散布着一些小贩,他们只穿内裤躲在遮阳伞下,不管你什么时候看去,他们都在倒头大睡。城市里原本随处可见的骑自行车的人变得稀稀落落了,出租车生意出奇的好,往往打辆车你得花费很长时间。这城市几乎所有房间的空调都打开,源源不断的热气被释放出去,城市变得更加酷热难当。
  清晨或者黄昏,还有夜里,是城市苏醒的时间,街上可以在瞬间涌现出千千万万的人,大家都趁着微许的清凉去处理自己的事。喧哗的街道有些沸腾的感觉,商店的门打开了,从门边过时,里面的冷气扑面而来,让你忍不住就要驻足停留;霓虹在黑暗里睁开眼睛,夜晚因而变得更加绚烂。更绚烂的是街道上的那些女孩们,她们肆意坦露着自己的身体招摇过市,常常让一些路人瞪目结舌,在埋怨世风日下的同时,眼睛又不受控制地盯着女孩的背影看。
  这个夏天太热了,即使黄昏出门,用不了五分钟,你的身上也会被汗水浸湿。据气象台有关专家预测,今年夏天海城将有一个月的时间,气温会攀升到四十度以上。
  音乐厨房里冷气开得很足,我坐在临街的一个座位上,不消片刻,湿透的衬衫一片阴凉。
  在我对面,坐着京舒和安晓惠,他们这时候已经俨然一副热恋中的模样了。
  安晓惠果然有着炫目的美丽,这晚不知她是否刻意修饰过了,坐在她对面,我只觉得音乐厨房所有的色彩都黯谈下去,只有面前的女孩是灰暗中惟一的鲜艳。而安晓惠坐在那里却是安静的,她的神色平静得像是高原上的一汪湖水,丝毫没有常见的时尚女孩那种招摇的气息。
  几日不见,京舒的气色也有了奇妙的变化,他坐在安晓惠的边上,脸上始终挂着浅浅的笑容,眼神里也带上了些淡淡的不羁。
  看着京舒的变化,我仿佛看到了几分他昔日的影子。我真心为他高兴,同时,惊叹爱情的力量。如果还有什么能让京舒重新振作,那一定就是爱情了。身处爱情中的京舒与安晓惠显得那么般配,倒好像他们生来就是要生活在一起似的。
  我微笑着端起面前的“爱情”,为他俩祝福。
  音乐厨房的调酒师据说来自法国,那个金黄色头发、吊马尾巴辫子的彪形大汉技艺高超,他调出来的鸡尾酒在海城市非常有名。现在,摆放在我们面前的便是他精心调制的作品,“爱情”便是它的名字。
  今天京舒约我到音乐厨房,本来就是要向我展示他的爱情。
  
  安晓惠在她十六岁之前,一直生活得很平静。她有一个平凡却幸福的家,父母虽然是一对普通工人,但每月那不多的收入他们会安排得井井有条。漂亮的安晓惠一直是这个家里欢乐的源泉,父母节省下来的钱大多花在了女儿身上,他们也希望自己的女儿能打扮得再漂亮些,这样,当黄昏时,女儿在中间挽着他们出去散步,他们心里便会生出更多的骄傲。
  那时安晓惠还不在海城,她跟父母生活在北方一座大城市。那城市是中国文化经济的中心,而且,那城市还以顽固的自我优越感响誉全国。安晓惠的优越感更多的是来自她的美丽,从小学起,无论她出现在哪里,都会成为大家聚目的焦点。上了中学之后更是这样,学校里但凡有什么活动,总是让她冲在最前面,所以,在学校里,她可以算是一个名人,也就是校花。这些让安晓惠心里生出无比的自豪,她知道自己是美丽的,而美丽便是上苍赐给她征服世界的资本。
  十六岁的时候,安晓惠还在上高中二年级,骤然发生的一件事,让她此后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的母亲在单位一次例行体检中被查出患了绝症肝硬化。起初还只是肝脏边缘有一些硬化,但随后不久,便发生了大出血的情况。母亲躺到了医院里,接连一星期的急救,终于让她保住了性命,但危险并没有过去,她还需要长期住院观察。家里的钱都交到了医院里,但每天昂贵的医药费仍然成为一块负在安晓惠与父亲肩上的重荷。安晓惠找到了一个曾经追求过她的男生,那男生的父亲在一家医药公司工作。安晓惠从同学父亲那里,买来了批发价的“人血白蛋白”,那是一种补血的特效药,价格昂贵,医院里卖到三百多块钱一针剂,而批发价只要一百九十元。就算这样,家里还是很快家徒四壁了。
  父亲为了不影响安晓惠学习,每天还是让她按时到学校去,只在晚上去医院里陪护母亲。因为加不起床位,晚上她只能睡到外面的长条椅上,每夜都要起来许多回,看母亲有没有异样。安晓惠迅速削瘦下去,连她的美丽都似在那段日子里枯萎了许多。
  然而,真正的灾难还远不止这些,安晓惠还记得那个初秋的早晨,她搀扶着母亲去洗手间,母亲的惊呼让她的心骤然收紧。她冲进去,眼中只看到一片血色。母亲又开始出血不止。
  医生们来了,忙碌过后,母亲被送进了急救室。安晓惠急切地在外面来回踱着步子,满心都是惶惑与恐惧。那时候,她多么希望父亲能快些到医院来,这样,她就能靠着父亲宽阔的肩头,让惊惧的心得到一丝安慰。
  母亲被送进急救室的时候,她就打了电话回家。父亲那时已经准备了早餐,正要送到医院来。接了电话,他更是不敢懈怠,即刻出门。
  那天,安晓惠一直等到中午,父亲还没有到。安蓝惠更惶惑了,家离医院不算太远,父亲骑车大约四十分钟的路程。可是,现在四个小时都过去了,父亲为什么还没有到呢?
  一些不祥的阴影渐渐笼满了安晓惠的心头。
  中午的时候,母亲被推出急救室,她的气息那时已经很微弱了。安晓惠顾不得上前查看母亲,惶急地拉住医生,询问病情。
  医生脸色沉凝,缓缓地摇头:“让病人家属来见最后一面吧。”
  泪水瞬间溢出眼帘,安晓惠需要拼命抑制才能让自己走回母亲身边。母亲眼睛睁开了,似乎从女儿面上的悲痛中明白了什么。她位住女儿的手,居然能在脸上现出一个微笑:“晓惠,你爸呢,你爸怎么还没来?”
  安晓惠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看着母亲憔悴得没有丝毫血色的面孔,她的泪终于不可抑制地急涌而出。她扑倒在母亲的身上,哭得那么伤心,哭得整个身子都瑟瑟抖个不停。这时候,她像母亲一样,对父亲也生出那么多迫切的期望。父亲是家里惟一的男人,他一定会坚强地面对即将发生的一切。
  父亲再也不能见到他的妻女了。他在来医院的路上,遭逢一场车祸,两辆相撞的汽车失去控制,其中一辆打横撞向人行道,父亲被车尾扫中,被撞得飞到了人行道的护拦上,当场死亡。
  他甚至死前没有留下一句话,他死后,为妻女准备的早餐就泼洒在他的鲜血上面,他的眼睛还睁着,盯着医院的方向。
  安晓惠母女直到傍晚时才得到父亲的死讯。在之前的整整一个下午,母亲握着安晓惠的手,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病房雪白的天花板。午后的阳光从窗户映射进来,落在母亲身上,母亲那一刻安静极了,像一个即将飞赴天国的圣母。安晓惠知道母亲在等待什么,又是什么力量支撑着她。父亲,那个与母亲相依相携度过一生的男人,他在哪里?
  父亲的死讯传来,安晓惠被这突发的变故惊得呆了,她只觉得脑袋里一片轰鸣,整个世界都在瞬间向她倾倒下来。她想到自此之后,自己就将一个人孤苦伶仃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了,全身变得如冰样寒。而母亲,听到父亲的死讯,片刻的震惊过后,居然很平静。她知道是上天不愿分开他们夫妻,要让他们携手共同去往另一个世界。如此,她反倒要感谢上苍的厚爱了。只是,只是这世上只剩下女儿一个人,她还只有十六岁,她如何用她柔弱的肩膀去承受生活中的风雨?
  那个傍晚,母亲神奇般地恢复了精神,她坚持从病床上下来,换下了医院的病号服。她让女儿帮她打扮一下,她说:“我要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去见你的父亲。”
  安晓惠在为母亲梳头的时候,眼泪一直不停地流。她知道母亲就要与父亲一道离去了,即将到来的离别让她满心恐惧。母亲就在这时对她说:“晓惠,有一件事我们瞒了你很久,现在看来到了该让你知道的时候了。”
  安晓惠精神恍惚,还陷在巨大的悲痛之中,并没有认真听母亲的话。
  母亲把女儿拉到面前坐下,面色严肃且带着些歉疚:“晓惠,你已经十六岁,我的女儿已经是个大姑娘了,在今后的日子里,你一定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
  安晓惠眼中的泪又止不住地急速涌出,她扑倒在母亲的怀里,哭得伤心极了。母亲轻抚着女儿的头发,说:“晓惠,有件事情,我现在必须告诉你。其实……”她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其实,你并不是我跟你爸的亲生女儿。”
  安晓惠恍惑了一下,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我跟你爸结婚之前就知道,我们这辈子都不能有自己的孩子了,所以,我们结婚后,就抱养了你。你的亲生父亲是你爸部队里的一个战友,因为家里贫穷,所以把你寄养在我们家。十几年过去了,我们一直瞒着你,把你当成自己的亲生女儿抚养。我们本以为可以瞒你一辈子,一家人永远这么亲亲热热地生活下去,但现在,显然是不行了。”
  母亲说得伤感起来,眼泪无声地从眼帘滑落。
  母亲的话像晴空里的又一道霹雳,安晓惠完全被击倒了。她茫然地睁大了眼睛,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变得不真实起来……
  母亲就在那天夜里悄然逝去,她走得安详,没有其它肝硬化病人那种痛苦。医院的人要送母亲的遗体去殓房,但安晓惠那时却倔犟得像一只小兽,她死活不让医生动她的母亲。医生能理解她的心情,所以,默默地离开了,只留下这个十六岁的女孩呆在母亲的病房里。安晓惠就那么静静地守着母亲的尸体,不停地流泪。她如何也不能接受这个残醒的现实,她在一天中失去了两位生活中最亲的人,却又知道他们原来并不是自己的亲生父母。那么,她这十六年的所有记忆到这时都已成为一段虚空,她再也走不进以前的生活中了。
  在父母朋友的帮助下,安晓惠处理完了父母的后事,如何生活成为一件残酷的事情摆在了她的面前。就在这时候,一个男人来到她的身边,那男人告诉她,他是她的亲生父亲,他知道了她养父母去世的消息,特地跑来找她,要带她回去。
  那是一个安晓惠完全陌生的男人,安晓惠盯着他看了好久,实在没有办法把他跟父亲这个词联系起来。那是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男人,像所有小城市来的人一样,看人时眼睛里满是畏缩。安晓惠强迫自己接受现实,她除了接受现实,其实已经没有了别的选择。
  安晓惠十六岁时来到了海城,她的家便在桃花山下的一个小镇上。
  来到海城后,安晓惠才知道亲生父亲现在的状况糟糕到了什么地步。她的亲生母亲早在数年前便跟他离了婚,她的一个哥哥跟随母亲去了另一个城市,再也没有回来过。跟着这个亲生父亲生活了短短一个月时间,她就明白了亲生母亲离他而去的原因。他好吃懒做,而且嗜酒如命,连早晨起来都要喝上两杯。安晓惠好容易才收拾干净的家,用不了一天,就重新变得凌乱不堪。还有,他特别不注重个人卫生,离他三米远,就能闻到他身上一股难闻的气味。这些,安晓惠都能忍,但他的不务正业,却真的让安晓惠伤透了脑筋。
  桃花山下有磷矿,他本来是磷矿工人,却三天两头装病躲在家里喝酒,或者出去跟狐朋狗友赌钱,后来他干脆发展到了无故旷工的地步。安晓惠到海城的第二年夏天,他被矿上开除了,家里的生活拮据到了连吃饭都成问题的地步。
  十七岁的安晓惠,只能辍学在家,不久之后,开始到市区一家酒店当服务员。漂亮的女孩在这城市里找一份工作并不很难,但工作的长久性却成了问题。无数的男人会围绕在你身边,他们表现出的慷慨背后,全都隐藏着最猥琐的目的。安晓惠明白,如果她想有一天能改变现状,她必须有所保留,所以,她不停地更换工作。她感觉自己就像一片小小的浮萍,不知道明天将飘向何方。
  她的亲生父亲实在是个无耻的家伙,当安晓惠后来终于在一家叫做“夜佳人”的迪厅里做了一名DJ,每月有可观的收入时,他便开始不断地从安晓惠这里拿钱。安晓惠实在是腻烦了他,自己在外面租了房子,但他仍然隔三差五地上门骚扰,这一切,直到两年前,他因为盗窃罪被判处五年有期徒刑才告结束。
  安晓惠的生活一下子变得清静起来。
  迪厅里当然少不了心怀不轨的男人,但安晓惠始终坚守着自己的原则,她的绝色和她的冷漠成正比,接连碰壁的男人越来越多,于是,渐渐地,往她身边凑的男人便少了。安晓惠每天独来独往,对于那种平淡的生活似乎已经很习惯了,但有些时候,寂寞不可避免地会来侵扰她。这时候她已经搬回了自己在桃花山下的家,有些闲暇的时候,她便会一个人独自到桃花山上去转一转。
  这个习惯她已经保持了一年多,但直到一年后的某一天,她独自上山,才碰到那个略显削瘦衣着朴素的男人。那男人盯着她看时,她并没在意,漂亮女孩到哪儿都会成为别人瞩目的焦点。她的目光从那男人身上一扫而过,却突然间,心头有些异样的感觉,她再回头看那男人,立刻便觉出了那男人身上与众不同之处。那是什么,她说不上来,但却能感觉到自己面对那个男人时,身上会有种暖暖的,如同置身春日阳光下的慵懒感觉。而那男人望向她的目光里,丝毫没有别的男人那种贪婪,相反,倒带着些淡淡的从容与宠辱不惊的镇定。
  后来,她知道了那男人叫京舒。他们的爱情,就从桃花山上的邂逅开始。
 4、残肢杀手连环案
  
  我叫秦歌,是海城市刑警大队一名刑警。
  那天在音乐厨房,我见到了京舒和他的女友安晓惠,我还没来得及听完他们的故事,我的手机便响了。
  干我们这行的,你得随时做好应付突发事件的准备。
  电话是队里打来的,城东发生命案,队里的其它同志已经赶去。我匆匆告别京舒与安晓惠,独自驾车直奔城东而去。
  我的目的地是城东的拾荒街。
  拾荒街拾荒街,恶棍懒汉加破鞋。那条现在臭名昭著的拾荒街其实几十年前不是这样的。当年一些逃荒者来到这个城市,在城市东郊搭起窝棚住了下来。来自祖国大江南北长城内外的逃荒者们,为海城市带来了各种手艺与诸多的民间文化,曾一度繁荣了海城市民的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现在拾荒街上已经很少再有那会儿逃荒来的老住户,逃荒者的后裔在后来的日子里,分批搬到了真正的城区里,不着痕迹地混迹于海城土著中了。现在的拾荒街,几十年前那些低矮破旧的平房大多租给了外地人与一些别有用心的本城土著,其治安状况一直困扰着海城市所有有着正义感的市民。
  拾荒街九巷十八弄,盘根错节,如蛛网般错踪复杂。我把车停在路口,步行进入估衣巷。
  估衣巷解放前曾是海城最大的旧衣市场,一些住户走街串巷收来有钱人家不穿的衣服,缝补整齐清洗干净再拿来出售。估衣巷宽不过两米,两边平房的墙壁多用大块条石与青砖砌成,因为长期阴暗潮湿,壁上生满暗绿色的青苔。青石板铺就的路面,如阶样向巷里延伸,消失在拐角处。
  巷口停放着队里的车,同事们已经在巷里忙碌多时了。
  死者是一名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仰面躺在地上。穿白大褂的法医正蹲在尸体边检查,照相机的闪光灯噼啪闪个不停。
  我走到跟前,跟同事们打个招呼,便低头察看尸体。
  死者生前显然是个很注重仪表的人,即使死后,他的头发依然整齐,只是前额脱发厉害,已经见到了头皮。他身上穿着白衬衫,坚挺有形的衣领一见便知道是名牌。颈上的领带系得一丝不苟,真丝的面料上是几朵鲜艳的玫瑰图案。他的面色因为失血而苍白,但是我还是能看出他皮肤保养得挺好,胡子剃得干干净净,一丝胡碴都没留下。
  这样的人好像不该出现在拾荒街的估衣巷中。
  估衣巷显然就是案发第一现场,因为鲜血已经沾满了尸体周围的青石板,而且,不用特别留意便能看出死者的致命伤在胸口,那雪白的衬衣前襟已经殷红一片。现场没有博斗的痕迹,这一点从死者整齐的穿着上也能得到证明。死者的眼睛圆睁着,脸上的肌肉因为痉挛而扭曲,一见之下便知是死前曾受过严重的惊吓,好像是在惊惧之中,便被人下了毒手。
  法医面色沉凝,队里其它同志沉默无语。
  我的心情在见到尸体的瞬间,也黯谈下来,不仅因为谋杀本身,而且,还因为我一眼看到尸体少了一只手,一只齐腕断去的手。
  断裂的手腕处,白骨掩映在血肉之中,除了血腥之外,还有另外一种森然的气息直冲向我的心底。
  ——残肢杀手。
  六年前,我从警校毕业,被分配到海城市刑警大队。我第一次出命案现场,在一幢居民楼里,独身的死者被人从背后一刀插进心脏,当场死亡。他是在死后三天才被人发现的,房间里已经隐隐飘荡着些腐臭的味道。尽管事先我已经有了足够的思想准备,但死者被人斩断的一条腿,却仍然让我忍不住有了呕吐的欲望。
  死者的右腿被人齐根斩断,断口叁差不齐,根本没法计算刀口。法医鉴定的结果是被人乱刀斩断,凶手用的刀就是死者家里的菜刀,虽然还算锋利,但凶手用它硬生生斩断一条腿,还是得耗费不短的时间。后来的案情分析会上,大家一致认定凶手的力量不会很大,很可能是个女人。这样认定还有个原因,就是据死者的一位邻居说,出事的那天夜里,死者一点多钟才回到家里。一个单身男人,深更半夜带人回家,带女人的可能性比较大。
  调查从死者生前的社会关系开始着手,历时两月,几乎排查遍了死者的所有亲戚朋友,但是一无所获,案件被迫搁置起来。
  半年之后,另一个男人死在自己的家中,死因是被人乱刀捅死,这一回,死者不仅被斩断了一条腿,连生殖器都被割掉。
  案件调查没用多久,与前次一样陷入僵局,但大家更加认定了凶手是个女人的看法。大家猜测凶手是个受到过伤害的女人,现在,她用鲜血与死亡来向曾经伤害过她的男人复仇了。也许死者并不是真的伤害过她,她只是需要寻找一些目标来喧泄自己的仇恨。
  这样的情节好像在一些影视作品里见过,但它现在真的就发生在海城里。
  残肢杀手成为凶手的代号,队里的同志们下决心一定要把这个凶残的女人给找出来,但现在时间已经过去了六年,凶手仍然逍遥法外。而且,这些年间,残肢杀手隔上一段时间,就要制造一个血淋淋的现场,似乎在提醒我们她的存在。队里的同志恨得咬牙切齿,但就是不能把她从茫茫人海里给找出来。这除了凶手太过狡猾,每次都将现场处理干净,决不留下任何蛛丝马迹,而且,她神出鬼没,根本没有人在案发现场发现过这么一个人。死者都是独居的男人,在他们生前的社会关系中,我们也无法找到一个人成为共同点。更重要的是,每次做案之后,残肢杀手都会销声匿迹好长时间,让我们积蓄的力量无处喧泄。然后,最少半年,她才会再次出现。她就像是一只隐匿在城市丛林中的狐狸,躲在暗处偷窥着猎人和猎物,并且在不经意的时候,再次用血腥来证实自己的存在。
  每个城市里,都会有一些血案发生,但这样未被侦破的连环杀人案却不多见。市委市政府对此案专门做过批示,下达过限期破案的命令。甚至省公安厅都成立过专案组,在海城驻扎了将近半年时间,但残肢杀手每次做完案后,都像河里的水泡,很快就消失在水波之中了。
  两年前,最后一名受害者死在家中。那是一个在美容院里工作的小伙子,生得高大魅梧,面目英俊,生前是海城市有名的化妆师,他的主顾多是些有经济基础的风韵徐娘,他开办的美容院生意兴隆,在海城市非常有名。
  死者社会关系比较复杂,他的很多朋友都是他曾经的顾客。开始时队里的同志猜测这小子肯定跟那些半老徐娘之间有着扯不清的关系,或者,他的生意兴隆与此也有莫大的关系。但是调查结果却出乎很多人意料,与死者保持联系的众多中年女人,都很坦然与死者的关系,甚至这些女人的丈夫也根本不在意自己的老婆与这个年轻英俊的小伙子来往。后来经过再三盘问,其中一个女人道出了其中的原委,原来,那小伙子是名同性恋者。
  同性恋在海城,甚至在中国都是个让人非常忌讳的词,我们常常觉得同性恋者离我们非常遥远,但其实,他们就生活在我们周围。
  有了这条线索,我们对之前四年中被残肢杀手杀害的几名死者重新进行了调查,终于找到了这些死者之间的共同点,他们都是同性恋者。案情取得了重大进展,凶手或者也是个同性恋者,至少跟同性恋者有某种必然的联系,这样,排查的范围缩小了许多。但是,没有人会承认自己是个同性恋者,排查工作再次陷入僵局,案件再次被悬置起来。
  两年之后的今天,残肢杀手再度出现。案情似乎仍然是以往的延续,单身男人被人乱刀捅死,尸体遗失了身体的某个部位,从现场我们提取不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估衣巷里的住户,也没有人能提供案发时的任何情况。但是,这一次与以往的案情也有了不同,最显而易见的就是这回被害人不是死在自己的家中。
  ——残肢杀手为什么会改变习惯,选择估衣巷做为杀人现场?
  第二天的案情分析会上,大家汇总来的消息证实了死者确是一名同性恋者,这样,凶手是残肢杀手便确凿无疑了。接下来的工作,依然还得从死者生前的社会关系开始着手调查,虽然大家明知这样几乎得不到什么有用的线索,但基本工作还得去做。另外,死者死在估衣巷里,队里的同志还得继续在估衣巷周围展开排查,寻找知情的群众。最后,队长将目光投到我的身上。
  “每个变态杀手杀人都有他选择目标的习惯,从他连续杀害同性恋者来看,他必然和同性恋者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而在海城,同性恋者人数究竟有多少还不知道,但可以肯定,他们必然也有自己的一个圈子。如果哪位同志能够在这个圈子里面展开调查,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队长的意思我明白,这一项艰巨的任务最终必然要落到我的头上。
  在接下来的半个月里,我一直忙着查案,所以也没有跟京舒联系。海城是中国东部一个临海中型城市,同性恋在这里是个让人避之犹恐不及的字眼,所以调查起来难度很大。我走访了死者生前的家人同事和一些朋友,从他们口中,确立了几个疑似同性恋的对象,但这些人对同性恋的事矢口否认,我需要寻找些确凿无疑的证据来撬开他们的嘴。
  半个月后,京舒给我打来电话,说他已经把安晓惠接到了他家里去住,并且在最后,兴奋地告诉我,今年秋天,他就要和安晓惠结婚了。
  我微有些诧异,不是因为他跟安晓惠结婚,而是他们之间发展得实在太快了些。从认识到现在,还不到一个月时间,便已经谈到了婚姻。但我也并没有太在意,因为安晓惠实在是一个很出色的女孩,她能抓住京舒的心,从此便有了依靠。而京舒,能娶到安晓惠那样的女孩,也是他的福气。
  那天晚上,我开车去城西一个酒吧。我得到消息,那家酒吧里很可能有许多同性恋者活动。酒吧在城西老区,车子刚刚驰上云天路,在一排低矮的平房中间,我一眼便看到了京舒居住的小楼。小楼鹤立鸡群般伫立在平房之中,很有些卓然不凡的味道,虽然在它身后,还有很多不知比它高出多少倍的小楼。
  海城市经过几十年的旧城改造,只保留了城东与城西两块旧城遗址作为城市历史的见证,一处就是城东拾荒街,一处就是城西云天路。城东的云天路两侧,许多当年在海城风光一时的老字号依然存在,而且仍然倔犟地保留着过去的经营方式,只是早已不复昔日的辉煌。房舍经过几十年的风风雨雨,早已不知翻修过多少回,但它依然保持着青砖黑瓦的建筑风格,让人踏上街道,便能感觉到一股扑面而来的古意。
  云天路曾是二三十年代海城的中心。
  京舒的家便在云天路上,那幢两层的小楼只是京家在海城无数的资产之一。我听老一辈的人讲,解放前的京家,在海城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就连海城的地方官吏,有时都要看他们家的眼色行事。京家的衰败是文革中发生的事,大批的资产被充了公,资本家的帽子劈头盖脸砸在了京家人的头上。
  资本家在现在人的眼里实在是个很荣耀的词,但在那特殊年代里,却能致人于死命。京家老太爷便死在文革中,他在被批斗时,一块从人群里飞出的砖头砸中了他的太阳穴,台下的人们只见到挂着木牌的老头晃了两晃便一头栽下台来。人群围过去时,老头已经没了气息。
  京舒父亲一共兄弟三人,最小的老三那年二十出头,在大哥二哥被发配到邻近一个县城接受改造的时候留在了海城,继续接受伟大的无产阶级群众的批斗。某一天夜里,他从被看押的一所教室里偷跑回来,潜回了云天路上的老宅。那一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第二天,当革命小将们在老宅里发现他时,他衣衫褴褛,赤着双脚,正在堂屋里不停地跳跃,嘴里连续发出杂乱的呜咽声,嘴角的涎水一直流到了胸前。
  京家老三那一夜之后便疯了,以后很长时间,海城人都能在街道上见到那个面目英俊的年轻人拔足狂奔,似乎在躲避着什么。有些好事的年轻人会拦下他,问他跑什么。京家老三嘶哑着嗓门说着些谁也听不明白的话,但是,后来人们听得久了,还是从他含混不清的话里面听懂了四个字。
  ——大头娃娃。
  大头娃娃的传说,在海城已经流传了好几十年。听老辈人讲,每到月明星稀的夜晚,在海城的任意一个角落,你会见到一个头大如盆,高不足一米的小孩。那小孩出现的时候通常赤身裸体,惨白的肌肤上隐约可见下面如蛛网般密集的血管。大头娃娃在海城人心中代表了某种邪恶的力量,只要你见到了他,灾难便算降临到了你的身上。
  我在数十年后,听一个老人讲起往事时,那老人脸上还现出许多惊惧的表情,说话时眼神闪烁,四处逡巡,好像在担心那个传说中的大头娃娃会突然出现在眼前。老人最后沉默了一下,说:“有人说,京家老宅,其实便是大头娃娃的家。”
  京家老宅,就是现在京舒居住的房子。京家到了京舒这一代,共有兄弟三人,京舒上面,还有两个堂哥。京家在海城重新崛起,都源于京舒这两个堂哥。他们在八十年代初涉足商场,也许京家的人天生就有做生意的天赋,短短十余年间,京家便在海城再次富甲一方,成为海城最有名的民营企业家。
  我能与京舒成为挚友,因为我们中学三年同学。后来京舒在海城变得低调起来,他开始刻意躲避以前的一些朋友,但因为我们曾共同经历了一些这一生都难忘记的事,所以,我们颇有些同病相怜的感觉,因而我们之间这份友情才得以保留。
  我开车经过云天路的那个夜晚,往事悄然再次掠上心头。我忍不住就有了去找京舒的念头,但我最后还是直接把车开到了酒吧的外面。我想到我已经是个警察了,警察是不该再为往事恐惧的。
  我平息了一下情绪,下车进入酒吧。
  “暗号”是这家酒吧的名字,门上方的招牌,有一只狮子趴在一艘船的船舷上。那狮子做得逼真,每根毛发都栩栩如生,特别是张开的嘴里露出的几颗牙齿,你仰视片刻便能感觉到它的锋利,和一些血腥的味道。
  我不知道狮子和暗号有什么关系,但却知道,自己在暗号酒吧里,一定能有所收获。
  第二章
  
  5、深夜来客
  
  京舒根本就不相信关于大头娃娃的传说。他是学历史的,还参加过几次省里组织的大型考古活动,那些埋藏在地下的古物,哪一件都跟死人有关。它们在京舒眼里,跟寻常的物品没有任何区别。死人是迷信的人们最忌讳的,如果连对死人都习以为常了,还有什么可害怕的呢?再说,京舒就是在京家老宅里长大的,他熟悉这里的每一个房间,每一个旮旯,如果这里真是传说中大头娃娃的家,他在三十年时间里,不可能一次都见不到。所以,那些传说京舒听了只会不屑地笑笑,甚至他还懒得去分辩。
  京家老宅是他的家,只要他清楚这里有什么便足够了。
  安晓惠刚刚搬到京家老宅的时候,第一天夜里,京舒便跟她说起了大头娃娃的传说,安晓惠笑着拍打京舒,让他天黑后别说这些鬼故事来吓人。但是,京舒后来发现她躺在床上,眼睛久久都不闭上,面上也现出些迷乱的神情。
  “大头娃娃真的会在这里出现吗?”安晓惠说。
  京舒笑了,知道自己的故事吓住了安晓惠。他轻轻把女孩揽在怀里,柔声说:“大头娃娃的传说已经有几十年了,如果真有大头娃娃,他现在也该是大头爷爷了。大头爷爷有什么好怕的,他要真的到这里来,也会去楼下找三叔跟福伯,他们年纪差不多,有共同语言。”
  安晓惠眉头舒展了些,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偎在京舒的怀里。
  京舒说:“大头娃娃的传说在海城流传很久了,我觉得人们之所以把它跟京家老宅联系起来,是因为京家老宅是海城最老的建筑之一,我们京家,又有许多别人不知道的秘密。古老与神秘一直是民间文化产生和传播的基础,但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传说经不起科学的轻轻一击,大头娃娃也一样。如果什么时候我们真在这里发现了他,一定带他去医院里检查一下,然后给他换个小一号的脑袋,让他以后不要出来吓人。”
  京舒说得轻松,安晓惠便完全放下心来,那一夜,她在京舒怀里睡得又香又甜。而京舒,凝望着怀里的女孩,却久久不能入眠。睡梦中的安晓惠看起来有一种不属于这城市的稚朴,美丽得像一个落入凡尘的精灵,京舒甚至怀疑自己这一刻拥住的是否是真实存在的女孩。这样想,京舒便觉得很庆幸,庆幸自己能遇上安晓惠,并且能够得到她的感情。
  爱情的降临是件非常美妙的事,京舒已经不再青春年少,早些年的经历让他对漂亮女孩有了很强的免疫力。但是,当爱情降临的时候,他还是毫无挣扎的余地,义无反顾且心甘情愿地沉入到爱情的河底。
  每次跟安晓惠在一起,他都会有心痛的感觉,眼前的女孩这些年穿梭在城市里,青春的年龄沾上许多俗世的浮华,但她在京舒心中,却不沾染任何红尘中的浊气。这样的女孩是要让人仰视的,虽然,京舒知道,她在这城市里,不过像是一枚风中飘的落叶。现在这片落叶已经有了自己的家,京舒便是她最后的归宿。认识短短半个月,京舒便已经开始梦想着女孩穿上婚纱时的模样。
  他把安晓惠带回了京家老宅,几天时间,安晓惠已经和这里的每一个人相处得很融洽了。
  京家老宅因为有了安晓惠而多了许多生机。
  现在京家老宅里除了京舒与安晓惠,还住着京舒的三叔京柏年。京柏年就是海城人传说中文革时深夜潜回京家老宅,在第二天疯了的京家老三。文革结束,经过数年的将养调治,京柏年已经恢复了正常与常人无异。但是因为早些年的经历,他终身未娶,现在已近六旬,仍然住在京家老宅内。三叔房间的隔壁,还住着一对从乡下来的老夫妻,他们与京家是远房亲戚,文革结束后便来到京家,已经在这里住了二十多年。京舒自记事起便管他们叫福伯福婶,记忆里他们在京家永远忙忙碌碌,除了照顾三叔的生活,他们还承担起了京家老宅内的所有日常杂务。
  现在三叔和福伯福婶,都喜欢上了这个出现在京家老宅里的女孩,他们不约而同地都在心里盼望秋天的一场婚礼,这样,沉寂许久的京家老宅,必定会因为喜庆而焕发出许多生机。
  秋天就在不远的地方等着大家,这个酷热的夏天还没有结束。
  “铃铃铃……”
  京舒房中的电话铃声急促地响起,沉睡中的京舒伸手试图抓起电话,但手伸错了方向,抓了个空。京舒眼睛还紧闭着,顺手抓起柔软的枕头压在了头上,电话铃声便小了许多,这样,他又能继续沉睡了。
  “醒醒,快接电话。”耳边响起安晓惠的声音。
  肩膀被摇晃了几下后,京舒终于不情愿地睁开眼。安晓惠已经打开了床头柜上的灯,可以看见对面墙上的挂钟指向三点。这个时候,有谁会打电话来呢?
  京舒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不情不愿地抓起电话,另一只手把安晓惠揽在怀里。电话铃声已经响了不短的时间,但它仍然持续不懈地响着,似乎京舒不接电话,它便要这样一直响下去。
  “京舒吧,是我,肥马,我现在就在你门外了。”电话里的声音说。
  京舒恍惑了一下,觉得屋里的光线跳跃起来,像是波光鳞鳞的水面,又像是接收不到信号的电视机里的雪花。但仅仅是一瞬间,一切便都恢复了正常,京舒的思维也回到了现实的轨道上。这时,一个肥头大耳的胖子形象出现在他脑海里,那就是肥马,他高中时的同学。
  京舒皱了皱眉,记忆中已经好久没有见过肥马了。肥马无疑曾经是他最亲密的伙伴之一,但他现在偏偏想不起来究竟什么时候没有了肥马的消息,换句话说,他根本记不起来最后一次见到肥马是在什么时候。因为此刻心头的疑问,他知道自己今晚必定要下楼去见他,但因为怀里的安晓惠,他犹豫了一下。
  “京舒,今晚只有你能帮我,要不,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肥马带着哭音说。
  京舒又沉默了一下,这才道:“我这就下去,你稍等一会儿。”
  挂上电话,京舒冲安晓惠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安晓惠并不在意,只是随口问:“谁这么晚还来找你,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京舒浅浅一笑:“没事,是我高中一个同学,可能碰到了什么难处。”他顿一下,接着说,“那家伙叫肥马,你只要想一下河马的样子便知道他的模样了。”
  安晓惠婉尔一笑:“那呆会儿我真得下去看看河马长什么样。”
  京舒披上睡衣出了房门,这么晚了怕惊动三叔跟福伯,所以他尽量放轻脚步。到了楼下,出了厅门,还要穿越一个十余米长的院落。院里花木葱荣,但因为天热,所有的枝叶都显得焉焉巴巴的。这天真的太热了,半夜时分,露天里仍然可以感受到一股热气弥漫。京舒这时还在想上次见到肥马是在什么时候,他脑袋都想得有点痛了,却还是想不起来。
  打开院门,门外的月光地里,站着一个矮胖子。矮胖子其实个子并不算矮,一米七的中等个头,但因为人胖身子太宽,看起来像一个圆溜溜的西瓜,给人特别敦实的感觉。这人留着短短的寸头,腮帮上的肉坠下来,随着喘气还在轻微晃动。他上身穿件白衬衫,此刻整个怀都敞着,露出像女人样雪白的胸脯和肚皮,上面渗出一片汗珠。他实在太白了些,脸庞在月光下都有些煞白了。
  他当然就是肥马了,他的体态特征让所有认识他的人都可以一眼认出他来。
  肥马站在京舒对面,神情略显尴尬,他满是赘肉的脸上堆出些笑容:“这天真是太热了,像要把人给蒸熟了。”
  京舒盯着他看,觉得面前的人有些陌生。
  “进去给杯水喝吧,我真要热死了。”肥马伸手掳了一下脑门上的汗,夸张地张大嘴,伸出舌头,像狗一样喘气,好像这样就能散热一般。
  京舒往边上让了让,肥马便笑嘻嘻地从他跟前进门,轻车熟路地穿越庭院,往楼底的厅堂里去。
  站在楼底的回廊下,肥马停住脚步,转过身来。廊下的阴影正好从他的脖子底下穿过,他的脑袋便都隐藏在了黑暗里。
  “京舒,这回你要不帮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肥马的声音里带上了些哭音。
  京舒站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看见肥马脖子以下的身体显露在月光下,身上忽然有了些寒意。今年夏天真的太热了,京舒身上出了层薄汗,现在这些汗便冷冰冰地附在身上,极不舒服。
  “到底出了什么事,能帮的我帮你,不能帮的我也没办法。”京舒说。
  肥马身子动了动,京舒能看见他半边煞白的脸了:“你再借我点钱吧,有三千块就行,只要我度过今晚的难关,这辈子我都不会忘记你。”
  “你又开始赌了!”京舒脱口而出,“你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我没赌,我发誓再不赌了,这么晚了我来找你借钱,是帮我妈治病用的。晚饭那会儿她还好好的,半夜里下床倒了杯水,不知怎么就晕倒了。送到医院,医生说是中了风,得住院。可我们家里没钱了,不要说住院费,就连吃药打针的钱都没有了。否则,我能这么晚来打搅你吗?”
  “你说的是真的?”京舒犹豫了一下。
  “我保证没有骗你,如果我说假话,让我出门就让车给撞死!”
  京舒从鼻子里往外哼了一声,望向肥马的目光里满是蔑视,说话的声音也变得严厉起来:“你要再敢骗我,别怪我对你不客气。这些年,你可没少骗我。”
  肥马身子向前进了一步,整个脑袋都从檐下的阴影里露出来。他的脸像是抹了层湿石灰,白得僵硬:“京舒你放心,你就是借我几个胆我也不敢再骗你了。”
  京舒又哼了一声,心里已经烦透了面前这个胖子。他想到安晓惠还在楼上等着他,便想去取了钱来快些打发他走人。他摆摆手,示意肥马站在原地,自己推开厅门,却蓦然发现门里的黑暗中站着一个人影。
  京舒吓了一大跳,身上瞬间又出了层冷汗。肥马看他神色有异,便顺着他的目光往门里看。肥马也吓了一跳,整个人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
  这时,京舒已经看清了站在门边的人是安晓惠。
  安晓惠穿了件短袖的圆领斜襟短衫,白色的丝绸面料上,彩色丝线绣出墨绿色的荷叶莲花。她的头发不知什么时候盘了起来,随随便便用一根红木的针簪穿过。她的手上,捏着一柄绘有仕女图案的团扇。她的整个人静静地伫立在黑暗里,像是已经完全融入到了黑暗之中。
  京舒赶忙上前拉住她,轻声道:“你怎么下来了?”
  安晓惠在他耳边低语说:“你不是让我下来看看河马是什么模样吗?”
  京舒哑然一笑,拉住她的手与她一块儿上楼:“你现在见到河马是什么样了,其实我这同学小时候长得挺正常的,就是有一次得了病,在医院里被医生打错了针,身子就像气球一样迅速鼓了起来,皮肤也白得像个女人。”
  “如果半夜里见到他,还真有点吓人。”安晓惠轻声说。
  “他这人模样吓人,其实胆挺小的,以前跟我在我的后头,都被我骂怕了,有时候见到我都躲。”京舒揽着安晓惠的肩头,“你去睡吧,我给他取点钱打发他走就回去。”
  安晓惠答应一声,到卧室门边忽然站住:“你可快点回来。”
  这一刻,京舒心里生出许多柔情来。他的唇轻轻在女孩的唇上碰了一下,点头道:“放心好了,很快,我很快就回来。”
  去书房里取了钱,京舒到楼下递到肥马手中。肥马像女人样多肉白皙的手汗津津地碰到了京舒的手,京舒忽然有些异样的感觉。肥马的手冰凉,根本不像他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热。肥马还在不住出汗,他已经连续两次用衣襟的下摆来擦汗了。京舒迟疑了一下,犹豫着说:“你真的那么热?”
  “天太热了,火龙下凡,我们这些胖子非得被热死不可。”
  京舒看肥马把钱抓在手里,面上现出那么多谄媚的表情,心里又烦了。他摆摆手:“好了好了,你要没什么事就回去吧,你妈还在医院等你呢。”
  肥马应一声,点头哈腰地说:“我这就走,不耽误你睡觉了。”
  他往门里瞅了瞅,眼神里忽然多了些暧昧:“刚才那小姑娘谁呀,什么时候又换人了,也不给哥几个言语一声。”
  京舒生气了,重重一巴掌扇他脑门上:“她是谁不关你事。”
  肥马嘻嘻笑着,转身穿越庭院,往大门口去。京舒下意识地跟在后面,目送肥马出门。他已经在里面关上大门了,忽然又打开,站在屋檐下冲着已走出五六米远的肥马道:“肥马!我们上次见面是在什么时候?”
  肥马停下转身,脸上还是嘻嘻笑着:“京舒你开什么玩笑,我们这拔人里就数你记性最好了,我们上次什么时候见面你会不记得?”
  肥马哈哈笑着,竟然不理京舒,径自转身离开了。
  京舒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心里竟然有种怅惘,觉得自己好像错过了什么一般。这是种很奇怪的感觉,回到楼上,他仍然神思恍惚,心里被一种无端的郁闷充满。
  进到房里,安晓惠正倚坐在床上等他回来。安晓惠换上的那身绘有荷叶莲花的斜襟短袖上装,让她看起来像极了一个极古典的女子,这跟京舒初次见到她时那个新潮的女孩简直判若俩人。京舒那种不真实的感觉又生出来了,他远远地注视着床上的女孩,有种迫不及待上前拥抱女孩的愿望,但同时,又觉得像在欣赏一幅画,自己的任何举止,都会惊扰画中的人,那样,安晓惠就会像水波中的倒影一样,在一阵涟漪过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京舒知道自己已经深陷到了和安晓惠的爱情之中,因为爱而心生怯意。
  安晓惠在他的怀里已经睡去,京舒醒着,思维却已变得模糊。房间里开了空调,温度适中,但京舒却感到很热,心里像有团火,而皮肤却冷冰冰的。今夜似乎发生了些什么,京舒已经感觉到了心底某个角落开始不安,但却无法寻找到不安的根源。他因此变得精神恍惚,偏偏睡意对他又若即若离,不肯让他解脱。
  今夜外面的月华泛着橘红的光晕,它们透过花格窗棂斜射到床边。这是京舒经历的最热的夏天,连月华仿佛都变得灼热了。花格窗棂前边,插着一只彩色的五角纸风车,没有风,风车却在轻轻地转动。京舒想起风车是傍晚时安晓惠自己折出来的,安晓惠的手很巧,折出来的风车精致极了,五角风叶上,还被她染上了不同的颜色。
  京舒的心里,很快又被安晓惠占满。他好像是亲了亲身边女孩的额头,抑或没有,接着睡意忽地袭上来,他终于沉沉睡去。
6、井壁上的地鳖虫
  
  我在第二天中午就知道了那晚发生的事。
  这天清晨,京家老宅像以往一样静谧。时间刚过七点,京柏年已经挑着鸟笼从外面回来。这些年的将养,已经让当年那个骨瘦如柴的京家老三身体发福,没有人会再把他跟一个精神病患者联系起来。事实上,京柏年十余年前从精神病院出来之后,神智正常,已经与常人无异。那场大病耽误了他的青春,病愈后他变得清心寡欲,对婚嫁之事丝毫提不起兴趣来,因而至今仍独身一人,看来是要独自终老一生了。京柏年在生活中惟一感兴趣的就是养花养鸟,现在京家老宅前面的庭院里,已经让他与福伯料理得花木葱荣。每天早晨,天不亮,他就会挑上他的四只宝贝鸟儿去海城北郊的蔷薇河畔遛鸟。蔷薇河畔每天聚集了很多像京柏年这样的老头,大家以鸟会友,倒也悠闲自在。京柏年玩鸟,但对鸟的品种却并不讲究,他的四只鸟儿只是一般的画眉,都是自小便开始调教,就是开了鸟笼门也不会飞走。
  京柏年出门遛鸟的时候,福伯也开始在庭院里修剪摆弄那些花花草草。福伯十余年前自京柏年出院起,从老家来到海城,便一直呆在京家老宅里。如今十余年过去了,福伯已经习惯了城市的生活,他惟一保留的是在乡下时额下的一缕胡须。如今胡须已尽花白,削瘦的福伯看上去便多了几分仙风道骨。
  这天进门的时候,京柏年看到蹲在花丛中的福伯,突然想到今年福伯已经七十岁了,便想着抽空跟京舒说一声,今年替福伯做回寿。
  京柏年将四只鸟笼挂在回廊下,从晾衣绳上取了一条毛巾擦汗。这天真是太热了,才七点钟,天上的日头便又毒又辣,像是要把整个城市都烤焦一般。京柏年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然后大声冲着回廊西侧的厨房叫福婶。
  福婶应一声从厨房里出来,一件蓝布的短袖衬衫已经湿了一半。
  “三爷,酸梅汤我一早就煮好了,知道你回来要喝,刚才我已经用瓶装了吊到井里阴凉,这会儿也该差不多了。”
  京柏年听了便笑:“这天热得反常,一天下来饭都不想吃。如果没了你做的酸梅汤,日子真不知道该怎么过。”
  福婶便摇头谦卑地道:“三爷说笑了,这人哪能不吃饭呢。”
  京柏年不再多言,将毛巾搭在脖子上,弯腰时发现放在廊下长石凳上的香皂用完了。他正要说话,福婶已经回身去屋里取了块新的,递到他的手中。这时,京柏年心里想对福婶说声“谢谢”,但话到嘴边又被他咽了回去。
  这么些年,独身的京柏年生活方面一直受到福伯福婶的照顾,开始的时候京柏年想这是他们应该做的,京家每月都要付给他们报酬。但随着年龄渐大,这种想法已经彻底改变。京柏年记忆中,有无数个午后或者黄昏,都是福伯福婶陪着他坐在庭院里打发那么多无聊的时间,大家虽然有一句没一句地也聊不出什么来,但那种有人陪伴的感觉,却还是让京柏年的心里生出无限的温馨感受。
  京柏年已经是个快六十的老人了,害怕寂寞似乎是所有老人的通病。
  这年夏天,每天早晨遛鸟归来,京柏年都要到后院中去冲凉。后院里有口水井,还是京家老宅初建时打的,距今已有近百年的历史。井壁雕有青龙图案,水源从未枯竭过,每年夏天,井水沁凉。京柏年便将福婶做的酸梅汤装瓶,用绳子悬到井中,阴凉过后喝起来别有一番滋味。
  这天也不例外,京柏年从回廊下径自转往后院,那边的福婶便也回厨房去忙活早饭。过了一会儿,先是福伯慢吞吞地从花草丛中回来,在门前的水龙头上洗手,然后,京舒与安晓惠也从楼上下来,京舒的手搭在安晓惠的肩上,俩人亲亲热热的样子。京舒原本每天早晨都会坐三路车去桃花山,但随着安晓惠搬到家里来住,这一习惯很轻易便被打破。
  福婶从厨房里出来,站在福伯边上,俩老人冲着一对年轻人会心一笑,福伯说:“快去洗洗涮涮过来吃饭吧,磨蹭一会儿,这天热得就让人吃不下饭去。”
  京舒应一声,拉着安晓惠去楼下的洗手间,安晓惠却挣开他的手,跑到福婶边上挽住她的胳膊:“福婶,我来做麻油凉拌苦瓜,吃了大家祛热败火。”
  福婶笑道:“我早就做好了,改天再让你做给京舒吃。”
  安晓惠露出失望的表情:“那就明天吧。”
  福婶笑道:“好好好,明天我偷回懒,不用早起也睡回懒觉。”
  福伯在边上也笑道:“到了年龄,没有早觉睡了。要是哪天真的睡上早觉,恐怕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福婶回身瞪了福伯一眼,然后一口唾沫吐地上去:“呸呸,你这老头子,大清早的当着孩子面,尽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福伯呵呵笑着,也不反驳。那边安晓惠跟京舒去洗漱,福伯福婶便一起往厨房去收拾东西。福婶说:“三爷去后院冲凉有一会儿了,到现在还没回来,老头子你去叫他一声。天太热,井水太凉,三爷身体又不好,别激着。”
  福伯应一声,转身便往后院去。
  饭早就做好了,福婶收拾碗筷的时候,忽然听见后院里有人喊了一嗓子,听声音正是福伯。福婶吓坏了,赶忙出门往后院去。屋里的京舒与安晓也听见了那声喊,这时也奔了出来,京舒嘴里还含着牙膏沫子。
  后院比前院要小些,平日属于福伯福婶的地盘,他们没事时种了些家常小菜。不图省那几个钱,就图吃个新鲜,还能有点事做。水井就在菜地中央,众人奔过去时,只见京柏年站在井边,身子摇摇欲坠,站在他身边的福伯慌忙双手把他抱住。
  京舒跑得快,几个箭步奔到井边,帮着福伯把三叔抱住,然后才问福伯:“三叔这是怎么了?”
  福伯的表情也有些怪异,他眼睛死死在盯着水井,粗重地喘息道:“水井,水井里有虫子。”
  京舒抱着京柏年,费力向前挪动脚步,身子前倾,向井口探过身去。
  他看到了虫子。不是一只,而是爬满了井壁的地鳖虫。
  地鳖虫又叫土元、土鳖虫,雌虫干躁后可以入药。地鳖虫整个看起来呈卵圆扁平状,头窄尾宽,背部是九个横节覆瓦状排列的甲壳,腹部深棕色,有光泽。头上有一对触角,但大多已脱落,胸部有足三对,弯曲,腹部隆起,有弯曲的节,尾节较宽而略尖。这种地鳖虫在京舒童年的记忆里并不稀罕,因为地鳖虫喜阴,大多分布在土质较松软的土层里,所以童年的京舒经常会在院子里发现它。随着时间的推移,地鳖虫越来越少,这几年简直就很难见到了,今天没想到会在井壁上发现这么多地鳖虫。
  地鳖虫没什么稀奇,但这么多地鳖虫聚在一块儿就有点让人毛骨耸然了。在京舒的印象中,只有在恐怖片中才一次见过这么多虫子,而那些虫子在恐怖片中,总是预示着某种邪灵与灾难的到来。
  这时奔到井边的安晓惠与福婶也看到了井中的虫子,福婶只是别过脸去,安晓惠却发出一声尖叫,身子立刻向后退了几步。京舒心里也有些发毛,但家里除了女人就是老人,发生这种事,他不能退缩。
  京舒招呼仍在怔怔发呆的福伯,俩人合力,架住京柏年转回到前院。扶三叔在椅子上坐定,京舒又转回去找了块毡布将井口盖住。平日再熟悉不过的水井,这时忽然变得异常诡异起来,京舒盖好毡布离开时,忍不住回头,好像在担心井里面会有什么东西冒出来一般。
  众人围在京柏年身边,好一会儿,京柏年才悠悠长吁了一口气,缓过神来。这时的京柏年满脸的惊异,好像冥冥中有种神秘的力量在威胁着他。他喘息着,斗大的汗珠不断从脑门上冒出来,京舒触到他的手,觉得一片冰凉。
  这种感觉有些熟悉,京舒恍惚了一下,有些东西从脑海里跳了出来。
  福伯去厅里打了电话给京舒的堂哥京扬,京扬现在主持着一家证券公司,工作繁忙,但听说三叔有事,还是说马上就过来。
  那边的福婶看着微微有些颤抖的京柏年,要扶他回房去休息。但京柏年死活不答应,一定要坐在回廊下。安晓惠帮着福婶去京柏年房中将躲椅搬来,扶京柏年躺下。打完电话的福伯取了条毛巾来,替京柏年擦去满脑门子的汗。京柏年扯开了自己衬衣的前襟,嘴里一迭声嚷着热,但大家看他的样子,却好像冷得在瑟瑟发抖。
  后来在京柏年的一再坚持下,安晓惠搬了台电风扇来,就放置在躺椅的前面。电风扇呼呼转着,京柏年平静了许多。他在后来很长时间内,都是紧闭双目,两颊的肌肉很突然地跳动,像是内心颇不平静。
  福伯说:“三爷这是受了惊吓,他是有病的人,经不得吓的。”
  福婶在边上叹气,满脸的惶然。
  京家老宅这天上午显得愈发寂静,福伯福婶坐在回廊下看护着京柏年,俩人心情沉重,竟是连话都不想说了。安晓惠显然也受了惊吓,回房中便呆坐着怔怔出神。不知道过了多久,安晓惠蓦然醒转过来,发现京舒呆坐在窗前,目光投向窗外,如老僧如定,已变得无知无觉一般。
  安晓惠吓坏了,慌忙跑到京舒身边,抓住他的肩膀不住摇晃,嘴里一迭声叫着他的名字。
  京舒视线落到安晓惠身上,目光呆滞,如同不认识她一般。
  “京舒京舒,你怎么了?”安晓惠惶恐地叫。
  过了好一会儿,京舒目光里才有了生气。他反手抓住安晓惠的肩膀,急促地道:“你还记不记得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
  “昨天晚上?”安晓惠疑惑地问,“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
  “半夜的时候,有人打电话来,你听见了没有?”
  安晓惠“噢”一声,说:“当然听见了,深更半夜的,那么大声。”
  京舒悚然动容,表情有些凄惨:“那你还记不记得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后来。”安晓惠沉吟道,“后来你的朋友来了,你到楼下去,你朋友向你借钱,你取了钱给他便回来了。”
  这时京舒忽然呻吟了一声:“你还记得那人长得什么样吗?”
  “当然记得。你跟我说他长得像河马,我好奇,你下楼后,我也到楼下去,想看看像河马的人长得什么样。你那河马朋友生得真很特别,除了肥胖之外,皮肤还白得出奇。”
  这回,京舒竟然跌倚到墙上,好像昨夜发生的事有多么恐怖一般。
  “到底怎么了,是不是你那河马朋友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安晓惠着急地问。
  京舒对安晓惠的话再没有了反应,他呆呆地倚在窗口,目光死死地盯着房间的某个角落,任凭安晓惠怎么摇晃,他僵硬的表情一点都没有改变。
  安晓惠急得眼泪都落了下来,她飞快地奔下楼去,让福伯福婶来看京舒。福伯福婶上楼来,任他们怎么叫京舒,京舒仍然呆呆地保持着僵硬的姿势。福伯赶快再去打电话给京扬,京扬的车已经在半道上,当下让福伯看住京舒与三叔,一切等他到了再做决定。
  挂上电话,福伯福婶依旧下楼守着京柏年,安晓惠流着泪抱住京舒。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房间里安静极了,渐渐地,安晓惠耳中只有京舒粗重的呼吸声。所有一切都是静止的,除了窗边那只五角形的风车。房间里没有风,风车却在轻轻地转,不同颜色的风叶在转动时,又形成了另一种颜色。
  楼下的福伯福婶一脸愁苦,想说些什么,却又找不到可说的话。这时,门外响起车鸣声,福伯福婶一起站起来,他们听出车鸣声是京扬的丰田车。京扬到了,他们就有了依靠,京家年轻一代中,京扬最有主见也最有能力,他因为工作关系搬到了海城东边二十余里的开发区,但家里有什么大事,还要他拿主意。
  福伯穿过庭院往门边去的时候,忽然身边人影一闪,有人已经越到了他的前面,那人赫然就是适才还在楼上发呆的京舒。
  福伯惊讶地叫一声京舒的名字,但京舒恍若未闻,已经径自开了门出去。
  门外停着京扬的丰田车,京扬正从车上下来,京舒经过他身边时,他伸手拉了一把,但京舒大力挣开了他,连看都不看他一眼,自顾向着街道一侧跑去。
  出门的福伯担心地冲着京舒的背影道:“京舒这孩子可真让人担心。”
  京扬沉吟了一下,说:“京舒已经不是孩子了,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我就在那之后,接到京舒的电话。京舒约我见面的地点,仍然在音乐厨房。
7、那一年的车祸
  
  天实在太热了,热得好像不让人活。这年夏天实在有些古怪,在海城历史上,还从来没有过这么热的夏天。民间传说这一年天上的火龙触犯天条,被玉帝贬落凡间。世界之大,只是不知道这火龙下凡如何会选择了海城。民间传说照例会有许多佐证,海城传言城东的某户人家新生下的婴儿,刚一出生便能说话,说话的内容便是火龙要带灾难到这世界上。与此同时,市里的晚报接连报道了罗锅巷多起发生火灾的事,好像俨然就是火龙已经开始作恶。城南十余里的凤凰山土地庙,这年夏天香火鼎盛,越来越多的人冒着高温去焚香祈福,但愿火龙带来的灾难千万不要落在自己的头上。
  我们与火龙共同生活在这城市里,这年夏天,注定会发生些超出我们想像的事情。
  我与京舒在香水厨房里,面前的桌子上象征性地摆了几碟菜,但我们谁都没有心思去吃。京舒约我来,却长时间呆坐在椅子上发呆,我知晓了昨天夜里发生在京家老宅的事,心中的震惊已无法用语言来表述。
  我们就这样相对无言枯坐在酒店里,包间里的冷气开得很足,没多一会儿,我的全身就变得彻骨地凉。
  火龙的淫威似乎无法与现代科技抗衡,热得像蒸笼样的城市里,一定还有很多这样的房间,它们源源不断地将热气排放出去,自己变得清凉怡人。只是它们排放出去的热量还在不断增加这城市的温度,让那些无法拥有这种房间的人更加无所遁形。
  人与人本来就是生而不同的,任何冠冕堂皇的措辞都不能改变这一点。
  肥马显然是个很特别的人,如果说,在这之前他仅仅是容貌有别于常人,那么,经过昨夜之后,他的与众不同已经上升到了某种世界观的范畴。京舒适才对我的讲述非常详尽,我没有理由怀疑京舒会在这时候跟我开这样一个玩笑。而且,我还知道,京舒数年前性格的改变,是因为我们共同经历的一些往事。往事像让人惊惧的幽灵,徘徊在我跟京舒的生活边缘,我们毫不怀疑它确实存在,但却谁都不愿主动提及。
  这是京舒改变性格后第一次跟我提及肥马。
  肥马在我们生活里,已经消失了整整六年。
  一九九零年的时候,我们读高中,那时候海城京家已经再次非常有钱了。京舒在学校里,处处表现出一个大哥的气度与风范来,因而在他周围,牢牢团结着一帮铁杆兄弟。我与肥马都是其中的成员。
  肥马能加入到我们这个小团体中,基本上靠他任劳任怨的老黄牛精神。那时候,他在学校里经常受到校外一帮社会青年的欺负,他那与众不同的身段与白得像女人的肤色,在任何场合都会成为嘱目的焦点,小痞子选择欺负的对象也不例外。有一次,肥马被那帮小痞子堵在校门口的一条小巷里,搜去了身上仅有的几块钱,小痞子们还不满意,一顿拳脚把面前这个胖家伙揍得满脸是血。当小痞子最后离去时,肥马竟然冲上去向他们索要被搜去的钱,结果当然是再次遭到殴打。那一天,京舒领着我们几个人从边上经过,京舒完全是一时的冲动,上前拦住那帮小痞子。我们几个还没发育完全的高中生,当然没放在那些社会阅历丰富的小痞子眼中,他们很快舍了肥马把我们围了起来。在人数上,他们也占绝对的优势。
  “我大哥是京雷,二哥是京扬,你们动我一下,就别想再在这城市里呆!”京舒毫不畏惧,挺直了胸膛很骄傲地说。那时的京舒意气奋发,颇有些飞扬跋扈为谁雄的气势。
  那天的结果是小痞子们嘴里骂骂咧咧嘟囔了一些什么,然后抛过来几句狠话,最后还是灰溜溜地离开了。并且,从此之后,他们再也没有找过肥马的麻烦。
  京舒的二哥京扬倒还罢了,小痞子们不会注意已经开始在电视及媒体上频频亮相的民营企业家,但是京雷在这城市黑道的震慑力,却足以让那些小痞子望风而逃。严格意义上讲,京雷并没有在社会上混过,但他却师从海城市一代拳王铁罗汉。铁罗汉的父亲据说在河南少林寺呆过,本来是那里的一个和尚,后来还俗娶妻生子,将自己一身武功都传给了铁罗汉。铁罗汉在文革中是反到底的一名干将,相传有一次他遭到人民公社数十名大汉的伏击,仗着一双铁拳,他竟然将伏击者尽数打倒在地,一夜间,声名远播。正是依仗这名头,革委会成立之后,反到底的其它干将无不受尽折磨,而铁罗汉闭门不出,竟然没有人敢到他家里去生事。文革结束,社会上散兵游勇纷纷投到铁罗汉麾下,那是个崇尚武力的时代,铁罗汉在那些江湖儿女的心目中就是傲世的英雄,因而铁罗汉虽不为官,亦不富有,但在海城市却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当然后来铁罗汉凭借这种势力创办企业,渐渐被利欲冲昏了头脑,为了赚钱,不惜作奸犯科,伤人性命,最后东窗事发,一代枭雄被押赴刑场。这已是后话。京舒的大哥京雷,跟在铁罗汉身边整整三年,后来高中毕业,去了北京体育学院练拳击。因为之前铁罗汉的倾心传授,京雷基本功比一般学员要扎实得多,后来在一次全国的拳击锦标赛中获该级别的第二名,在海城一时名声大躁,人们便将铁罗汉的绰号加到了他的名字前面。数年后,京雷回到海城,创办了海城第一所博击学校。那时候学校的学员很多都是在社会上混的,他们来博击学校的目的基本上为了现在或者将来面临的大小战役。有了这样一班弟子,学校外的那帮小痞子又怎么敢摸这样一个老虎屁股?
  自那次的事后,肥马便铁定了心跟在京舒身后,任凭我们一帮人怎样对他冷嘲热讽,唇枪舌箭他都不闻不顾,并且,主动为我们鞍前马后做这做那,每天忙得屁颠颠的不亦乐乎。那时候,一到放学,肥胖的肥马成为校园里一道吸引人的景致,他脖子上肩膀上腰上屁股上,悬挂着五六个书包,走一步,那些书包便与身上的肥肉一起颤动。当大家对这些都习以为常的时候,不知不觉中,一个学期就这样过去了,肥马也自然而然地成为我们这个小团体中的成员。
  离开校园后很长一段时间,肥马在我们一拔人中还是扮演受苦受累的角色。那时候,我已经离开海城去了省城的警校,只有每年的寒暑假才有时间跟以前的伙伴们尽兴玩耍。我大三那年回到海城,忽然发现肥马的角色发生了质的变化。他再不用在这团体其它成员面前唯唯诺诺了,相反,他还变得爱指手划脚,说话的声调都提高了许多,稍微有不满的地方,便对朋友恶语相向,基至还会动手动脚。而其它欺负了他许多年的朋友,也都默认了这种变化。典型的角色互移让我心生疑惑,跟京舒提起这事时,京舒无奈地道:“我也不知道这种变化是什么时候发生的,肥马突然间变了个人,就跟刚睡醒似的,一下子知道自己除了外表,其实跟别人也没什么不同,甚至,他还比别人更有力量,要论动拳头,他那块头,一般人还真不是对手。”最后,京舒感慨道:“兔子急了还咬人,你们这些家伙,这几年把肥马欺负得够呛,就让他翻回身做回主人吧。”
  我警校毕业后回到海城,我们那个团体依然坚如磐石,而肥马俨然已经是这团体中的第二号人物,除了京舒,没有人再敢对他说三道四。
  时间一恍到了六年前。
  六年前的一个早晨,我还在睡梦中,忽然接到京舒的电话,京舒沉默了一下,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沮丧。他说:“肥马死了。”
  肥马死了,死在六年前的一个深夜。这下你们该知道京舒回想起昨夜发生的事后,为什么会那么震惊与恐惧了吧。
  六年前的深夜,肥马打电话给京舒,说他母亲病了,中风被送进了医院,他向京舒借三千元医疗费。那时候京舒已经知道肥马在外面赌博,便喝斥他别想再从他这里骗钱了。肥马赌咒说:“如果我要骗你,让我出门就被车撞死。”
  拿了钱出门的肥马真的被车撞死了。在十字路口,他突然地撒足狂夺,撞上一辆正常行驶的卡车,他被撞得倒飞出去,死时面孔已经严重扭曲变形,那种惊恐,竟好像生前便知道自己行将遭遇不测一般。
  记不清哪位哲人说过,历史的发展有着惊人的重复性,但这样的重复还是让我们百思不解,且满心恐惧。已死去六年的肥马竟然在六年后,再次将死去前夜发生的事重新上演了一次,而京舒在面对肥马时,竟浑然不觉他已经是个死人。
  一切都像是身处梦靥之中,但偏偏发生的事情又不是梦。
  “我也不敢相信昨夜肥马真的来找过我,所以,我特地问了安晓惠。如果是幻觉,那么只能是我一个人见到肥马,可是安晓惠竟然也看到了他……”京舒停顿了一下,“如果不是我的幻觉,那就真的是肥马来找过我,但是肥马是一个死人,莫非昨天晚上我见到的,是肥马的鬼魂?”
  “就算鬼魂,经过六年的时间,要么转世投胎,要么早就魂飞魄散了。”我当然不相信鬼魂的说法,但除了鬼魂,昨晚的事又该怎么解释呢?
  “从侦探学的角度来说,肥马再度出现只有两个解释,一个就是你的幻觉,再一个就是肥马根本就没有死。”我顿了一下,“现在这两种解释看来都行不通,安晓惠也见到了肥马,这就排除了你幻觉的可能性。要说肥马还没有死,那更不可能。”
  我跟京舒俩人都亲眼目睹过肥马的遗容,他躺在火葬场的停尸房里,原本就白得出奇的皮肤愈加煞白,五官深陷,隐隐泛着黑色。满身肥嘟嘟的肉都松软得塌了下来,给人感觉他生前肥胖的躯体就像充满气的汽球。我们都知道肥马童年时并没有这么胖,他七岁那年在医院里被医生打错了针,这才导致了他后来身体的畸形肥胖。
  肥马死了,这是一个铁一样的事实。看过肥马遗容的人还有很多,他们都可以证实这一点。
  这天下午,我跟京舒在音乐厨房里呆到很晚,我们脑袋都要想炸了,还是不能替发生的事理出一个头绪来。最后我们想,也许冥冥中真的有种我们不知道的力量,它在昨晚,让发生的事背离了既定的现实,那只是一个偶然的事故。
  傍晚的时候,房间里开始飘荡一种让我们无法忍受的气味,你说不清楚那是什么,但却让人有呕吐的欲望。我跟京舒离开音乐厨房,站在被烘烤了一天的街头,身上的汗瞬间溢了出来。我正不知道去往何处,那边的京舒已经到街边拦了辆出租车。
  出租车载着我们直奔龙河广场。
  在龙河广场,我们看到了一位花白头发的老太太,带着一个双目失明的姑娘,坐在街边人行道上卖茶叶蛋。大热的天有准会想吃茶叶蛋呢,所以,老太太与失明姑娘的生意实在很不好。
  远远注视着老太太与失明姑娘,我的心里泛起一阵酸楚。那是肥马的母亲和妹妹,他贫寒的家境是他后来参与赌博的主要原因。
  “如果我要骗你,出门就让我给车撞死。”肥马说。
  肥马那次还是骗了京舒,所以,他被车撞死了。出事后京舒追悔异常,感觉像是他逼死了肥马一般。肥马之死是京舒变得沉默的原因之一,当然,后来还发生了很多事,足以让我与京舒终生铭记。我们曾经的朋友,现在都沉睡在我们的记忆里,也许,我们这一生都不会再惊忧他们,但是,他们依然会是我们心上永远的痛。
  暮色涌来,街道上华灯初上,又一个喧闹且荒靡的夜晚拉开了序幕。
  离开龙河广场,我们再次打车,一道去了城市西南的青龙山。青龙山上,有海城市最大的公墓群。肥马,我们的朋友,现在都长眠在青龙山上。
  山上有风,风可以稍许驱散些灼人的热气。但爬到山上,我们都有些微喘。肥马的墓碑现在就在我们的眼前,我们在墓前长久地站立,心里有许多疑问想问肥马,但是,肥马是个死人,死人是不会说话的。除非,除非他像昨晚那样。
  想到这里,我的身上骤起一股寒意。漆黑的山上,只有几许星月的微光,漫山的公墓,像一朵朵洁白的小花,排列整齐地在夜里绽放。这里是死者的领地,如果死人也有自己的世界的话,那么,我们已经站在了两个世界的边缘。
  远处山颠上有鸟夜啼,那凄厉的叫声让我身上起了层鸡皮疙瘩。
  我想到我是警察,我不该害怕的,但我仍然觉出了一丝恐惧,在我身体里左冲右突。
  “肥马,昨夜真的是你的鬼魂吗?”
  我听见那边的京舒说。
 8、深夜捕鼠
  
  京扬的到来,让福伯与福婶不再慌乱。京扬察看了躺在回廊下躺椅上的京柏年,镇定地让福伯扶着三叔回屋。京柏年醒转过来,见到京扬,下意识地就伸手拉住了他的胳膊,京扬觉出老人的手还在轻微地颤动。
  因为京扬,京柏年不再固执,顺从地回到自己的房间。躺下不久,两个穿西装的年轻人来到京家老宅,他们都是市里一所大医院精神病科的专家。他们在对京柏年进行检查时,京柏年表现得异常镇定,甚至当他看到两个年轻人略显拘谨时,还微笑着让他们放轻松些。站在边上观看的京扬眉峰微皱,他已经看出来三叔在故意隐瞒内心的惊惧。
  十余年前,京扬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曾去精神病院看过京柏年。精神病院里的记忆让京扬现在想起来还心有余悸。这样,他就明白了京柏年为什么会在专家面前故作轻松,他是不想再回精神病院去呢。
  但是,京柏年的表现还是让京扬放下心来,三叔能够掩饰自己,证明他的心智还很清楚,有足够的约束力来控制自己的言行。
  检查结束,两名专家在外面跟京扬简单说起了检查的结果。京柏年曾经是个精神病患者,虽然早已病愈出院,但病症的根源并没有完全从他心里消除,因而他比别人更容易受到外界事物的惊吓,而惊吓的结果就是诱异他病症的根源再次发作。现在,从京柏年身上,已经可以看出精神分裂的某些前兆,但究竟结果如何,还要去医院做进一步检查。
  京扬送走专家,心情又变得沉重。京柏年的伪装并没有骗过专家的眼睛,从目前情形看,京柏年发病的机率很高。京扬心情沉重地回到三叔的房中,京柏年躺在床上,露出异常疲惫的神色。这一天,他心里极度惊慌,好像在与冥冥中一种力量对抗,这对于一个将近六十岁的老人,实在是件非常消耗体力的事情。
  见到京扬进来,京柏年问道:“医生怎么说,是不是说我没事了?”
  京扬凝视着三叔,沉默了一下,点头道:“是的,医生说你只是太疲劳,加上天又热,诱发了一些老人病,只要卧床好好休息,就不会有事。”
  京柏年满意地“嗯”了一声,随即便闭上了眼睛。
  京扬在床头站了一会儿,见京柏年真的沉沉睡去,这才转身轻轻出门。
  福伯福婶坐在厅堂里,满脸忧色。京声过去安慰了他们几句,嘱咐三叔如果有什么情况,要立即打电话给他。福伯福婶满口应诺。京扬陪两个老人坐了会儿,心里惦记着公司里的事,便要回去。福伯犹豫了一下,这才道:“京舒这孩子出去这么久了,不会发生什么事吧。”
  其实京扬心里也在担心京舒,他知道自己这个堂弟虽然已是三十出头的人了,但孩子气极重,做事全凭一时意气。前些年发生的事对他打击很大,令他性格大变。适才他冲出门去的神情,惶急且骇然,好像在他身上,也发生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
  京扬打京舒的手机,语音提示对方手机已关机。京扬想了想,便到楼上去找安晓惠。安晓惠垂泪独坐在房里,京扬推开房门,只见到一个穿墨绿色真丝短袖上衣女孩的背影。那件短袖上装是古典的水墨画中仕女着装的款式,再加上她盘起来的头发,让这女孩像极了一个古典女子。
  京扬咳嗽一声,安晓惠醒过神,抹一把脸上的泪痕,回过头来。见到安晓惠,京扬怔了怔,面前女孩惶急的神情中,依然保留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寂静。京扬暗叹京舒眼光不错,能找到这样与众不同的女孩。
  “京舒临出门的时候跟你说了什么没有?”京扬问。
  安晓惠虽然第一次见到京扬,但自京舒口中,早就知道京家这位商业奇才,当下,恭敬地将京舒临出门时问她的话复述了一遍。京扬的眉头皱起,又详细地询问了昨夜肥马深夜来访的事。京扬自是知道肥马六年前出了车祸去世的事,这时他终于明白了京舒离开时满脸恐惧的原委。京舒既然没把肥马的事告诉安晓惠,京扬也不便多说,当下安慰了安晓惠几句,转身出门。
  离开京家老宅时,京扬在车上坐了一会儿。他有个习惯,在开车前喜欢把车窗摇开,一只胳膊架在车窗上抽一颗烟。京扬不喜欢用火机,他还保留了用火柴的习惯,当火柴红色的磷头 “嗤拉”一声冒起股轻烟,接着暗红色的火焰燃起,京扬便能从中感受到很浓的生活气息。
  这天京扬在抽烟时脑子里飞快地转动,他也想不出可以解决问题的办法。现在只能静观事态发展,自己回去把公司的事处理一下,抽出空来再找京舒。
  京家老宅这个夜晚,因为京舒不在,显得异常冷清。
  京柏年睡得早,晚饭时福伯去叫他吃饭,他睁开眼说一句“不吃了”又翻身睡去。晚饭缺了京舒与京柏年,福伯福婶与安晓惠吃得索然无味。晚饭后,福伯再去京柏年房中查看了一下,便与福婶自回房间了。安晓惠已经给京舒打了无数个电话,京舒一直关机,她心里担心京舒,倚在床头久久不能入睡。
  半夜的时候,京柏年忽然机灵灵打个寒颤,醒了过来。
  他当然不知道夜晚是什么时候来的,但眼前熟悉的黑暗还是让他很快明白了自己身在何处。黑暗里好像有些什么声音,他就是被那声音惊醒的。他把头微微抬离枕头,这样可以让自己听得更清楚些。这时,在他的房间内,真的响起了一阵轻微的“吱吱”声。
  那声音很小,但在黑暗寂静的房间内却听得很清楚。京柏年几乎不用思考,立刻就判定那声音来自一只老鼠。现在他奇怪的是,老鼠的叫声怎么会把他从睡梦中惊醒,还有,他的房中出现一只老鼠,这也是从没有发生过的事。
  现在,京柏年开始思考怎么处置这只闯入他房中的老鼠。他当然不能将老鼠留在房内,如果半夜老鼠爬到床上,那岂非是件极其糟糕的事?将老鼠驱到屋外显然也不是个好办法,老鼠出了这个房间,还在京家老宅内,它会四处乱闯,也许闯入厨房,偷吃食物;也许闯进储藏室,它们尖利的牙齿可以将最坚硬的木厢啃出大洞来。那么就只剩下最后一种处理方式了,抓住老鼠,并将它杀死。
  打定了主意,接下来就要付诸于行动。京柏年从床上下来,四处逡巡了一番,却找不到那只老鼠的踪影。谁都知道老鼠是种机灵的动物,任何一点响动都能让它躲得无影无踪。
  京柏年房中家具颇为简单,一张床一个衣柜,窗前有一张长形条案,前面再加一把椅子,此外便只剩下两个花架。京柏年坐在床沿上想老鼠究竟躲在哪里呢?
  为了证实老鼠仍然躲在屋里,京柏年后来关了灯,屏气凝息一动不动坐在床沿上。黑暗浓得像是有了形状,它们把京柏年层层包裹起来。京柏年想到这黑暗里还有另外一个生命在活动,心里又隐隐有了些恐惧。但一个活了将近六十年的男人怎么会害怕一只老鼠呢?
  我不会害怕一只老鼠的,我只要一脚踏去就能把老鼠踩得稀巴烂。京柏年这样安慰自己。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房间里再次传来老鼠“吱吱”的叫声,而且,这回老鼠显然在移动,它的身体蹭到了墙壁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
  京柏年悄悄站起来,缓缓移动身子向门边靠去。他赤着双脚,绝不发出一点声音。老鼠的叫声停了停,京柏年便站住不动,直到老鼠的叫声再度响起。终于摸到门边,开关“噼啪”一声过后,灯亮了起来,京柏年视线飞快地投向老鼠发出声音的方向,但老鼠再一次失去了踪影。
  这是一只异常机灵的老鼠,它动作敏捷,明明躲在京柏年的房中,却又不让他见到。京柏年颇为沮丧,他想难道自己连一只老鼠都斗不过么?
  老鼠老鼠你在哪里呢?京柏年坐在床边,脑袋转得飞快,他在想自己有什么办法可以看见这只老鼠。
  后来他终于想到了一个办法,他从衣柜下面的抽屉里翻出一把电筒来,检查一遍后,再次关了房里的灯。他想老鼠在黑暗中一定会再次发出声响的,这样,他只要把电筒照向老鼠的方向,一定可以看见它。
  这回的等待显得漫长且难熬,京柏年坐得腰都有些酸了,那只老鼠仍然不发出任何声响。漆黑的房间内伸手不见五指,但京柏年的眼睛却一直睁着,到后来,他眼前的黑暗都变得明亮起来。京柏年想还是躺下吧,房间里不过有一只老鼠,自己只要打开门,过不了多久,它就会自己离开的。这也许只是只迷路的老鼠,它无意中窜进了这个房间,现在心里已经非常懊悔,自己何必要跟这只小动物过不去呢?这样想,京柏年真的全身放松下来,身子也不知觉中躺到了床上。
  也许,这只老鼠现在正在黑暗里盯着我呢?京柏年又想,也许,它正在等待我睡去,这样,它就能从容离开了。我是个人,我怎么能输给这个小畜牲呢?这时候,京柏年仿佛看到了一只老鼠在黑暗中冲着他奸笑,每一根胡须都跟着笑声不住颤动。
  老鼠真是种讨厌的动物,我一定要杀死这只老鼠。京柏年再次坐了起来。
  就在这时,寂静的黑暗里,老鼠的“吱吱”声忽地再次响起,京柏年精神一振,看来这只老鼠的耐性已经到了根限。终究是只低等动物,它还是无法跟万物之灵的人类相抗衡。人类做事受意志支配,在这过程中可能做出些与本能相驳的举止,比如应付疲劳,比如超出生理极限的坚忍。而其它动物的行为完全受本能支配,这就决定了它的举止是单纯的生理活动,从而也注定了它在与人类的对恃中失败的结局。
  电筒光柱像闪电划过长空,直落向窗前长条案的下面。
  光柱的终点是一个不规则的圆形光斑,一只老鼠赫然出现在光斑的中央。
  那真的是一只极其丑陋的老鼠,它足有半尺多长,灰褐色的皮毛脱落了一半,没有毛发的部分泛着种凄惨的肉红色。老鼠的两只三角耳朵竖得很高,再加上嘴角两边白得发亮的几根胡须,愈发映衬出了脑袋的窄小。它的身体肥嘟嘟得像刚饱餐过,随着呼吸,肉滚滚的肚皮还在一起一伏。
  京柏年先是恶心了一下,接着便生出许多愤怒来。就是这只丑陋的老鼠搅得自己深更半夜不能睡觉,而且把自己整得异常疲惫。后来他的愤怒已经不限于此了,因为他看见那只老鼠在电筒的光柱里竟然一动不动,两只圆溜溜的眼睛注视着自己,不知道是吓呆了还是故意发出的挑衅。
  应该是挑衅吧,京柏年想,它知道虽然它被发现了,但是,与它对恃的这个老人依然拿它没有办法。有时候决定一场对恃胜败的关键之处不在于力量。京柏年知道自己不可能徒手抓住这只老鼠,即使借助工具,也要费上不少事,但他的愤怒蔓延开来,很快就一发而不可收拾了。
  京柏年冲动地站了起来,手中的电筒保持方向,身子一步步向窗前迈去。
  奇怪的是那只丑陋的老鼠明知道危险已渐渐逼近,居然仍然不动。这更加激怒了京柏年,他只觉得体内有种急待喧泄的力量,那力量如果能捕捉到老鼠,一定会将它击得粉碎。
  京柏年离窗前的长条案已只有两步之遥,他似乎只要一迈脚,就能将老鼠踏在脚下。
  意外忽然发生,京柏年脚下一个踉跄,身子猛地向前倒去。
  电筒的光柱首先离开长条案下的老鼠,落在地上后,光亮被压缩作了很小的一团,继而便熄灭了。京柏年在身子前倾的瞬间,反应还算敏捷,他下意识地扔掉电筒,两手前撑,试图能压在长条案上,这样,自己就不会摔倒在地了。而且,长条案就在伸手便可触摸到的地方,所以,虽然身子失去平衡,但京柏年心里却并不慌张。
  京柏年摔倒在地,发出“砰”的一声响,疼痛首先自两只手掌传来,接着,胳膊发出轻脆的一声响,好像某处骨骼被折断了一般。
  抵抗疼痛对一个老人并不是件很容易的事,京柏年这一下摔晕了,疼痛几乎让他失去了知觉。是一个巨大的疑问让他保持了清醒——长条案哪里去了?
  长条案哪里去了!
  他明明已经走到长条案前,即使身子不往前倒,伸手便已经能触到桌面。脚下踉跄之际,他的身子向前倒去,再加上伸长了双臂,这长度已经远远超过了长条案。但他的双臂居然撑了个空,仿似长条案在黑暗来临后,消失不见了一般。
  巨大的恐惧弥漫在黑暗的房间里,京柏年的呻吟声已经不仅仅因为疼痛。
  京柏年一动不动地伏在地面上,他需要一些时间来平静内心的恐惧。不知道过了多久,疼痛又变成一种真实的感受,京柏年想站起来,回到床上去。他支撑着从地上坐起来,下意识地忽然伸手摸去。
  还是摸了个空。长条案竟真的消失不见了。
  也许自己老了,视力以及遇事的反应能力都大不如从前了。京柏年这样安慰自己,长条案不可能会自己消失,肯定是自己刚才摸错了方向,而且,在黑暗里,仅凭一道手电筒的光柱,判断力也有所下降。
  站起来的京柏年决定不再管长条案,长条案现在有种让他畏惧的力量。还是回到床上去,或者先把屋里的灯打开,光亮会驱散他心中所有的疑虑。
  京柏年一步步向门边踱去。他走得小心翼翼,因而那短短的距离一直走了十多分钟。
  京柏年脑门上的汗渗了出来,身上的衬衫也被汗水浸湿。
  就算他走得再慢,从窗边到门边也不可能有这么长的距离。他在这房里生活了十几年,就算闭着眼睛也不会摸错方向。退一步讲,就算他摸错了方向,走了这么长时间,也应该走到墙边了。
  现在只能有一种解释,那就是他的房间跟长条案一样,消失在这黑暗里了。如果房间消失了,那么他现在置身何处?
  京柏年后脊发凉,感觉全身此时都变得如冰样寒冷。
  黑暗里不知道还隐藏了些什么,他什么都看不清,因而,内心的恐惧已超出了我们的想象。这黑暗里一定还隐藏着些别的东西吧,比如老鼠。京柏年坚信这一切都跟那只丑陋的老鼠有关,从而也坚信老鼠必定不会和房间里的其它东西一道消失。
  像是回应京柏年的判断,这时,寂静的黑暗里忽然又有了声音,这声音京柏年并不陌生,它就是今晚已经听了好几次的老鼠“吱吱”的叫声。
  京柏年绝望了,他知道自己今晚不可能杀死那只老鼠了。
  那只老鼠是邪恶的,它出现在京柏年的房间内,是要将灾难带给他。京柏年瞬间又想到了早晨在后院井壁上见到的地鳖虫,恐惧更是让他全身变得僵硬,
  这时,他的脚下忽然出现了亮光。亮光缩作小小的一团,将一个光圈贴着地面放大。这是京柏年适才丢掉的电筒,它在熄灭一段时间后,居然能够自己发出光亮。
  京柏年像一个溺水者突然发现了木板,他用不知哪儿生出的力量,飞快地弯腰捡起电筒,把光柱投向发出“吱吱”声的位置。
  那只老鼠的所有伎俩都是在黑暗中完成的,有了光亮,它的诡计便无法再得逞。
  光亮的尽头没有老鼠,却有一个人,一个身高一米左右的孩子。
  那小孩没穿衣服,皮肤白得晶滢,电筒的光亮竟能映现出他皮肤下的根根血管。小孩削瘦的身子上面,居然顶着一个硕大的脑袋,脑袋呈倒三角形,长五官的部分只占脑袋下部很少的一片地方,眉毛之上的额头部分,如同顶了一个熟透的西瓜,简直能把整个身子都罩在下面。
  小孩笑嘻嘻地望着京柏年,这时两只脚跳动了一下,拍着手开始唱一首童谣。
  大头大头,下雨不愁。
  你有雨伞,我有大头。
  ——大头娃娃!
  京柏年重重地呻吟了一声,接着便再次重重地摔倒在地。他在摔倒之前便已经失去了知觉,他是生生被面前这个古怪的小孩吓晕了过去。

第三章
  
  9、窗外飘过一朵云
  
  事情已经过去了一个星期,京柏年终于还是被送去了精神病院。应家属的要求,院方专门为他辟出了一个小庭院,有专门的护理员照顾他。京柏年的房间四壁雪白,只有一张铺了白色床单的大床。京舒带着安晓惠去看他时,他竟然已经不认识他们了。
  京柏年赤着脚,只用脚尖点地,像个孩子样满屋子跑,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一首大家都很熟悉的童谣:
  大头大头,下雨不愁。
  你有雨伞,我有大头。
  京柏年的表现,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传说中的大头娃娃,这不由得加剧了安晓惠心中的恐惧。根据传说内容,京家老宅便是大头娃娃的家,那么三叔的病症,是否跟大头娃娃有关?
  京舒的态度这时已经不像开始时那么坚定了,但他还是用斩钉截铁的语气告诉安晓惠,怎么会有大头娃娃呢,传说始终是传说,经过无数张嘴的传播,它必然会加进去无数演义的成份。即使真的有大头娃娃,它也是极普通的一种畸形儿,它不可能具有传说中给人带来灾难的能力。
  医生的话也在佐证京舒的观点。医生说,在京柏年的心里,一直潜藏着某种惊惧,这是他青年时精神分裂的原因。经过治疗,这种恐惧成功地被他隐藏了起来,或者说,那段记忆沉入到了他的潜意识之中。潜意识是在人意识感知之外的一种意识,它不会对人的生活造成影响,所以,这么多年,京柏年才能与常人无异。但潜意识会在某些时候被突然发生的事诱发出来,从而导致病症再度发作。
  京柏年发病前夜一直睡在自己房中,不可能发生什么别的事,他的惊吓完全是因为早晨在后院水井中见到的地鳖虫。
  现在水井的井口已经被一块毡布盖住,隔上两天,京舒便要偷偷去掀开毡布看一下,井壁上依然满是地鳖虫,甚至感觉比那天清晨还要多了许多。那天过后,福伯曾用水沿着井壁浇下去,将满壁的虫子都冲到井中。但是到了第二天,这些虫子又爬满了井壁,竟如同把这里当作了家一般。
  除了井里的地鳖虫,京家老宅似乎和以往并没有什么不同,但京舒却知道,这个夏天注定是京家老宅的多事之秋,他能感觉到有种力量正笼罩着京家老宅,却不知道那力量究竟来自何方。这种感觉非常不好,常常让他独处时陷入沉思。他的异样当然瞒不过安晓惠,但安晓惠是个聪慧的女孩,她看出来京舒有些事情不想让她知道,所以,她也不问,只是,有那么一些时候,她也会在内心隐隐生出些忧虑。她注定是个与众不同的女孩,生活已经给了她太多的不幸,她不知道,自己此番选择进入京家,究竟是对还是错。
  但是,安晓惠知道,自己是真的喜欢上了这幢古老的建筑,还有里面挥之不散的浓浓的古典气息。京家老宅虽然几度翻修,但俱是在原有的基础上加固刷新,不仅格局没有改变,就连门窗楼梯屏风仍然用的是原来的材料,因而,一踏进京家老宅,那种迎面扑来的古意,就像迤俪而来的历史气息。安晓惠显然是个颇具些古典情结的女孩,她在许多无事可做的午后或者夜晚,会趴在京舒房中的书桌上,用狼毫小笔在宣纸上画出一个个风情万种娥娜多姿的女人来。因为没有受过专业训练以及生活环境的影响,画上的女人有别于中国传统的仕女图,带有些现代卡通人物的味道,但画中人的衣着神态,却还是能让人一眼就看出这是个生活在远古不知名朝代的女人。
  京舒看这些画,觉得画中的女人竟然与安晓惠有几分相像,便选了其中最好的一张,出去装裱了回来挂在了屋内。在京舒的记忆中,上学时班上有很多女同学都喜欢画这样的画,所以对安晓惠的画并不太在意,只是喜欢画上女人的模样,又为了讨安晓惠欢心,这才表现出特别喜欢的样子。
  安晓惠画得多了,便没事时选了一幅送给福伯福婶。
  福伯福婶现在都渐渐喜欢上了这个小姑娘。安晓惠初到京家老宅时,头发是流行的金黄颜色,脸上画着很浓的妆,牛仔短裤,黑色的短袖T恤,瞅着跟满大街的漂亮女孩没什么区别。但没过几天,她的头发便染回了黑色,脸上干干净净不用一点化妆品,着装的风格也渐渐变得清淡起来。但愈是这样,这小姑娘瞅着愈是可爱。安晓惠没事时,常去找福婶聊天,一聊就大半晌。有一次福伯从外面回来,在檐下回廊的长石椅上,看到安晓惠拉着福婶的手,俩人也不知说了些什么,俱都眉开眼笑。这一幕让福伯眼前湿润了,他已经好久没看到老伴露出这样开心的表情。
  安晓惠送给福伯福婶的画就挂在了他们的房内。
  一天早晨天还没亮,福婶醒来,看到福伯不知什么时候开了灯,正倚坐在床头出神,在他的指间,还捏着一根香烟。福伯的烟戒了十几年,今天居然再次抽了起来。福婶心里不踏实,便推推福伯,担心地道:“老头子,这么早就醒了。”
  福伯“嗯”一声,不说话,却将指间的烟送到嘴边。
  福婶更疑惑了,她坐起来,发现福伯的目光死死盯着墙上的一幅画,那幅画,正是前几天安晓惠送给他们的。
  画中有一个女孩,长发披肩,身着曳地长裙,感觉应该站在一个颇为空旷的场所,头发与衣裙俱被微风拂动。女孩的手中,握着一只五角形的风车,她的嘴巴对着风车正在使劲的吹,脸上因而也现出种非常纯真的表情。
  安晓惠将画送来的时候,福伯福婶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幅画,连他们自己都说不清楚那种喜欢究竟是因为安晓惠还是那张画本身。
  这个早晨,福伯对福婶说:“你看画上的小姑娘像谁?”
  福婶端详了一下说:“像晓惠。她跟我说,她画画面前都放面镜子。”
  福伯摇摇头:“不,你再仔细看看,画上的人还像另一个人。”
  “像谁呢?”福婶便歪着头更仔细地盯着画上的人看。过了好一会儿,福婶“哎呀”一声,两眼发直,身子变得僵硬,转瞬间,两眼之中已流出泪来。
  福婶终于明白了福伯的意思,那画中的人简直像极了他们的女儿。她初看时并不觉得,但看出点端倪后,便越看越像了。这时候,福伯福婶终于明白为什么安晓惠把这幅画拿来后,他们会无意识地喜欢这张画了。
  画中的人像极了他们的女儿。而他们的女儿呢?
  福婶的泪珠断了线儿,不住落下来。边上的福伯长吁短叹,面上已现出极其凄厉的表情。
  如果他们的女儿还活着,她现在也该进入中年了。
  女儿叫朵云,福婶生她时,窗外正好飘过一片云。朵云长到十四岁时,要进城念书。进城那天,福伯福婶俩人专门起个大早,带着她走了十多公里的山路,又搭车将近两个小时。车子停下,朵云便第一次置身在海城之中了。
  是海城改变了朵云的命运,让朵云到海城来,后来让福伯福婶悔绿了肠子。但事情已经发生了,这是任谁都无法改变的。而且,当朵云要去海城上中学时,福伯福婶还异常高兴。他们说:“咱们家有房亲戚,在海城那可是有头有脸的头等人物,你到了海城,我们就把你托付给他们家了。”
  福伯福婶说的亲戚便是海城京家。就这样,十六岁的朵云住进了京家老宅。
  朵云虽是个乡下女孩,但生性乖巧,她刚到京家老宅像现在的安晓惠一样,没过多久就讨得了大家的欢心。那时候京家还请了很多雇工,朵云放学回来,没事便去帮大家做事,还把在学校里一天发生的事说给大家听,有时还会唱一两段才学的新歌。那段时间,只要朵云回到京家老宅,老宅里一下子便充满了生机。京家老爷子那会儿还健在,他早年丧妻,一直未娶,膝下一共三个儿子,最小的就是京柏年。朵云到京家那年,京柏年只比朵云大上几岁,而且俩人还在同一所学校念书,他们很自然地就做了伴儿,每天进进出出成双成对,颇有些青梅竹马的感觉。京柏年的两个哥哥便没事拿弟弟开玩笑,直问他什么时候娶朵云当老婆。京柏年生性腼腆,常常是红了脸低头一声不吭,而朵云却表现得落落大方,站起来一句话就让两个当哥哥的不好意思起来。
  朵云说:“你们不想我嫁给柏年,那我就嫁给你们好了。”
  话虽然这样说,但朵云却知道,自己不可能嫁给京家三位少爷的任何一个人。自己是乡下来的孩子,京家的人只是可怜她,这才收留并照顾了她。以京家在海城的地位,三位少爷想找什么样的姑娘没有。所以,每每想到这里,朵云都有些落寞寡欢,只是在面上不显露出来。
  京老爷子对朵云也很好,那时他在全国各地还有很多生意,经常要外出办事。他在外地替三个儿子买东西,总不忘了给朵云也带上一份。回到家里,看到三个儿子跟朵云在一块儿嘻笑玩耍,他心里也漾起了好些幸福的感觉。家里老妻早故,三个儿子虽已成人,但都未婚娶,家里如果缺少了女人,也就缺少了许多家的温馨。现在,这一切,都被一个十六岁的女孩朵云改变了。
  朵云在京家,平静而幸福地度过两年时间。
  时间一恍到了一九六六年,眨眼之间,神州大地风云突变,全国各地,旌旗招展,各路神仙粉墨登场,四方高人亦闻风而动。
  海城不能逆历史大潮而行,转眼之间亦是红旗飘飘,漫街的墙壁都被刷上了大字报,而大字报的内容,首当其冲,茅头直指海城京家。京家老宅临街的墙上,大字报贴了一层又一层,京家的人惶惶不可终日。
  终于有一天深夜,一帮身着绿色服装,臂缠红色袖章的年轻人砸开了京家大门,他们挥舞手中的大棒,在京家整整折腾了一夜。所有摆放出来的古董都被砸碎,院子里堆积如小山的书籍被浇上了汽油,大火烧了将近一个小时。京家老爷子被捆绑起来押走,京柏年与两个哥哥被殴打后丢弃在房中。
  那时候,朵云在红卫兵冲进来之前,便从阁楼的窗口爬到了屋顶上。她伏在瓦片上,清楚地看清了发生在京家的这一变故。老爷子被带走,京家三位少爷被殴打,京家庭院里的大火,满耳“噼呖啪啦”东西被砸碎的声音,都让这个年轻的女孩满心恐惧。
  接下来发生的事更是让朵云害怕。几乎每天都有人到京家老宅来抄家,家里的雇工早已作鸟兽散,京柏年的大哥二哥相继被人押走,家里只剩下京柏年与她俩人。每到天黑,他们俩都蜷缩在阁楼上,也不敢开灯,整宿整宿地无言落泪。那时候,是这俩个孩子最无助的时候,他们多希望有人能来拯救他们出眼下的苦海,多么希望能够回到以往的生活当中去。
  以往的生活再也回不去了,但拯救朵云的人却找到了朵云。
  住在乡下的福伯福婶也听说了城里发生的事,他们不放心女儿,就到城里来找朵云。京家的变故让他们震惊不已,而见到朵云,他们简直就是痛心疾首了。
  他们不知问了多少人,终于知道了女儿在哪里,他们赶去时,发现那里是一个学校的操场,不知有多少年轻人涌在操场的台前,震耳欲聋地发出一连串的呼叫。而在台上,一排五花大绑胸前挂着木牌的人中,第一个赫然便是京家老爷子。
  他们躲在人群后面不知所措,那个印象里和谒可亲的老人现在居然遭到了这样的厄运,他们知道自己没有能力帮助那个老人,他们只能异常痛心地在心里暗暗为京老爷子祈祷。
  台上的京老爷子被押到了台前,台下的呼声如潮般涌去,两个年轻人分别架住京老爷子的双臂,大力将他的头往地上按。虽然隔得远,但福伯与福婶似乎还能看到京老爷子痛苦的表情。
  福婶靠在福伯身上,眼泪不住地落下来。福伯忍住心中的悲痛,紧紧地揽着妻子,只觉得满心都是无法言喻的无奈。
  朵云果然也在这里,她在台上出现时,福伯福婶睁大了眼睛,似乎不相信那个横眉厉目,凶神恶煞般的女孩就是自己的女儿。
  朵云像操场上其它年轻人一样,穿着自制的黄军装,头上卡着黄军帽,胳膊上缠着红袖章,站在台上声嘶力竭地呼叫着。她站在离京老爷子最近的地方,说话时不住挥舞手臂,手臂不时蹭到京老爷子的脸颊。京老爷子偶尔抬头,望向朵云的目光中满是悲哀。
  隔得远,福伯与福婶听不清楚朵云到底在呼叫些什么,但台下的人群,却因为朵云的出现而更加激奋。福婶再也忍俊不住,在人群外大声地哭号,并且不住地叫着朵云的名字。福伯拉住妻子,面上已是目齿尽裂。他不知道自己的女儿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家里祖祖辈辈都是老实安份的种田人,虽然没有什么文化,但还懂得知恩图报这个道理。女儿在京家多年,多蒙京老爷子照顾,不思回报已经不对了,现在却以怨报德,真是连畜牲都不如。
  但身处他们的境地,他们又能有什么办法呢?他们现在甚至不能挤到台前去拖下女儿。
  操场上的呼叫声忽然停了下来,福伯福婶展目看去,恰好看到台上的京老爷子一头向台下栽去。片刻的沉寂过后,呼叫声再度响起,但福伯福婶却再没有从台上看到京老爷子。
  京老爷子就是那一次批斗,被台下飞上来的一块石头砸中了太阳穴。因为脖子上悬着一块重重的木牌,老爷子栽下台时脑袋先触地,台下的人围过去察看时,老爷子已经没了气息。
  台上的朵云有些意兴阑珊,她还有满身的精力需要释放,但没有了京老爷子,她就只能等同于台下那么多人,再也不能扮演如此让人嘱目的角色了。
  朵云悻悻地下台,跟着人群呼叫了一会儿,觉得没什么意思,便独自挤出人群。她就在这时看到了迎面像两匹野马向她冲来的父亲和母亲。两个老人奔跑时用尽了全力,身子还在瑟瑟抖个不停,面上涕泪纵横,眼睛已变得赤红。
  朵云奇怪地站住,待父母奔到跟前,正要说话,父亲的巴掌已经重重地落在她的脸上。
  福伯那一巴掌究竟有多重,朵云直到临死前都不会忘记。
  巴掌落下来时,朵云先感觉到了一阵风声,接着眼前一黑,左边脸颊便遭到重重的撞击。半边脸瞬间沉重起来,那力量还透过皮肤,直透到她脑袋里。继而,天与地都在旋转,那些震耳的呼叫声却渐渐远离。
  朵云摇摇晃晃倒在了地上,她竟被福伯这一巴掌打晕过去。
  福婶终究是母亲,这个如畜牲般的女儿再不对,也终究还是自己的女儿。她哭号着,上前抱住朵云,悲天呛地地叫她的名字。福伯一巴掌过去,怒气已消却了许多,晕厥的女儿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我们回家吧,再不到这城里来了。城里有魔鬼,它能让人乱了性子,变成猪狗不如的畜牲。”福婶悲切地叫道。
  福伯闻言面上一凛,当下也不说话,只是上前背起女儿,大踏步向学校外面走去。福婶跟在后面,脚步飞快,一步不落地跟在丈夫与女儿后面。那时候,福伯与福婶不知道体内哪来这么大的力量,他们健步如飞,只想着能尽快带女儿离开这城市,回到乡下。
  这城市里有魔鬼,可以让人乱了性子,变成猪狗不如的畜牲。
  福婶的话响在福伯的耳边,在行走中,他泪流满面,只觉得一颗心已碎成了无数片。
  此刻被这城市变作畜牲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们的女儿。
  他们的女儿啊。
10、被强奸的男人
  
  我刚回到家门口,手机突然响了,一个绰号叫狮王的小子在电话里说,目标出现了。他让我尽快赶过去,要不,不定又得等到什么时候。
  我收了电话,还没转身,老妈正好从屋里出来。她好长时间没看到我了,拉着我的手想说些什么,我歉疚地笑笑,说:“冬儿打电话来,约我晚上看电影。”
  老妈立刻松了手,一迭声地道:“快去快去,别让冬儿等着急了。”
  冬儿是我女朋友,我们准备明年五一结婚。她是我的挡箭牌,队里有任务,经常三五天不归家,我怕我妈惦记我,常骗她说在冬儿那里。这一招百试不爽,老妈喜欢这个咱们家未来的媳妇,生怕我工作忙冷淡了她,所以,她巴不得我能有时间陪女朋友。
  我下楼的时候心里挺内疚的,便想办完这件案子,一定请假在家多休息休息。
  这样的情节你们觉得眼熟吧,电影电视里常演,所以我身上发生这样的事,你们肯定不会觉得奇怪。我们干警察的,注定这辈子劳碌命。
  我要去的地方是暗号酒吧。
  狮王是酒吧的酒保,人如其名,一头金黄色的卷毛罩在脑袋上,远远瞅着真跟头狮子似的。我来暗号酒吧三次,都一无所获,后来我就琢磨从哪里打开缺口。暗号酒吧里面,看着跟别的酒吧没什么不同,白天时生意不是太好,到了晚上,就差不多人满为患了。来这里消费的什么人都有,个个外表看去仪表堂堂,除了一对对情侣或者嫖客野鸡,我瞅谁都像同性恋者,但对谁都不敢确定。与陌生人搭讪那是影视剧里编出来骗人的把戏,在这里,每个人的警惕性都很高,除非对方也没抱好心思,否则你往谁跟前凑,谁都有可能唾你一脸唾沫。
  我是暗号酒吧里不多的几个孤独者,其它几个独坐酒吧一隅的人看上去都那么与众不同,我想,我一个人坐在吧台前抱着杯廉价啤酒喝的样子一定也很酷。但我是来查案的,就算摆酷也不该选择这样的地方。传说这里是海城同性恋者出没最多的地方,我身处其中,却没办法揪出一个来。
  我总不能逮谁都问你是不是同性恋吧。
  后来,我注意到了吧台后面的狮王。狮王是调酒师,二十五六岁的大小伙子,耳朵上戴两只金属耳环。戴耳环也不老实戴,两只全戴左耳朵上。我跟他搭上话后,他说他姓左,所以耳环才戴左耳朵上。瞧瞧这理由,现在的年轻人,你不能用常规的逻辑去看待他。
  我挑中了狮王,因为他在这里工作,肯定熟悉酒吧里的常客,如果这里真有同性恋者,他不会不知道。但怎样把这小子拿下也是个问题,在酒吧里混的,都不是凡人,他们就像蛇,你不拿住他们七寸,他们不会跟你说实话。
  我最后一次在酒吧里呆到很晚,直到酒吧打烊。然后,我跟踪了狮王。
  很小的时候我就听说过“欲亲母畜,先近其犊”的说法,没想到我会把这一招用在寻找同性恋者这件事上。
  我的运气不错,只一次,我便抓住了狮王的把柄。
  原来这家伙是个小偷,那天半道上经过一座公厕,他进去完事出来,便钻到公厕边上的一片小树林里。又过了一会儿,一个骑车下夜班的小青年把车停在公厕边,车也不锁便往公厕里钻,看样子憋得够呛。这时候,狮王以百米冲刺的速度从小树林里钻出来,跑到公厕边,毫不客气地骑上小青年的自行车,扬长而去。
  这家伙骑车的速度很快,我开车追了他将近十分钟,才在一条小街上追上他。我的车身蹭了他一下,他连人带车都摔倒在路边。起来后,这小子嘴里骂骂咧咧地说脏话,我下车扭住他的胳膊,把他整个人都按倒在我的车前盖上。
  我给了狮王两条路,要么送他去派出所,要么向我提供情报。这小子很识事务,根本没有多想,便选择了后者。这样,他就成了我在暗号酒吧的眼线。
  我取出最近死在估衣巷那死者的照片,狮王一眼就认出他是酒吧的常客。
  “这不骆老板吗,有钱人也犯事?我说他怎么好长时间没到酒吧来呢,你们现在已经通辑他了吧。”狮王说。
  死者叫骆春生,生前是一家酒店的老板,做生意这么多年,赚了不少钱。他是个性格内向的人,除了每天在酒店里打理,很少外出应酬,也基本上没什么嗜好。死者的妻子向我们反映,他惟一的喜好就是隔上几天就出去泡一次吧,至于去哪家酒吧,她却说不上来。由此我判断骆春生与妻子的感情应该不会太好,如果她能对丈夫多关心一点,这样简单的问题她不会不知道。后来通过调查,发现骆春元的妻子才是酒店真正的老板,骆春元实际上只是替她在打工。骆春元的妻子颇有些来头,父亲是市府要员,几个哥哥也都身居高位,她自己,也在一家清闲且油水颇多的机关单位挂职。开酒店需要关系,这些都由她出面应酬,骆春元只负责酒店日常管理工作。
  我们跟骆春元的妻子问起她与骆春元的生活情况,她坦言与骆春元分床而睡已有多年。我们问及原委,她先是说各人工作都忙,接着便坦言骆春元的生理上出现了点问题,虽经多方治疗,但这些年,均无效果。
  按照侦破学的路数,我们对骆春元的妻子进行了调查,她很快就被排除了嫌疑。案发当天,她在自家的酒店里招待工商税务的一帮领导,然后开车送几位局长回家,与最后一位局长分开已经是零晨一点。她根本不具备作案时间。
  骆春元的妻子对我们的调查非常配合,态度也很友善。这个把自己打扮得跟一个花瓶似的女人一副通情达理的样子,与我们接触举止大方,谈吐得体,一瞅就是见过大场面,擅长应酬的人。但我怎么看,怎么觉得她像一朵交际残花。
  后来,我们在骆春元的房间中取证,从抽屉里找到了两只一次性打火机,打火机上印着暗号酒吧的字样。
  以上种种情况,基本上可以确认骆春元是名同性恋者,他常去暗号酒吧,只有一个可能,就是在那里,幽会他的“情人”。
  我很快就知道他的“情人”是谁了。
  “骆老板每次到酒吧来,都和一个叫小宇的人呆在一起。小宇说他在一家发廊做美发师,自己打扮得不男不女,看着就像同性恋。”
  海城到底有多少家美容院谁也说不清楚,队里的同志排查了一个星期,结果一无所获。小宇可能是化名,他也许并不是真的在哪家美容院工作。现在找到他惟一的希望,就是他能在酒吧里主动出现。
  小宇并没有让我失望,也许他还不知道骆春元的死讯,仅仅过了不到两星期时间,狮王便给我打来了电话。我当然不能错过这样的机会。
  我驱车赶去暗号酒吧。
  酒吧里照例是人满为患,我在吧台前要了瓶啤酒,给我开酒的狮王面无表情,一只手向着右侧指了指。我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眼就认出了坐在不远处的小宇。小宇的模样狮王向我描述过,眉清目秀,身材匀称,穿着新潮,举手投足优雅得体,一看就是那种生活富裕,受过高等教育的人。狮王向我描述时表现出些酸不啦叽的嫉妒,他最后说:“但那小子我怎么瞅怎么觉得身上有种妖气。”
  狮王的感觉很正确,那小子肯定是个同性恋者。
  现在,我朝着名叫小宇的人走去了。跟小宇同桌的是一个中年人,虽然穿着考究的休闲衫,但头发梳得油光光的,举手投足间,有种居高临下的傲气。由此,我断定他在生活里一定是个有些来头的人。
  他们俩人此刻都正襟端坐,但我在走近他们的时候,还是看到那中年人的一根手指,在小宇搭在桌上的手上来回游动。
  到了跟前,我毫不客气地坐到小宇的边上,不说话,只盯着那中年人看。那中年人目光中颇有些凌厉的气势。但我不惧,不管这中年人有多大的来头,但在这里,他永远不敢显山露水。今夜,他将是一个隐形的人。
  果然,那些凌厉的气势渐渐消散,对方的目光开始游移不定。我又取出证件,轻轻推到了他的面前。
  “警察办案。如果你不想惹什么麻烦,最好赶快离开。”我说。
  中年人毫不犹豫,起身便走。边上的小宇也站起来,却被我伸手拉住。我旋即便松了手,心里想到他是个同性恋者,我不一定非得鄙视他,但却不想跟他有任何的肌肤接触。
  “我专程为你而来,你以为你能走得了吗?”
  这个眉清目秀的小子满脸慌张,没有了适才的优雅。他站在我边上,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
  “大哥,我没做什么犯法的事,你是不是找错人了。”他说。
  原来同性恋者跟街边的混混说话也没什么分别,这样的话我一年里要听无数次。我摆摆手,示意他坐下。他再怔了怔,这才不情不愿地坐到我身边,但身子却离得我很远。
  “你放心,你既然没做犯法的事,我就不会抓你。我找你只是想向你了解点情况,你最好老老实实跟我把知道的都说了,否则,我就只好带你换个地方谈了。”
  “大哥你放心,只要我知道的,我一定全告诉你。”小宇稍稍镇定了些。
  我笑了笑,压低了声音说:“你一定认识一个叫骆春生的人吧?”
  小宇立刻又开始慌张起来,他怔怔地盯着我,有些犹豫地说:“你不是警察。”
  我又笑了笑:“那你说我是什么人?”
  “你是骆老板派来的。”他不待我回话,有些结巴地道,“刚才那人只是我一个朋友,好久没见了,我们聊两句。我跟他真的没什么。”
  我还想笑,但想想一个警察笑太多就没了威严,所以忍住了。我故意用不耐烦的语气说:“你们争风吃醋的事我管不着,但我却知道,如果今天你不配合我,你的麻烦肯定不会小。”
  我从兜里取出案发当天在现场拍摄的照片,推到小宇的面前。小宇抱着照片仔细看,接着双手剧烈地抖动,神色也变得愈发慌乱。
  “这跟我没关系,我没杀人!”他大声道,“我真的没杀人!”
  我皱眉,做个手势示意他小声些,别惊忧了边上的其它人:“如果是你杀了人,我就不会用这种方式跟你说话了。现在,你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你除了跟我说实话,已经没了第二条路可走。”
  小宇惊魂未定,斗大的汗珠不停地从脑门上渗出来。
  “你和骆春元的关系我就不明说了,现在,我想先听听你七月十四号那天都干了些什么。你一定要跟我详细地说,任何细节都不要落下。”
  “大哥,骆春元真不是我杀的,我要有杀人那本事,就不会等到今天了。”小宇似乎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说话的语气变得坚定起来,“大哥,你一定要相信我,骆春元不是我杀的,但他现在死了,我不知道有多开心。骆春元是个人渣,他们几个都是人渣,是他们毁了我的一生,如果没有他们,我一定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小宇的话是我没想到的,我怔一下,接着说:“你不要怕,把你知道的情况全部告诉我。我们不会放走一个坏人,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
  小宇不住地点头,端起桌上的一杯酒,一饮而尽。那杯酒好像给了他力量,他目光不再回避我的,压低声音但却斩钉截铁地道:“他们强奸了我!”
  “强奸?”我一时语塞,这个词让我觉得有些无所适从。
  “他们强奸了我!”小宇重复了一遍,接着再重重地道,“骆春元他们一帮畜牲强奸了我。”
  你们瞧瞧,我办的是谋杀案,现在又跑出来件强奸案。
  强奸案发生在一帮男人身上,你是不是觉得有点滑稽?
11、对准父亲的剪刀
  
  “后来呢,福伯的女儿就再也没到海城来?”安晓惠问。
  京舒沉默了一下,这才道:“是的,她再也没有机会来海城了。”
  福伯扛着女儿,站在马路中央,拦下了一辆夜行的卡车。福婶上前,对司机说:“我们的女儿病了,我们要带她回家,求求你捎我们一段路吧。”
  卡车行在旷野中,福伯一家人坐在后面的车厢里。那晚天上的月亮过半,却晶滢得像璀璨的水晶,那些漫天散布的星星,静静地将幽冷的光茫落到他们身上。福伯与福婶对视,发现对方的眼中都含着光影。
  老俩口在车上一直默默地落泪。
  朵云醒过来了,车子的颠簸让她有些恍惑,接着半边脸颊火辣辣地痛让她想起来昏迷前发生的事。父亲为什么要那么大力地打自己?现在自己置身何处?为什么身边会这么寂静?那随风招展的红旗呢?那人流汇聚的绿色海洋呢?那震天动力的呐喊呢?它们都到哪里去了?
  朵云想坐起来,但随即便发现母亲正死死地抱着自己,任她怎么挣扎,都不能摆脱母亲的束缚。
  “我要回去,我要回到我的战友身边!”她声嘶力竭地叫着。
  福伯福婶不发一言,那目光甚至都不与朵云的接触。他们只是死死地按住女儿,使出浑身的力气。他们要带女儿回家,回那个荒僻且寂静的小山村,那里的生活虽然简单,但却可以让人活得坦然。
  福伯福婶带朵云回家的过程一定不像京柏年对京舒说得那样简单,要知道从海城到福伯的家,足足有一百多公里,中间还有一大片地方没有公路,得靠两条腿步行走回去。朵云对于自己被带离海城一肚子愤慨,她不是迷途的羔羊,她是一头不知道走错路的小兽,她已经深深陷入到城市里那种混乱无序的生活当中,她还想着站在台上,高举语录,带领台下众多的战友们高喊口号。弄潮儿涛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那是多么豪迈的场面,这样的人生才算真正有了意义。所以,她在途中一定奋力挣扎,试图摆脱福伯福婶对她的控制。
  福伯福婶究竟用了什么办法,把朵云带回老家已经不很重要了,重要的是朵云回到家后,每时每刻都在试图重新回到海城。福伯福婶见女儿已经走火入魔,虽然心痛,但还是找村里的铁匠做了一副锁链,把朵云锁在一家空房子里。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朵云把自己折磨得不成人形。她每天都在空房子里嘶心裂肺地呼叫,到后来甚至开始大声咒骂羁押她的父亲和母亲。
  福伯福婶打开房门,站在门边看着女儿默默地哭泣。
  福婶说:“云哎,不是做爹娘的狠心,我们实在是没有办法。你再不能到城里去做那些伤天害理的事了。”
  朵云赤红的眼睛瞪着母亲,喉咙里发出一阵嘶哑的低吼。她已经不愿与父母说什么了,这对她眼中的老顽固,已经成了她的仇人。现在,她的心里只有仇恨,她已经忘记了福伯福婶是如何含辛茹苦地抚养她成人。
  “云啊,你是中了邪,京老爷子那样好的一个人,你怎么就能恩将仇报,做出那种畜牲都不如的事情来。我们一辈子都是乡下人,我们没什么文化,但还知道这天底下是有报应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就算你不怕死后下地狱,我们死了也没脸去见地下的京老爷子。”福伯声泪俱下地道。
  “滚!你们不让我回海城,就杀了我,否则,就别再我面前假惺惺装好人。我恨你们,我要跟你们脱离父母关系!”
  福伯福婶不知道世上还有脱离父母关系的事情,但女儿的话还是像尖刀样刺进他们的心中。女儿真的已经病入膏肓,她进城不过才两年多的光景,怎么就完全变作了另外一个人。
  福伯福婶继续把朵云关在空房子里,每天一日三餐拣好的做给女儿送去。朵云不到饿得实在不行了,坚决不吃他们送来的食物。她每天也不梳洗,大小便都在锁链长度的范围之内完成,那间不大的空房子里气味扑鼻,恶臭难当。一个月过去了,朵云蓬头垢面,嗓子已经喊坏了,人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她没有了力气再叫喊咒骂,每天只趴在空地上,用一种仇恨的目光盯着房门,只要福伯福婶进来,她便会用手边抓得着的任何东西向他们砸过去。
  晚上,福婶对福伯说:“现在该怎么办呢,我们总不能锁女儿一辈子。”
  “如果她还想着到城里去害京老爷子,我宁愿锁她一辈子。”福伯说。
  母亲的心总是最软弱的,想起女儿现在独自呆在空房子里的情景,福婶的眼泪便要止不住落下来。这一个月里,她不知道究竟落了多少泪,她多么希望女儿能回到进城前的样子,那时,他们一家三口,在这小山村里,过着平静简单的生活。现在,那种生活对她已经成为一种梦想,女儿已经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可是,福婶仍然心疼,朵云不管变成什么样,还是她的女儿,如果可能,她宁愿用自己的死来换取朵云的醒悟。女儿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样了,这样的日子,哪天才是个头呢?
  “不知道京老爷子怎么样了,那天我们只顾着要带女儿回家,也没顾得上去看看京老爷子。”福伯说。
  福婶不说话,她的心思现在全都放在了女儿的身上。
  “京家在海城可是有头有脸的人家,现在怎么就沦落到这种地步了呢?城里的人都中了邪,放着好端端的日子不过,偏要做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我看这城里还不如我们乡下。”福伯继续自言自语,他说,“我想我明天还是得到城里去看看,那天京老爷子从台上栽下来,也不知现在怎么样了。如果他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们家朵云的罪孽可就大了。”
  听到提及朵云,福婶回过神来,她点头说:“去吧,是该去见见京老爷子了,你就代表咱们家朵云,给京老爷子赔罪。如果京老爷子不肯原谅朵云,你就给老爷子跪下,就说朵云这孩子年纪还小,不懂事。”
  “嗯。京老爷子要打要罚,我全担下来。我现在真巴不得老爷子能打我一顿,这样,我的心里也能好受点。”
  第二天,福伯真的进城了。离家之前,他想到关押朵云的房里去看看朵云,再跟朵云说几句话,但是站在屋外好半天,他还是悻悻地转身,黯然地离家而去。
  到了海城,他站在京家老宅的外面,几乎已经认不出这里就是京家老宅了。满墙的大字报,大门也被打烂丢在一边,从门洞里望进去,满目疮痍,院子里到处都是被打烂的物品。
  福伯进入京家,京家所有的门窗洞开,却没有一个人在。
  那一天,福伯在海城的街道上奔走,他拉住每一个路人询问去哪里可以找到京家的人。没有人能告诉他,但他却很快知道了京家人现在的处境。京老爷子一个月前便已死去,据说是在批斗会现场,被一块石头砸中了太阳穴。京家的三个儿子现在全被关了起来,就连最小的儿子京柏年也不例外。
  傍晚的时候,福伯失神落魄地离开海城。天已经晚了,回家的路还很漫长,但找不到京家的人,他一刻都不愿呆在这城里。城市让他觉得陌生,城里的人让他觉得恐惧。
  福伯走走歇歇,也不觉得累,也不觉得远。反正有的是时间,再长的路也会走到终点。京家的变故让福伯满心都是愧疚,好像京家的厄运都是他们家朵云的罪孽一般。
  一百多公里地,福伯整整走了一夜,天将薄暮之际,他看见远方的村庄笼罩在一层轻柔的薄雾之中。他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家。
  回家的第一件事,福伯便去关押朵云的空房子里,他要把京家发生的事都告诉女儿,企图以此唤醒她变得冷酷的心。
  房门虚掩让他心里有种不详的预感,拉开门进去,看不到女儿,更是让他大惊失色。自己才出门一天,莫非家里也发生了什么变故?
  他嘴里高叫着福婶的名字,急步冲回自己住的房子。撞开房门,他恰好看到朵云一把推开福婶,正往门口冲来。看情形,是自己叫喊的声音惊动了朵云,她才飞快地推开福婶想要逃走。
  事情其实并不像福伯想的那样复杂,他走后,福婶独自去看朵云,告诉她福伯去了海城的事。这一天朵云表现得异常安静,福婶走近她,替她梳洗她也不像以前那样拼命挣扎。福婶只当是这些日子她心里有了悔意,心里顿时生出许多希望来。后来朵云虚弱地说:“我想洗个澡了。”福婶几乎没有过多考虑,便替朵云打开了锁链,去灶间烧了水,帮着女儿脱去衣服,细心地替她清洗。
  洗完澡的朵去躺在床上一声不吭,她太虚弱了,她需要休息。
  朵云在床上睡了一天一夜,这天早晨,她早早地穿衣起来,福婶问她是不是肚子饿了,她盯着福婶,忽然轻蔑地笑笑。她说:“从今天起,我再也不吃你们的饭了,我要和你们脱离父母关系,我要回海城去找我的战友。”
  福婶大惊失色,没想到女儿如此工与心计。她趁着福伯不在,骗自己替她开了锁链。如今家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恐怕很难再留住她了。
  朵云眼见自由在向她招手,也不着急,她想就算福伯今天回来,那也得是晚上才能到家。但就在这时,外头忽然响起福伯的声音,朵云大惊,正在思谋对策,福婶不顾一切上前抱住了她。
  朵云奋力挣脱开母亲,转身就往外跑,但这时,福伯已经挡在了门口。
  朵云在房间里四处转了一圈,见无路可走,眼中又现出困兽般的绝望来。她喉咙里发出一连串嘶哑的低吼,顺手绰起桌上簸箕里的一把剪刀,向着福伯直冲过去。
  福伯眼见女儿握着剪刀冲过来,满眼都是无法言喻的仇恨,他的整个心在瞬间都冷了下来。女儿不仅不能悔悟,而且还变本加厉,拿着剪刀对准自己的亲生父亲。这样的女儿真叫人寒心。
  福伯已经不想动了,他想就让女儿插死他好了,这样,他就不用背负那么深的罪孽了。但是剪刀刺到了跟前,他又想到,如果自己让朵云给刺死了,就没人可以阻止她回海城,而她到了海城,一定又会做出许多不利于京家的事情来。要真这样,他就算死,也不能抵消朵云的罪孽。
  福伯闪了闪身,便让过了剪刀。他的手伸出去,准确地握住了朵云的手腕。
  “云啊,刺死了你爹没什么关系,但你再不能回海城去害京家了。”
  说话间,福伯又已是泪流满面。
  没有人可以确切知道那天早晨,父女俩之间的对恃究竟持续了多长时间。那个早晨在后来成为福伯的梦靥,他需要用一生来与之作抗争。
  朵云所有的表情都凝固在脸上,那是一种莫大的痛苦与绝望。她所有的动作也在瞬间停止,生命的气息飞快地从她身体里溜走。
  福伯随即更加愕然地停止动作,他看到剪刀插在朵云的胸膛上,朵云新换上的衣服,前胸殷红的范围正在不断扩散。
  “福伯的女儿就这样死了?”安晓惠紧张地抓住京舒的胳膊问。
  京舒点头:“当三叔跟我说起这件事的时候,我根本无法想象福伯福婶当时心里的感受。他们含辛茹苦养大的女儿就死在他们的面前,女儿临死时心里对他们还充满了仇恨。每个人的心里都有自己的是否善恶观念,福伯福婶认为他们那样做是在挽救女儿,但从朵云的角度看,他们却是在害她,她至死都不会原谅生养她的父母。”
  “后来呢?后来福伯福婶怎么又到了海城,还在京家?”
  “后来。”京舒沉吟了一下,“福伯福婶真的是一对善良的夫妇,他们埋葬了女儿,一年过后,在还没有消却丧女之痛的时候,又惦记我们京家的事,福伯便又偷偷去了海城。这一次,他在海城找到了三叔。三叔那时,已经疯了。”
  成了疯子的京柏年渐渐被人遗忘,在一些人眼中,他也失去了被批斗的价值。于是,福伯便带着京柏年回到了老家。
  京柏年在福伯家一住就是三年,这三年,他每天虽然疯疯颠颠的,吃的是粗茶淡饭,但却终能衣食无忧,平安度过。文革结束,京柏年被送进了医院,京家重新崛起海城,出院后的京柏年第一件事,就是去接了福伯福婶到京家。
  那三年疯疯颠颠的日子留给京柏年的记忆实在不多,但福伯福婶在其中却占据了绝对的份量。京柏年把福伯福婶接到海城来,其实是想替朵去给他们养老送终。可是没想到,他自己却再次病发,被送进了精神病院。
  朵云的故事是京柏年讲给京舒听的,京柏年的意思是要让京舒充份尊重这一对善良的老人。所以,这些年,京舒也确实把福伯福婶当成了长辈。现在,他把这故事说给安晓惠听,是要让她明白,福伯福婶不是京家的下人,而是恩人。
12、福伯之死
  
  这天夜里,福伯又坐起来抽烟了。七十岁的人了要想再多活几年,本不应该再抽烟,但是一个人醒在这夜里,总得找点事做吧,要不,心里空空落落的,那种滋味,简直比死了还难受。
  何况,现在福伯还面对着墙上的一幅画。像极了女儿的一幅画。
  今天傍晚,福伯看见福婶拉着安晓惠的手,俩人又坐在回廊下的长石椅上絮絮叨叨地说着些什么,后来,福伯再看到安晓惠时,见她的腕上多了一只青玉的镯子。那镯子让福伯激动起来,眼前渐渐变得浑浊。那是女儿的镯子,现在福婶把它送给了安晓惠。这是福婶把安晓惠当作了女儿,但另一方面,也显露了福婶对女儿的思念之情。
  福伯跟福婶大限之期都已不远,虽说京家的人这些年对他们不薄,但总不能到他们死后,让京家的人给他们送终吧。按照老家的习俗,替亡者下葬之前,需要亡者的子女来摔老盆。现在,他们连摔老盆的人都没有了。
  这一切,都是谁的过错呢?
  福伯想到是自己亲手杀死了女儿,身体忍不住瑟瑟抖个不停。这么些年过去了,原来他内心深处仍然没有原谅自己。女儿的过错在这时已经变得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她先于父母而故去,留下一对老人,痛苦地在余生里挣扎。
  这天夜里,连月光都变得有了温度。福伯从有空调的房间里走到庭院中,身上立刻溢出一层微汗。他抬头看看天,月亮变成了暗红色,似乎它也耐不住高温而要燃烧起来。古语说天有异象人间必有大事发生,这年夏天这么热,莫非真的是老天要降灾难下来?
  福伯坐在回廊下的石椅上,忍不住长吁短叹。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了点声音,不很真切,但却让福伯的整个心都揪了起来。声音来自一株栀子花树的后面,那株栀子花树还是福伯初来京家那年从老家带来的,十几年过去了,它枝繁味茂,每年夏天,都会生出数以百计的白色花朵,那时满院都是栀子花的清香,福伯闻着,便感觉自己又回到了老家一般。
  现在,暗红色月光下,栀子花树后面影影绰绰有东西在移动,福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他还是站起来,慢慢沿着青石铺就的小径往那株栀子花树后面去。
  院里的植物在白天被阳光烤得焉了,只有深夜才能焕发一些生机。那种绿色的味道和生长的气息,让福伯紧张的心情稍稍得到些舒缓。已经是七十岁的人了,生活里的风风雨雨见得多了,还有什么事能让他感到慌张呢?
  栀子花树就在眼前,它浓密的枝叶让福伯看不清背后有些什么。福伯在花前站了站,正要往树后面转,忽然,他耳中又听到了些声音,而且,声音就发自栀子花树的后面。
  那声音这回他听清了,像是金属碰撞发出的声。
  福伯的心揪了起来,他还无法猜出那究竟是种什么声音,但莫名的,一些恐惧瞬间在他身体里奔涌。恐惧之中还夹杂着些痛,福伯的心痛得开始抽搐起来。
  但他还是坚持转到了树的后面。
  月光下,他看到了一个蓬头垢面的女孩。
  那女孩已不知多少日子没梳洗了,脸庞上积满了污渍,头发乱七八糟地纠结在一块儿,有的地方已经结了斑。她身上的衣服,是现在已没多少人穿的绿军装,此时亦是沾满了泥巴与水渍,还破了好几个地方。更让人触目惊心的是,女孩赤着双脚,脚脖子上系着一条圆环铁链。铁链很长,不知道另一头系在什么地方。被铁链拴住的女孩一动不动地凝望着福伯,好象她已这样一来等待了很久。
  福伯眼前一黑,需要费力抑制自己的情绪。他只觉一股热流飞快地溢到脑海里,全身变得躁热难当,耳边亦同时响起轰然巨响。
  眼前的女孩,赫然正是他死去多年的女儿朵云。
  窗外飘过一朵云。
  福伯至今还记得那朵云的样子,软绵绵雪白雪白的,像是一大块棉花糖。
  有一朵栀子花在夜里调谢了,它轻飘飘地从福伯的眼前落过,落在朵云的脚下。朵云的头抬了抬,让福伯可以更清晰地看清她眼里的仇恨。
  “放我出去,我要回海城,去找我的战友。”她说。
  福伯疑惑了,他想告诉女儿,现在她就在海城里,过了这么多年,海城里已经没有她的战友了。但是,这些话涌到嘴边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想到,为什么女儿的模样和记忆里的一模一样呢,难道这么些年,她一点都没有变老么?
  “打开锁链,放我出去,我恨死了你们,下辈子就算做猪做狗,也绝不再做你们的女儿!”朵云声嘶力竭地叫。
  “云啊,真的是你吗?”福伯把所有的思绪都抛开了,他眼中的泪一颗接着一颗往下落,“云啊,你回来了,你可想死我跟你妈了。”
  “放我出去!”朵云依然在重复着这句话。
  “好好好,我这就给你打开锁链,只要你能回来,不管你变成了什么样,我们都听你的。你是我的女儿,现在就算你让我死,我也会毫不犹豫答应你。”
  福伯不知从哪儿摸出把钥匙,居然很轻易地就打开了朵云脚上的锁链。他哆哆嗦嗦地把锁链移开,抬头的时候,看到女儿已经站了起来,好像要往哪里去的样子,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女儿,不要离开我们,我们什么事都依着你,只要你能留下。”
  “什么事都依着我,你说的是真的吗?”朵云的声音恢复了正常,正是福伯印象中那个乖女儿的声音。
  “是的是的,我保证什么都依着你,你不知道这么些年,我跟你妈是怎么过来的,如果能再给我们一次机会,我们宁愿自己去死,也不愿再看你受到一点伤害。”
  “爹,你在骗我,我可不想上你的当。”
  “我没有,女儿,我怎么会骗你呢?你留下来吧,我们一家人明天就回老家去,一家人团团圆圆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云啊,我们已经没多少日子可活了,只要那样的日子能过上一天,我们就算明天就闭上眼睛,也瞑目了。”
  福伯声泪俱下,耳中却忽地响起朵云的笑声。那笑声实在太张扬了些,听起来根本不像一个女孩子发出来的。
  “哈哈哈哈……”
  声音在夜色里飘荡,让福伯身上骤起一阵痉挛。在笑声里,他看到女儿身子慢慢向前走了,他想站起来去追,但双腿软绵绵的没一丝力气。
  朵云就在他的视线里转到栀子花树的后面,没了声息。
  “云啊,你不要走,云哎,你留下来……”福伯哭号着。
  他拼命挣扎,终于晃晃悠悠地站立起来。
  他就算拼了性命,也要去追女儿回来。他已经失去过一回女儿了,这一回,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再失去她。
  转过栀子花树,朵云赫然就站立在花旁。原来适才她并没有真的离开,在她心里,是否已经感知了福伯对她的召唤?
  福伯喜极而泣:“云啊,你没走真是太好了,你这就跟我回去见你娘去。”
  朵云还是背对着福伯,不说话,却在剧烈地喘息,背部起伏,好像内心也颇不平静。
  “云啊,女儿啊,爹以前对不住你,你就原谅了爹吧。”福伯哭道,“女儿,你转过身来,让爹再好好看看你,这么多年了,你是怎么过来的?”
  “哈哈哈哈!”朵云又发出一阵狂笑,她蓦然转身,逼视着福伯。福伯惊得呆了,身子下意识地向退去。
  他看到女儿眼睛鼻子五官之内,都有血流出。
  他还看到女儿的胸前,赫然插着一把剪刀。
  “是你杀了我!是你杀了我!”朵云大声地尖叫。
  “女儿,千错万错都是爹的错,你就原谅了爹吧。”福伯痛苦地道。
  “爹,你真的后悔了吗?”
  “我悔呀,我真恨不得当年死去的是我。”
  “那你过来帮我把剪刀拔出来好吗?”朵云声音又变得柔柔的了,像一个撒娇的小女孩。
  “好的好的,我这就帮你拔出来。”福伯忙不迭地道。从女儿的语气中,他听出了很多的希望,他的眼前,又油然生出幅一家人和和美美过日子的场景。
  他想快点走到女儿跟前,但偏偏脚下没有多少力气,只能一步步踱过去。这期间,他看到女儿神情变得柔和了,只是五官中流出来的血,让她看起来仍然狰狞可怖。
  福伯走到了朵云的身边,几乎没费什么力气,伸手便拔出了女儿胸前的剪刀。
  他想扔了那把带血的剪刀,但剪刀却粘在他身上。
  朵云忽然叫了声“爹”,福伯抬眼望去,那边的朵云已经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一股大力传来,那剪刀便齐根送进了福伯的胸膛。
  福伯吃惊地盯着女儿,想说些什么,嘴里涌进一股腥咸的味道,喉头发热,血终于顺着嘴角流了出来。这时候,福伯从朵云眼里看到了些惊惧,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害怕父母的责骂,于是,福伯想宽慰女儿几句,因为说不出话来,他的眼神变得出奇的温和。
  但这份温柔随即变作了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
  他面前的女儿身子在一点点地变矮,最后一直缩到了了他的胸前位置,模样也奇异地发生了变化。转瞬之间,站在福伯身前的已是一个不着寸缕,头大如斗的小孩来。
  小孩的皮肤白得出奇,肤色仿若透明的一般,月光下可以看见皮肤下的根根血管。小孩削瘦的身子上面,顶着一个硕大的脑袋。脑袋呈倒三角形,五官只生在下面倒三角的尖上,眉毛之上的额头部分,像顶着一个熟透了的西瓜,简直能把整个身子都罩在下面。
  此刻,那小孩拍着手嘻嘻笑着,嘴里念叨一首福伯小时候就听过的童谣:
  
  大头大头,下雨不愁。
  你有雨伞,我有大头。
  
  福伯倒下时,临死前眼睛里还饱含惊惧。
  福伯生于一九三四年,去世于二零零四年,享年七十岁整。在办理福伯丧事时,京舒忽然想到再过一个月,就是福伯七十寿辰。
  福伯去世当夜,精神病院中的京柏年半夜忽然醒来,在屋内发疯样来回走动,嘴里不停喃喃念叨着什么。医院的护士找来了医生,大家合力将他按倒在床上时,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到他浑浊的眼中,有两滴泪正缓缓地渗出。
  福伯的死因还在调查之中,负责该案的警察简直伤透了脑筋。
  根据验尸报告,福伯死亡时间是当天凌晨三点钟左右,那时,他与福婶睡在一张床上,福婶丝毫回忆不起来那时感觉有什么异样。她那夜睡得很死,直到早晨五点半才醒来。夏季天亮得早,五点半的时候,外面天色已是一片青白。福婶醒来时觉得有些异常,她的身体粘乎乎的,好像夜里出了不少汗。但再多的汗也不会这么粘稠,再说,房间里有空调,她睡觉时从来没有出过汗。
  她伸手摸了摸床,举到眼前,那殷红的血让她惊叫起来。
  睡在她身边的福伯对她的惊叫恍然不觉,福婶抑住内心的恐惧推了推福伯,并顺手掀开他身上盖的薄毯。福伯的胸前,插着一把黑色的剪刀。
  福伯不可能是自杀,自杀者的眼中不会有那么多的恐惧。
  那把插在福伯胸口的剪刀上只有福伯与福婶的指纹,剪刀本来就是福婶的物品,有她指纹本不奇怪。房间里也没有提取到有外人进入的证据,这样,根据侦破学,福婶应该首先成为警察的怀疑对象。
  但是,京家的人无比坚定地保证,福婶绝不可能是杀害福伯的凶手,而且,经过调查,警察也找不出任何福婶杀害福伯的理由,并且,福婶在案发当天中午便被送进了医院。医生诊断结果为受刺激太深,引发了一些常见的老人病,病人需要长期卧床静养。
  福婶已经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看着她,谁都不会怀疑她大限之期将近。这样一个老人,怎么会是凶手呢?
13、坚守
  
  安晓惠断定京家老宅一定有什么古怪,否则,为什么会接二连三发生这么多事呢?首先是后院井壁上爬满了地鳖虫,接着便是三叔京柏年精神分裂,被送进了精神病院。事隔一个星期,福伯又离奇死去。如果这些都是偶然,那么这些偶然也太巧合了些。
  现在,京家老宅里就只剩下她和京舒了,京舒虽然可以不用上班每天呆在家里,但是,他并不是时时刻刻都陪在她的身边。一个人的时候,她总会惊恐地盯着房门,生怕突然之间门外会走进一个怪物来。
  大头娃娃。
  大头娃娃的传说已经在海城流传了几十年,京舒虽然轻描谈写地就否定了它,但是在安晓惠心里,还是坚信大头娃娃必定真的存在。传说的流传需要深厚的社会基础,大头娃娃能流传这么时间,且深入人心,必定有它的真实性。如果大头娃娃真的存在,那么,它或许真的和京家有着扯不断的关系。
  安晓惠没有跟京舒说起心中的疑惑,但她恍惑不安的神情与时刻流露出的惊惧,却让京舒心情愈发沉重。
  他是不相信大头娃娃的传说的,特别是传说中大头娃娃具有的那种带来灾难的力量。但是,发生在京家老宅的这些事,却让他的心受到极大的震颤。如果说三叔的精神分裂与福伯的死亡,在将来都能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的话,那么,肥马六年后深夜来访,这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用理性来解析的。
  他不得不承认,也许这世界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也许在京家老宅内,真的还隐藏着什么他所不知道的秘密。
  可是,面对安晓惠的惊恐与不安,他必须坚定自己的态度。京家老宅是他的家,他不允许有人对这里产生丝毫的怀疑。所以,他还是很坚决地对安晓惠说:“有我在,你不用害怕,我不会让你受到一点伤害。”
  这样说的时候,其实他的心已虚了。
  他发现自己现在对安晓惠,不知觉中多了种依恋的心理,还隐隐有种负疚感。是他带安晓惠来到京家老宅,让她目睹了一桩桩离奇的事件,所以,他有责任帮助女孩驱除恐惧。另外,如果安晓惠离开京家,那么,在这百年的老宅里便只剩下他一个人。就算剩下一个人,他也会在京家老宅里呆下去,只是,那样的处境想起来便有些让人心悸。
  安晓惠对京舒的保证保持沉默。
  这天傍晚,京扬的丰田车停在了老宅门口,京扬进得门来,将一串崭新的钥匙放到京舒的手中。
  “这是我在新区的一套房子,早就装修好了,本来想当红包给人送出去,但一直没找到机会。现在,家里出了这么多事,我看你先过去住一段时间吧。”
  京舒握着钥匙,心已经动了,但是,安晓惠在边上向他匆匆一瞥,他从中看到了深深的解脱。他的自尊心立刻受到了伤害。如果逃避可以解决问题,那么他就不用给安晓惠那样的保证。诺言代表着一个男人的尊严,京舒绝不会做那种践踏自己尊严的事,所以,他把钥匙还到了二哥的手中。
  “我们在这里住得很好,你的房子,还是送给该送的人吧。”他说。
  京扬和安晓惠同时露出惊诧的神色,这让京舒更加坚定了自己的选择。他望着京扬,郑重地道:“二哥,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是,这么些年,你对我的照顾已经够多。家里发生了这么多事,如果是意外,那么我根本就不用害怕。如果不是意外,作家京家的人,我有责任去弄清楚原委。我们京家老宅在海城已经存在了近百年,如果我们都离开它,那么它便名存实亡了。我们祖祖辈辈在这里住得都很好,我不相信到了我们这一代,它偏偏就会搞出什么花样来。所以,我一定会住在老宅里,哪怕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
  说到最后时,京舒的目光掠过京扬,飘到了安晓惠的身上。安晓惠怔怔地望着他,竟似已经说不出话来。
  京扬离开了,但他还是坚持留下了钥匙,他说那所房子反正现在空着,钥匙就留在这里,如果京舒什么时候需要,随时可以过去。
  京家老宅里又剩下京舒与安晓惠两个人了,这晚空气里流淌着些不和谐的气息。晚饭是安晓惠做的,京舒跟往常一样,吃完饭,检查了一下门窗,便回楼上卧室。最近京舒不去桃花山,在家做一篇关于海城地区古城考察的论文。在海城周边县城里,分布着近二十余座汉代古城,年初的时候,京舒便逐一进行了实地考察,收集了大量的资料和标本,现在正好借这段空闲的时候来完成论文写作。以往京舒开始工作前,总要与安晓惠聊上一会儿,有时还会把安晓惠揽在怀里亲热一番,但今天,不知道是心情不好,还是有意躲着安晓惠,安晓惠收拾完回到楼上时,他头也不抬,专心翻阅一本县志。
  安晓惠在床边坐了会儿,几次偷眼看京舒,几次站起来,又几次坐回了原处。她知道京舒在故意冷淡她,这个敏感的男人完全明白她心里想什么,他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他故意冷淡安晓惠,其实只是一种自我保护。
  安晓惠是个聪慧的女孩,她与京舒走到一处时间虽不是太长,但她已经完全明白京舒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些年,京舒虽然行事低调,但他以往却是个心高气傲的人,做事不拘规程,对秩序有种天生的排斥心理。这种性格当然跟他的家世背景有关,有钱人家的少爷大多如此。这种性格早已在他身体里根深蒂固,纵使他有心改变,但也会在不经意之间显露。
  今晚京舒的表现有点孩子气,安晓惠有心想去婉转地化解他心里的郁结,但看他板着脸正襟端坐的样子,又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安晓惠倚坐在床上昏昏欲睡,那边的京舒转过头来,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终于长长叹一口气,走到女孩的身边。
  安晓惠瞬间睁开眼睛,俩人对视了片刻,终于一齐在脸上露出笑容。
  安晓惠揽住了京舒的脖子,在他耳边道:“你生气的样子就像一个小孩,我看了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京舒皱着眉头,严肃地道:“不许气,也不许笑。”
  安晓惠忍不住笑道:“那我还能做什么吗?”
  “就许你老老实实呆在这里,一辈子跟我在一起。”
  安晓惠感动了,这时候,她分明从京舒的眼里看到了一个男人的执着和坚强。这样的男人,岂非正是她要寻找的?
  于是,所有的郁结都在这一刻冰消雪融,京家老宅里现在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这里已经完全是他们的世界。这一夜,俩人都热情似火,仿佛一定要将自己完全熔化方才罢休。
  第二天一早,京舒睁开眼,安晓惠已经笑吟吟地站在了床前。她这天早晨显然刻意打扮过了,脸上的妆浓,看起来颇有几分娇冶的气息。衣服也换上了京舒第一次见到她时的那一身,紧身的牛仔短裤,宽宽松松的黑色短袖T恤,只是一头黑发来不及染成黄色。但就是这样,已经让京舒眼前一亮了。初次见到安晓惠时内心的那种震颤,瞬间又回到了他的心里,他觉得女孩像个降落凡尘的精灵,她来到他身边,就是要让他来保护她,怜爱她的。
   “你还记得我们多久没有出去玩了?”安晓惠笑吟吟地说。
  “这种天气能上哪去玩?”京舒嘟囊了一句,“还没开始玩,人就得被晒晕过去,你出去一身细皮嫩肉,回来别人准保把你当印尼华侨。”
  安晓惠嘻嘻笑着说:“只要你不嫌弃,就算我成了非洲土著也没关系。”
  京舒苦着脸摇头叹息:“我怎么会嫌弃你,非洲女人生完孩子后身体会急剧膨胀,只要到时你不嫌弃自己的水桶腰,我也就放心了。”
  安晓惠转一个圈子,头高高仰起,鼻孔里轻轻“哼”一声:“能有这样的水桶腰,我已经很满意了,我怎么会嫌弃呢?”
  她走到床边,伸手拽住京舒的胳膊:“别贫嘴了赶快起吧,今天的天气还真不错,刚才我到外面去过了,有风,太阳也好像没平时那么毒。”
  京舒手上稍稍用力,便把安晓惠拉到了床上:“你穿成这样,我怕带你上街让别人抢了去,那我岂不是亏大了。”
  “你放心好了,不管什么时候,我都是你的,没有人能把我从你身边抢走。”
  京舒抱紧了安晓惠。
  一个好女人可以给一个男人带来莫大的自信,这一刻,京舒心内被爱情的力量充满,只觉得真的没有任何力量可以从他身边抢走这个女孩。
  这一天,外面真的好像没平时那么热了,也或者,是因为牵着安晓惠的手。安晓惠今天精灵样的打扮让她成为街道上最靓丽的风景,一路走过,她的身上不知落满多少眼球。她时刻挽着京舒的手,或者偎在他的身上,丝毫不把路人惊羡或者诧异的目光放在眼里。倒是京舒这些年低调惯了,如此招摇地在街上走,反倒有些不习惯。但是,路人的目光波及到他时,还是让他的心底生出许多骄傲来。
  人类的智慧在现代社会里已经发挥到淋漓尽致的地步,纵使在如同烘炉的城市里,你依然可以找到很多休闲的好去处。海城所有大商场里都冷气十足,街道上冷冷清清,商场里却熙熙攘攘,人们就是不想购物也想来享受这免费的冷气。
  京舒与安晓惠打车到了海城最繁华的海云街上,这里高楼林立,几可遮天蔽日。安晓惠像一个典型的城市少女,在商场里由着性子试穿那些价格昂贵的服饰,在最后总是空手而去。京舒有心要为她买上一些,她却摇着头不答应。
  “你看那些价格越高的衣服,穿在人身上越像一副盔甲,还是到街边买些便宜货,穿身上该干嘛干嘛,脏了坏了也不心疼。”
  京舒不得不承认安晓惠的话在理,就像她身上的地摊货,搁一块儿也值不了几个钱,但是,这些衣服因为穿在安晓惠身上而变得光彩照人。
  光彩照人的其实是安晓惠而不是衣服。
  中午的时候,京舒带安晓惠去了音乐厨房,这里环境优雅,而且老板是一位音乐学院毕业的高材生,她不仅生得美丽,而且弹得一手好钢琴,经常在大堂里为客人演奏。这天,漂亮的女老板为大家弹奏的是巴赫平均律钢琴曲集中的一首,京舒与安晓惠都不太熟悉钢琴曲,但却也听得兴味盎然。那优美的旋律像是涓涓细流流进人心里,让你的心绪变得宁静,如果身边再有爱情,那种感觉就是温馨了。
  下午,安晓惠要去游泳,京舒便带她去了郁洲路上的红海娱乐城。红海娱乐城里有海城最好的室内游泳池,不仅环境幽雅,而且水温适中,安晓惠换上一身黑色的连身浴衣,雪白的肌肤在黑衣的映衬下,闪现出玉一般的光泽。而到了水中,安晓惠变成了一条鱼,她在水波中自由地游动,京舒需要专心致志地盯着她,否则,一不留神,她就会从视线里消失。每到这时,京舒都会在水中茫然四顾,内心有种莫名的恐慌。直到安晓惠嘻嘻笑着从远处游来,或者很突然地从他面前的水中露出头来,京舒紧绷的神经这才舒缓下来。他上前抓住安晓惠的手,紧紧地抓住,好像跟她已经分开了好久。
  离开红海娱乐城,已经是下午五点钟,站在繁华的郁洲路上,安晓惠一脸的快乐。她说:“累了,找个地方歇一会儿吧。”
  安晓惠脸蛋被阳光晒得红扑扑的,额头两鬓的绒毛被汗湿沾在了脑门上,看着像极了一个贪玩的小女孩。京舒怜惜地挽着她的肩膀,四处张望了一下。
  在他们的对面,隔着一条街道,有一座二十二层的大厦,临街的楼面全部是明晃晃的蓝色玻璃,在阳光下灼然生辉,让人不敢仰视。
  京舒想起来了,这座大厦的名字就叫郁洲大厦,在大厦的第八层,是一家名叫金鼎的证券公司,金鼎证券公司的老板不是别人,正是他的二哥京扬。
  京扬八十年代中期涉足商海,一直从事传统的商业贸易。那会儿做生意其实很简单,只要你肯吃苦,而且能把计划付诸实施,再加上有一些商业头脑,很容易便能赚到第一桶金。京扬那时便靠着从广州贩运一些当时所谓的新潮生活用品起家,短短三年间,便赚到了第一个一百万。京扬搞贩运零售并不在海城,而选择了与海城相邻的一个省会城市,他重回海城的时候,一下子就将一个年轻富豪的气势显露在海城人面前。那时,人们背地里议论起这个颇有传奇色彩的年轻人时,都会发出相同的感慨:“京家在海城注定是要与从不同的。”
  京舒这几年只来过京扬的证券公司几次,所以前厅里的接待小姐并不认识他。待京舒指明道姓来找京扬,小姐客气地把他带到会客室,说总经理正在接待一名重要的客人。京舒与安晓惠本来就是上来稍坐打发一下时间,安晓惠借此来参观一下京扬的工作场所,所以俩人也不着急,一边聊天一边等京扬出来。
  大约半个小时之后,京扬大步踏进会客室,见到京舒,十分高兴,问京舒今天怎么会想起他这个二哥来,京舒便说今天在外面玩了一天,路过这里,顺便带安晓惠上来看看二哥的公司。京扬冲着安晓惠笑道:“你就得没事带我这个弟弟出来转转,他是学考古的,如果再不跟这个社会多接轨,恐怕过不了多久,他就得自己考察自己了。”
  安晓惠在京扬面前略有些羞涩,但她这时还是取出适才上楼之前,在楼下一家精品店里买的一份小礼物递给京扬:“这是在楼下买的,也值不了几个钱,但因为是第一次到二哥的公司来,不能空着手,希望二哥不要嫌弃。”
  京扬毫不客气,接过来在手中掂量掂量:“好,既然是弟妹买的礼物,我这个当哥哥的不喜欢也得喜欢。”他拍拍京舒的肩膀,“走,我们现在就去把弟妹的礼物摆到我的办公室中。”
  京扬的办公室,看起来像一个图书馆,三面墙的落地书柜,让人进入便能被书的力量震慑,同时,对房间的主人心存敬意。实际上京扬并不是那种用书来装点门面的人,他在青年时便博览群书,而且过目不忘,在学校里素有神童之称。后来涉足商海,钱赚得越来越多,书也读得越来越多。他读书范围涉及财经、政治、文艺、哲学等多个领域,这使他无论出现在任何场所,都能轻易成为受人嘱目的焦点。京家在海城重新倔起,其实都是他一人之功。
  安晓惠送给京扬的礼物是一个不锈钢的旋转仪,它由两层空心的圆环组成,内环做成了地球状,外环是一只手的轮廓。你只要轻轻触动,两只圆环沿着不同的方向旋转,这中间使用了力学的一些原理,两只圆环的旋转可经持续很长时间。京扬显然真的很喜欢这件礼物,把世界揽在掌心,这足以激起一个男人心中的豪情。他当着京舒与安晓惠的面,把旋转仪摆放在了自己办公桌上。
  在旋转仪的边上还有一个像框,里面照片上,是京家这一代三兄弟的合影。京舒年龄要比两个哥哥小上十余岁,但他挤在两个哥哥中间,翘起脚尖揽着两个哥哥的肩膀,一副飞扬跋扈的神情。他左边的京扬双手掐腰,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丝毫没有日后海城大鳄的气势,相反,在三兄弟中最见平和。站在京舒右边的是一个身形魁梧的男人,发短,根根向上直竖,眼睛很深,但目光犀利,给人不太好亲近的感觉。
  此人自然就是京家这一代的大少京雷了。
  铁罗汉京雷的大名,足以震慑黑白两道。
14、塞外飞仙
  
  京扬今天接待了一位对于金鼎证券来说非常重要的客人,他的名字叫杭勇。杭勇供职于一家名为华泰的基金管理公司,职务是基金经理。华泰基金管理公司市场拓展一直很慢,就算在沪深股市大发展那些年,它在全国基金企业列表中仍然名列倒数第二。金鼎证券和华泰基金并没有业务上的往来,杭通和京扬的关系也仅仅是好朋友。但是熟知内情的人却知道,杭通能够坐上现在的位置,全靠当年京扬的点拔,或者也可以说,当年是京扬带杭勇进入证券行业。
  九十年年代中期,京扬初涉证券界,便以几次成功的战役显露出了他不同凡响的气势。曾经有段时间,他长住深圳,因为那里是中国改革开放的前沿,不少经济试点都是在那里开始的,那里人们对股票的认识要比内地城市早得多。京扬就是在那段时间认识了杭勇。
  杭勇那时在一家内地城市学校里当美术老师,他还是一名出色的油画家。那一年,他参加了华夏艺术家画廊承办的全国油画巡回展,来到了深圳。油画当时在中国还不被一般老百姓关注,但随着人们投资购买力和艺术鉴赏水平的提高,在西方艺术品市场上占有相当份量的油画,作为收藏的一个门类,正被国内的收藏与投资者所关注。尽管油画进入中国市场仅有几年时间,起步较晚,但其发展速度却并不慢,近年来,油画的收藏者、投资者以及画廊、拍卖公司等中介机构日渐增多,市场呈现上行的趋势。
  为了参加这次画展,杭勇创作了九幅作品,并因此耽误了工作,被学校以不务正业为由,给予留职察看的处分。杭勇一时冲动,愤而辞职,自此便没有了经济来源,一心指望通过这次画展,将九幅作品能卖个好价钱,然后以此为资本,开办一家小画廊,聊以度日。
  但他的画在全国好几个城市展出,一直无人问津。
  深圳是此次画展的最后一站,如果他连一幅都卖不出去的话,回家连吃饭的钱都成了问题。转眼间,画展到了最后一天,他一整天都阴沉着脸守在自己的展位前,注意观察每一位留意他作品的参观者。到了下午四点时,离画展结束还有最后一个小时,他简直已经绝望了,左思右想,心中悲愤到了极点,只觉得学艺多年,竟连简单的生活都不能保障,自己还不如街头摆地摊的小贩。
  就在画展临结束前,他做出了件惊人之举。
  他发疯样的从墙上扯下自己的九幅画,并且当众将其中一幅用火机点燃。
  其它八幅因为工作人员的及时阻止得以幸免。
  杭勇在众人忙碌时蹲坐在墙角,一脸沮丧,都道男儿有泪不轻弹,他的泪花就在眼眶里打转。就在这时,一个儒气十足的年轻人走到了他的面前。
  两个男人就这样认识了。
  那年轻人就是京扬,他与杭勇长谈一番过后,为杭勇对艺术的执着与其境遇打动,表示可以长期收购杭勇的作品。杭勇感激之余,自尊心又让他对这种怜悯生出几分排斥心理,但京扬微笑着跟他说了一番话,他立刻便眉开眼笑了。
  第二天,画展已经结束,工作人员正在打扫会场,国内小有名气的油画家杭勇在展厅的外面,将自己的七幅作品浇上汽油,当众焚毁。在场的数名记者当即对杭勇进行了采访,并且,有一位在证券界崭露头角的操盘手当场以十万元的价格,买下杭勇仅存的一幅油画,那幅画的名字为“金玉满堂”。
  报道在深圳几家报纸上刊登后,全国数十家报纸转载,杭勇的大名一夜间飞遍大江南北。要知道十万元一幅画的价格,对于杭勇这样资质的业余画家,在当时可谓是天价了。
  大约过了三个月,那位购得“金玉满堂”的操盘手委托一家拍卖行对“金玉满堂”进行拍卖,在此之前,他便向媒体讲述了自己购得“金玉满堂”后这三个月内,可谓真的“金玉满堂”。他所在公司由他操盘的两只股票,一路走高,一度成为沪深股市涨幅最高的股票之一。
  拍卖会现场,几乎有一多半是证券界人士,最后,“金玉满堂”被新疆一家民营经济的老总以一百万的天价购得,那家新疆民营经济在当时,是中国证券市场最大的二级市场职业主力。
  那一百万元,杭勇和当初花十万元购得他“金玉满堂”的操盘手平分了,而幕后策划和导演京扬分文不取。
  京扬在这件事情中虽然没有得到一分钱,但却得到了两个朋友。
  后来那个操盘手一直追随京扬至今,现在已经成为金鼎证券的第一操盘手。而杭勇得到那五十万,亦无心再开什么小画廊,因为有了京扬与那操盘手两个朋友,他便以五十万为资本入市,几经拼博,也在证券界闯出了不小的名头。
  按杭勇的本意,他也想进入金鼎证券,但却被京扬拒绝。京扬说:“这天下之大,哪里不能施展拳脚,何必一定要拘于金鼎呢?而且,朋友重在情义,重在共同创造一番事业,如果大家都在一个地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那是不顾退路的一种情感冲动。”
  杭勇后来在证券界几经辗转,终于投身华泰基金。华泰基金的总经理曾留学美国,有过海外金融机构的工作背景,对海外成熟的金融市场金融机构运作理论十分了解,因而他努力将那种分散组合式的学院派投资风格运用到中国证券市场,但它显然不太适合尚未成熟的中国沪深股市。在刚刚过去不久的一波暴风骤雨式的急涨行情中,也不能抓住这难得的赚钱机会,就是原来重仓持有的股票由于不是市场热点也表现不佳。华泰基金持有的股票因为表现沉闷,众多散户只要知道自己手中的股票由华泰基金控制,便立刻抛出。董事会对此意见颇多,多次建议基金管理公司改变操作风格,但总经理按照海外金融市场的经验,坚持认为他们的做法没有错,而是市场错了。
  杭勇在华泰基金多年,一直表现平平,所以也没多少人太在意他。但因为他在华泰,京扬了解华泰基金的一举一动。
  现在,华泰基金即将接手一只市场热门股“塞外飞仙”。
  “塞外飞仙”原由海南一家证券公司操控,通过媒体炒作以及技术控盘,已经在一年内让股价涨了两倍。华泰证券这时候高价接盘其实是种投机行为,因为基金是用市值提高业绩,而不需将筹码换成现金,市值上去了,可以改变华泰基金在股民中的形象,而且,深圳那家证券公司还许诺,在华泰基金接盘过程中,可将股价拉高三元钱,并给华泰基金六元钱的差价。也就是说,华泰基金接盘时,将会以低于市价六元的价格得到这只股票。
  留学海外的总经理坚决反对这种投机行为,但却遭到董事会全体董事的围攻,并且最后集体表决,罢免了他基金管理公司总经理的位置。
  “塞外飞仙”的接盘手续将在下周一开盘进行。
  “塞外飞仙”由谁掌控京扬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股票交接过程中那三元钱的涨幅。如果他能在此之前尽量多地收购该股,在股价最后拉升三元钱之际全部抛出,那么,最少有数千万元的收益。而金鼎证券平仓的结果,无疑会导致该股下跌,但股价下跌已是种必然,否则,海南那家证券公司根本不可能让华泰基金接管该股。
  这一仗因为有了杭勇的情报几乎稳操胜券,所以,送走杭勇后,京扬的情绪很高,弟弟京舒与女朋友安晓惠恰好这时来到他公司,他坚决要留俩人吃饭。京舒与安晓惠自然无法拒绝,席间,京舒看出京扬很高兴,便问是不是公司最近又赚了钱。京扬哈哈笑道:“赚钱那是每天都要赚的,但一次赚他个几千万,无论怎么说,这都是件令人高兴的事。”
  几千万在京舒与安晓惠眼中已经是天文数字了,俩人睁大了眼睛,都被惊得有些呆了。安晓惠家世贫寒,遇到京舒之前一直为生活四处奔波;京舒虽然也是京家的人,但他也不知道京扬这些年到底赚了多少钱,有多少身家。此番看他轻描谈写说出几千万来,内心除了敬佩,更多的是惭愧。
  京家这一代如果没有了京扬,要重新崛起于海城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那边的安晓惠好奇地道:“天下会有这种好事?二哥把怎么一下赚个几千万的方法说给我们听听,我跟京舒闲着没事,也去赚个几千万玩玩。”
  安晓惠的话让京扬哈哈大笑,他有意要让大家今晚都高兴些,以驱除京家老宅近来笼罩在各人心头的阴霾,又因为京舒与安晓都不是外人,便将华泰基金即将接管“塞外飞仙”的事说了。京舒与安晓惠对股市可谓一窃不通,听得迷迷糊糊的,但他们都看出来,下周一对于京扬至关重要,因为京扬最后说了,这一仗的关键就在于平仓的时机,如果把握不当,股价下跌,那么,赔个几千万甚至更多也是不无可能的事。
  京舒与安晓惠听得惊心动魄,京舒叹道:“我们这一辈子还是别涉足股市的好,否则,钱没赚到,自己倒先落个心脏病。”
  这一顿饭直吃到十点多钟,京扬京舒兄弟聊起少年时的事情,兴致都挺高。边上的安晓惠看出来京扬挺疼爱这个堂弟,还有些宠着他的感觉,便在心里庆幸京舒能有这样一个好哥哥。
  吃完饭,京扬开车送京舒安晓惠回京家老宅,兄弟二人分手时也不说再见,只是胡乱挥挥手,安晓惠却礼貌地跟京扬道别,并说有时间一定要现场目睹二哥作战时的风采。
  这晚京舒酒有点喝多了,平时他几乎从不喝酒。洗了澡回到房里,他与安晓惠躺在床上,忽然俩人之间没了话说。那种温馨的幸福感还在胸中荡漾,但偏偏任京舒怎么想,都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话题。
  现在京家老宅里只剩下他们俩人了,黑暗又一次笼罩了京家老宅。这一天,安晓惠让京舒带着她出去玩了一天,其实是在她的潜意识里,仍然消不去对京家老宅的惧意。安晓惠知道京舒这时候一定已经明白她的心意,所以,俩人之间才会无言。人虽无言,但爱意是不需要言语表达的,他们选择了比语言更为直接彻底的方式。
  京舒翻身抱住了安晓惠,安晓惠也抱住了他。俩人抱得那么紧,好像松开手,便会永远地失去对方。

15、小宇和小蕾
  
  时间还得回到一九九八年,那一年,小宇还是本地一所师范大学大二的学生。这一年,小宇受到的打击是沉重的,先是四月份的时候,老家遭逢百年难遇的水灾,家里的房屋全被冲毁,父母耕种了一辈子的农田成为一片沼泊。当地政府虽然妥善安置了受灾群众,但家里没有了经济来源,自然无法再给他寄钱,他在学校里连伙食费都成了问题。他跟几个要好的同学借了点钱,好容易把这个月熬了过去,到了五月,他的女朋友小蕾又跟他分手了。
  小蕾在学校里并不是那种非常遭人嘱目的女孩,模样也不算太漂亮,但肤色很白,身材也不错。小宇喜欢上她完全是一见钟情。大一入校不久,学校里开运动会,隔壁班的一个女生在跑四百米接力的时候,突然晕倒。女生被同学们抬了回来,大家围上去,小宇这时也跟过去看热闹。他看到躺在一个女老师怀里的女孩面色煞白,眼睛紧闭。他起初也并没在意,但后来当天晚上,他睡觉时,那女孩忽然一下子跳到了他的脑海里。他想到那女孩鬓角有一片金黄色的小绒毛,阳光照到绒毛上时,有好些细小的光圈在绒毛上滚动。他还想到女孩白皙的皮肤,眼睛紧闭时面上那痛苦的神色,他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
  第二天一早,他迫不及待地跑到隔壁班门前,装做找人的样子。他在教室里又见到了昨天那个女孩,这一回,他心跳不已,他知道自己已经喜欢上了那个女孩。
  追求小蕾整整用了半年时间,小宇有一副很英俊的外表,但他家境贫寒,自己又没什么特别的才能,所以小蕾犹豫了好长时间。小宇为得到小蕾,可谓处心积虑,已经到了不顾尊严的地步。小蕾班上的同学都知道小蕾有一个追求者,雷打不动每天准时出现在小蕾身边,为她做这做那,就连小蕾同宿舍的其它人吩咐他干什么事,他也会屁颠屁颠地跑上跑下。因为小宇模样长得英俊,一些不了解他的女孩便很羡慕小蕾,这着实让小蕾虚荣了一下。刚开始的时候,小宇的殷情还让小蕾觉得不好意思,内心有些感动,但这样时间久了,大家都习惯了这种现状,小蕾也觉得小宇为自己做事是天经地义的事,在心里不起任何微澜了。
  后来直到有一次,小宇突然消失了,小蕾那一天没见到小宇,心里还觉得轻松了不少,有种解脱的快感。但是到了第二天,她就觉得生活里处处都有许多不便。早点没人给买了,中午去食堂打饭得自己排队,晚自习得自己去梯形教室里占位置,晚上没人送自己回宿舍,而这些差事,原本都是小宇来做的。
  小蕾就在心里想,这个死小宇跑哪去了呢,不会又看上别的女生了吧。
  小宇直到半个月后才出现,原来他请了两个星期假回老家了。他回到学校后便迫不及待去找小蕾,这一次,他如愿地拉住了小蕾的手。
  俩人之间短暂的恋情持续了一年多,到大二那年的五月,小蕾正式跟小宇提出分手。小宇除了英俊的外表已经再没有让小蕾觉得可留恋的地方,小宇那种不顾尊严的讨好特别让她讨厌,她说男人就得有男人样,不能成天老跟在女人屁股后面,像一个跟屁虫。一个男人最重要的是事业,有了事业才能给一个女人以安全感。而小宇,每天除了腻在她身边,便好像找不到其它的事情做。这样的男人实在太没出息了。
  当小蕾把这番话当着同宿舍的女生面对小宇说时,小宇头脑“嗡”的一声,只觉得整个天都塌了下来。这一年多,小蕾已经成为他生活里最重要的内容,现在这一切都要离他而去了。
  他苦苦哀求,但小蕾不为所动,最后抛下他独自离开了。
  小宇一个人失魂落魄地在校园里走,小蕾的话还响在耳边,那些话现在听起来非常刺耳,小宇有种被侮辱的感觉。当一个男人不顾尊严地去照顾一个女孩时,可见他心里对那女孩已经爱到了极处,而那女孩却以此作为攻击男人的武器,那么,那女孩便根本不值得男人去爱了。小宇知道自己此番真的失去了小蕾,这完全是自己咎由自取。小宇便一遍遍想小蕾的冷酷,想小蕾其实根本不算漂亮,她当初吸引自己的鬓角的绒毛如果没有了阳光,显得又粗又硬,还有她嘴上过重的汗毛,在白皙肤色的映衬下更加扎眼。这样的女孩有什么值得自己伤心的地方?
  但小宇仍然伤心,那一晚,他一个人去看了场电影,然后就在深夜的街头上徘徊。小蕾跟他分手的消息他想现在肯定已经传到了自己的宿舍,同宿舍的几个小子平时没少拿他讨好小蕾这事消遣他,此番肯定少不了又要大大讥诮他一番了。小宇不想回宿舍,这一晚他肯定是睡不着了,如果睡不着,回宿舍又能干什么呢?
  他不知道在街上转了多久,路过一条小街的岔道口时,听见不远处有一个男人蹲在地上不停地呻吟。
  小宇这时根本无心过问其它人的事,但他经过那男人身边时,男人叫住了他。
  “小伙子,能过来帮个忙吗?”
  小宇面无面情地过去,看清楚面前蹲着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
  “我在这里扭伤了脚,疼得走不动路了,麻烦你到前面帮我叫辆车来。”
  “我还有事,我得回学校。”
  “小伙子,你就帮帮忙吧。我不会让你白帮忙的。”中年男人说着话,从兜里掏出了一张钞票递到小宇面前。
  小宇看清了,那是一张百元的钞票。到前面叫辆车就能赚一百块钱,这种好事可不是经常能碰上,要知道,小宇一个月的生活费不过才二百块钱。
  小宇毫不怀疑自己今晚碰上的是一个有钱人,他想,是不是自己的运气开始转好了?人都说情场失意赌场得意,自己从来不赌博,那么好运一定会转到其它方面吧。这样想,小宇的脸色缓和下来,他接过钞票,这才到前面路口去为中年男人叫了辆车。
  小宇把中年男人扶上车,那男人犹豫了一下,说:“小伙子,我家住在六楼,呆会儿上楼肯定不方便,如果你不着急,能不能把我送回家去。我看你心肠挺好,人又这么英俊,以后肯定大有前途。我们交个朋友吧。”
  小宇长这么大,还没想过自己能跟一个有钱人交上朋友。这一晚反正他有的是时间,所以,他毫不犹豫地也坐到了车里,而且,习惯性的,他在脸上露出些讨好的神色。
  虽然到目前为止,他还不知道这个中年男人究竟是谁,但他有种预感,自己今后的生活,一定会因为这个有钱人而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到了中年男人家楼下,小宇搀扶着中年男人一步步地上楼。中年男人微微有些发福,身子很重,他扭伤的脚几乎不能着地,所以身子很紧地靠在小宇身上。到了六楼,小宇已是气喘吁吁了。中年男人友好地掏出张纸巾来替小宇擦了擦汗,小宇有些受宠若惊,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是陷媚地不停地笑。
  中年男人家里面积很大,布置得金碧辉煌,各种电器应有尽有,跟小宇想象中的有钱人家一模样。回到家里,中年男人腿好像便不那么疼了,他招呼小宇宽大的真皮沙发上坐下,然后蹒跚着去为小宇拿来了饮料。
  小宇要走,中年男人拦住了他:“我们聊聊吧,我这人,特别喜欢跟比我年轻的人在一起,因为我可以从他们身上,感受到一种我已经失去的青春的活力。”
  小宇其实根本不想走,他已经在想认识这个有钱人之后,可以从他身上得到什么了。于是他就留了下来,陪着中年男人聊了半个小时,也喝光了中年男人为他拿来的饮料。
  后来小宇困了,中年男人便说去洗个澡,一个人走进了卫生间。小宇头有些晕,眼皮直往一块儿凑,后来他干脆躺到了沙发上。他隐隐约约看见中年男人披着浴巾走了出来,但后来的事他就全不记得了。
  他在一个陌生人家里客厅的沙发上睡着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简直就像噩梦。小宇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柔软的床上,身上盖着同样柔软的被子。片刻的恍惚过后,小宇记起来自己还在那个中年男人的家里,自己当时在沙发上睡着了,一定是中年男人把自己抱到了床上。
  接着,小宇被子下的手触碰到了自己的身体,他不用掀开被子,便感觉到自己此刻是赤身裸体躺在被子下面,这让他悚然一惊,想自己的衣服哪去了呢?与此同时,他忽然感觉到了身体的某些异样,一些部位剧烈地疼痛起来。
  小宇意识到了什么,但还不敢相信,他试图坐起来,却发现自己身上软绵绵的,使不出一点劲道。这时,恐惧一下子俘掠了他,他忍不住低低发出一声呻吟。
  这时,房间的门开了,他看到那个才认识的中年男人出现在门边,在他身后,还有另外三个陌生的中年男人,他们全都面带微笑,看起来平易近人,和蔼可亲,但是,他们的笑容现在却让小宇恐惧到了极处。
  四个男人依次走到了小宇的床边……
  学校里的同学发现小宇变了,他不但越来越注重穿着打扮,而且身上似乎有着永远也花不完的钱。他呆在学校里的时间越来越少,后来发展到整天都在学校外面,连课也不上。他买了很多花让人给小蕾送过去,还给她买各种小礼物,甚至还买内衣。小蕾惊异于小宇的变化,托人去找小宇,小宇很快就来到了她的宿舍。
  小蕾羞答答地拉住小宇的手,却被小宇用力甩开了。
  小宇笑嘻嘻地冲着宿舍里几名女生大声说:“小蕾她跟我之前,就已经不是处女了。”
  小蕾胀红了脸,吃惊地瞪着小宇,不知道他要干什么。而小宇上前拍拍她的脸蛋儿,再嘻嘻一笑,便转身扬长而去了。
  自此,那个叫小蕾的女孩从他生命中彻底消失,他用自己的行动挽回了尊严。
  现在是二零零四年的夏天,我跟小宇坐在暗号酒吧里,小宇已经不再像初见到我时那么害怕了,他在讲述他的故事时一直很平静,但是,我却看到他搭在桌上的手不时轻微地颤动。
  “后来呢?”我问。
  “后来我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那几个男人给了我想要的东西,我也自然地就成了他们中间的成员。”
  “骆春元就是那四个男人中的一个?”
  小宇点头:“他们四个这些年已经不怎么来往了,我在那段时间内,跟骆春元走得比较近些,后来骆春元便不许我再去找其它三个人。”
  我看着面前这个打扮得极新潮的男人,觉得他其实也很可怜。我把小本子推到他的面前:“你现在可以把其它三个男人的名字写给我了。”
  小宇非常配合地拿起笑,写完后把小本子推给我。
  我眼前一亮,心里一下子激动起来。我合上小本子,装进兜里,站起来冲小宇说:“谢谢你对我们工作的配合,今天我们就到这里,说不定这两天还有麻烦你的地方。你记住,我既然找到了你,你就别想躲开我,完全配合我们,才是你现在惟一的选择。”
  我已经无心在暗号酒吧里多呆了,小宇写给我的那四个名字让我如获至宝。暗号酒吧里光线太暗了,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暖暖的荒靡气息,在里面呆久了,我会有晕眩的感觉。走出酒吧,我大口呼吸着深夜街道上的新鲜空气,满身满心都是无法言喻的轻松感觉。
  残肢杀手的案子已经拖了太久,它对我们海城每个警察都是种负担,现在,这个案子很可能就要从我手中侦破,我想不激动都很难。
  我打电话给队长,队长可能已经睡了,电话里抱怨说他已经一个星期没回家了,今晚好容易回来一回,睡得正香,又被我吵醒了。
  我压抑住自己的兴奋之情,用特别深沉的声音说:“今晚我拿到了一份名单,名单上的四个男人之间有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队长不耐烦地道:“有什么事你就直说,我还要睡觉呢。”
  “那四个男人有三个已经是个死人,其中包括刚刚死去不久的骆春元。”
  队长一下子反应过来,我听到他的声音也开始变得兴奋:“那其它两个死者呢,他们也都是被残肢杀手杀害的吗?”
  我得意地笑出声来,我说:“如果他们不是被残肢杀手杀死的,值得我深更半夜给你打电话吗?你一个星期没回家,今夜终于回去了,有多少事情要办啊。”
  队长不顾我话里的调笑,重重地道:“还有第四个人,我们一定要在残肢杀手开始行动前找到活着的第四个人。”
  末了,他又加一句:“秦歌,好样的,这案子要破了,我给你请功。”
 16、阴风街道上黑白的影子
  
  京扬仿佛做了一个梦,又好像不是。他坐在金鼎证券公司总经理室临街的窗前,明明还是上午,可一晃天就黑了下来。八楼窗口可以清晰地俯视整条街道,有一些浓重得像有了形状的雾岚,此刻正弥漫在街道上。这是个炎热的夏天,它会留在所有海城人的记忆里。但这个夜晚,炎热忽地消失不见了,虽然隔着玻璃,但京扬还是能感觉到阴冷的风正在海城四处盘旋,一些妖异的气息到处游荡。
  街道上渐渐开始有人行走,那都是些刁然一身的行者,他们各自沿着一定的方向移动,彼此间绝不交叉。他们在阴风的街道上都是些黑白的影子,个个面无表情,如同一具具移动的僵尸。
  京扬出现在街道上,惊疑地四处张望。他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由远及近,渐渐来到他的身边。那女人面色灰暗,嘴上涂着黑色的口红,披散的头发卷曲着,身上白色的衣裙沾满黑色的污渍。
  京扬觉得女人非常眼熟,但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拼命地想,脑袋要想炸了还是想不起来。女人走到他跟前了,僵硬的脸上堆上些笑容,京扬的心瞬间揪了起来,女人的笑容让他毛骨悚然。
  女人说:“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你的崇拜者,你肯定有不少像我这样的崇拜者,所以你不记得我也是很正常的事。”
  “我们在哪里见过吗?”京扬小心地问。
  “原来你真的不记得了,我告诉你好了,在原城一间很大的房子里,我跟好多好多的原城人一大早就守在房子里,然后你出现了,你是那样年轻,又是那样气宇轩昂,我们都相信你,我们冲着你欢呼,把你当成偶像。”
  京扬飞快地在记忆里搜寻,终于记起来自己真的曾经去过原城,那里一家证券营业部请他去那里做过报告,因为之前那家营业部的主任做过宣传,所以那天报告会现场人满为患。面前这女人说的显然就是那场报告会上的事了。
  “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当不得任何人的偶像。”京扬还是猜不透那女人提到那场报告会的用意。
  “那你就不该信口开河,胡乱给我们指点迷津。”女人口气变得严厉起来。
  “我有吗?”京扬拼命想那天报告会的事,但记忆已经很模糊了。
  “报告会结束,有人让你再多说一些,你便在话里透露你看好了一只水泥股,大家听了如获至宝,第二天,纷纷大量购进那只水泥股。”
  这下京扬想起来了,那天鬼使神差,因为做报告之前在宾馆里看曲线图,脑子里留下了那只水泥股的印象,做报告时顺嘴就说了出来。那只水泥股后来的结局如何,他已经想不起来了,但看面前女人的模样,只恐怕凶多吉少。
  那女人眼中流下泪来,那泪居然会是黑色的。
  “大家都说你是股市大鳄,你让哪只股票涨,哪只股票就涨。我也听信了你的话,用我全部的积蓄购买了那只水泥股。你知道一个普通人这辈子能赚多少钱吗?它们在你们这些有钱人眼里不过是九牛一毛,但是,它却是我们的全部,如果我们失去了它,我们就会变得一无所有。”
  “那只水泥股后来怎么样了?”
  “水泥股!”那女人哈哈笑着,笑得眼中不停流出黑色的泪水来,“那只水泥股涨了,涨了八块钱,那天晚上,我好高兴,做了好多菜,还跟丈夫喝了很多酒,我们决定第二天一早就把股票卖了,然后买套房子。我们就要有自己的房子了,你能想到我们那时的兴奋火情吗?”
  京扬在心里长长叹息一声,他已经料到在第二天会发生什么事。股票市场风云动荡,瞬息万变,一夜暴富与一夜乍穷的人比比皆是。这对年轻的夫妇不应该等到明天的。
  “第二天,股市一开市,便传出美国攻打南斯拉夫,把中国驻南大使馆给炸了的消息。市场受到惊吓,大盘连续下跌,那只水泥股连续几个跌停板,跌去大半的市值。我们别说房子,就连本金都取不回来了。”
  京扬叹道:“股票市场本来就是这样,如果没有足够的心理承受能力,我劝你还是不要入市的好。”
  “这些话你当初为什么不说,你为什么还要让我们去买那只带给我们灾难的水泥股?你知道吗,那一次,我丈夫瞒着我,偷偷跟别人借了三十万来买你说的水泥股,他因为那三十万,从二十二层的楼上跳了下来。”女人哭着说。她用手指着京扬身后的郁洲大厦,“我还记得那幢楼就跟这一幢一样高,我的丈夫就站在天台上,我赶到时,他没有跟我说一句话,就从楼上跳了下来……”
  京扬抬起头,果真看到大厦天台上站着一个小小的人影,那人冲他挥了挥手,便面无表情地一头载了下来。京扬恐惧地惊叫一声,眼睁睁看着那男人跌落在自己面前,轰然巨响过后,一些黑色的液体四下里溅开来,溅了他一身。
  京扬明白了,原来他从白衣女人眼中看到的眼泪不是黑色的,而是红色的,只是红色在夜晚都变成黑色的了。
  白衣女人连看都不看一眼倒地毙命的丈夫,她说:“你现在知道自己罪孽深重了吧,如果还不知道,你就看看这满街走的人,他们都是被你害死的人。”
  京扬更加恐惧了,他喘息着,茫然四顾,街道上那些面无表情,僵硬行走的人都开始向这边慢慢汇聚。
  “我没有,我没有害过人,你不要来诬陷我。”京扬虚弱地道。
  “你没有害过人,但你却可以控制大盘操纵股票。你大把大把地赚着钞票,把我们这些散户股民玩弄于股掌之上,你知道这些年,被你害得倾家荡产的人有多少?被你害得妻离子散的人有多少?他们终有一天会来找你报仇的。”
  女人恶毒的声音在街道上回响,那些汇聚而来的人死灰的脸上,也都露出怨毒的神色。他们渐渐把京扬围在中心,无数双手向他伸了过来。京舒虽然觉不着痛,但是,却能亲眼见到那些手伸进了自己的胸膛,扯断了自己的四肢,那些肌肉被撕裂骨骼被扯断的声音,也清晰地响在耳边。
  京扬痛苦且恐惧地发出一迭声地尖叫!
  他醒了过来,还坐在金鼎公司八楼临街的窗户前。阳光像往日一样,火辣辣地烘烤着这个城市,它们透过窗帘,让全身冷得像冰的京扬感觉到了一股暖意。京扬看看墙上的钟,立刻忍不住又发出一声呻吟。
  墙上的挂钟显示此时已经是上午十一点整。
  这天傍晚,失魂落魄的京扬回到了京家老宅,他散乱的头发和萎靡不振的神色让京舒与安晓惠大吃一惊。京扬也不说话,回到自己原来的房间,把门关上,便没有了声音。京舒与安晓惠面面相觑,不知道一向精明干练的京扬受到了什么打击,才会变得如此消沉。
  这个夏天对于京家老宅注定是个多事之秋,现在异常又出现在了京扬身上,虽然京扬早已不住在京家老宅里,但只要他是京家的人,便也难逃这场劫难。京家老宅寂静得让人心里发毛,京舒与安晓惠坐在房里,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惊惧。
  “不行,我一定得找二哥问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京舒说。
  “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安晓惠说。
  “什么日子?”
  “星期一。”
  “星期一怎么了,跟每天有什么不同吗?”
  “你忘了前几天在二哥的办公室里,他说星期一要有一场大举动,成功便能一下子赚到几千万?”
  京舒怔了怔,心里已经猜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二哥还说,如果弄不好,赔个几千万或者更多都是不无可能的事情。”
  安晓惠不说话了,只把自己的手放到了京舒的掌心。京舒立刻紧紧握住,已经能感觉到京扬此刻沉重的心情。
  直到第二天早晨,京扬才走出房间,他显然一夜未眠,脸色苍白得厉害,但他的气色却已经好得多了,行动说话已变得从容。
  “你们知道我并不是输不起的人,现在钱对我来说只是一个数字,这次失去了,下次还能再赚回来,让我痛苦的只是我现在才知道,我原来在不经意间,曾经害过那么多人。你们会说那些人跟我没关系,他们已经是成人,完全有能力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但是,如果你们熟知股市内幕,便会知道,其实,股市如同战场,英雄站立在无数白骨之上,他们为着自己的利益可以操纵大盘控制股票,而一些散户股民,便只能成为牺牲品。他们失去的,或者是他们这一生心血积累的财富,失去了财富,一些人便失去了生命。我无意去伤害他们,但他们却无疑为我所害,所以,就在昨天,我心里真的害怕了,害怕我还会害人。”
  京扬顿了顿,接着道:“我想了整整一夜,终于想明白了。我做公司,别人炒股,我们都在一个大的秩序范围内行动,我们都遵遁各自的规则。我做的事并没有违背这个规则,如果要说害人,是这个规则害人而不是我。我只是一个铁匠,我打制一把把锋利无比的宝刀,如果你不买它或者不动它,它便永远伤害不了你。这道理运用到股市中也是一样,如果你不想着赚钱,那么你一定不会输钱,这样,你就永远不会受到伤害。所谓善泳者溺于水,这里头有一个辩证的关系,所以,我根本不用为自己做的事内疚。”
  京扬笑了笑,虽然笑得勉强,但京舒与安晓惠都看出他心里的郁结已解,经过一夜的调整,又恢复了几分昔日的风采。这样,再回到他的战场上,他又是战无不胜的京家二少了。
  京舒上前搂住二哥的肩膀,俩兄弟拥抱,脸上俱是欣慰的笑容。
  京扬已经走出了心理误区,回到属于他的世界中。京家老宅里还剩下京舒与安晓惠,他们是否也能走出阴霾,顺利度过这个夏天,这个京家的多事之秋?
  但是京舒不知道,京扬此刻内心被另一个更大的郁结所困惑,那就是究竟一种什么力量在左右着他的意识。早晨在公司里的幻觉显然不是偶然,它选择了那样一个时机,不仅是想让他陷入对往事深深的自责与内疚中,还因为这个早晨他即将面临的一场战役。失去主帅的军队难道还能打胜仗么?
  现在,京扬又坐在了他的丰田车里,他习惯性地胳膊架在车窗上,用火柴点燃了一根香烟。在他面前,肃穆森然的京家老宅仿佛被一层阴云浓罩着,而在阴云背后,谁也不知道究竟都隐藏了些什么。
  京扬面色沉凝,他想到了井壁上的土鳖虫、精神再度分裂的三叔以及死在房中的福伯,还有自己上午产生的幻觉,这些都发生在这个炎热的夏天。炎热的夏天还没有结束,那么,京家老宅里,还会发生些什么事呢?京扬无法预测将来的事,但他却知道,自己面临着的一场更大的战役,胜与败,或许关乎生与死。所以,在这场决定京家命运的战役中,他只能胜不能败。
  丰田车如风般驰向苍茫的夜色。
 17、牵骆驼的少年
  
  海城大剧院正在上演一场交响乐音乐会,我坐在台下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台上音乐那么大声对我的睡眠没有丝毫影响,但观众稀稀落落的掌声却一下子把我惊醒。我以为是音乐会结束,睁开眼睛便站了起来,但那些掌声只是因为一首乐曲的结束,台上那群面容呆板不苛言笑的乐师们又开始了另一段乐曲的演奏。我在心里暗暗叫苦,不知道这样的折磨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我不懂得欣赏高雅音乐,连流行音乐我都懒得去听。我惟一的嗜好就是去家边的影碟店租些港台国外的枪战片和无厘头的搞笑片来看,无论看到多晚我都睡意全无。而且,更加不可救药的是我丝毫不以我的庸俗品味为耻,而且乐此不疲,所以,如果不是因为章良,我压根就不会坐在海城大剧院里受这份罪。
  章良是海城歌舞团的乐队指挥,在省里和全国各拿过一个什么奖,所以在圈子里算是小有名气。但他的年龄已经四十五岁,这样的年龄决定了他这辈子只能在海城的音乐圈子里混混,自娱自乐把自己当个人物。搞艺术的人如果不思进取,那么你便完全可以把他等同于一个普通人。章良便是这样,在海城音乐圈里混了一辈子,现在完全靠吃以前的那微不足道的老本过日子。这次举办的音乐会,是为一家省内的酒厂搞的宣传活动,门票免费,但观众仍然少得可怜。
  今晚章良还不知道我们对他的外围调查已经结束,现在就等着音乐会接束便要带他回去问话,所以在台上拿着根小棍还在拼命地晃来晃去,那么多乐师低头看着面前的乐谱,好像根本没几个人在瞅他。
  音乐会到九点半那会儿就结束了,稀稀落落的观众很快退场。我到后台,与队里的另外两名同志碰了头,然后把章良堵在了化妆间里。
  “你们是谁,这里是我的化妆间,有什么事请你去找我们团长。”
  章良傲气十足地说,他显然把我们当作了剧院的工作人员,跟我们说话时头也不回,只用眼睛从镜子里向我们瞟了几眼。
  我冷着脸踱到了他的身后,很突然地大声叫他的名字:“章——良——”
  章良一哆嗦,脸部肌肉颤动了一下,但他很快就稳定了情绪,回过身来,再说话时口气就没那么强硬了。他疑惑地道:“你们到底是谁?”
  我没有说话,却把证件竖到了他的面前。章良接过来,很仔细地看,然后脸上堆起些笑容:“原来是公安局的同志,你们找我有事?”
  “没有事我们能陪你耗到现在,我告诉你,如果你不老老实实配合我们的工作,今晚是你这辈子最后一次拿指挥棒。”
  章良又哆嗦了一下,面色变得煞白:“这位同志,我可没做过什么犯法的事,你们可以去打听,我是市里有名的音乐家,在全国在省里还得过奖……”
  我“啪”地一声,将一叠照片摔到他面前的化妆台上。
  章良本来絮絮叨叨好像还有不少话要说,但照片让他立刻闭了嘴。他这时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两只手颤颤巍巍地抓起照片,只看了几眼,便重重地把它们按在化妆台上。他此时仿似遭到重重一击,所有的精神防线都已崩溃,整个身子都开始摇晃起来。
  “站好了站好了。”我在边上喝斥。我最烦见到这种人的熊样,平时看起来道貌岸然傲气十足,但其实骨子里卑贱得要死,我宁愿跟那些街头混混打交道也不愿意跟这种人接触。
  我的话还没完,章良已经“扑通”一声瘫倒在地上,他抱住我的腿带着哭音道:“救救我,我求求你们救救我,我才四十五岁,我还有老婆孩子,我不想死,我求求你们救救我。”
  我跟队里的另两个同志对了一下眼色,知道这回碰上的是一个十足的软蛋。这样也好,可以省我们很多事。我们一边喝斥章良站起来,一边向闻声过来围观的其它演员讲释。
  这天晚上,章良在局里,一五一十向我们坦白了他们四个人之间的秘密。
  这下你们知道了吧,章良就是小宇给我那份名单中的第四个人,也是那名单上惟一还活着的人。
  但凡变态杀手杀人,在选择目标上必定有他自己的规律,通过对被害者的调查,找出这种规律,对破案关系重大。之前几年间,残肢杀手杀害的几个人都是同性恋者,让我们确认凶手必定和同性恋者之间有密切的关系,但这样范围太大,同性恋者在海城又极其隐蔽,所以案件侦破一度陷入僵局。现在,我在暗号酒吧里无意中从小宇那里知道了有这样一个同性恋小团体,他们曾经共同做过一些令人不齿的勾当,而其中的三个人又全都死于残肢杀手之手,这样,我们很自然地就要怀疑残肢杀手跟这四人之间是否有什么关系。章良是这四人中惟一的活口,因而他对案件的侦破至关重要。
  我们现在几乎已经可以肯定,残肢杀手与这四人之间,必定有着极大的仇恨,他们四个才是杀手真正的目标,其它受害者不过是恰逢其会,无辜地成为残肢杀手喧泄怨愤的替罪羊。这四个人职业各不相同,生活环境也大相径庭,如果他们四个能有一个共同的仇人,那就只能因为他们曾经共同做过一些对杀手造成伤害的事,那些伤害对杀手刺激极大,以至于他事隔多年仍然不能释怀,并将伤害他的人逐一杀死。
  那些事是什么,其实已经不言而喻。现在我们想要知道的,是究竟还有多少人有着跟小宇相同的经历,残肢杀手很可能就是他们其中的一个。
  章良根本不用我们多说话,他的精神防线已经彻底崩溃。让他害怕的其实并不是我们警察已经洞悉了他曾经做过的那些勾当,而是残肢杀手的阴影,这些年一直笼罩在他的心头。他在潜意识里知道自己在劫难逃,但是对于即将降临的灾难却又无计可施,甚至,他还不能将心事说给任何人听。这样的生活对于他已经是种折磨。他在向我们交代的过程中,一直痛哭流涕,好像多年心中的郁结今日终于有了释放的途径。
  这样的男人当然不值得我们同情,但是,我们却有义务保护他,让他免遭残肢杀手的伤害。
  他的交代让我们满意,,他们只对三个人做过那种勾当,其中还包括小宇。这让我们感到欣慰,受害者比我们想象中的要少,这样,我们调查起来难度不会很大。
  小宇是他们四人小圈子最后一次作恶,因为那次之后,他们发现了比用诱骗更有效的方式,那就是金钱。
  “你们要知道,现在这社会,想找一个女人是多么简单的事,而找一个让你满意的男人,真的让人伤透脑筋。我们四个那时年纪还不大,被欲望冲昏了头脑,才做出那种伤天害理的事,但后来我们发现,金钱不仅可以买到女人,也可以买到男人,所以,我们就再也没有做过那种事,我们四人之间的交往因此也渐渐疏远,到后来只是隔上一段时间通个电话,互相之间连走动都没有了。”
  关于那三个受害者的情况,章良的交代便显得简单多了。因为在他们四人之中,章良是最没有主见的人,凡事都跟在别人后面,分得一杯残羹便已心满意足,所以,对于受害者,他知之甚少。
  第一个受害者同小宇一样,也是名在校大学生,他晚上在一家酒吧里兼职当服务生,章良等四人常去那家酒吧,与这小服务生算是相识。章良四人见这小服务生眉清目秀身段不错,平时给的小费就比别人多,大家都是男人,小服务生全无戒备,只觉这是四个事业有成且出手大方的客人。后来有一次,几个混混在酒吧里闹事,互相打了起来,小服务生被飞来的一个酒瓶砸中了脑袋,血流满面。章良四人便开车送他去医院,包扎完伤口,带他回了那套在六楼的房子。
  小服务生的口音不是本地人,现在过去这么多年,据章良分析,应该早就毕业离开海城了。茫茫人海中要想找他无异于大海捞针。
  我们让章良回忆一下那天晚上过后,小服务生对待这件事的态度。
  “小服务生醒过来后就哭了,哭得那么伤心,哭得我们几个都心疼起来。那天晚上他什么都没有说,穿上衣服便离开了。但第二天晚上,我们去那家酒吧,发现他还在那里,只是对我们几个不理不睬的,好像很怕我们。我们后来又去找了他几次,他的态度一点都没改变,所以,我们最后给他留了点钱,就再也没去打搅过他。”章良摇头道,“你们调查这个小服务生没用的,杀害骆春元他们三个的不是他,而是另一个牵骆驼的青年,是他杀了他们几个,一定是他!”
  章良的情绪激动起来,他大声地叫道:“你们一定要抓住他,他是凶手!”
  我坐在队长身边,认真地聆听章良的交代,我这时脑子里还在分析小服务生作案的可能性,章良的尖叫只让我生出许多反感。但转瞬之间,我神情一振,只觉有些东西在脑子里变得清晰起来,它像一道闪电,虽然只是白驹过隙那一刹那,但已经照亮了整个世界。
  我坐在那里,脑袋嗡嗡作响,全身都被一种鼓躁的力量占据,我迫不急待地要去做些什么,因而,我搁在桌上的手,都因为激动而颤动起来。
  队长奇怪地看着我,想问些什么,但当着章良的面,又忍住不说,但目光却充满疑问,还有些责怪。
  我抹了一把额头上不知什么时候出来的汗,平息一下自己的心境,然后俯在队长的耳朵上,低身道:“凶手就是这个牵骆驼的青年,我有十分的把握。”
  队长神情也是一凛,他没有问我原因,而是一拍桌子,让章良尽量回忆有关那个牵骆驼的青年的所有情况。
  “我们看到那个小伙子时,他正坐在地上哭,边上围了一圈人在看热闹。我们就凑过去,听边上的人说,刚才有一帮小痞子把小伙子打倒在地,抢去了他身上的钱。看热闹的人唏嘘地说,看不出来,这个小青年身上会有那么多钱,难怪会成为那帮小痞子下手的目标。”
  我目光低沉紧紧地注视着章良,脑子里已经现出一个身材单薄面色白皙的少年,坐在马路边上哭泣的场面。
  “后来围观的人群渐渐散了,那小伙子还坐在地上哭,我们便上前劝他快点回家,但他却摇着头说他回不去了,他有一个很凶的老板,现在,他丢了老板的骆驼,又丢了老板的钱,回去老板一定得骂死他,还会赶他走。”
  那头骆驼的肉真的很不好吃,我们只吃了一口便兴味索然。
  “我们见小伙子长得不错,便又动起了他的心思,我们带他去饭店吃饭,还答应他找他的老板替他说情。小伙子很单纯,一下子就相信了我们的话。后来我们带他去六楼的房子,我们说今天天晚了,明天一早就跟他一起回去见他的老板。小伙子很快就睡着了,后来发生的事情你们应该都知道。”
  队长这时问了一句:“你们看到那小伙子的时候见到骆驼了?你为什么说他是牵骆驼的人?”
  “我在海城从来没有见过骆驼,但那小伙子说他是被老板派去牵骆驼的,我们后来提起他都叫他牵骆驼的少年。”
  那头老骆驼倒在血泊中,他的头还能高高地昂起,眼睛里甚至没有一丝痛苦。但它的血却源源不断地流出来,染红了它身子周围的街道。那时夕阳西下,霞光映照在街道上,围观的人群身上,个个洒满血色。
  “你为什么说这牵骆驼的人就是凶手?”队长问。
  我神情一紧,知道队长这话是在问章良,但同样也是在问我。
  “因为那晚的事情过后,我们当时就从牵骆驼的那个小青年眼中看到了那么浓的仇恨。他因为丢了钱,就能坐在街道上哭那么长时间,但发生了那样的事,他却一颗眼泪都没落,他只是那么仇恨地盯着我们四个,看得我当时心里就有点毛骨悚然。说实话,我那时心里还有点后悔,后悔招惹了这个小青年。后来骆春元等人的死讯相继传来,我一下子就想到了那个牵骆驼的人,我知道凶手就是他,他要把我们四个全杀死。但是,我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因为我不能把发生的事说给任何人听。现在好了,你们知道了,你们快去抓凶手吧……”
  残肢杀手连环杀人案取得重大进展,队里的所有同志都精神大振。队长问我如何一听到牵骆驼的人便确定他是凶手,我想了好一会儿,还是摇摇头。
  “等我找到了那个牵骆驼的人,你们就会知道了。”我说。
  我离开刑警队,开车直奔云天路而去。你们这时候一定知道我要去找京舒,我要告诉他,我们曾经过同经历的一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也许根本就不是意外。我一定要找出当年那个牵骆驼的少年,我们心中所有的疑问都可以从他身上得到答案。
  天已经很晚了,京舒近来深居简出,这时候不可能不在京家老宅内。但这晚任凭我怎么敲门,京家老宅里都没有动静。我再打京舒的手机,语音提示对方已经关机。
  这么晚了京舒能去哪里?我在云天路上再次想到那个牵骆驼的少年,心中不由生起一股寒意。

18、打倒日本鬼子
  
  天有些阴,是个好兆头,海城整个夏天连一滴雨都没有降过。黄昏的时候,京舒拉着安晓惠的手坐在门前檐下的回廊下。
  京舒说:“秋天就快要来了,到了秋天天就不会这么热了。”
  安晓惠依偎着他:“是不是秋天有什么关系呢,反正我们现在在一起。”
  “到了秋天你就是我的新娘了,你就成了京家的媳妇。”
  安晓惠浅浅地笑了笑:“做不做京家的媳妇我倒不稀罕,但做你的新娘想想也还不错。所以,你的建议我会好好考虑考虑。”
  就舒也笑道:“都到这时候了,难道你还有选择的余地吗?”
  “当然有。”安晓惠说,“你还没向我求婚了。在我少女时代,有一个白马王子经常来到我的梦中,他给我说最真的情话,陪我去做最浪漫的事。但每次梦的结尾,他都来不及向我求婚我便从梦中醒来。我非常想把那个梦做下去,把梦做完,我想看看那个白马王子到底会用什么样的方式向我求婚,我想啊想,一直想到现在。”
  京舒笑着刮她的鼻子:“原来你那么小就想着嫁人。”
  “我不管,反正你要用世上最浪漫的方式向我求婚,否则,我便不嫁给你。”
  “最浪漫的事就是我们这一生都能生活在一起。”京舒抱紧了女孩,“白马王子和想嫁人的小姑娘就这样永远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你说好不好?”
  安晓惠嘻嘻笑着,胳膊紧紧地缠绕着京舒的脖子:“我既想白马王子和想嫁人的小姑娘永远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也要你用世上最浪漫的方式向我求婚。”
  京舒叹道:“如果我一直想不出世上最浪漫的事怎么办?”
  “那我就等,一直等到你想出来为止。”
  “如果我到你八十岁那年才想出来呢?”
  “那我就八十岁时再嫁给你。”
  京舒哈哈笑着:“到时你成了老太婆,我也成了小老头,我真想不出来,一个小老头跟一个老太婆之间,还能有什么最浪漫的事发生。”
  这时候,京舒心里长长地叹息一声。他想,如果京家老宅里没有那么多怪事发生,他跟安晓惠一直这样开心地在一起,那该是件多么幸福的事。
  晚饭后,京舒跟安晓惠早早就上了床,他们现在每天都要从云天路上的一家影碟店里租一些碟片回来,看影碟成了晚上他们打发时间的最好方式。
  这天晚上,他们借的碟片中有一盘是美国著名导演达纳•斯蒂文斯导演的《天使之城》,这部片子里有京舒最喜欢的一位明星尼古拉斯•凯奇。当然使凯奇名声大振的,是他在由香港去好莱坞的大导演吴宇森执导的动作片《变脸》里的表演,但是,京舒更喜欢他的一些文艺片。这是个有着很浓忧郁气息的演员,再或者说,每次看到他出场,人们都能从他身上感觉到一种忧伤。男人的忧伤。
  电影里,名叫塞斯的天使从天国来,爱上了洛杉矶的一位女医生,俩人的爱情故事缓缓向前铺展。京舒那时的思绪也随之长出了长长的触角,一直延伸到某个莫名的,他所未知的时空。
  电话铃声骤然响起,京舒感觉到怀中的安晓惠颤抖了一下。
  京舒想起不久前深夜的一个电话,心里也感到了恐惧。但是,现在京家老宅里只有他跟安晓惠两个人,如果他不去应付可能发生的任何事,那么安晓惠就再没有人可以依靠了。想到秋天时穿上婚纱的安晓惠,京舒的心里痛了一下,他忽然有种不详的预感,或许,他这一生都看不到穿上婚纱的安晓惠了。
  “喂,京舒,你快过来,出事了,出大事了。”一个声音在电话里大声地叫。
  京舒疑惑了一下,他床前电视机里的画面随着他的思绪上下闪动。京舒很快就想起来那是青皮的声音,这么晚了,青皮怎么会想起来打电话给他?而且,听青皮电话里的声音带着哭腔,显然真的发生了什么大事。
  “你慢慢说,到底怎么了,出了什么大事。”
  “大伟死了,从楼上摔了下来,现在他浑身都是血,我不知道该怎么办。”青皮继续哭泣地道,“京舒你快过来,大伟死了,他真的死了。”
  京舒悚然动容,飞快地从床上坐起来:“你别急,赶快送大伟去医院。”
  “大伟已经死了,送医院也没用了。警察马上就要过来,我很害怕。”
  “那你现在哪也别去等我过去。”
  京舒挂上电话,一边穿衣服一边对安晓惠说:“我一个朋友死了,我马上就得过去,如果你一个人在家害怕的话,可以跟我一起去。”
  安晓惠犹豫了一下,去见一个死人是她所不愿意的,但是独自留在京家老宅里,她更不愿意。她看京舒急切的神色,知道死去的那人肯定是他非常要好的朋友,所以,她只稍稍犹豫了一下,便也开始穿衣下床。
  俩人到外面打了辆出租车,直奔郁洲路上的“在海一方”歌舞厅。
  青皮在电话里没有告诉京舒出事的地点,但京舒却肯定他们现在就是那家歌舞厅里,曾经有一段时间,他们是那里的常客。
  歌舞厅外面现在围了好多人,还有两辆警车。京舒刚从出租车上下来,便看到青皮跟小舞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满脸沮丧地蹲在歌舞厅门口的台阶上。看见京舒,俩人飞快地迎上来,京舒看到俩人脸上全都涕泪纵横。
  “大伟死了,京舒你快去看看,大伟从楼上摔下来死了。”小舞拉着京舒的手说,泪珠不断从她眼眶里落下来,冲花了原本很浓的眼影,她的整张脸看起来便很滑稽。
  “到底怎么回事,大伟好端端一个人怎么会从楼上摔下来?”京舒板着脸问。
  “都是因为那两个日鬼子。”青皮大声道。
  青皮是个精瘦的少年,穿着肥大的牛仔短裤和绿色的广告衫,看着跟只花蝴蝶似的。“都是那两个日本鬼子,今晚没有他们就不会出这么一档子事。”
  青皮与小舞口齿伶俐,很快就把今晚发生的事说了个大概。
  原来今晚大伟青皮与小舞闲着没事,来“在海一方”歌舞厅打发时间。小舞穿得招摇,肚脐衫和露半截屁股的牛仔短裤,一副不良少女的打扮,一进歌舞厅便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大伟青皮是这里的常客了,常在这里混的人大多都认识他们,所以他们忙着和狐朋友狗友递烟说话,没注意到小舞一个人溜到了舞池里。小舞的舞跳得怎么样,你们从她的名字里就能看出来。小舞只扭了一会儿,在舞池里便成为中心,好多人都停下来,围着她拍巴掌大声地喊,小舞便愈发得意,把一个屁股扭得风情万种性感十足。
  那两个日本鬼子就在这时冲进了舞池。他们显然喝了不少酒,穿着暴露的小舞挑起了他们的欲望,他们胡乱扭动着,把小舞夹在中间。舞厅里这样的人原本很多,就算大伟青皮见了最多也就骂两声,反正小舞也不在乎,反而越是有人围着她转她越开心。
  关键是那俩日本鬼子后来干脆抱住了小舞,四只手胡乱在小舞的身上乱摸。
  小舞忍不住大声叫了起来。
  大伟青皮实在看不下去了,便冲到舞池中央,拔开俩人,想把小舞带回来。偏偏那两个日本人看大伟与青皮年纪轻人也长得单薄,非但不让小舞走,还跟大伟青皮开始拉拉扯扯。更重要的,一个家伙嘴里叽哩哇啦吐出一串大伟青皮听不懂的话。大伟青皮先是怔了一下,接着很快反应过来面前的两个家伙不是中国人,而是日本人。
  大伟的火腾地蹿了起来,他毫不客气地一巴掌扇到了一个日本人的脸上。
  “我操你小日本的祖宗,现在什么时候了,还敢到中国来耍威风!”
  大伟的这一巴掌赢得了满堂彩,不要说这里有很多大伟青皮的狐朋狗友,就算谁都不认识,大家也会为他的举止喝彩的。日本鬼子一九三七年年底开进海城,做了多少烧杀掳掠灭绝人性的坏事。舞厅里的这些青年人虽然谁都没经历过,但是谁家里都有老人,日本人的恶行他们多少还是知道一些的。他们晚上来舞厅里本来就是为了打发时间,喧泄精力,现在有了这样精彩的场面,自然谁都不愿错过。一时间,“打倒日本鬼子”的呼声不绝于耳。
  被揍的小日本鬼子也许是酒喝多了,如果他这时意识到处境不妙,立即退开,事态也许不会发展到后来那种程度。但这小日本偏偏不退,他捂着被打的脸,另一只手还冲着大伟做了一个挑衅的动作,嘴里叽哩哇啦显然在咒骂着什么。
  日本鬼子说了些什么,在场的人谁都听不懂,但大家这时都听懂了一个词——“支那猪”。没有人怀疑日本鬼子在侮辱中国人,大伟这时振臂高呼:“是中国人就把这日本孙子给灭了!”
  他带头冲了上去。
  俩小日本鬼子抱头鼠蹿,但这时已经晚了,四处都是群情激奋的中国人,人人冲他们挥舞着拳头,他们很快就被打倒在地。
  十几个拿着橡胶棒的保安冲了上来,问明白是大伙在揍日本鬼子,齐刷刷坐到边上看热闹。两个小日本鬼子被围在人群当中,你一拳我一脚,直揍得他们杀猪样惨嚎。等到警察赶到时,俩小日本鬼子,已经被揍得连他们的妈妈都不认识他们了。
  看到警察,人群四下里散开了,大伟青皮混在人群里也想闪人,但突然,本来已经倒地不起的一个小日本鬼子,一下子抱住了大伟的脚,大伟挣了几下没挣开,眼看着警察已经往这边冲了过来。他抬起脚,照小日本鬼子的脸上就猛踹几脚。小日本鬼子又是几声惨叫,松开了手,但警察已经看见了大伟踹人的举动,好几个人向他包抄过来。
  大伟撒开脚丫子跑得飞快,但警察认准了这个目标,亦是一步不落地追了下去。
  后来发生的事青皮也说不清楚了,反正是他拉着小舞逃到舞厅外面,然后,就见到空中有人发出一声绝望的尖叫,接着,大伟就从楼上摔了下来,落在他们的跟前。鲜血四溅,小舞连声惊叫,青皮亦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关于大伟是如何从楼上摔下来的,连追他的两个警察都说不清楚。他们追到上一层楼的时候,本来已经失去了大伟的踪迹,但是大伟的一声尖叫暴露了他的方位。警察赶过去时,看到一面窗户的玻璃全碎了,大伟已经躺在了楼下的水泥地上。
  大伟的尸体被装到警车里带走了,那两个日本人也被带上了警车。警察想找跟大伟一起来的一男一女问话时,那两个少年已经不见了。
  青皮小舞和京舒安晓惠在出租车上,车子直奔城南十余里的落燕湾。
  落燕湾里曾有过一个美丽的传说,一个青年渔民和一个渔家姑娘相爱了,当地的恶霸却趁青年渔民出海的时候抢走了渔家姑娘。渔家姑娘不甘受辱投井而死,死后化作了一只美丽的燕子,每天傍晚上飞到海边等待那青年渔民归航。
  安晓惠始终一声不吭地坐在京舒的边上,紧紧地抱住他的胳膊。这时候她不知道京舒与他的两个朋友怎么还会有心情到海边来,在车子驰离市区前,京舒还让青皮到一家通宵营业的超市里买了很多啤酒。
  车子驰近海边的时候,安晓惠盯着外面漆黑一片的旷野,身上觉出了一股寒意。她已经预感到今夜一定还会有别的事情发生。她偷眼看京舒,只觉得他面色沉凝得厉害,僵硬的脸上,有种她非常陌生的神情。
  安晓惠的一颗心,立刻悬到了半空中。
 19、落燕湾的恐惧
  
  这一晚的海边安静极了,浪花轻柔地涌向沙滩,泛起些晶滢的白色泡沫。落燕湾有海城最细的沙滩,那些温湿的沙子在身底下,像一张温软的床,舒适极了。半夜的时候,海边起雾了,没多久的工夫,整个沙滩便都笼罩在了一层白雾之中。安晓惠蓦然醒过来,发现那些雾已经完全把天地笼罩。
  安晓惠不知道海边原来也会起这么大的雾,那些雾浓得像舞台上的背景,美极了,也神秘极了。安晓惠又闭上眼睛,听着波涛轻柔的哗哗声,感觉着整整一个夏天都不曾感觉过的清凉,心里生出些淡淡的惬意来。但忽然之间,她想自己怎么会睡在沙滩上呢?自己原本跟京舒在家里看一部带着些淡淡忧伤的爱情片。接着,她很快就想起来发生了什么事,但现在京舒呢,还有京舒的两个朋友,他们都从她的身边消失了。
  是这场雾让他们消失的。安晓惠站起来,大声叫着京舒的名字。他隐隐约约听到了京舒的呻吟声,明明就在耳边,却又飘忽不定,让她辩不清方向。雾太浓了,安晓惠挥挥手,那些雾气便缭绕在她的手臂间。她想这场雾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呢?为什么京舒在雾中的声音显得那么痛苦?
  太多的疑问困惑着安晓惠,她又想起来,在海边,他们四个喝了不少酒。安晓惠不明白,自己平日滴酒不沾,今天为什么会喝酒呢?她眼前似乎出现京舒等三人不停喝着啤酒的画面,她夺下京舒手中的酒瓶,想让他少喝些,但京舒睁着赤红的眼睛把她推开了,酒瓶又回到他的手中。
  记忆中京舒还从来没有这么粗暴地对待过她,她心里委屈极了。
  安晓惠想让京舒的朋友劝劝他,但名叫青皮和小舞的两个少年喝得比京舒还要多还要猛。他们三个都已露出些醉态,因而脸上也现出几分愉快的表情。
  安晓惠恐惧地向四周看了看,漆黑的天宇下几乎没有一丝亮光,不远处的海面传来哗哗的水声。伴着三个行将醉去的人,安晓惠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安晓惠记得自己就在那时也开始喝酒了。
  漆黑的夜晚飘荡着死亡的气息,醉去也许是今晚最好的解脱。
  发生的事情在安晓惠眼中充满诡异,好朋友刚刚从楼上摔下来死去,京舒等三人却能有心来海边纵酒。她既然无法阻止,那么就加入他们吧,这样,至少她不会害怕,不会感到孤单。
  安晓惠不记得自己究竟喝了多少酒,也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沉沉睡去。
  醒来便已在雾中。
  ——京舒京舒你在哪里?
  到处都是白茫茫的雾,整个世界都似被笼罩在了雾中。安晓惠的恐惧越来越浓,她走得越来越快,到最后已是撒足狂奔了。
  ——京舒京舒你在哪里!
  安晓惠的呼声凄厉地在雾中飘荡,她在奔跑中泪流满面,只觉得自己就要从此失去京舒了。她的脚下踉跄,扑倒在地。这时,京舒细微的呻吟声再度传来,而且与她近在咫尺。
  安晓惠抬起沾满沙子的脸,终于看见了京舒就躺在她前方不远的地方。
  京舒躺在地上一动不动,那些呻吟声正源源不断地从他嘴里发出来。
  安晓惠费力爬起来,跌跌撞撞向着京舒跑去。她俯下身,抱住京舒,一迭声叫着他的名字。过了好一会儿,京舒才费力睁开眼睛,一脸痛苦的表情。
  “晓惠,我这是怎么了。”
  看着京舒无恙,安晓惠喜极而泣,她更紧地把京舒揽在胸前,哽咽着竟说不出话来。京舒感觉到了女孩对他的依恋,蓦然而至的柔情充实在他的身体里。他低头轻吻着安晓惠的颈项,只觉得这一生能够跟这样的女孩相依相伴,实在是再没有了遗憾。
  俩人忘情地在雾中缠绵,直到彼此有了窒息的感觉。
  京舒忽然坐了起来,他惊疑地看看四周,一连声地问:“我这是在哪里?”
  “你不记得了吗,这是在落燕湾,这里还有你的两个朋友。”说到这里,安晓惠心里也觉得奇怪,青皮和小舞呢,这么长时间,他们几乎把这俩人遗忘了。而他们也没有发出一点声息。他们醉酒未醒,还是真的已经消失在雾中?
  京舒与安晓惠开始在雾中寻找青皮与小舞。
  落燕湾只是一片并不算大的沙滩,两边都有高高的岩石。但京舒与安晓惠沿着直线走了很长时间,都没有走到沙滩的尽头。他们俩人呼喊着青皮与大舞的名字,越往前走,紧紧揪住的心便越来越觉得诡异。这场雾实在太大了,三步开外,便模糊一片,他们不知道这场雾中究竟都隐藏了些什么,而未知本身足以让人感到恐惧。安晓惠紧紧挽着京舒的胳膊,那么紧,这个男人也许根本没有能力保护他,但他却是她现在惟一的依靠。
  记不清是谁先发现面前的地上躺着一个人,京舒把安晓惠挡在身后,一步步逼近地上的黑影。到了跟前,京舒才确认那人就是他们要寻找的青皮。京舒吁了口气,安晓惠也放下心来。青皮就像京舒刚才一样安安静静地躺在地上,显然是醉酒未醒。这时候身边多一个人,心里便多了一份力量。京舒飞快地蹲下身,抱起青皮的脑袋。
  安晓惠一声尖叫跌倒在地,京舒亦是头皮发麻,飞快地向后倒退几步。
  青皮的脸已经变成了死灰色,还有些浮肿,显然是在水中浸泡太久的缘故。他嘴巴张开,两只眼睛凸起,满面都是痛苦的神情。这份痛苦已经永远凝固在了他的生命里,京舒和安晓惠毫不怀疑此刻他们面对的已经是一个死人。
  青皮死了,死在落燕湾的大雾里。
  京舒与安晓惠搀扶着逃出很远了,京舒忽然想到,死去的青皮是自己朋友,自己怎么能弃朋友于不顾呢,即使那是一个死去的朋友。
  他拉住了安晓惠,大声道:“我们得回去!”
  “回到一个死人的身边?”安晓惠恐惧地叫。
  “也许他还并没有死,我们不能丢下他不管。”
  “他已经死了!”安晓惠再大声叫,“只有死人的脸才是那种死灰色。”
  京舒摇头道:“不管青皮活着还是死了,我都得回去看看。没有人会无缘无故死去,如果青皮真的死了,我们也得知道他为什么会死。”
  安晓惠不说话了,但她睁着恐惧的眼睛,拼命晃动着脑袋。刚才青皮的模样已经吓坏了她,让她再回到青皮的跟前,简直要了她的命。但是,在这落燕湾的大雾中,她不跟着京舒还能跟着谁呢?
  安晓惠踉踉跄跄地跟在京舒后面,他们重新向着青皮所在的位置走过去。行走间,京舒多么希望青皮已经不在刚才的地方,这样,刚才看到的或许只是青皮跟他开的一个玩笑,青皮只是想吓唬吓唬他们。
  这种时候不会有人想到开玩笑,青皮依然安静地躺在那里。
  京舒缓缓地一步步走近他,虽然心里已是极度恐惧了,但还是俯下身,试了试青皮的心跳与脉博。青皮的死亡到这时已再没有了异议。
  蓦然之间,京舒跳了起来,他想到这沙滩上应该还有一个人——小舞。
  青皮已经死了,小舞呢,她现在又在什么地方?她不发出一点声音,是不是也像青皮一样遭遇到了不测?
  一个晚上,已经有两个朋友相继死去,这样的打击让京舒神紧绷得如一张满弦的弓,这时他已经不能再面对任何一点的刺激。
  “小舞,小舞在哪里?”京舒惊惶地四处张望,目齿尽裂,须发贲张。他睁着赤红的眼睛,发疯样地在雾里奔跑,“小舞小舞,你在哪里?”
  安晓惠跟在京舒的后面,披散了头发,拼命追赶着京舒。京舒跑得太快了,已经离她越来越远,她心中着急,只怕京舒离开视线后便也要消失在这浓雾中,她还怕这雾中隐藏着不知名的邪恶力量,也许就是它带走了青皮的生命。
  安晓惠脚下一软,摔倒在地,前面的京舒中了邪般,对身后的她不闻不顾,转瞬便消失在视线里,安晓惠绝望地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京舒终于停下了,他听到了安晓惠的那声尖叫。
  他想起来那是一个他深爱的女孩,他不能丢下她不管。他飞快地转身,向着尖叫的方向奔去。看见去而复转的京舒,安晓惠的眼中落下泪来,她费力地拖动身子,迎着京舒爬过去。
  俩人再度拥抱在一起,京舒在女孩的耳边一遍遍地说道:“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就算让我像青皮那样死去,我也会保护你不受伤害。”
  安晓惠抱紧京舒,已经说不出话来。她抱得那么紧,一刻也不愿再松开。
  雾中忽然有了光亮,就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而且那些光亮越来越强,像是有人提着盏灯正向他们走来。
  ——小舞。
  京舒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小舞,也许刚才她去了别的地方,现在回来找他们了。“小舞,是你吗?他大声地叫。
  “京舒,京舒!“他果真听到了小舞的叫声。
  京舒与安晓惠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目光中看到了些欣慰。小舞此刻的安危,正是他们最担心的,现在听到小舞的声音,他们终于可以放下心来。
  光亮越来越近,终于,浓雾被光亮劈开一道缺口,小舞出现在光亮的后面。
  京舒与安晓惠站起来,但瞬间,他们的脑袋“嗡”的一声,耳边尽是一片轰鸣声。巨大的恐惧已经催毁了他们意志,他们可以清晰地感觉身体里的力量正在一点点地消散。
  他们竟连跑的力气都没有了。
  在那片光亮的后面,站着小舞。小舞身边,还有一个光着身子的小孩。小孩肤色很白,借着边上的灯光,可以让人看见他皮肤下根根血管。小孩的脑袋很大,呈倒三角的形状,他的五官长在倒三角下部很小的一块地方,额头往上的部分,如同顶着一个熟透了的西瓜,那西瓜简直可以把他整个身子都罩在下面。
  ——大头娃娃。海城传说中的大头娃娃竟真的出现在他们面前。
  大头娃娃个子只到小舞的肩膀,但他一只手拽着小舞的胳膊,任凭小舞怎么挣扎,都不能摆脱他。小舞拼命向京舒挥动着另一只手臂,嘴里声嘶力竭地叫着京舒的名字,但这时的京舒,已经不能给她丝毫的帮助。小舞脸上很浓的妆这时全都花了,脸上看着黑一块红一块的,再加上惊惧,整个脸都已扭曲变形,看起来竟也变得和大头娃娃一样阴森可怖了。
  大头娃娃嘻嘻笑着,嘴里在念叨一首童谣:
  大头大头,下雨不愁。
  你有雨伞,我有大头。
  那声音在雾里凝聚不散,如同有形的一般,在京舒与安晓惠身边来回盘旋。京舒与安晓惠已经动弹不得,全身都变得僵硬。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大头娃娃拽着小舞,一步步向他们走近。
  当大头娃娃与他们近在咫尺时,京舒与安晓惠闻到了他身上腐臭的气味,看到他雪白的肌肤上也布满了粘液,肌肤下面的血管里,血液在不停地流淌。
  京舒与安晓惠一起失去了知觉。
20、这世界上真的有鬼
  
  早晨,我接到京扬的电话,他说京舒与安晓惠现在在医院里,神智都有些不清。我问怎么回事,京扬沉默了一下,说今天早上110接到电话,是落燕湾景区管理人员打来的,说在落燕湾的沙滩上躺着两个人,神智不清,已陷入昏迷。巡警火速赶去,将他们送到医院里。
  落燕湾?我大惑不解。怪不得昨夜去京家老宅家里没有人,原来京舒跟安晓惠去了落燕湾。他们怎么会想到深夜去海边呢?我又想到,热恋中的情侣无论做出什么异常的事都不奇怪,但在落燕湾,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
  我打电话到队里去,说上午得去医院。队长问是不是去查案,我怔了怔,然后回答“是”。我已经预感到了残肢杀手跟我们之间的联系,如果这样,那么,多年前发生在我与京舒周围的一连串死亡,也必和残肢杀手有莫大的关系。
  赶到医院,京扬已经守在病房里了,京舒与安晓惠躺在病床上,京舒仍然双目紧闭,但又不是睡去。他脸颊的肌肉不停地跳动,嘴巴还在一张一合,只是发不出声音来。他的模样,显然是惊吓过度,就连医生给他打了镇静剂都不能让他平静下来。
  那边的安晓惠已经醒来,她抱着枕头倚坐在床头,披头散发,目光呆滞,似乎对昨夜经历的事仍然心有余悸。
  我进来的时候,京扬顺手把门关上。他一脸沉凝,注视着我:“秦歌,有些事情我们必须找你证实一下。”
  我怔了怔,脑子里立刻跳出一个人的名字来。
  “肥马。”我说,“你是不是想问我肥马的事?”
  “不仅是肥马,还有大伟、青皮和小舞。”
  我倒吸一口凉气,虽然早已料到此番一定会重提旧事,但这些人的名字从京扬嘴里说出来,还是让我身上发冷,觉出了一丝寒意。
  “京舒到现在还没清醒,晓惠再也不愿回忆昨天夜里发生的事,她只跟我说了这几个人的名字。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跟这些人都非常熟悉,所以,我想问问他们的事。”京扬一脸严肃,我怀疑他完全记得当年曾经发生的那么多事,他只是想从我这里进一步得到证实。
  “除了小舞,他们都死了。”我低低的声音说。
  床上的安晓惠震颤了一下,但随即便目光低垂,重新回到她的惊悸之中。
  京扬的脸色没有变,但他却足足有两分钟的沉默:“那么小舞呢?她现在在哪里?”
  “小舞失踪了,肥马、大伟和青皮死后不久,小舞就失踪了。”
  “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失踪。”京扬皱着眉说。
  “但偏偏小舞到现在音讯全无,我怀疑她也遭遇了不测。”
  “她被大头娃娃抓走了,是大头娃娃干的!”床上的安晓惠忽然尖叫起来,“我看到她的胳膊被大头娃娃拽着,她拼命挣扎,但都挣脱不开,大头娃娃就那样拽着她向我们走过来,走到我们跟前……”
  安晓惠说不下去了,捂着脸唔唔地哭起来。
  我跟京扬面面相觑,竟似已经被惊得呆了。
  无论谁都能看出来,安晓惠现在的精神状态非常不适合回忆那些让她恐惧的事情,但是,我们却必须硬下心肠,因为我们必须知道昨夜他们到底经历了什么。安晓惠的讲述断断续续,因为她得不断调整自己的情绪,我们也得不断地安慰她。整个讲述过程持续了大约半个小时,当安晓惠说到大头娃娃拽着小舞走到她跟京舒身边时,我的心立刻揪了起来。
  没有人知道后来还发生了什么事,安晓惠与京舒的昏迷,让这件事出现了一段空白。大头娃娃为什么没有伤害京舒与安晓惠?被大头娃娃抓住的小舞呢,她被大头娃娃带到了什么地方?
  还有大头娃娃,这个传说中的怪物竟然真的存在。我们没有理由怀疑安晓惠所说的一切,当然京舒醒来我们可以再进一步证实。
  讲述昨夜的事,竟似耗去了安晓惠太多的力气,现在她歪倒在床头已经闭上了眼睛。那边的京舒这时却蓦地睁开眼,他干裂苍白的嘴唇里,清晰地吐出一段我们都很熟悉的童谣:
  大头大头,下雨不愁。
  你有雨伞,我有大头。
  我跟京扬奔到床前,京扬抓住京舒的肩膀,低低地叫他的名字。但京舒转瞬之间又闭上了眼,嘴巴还在一张一合,但我们却再听不到任何声音。
  京柏年发病的时候嘴里念叨的也是这首童谣。我第一次从京扬的脸上看出慌乱的表情。我知道他是关心他的弟弟,他害怕京舒会像京柏年一样,精神分裂,成为一个精神病患者。
  现在,轮到我向京扬讲述多年前发生在我与京舒身边的往事了,因为京扬刚才与我一道听了安晓惠的讲述,所以,故事听起来已经没有什么新鲜的情节,但是,正是因为重复,才更让我们感到一种诡异可怖的气息。
  肥马,六年前死于车祸,当晚曾到京家老宅向京舒借了三千块钱。他骗京舒说间母亲病重,要到医院去交治疗费,并且赌咒说如果骗京舒,让他出门就给车撞死。结果当晚出门,他真的被一辆夜行卡车给撞死。
  半个多月前,京舒找到我,说起了肥马再次深夜来访的事。我当时只觉得不太可能,但京舒说得真真切切,不容我不信。肥马再次找到京舒,只不过把他出车祸那晚发生的事重演了一遍,我当时就有预感,如果京舒说的是真的,他一定还会遇上些其它人。现在,我的预感得到了证实。
  现在,你们知道了当年我们这个小团体的所有成员,京舒、肥马、大伟、青皮、小舞和我。你们一定不会忘了一九九三年的那个傍晚,我们一帮人坐在京舒的车上撞倒了一头老骆驼。我们这一拔人的青年时代,因为有了京舒而变得丰富多彩,撞倒老骆驼在我们回忆里,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但在“在海一方”歌舞厅里揍那两个小日本鬼子,却是最让我们痛快的一次经历,当然,如果不发生后来大伟坠楼身亡的事,那简直就是一次完美的回忆了。
  安晓惠讲述的在“在海一方”歌舞厅里发生的事,还漏了一个人,那就是我。我从头到尾经历了那晚的事件,所以,我有必要在这里更正一下安晓惠讲述中的谬误。
  当那两个小日本鬼子纠缠小舞的时候,带头冲上去的是京舒而不是大伟。
  小日本鬼子被打翻在地,后来警察来了,大家四处逃窜,京舒却还在那儿用脚猛踹脚下的鬼子。大伟跑出去好远了又跑回来,拉着京舒往门外跑。他们俩人成为警察的目标,在逃跑过程中,俩人跑散了。
  后来京舒逃到了楼下,大伟从楼上摔了下来。
  京舒认为是他害了大伟,所以自责不已。就在那段时间,他的性格开始发生变化。他变得沉默寡言,不再喜欢到热闹的公共场合,他也很少再召集我们出去玩,这种局面一直持续了三个多月。
  三个多月之后的某一天,我们几个忽然接到京舒的电话,他约我们去吃饭。我们以为京舒恢复了常态,都很高兴,但那晚,京舒只不过是心里郁闷,找我们出去陪陪他罢了。吃饭的时候,大家都尽量不提肥马和大伟,但京舒却仍然陷在深深的自责中,他喝了很多酒,还逼我们喝。那晚的京舒非常霸道,我们看出他心情不好,所以也都顺着他,到最后,所有人的酒都有点喝高了,偏偏京舒还不愿意回去,最后他开着车,把我们拖到了落燕湾。
  那一夜落燕湾的雾还弥漫在我的记忆里,我们在海边大声叫肥马和大伟的名字,一个个泪流满面。接着我们又喝了很多的酒,然后大家便真的都醉了。雾就在那时悄悄弥散开来,把我们完全笼罩。
  第二天早晨,雾散尽,我们醒来,青皮死在了沙滩上。后来经法医验证,青皮是溺水而亡。没有人知道青皮醉酒之后为什么还要到海里去,也许他在睡梦中看见了海中的肥马和大伟,所以,他要去海中找他们。
  青皮的死无疑对京舒犹如雪上加霜,那段时间,他憔悴得厉害。他坚持是自己害死了青皮,所以,他闭门不出,在将近一年的时间里都不再找我跟小舞。
  就在那时,局里送我去省里的警察学校进修。离开海城那天,我想去跟京舒告别,但京舒却把自己关在房里,坚决不出来见我。他说是他害死了肥马大伟和青皮,他不想再害我,所以他让我再不要去找他。
  我到了警察学校,心里头还放不下海城的朋友,所以常跟小舞打电话。小舞也就是那段时间开始变得循规蹈矩,不再穿新潮时尚的服饰,不再把自己打扮得像个不良少女。但后来,我打电话给小舞,怎么也打不通,直到回到海城,我才知道,小舞失踪了。
  因为小舞父母离婚,这么长时间,她一直一个人独居在一套房子里,所以,她究竟什么时候失踪的都没有人知道。我找了很警校的朋友帮忙,但却始终得不到她的消息。现在算一算,小舞失踪已近五年。
  说完往事,我跟京扬全都陷入沉默之中。一种诡异的气息弥散开来,让我们都被深深的恐惧所俘掠。事情发生的时候,安晓惠还根本不认识京舒,她不可能知道这一段往事,而京舒对往事讳莫如深,也根本不可能主动跟安晓惠提及。这样,安晓惠适才讲述的昨夜经历,便都是她亲眼所见了。
  这明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死去多年的人会将当年的事重新上演一遍,身处其中的京舒竟然也记不起来他们是死人。这与我们对这个世界的感验相驳,我们根本无法用理性的逻辑来解析它。那么,只剩下惟一的可能,那就是,在这世界上,真的有鬼。
  此时正是上午,病房白色的窗帘根本遮不住外面那么强烈的阳光。我们身在阳光之中,却觉出心底的某个角落,正被一些阴影渐渐侵蚀。我们无法把我们此刻的体会告诉任何人,因为那些阴影你们永远不会察觉,即使偶尔的某个时候,你们感知了它,也会很轻易地像抹去灰尘一样把它抹去。
  除非,你像我们一样,身边发生过这么多匪夷所思的事情。
  ——这世上真的有鬼!
  我跟京扬心头鼓躁着这样的念头,但终究谁也无法将它说出口。
  这时,我突然想到了一个人,那就是牵骆驼的少年。本来我昨晚急着去找京舒,就是想告诉他,也许肥马等人的死跟他并没有关系,而全是这个牵骆驼的少年暗中搞的鬼。但现在看,即使肥马等人的死真的跟牵骆驼的少年有关,我们还是无法解释京舒最近与死去的人见面的怪异事件。
  但我还是必须找到牵骆驼的少年,弄清当年肥马等人的真正死因。
  我离开病房之前,在京舒的床前站了好一会儿。那时,我在心里发誓,一定要替发生的这一切寻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京扬送我出门,我看出这个海城的传奇人物脸上也现出那么多的惶惑。他在我走后仍然在门边站了好一会儿,然后自言自语地道:“也许,我该把大哥找回来了。”
  京扬与京舒的大哥就是京雷。在海城足以震慑黑白两道的铁罗汉京雷。
 第六章
  
  21、寻找马田
  
  我只知道牵骆驼的少年曾经在一家游乐场做过事,所以,游乐场老板能否为我们提供牵骆驼少年的情况至关重要。游乐场老板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他甚至连骆驼的事都不知道。
  “什么骆驼,我的游乐场从来没有过骆驼,你们是不是搞错了?”他说。
  事情显然出了什么问题,后来经过询问,才知道现在的游乐场老板三年前才接手这家游乐场,以前的老板据说已经出国了。
  要想找到以前的老板也不是难事,他在这城市多年,必然会有一些朋友。他的游乐场规模很大,因而他在海城也该算是个有头有面的人。
  我们很快得到了原来老板现在的住址和电话。他真的出国了,两年前移民澳洲,在那边买了一个小农场,做起了农场主。我打通了他的电话,在国外两年,他还没有改变一口东北口音,因为是国内电话,所以他非常热情,并且,没用过多回忆,便想起来当年派一个叫马田的少年帮他去牵骆驼的事。
  “我只记得那个孩子叫马田,身世挺可怜的,很小就没有了妈,跟着父亲长大。他家里还有个爷爷,长年患病在床,平时连门都不出。那孩子挺聪明,让他做什么事,他一学就会,我平时虽然对他很严厉,但是心里还是挺喜欢这个孩子的。只可惜,就是那次牵骆驼出了事之后,他就离开了游乐场,我也不知道他究竟去了哪里。”
  “那你知道他的家住在哪里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当初是他到游乐场来应聘杂工,你知道,我的游乐场很大,有很多工人,我没办法了解所有工人的底细。”
  挂上电话我有些沮丧,游乐场老板无法为我提供有效的线索,所以,我还得从另外的途径去寻找牵骆驼的少年马田。
  在海城我们进行了大规模的排查活动,从户籍资料库中找到了不下二十个名叫马田的人,但经过排查,这些都不是我们要找的牵骆驼的少年。后来,我们又对海城两万多户马姓人家进行调查,也一无所获。这样的结果只有两种情况,一种就是牵骆驼的少年根本就不姓马,第二种情况是马田只是海城几十万流动人口中的一员。但有一条我却可以肯定,就是马田现在肯定还在海城之中,他隔上一段时间便要制造一段血案,除了为喧泄心中的仇恨,还因为他想证实自己的存在。在一个四百多万人口的茫茫人海中,寻找一个根本没有资料的人,真的不是件容易的事。
  后来我凭着记忆,找鉴证科的人画了一幅马田的模拟画像,因为年代久远,所以有些地方我已经记不清了,但是通过画像,我们还是可以看出马田是个眉清目秀略显单薄的少年。
  工作陷入僵局,我必须找出新的线索来开展工作。
  要想找出马田,就得从跟他有关系的人或者事入手。但我们根本不了解他的情况,所以才会无从下手。我忽然想到一个人,算起来他跟马田有重要的关系,或者从他身上入手,可以引马田出来。
  我把想法跟队长说了,队长又向局里做了汇报。因为案件关系到连环血案的制造者,所以局里很重视,专门召开了案情分析会,会上,对我提出的方案进行了分析,最后,大家一致认为,这或许是目前惟一可行的方案,但对于其中可能存在的风险,大家也提出了充份的防备措施。
  现在,名叫章良的歌舞团指挥家又拿起了指挥棒,他逢人便跟人说起他要移民海外的事。大家对此都有些奇怪,好端端干嘛要到国外去,而且,听说移民海外要花很多的钱,章良只是一名乐团指挥,他哪来那么多的钱?
  不解归不解,但是,章良要移民海外的事还是一下子散播开来。而且,很多人都知道了他已经办完了所有手续,下个月便要飞往澳洲。
  如果残肢杀手也知道了这件事,他会不会放过这个仇人?
  我们对章良实行了二十四小时监控,出现在他身边的每一个人都逃不过我们的眼睛。我们相信,只要残肢杀手出现,就算他有天大的本事,也逃不出我们布下的天罗地网。
  但残肢杀手真的会出现吗?
  残肢杀手没有出现,章良却死了。他的老婆那天半夜听到厨房里有动静,章良又没睡在床上,心里有些生疑,便起身查看。厨房里遍地血渍,章良倒在血泊中还在不停地抽搐。他的胸口插着一把刀,刀锋几乎全部没入胸膛,血顺着刀锋源源不断地流出来。章良似乎看到了老婆,他一只手向着老婆伸去,眼神里满是痛苦。他的老婆发出一迭声尖叫过后便晕了过去,在对面楼上监控的队里同志这时觉出了异常,赶到并将章良送到医院时,他已经没了气息。
  章良死得蹊跷,那把刀就是他们家厨房里用的餐刀,而且上面只有章良和他老婆俩人的指纹。他老婆虽然与他感情不和,但还没到要杀他的地步。那么,凶手是如何从我们的眼皮底下进入章良的家,并且悄无声息地杀死章良?
  对章良监控的同志可以保证绝没有任何人在当晚进入过章良的家,因为案情重大,监控的同志不可能有所疏忽。既然没有人进入章良的家,那么他是被谁杀死的呢?
  我们把这一天对章良的监控情况逐一进行分析,又对章良的老婆进行了盘问,后来发现了监控的同志惟一遗漏的情节。章良那天傍晚下班回家时,在小区大门口遇到了老婆,俩人便一块儿回家。他们进入楼道大门的时候,有一段时间的误区,负责监控的同志没办法看到。据章良老婆讲,他们在上楼梯的时候,曾经碰到过一个女人。
  那女人留着金黄色的波浪头,看起来有三十多岁年纪,妆画得浓,隔多远就能闻到身上的香水味。章良与老婆从来没见过这个人,便朝她多看了两眼。在与那女人擦肩而过的时候,女人忽然停下,客气地问章良现在几点了。她说话时还把腕上的表竖到章良的面前。
  “你看我这表,三千多块钱买的,可时间就从来没准过。”
  章良下意识地看了看她的表,然后敷衍地笑笑告诉了她时间。章良的老婆在边上探着头也看了看表,那时明明是傍晚六点二十,但那女人表上的指针却指向八点一刻。这表上的时间错得实在太离谱,上楼后,章良的老婆还发了一通伪劣商品害人的感慨。
  那女人随后就离开了章良家那幢楼,后面的监控同志可以证实。
  我们实在找不出那金黄色头发的中年女人跟章良之死会有什么关系。
  凶手必定是残肢杀手,但他这一回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斩断受害者的肢体。一般这种连环杀手不会轻易改变自己的杀人风格,这回的异常,是因为时间紧迫来不及下手,还是故意要打乱我们的思路?
  章良的死切断了我们所有的线索,残肢杀手像只狡猾的狐狸,在我们眼皮底下杀了人后,又迅速汇入到人海之中。队里的同志都特别沮丧,多日的辛苦竟换回这样一个结果,大家对这残肢杀手切齿痛恨的同时,又不得不佩服他行事高超,手段高人一等。
  那天晚上,我情绪低落,想起来已经有好多天没到医院去看京舒了,便约了女朋友冬儿,买了束鲜花和一个果篮,到医院里探视京舒。
  经过多日的调养,京舒已经恢复了神志,只是,他比以往更加沉默,常常是坐在床上,呆呆盯着病房的某个角落一动不动。安晓惠的情况比他要好得多,已经恢复了正常。她日日夜夜在医院里陪护着京舒,不知为他掉了多少眼泪。
  我跟冬儿的到来,显然让京舒的情绪稍稍开朗了些。我问他现在感觉怎么样了,他拍拍胸脯说没问题,下个星期就能出院了。我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把牵骆驼少年马田的事让他知道。我们做警察的有纪律,不能随便透露案情,但如果让京舒知道马田就是那个残肢杀手,肥马大伟青皮的死很可能是他暗中捣的鬼,这样,便可以减轻京舒的自责,也许对他的病情会有很大帮助。
  我在病房里坐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忍住不说。我想还是等到抓住马田那天,把一切事情都搞明白了再让京舒知道。
  从医院里出来,冬儿挽着我,看我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便猜到肯定是最近的案子碰到了麻烦。她笑咪咪地开导我:“我看电影电视上,但凡坏人做坏事总会留下蛛丝马迹的,你别着急,着急也没有用。”
  我不能不着急,京舒身上发生的事实在诡异,而且,如果肥马大伟青皮的死亡不是意外,而是另有原因,那么,现在京舒显然成了新的目标。如果凶手是马田,他一定不会放过京舒,还有我。
  我倒吸口冷气,只觉得已经不能再这样等下去了。也许马田现在正躲在哪个我们不知道的角落偷窥着我,我的任何一点疏忽都能导致最严重的后果。
  一定要尽快抓住马田。
  马田他究竟躲在哪里呢?
  送冬儿回家后,我赶回局里,在办公室里把这些年死于残肢杀手之手的受害者资料全部调出来,从头再仔细地看。其实这些资料我差不多都能背出来了,但我还是不死心,希望从中能找出被我遗漏的蛛丝马迹。
  最后,我的目光停留在了骆春元身上。
  骆春元的死亡与其它受害者最大的不同,就是他不是死在家中,而是死在估衣巷里。
  估衣巷所在的拾荒街,恶棍懒汉加破鞋,历来就是海城中外来人口最多,鱼龙混杂的场所。那里居民的生活水平状况,也是海城最差的。而据游乐场老板说,马田自小就没了母亲,一直跟着父亲生活,家里还有一个体弱多病常年卧床的爷爷,家境非常贫寒。这些和估衣巷的情况非常吻合,马田会不会就隐藏在估衣巷中?
  拾荒街九曲十八弄,一直是海城治安的死角,那里倒真的是一个藏身的绝妙所在。我重重地合上卷宗,决定明天一早就去拾荒街。
  如果马田真的藏在拾荒街里,我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他给挖出来。
 22、铁罗汉京雷
  
  京舒出院那天,京扬亲自开车来接他。京舒的气色好多了,见到京扬也能勉强笑笑。只是他精神依然郁闷,上了车便注视着车窗外的街道,一语不发。
  安晓惠坐在他边上,紧紧地挽住他的胳膊。
  “京舒你说得对,京家老宅已经在海城伫立了近百年,如果我们现在都离开它,那么它便名存实亡了,做为京家的子孙,我们不能这样做。”京舒边开车边说,“所以,在你住院这段时间,我又搬回京家老宅了。”
  京舒眼前一亮,显然精神大振:“二哥你又回来了?”
  京扬呵呵一笑:“不仅是我回来了,还有一个人也回来了?”
  “还有一个人?”京舒疑惑地道,“还有谁?”
  京扬摇头:“回到家你就能见到他,他一定不让我说要给你一个惊喜。”
  京舒低着头在那儿想,很快心里就想起一个人来,他的脸上立刻有了光彩,郁闷的神色一扫而空。他在医院里多日,直到出院这天仍然心情郁闷,其实他心里,在害怕出院后再次面对京家老宅。暂且把这世上是否有鬼的问题抛开,京家老宅这个夏天显然出了些问题,至少是其中盘亘着一种我们所未知的力量,那力量京舒已经亲眼目睹它的威力。它不仅能让二叔京柏年精神再次分裂,而且还让福伯惨死在房中,最重要的是,它曾让京舒两次见到了死去的朋友。那种力量是无形无影的,如果你想与它对抗,那么你就是在跟一个隐形的对手做战。京舒的心里其实已经非常害怕了,但是,因为安晓惠,因为京家,他又不得不去面对。这是他心里最大的郁结,但现在,这份郁结显然已经不存在了。
  京扬自小就是个独立性非常强的人,头脑灵活,思维开阔,而且博览群书,知识渊博,如果有谁能最终把这个夏天发生在京家的事情解释清楚,那么,这个人肯定非京扬莫属。
  并且,现在京舒知道了回到京家的并不仅仅是京舒一个人。
  车子在驰至云天街上时,隔得很远,京舒便看见京家老宅门前的街道上站着一个人。他的心情立刻激动起来,隔得再远,他还是能看清那人的模样。那是个三十多岁身体精壮的中年人,他双腿微分,腰板挺得笔直,但头却微往前勾,京舒知道那是长时间练习拳击的结果。那人留着短发,根根向上直竖,眼睛微凹,目光却如鹰隼般有神。
  这个模样看起来不太容易亲近的男人,此刻却满面春风,当车子停稳后,他急步向车门方向大步迎来。
  京舒下车,不及说话,便与他紧紧拥抱。
  练过罗汉拳与拳击的男人劲道出奇地大,京舒在与他拥抱时都能感觉到他双臂的力量。这让他心里生出了许多被庇护的幸福感。
  此人当然就是京家大少京雷了。铁罗汉京雷。
  京雷的武校现在已经遍布全国各地,他忙着在各地巡回视察,长时间不在海城。京舒记得上回见到大哥还是春节过后,然后中间只与他通过几个电话。他其实并不清楚大哥的事业做得到底有多大,只知道大哥真的很忙。现在,很忙的大哥放下手头上的事回到京家老宅,显然是因为知道他出了意外。
  这让京舒心里激荡着亲情的温暖。
  安晓惠站立一旁,看着兄弟拥抱的情景,心里虽然替京舒高兴,但还是感到了一阵落寞。京舒抬眼看到了她,与大哥分开后,便拉着她过来给大哥介绍。
  京雷爽朗地哈哈笑道:“你不用说我也知道这就是弟妹了,以后我们京家的老幺就要托你照顾了。如果他敢欺负你,你只管来找我这个大哥,我保证还像小时候一样打他的屁股,还不许他哭。”
  安晓惠红了脸,但还是落落大方地点头:“见到大哥,我就有了可倚仗的人。”
  那边的京舒也笑着上前,一手揽着大哥,一手揽住安晓惠,大声道:“不说了不说了,我们回家。”
  他们三人进门的时候,京舒忽然又回身拉住京扬的手:“二哥咱们也进去。”
  京扬摇头叹道:“难得你还没有忘记我这个二哥。”
  “我怎么会忘记二哥呢。”京舒大声道,“今番我们三兄弟又在一起了,兄弟齐心,其力断金,还有什么事是我们三兄弟不能解决的呢?”
  京扬看出这个三弟真的很开心,不仅精神爽朗,而且满面红光,心里就在感慨大哥京雷身上那种慑人的气势。自己无论在商界打下多大的江山,但是,站在京雷面前,他永远感觉自己是少年时需要京雷庇护的二弟。
  京雷的魅力,初次见到他的安晓惠很快便领略到了。
  进入京家老宅,京雷却不回屋,他在庭院里大声道:“我一回来就听二弟说后院水井里地鳖虫的事,刚才我已经去查看过了,现在,我想你们再一道跟我去看看,让我来告诉你们水井里为什么会出现那么多虫子。”
  大家怔了怔,都有些吃惊。后院水井中不可计数的地鳖虫是一直困惑大家的一件事,任凭大家想破了脑袋,都想不出虫子积聚在水井壁上的原因。而在很多神怪传说或者灵异的影片中,大量的虫子出现,总是预示着背后潜藏的灾难。二叔京柏年也是因为看到水井壁上的虫子而精神分裂。
  现在,大哥京雷回家当天,便能解开水井壁上地鳖虫之谜,这让大家又是敬佩,又是惶惑。
  掀开京舒盖上的毡布,那些地鳖虫挤作一团,粘满了井壁。隔上这么多时间,地鳖虫仿佛又多了许多,他们密密麻麻地排列,又不停地运动,还发出一阵阵难闻的土骚味,看了让人心里发毛。
  京雷站在井边,俯下身,两根手指捏着一只地鳖虫向着大家举起,他摇头叹道:“如果平时我们见到这样一只虫子,根本不会把它当回事,因为凭借我们人类的力量,可以轻而易举便将他捏得粉碎。可是,如果数以万计的虫子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们便会感到恐惧。从生物学的角度来讲,万物平等,都是自然界的衍生物,人与虫子之间存在着一种辩证的关系。虫子弱小,但足以让人类恐惧,你们一定听说过非洲食人蚁的事情,所以说,从宏观上讲,人与虫子谁的力量更强大些,或许还是个未知数。”
  京雷把虫子扔回京中,拍拍手笑道:“我们今天当然不是来探讨生物学,人与虫子的哲学关系也可以暂且抛开,我们只要解释眼前最具体的现象。”
  他伸手抹了一把头上的汗,然后眯着眼睛看看头上火辣辣的太阳,嘴里呢喃道:“这天实在太热了,我在全国各地来回跑,就觉得海城的气温最高。”
  大家还是不说话,紧紧盯着他,等待他说出下文来。
  京雷微微一笑:“我想,如果你们能知道地鳖虫的一些生活习性,就根本不会为眼前的景像感到害怕。地鳖虫生性喜阴,平常都生活在阴暗潮湿的土层里。今年夏天海城气温很高,地表的土壤都被烤得干透了,这些虫子无法在炎热干燥的土层里生活,所以他们只能重新寻找适合它们生存的环境。”
  话说到这里,所有人都明白了,大家互相交换目光,满眼都是恍悟后的无奈和惭愧。京扬最先叹道:“别人都说我博览群书最有学问,今天我才知道,我们京家真正的才子其实是我们的大哥。”
  京雷摆手哈哈大笑:“二弟,你错了,咱们京家还是你最有学问,但是,有些东西却不是书本上能学到的。”
  京舒慢慢踱到井边,再看井里那么多虫子,心里再没有了一丝一毫的恐惧。他拍着井栏道:“原来这些虫子真的把这水井当成了自己的家。”
  跟过来的安晓惠也笑道:“这水井里水源不竭自然潮湿,平时都有井盖盖住,当然阴暗,这些都符合大哥说的地鳖虫的生活习性,如果你是地鳖虫,你肯定也不会放过这样的好地方。”
  困绕大家多日的疑团,此刻被刚回家的京雷三言两语便道破谜底,众人高兴之余,心里都觉得此番有了依靠。但是,说起近些日子发生在京家老宅的种种异常,京雷皱着眉,就连他也无法猜透其中端倪。
  “我在各地跑得时间不短了,现在,正好趁这机会回家好好歇上一段时间。现在,我只希望那些怪事能够再度发生,最好还是发生在我身上,这样,我就能亲身体验一下,看它像不像京扬说得那样恐怖。”
  京扬沉凝着脸,沉吟道:“我觉得那是种可以支配人意识的精神力量,而且,它轻易便能触碰到你心底最不愿意触碰的角落,这样,给你造成的恐惧才更浓。”
  “如果心底坦荡,那么它还能让你感到恐惧吗?”京雷道。
  “大哥,每个人这辈子我想都会做一些让自己后悔的事吧,这样,又怎么会有完全坦荡的人呢?”安晓惠在边上插嘴说。
  “弟妹,你错了。”京雷扬声道,“心底坦荡,并不是说你一定不做错事,做了错事,一定要及时改正,并且尽自己最大能力去帮助在错事中受到伤害的人。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能补救到什么程度,就尽力做到什么程度,这样,你的心底自会坦荡。你们的大哥我书读得不多,在社会上混了这么长时间,不免也会做出些错事,但我可以坦然地说,那些错事,必定是无心之错,而且在错事发生之后,我也全都尽了力来挽回。我开办的武校,来学武之人中不乏心术不正者,但我不断地以善心教导他们,纵然不能完全将他们改变,却也可以让他们心存善念,在做恶之前有一个思量的过程,这样,必能减少恶行的发生。因而,你们大哥此刻心底坦荡得很。别人都怕那传说中的大头娃娃,我却偏偏不怕。如果他真有那种可以给人带来灾难的本领,那么,就让他冲着我来,看我京雷惧还是不惧。”
  京雷说得豪气,听得边上的京扬京舒和安晓惠都不由得心中景仰。
  现在社会中,能像京雷般如此坦言心中坦荡的还能有几人?
  京家老宅里因为多了京雷与京扬,一下子显得热闹了许多。晚饭过后,京雷在客厅里给京舒与安晓惠讲在各地办学时遇到的佚事,其中最吸引京舒与安晓惠的是各地武林界的高手前来挑战的事。安晓惠不住啧啧称奇:“我当那江湖武林什么的都是武侠片里的东西,没想到它们居然是真的,在现实里也有。”
  京雷笑道:“只是现实里的没有武侠片里那么夸张罢了。”
  “那么大哥跟人决战时,一定也像武侠片里的大侠那样,一身白衣如雪,站在不胜寒的高峰之上,一出手便把敌人打得落花流水。”安晓惠想得入神,这时嘻嘻笑道,“大哥的样子真是酷毙了。”
  京雷与京舒一起哈哈大笑。京雷道:“弟妹你太会夸张了,如果真要把大哥比喻成武侠片里的什么人,那么,大哥就是一个老和尚,能不与人动手便不与人动手。俗话说拳脚无情刀剑无眼,纵是比武有时候也免不了会有人受伤。”
  “那大哥这些年受过伤没有?”安晓惠问。
  京雷傲然一笑:“万分庆幸,你们的大哥至今毫发无伤。”
  京舒与安晓惠同时低低地发出一阵欢呼声。
  “你们背着我在说什么高兴的事?”恰在这时走进客厅的京扬摇着头道,“看来我想偷个闲看会儿书都不成。”
  京雷道:“二弟你看你的书,又没有人去打搅你。”
  “可我不想错过听你讲这么让人高兴的事。”
  京舒往安晓惠那边移了移给京扬挪出地方,京扬坐下,随手将手中的一本书搁在茶几上。那边的京雷摇头道:“有学问的人都是夜猫子,我是练武的人,所以,我晚上睡觉一定不会超过十点钟。我劝你们哥俩也学着点,早睡早起,对身体有好处。”
  京扬与京舒便一起笑道:“大哥的架子终于摆出来了。”
  安晓惠这时却好奇地拿起茶几上的书,是一本关于二战时各国间谍秘闻的纪实小说。安晓惠随口道:“二哥什么时候对间谍开始感兴趣了?”
  京扬呵呵一笑:“让我感兴趣的不是间谍,而是这书里讲述了一个叫罗伯特•卡伦的年轻人,当然他也是间谍,但他与别的间谍不同,因为他生来就具有一种普通人所不具备的潜能,我感兴趣的其实只是介绍他的这一章节。”
  京舒好奇地问:“那间谍有什么与众不同的潜能?”
  京扬欲言又止,最后笑笑道:“等我看完那个章节再来告诉你们,我现在心里忽然有种感觉,觉得那个间谍或许可以告诉我们近期发生那么多怪事的原委。”
  “间谍?”这回就连京雷都糊涂了,“我们京家历代好像都没出过间谍。”
  京雷的话惹得众人都哈哈笑了起来,间谍的话题很自然地就被岔开了。
  这天晚上,是京家老宅这这年夏天最热闹的一晚,京雷虽然有十点钟睡觉的习惯,但这晚还是被京扬京舒兄弟俩拖着到了十二点才回房。
  这一晚,众人都睡得踏实,而京家老宅,亦平安无事。

23、爆炸的丰田车
  
  第三天半夜,京雷听到外面响起轻微的脚步声。
  京雷飞快地下床,穿上练功时穿的软底运动鞋。外面的脚步声离得更近了些,但当他轻轻打开一道门缝时,门外空无一人,脚步声亦渐去渐远。
  京雷跟在脚步声的后面,动作敏捷,但前面的脚步声始终与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京雷加快速度,已经能看见前面人影的背影了,那背影非常眼熟,京雷不用猜想,便已经知道是谁。他心里生出许多疑惑,跟踪更加小心翼翼,生怕惊动了前面的人。
  前面的人已经到了楼下,拉开了厅堂的大门,走到外面。
  京雷跟到门边,只见那人停在院子里,先是抬头仰望着天上一轮皎月,接着便开始手舞足蹈起来。口中还在不停地念叨着:
  大头大头,下雨不愁。
  你有雨伞,我有大头。
  京雷纵然胆大心细,到这会儿亦是忍不住心底生出几许寒意。那在月光下一身白色衣裤手舞足蹈的正是他最疼爱的三弟京舒。京舒此刻的神情呆板,舞蹈的动作也十分僵硬,好像心智已经不受自己控制一般。京雷犹豫着,他从来没有碰到过这种情况,因而实在无法决择是该继续监视三弟的举动,还是该上前阻止京舒的手舞足蹈。
  身后又响起脚步声,京雷迅速回身,却见二弟京扬穿着睡衣赤着脚正从楼上下来。京扬也是听到动静出来查看,兄弟二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凝重。俩人蹲在门边,看着外面舞蹈的三弟,面上俱现出些惶急的神情。
  京舒手舞足蹈得越来越厉害,月光下,可以见到他额头上的汗滴已经如雨般洒落。有几次京舒舞到面向着厅门方向,京扬不及闪避,但京舒却视而不见。京扬实在忍不住了,拉开门便要出去阻止京舒,但却被京雷一把拉住。
  “这时候我们不能惊忧三弟,他神智不清,如果冒然唤醒他,我只怕他再也不能恢复到正常状态。”
  京扬甩一甩手,赌气地走到一边,不再看月光下的京舒。
  京雷这时已经变得异常冷静,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三弟,心里只希望三弟能够自行安静下来。
  京舒口中的童谣是我们大家都非常熟悉的,但还没有人念起来能像京舒念得那么恐怖。童谣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从京舒口中吐出来,拉长了声调,像鬼片里魂灵对生者的呼唤。边上的京扬已经听得毛骨悚然,只觉胸中有些翻江倒海般的力量在奔涌,它们直冲而上,涌到喉边。
  京扬竟忍不住弯腰呕吐起来。
  京雷虽然也觉难受,但终究还能控制自己。他上前抱住二弟,两只手用力堵住他的耳朵,希望这样可以让他好受些。
  幸而京舒的声音这时攸地消失。京雷与京扬正错愕间,厅门被推开,京舒面无表情目不斜视地从他们面前走过。京雷与京扬明知三弟看不见自己,但还是摒住呼吸,生怕被他看见。
  京舒径自往楼上而去。
  京雷示意京扬跟在他的后面,他自己轻手轻脚地追了过去。到了楼上,京舒已再无异状,走到自己房门前,推门进去。京雷京扬站在门边,犹豫了一下,但京雷还是轻轻推开了房门。
  京舒与安晓惠并排躺在床上沉睡,京舒神态安详,甚至还发出些轻微的酣声,如果不是刚才京雷京扬亲眼见到他在月光下手舞足蹈,这一刻,他们肯定不会怀疑京舒适才曾出过房间。
  京舒边上的安晓惠穿着一袭黑色的睡裙,裸露在外的肌肤玉一般白皙。京雷京扬不便久留,急忙退出京舒的房间。
  兄弟二人回到厅堂,在沙发上坐下,面面相觑,竟是好长时间都说不出一句话来。过了好长时间,京雷才沉重地道:“发生的事,我们一定不能让京舒知道,他的精神会承受不住这些事的。”
  京扬点头:“我现在知道三叔为什么会精神分裂了,他一定遭遇到了跟京舒一样的情况,甚至比京舒的更可怖。”
  又沉默了一会儿,京雷问:“你对今晚的事有什么看法?”
  “鬼!”京扬重重地道,“一般人碰到这种情况,肯定会把它跟鬼联系起来。但是这世上根本就不可能有鬼,所以,我断定,一定是有人控制了三弟的意志。”
  京雷点头:“我也是这样想,但是,有谁能有这种可以控制人意志的能力呢?”
  这回京扬沉默了,脑子里不知在想什么,眉峰皱得很紧,显然正在想的事情至关重要。过了好一会儿,京雷才喃喃地道:“难道真的是大头娃娃?”
  大头娃娃的传说在海城已经流传了很久,相传京家老宅便是大头娃娃的家。京家三兄弟一直都很排斥这个传说,因为他们生在京家长在京家,熟悉京家就像熟悉自己,所以,他们一直认为那只不过是一个无稽的传说而已,当不得真的。但现在,京舒与三叔京柏年口中都念叨出关于大头娃娃的那首童谣,这仅仅是巧合,还是大头娃娃真的存在,这一切都是他一手造成的?
  京雷和京扬想得脑袋都疼,但这样的事依靠想象是无法得到答案的。这一夜因为发生了这样的事,俩兄弟睡意全无,便在厅堂的沙发上坐了一夜。
  天边渐现灰白的时候,京扬起身伸了个懒腰,用种故作轻松的语气对京雷说:“天亮了,想必京舒醒后根本不会记得夜里发生的事。大哥,我必须回公司一趟,我们控股的一只股票明天开盘上市,我得去准备一下。”
  京雷点头:“天亮了,这里应该不会再发生什么事了,你去吧。”
  京扬与京雷一道回楼上卧房,京雷睡不着,站在窗边望着外面的云天街出神。他是在这里长大的,熟悉这街道的每一个角落,许多年过去,云天街似乎根本没有改变,还是他印象中的那个模样,他心里便生出些感慨来,正所谓物是人非,街还是以前的那条街,而他却已经从一个少年变成了一个中年人。时光稍纵即逝,也许,当下一次他再站在窗边凝望云天街时,他已经是一个垂暮的老人。
  站在京雷的位置,刚好可以看见京扬的丰田车停在京家大门外,这时,梳洗已毕的京扬正走出大门。望着二弟的身影,京雷脸上露出些欣慰的神情。京扬自小便显露了他与众不同的才华,经过这些年的打拼,他已经打出了自己的天下。二弟也已经长大了,自己再不能用少年时看待孩子的眼光来看待他了。京雷这时不由自主又想到了三弟京舒。京舒是京家这一代的老幺,也是让他最不放心的人。少年时,他身上便有很多浮夸子弟的恶习,做事冲动,任性胡闹,偏偏又性格脆弱,经不起生活中的一点打击。前些年他终于改变性格变得安份守已起来,对他的改变京雷虽曾忧心仲仲过,但想这种改变未尝不是件好事,不求这个三弟能做出什么大事业来,只要他平安无事,便已足以让人满意。
  偏偏事情还是出在他的身上。
  京雷感慨着,看见京扬已经坐到了车里,但车子却并没有立刻发动。京雷立刻便想起了二弟的嗜好,他每次开车前喜欢坐在车内抽一颗烟,这样,在行车途中,他便不会再犯烟瘾。抽烟有害健康的道理京扬不会不懂,但他长年作战于证券市场,也许香烟真的能让他消除些疲劳。
  火柴的微光在视线里闪现,京雷这时突然发现,二弟的车前有一滩水渍。海城已数月没有下雨,街道其它地方亦十分干躁,只有京扬的车前潮湿一片。京扬可能因为一夜不眠以及心事重重,上车时才没有发现。
  街道上有些水渍有什么关系呢?
  但京雷瞬间却出了一身冷汗,他不及思想,重重地一拳击碎面前的窗玻璃,口中惶急地吼叫一声二弟的名字,视线里的那点火光还是轻飘飘地落到了车窗的外面。
  火光冲天。京扬的丰田车整个燃烧起来。
  京家老宅二楼的窗口,一个黑影冲天而起,如同苍鹰博击苍穹,直落到前方的庭院里。转瞬之间,黑影又已冲出院门,奔到了燃烧的车前。片刻过后,他抱着已昏迷的京扬从车上下来,踉跄前行几步,轰隆一声巨响,丰田车爆炸的巨浪将俩人撞得向前跌去。
  于千钧一发之际救出京扬的当然就是铁罗汉京雷。
  如果京雷适才不是站在窗边,如果他不是在爆炸之前便发现车下那滩水渍有异,或者他从窗口飞出的动作稍缓,京扬现在必定已是个死人。尽管如此,京扬此刻亦已昏迷不醒,头发眉毛俱已被烤焦,脸上和身上的皮肤多处被灼烧。京雷的模样现在也颇为狼狈,身上的衣服千疮百孔不说,满脸焦黑,头发眉毛也只剩下一半。
  京雷踉跄着站起来,抱着京雷,大踏步向前。
  终于他再次重重地跌倒在地,这一回,他竟连站的力气都没有了。
  爆炸声惊动了附近的居民,有人报了警,警车很快驰到了京家老宅前,京雷京扬兄弟被送到了附近的医院。警察到京家老宅了解情况,刚从睡梦中醒来的京舒对适才的爆炸恍然不觉,但闻听大哥二哥一齐受伤进了医院,立刻心急如焚,竟然抛下警察,到外面打了辆车直奔医院而去。
  由于京雷京扬兄弟是市里的名人,所以这次爆炸事件惊动了市委市政府,有关领导专门批文责令公安部门尽快查清爆炸原委,找出制造爆炸的人。
  京雷被送到医院后不久便清醒过来,但他根本无法向警察提供任何有价值的线索。他看到爆炸前京扬的丰田车下有一滩水渍,后来被证实是汽油,这样,就可以肯定这起爆炸事件有人精心策划,欲置京扬于死地。
  侦破工作照例先从京扬的社会关系开始,京扬纵横证券市场多年,曾在中国证券市场掀起过数次狂潮。不知多少人因此一夜暴富,也不知有多少人因为他而一夕间倾家荡产。要想从中找出想要杀他的人,实在是无异于大海捞针。
  京雷显然并不在意究竟是谁想要京扬的命,他现在最关心的就是京扬能否脱离危险期。他跟京舒没日没夜地守在医院里,给京扬找最好的大夫,用最好的药,终于在第三天里,看到京扬睁开眼睛,一颗高悬的心这才落到实处。
  京扬刚刚醒来,气色精神都很差,因为身体多处被烧伤,他还要经过漫长的治疗才能恢复原样。但他还是冲着京雷与京舒露出笑容,用微弱的声音说:“你们回京家老宅,我在医院里很安全。解开了京家老宅之谜,自然就能找到要害我性命的凶手。”
  京扬的语气,似乎已经知道了凶手是谁,但是,任京雷与京舒怎么询问,他都再不发一言。医生进来告诫京雷与京舒,患者刚刚醒来,需要绝对的安静与长时间的休息,任何一点疲劳,对患者恢复都是极为不利的。
  京雷与京舒无奈,只得回到京家老宅。
  在这三天里,京家老宅中只有安晓惠一个人,她整天整夜都把自己关在房里,外面任何一点响动都让她惊恐不已。见到京雷与京舒回来,她紧绷的神经终于舒缓下来,甚至不顾当着京雷的面,一下子扑到京舒的怀中。
  “你们回来了,二哥呢,二哥的情况怎么样?”
  京舒怜惜地捧起她的脸颊:“你放心,二哥没事。这几天留你一个人在老宅里,真难为你了。”
  安晓惠轻轻吁了口气:“只要二哥没事,留我一人在这里有什么关系呢?”
  边上的京雷也叹道:“这几天真是难为弟妹你了,我们现在回来了,我发誓,如果不查出京家老宅里发生那么多怪事的原因,我决不离开老宅一步。”
  京舒悚然动容,他回声叫:“大哥,你觉得二哥受伤跟京家老宅发生的那些怪事有关?”
  京雷面无表情,但说话的声音却无比坚定:“在京家老宅内,一定隐藏着某种我们所无法猜测的力量,那些怪事都由这些力量引发。不管这力量是什么,它都是要来给我们京家制造灾难的。以前是三叔和福伯,现在是二弟。如果我们不能找出它来,那么,下一个很可能就轮到我们。”
  “可是,我们就这样呆在老宅里也不是个事。”
  “我们必须呆在老宅里。”京雷重重地道,“那力量有控制人心智的能力,以前,它总是用一些幻像来诱导别人,现在,显然有什么事情让它着急起来,它才会选用在老二的车下洒汽油的手段,这样事情发生的会更激烈,也更直接。我们现在呆在老宅里,我相信用不了多久,它就会找上我们。”
  京雷的目光望向京舒,里面多了些不忍与疼爱:“现在,我只希望,那股力量先找上我,这样,我才有机会揪它出来,结束京家这场灾难。”他犹豫了一下,接着道:“三弟,我看你还是带着弟妹出去避一避吧。”
  京舒与安晓惠对视一眼,稍一沉吟,京舒便坚定地道:“我也是京家的人,京家现在有了难,我不会袖手旁观。我在京家是最没用的,但我是个男人,如果我在这个时候退缩,那么,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心安。”
  他抓住了大哥的手:“何况现在二哥又变成了这个样子,我一定要看看到底是什么人要置我们京家的人于死地。”
  他说这话的时候,安晓惠紧紧地抱着他的胳膊,身子已有些微颤。其实她心里已是怕到了极处,但因为京舒,她必须留下来。
  如果这时候不能留在心爱的男人身边,那么她也会终生遗憾的。
24、拾荒街上的传说
  
  我首先走访了拾荒街居委会,居委会主任为我们找来了拾荒街的户籍警察小刘。小刘竭力回忆,还是想不起来辖区内有一个叫马田的人。拾荒街居委会条件简陋,到现在连一台电脑都没有,辖区内住户的资料排满了一间大屋子。我们花了整整两天时间排查了一遍,都没有发现马田的资料。小刘小心翼翼地问我:“那个叫马田的家伙会不会不在咱们拾荒街?”
  我沉默了一下,对自己的判断也生出了几许疑虑。骆春元死在估衣巷中,难道这仅仅是偶然?我很快便让自己坚定起来,残肢杀手做事处心积虑,每一桩血案都做不留痕迹,显然案发前他做过精心的策划。骆春元的案子既然跟以往不同,那么其中一定包含着其它一些原因。
  我还是坚持残肢杀手杀害骆春元是在仓促间动的手。
  那么马田即使不在拾荒街中,也必定和拾荒街有某种联系。
  我们继续在拾荒街中展开排查。
  拾荒街九曲十八弄,是海城地形最为复杂的城区,但凡是外地人,冒然进入拾荒街,没有不迷路的。这里生活着三教九流形形色色的社会底层人物,治安情况一直不好。走在拾荒街的街道上,你时常会见到光着膀子横穿马路的小混混,他们三五成群,行动诡异,你明知他们不会做出什么好事来,但又一时抓不住他们的把柄。
  我们现在排查的重点是拾荒街里的老住户,因为马田在游乐场工作已是六年前的事,根据掌握的情况,他家里还有一个常年卧床不起的爷爷和父亲,那么他至少在海城已经生活了六年。队里的其它同志对拾荒街展开地毯式的排查,而我则选择重点,专门去找那些六十岁以上的老人了解情况。
  拾荒街以前的好多住户有了钱,都在新区买房搬离了这里,所以,这里的出租房数量众多,租房的多为一些来打工或做生意的外地人,流动性很大,很多人住在这里多年,其实对拾荒街的情况并不了解。
  地毯式排查毫无结果,我向数十个老人了解情况,他们也都提供不出任何有价值的线索,看来我不得不承认判断失误,马田其实并不在拾荒街中。
  在向拾荒街的老人了解情况时,我意外地听到了很多关于大头娃娃的传说。原来海城大头娃娃的传说有两个版本,一个版本说京家老宅是大头娃娃的家,现在听到的版本里,大头娃娃经常出没于拾荒街中。
  “你知道杜老鸨吗?杜老鸨就是生生给大头娃娃吓死的。”
  我不知道杜老鸨是谁,老鸨这个词我听起来觉得特别扎耳。坐在我对面的老头已经七十八岁,但眼不花耳不聋,穿条大裤衩提个小马扎,到哪儿往马扎上一坐便涛涛不绝给你讲故事。碰到这样的人你都不知道该哭还是乐,因为你想了解什么不用你问,他都会原原本本地给你讲出来,但他讲起来没完没了,你就是想逃都找不到机会。
  附近的居民都管这老人叫张大古,海城方言里管讲故事叫讲古,但凡能称得上大古的人,必是生在海城长在海城了解海城的海城通。
  “你连杜老鸨都不知道?”张大古露出很奇怪的表情,“你回去问问你的爷爷,就说洋桥巷东边的琴海书寓,他准保第一个跟你提起杜老鸨。”
  “我爷爷早就不在了,他就是想讲也没法告诉我。”因为事情跟大头娃娃有关,所以我才有兴致陪这个老人家打发时间,而且,我真想多知道一些跟大头娃娃有关的情况。
  “我爷爷岁数算起来跟你差不多,还是你给我说说杜老鸨的事吧。”
  有人问,张大古来了兴致,他坐在小马扎上,点上我递过去的一支烟,再抿一口积满尘垢的一只大玻璃杯里的茶,这才四平八稳地开始讲古。
  “洋桥巷东的琴海书寓,咱们老海城人说起来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别说海城,就连省城来了什么达官贵人,也要抽空到琴海书寓里去转一转。你要问这琴海书寓究竟是什么地方,能有如此大的名头?那我就告诉你,琴海书寓是妓院,而且是海城最大的一家妓院。这回你知道杜老鸨是什么人了吧,对头,她就是琴海书寓的老鸨,也叫老妈子。当年逛过窖子的人谁见了杜老鸨都得客客气气的,不都指着她给你找俩新鲜姑娘吗。”
  张大古边说边呵呵笑起来,显然回忆让他有了种幸福感。我仔细瞅着面前的老人,实在不能把他跟嫖客这个词联系起来。
  “要说琴海书寓生意为什么兴隆,你们年轻人只要到现在那些什么宾馆桑拿还有街边发廊转转就清楚了,甭管什么年代,这男人都离不了女人,以前开妓院那是明着来,现在不让搞了,都转入地下了。”
  我不想听老头发感慨,便催着他赶快说下文。
  “那杜老鸨开妓院时可是风光无限,可自打新中国建立,她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妓院关门不说,自己还被政府给下了大牢。后来从牢里出来,她随随便便就嫁了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光棍。那老光棍以前也是琴海书寓的常客,家里原本还有不少银子,那些年都给他逛窖子败得差不多了。杜老鸨嫁给他,俩人都在一家街道办的皮鞋厂里当工人,你说这俩人以前锦衣玉食那日子过惯了,当工人还真不是他们的强项。这俩人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没多久就被厂里开除了。可你说怪不怪,这俩人没了收入,可小日子过得还是比一般人强,三天两头小鱼小肉的吃着,既不张扬,又饱了口福。于是,便有人传说杜老鸨被政府镇压之前,偷偷埋了一箱金银珠宝。”
  我皱着眉头提醒张大古:“大头娃娃!您老给我掐后半截讲成吗?”
  张大古不慌不忙:“有点耐心年轻人,大头娃娃就要出场了。话说杜老鸨有天半夜出门小解,从茅厕里出来觉得有人跟着她。杜老鸨那是大风大浪闯过来的人,遇事并不慌张。再说,就算真的遇上了坏人,她一个半老老妈子,既不担心劫色,又没什么财可以让人抢,所以,根本就没当回事。但是那天晚上,她遇上的却是海城传说中的大头娃娃。”
  “这些事您老是怎么知道的,不会是杜老鸨自已告诉你的吧。”
  “你还别说,千真万确我是从杜老鸨嘴里听来的。”张大古一本正经地道,“听说过这事的不仅我一个人,那会儿杜老鸨逢人便说她遇到了大头娃娃,一时间搞得咱们拾荒街人心惶惶。后来,街西推水车的老贾,南院缝袜子的刘妈,开香草铺的岳老板,都被大头娃娃吓得不轻,刘妈当时那屎尿就拉裤子里了。你说咱这拾荒街要不是大头娃娃的家,为什么它就老在咱们拾荒街里晃悠。按说这海城地界也不小,别的地方怎么就没听人说见过大头娃娃?”
  我对张大古的话半信半疑,这些都是无从考证的事,张大古尽可以说得天花乱坠。看我露出将信将疑的神色,张大古不乐意了:“年轻人,你还别不信我的话,那杜老鸨后来你知道是怎么死的吗?文革那会儿,闹革命的红卫兵小将们押着她去游街,走半道上,杜老鸨忽然大叫两声大头娃娃,就一头栽倒在地,转眼间就没了气息。知道这件事的人很多,你可以再去打听打听,大家都说,杜老鸨是给大头娃娃生生给吓死的。”
  “游街时街上应该有很多人,如果杜老鸨真让大头娃娃给吓死的,那为什么别人看不到大头娃娃,只有杜老鸨一人看到?”
  “这你就外行了,大头娃娃可不是一般的人,相传见到他的人非死即伤。那杜老鸨晚上上茅厕那次之后又见过大头娃娃两回,一次吓得比一次重,到游街那会儿,她的精神已经不行了,没事的时候跟一般人没什么区别,犯起病来疯疯颠颠的十足一个疯婆子。她发病的时候满街疯跑,嘴里还叨唠一首大头娃娃的童谣。”
  “大头娃娃的童谣?”我怔一怔,“那童谣怎么说?”
  张大古露出不屑的目光:“现在的年轻人可能已经不记得了,但在我们年轻那会儿,这首童谣可是家喻户晓,谁都能张口就来。”
  “您就直说那童谣是怎么样的吧。”我心里已经很不耐烦了,但还得哄着这老头。
  张大古再摇摇头,开始说那童谣:“大头大头,下雨不愁。你有雨伞,我有大头。”
  我张口结舌,半天没说出话来。这时候我脑子里飞快地跳出一个人来,他就是京舒的三叔京柏年。京柏年的症状跟张大古说的杜老鸨简直一模一样。这样说,张大古的话很可能是真的。但京家老宅与拾荒街隔着半个城市,京柏年与杜老鸨也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但他们,却都被大头娃娃吓出精神病来。那么,是海城有两个大头娃娃,还是那大头娃娃有两个家?
  更重要的一点,海城关于大头娃娃的传说,莫非是真的?
  这天晚上,我心事重重,自己驾车一直在城市东南方向新修的迎宾大道上行驶。我并不想到什么地方去,只想一个人找个地方静静地想些事情。我有种不详的预感,如果大头娃娃真的存在,那么,很多已经定性的事情都要重新推倒重新定义。今年夏天,京家老宅发生了很多怪事,其中最蹊跷的就是京柏年的精神分裂与福伯的离奇死亡,当然还有京舒接碰到了四个已经死去多年的朋友,而京舒后一次见到大伟青皮与小舞那次,最后是大头娃娃掠走了小舞。福伯已经死去,他没有办法向人讲述他死亡的原因,但是,既然每件事都少不了大头娃娃,那么他的死也应该不会例外吧。
  小舞在现实里失踪已有五年,没有人知道她失踪的原因,如果按照京舒后一次见到的,她被大头娃娃掳走,那么,肥马、大伟和青皮的死是否也跟大头娃娃有关?
  没有人知道肥马离开京家老宅后为什么会出车祸,同样,没有人知道已经逃到楼上的大伟为什么会从楼上摔下来。青皮的死现在想想更离奇,他根本不会醉酒之后还一个人下海游泳,就算他真的是在海中淹死的,死后他的尸体为什么又会躺在原来的地方?
  这一切疑问当初就该被提出来,但因为找不到他杀的痕迹,所以,就把它们当成意外死亡结了案。现在,一切都不同了,我前段日子怀疑这一切都跟那个牵骆驼的少年马田有关,现在看,或许这其中还要加入一个大头娃娃。
  车子行驶在空旷的迎宾大道上,路面被高悬的路灯照得如同白昼,而在路两边不远的旷野里,却是无边的黑暗。我忽然感到了些恐惧,我想,如果大头娃娃此刻突然出现在我的车前,我是否能够坦然面对它。
  此刻才八点多钟,我想我该回家了,或者到冬儿家里去,暂时把困绕我的这些问题抛开。冬儿实在是个很单纯的女孩,跟她在一起,我能发觉我也变得简单了。想到冬儿,我心里生出些温馨的感觉,便立刻打了个电话给她,我告诉她,我很累了,我想到她那里去休息一会儿。
  车子掉头往回开,因为路上车不多,我便一边开车,一边把手机夹在耳朵上跟冬儿有一句没一句说着话。车子驶到前面一个岔道口的时候,一个横穿马路的人从车前一闪而过,我慌忙刹车,前面的人也在车前失去了影子。我心中一紧,顾不上跟冬儿说话,丢了电话赶紧下车察看。
  我看到一个身子单薄的人正从路面上爬起来,但刚才那一下显然并没有让他受伤,这让我心下稍定。我想上前问一下那人怎么样了,但他站起来后头也不抬,甚至连车子都不看一眼,便慢慢吞吞地向着岔道一侧下去了。
  我心中奇怪,便对那人的背影多看了两眼,那一瞬间,我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前面的人似曾相识。我仔细想一下,立刻心中一紧,紧跑两步,追到那人身后。
  “等一等!”我大声叫。
  那人停住,但仍不回头,只是用低低的声音道:“我并没有受伤,你只管开你的车去吧。”
  “但是我还有事要问你,我是警察!”
  那人的背影颤动了一下,仅仅一下,便恢复了正常。但我紧绷的神经绷得更紧了些,那一刻,我竭力摒住呼吸,不让自己显露激动的心情。我手心脚心里满是汗水,仿佛此刻面对的是一个极难对付的对手。
  那人缓缓回过身来。
  我看到了一个眉清目秀面色白皙的青年,但原本清秀的脸上却沾了许多污渍。虽然事隔六年,但是,这瞬间,我还是一眼认出这青年正是当年坐在街道上哭泣的少年。那时,他牵着一头骆驼在街道上走,京舒的车载着肥马、大伟、青皮、小舞和我撞断了骆驼的腿,骆驼的血不停地流淌出来,街道上变得殷红一片。那少年便坐在离血不远的地方唔唔地哭,那模样,既伤心又害怕。
  现在,我从面前的人身上已经看不出丝毫当年那个少年的伤心与害怕了,他的眼睛很深,在望人时目光先是淡淡地一瞥,然后拐个弯儿再落到人身上,被他看的人心里会隐隐有些发毛。
  他就是我这些天来苦苦寻找的牵骆驼的少年马田。
  马田原来并不住在海城的城区,怪不得我找了这么些天一无所获。但功夫不负有心人,老天让我在这里遇见了他,那么,他便再也无所遁形了。
 第七章
  
  25、战胜心魔
  
  安晓惠轻飘飘地在京家老宅里走动,她穿着一件荷叶领的斜襟短袖上装,下身穿曳地的浅绿色百叶裙,头发披散开来,整个人安静得像一块凝固的冰。她走动时目不斜视,脸庞有如一弯满月,庄重且肃穆,看着颇有几分过去大家闺秀那种矜持。
  荷叶领的斜襟短袖上装与浅绿色百叶裙,是她与京舒在海城的仿古一条街上买到的,他们那天走进那家专营仿古服饰的小商店,安晓惠第一眼便看中了这套衣服。她从更衣室里换了衣服出来,京舒眼前一亮,他分明看到了一个从历史长廊中走出的女孩。那天安晓惠还把头发挽了起来,再取店中一个团扇捏在手中,向京舒走来时自己也觉顾盼生姿,好像自己就是一个戏里的人。
  这套衣服后来就摆在了京舒房中的衣橱里。
  京舒是学历史的,他告诉安晓惠,衣服的款式在晚清和民国初期特别流行,那时虽然已经有了洋服,但不管大家闺秀还是小家碧玉,甚至戏子娼妓,出席一些比较重要的场合,或者到照相馆去拍照,还是大多喜欢穿上这样的衣服把自己打扮得贤淑端庄。
  安晓惠喜欢这套衣服,即使收在衣橱中不穿,也是隔上三两天便要取出来熨烫一番。
  现在,安晓惠身上便穿着这套衣服,她穿行在京家老宅古意十足的门廊走道间,分明就是一个走在晚清或者民国初年的女子。
  安晓惠从楼上下来,穿过厅堂,来到外面的庭院里。又是一个月光如水的夜晚,天上的满月将沾些红晕的月华晒落在她身上。这时她的表情有些怪异,像是迫不及待要去做些什么,又像对要做的事懵然不觉。她一双眼睛睁得很大,那里面深邃得好像可以容纳无数岁月烟尘。
  月华如水,安晓惠在月光下舒展着肢体,开始轻轻地舞蹈。
  没有音乐的节奏,安晓惠舞动得如水般轻柔。
  厅堂内这时有一双眼睛,隔着窗棂死死盯着月光下舞蹈的安晓惠,因为紧张,他的双拳已经握紧,全身都进入一种备战状态。
  他就是京家大少京雷。
  这天半夜,外面轻微的响动再次惊动了京雷,他出门后便看到了安晓惠像个游魂样走到了庭院之中。京雷立刻知道怪事再度发生,只是这一回,异常的是安晓惠而不是京舒。
  京雷知道,自己此刻与那种未知的力量已经近在咫尺了,只是他还找不到目标,满身的力量根本无从喧泄。他只能暗中注视着安晓惠,希望从她身上,能找出那力量的所在,继而找到背后施以这种力量的人。
  庭院里的安晓惠舞蹈了大约半个小时,额头上出了不少汗,人也有些微喘。但她根本不去擦拭额上的汗,在院中继续站了好一会儿,这才缓缓转身。京雷看到她的表情呆板,跟那晚的京舒一模一样,便断定她此刻亦是被人控制了心智。只是,如果那股力量要加害京家的人,为什么只是控制京舒与安晓惠的神智,而不去伤害他们,偏偏京扬却遭逢了不测?
  京雷及时隐在黑暗里,但就算他此刻站在安晓惠的对面,她也未必能看到。
  安晓惠走向楼梯,慢慢走上楼去。
  上次京舒回到房里后便沉沉睡去,再没有了异状。今晚要不要继续跟下去,京雷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跟上去看个究竟。
  安晓惠推开京舒的房门走了进去,京雷隐在门边,探头向里张望。安晓惠回到房中却不上床,她坐到了东墙边的一个梳妆台前。梳妆台是清朝的古物,有一面椭圆形的镜子,边框雕了荷花的图案,看起来古意十足。
  安晓惠坐在镜子前面,慢慢将自己长发盘起,又取出化妆品,开始梳妆。
  安晓惠背朝着门的方向,京雷看不见她画妆的过程,但他还是能感觉到她动作缓慢,好像画妆并不是她的本意,而完全是受另一种力量驱动。
  门外的京雷已经非常奇怪了,而且,心底又隐隐生出些寒意来。他不惧怕任何出现在他面前的对手,哪怕对手再强大,但是,眼前的一切却根本不让他有出手的机会,好像对手早已洞悉他的心理,只不过跟他在玩猫捉老鼠的游戏。
  那边床上的京舒睡得香甜,好像对发生在他身边的事恍然不觉。
  深夜对着古镜梳妆打扮的安晓惠一直画了半个小时,然后,京雷看到她终于站了起来,并且缓缓向着京雷隐身的方向转过身来。
  那一刻,纵是京雷也忍不住感到了强烈的惊惧。
  安晓惠两片眉毛变得雪白,唇膏胡乱抹在了嘴的周围,让她的嘴看上去足足大了一倍。还有她的两颊,不知抹了什么东西,看上去一片血红。
  深夜里,一个美丽的女孩忽然变成了这个模样,就是谁见了都会胆颤心惊的。
  京雷只觉心跳得厉害,自己分明已经感觉到了对手近在咫尺,甚至已经感觉到了即将降临的危险,但他却仍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安晓惠慢慢走到了门边,在京雷还在错愕时,蓦然拉开了门。
  现在,京雷与把自己画得犹如鬼魅的安晓惠面对了。京雷凝立不动,他不知道安晓惠是否已经看见了自己,从安晓惠依然呆板的脸上,他得不到任何提示。
  京雷不动,安晓惠也不动,俩人静静地对恃了好几分钟,就在京雷觉得一颗心就要跳出胸膛的时候,安晓惠忽然先动了。
  她拍着手,冲着京雷嘻嘻笑起来,口中开始念那首关于大头娃娃的童谣:
  大头大头,下雨不愁。
  你有雨伞,我有大头。
  京雷头皮发麻,全身凝聚的力量都在这一刻消散。如同鬼魅般的安晓惠唱了一遍又一遍,那些音符从她血红的两唇间吐出来,落入京雷耳中时,京雷脸上已现出痛苦的表情,好像那些声音是有形的,在重重敲打着他。
  京雷低吼一声,重重一拳向着还在吟唱的安晓惠击出。
  这一拳,在离安晓惠不到一寸的地方停住,京雷皱紧眉头,显然勉强抑住心中的躁动。而他面前的安晓惠,对停在眼前的拳头恍若不觉,脸上还在怪异地嘻嘻笑着,两手拍得也更响了些。
  京雷这时做了一个决定,他飞快转身,拔足往楼下奔去。
  他既然找不到控制安晓惠神智的人,又受不了安晓惠口中吟唱童谣的蛊惑,那么,他还是回到楼下,等着那神秘的力量来找自己吧。那神秘的力量曾控制过京舒,要想伤害他那一天便足以要他的性命,所以,料想它不会假借安晓惠之手来伤害他。
  京雷主意拿定便一刻也不再停留,他现在只想回到房里蒙头大睡一场。
  要命的是,京雷忽然找不到他的房间了。
  京雷奔下楼梯,下面本来应该是厅堂,他的房间就在厅堂的西侧,但是,当他奔下最后一级楼梯,左右看一眼,却发现自己仍然在二楼,京舒的房门还开着,门里隐约传来安晓惠拍手和吟唱童谣的声音。
  京雷毛骨悚然,知道自己已经被那股力量腔制了部份意识。眼前的这一切不是真的,只不过是那股力量让他产生的幻觉,他不能被幻觉左右,否则,只怕今晚凶多吉少。
  京雷再次向着楼下奔去。
  他回到的仍然是二楼,仍然可以看见京舒的房门和听见安晓惠的吟唱。
  不可理喻的现象让京雷头疼似裂,即使明知是幻觉他还是忍不住要向着楼下奔去。仍然还是二楼,看到的还是二楼的房间。他再转身上楼,依然还是二楼。京雷不跑了,他知道今夜回不去自己的房间了,那股神秘的力量终于找上了他,这不正是他回到京家所希望发生的事吗?他只有亲身亲历那种发生在京家其它人身上的怪异的经历,才能找出对手,并且击败它。
  现在,那股力量让他如愿了,他怎么能只顾着逃避呢?
  京雷在楼梯前站定,习惯性地扎稳步子,全身戒备,力量蓄满双臂,做好了临战的准备。他冲着走道方向大声喝斥:
  “不管你是什么东西,给我出来!”
  回应他的只有安晓惠拍手和吟唱童谣的声音。
  “如果你跟我们京家有仇,就光明正大地放马过来,京家的事,我京雷一肩承担。装神弄鬼,不算英雄好汉!”
  京雷厉声大喝,声音在空旷的走道里回响,但却依然如石坠海,根本没有回应。这时候,安晓惠吟唱童谣的声音更大声了些,京雷忽然决定不再等待,他大踏步向着京舒的房间走去,他要制止安晓惠,她的吟唱不断骚扰着他的意志,他必须让她停下来。
  京舒的房门虚掩着,京雷到了门前,毫不犹豫,一脚重重踹向房门。
  房门应声而开,但是,京雷却已经看不见房里的京舒和安晓惠了。
  雾,好大的雾,视力在这里变成了无用的东西,你根本看不清这雾里究竟都有些什么。京雷犹豫了一下,明知这雾里肯定隐藏着凶险,但还是大踏步迈进房间。他凝神细听,似乎听到了一些轻微的声音就在身边,他全神戒备,还是大踏步走到房间中央。
  原本床和家俱的位置,现在都空空荡荡的,京舒与安晓惠竟似消失在这雾中一般。京雷心中纵然惊疑和恐惧,但知道自己已没有了退路,大不了就是一死,但自己如果此刻退缩不前,那么京家就真的没人能解开这谜底了,京家亦可能从此再也不能在海城立足。
  雾的前方忽然有了光亮,光亮渐渐驱散了浓雾。
  京雷凝立不动,双臂微颤,力量已如满弦之箭贯注双拳之上。
  他又听到了拍手声,又听到了嘻嘻的笑声,那首童谣再度在雾中响起。
  大头大头,下雨不愁。
  你有雨伞,我有大头。
  这回吟唱声显然不是安晓惠发出的,它也不是任何京雷熟悉的人的声音。京雷正在猜想谁在那里吟唱,面前的雾忽然一下子散了。一个半人高的小孩拍着手嘻嘻笑着出现在他面前,那些童谣也是从他的口中传出来的。
  这小孩没穿衣服,皮肤白得出奇,透过光亮,可以见到皮肤下根根血管。小孩削瘦的身子上面顶着一个硕大的脑袋,五官只在脑袋下方很小的一片范围内,额头往上,像顶着一只熟透了的西瓜。
  ——大头娃娃。
  传说中的大头娃娃现在出现在京雷的对面,有一瞬间,京雷血往上涌,眼前一阵晕眩,但接着,他便努力抑制住自己的恐惧,身体保持着戒备的姿势,瞪大眼睛看着面前的大头娃娃要干什么。
  大头娃娃嘻嘻笑着,嘴里童谣声念得更响亮了些。
  他径自向京雷扑了过来。
  京雷没有丝毫犹豫,一拳用尽力气直击出去。拳头在击中大头娃娃的瞬间,大头娃娃便整个四分五裂了,好像他根本不是血肉之躯,而是由最脆弱的瓷器做成。那些飞溅的碎片有一些直冲向京雷的脸上,京雷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另一只手飞快挡在眼前。
  再睁开眼时,视线里已经再没有了雾气。他置身在京舒房间的正中央,一侧的床上,躺着犹在鼾睡的京舒,另一侧的梳妆台前,伏着昏迷不醒的安晓惠。
  京雷怔了一下,立刻便明白自己战胜了心魔。
  原来大头娃娃并不像传说中那么可怕,甚至他是如此地不堪一击。京雷此刻胸中,被胜利的豪情充满,他忍不住哈哈大笑三声,高声呼叫京舒的名字。
  他要把自己适才的经历告诉京舒与安晓惠,这样,他们一定也会像他一样,心里再不会为大头娃娃感到恐惧。
 26、包子铺里做人质
  
  “我发现了马田。”我在电话里说
  “你再说一遍,你发现了谁?”队长略带疲倦的声音忽然提高了声调。
  “我说我发现了马田,就是这些日子兄弟们快把海城翻过来都没找到的马田。”我抑制不住得意地道,“如果你再不派人过来,那家伙跑了可别怨我。”
  队长嘴里骂了一句脏话,但我知道那句脏话用在这里只是表示一种感慨,甚至是对我的褒奖。我接下来说了我所在的方位,队长表示马上亲自带人过来,他让我严密监视马田的一举一动,绝不可以让他有逃脱的机会。
  其实我现在根本看不到马田。马田在屋里。
  就在马田适才回身的一瞬间,我确定这个家伙已经认不出我来了,因为我从他眼里,看不到丝毫意外或者吃惊的眼神。
  “我说了我没有事,你还要问什么?”马田面无表情地说。
  “这附近哪里有加油站,车子没油了。”
  “往前去两公里就进入市区,你到那里再问吧。”马田话没说完便转过身,径自向前走去。
  我轻轻吁了一口气,只觉得一颗心都悬到了嗓子眼。在这里发现马田是我没想到的,队里的同志苦苦寻找多日,结果一无所获的目标竟会如此轻易出现在眼前,我甚至有些不敢相信这样的事实。但马田的背影还没有完全隐没在夜色里,我可以肯定我见到的就是当年牵骆驼的少年。
  我偷偷跟踪了马田。
  马田走进了岔道口下去几百米处,路边的一家小餐馆。说是小餐馆,其实那只是一家小吃店,门上污秽的招牌上显示这是一家包子铺。房子建在路边,只有孤零零的一座,一看就知道是违章建筑,因为这里已是郊区才没有人过问。包子铺再往前几百米,是十几幢正在兴建的高楼,虽然已是晚上,但工地上仍然灯火通明,打桩机搅拌机的轰隆声不绝于耳,高高的脚手架上,还可以看到干活的工人。我在离包子铺十几米的地方停下,看到几个刚干完活的工人走进包子铺。
  看来这里就是马田的家了。我沿着房子转了一圈,那房子只是两间低矮的砖瓦房,墙面甚至还露出红色的砖块。我特别注意了房子还有没有其它出口,确定只有一个门时,这才掏出手机给队长打电话。
  我估算队长带人赶到最多也就半小时的工夫,所以这时心里很轻松。我只要坚守半个小时,等队长带人赶到,便算大功告成。抓住了马田,让局里难堪了六年的残肢杀手连环杀人案说不定便能告破,我也能确定当年朋友们的死,是否跟这个家伙有关。我的心情很愉快,抽出一颗烟来点上。想想马田刚刚回到房子里,应该不会那么快出来,还有这半小时的时间,我就想打电话告诉冬儿,晚上有任务,去不成她家了。
  我刚掏出电话,忽然听到身后有人说话:
  “天晚了,你还不回家吗?”
  我悚然一惊,凉意从脚底一直升到胸前。我飞快地转过身来,看到了一双深邃阴沉的眼睛。
  “马田!”我忍不住低呼一声,右手下意识地往腋下掏枪,但这时候,一阵冷风落下,接着我脑袋上一阵巨痛,已被重物击中。我的身子立刻软绵绵地瘫倒在地。
  我晕了过去。
  我以为我昏迷了很久,但事实上我昏迷了不到五分钟。我置身一间简陋的房间里,没有窗帘的窗户外面,月明星稀。我嗅嗅鼻子,闻到空气里飘荡着一些干草与牛粪的味道。于是,我便确定我现在就在刚才我监视的房子里,我成了马田的俘虏。
  因为队长还没有带人赶到,因此我确定我昏迷的时间不会太长。并且,知道马上队里的同志就会赶来,所以我并不慌张。
  小屋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的月光透进来,但已足以让我看清屋里的情形。小屋不大,十个平方左右,只有简陋的一张床和一张桌子,在西边墙角,还胡乱堆着厚厚的稻草,我适才闻到的干草与牛粪的味道便传自那里。现在,我被绑在一把椅子上,嘴里还被塞进去了一块破布。破布有股难闻的油腥味,我心里直犯恶心,心想呆会儿抓住马田,一定要抽空踹他两脚解解气。
  马田不在屋里,我想呆会儿队里的同志进来看到我这副模样,实在是件挺丢人的事,便想怎么样才能解开绑住我的绳子。
  我很快就放弃了这一想法,因为门“吱呀”一声开了,马田低着头冷着脸走了进来。他站在我对面,也不说话,就那么出神地盯着我看。
  “你看够了没有,看够了就哪凉快哪歇着去吧。”我说。
  “我奇怪你们居然能找到我。”马田低低的声音说,“你别以为你能骗得了我,你叫秦歌,是刑警大队的警察,你现在正在追查残肢杀手连环杀人案。但是,你还有私心,就是想从我身上查出你朋友的真正死因。”
  我略显诧异,没想到马田对我了解得这么清楚。
  “而且,我还记得,当年京舒开车撞断骆驼腿的时候,你也在车上。”
  这回我悚然动容了,马田的话,似乎在暗示我什么。他没有忘记我,就像我没有忘记他一样,刚才那个照面,他一定认出了我,这才趁我不备,溜出包子铺偷袭了我。事隔六年,他对我印象还这么深刻,而且,知道我在追查残肢杀手连环杀人案,甚至连我的私心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这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我在调查残肢杀手的时候,残肢杀手也在调查我。
  我现在几乎可以确定,站在我面前的马田,就是残肢杀手。
  事情到这时,我已经可以理出一个头绪来了。六年前,京舒开车撞倒了骆驼,给了马田一些钱作为赔偿,但就是那些钱,让马田在回家的路上遭到了一帮小痞子的抢劫。马田被小痞子打倒在地,又开始伤心地哭泣,就在这时,他遇到了章良与骆春元一伙人。
  接下来发生的事章良已经做了交代,他们一伙四人轮奸了马田。
  正是这件事,彻底改变了马田。他在受尽屈辱折磨之后,性情大变,后来化身残肢杀手,逐一将侮辱他的人杀死,并残忍地斩断仇人的身体。他在喧泄自己复仇的欲望过程中,对撞了他骆驼的京舒以及我们这一帮人也怀恨在心,如果不是因为我们,那么后来一切事情都不会发生,所以,他也设计杀死了肥马大伟和青皮。
  想通了这些细节,我身上冒出了冷汗。
  马田在我面前显然已经不想掩饰什么了,或者他知道自己末日将至,所以才会这般坦然。他曾经毫不手软地让我几个朋友死于非命,而今,我落入他的手中,又在他行将覆没的时候,他难道还会放过我?
  这六年的磨练,已经将当年那个单纯稚朴的少年变成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我不可能奢望他在最后的时候能够放下屠刀。
  所以我现在的处境其实已经到了生死边缘。
  “那么,你现在也要像杀死我朋友那样杀死我了吗?”我故作镇定地说。这时候,我只有尽量拖延时间,等到队长带人赶到,那样,我才会有一线生机。
  “我不是要杀死你,而是要与你同归于尽。”
  我心中又是一惊:“没有人会主动选择死。”
  马田轻篾地冲我摇头:“你们发现了我,你还以为我会傻到认为自己可以全身而退?你在这里蹲点守候,其它警察随后就会赶到,在这时候,你以为我还有别的选择?”
  我盯着马田,觉得他比我想的更精明。
  “但你至少得让我死得瞑目。”
  “我知道你拖延时间等待援兵。如果换了别人,一定不会满足你的愿望,但我是抱着必死之心的人,人如果连死都不怕了,那还有什么可以让我畏惧的呢?”马田淡然一笑,笑容里有些凄苦,“如果我的话能让你死得瞑目,那么,我不妨成全你一回。”他看一看腕上的表,“如果我估计不错的话,我们应该还有十分钟独处的时间。”
  这一回,马田估计错了,队长赶来的速度远比我们想得要快。马田的话音落,小屋的门与窗户几乎在同时裂开了,两名身穿防护服的武警从天而降。
  武警的动作敏捷,但马田的动作更快。在门窗裂开的瞬间,他已经冲到了我的身后,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把雪亮的匕首。匕首现在抵在我的脖子上,锋利的刀锋已经割破了我的喉咙。
  武警战士只得凝立不动,转瞬之间,队长领着人出现在门前。
  “马田,你已经被包围,放下匕首,或许还有你一条活路,如果你再执迷不悟,继续作恶,那么你必将受到法律的严惩。”队长威严的声音响起。
  “哈哈哈。”马田大笑,“用不着法律了,法律不会惩罚一个死人。”
  “死人?”队长显然不理解,“这里根本就没有死人。”
  “很快就会有了,而且还会是两个。”马田狞笑道。
  “队长,把人都带出去,他已经抱了求死之心,我还有些话要跟他说。”我冲着队长道。
  队长还在迟疑,马田手上用力,我的喉上一凉,感觉有些液体缓缓渗出。马田冷笑道:“如果我现在割断秦歌的喉咙,你们枪里的子弹是不是会立刻出膛?那么,你们眼前就会有两个死人了。”
  队长终于不再犹豫,他手一挥,队里的同志和武警战士迅速退到屋外,队长临走时厉声喝道:“马田,我给你十分钟时间考虑,如果这期间你敢伤害秦歌一根毫毛,我一定让你死无全尸。十分钟后,我会再进来。”
  马田根本不为所动,淡淡地道:“死人是不会关心全不全尸体的。”他顿一下,再接着道,“死人什么都不会关心,因为他死了。”
  队长又气又恼,但却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他跺一跺脚,转身出门。
  现在,屋里又只剩下我跟马田俩人了,但我们全都知道,此刻这间小屋已经被警察团团围住,就算马田真有通天彻地之能,他此番也再难脱逃。
  我还是从马田脸上看到了些怆然。
  “这是我生命中最后的十分钟了吧?”马田故作轻松地道,“这十分钟其实是你留给我的,所以,现在你有什么问题,我一定知无不言。我这一辈子杀人无数,手上沾满血腥,临死前还要拖上你当垫背的,想一想死后那是一定要进地狱的。我让你死得冥目,希望你到阴曹地府,不要去告我的状。”
  我点头:“人都死了,还跑阎罗王那儿告什么状去。能和大名鼎鼎的残肢杀手一块儿死去,我想就算真进了地狱,一般小鬼见了我们都得退避三舍。”我盯着马田,摇头叹息道,“你身上的杀气太重,鬼见了都要害怕。”
  “我只杀该杀之人!”马田怒道,“如果你像我一样被一群男人糟贱过,那么,你也会变得跟我一样疯狂。我恨那些同性恋者,是他们毁了我做人的尊严。我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会做相同的恶梦,在梦里,那些恶魔又回来了,他们绑住我,用他们的手,他们的脚,他们的舌头和所有的器官来折磨我。每一次我都会大汗淋淋地从梦里醒来,那一刻,我的心都会疼得抽搐。这样的情节我们其实并不陌生,但故事的主角却从来不会像我一样是个男人。我是个男人,所以我不能就这样一辈子屈辱地生活下去,我必须杀了他们,用他们的血来让自己找回失去的尊严!”
  “所以你就变成了令人谈虎色变的残肢杀手。”我盯着他道,“但你杀了他们之后,为什么还要残忍地斩断他们的肢体呢?难道死还不足以让你喧泄心中的仇恨?”
  “当然不够!”马田低吼,情绪显然已经开始激动,“我杀了他们,看着他们倒在我的脚下,我心里纵然痛快,但还是忘不了他们趴在我身上时的样子,他们用他们身体的哪个部分动过我,我便要斩断他们身体的哪个部分。”
  我轻叹一声,总算明白了为什么残肢杀手杀人后,每次斩断死者肢体的部位都不相同,原来这里面还有这么一层原因。
  我面前的马田脊背仍然挺得笔直,但我却从他此刻的神态中看出了他的凄楚和悲哀。我忽然想到,如果是我经历了他那样的噩梦,我会不会也像他一样,心里充满仇恨?做一个有仇恨的人,总比那些忍辱偷生,或者自甘堕落的人要好得多,比如小宇。如果我必须成为马田与小宇中的一个,我宁愿选择马田。
  我发现我居然开始在心里同情马田,很是吃了一惊。我怎么能同情一个恶名昭著的杀人犯呢?
  “但你杀死的人并不全都是害过你的人!”
  “我说过,我恨那些同性恋者,只要他们在我面前出现,就能唤起我最痛苦的回忆,所以,当我遇见了他们,便不会放过他们。”
  “你究竟是怎么杀死了那么多人?”
  马田沉默了一下,然后带些讥诮地道:“你们这些警察可比电影电视上演的要差多了,六年前我用一种方式杀人,六年后我还用这种方式,你们也一直过了六年才找到我,所以说,今天我就算死了,这辈子我也心满意足了。”
  “我还是想知道你是怎么杀死那些人的。”
  “这很简单,我动手之前,必定对目标进行相当长时间的观察,熟悉他们的生活规律后,我会在他们家里没人的时候偷偷潜入他们家中,然后在他一个人的时候下手。我杀完人后一般不马上离开现场,我会用更长的时间来处理现场留下的痕迹,不给你们留下任何线索。”
  我有些失望地道:“就这么简单?”
  “是,就这么简单,但这么简单的事却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做的。”马田带些自负地道,“杀人前后一定要冷静,千万不能被血冲昏了头脑。杀完人收拾好现场,我甚至还会角色互移把自己当成警察最后再搜索一遍。这些说起来容易但做起来却难,这世上有几个杀人者会像我这般从容?”
  “你就不怕杀人后被人撞上?”
  “我下手前观察了那么长时间,就是为了选择一个恰当的时机。那个时机里怎么会有别人出现呢?”
  我不由得暗叹马田心思过人。有些事没被揭穿之前,想象它一定会很复杂,但谜底有时会出乎意料地简单。
  “我调查过所有被你杀害的人,其中有一个人显然有些特别,他并不像你刚才说的那样,死在家中,而是死在拾荒街的一条小巷里。”
  “你说的是骆春元。”马田点头,带些懊悔道,“我知道一定是他的死给你们提供了线索,其实杀完他之后我就后悔了,都是那个骆春元该死,我在街上碰见他,本来并没有动杀机,但他却偷偷跟踪了我。我以为他知道了我杀人的事,后来他在估衣巷里叫住我,我才明白,他原来是想让我跟他去开房间。我一时怒极,便失去了理智,愤而将他杀死。”
  “你为什么在估衣巷中杀死了他?”
  “因为他在跟踪我,我不能让他知道我现在的住处,所以,就把他带到了估衣巷中。我在拾荒街里住了十年,我熟悉那里的每一条小巷胡同。”
  我更不明白了,如果他在拾荒街住了十年,为什么前几日我们几乎把拾荒街都翻了过来,也没有人知道马田这个人?
  我把疑问说了,马田冷笑:“你当然在居委会查不到关于我的任何资料了,我小时候是个弃婴,寒冬腊月被丢弃在街头。我的义父把我捡回去,辛辛苦苦抚养我长大。我的义父原本是个走街串巷的耍猴人,收养了我之后便把我背在背上当街耍猴。直到我长到十岁,他才回到海城拾荒街的老家,直到现在,我还是个没有户口的黑户。”
  “那你为什么后来离开了拾荒街?”
  “三年前,义父去世,他的几个兄弟把我赶出了义父留给我的房子。我在海城除了义父便无亲无故,便在郊区租了这间房开了间包子铺,勉强能混口饭吃。”马田苦笑道,“现在我已经把你想知道的都告诉你了,我们是不是可以上路了?”
  “等一等!”我急道,“还有很多事情你还没说。”
  我想问他当初是怎么杀死了肥马大伟和青皮,还有小舞的失踪,是不是跟他也有关系。我的话还没有说出口,站在我身边的马田忽然神情僵硬,身子晃了两晃,鲜血从他的胸前飞快地渗了出来。
  就在同时,关上的门再次被踢开,全副武装的武警战士再次冲了进来。这一次强攻显然很成功,狙击手一枪便命中马田,他再也没有机会跟我同归于尽了,或许我也再也没有机会知道我的朋友们的死,是否真的跟他有关。

27、大头娃娃现身
  
  马田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他的胸口,鲜血正汩汩地流出。荷枪实

弹的武警生怕他还有反抗能力,几把微冲幽蓝的枪口直指向倒地的马

田。队长带着队里的同事正从外面进来,虽然还阴沉着脸,但眼睛四

处逡巡,已经掩饰不住内心的兴奋之情。
  
我还被绑在椅子上,这一刻,显然倒地的马田吸引了大家的注意

,没有人在第一时间想到我。我还没从马田骤然倒地的变故中反应过

来,局面已经发生了逆转。马田其实已经猜到了自己的结局,但他肯

定没想到这一切会来得这么快。
  
就在这时,我忽然觉得屋里有些异样的响动。
  
武警战士的微冲还在指着马田,队长两只脚刚刚迈进房门,而那

声音却从墙角那堆胡乱堆积的稻草中传来,非常细微,你不用心根本

感觉不到。我不敢确定自己听到的,所以目光转向墙角,盯着那堆散

乱的稻草。
  我看到稻草在轻微地颤动。
  我还是不能确定自己看到的,也许外面的风吹了进来,吹动了稻

草。
  但我此刻心里却紧张极了,就连适才被马田的刀抵在脖子上都没

这样紧张过。现在,屋里都是我们的人,马田已经倒地毙命,难道这

屋里还潜藏着什么危险?纵然有危险,现场有这么多荷枪实弹的武警

战士,我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我吁了口气,觉得手心脚心里已满是汗水。
  就在这时,一声轰隆巨响,那堆稻草忽然四下里飞溅开来,稻草

中间,有条人影激射而出,直撞向用枪抵着的武警战士。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武警战士猝不及防,多米诺骨牌一样被那人

影撞倒。门边的队长等人慌忙后退掏出枪来,那激射而出的人影已经

弯下腰将倒地的马田抱在怀中。
  那人影夺得马田之后,居然没有丝毫逃走的迹像,于是,武警们

的微冲,刑警队员的手枪,枪口全部都对准了场中的俩人。
  场中的人影个头并不是太高,身上披着一块灰蓝色的毡毯。毡毯

从头上披下来,把他整个人都罩在了里面。此刻,他俯身低头抱着马

田,我们根本不能透过毡毯的缝隙看清他的脸。
  披毡毯的人与马田将我与队长他们分开,我在他们后面,离他们

很近。我虽然也看不清披毡毯的人的脸,但却可以看到他的肩膀在轻

微地颤动,再看他抱着马田低头一动不动的姿势,我便想到这个披毡

毯的人在哭。
  马田刚才说他的义父三年前已经去世,他在海城已经无亲无故,

那么这个突然出现披毡毯的人又是谁?
  他跟马田的关系显然非同一般,否则,他决不会冒死从枪口下奔

得马田,而且是马田的尸体。
  很快我就知道自己错了,马田并没有死,他沾满血的手现在开始

动了,他手从毡毯前面伸进去,抚在了披毡毯那人的脸上。他的嘴唇

这时也动了动,一些含混不清的声音从喉咙里发出来,却没有人能听

清他说什么。
  披毡毯的人却听懂了,他接连摇头,发出一些低沉的呜咽声。
  武警战士半圆形排开,慢慢向俩人逼近。
  这是两个看起来根本没多少危险性的人,一个伤重倒地,连说话

的力气都没有。一个虽然看不清面目,但个头身材并不魁梧,相反还

给人非常瘦弱的感觉。这样两个人,却让那么多逼近的武警与后面的

队长如临大敌。
  马田的手忽然重重地垂下,他的头也歪倒向一侧,一些血液顺着

他的嘴角流了出来。披毡毯的人仰天发出一声嘶吼,逼近的武警们身

子顿了一顿,居然停住不前。
  披毡毯的人放下马田,站了起来。他的个头原来还很矮,比一般

人至少要矮上一个头。他一步一步向着武警们的枪口走去,蓦然之间

,他的人在我眼中膨胀起来,我在后面,看到他身上的毡毯分开,正

好将他的人挡住。不知道哪个武警开了第一枪,接着枪声大作。那平

平展开遮住我视线的毡毯便跟着不住颤动。
  披毡毯的人终于仰面倒下,倒在那块他双手分开的毡毯之上。
  我瞪大了眼睛,终于看清了披毡毯的人的模样。
他的个头很矮,身材也比常人瘦弱得多,但他却生着一只硕大的脑袋。他的五官只长在脑袋下方很少的一片地方,额头以上像一只熟透的西瓜。
  ——大头娃娃!
  原来海城传说中的大头娃娃是真的。倒地的大头娃娃中了那么多枪,显然是活不成了。他的眼睛圆睁着,视线正好与我的目光相遇。那是双浑浊的眼睛,眼眶周围布满皱纹,我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痛苦和仇恨,更多的却是一种解脱。
  大头娃娃居然没有立刻死去,他艰难地翻过身来,缓缓向着马田的尸体爬去。所有人都在注视着他,所有人脸上都满脸惊惧。
  传说中的大头娃娃终于抱住了马田,他的脑袋伏在马田胸前,我看到他浑浊的眼中忽然落下两颗晶滢的泪水来,然后,他终于真的死去了。
  持续六年的残肢杀手连环杀人案宣告破获的消息很快就在媒体上出现,局里为此专门召开了新闻发布会,会上,我与队长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队长显得很兴奋,将那晚的经历说得有如传奇一般,而我则有些意兴阑珊,因为马田与大头娃娃已经死去,有些疑问便要永远保留在我心里了。马田怎么会跟大头娃娃在一块儿,大头娃娃究竟是怎样一个来历,这些都将是一个谜,永远无法解开的谜。但马田确实便是残肢杀手,我们那晚在大头娃娃跳出来的稻草下面发现一个密室,根据里面的摆设,我们确定它是大头娃娃的居所。在密室里,我们还发现了一些人类器官的残骨,与已经发现的受害者丢失的肢体经核对吻合,这样,便在证据上也确认了马田就是残肢杀手。
  在那些骨骸中,只有一具是完整的。后来经技术专家技术分析之后,确认死者为年轻女性,死亡时间大约在五年前。这时,我的心里已经有了不详的预感,骨骼专家最后用电脑制作出了死者生前的画像。
  我对着电脑心情沉重,我告诉队长,死者生前头发染成了金黄色,脸蛋比画像上的要圆一些,她的唇角,还有一颗黄豆大的痣。
  队长与骨骼专家诧异地盯着我看,我却转身出门了。
  死去的人是小舞,这在意料之中,同时,也确认了我那些朋友们的死都跟马田有关。我在考虑要不要把这消息告诉京京舒,所有这么多死亡,都跟六年前一天傍晚有关。那一天,我们坐在京舒的车上,撞断了一只骆驼的腿。
  “骆驼肉跟骆驼有什么关系?”
  “死骆驼就成了骆驼肉。”
  “可海城没有死骆驼,活骆驼也只有一只。”
  “活骆驼可以变成死骆驼,有了死骆驼就有骆驼肉了。”
  骆驼肉后来证明真的并不好吃,或者是因为那只骆驼实在太老了。现在的海城酒店里,很多都已经有了骆驼肉,它们吃起来也还算可口,但我这么长时间坚决不吃,因为在我心里,永远有一只在街上流血的老骆驼。
  现在海城所有报纸上都刊载了大头娃娃的照片,一时街头巷尾,人们议论最多的就是大头娃娃。其实大头娃娃已经不是娃娃了,经过对尸体的技术分析,专家们指出,大头娃娃至少在七十岁以上,他显然在出生时便是一个畸形儿,在民间特别是一些边远偏僻的乡村,这种畸形儿的出生率很高,有时候一个村子里,有三分之一的孩子都有不同程度的畸形。造成畸形的原因多种多样,空气水质气候土壤遗传近亲都能造成畸形。但一般的畸形儿寿命都很低,通常在十几二十岁时便会死亡,像“大头娃娃”这样能活到七十多岁的实属罕见。
  “大头娃娃”显然一直生活在海城里,否则,海城便不会有那么多关于他的传说。传说中京家老宅与拾荒街是“大头娃娃”的家,“大头娃娃”很可能真的跟随马田在拾荒街里住过,但它跟京家老宅,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知道京舒现在一定已经知道了“大头娃娃”被击毙的消息,这对于他应该算是个好消息。京家老宅这段时间发生的那么多事故,都跟传说中的“大头娃娃”有关。“大头娃娃”现在已经死了,京家老宅又该恢复以往的平静了。
  这个傍晚,我往京家老宅去的路上,忽然发现自己没有出汗。
  夏天很快就要过去,秋天已经在不远的地方缓缓走来。到了秋天,京舒就要带着安晓惠踏上红地毯,京家三少的婚礼,一定办得体面又排场。
  我想象着京舒会有的幸福生活,心里稍稍得到了一些安慰。
  我去找京舒,是想让他跟我一块儿去青龙山看望我们的朋友。我们还要在那里选择一块新的墓地,用来安葬小舞。
  小舞的舞跳得非常好,只是,我再也见不到她的舞蹈了。
28、阁楼上的家谱
  
  “还有一个问题,就是马田怎么能在我们严密监控之下杀死章良。按照他自己的说法,他杀人之前通常会对目标进行长时间的观察,然后选择一个时机,潜入死者的家中,然后动手杀人,收拾完现场后再从容离开。但是,章良死去那晚,他的家处在我们严密监控之中,即使他能在之前偷偷潜入章家,也不可能在案发后逃离现场。”我说。
  队长一巴掌把我翘在他办公桌上的腿扇开,皱着眉点头。
  “所以,我怀疑马田还有很多事情没有跟我说完,他还隐藏了一些秘密。”
  “他人都死了,还隐藏秘密有什么用呢?”
  我摊开双手,做一个无奈的表情:“这除非马田复生,告诉我们他隐藏的事情,否则,我们永远都没有办法知道。现在,我只担心马田还有帮手,如果那样的话,我们的麻烦就大了。”
  “马田的帮手就是大头娃娃,他还能有别的帮手?”队长忧形于色。残肢杀手连环案告破的消息已经报到了省厅,新闻媒体这阵子炒得沸沸扬扬,如果这件案子留下什么尾巴的话,那倒真的是件非常麻烦的事。
  我瞅着队长着急的样子就很高兴,没事能给领导添点乱,实在是件很惬意的事。后来我丢下愁眉苦脸的队长走了,还顺手把他桌上的一包好烟揣在兜里。
  队长是个老好人,只是年纪有些大了,做事不再像以前那般雷厉风行。他现在只想平平安安熬这过几年,就可以回家安享晚年了。
  这一天,刚从队长办公室出来,我忽然接到了京舒的电话。京舒声音有些急促,他说三叔京柏年今天从精神病院里跑出来了,现在他跟京雷正在四处找。他让我给下面派出所的朋友打个招呼,让他们帮着留意一下,发现京柏年赶快给他打电话。
  破了残肢杀手的案子,我就闲下来了,京舒的事,我不能怠慢。我往几个派出所打完电话,再打电话问京舒现在在哪儿。京舒说找了半天没找着,现在还在街上呢。我让他赶快回精神病院,我现在也赶过去,向值班的医生护士打听一下最近京柏年有什么反常举止,从中或许可以确定他的去处。
  我到精神病院门前时,京舒的车子也到了。我们一块儿往里去,在路上,京舒简要向我说了今早接到精神病院电话,这才知道京柏年偷偷从精神病院跑了的事。我问他一上午都到哪找去了,京舒摇着头说:“瞎找呗,三叔在海城没多少朋友,而且,他的精神时好时不好的,所以我琢磨他跑出去会不会迷了路,就跟大哥分头在街上找,还托了很多朋友。”
  “你这样找跟大海捞针没什么俩样。”我说,“你得弄明白三叔为什么跑,这里头是不是有什么事。”
  京舒白我一眼:“我知道你现在是警察,本事大了,连残肢杀手和大头娃娃都能被你揪出来。今天你要能把三叔给我找出来,打今天起,我听你的。”
  我嘻嘻一笑,心里多少有些洋洋得意。

  案子刚破的第二天,我就去京家老宅,把大头娃娃已经被击毙的消息告诉了京舒和京雷。虽然京舒和京雷无法确认被我们击毙的大头娃娃是否就是出现在京家的那一个,但无论怎么说,这都是个好消息。现在我听京舒说起大头娃娃时,已经非常坦然了,丝毫没有前段时间在医院里那种惊惧的表情,便暗暗替他高兴。
  我们走在精神病院那条林荫路上时,京舒忽然叫了一声我的名字。我奇怪地转头看着他,他嘴唇动了动,话没出口,脸先红了。
  “你这是怎么了,羞羞答答跟大姑娘似的。”
  “谢谢你。”
  “你说什么?”
  “谢谢你。”
  “你谢我什么?”我怔了怔,“等我帮你把三叔找到再谢吧。”
  “谢谢你找到了大头娃娃。”京舒脸色沉凝地说,“你知道这个夏天京家老宅发生了很多事情,三叔精神分裂,福伯离奇死去,二哥被炸伤现在还在医院里,我见到了肥马大伟他们。这些事里面,大多都跟大头娃娃有关。现在,大头娃娃死了,京家老宅又恢复了平静,虽然我们还不知道这里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是,我还是要谢谢你。”
  我嘻嘻苦笑道:“我哪有那么大本事,是大头娃娃自已往枪口上撞。不过,大头娃娃真跟传说中的一模一样,只不过他老了,现在真的成大头爷爷了。”
  京舒微微一笑,将手搭在我的肩上,与我并肩前行。
  这一刻,我忽然想到了我们曾经的年少时光,那时,在校园里,在街头,我们一拔人,便经常这样勾肩搭背。
  我心里一酸,京舒此刻亦有些伤感。
  办公室里,接待我们的就是三叔的主治大夫。说起京柏年偷跑的事,他倒说不出什么来,他只告诉我,京柏年通过这段时间的治疗,情绪已经基本得到控制,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个人静坐在那里,好像在想一些久远的事情,也或许什么都没想。精神病人的内心是一个比常人更加复杂的世界。近段时间,京柏年也能看些报纸了,有时候还会到外面大院子里,和几个症状轻微的老人打打牌什么的。照这种速度,用不了多久他就能再次出院。今天早上,吃早餐时护理员还看见过他,吃完饭,他说到外面大院子里走走,因为他的病情已经得到抑制,以前到大院子里都会按时回来,所以护理院也没拦着他,但却没想到,他却借这个机会自己偷跑出去了。
  我跟京舒找到了京柏年的护理员,那是个二十出头身体粗壮的小姑娘,病人跑了,她可能挨了批评,我们去的时候,她还在京柏年的病房里抹眼泪。
  “早上吃早餐时,你发现病人有什么异常没有?”
  小姑娘回想了一下,说:“异常倒没有,但今天早上他显得特别高兴,还像个孩子样手舞足蹈的,我当时吓坏了,以为他又犯病了,但是,他跟我说,他没事,他只是碰到了件非常高兴的事。我看他的神态和说话语气跟平常人没什么不同,也就没放在心上,谁知道,他吃完饭到前面大院子里,就没了人影。”
  “有什么事能让病人这么高兴?”我问。
  “他没说,我也就没好问。”
  我沉吟着,坐在京柏年的床上,设想自己就是京柏年,有什么事会让一个住在精神病院的老人高兴到手舞足蹈的地步?
  我环顾四周,仰面躺到床上,发现枕头边上胡乱堆着一摞报纸。我随手拿起最上面的一张,落入我眼中的赫然就是一则海城传说中的大头娃娃被警方击毙的新闻。
  我眼前一亮,翻身从床上跳下来,拉着京舒就往外去。
  “快走快走,我知道三叔现在在哪儿了。”
  “在哪儿?”京舒还没反应过来,他抢过我手上的报纸,盯着那则新闻,“三叔知道大头娃娃的事了,这时候他偷跑出去,难道想去看大头娃娃?”
  我摇头道:“三叔是不是很不想回到精神病院?现在知道大头娃娃死了,让他恐惧的东西已经不存在了,那么,他这时候想到的一定就是回家。”
  “回家?”京舒还有些疑惑,“如果他想回家的话可以打电话给我们来接他,干嘛要自己偷跑回去呢?”
  我叹口气道:“你以为从这里出去就那么容易?出院得经过医生的道道检查,那是件非常麻烦的事。而且,老人的心有时候就像小孩,他想到了,自然而然就去做了。你这里满大街找他,人家说不定早就坐在家里了。”
  京舒将信将疑,但还是跟我离开精神病院,回云天路上的京家老宅。
  远远的,我们在出租车上便看到京家老宅门前的台阶上,垂首坐着一个老人。隔得再远,但我们还是一眼认出那就是从精神病院偷跑出来的京柏年,他的身上,还穿着精神病院那种蓝白相间的病号服。
  京舒头伸出窗外,忍不住大声叫了起来。
  车停下,我们飞奔上前。京柏年抬起头,微笑着说:“今天是什么日子,要出门你们一块儿出门,家里一个人都不留。我身上没带钥匙,自己的家都进不去。你要再不回来,我坐这路边都要睡着了。”
  京柏年说话神态语气非常正常,丝毫看不出一点精神病人的样子。
  京舒兴奋地上前抱住三叔,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天晚上,京舒与京雷兄弟俩特别高兴,三叔痊愈是件值得庆贺的事,所以,他们到附近的酒店里点了许多菜,外送到京家老宅。安晓惠自己又做了几样清淡的家常小菜,一家人围坐在桌前,欢声笑语,热闹非凡。
  我本来想走,但京柏年跟京家兄弟都不让,说大家都不是外人,别是当警察了就摆臭架子。我就是想走能走不成了,你们说我一个小警察有什么臭架子好摆。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京柏年感慨道:“现在咱们京家就缺了老二京扬,如果他在,三叔会更高兴。”
  京雷笑道:“三叔放心,老二的伤已经没有大碍了,现在医院正在研究对他进行皮肤移植,负责他的术的大夫说几个月之后,保证老二跟以前一模一样,甚至比以前更帅。”
  京柏年摇头道:“人烧成那样了,还能跟以前一样吗?”
  “这你就不懂了,现代科学那么发达,给人整容已经是小儿科的事了。”京舒说,“这阵子全国各地到处都有人造美女出炉的新闻,这一生下来就丑,而且丑了二十多年的人都能给整漂亮了,何况咱们京扬天生丽质,三叔放心好了。”
  京柏年这才呵呵笑起来,心中再不怀疑。
  吃完饭,安晓惠收拾碗筷那会儿,京柏年拉着京家兄弟在厅堂里坐下,又招呼我也坐到边上,好像有话要说的样子。
  京舒道:“三叔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跟我们说?”
  京柏年点头:“你们再等会儿,等晓惠收拾完了我一块儿跟你们说。”
  京雷笑道:“三叔您这一严肃我们就有点坐不住了,不会是三叔这些年藏着什么宝贝今天要交给我们吧。”
  京柏年郑重地点头:“不错,我是有件宝贝要交给你们,呆会儿我们一块儿去把它取出来。你们知道我为什么今天会从精神病院跑回来?”他不待我们回答,径自说道,“我就是今天早上突然想起这件宝贝来,我想了好几十年,今天终于让我想起来了,你们说,我在精神病院还能呆得住吗?”
  “到底是什么宝贝?”京舒迫不及待地说,“三叔什么时候学会卖关子了。”
  京雷也道:“三叔这是故意吊我们胃口呢。”
  我在边上看出京雷京舒兄弟其实并不是真的在乎什么宝物,他们顺着京柏年的话往下说,是在哄老人开心。这时,收拾完的安晓惠也坐了过来,她像京家兄弟一样,此刻满面红光,几日前的萎靡困顿一扫而空,显然也是因为知道了大头娃娃被警方击毙的消息。
  “三叔,现在您是京家惟一的长辈,有什么宝物还是您先收着吧。”她说。
  京柏年摇头:“我自己身上的毛病我自己清楚,说不定哪天我犯病人又糊涂了,那这件宝物岂不是就要永远埋没了?而且,云天路听说三年前就列入了旧城改造计划,不定哪天就能让政府给拆了,我趁我清醒的时候赶快把它取出来,否则,哪天京家老宅被修成了马路,那我不但悔之晚矣,而且真是无颜去见咱们京家的列祖列宗。”
  我在边上呵呵笑道:“三叔说得这么郑重,那宝物肯定是京家的传家宝了,我这个外姓旁人还是避避的好。”
  京柏年连忙摆手:“秦歌你坐那儿别动,那宝物对我们京家人来说是个宝,但对别人却是一钱不值。”
  我脑袋飞快地转了一圈,实在猜不到京柏年说的会是什么宝物:“三叔您这么说,我倒真动了好奇之心。京家在海城根深蒂固,外面传言京家老宅里不定埋藏着多少金银珠宝,呆会儿我看有没有你们不要的东西拣两件回去,今天就算没白来,也发笔小财。”
  “好了三叔,我们现在人都在这儿,你就把宝物拿出来吧。”京雷道。
  京柏年点头,率先站起身来:“好,你们几个都跟在我的后面,一个都不能落下。秦歌你别躲,你也跟来看看我们京家的宝物。”
  这时候就算有人撵我走我都不会走,我倒要看看什么东西能让京柏年如此郑重。海城真的传言京家老宅内埋有宝物,但那些传说中的宝物尽是些金银珠宝、古董字画,如果是这些东西,京柏年肯定不会如此郑重。
  京柏年领着大伙爬到了阁楼之上。
  京家的阁楼除了略大些,跟一般老房子的阁楼并没什么区别。上面光线很暗,两面斜破的屋顶,中间只有一个小窗透进来些光亮。阁楼上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箱子和一些被淘汰的家俱,上面早已落满灰尘。
  京柏年小心翼翼地在前面领路,我们大家跟在后面,这时也都摒气凝息,谁都不作一声。阁楼上只有一个老式的白炽灯,震流器使用时间太长,一启动便发出嗡嗡的电流声,灯管也一闪一闪的,晃得大家头都有些晕。
  京柏年现在站在屋顶最粗的一根大梁下,他左右看了看,神情已变得愈发郑重:“你们知道吗,二十八年前,也就是一九六七年的那天晚上,我从被关押的一间教室里逃了出来,当晚,便是逃到了这里。那晚的天很冷,我半夜时被冻醒,我就在那时,想起来我父亲,也就是你们的爷爷有一次告诉过我们弟兄三个,说在这大梁之上,藏着我们京家的一件宝物。他让我们无论如何,都不能让那些红卫兵把这件宝物抄走。于是,我那晚就搬来了凳子,从大梁之中取出了那件东西。”
  我们几个一起抬头看那大梁,木质大梁黑乎乎的,根本看不出有什么异样来,也看不出哪里可以藏住东西。
  京柏年指挥京家兄弟搬来凳子,京舒不待吩咐,便站到了凳子之上,依着京柏年在下面指点的方向,很快就找到了木梁中空的地方,然后,从里面取出一只长约一尺宽八寸的紫褐色的木匣。
  京舒将木匣交到京柏年手中,京柏年的手微颤着接过来,待我们都围到他身边,他慢慢地将木匣的盖子打开。
  京柏年口中的宝物只不过是一本书,众人脸上都微微露出失望的表情。
  “你们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不要以为它只是本书,我告诉你们,它其实是我们京家的家谱,里面不仅有百年来京家子孙的名目,而且,还是京家这百年来的大事纪。所以,它对于别人根本一钱不值,但对于我们京家,却价值连城。”
  京雷京舒兄弟的神情刹那间,变得无比庄重。

第八章
  
  29、京家旧事
  
  一九七六年,苏北海城,京家老宅。
  京柏年颤颤巍巍打开那卷制作得非常考究精制的《京家族谱》,借着天窗透射进来的星月的光茫,细细观看。但见族谱前半部份,是京家数百年来先祖的名录。每一个名字后面都有详细注解,用简要文字记录此人一生经历的大事。京柏年第一次知道了京家祖上,在清朝道光年间便是京城有名的商贾,道光十五年两江总督陶澍来海城巡视边防,并观盐政改革的成效。回京后,道光皇帝召见他。海城素有“海氛不靖”之说,皇帝特别问起海城一带的百姓,是否还有带刀佩剑的旧风。陶澍对道:云台山后,鸡犬桑麻,有太平景象。”道光皇帝听了大喜,便说:“此境与桃源何异?”皇帝的话,金口玉言。在京城传开,大家奔走相告,都道在东海之滨出了一个世外桃源。京家祖上便是那时受了盅惑,差人来海城创办商号,购置宅院。后在京城家道落败,便于清末举家迁往古城。
  到了京柏年太爷爷时期,京柏年的太爷爷与两广总督乃至交,中年时应邀做了两广总督的幕僚,专司经营。那段时期,恰是中国洋务运动发展时期,两广所辖区域又是中国与海外最大的通商贸易区,因而京家的财富迅速积累,成为当时富甲一方的大豪。
  京柏的太爷爷身在两广,只留下一个最小的儿子留守祖业。那小儿子便是京柏年的爷爷。京柏年的爷爷在海城,不仅继承祖业,而且兴办了缫丝厂、面粉厂和船务公司,若论财富,海城无人能与京家媲美。
  跟随京老太爷的另几个儿子,后来做什么的都有,做生意的发了大财,当官的做了大官,还有的为洋人服务,做了买办。京柏年爷爷那一代,是京家最鼎盛的时期,你无论走到中国的哪个地方,几乎都能看到京家的商号。
  京柏年看得出迷,渐渐忘却了身上的寒冷和腹中的肌饿。他从被关押的教室里偷跑出来,身上只穿着单薄的棉衣,已整整一天没有进食,是京家祖先的辉煌业绩让他忘却了饥寒,他的心中,被先辈的豪情所充满。
  族谱的后半部份,是这数百年前京家的大事纪,京柏年的阅读重点也放在这一部分。但是,当他翻看记录爷爷生平那一章节,读完爷爷守业与创业的介绍之后,忽然发现有几页纸被粘上了。
  他知道这本族谱的珍贵,细心地手指粘了唾液,想辗开那几页粘上的纸,但那几页纸粘得很牢,不像是时间久远纸张潮湿后所形成,而像有人专门将它封闭。京柏年将族谱举到窗边细细观察,终于发现被粘起来的那页纸的最下面,有一行蚂蚁大的小字。他仔细辩认,好容易才看清那行字的内容。
  他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不由自主感到了一丝诡异的气息。
  那行字的内容是:京家子孙不得擅自翻阅以下封闭内容。
  京柏年当然是京家子孙,那行蚁大的小字,显然是京家哪位先辈所题。京柏年知道自己应该遵循祖训,跳开那几页文字,但是,心里却再也抛不开那份好奇。
  既是京家族谱,记录的便是京家发生的大事,难道京家还有什么秘密是不能让自己的子孙知道的?既不想让后人知道,那为什么又要把它记录下来?
  京柏年的爷爷在他六岁那年便因病逝去,在京柏年的记忆里,爷爷终日郁闷寡欢,不苛言笑,莫非在他一生之中,有着什么离奇的经历,这才导致他如此的性格?爷爷死去后很长时间,他偷听父亲与叔父的谈话,这才知道爷爷是郁郁而终,至死心里都有排遣不去的心结。那至死不解的心结,莫非便和这族谱中封闭起来的内容有关?
京柏年犹豫再三,终于还是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小心地将封闭起来的纸张一页页拆开。那几页纸中,是爷爷亲笔所书的一段文字:
  
  余京家十三代长房京宗翰,遵循祖训,留守海城,虽不能将祖上基业发扬光大,但亦创办实体,微有建树,不致辱及祖上。
  余之一生坦荡,建桥修路,造福乡里,不敢言功;行善积德,广施惠泽,不吝钱财;官家结纳,乡邻颂赞,不致菲薄。惟有一憾事,耿耿于怀数十载,至晚年,终日郁闷,竟不得解。
  余已垂暮,每日闭门思过,感时不久矣,如梗在喉,不吐不快,死不瞑目。故撰文留存,百年期后,以示后人。
  余之年少意气之时,遇人不淑,交三五酒友,结伴出入青楼之间,后竟致凭添孽缘,始有今日之憾。民国四年,余携损友游历苏杭,西子之畔牧花阁内,结交夏氏风月女子,恋其绝色,慕其才艺,沉醉温柔之乡,香裘暗解,罗帐双分,饮鸠止渴,乐不思蜀。夏氏女子婉约温良,不贪百万之财,只求素面布衣,重归乡里。余念其情义,以诺还情,终身不负。然回转海城,遭先父棒喝,如酩醐贯顶,汗颜惶恐。青楼妇人,玉臂千枕,朱唇万尝,不入朱门,不进侯宅,为京家所不容。余复潜心磨杵,以赎迷途之惑,十年之期,终执掌海城京家门户。
  余感天道循环,报应不爽,少年时之意气,竟祸及后人,余虽万死亦难咎其责。余有三子,长子京洛,聪慧过人,风流倜傥,偏性之顽劣倔犟,携重金耽于青楼酒肆,步余后尘,恋残花而不觉,倾败柳而不惑。余痛感其冥顽,虽倾力而为,却不能阻,竟致欢场女子,于民国二十七年,珠胎暗结。余震怒之下,愤而囚子于内堂,令其不得逾雷霆半步,以阻鱼雁之书。然青楼女子腹中珠胎,令余惘然,思绪万千,终不得法。次年春,怀胎十月,行将临盆,忽有人投书京宅,嘱余亲阅。余观之方寸尽失,大汗淋漓,诚惶诚恐亦难挽狂澜。
  投书者,牧花阁故人也。夏氏女子其心险恶,撰文痛斥余背信弃义,令其怀恨经年。又告民国五年,产得一女,是为今日浣花楼之薄荷。京洛薄荷,皆余之子女,丧德之合,背经离道,不容孔孟之礼,不在伦常之内。夏氏之恶,宗翰之祸,京家之难,贻笑天下,无颜庙堂。
  余闭门三日,不餐不眠,竟致心魔渐入,恶意渐生。欲盖弥彰,必行恶举。乃至薄荷临盆之期,差人贿赂匪类,火烧浣花楼,杀月婆,掳孽子,恶行昭昭,终掩丑闻于襁褓之中,挽京氏声名于狂澜之际。
  余子京洛,愤余之匪事,终日郁郁,酗酒为乐,两年后无疾而终。
  余女薄荷,难容海城,赐重金船之以南洋,杳无音讯。
  十月珠胎,产一孽障,通体灰白,头大如斗,貌若妖人,不为人类。余既痛且恶,埋于南山之上。
  往事俱矣。白驹过隙之沧桑岁月,染余鬓发。虽日日颂佛礼教,然心终不得解。眼见百年之期将至,心潮起伏,感一生坦荡,一恶蔽之,他日必归十殿麾下,故留书后人,以为警戒。凡我京氏子孙,欲行其事,先修其德,纵遭后人切齿,亦不枉余苦心一片。
  
  短短几页文字,看得京柏年呼吸急促,大汗淋漓。他这时才知道将这几页纸粘上的必是父亲或者叔父。爷爷晚年对当年之事耿耿于怀,但后辈却不想折损爷爷的声名,故选此下下之策,封闭这几页内容,并留字警示京氏子孙不得随意翻阅。
那几页文字,文笔简洁,但叙述的事件却匪夷所思,惊心动魄。特别是最后提及的京洛与薄荷产下的孽障,通体灰白,头大如斗,貌若妖人,不为人类,显然就是海城传说中的大头娃娃。
  京柏年想象着大头娃娃的模样,心中不由生出些寒意。想不到大头娃娃原来也是京家子孙,幸而他早已被爷爷埋于南山,否则,若活在世上,京柏年岂非还要叫他一声哥哥?
  京柏年捧着那本族谱,脑袋里胡思乱想,一时竟有些呆了。
  就在这时,他忽然觉得脖子后面有细微的冷风吹来,下意识地回头。刹那间,他魂飞魄散,两只眼睛如铜铃般瞪起,鼻中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
  他的身后不知什么时候紧贴着一个人,适才脖子中的冷气其实就是这人呼息的气息。那人个头矮小,身材瘦弱,面色灰白,头大如斗,赫然就是族谱中提到的京洛与薄荷的孽障,也就是海城人传说中的大头娃娃。
  世上真的还有如此诡异之事?京柏年刚刚自族谱中得知传说中的大头娃娃真的存在,而且还是自己的堂兄。但它早已在出生之际,便已被埋于南山,那当然是早已死去。偏偏就在这时,大头娃娃竟真的出现。京柏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宁愿眼前的一切只是自己的幻觉。
  他向着大头娃娃伸出手去。
  他触到了一个真实的身体。
  京柏年直挺挺地向后倒去,他竟被生生吓得晕了过去。
  第二天,搜寻京柏年的红卫兵小将们包围了京家老宅,他们进去找到京柏年时,京柏年拍着手嘻嘻笑着,正在屋里来回地跑。他的口中还在不断吟念着一首大家都很熟悉的童谣。
  大头大头,下雨不愁。
  你有雨伞,我有大头。
  红卫兵小将们以为京柏年耍诈,抓住他后百般验证,最后终于确定他真的疯了。自那以后,京柏年疯疯颠颠地在海城的大街小巷里跑,很多海城人都见过这个疯子,但谁都不再把他放在心上。数月之后,京柏年忽然从海城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被福伯带回了乡下,在那里,平安地渡过了文革数年时光。
  当文革结束,京柏年被京雷京扬兄弟接回海城,送进精神病院接受最好的治疗。两年之后,病愈出院。其实那次的所谓病愈,只是医生将京柏年心中惧怕的事情暂时封病在了潜意识之中,他能感觉到,但却无法记起。至公元二零零四年夏天,大头娃娃再次出现在他面前时,他顽疾复发,囚于内心多年的惊惧一朝迸发,再次被送进精神病院。
  如果他看不到报纸上刊登的大头娃娃被击毙的消息,他即使再次出院,亦是重新封闭内心深恐的记忆,但偏偏,他从报上得到了大头娃娃被击毙的消息。这时,于他才真正是心结顿解,多年积聚的恐惧一扫而空,封闭于潜意识中的记忆如泄闸之洪奔涌而来。
  他记起京家老宅阁楼之上有一本家谱。
  他记起了二十八年前深夜初遇大头娃娃的所有细节,而且历历在目,恍如昨日。
  现在,他将京家族谱郑重地交到了京家这一代的长子京雷手上,如释重负。
  京雷京舒兄弟,还有安晓惠与我,看完京家先辈京宗翰的留书,心中俱震惊不已,谁也没有料到传说中的大头娃娃,竟和京家有如此渊缘。
  京柏年作为京家现存的惟一长辈,将族谱传递到下一代手中,便完成了使命,如释重负让他感觉到了疲惫。他在京家兄弟的搀扶下回房安歇,没多久便沉沉睡去。他睡着时神态安详,一夜无梦,竟是从来没有过的香甜。
  而我们四人,围坐在厅堂内,京家旧事让我们很长时间不作一声,大家都需要些时间来慢慢消化那残酷的事实。作为京家后人,京雷与京舒无法评价先人的作为,但旧事仍然让他们心情郁闷,内心不知在发些什么样的感概。
  我此时的处境颇有些尴尬,无意中窥知了京家的秘密,若立刻离开,便显得做作,要惹京家兄弟生疑,所以,我得找些话题来打破此时的沉寂。当警察多年,我已经养成了遇事刨根问底的习惯,所以此刻随口说道:“京老太爷留书中说大头娃娃已被埋于南山,但他居然并没有死去,这里头显然还另有隐情。”
  京雷面色沉凝,摇头道:“大头娃娃现在已经死去,事情便算完全揭了过去,就算真还有什么隐情,那也是陈年旧事,跟我们这一代人完全没有关系,所以,我们也不想再追究。”
  京雷这样说,我便明白了他的心意,他是要我与他们一道,保守这段秘密。我的目光依次从面前的京雷、京舒,还有安晓惠脸上掠过,虽然不曾说些什么,但眼神已经告诉了他们我的保证。京雷率先舒了口气,起身说天不早了,他要去睡了。至此时,事情圆满解决,我也起身告辞。
  京舒与安晓惠送我到门边时,我偶一侧目,看到安晓惠此刻脸色煞白,刚才在灯光明亮的房间内竟没觉得。京舒这时亦看出了安晓惠的异样,关切地问她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安晓惠捂着额头皱眉道:“忽然间头有些晕,不知道是不是今天太疲惫了。”
  京舒便关切地道:“那你快回去歇着吧,我送完秦歌就回去找药给你吃。”
  我慌忙摆手:“你们小俩口真把我当客了,我这就走,别耽误了你俩卿卿我我的时间。”
  京舒冲我瞪眼,安晓惠羞红了脸。我哈哈笑着,转身离去。
  我很快就把京家老宅抛在了身后。今天发生的事,虽然匪夷所思,但知晓了大头娃娃的来历,终究还是件挺愉快的事。我一定会为京家保守这段秘密,京家在海城根深蒂固,它真的像海城人猜想的那样,其中不知隐藏着多少秘密。但现在,一切都已结束了,京家老宅必然又重归平静。
  我已经开始等待秋天的一场婚礼,我想象穿上婚纱的安晓惠与穿上礼服的京舒,一定珠联璧合,不知羡煞多少亲朋友好友。
  我这时当然没有想到,我竟是再也等不到这场婚礼了,我想象中重归平静的京家老宅,其实还并未平静。
  数天之后,大头娃娃再度出现,这一回他的目标是安晓惠。
  如果这是一场戏,我在其中还扮演了一个角色。我这个角色,对于整出戏,至关重要。当然,你要在最后才会看到我出现,但其实,我早已粉墨登场。
30、设局
  
  身上微有些凉,安晓惠睁开眼,黑暗中影影绰绰的阴影让她有片刻的恍惑,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过了好一会儿,眼睛渐渐适应黑暗,她才看清身处的环境,竟是在屋外檐下的回廊之中。她躺在青石板做成的石凳上,不知躺了多长时间,此刻只觉有些寒气顺着裸露在外的肌肤,直透到身体深处。
  这个夜晚有别于整个炎热的夏天,微风中夹杂着些久违的清新气息,它柔柔地摩挲着你的肌肤,那种沁凉的感觉,让人沉迷且陶醉。
  这是个无星无月的夜晚,清凉的夜风和满天浓密的阴云,预示着一场雨的来临。海城在整个夏天里没有落过一滴雨,落雨必然预示着一个季节的消逝。
  这年夏天,即将成为海城的历史。
  但自己怎么会在回廊之中呢?安晓惠使劲地想,还是只能想到自己躺到床上为止,后面的记忆一片空白。那么,一定是又有些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了,安晓惠悚然动容,她想,莫非京家这年夏天的灾难,还并未结束?
  她从石凳上下来,发现自己赤着双脚,身上穿着那件荷叶领的斜襟上装和曳地的浅绿色百叶裙,她明明记得自己临睡前穿的是件黑色的薄纱睡裙,是谁替自己换上了这身装束?
  安晓惠满心惊惧,站在厅堂的门前犹豫着,竟似生怕里面潜藏着什么怪物,开了门,它便要扑将出来,将她撕裂。
  还有什么好害怕的呢?大头娃娃已经被击毙,精神分裂的三叔京柏年已经恢复了正常,就连后院井壁上的地鳖虫都已渐渐散去,所有怪异的现象都已终结,京家又恢复了昔日的平静。但偏偏,偏偏她这个夜晚莫名地出现在院中的回廊之下,整个京家一片寂静,让她觉得自己孤独无依。
  她还是打开了厅堂的门,缓缓地走了进去。
  屋里黑暗一片,寂静无声,是她熟悉的老房子特有的气息。她左顾右盼,看不清黑暗里的任何东西。京家的人显然都已睡去,他们心中再没有了惊惧,必然睡得很香甜,当然也不会想到,安晓惠会深夜独自在老宅里游荡。
  安晓惠想,这一定是场梦吧,也许前段日子经历的事情太多,这才会让自己身处梦境。她捏了捏自己的脸,很疼,梦中不该觉得疼,所以,这不是梦。
  安晓惠觉得手指间特别爽滑,好像是脸上搽了什么东西。她急步向卫生间方向奔去,纵是在黑暗里,她也不会撞倒任家俱。
  卫生间柔和的灯光亮起,让她心中惊惧稍减,在所有的传说中,邪恶都是惧怕光明的。安晓惠站在镜子前,瞬间满身的毛孔都迸张开来,脸上现出极度惊骇的表情。她在镜子里看到了一张怪异恐怖的脸。
  她的眉像两道黑色的疤痕横在眼睛之上,血腥的嘴唇向外延伸,嘴巴明显大了一圈,更让她惊惧的是她的两边脸颊上,红扑扑一片,像灵堂前摆放的纸人。脸颊上的红不同于嘴唇的血红,它虽然浓艳,但却显得很柔和,像是一层层涂抹上去的胭脂。
  现在已经很少再有女孩用胭脂了,她们使用腮红,每次淡淡地在两颊上刷上一点。腮红比胭脂更自然。现在这些女孩一定不会知道胭脂在过往的数千年间,一直是女人用来装扮自己最重要的化妆品。但就算数千年间,估计也不会有人一次使用这么多胭脂,它们让安晓惠变得恐怖可憎,有如鬼魅。
  安晓惠喉咙里发出些呜咽,她以手掩面,身子剧烈地颤动。
  蓦然间,她重重一拳击出,击碎了面前的镜子。手上缓缓渗出些血迹,她却丝毫不觉得痛,只是盯着镜中的人影,眼中尽是深入骨髓的恐惧。镜子碎裂,映现出许多个人影,此刻更觉恐怖。
  安晓惠拧开水龙头,用手捧水浇到自己脸上,胡乱抹着,再抬头时,镜中人的脸上污秽不堪,哪里还有一点昔日的美丽。
  安晓惠惊叫一声,撒腿狂奔。京家老宅如此寂静,竟似已没有一个活人。安晓惠在厅堂中央站定,惶然四顾,一颗心“突突”跳个不停。她想到了京舒,记忆的最后一刻,他与自己躺到了床上。现在,自己变成了这副模样,京舒呢?他是否还在酣睡,还是此刻亦遭逢了变故。
  安晓惠不再犹豫,拔足往楼上跑去。推开卧室房门,打开电灯开关,房间内亮如白昼,本可以驱散些她心中的不安,但是,床上那浓艳的血渍,却让她的一颗心迅速沉了下去。
  京舒倒在血泊之中。
  安晓惠扑上前去,抱住京舒,厉声呼叫他的名字。京舒的身体还有余温,但却是再也无法睁开眼睛,来看一眼最心爱的女孩。安晓惠的眼中落下泪来,她明知无望,但还是不停地摇晃着京舒。
  “京舒京舒你醒醒!京舒京舒你回答我!”
  京舒在她怀里一动不动,他的体温正在渐渐消失,身体渐渐变得僵硬。
今晚临睡前,一切还都是好好的,京舒说明天要带她去海城最大的婚纱店去选婚纱,但现在,即将成为新郎的京舒已经变成死人,穿上婚纱的安晓惠,再也不能成为他的新娘了。
  泪痕在安晓惠的脸上渐渐干涸。安晓惠想,大头娃娃和那个叫马田的残肢杀手已经死了,还有谁会下此毒手呢?京舒显然死去不久,那么凶手很可能还在京家老宅内,在黑暗中窥视着她的举动。
  她身上的寒意更浓了些。
  外面的风这时似乎变大了许多,星星点点的雨声透过窗棂打湿了窗帘,白色的窗帘便随风而舞,屋里墙壁上的阴影亦随之而动。
  安晓惠突然站起来,离开京舒的尸体,直奔楼下京雷的房间。她想到威震海城的铁罗汉足以对抗任何凶悍的杀手,有他在,那么便没有人可以伤害到她。
  京雷的房门虚掩着,踏进房门只一步,安晓惠便闻到了那么浓的血腥味。
  拉开灯,京雷背朝着房门,正在酣睡。
  安晓惠心里有些不详的预感,像京雷这样的练武之人,理应警觉性很高,现在自己这么大动静进到他的房里,他竟恍然不觉。
  安晓惠走到床边,轻轻将京雷翻过身来,只见京雷圆睁双目,嘴巴张开,满脸都是错愕惊惧的表情。他的七窍之中,都有未干的血渍。
  铁罗汉京雷竟也和京舒一样,死在自己的床上。
  安晓惠失神落魄地走出京雷的房间,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此刻京家老宅之内飘荡着浓郁的血腥气息,那种死一般的寂静充满了诡异可怖的味道。安晓惠知道此番京家遭逢了极可怕的对手,他竟能在悄无声息之间,杀死京舒和京雷兄弟。虽然没有查看,但是,她相信京柏年此刻多数已遭不测,要杀一个垂暮的老人比杀两个年轻人要容易得多。那么说,此刻京家老宅内,她便是惟一的活口了,凶手不会放过她,所以,她此刻身处险境。
  安晓惠这时反倒平静下来,她脸上的惊慌一点点凝固成一种决心。
  她站在楼下厅堂中央,忽然大声道:“你是谁,快出来。”
  她的回音响起,但没有人回答她,甚至周围连一点响动都没有。安晓惠再巡视一圈,忽然觉得好像有双眼睛在窥视自己。她心中寒意顿生,缓缓转过身来。在她身后楼梯口,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人。
  那人个头很矮,全身都被罩在一块毡毯之中。
  安晓惠逼视着它,内心除了惊惧更多的是疑惑。自己刚才明明查看过楼梯的方向,根本没有发现这个人存在,但转瞬之间,他便能悄无声息地出现,他的行动,当真敏捷,犹如鬼魅。
  现在安晓惠与披毡毯的人面对了,她脸上的惊恐一点点平息下来,相反,倒轻轻吁了口气。
  “你不是死了吗?”她大声问。
  披毡毯的人摇了摇头,嘴里呜咽了一句什么。
  “京雷和京舒都是你杀的?”安晓惠再大声地说。
  披毡毯的人点了点头。
  接下来安晓惠有一段时间的沉默,然后,她缓缓走到披毡毯的人身边,长叹一声道:“你实在不该来的,有些事情我们其实都错了。”
  披毡毯的人摇摇头,裹着毡毯的手拉住了安晓惠的胳膊。
  “你要带我去什么地方吗?”安晓惠奇怪地问。
  披毡毯的人点头。
  安晓惠轻轻跟在披毡毯的人后面,一边走,一边叹道:“其实有些事情并不像我们想的那样简单,但现在既然已经杀了京家兄弟,我们还留在这里做什么呢?”
  披毡毯的人不说话,只是走得更快了些。
  披毡毯的人领着安晓惠来到楼上,径自走到京舒的卧室门前。安晓惠还想问些什么,但披毡毯的人已经径自走了进去。
  安晓惠只能跟着进入房间,她看到京舒仍然躺在床上的血泊中,面孔已变得煞白。一些伤感不自主地弥漫开来,与京舒相处的这半年多时光像电影样在她脑子里回现。她终于忍不住轻轻啜泣起来。
  安晓惠走到床边,握住京舒的手,低低唤他的名字。
  “京舒,京舒,京舒……”她的语音里满是歉疚。
  披毡毯的人站在窗边,呆呆地注视着安晓惠与血泊中的京舒,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安晓惠的伤感愈来愈强烈,到最后她竟忍不住号淘痛哭起来。
  “叔叔,我们都错了,当初京宗翰火烧浣花楼,实在有迫不得已的苦衷。如果他不闻不问,事态的发展将更加不可收拾。我们都错怪了京家,我们不该来找京家报仇。现在,我很后悔,如果能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会选择安安静静地离开,不伤害京家的每一个人,就当我从来没有来过京家。”
  这房间里现在只有她与那个披毡毯的人,她的话显然是说给披毡毯的人听的。她居然管披毡毯的人叫叔叔,她是谁,披毡毯的人又是谁?
  泪痕还沾在脸上,但安晓惠的哭泣忽然凝固在脸上。她感觉到握在手中的京舒的手动了一下,她再仔细看时,京舒的眼睛也睁了开来,那受伤的眼神,显示他已经明白了很多事情。
  但京舒醒来却让件安晓惠惊喜的事情,她喜极而泣,泪水重新溢出眼帘。
  “你是谁?你跟我们京家有什么仇恨,要处心积虑来加害我们!”京舒厉声道。他那凌厉的眼神之中,包含着莫大的痛苦和遗憾。
  “京舒,我……”安晓惠想解释些什么,但她立刻就发现自己根本无法解释清楚,“京舒,你什么都不要问了,我会立刻离开京家,再不回来。”
  “就算你要走了,也得把事情的真相告诉我们。”另一个声音在房间里响起。
  安晓惠转身,看到门边站着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他赫然就是适才在房中七窍流血死去的京雷。不仅是京雷,在京雷的边上,还有一架轮椅,轮椅上的人虽然脸上缠着绷带,但看那身形,竟然是本应在医院中接受治疗的京扬。
  京家三兄弟此番是布好了一个局让安晓惠钻,安晓惠彻底绝望了。最后,她的目光转向了倚立在窗边披毡毯的人,大声道:“那么你是谁?”
  披毡毯的人呵呵笑了笑,把毡毯从头上拿开:“京家人都没见过大头娃娃,如果想用大头娃娃引你说出实话,这个任务当然只好交给我了。我弯腰曲膝这么长时间,真的好累。”
  现在你们知道这出戏里最先出场的人是谁了吧。
  不错,那就是我,秦歌。
31、释疑
  
  “好了,所有的事情到这里都该结束了,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弄清楚事实的真相。每一部悬念片里,最后的情节都是侦探来公布答案,我们这出戏当然也不例外。”京扬在轮椅上轻松地说。
  现在的场面是四个男人面对一个女人,安晓惠知道自己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她只能把实情说出来。同时,她心里还有些疑惑,来京家之后,她自认为一直做得很好,却不知道在什么地方露出了马角,让京家兄弟发现。
  “就在几天前,当三叔把那本京家族谱交给我们看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来京家是个错误,现在,你们既然已经知道我的来意,我会告诉你们想知道的一切,但是,你们也必须告诉我,你们究竟是怎么发现我的。”
  京雷抱臂微笑:“我们之中第一个怀疑你的是京扬。”
  安晓惠点头,这时她已经安静下来,并且,在得到京家兄弟允诺之后,还去洗手间里洗了脸,她又恢复了那种清纯出尘的美丽。
  “我就知道怀疑我的人一定是二哥,他在你们京家兄弟中最有智慧。”
  “但你能否想到,是哪件事让我开始怀疑你?”京扬说,“你是个很聪明的女孩,你一定可以自己想出来。”
  安晓惠凝眉思索,过一会儿,轻叹一声:“我实在太性急了些。”
  京扬点头:“不错,如果不是三天后,我的汽车就发生爆炸,那么我还真不会一下子怀疑你。”
  “等等!”我在边上叫道,“你们俩人说话千万不要那么含蓄。现在这屋里还有三个人,你们打哑谜似的你一句我一句,把大家弄得都一头雾水。所以,我请你们说话尽量详细点,说点大家都听得明白的,成吗?”
  京雷这时也走到我边上,拍拍我肩膀:“不错,你们俩都是聪明人,但总得照顾一下我们这些愚笨的人吧。”
  京扬微微一笑:“大哥你还记不记得那天晚上,你们在楼下聊天,我从楼上下来,手中拿着一本书。”
  “当时我还问他,什么时候开始对间谍感兴趣了。”安晓惠居然很配合,她现在显得从容不迫,丝毫没有那种失败者的恐慌。
  京雷想起来了,但他还是不明白,京扬怀疑安晓惠,跟那本书有什么关系。
  京扬说:“那是本记录二战时各国间谍秘闻的书,当时我说,我其实只是对其中一个名叫罗伯特•卡伦的美国间谍感兴趣。正是我的这句话,导致我们这位美丽的小姐对我动了杀机。”
  安晓惠居然毫不迟疑,立刻点头赞同:“那时我便预感到二哥一定会怀疑到我,我不能让他揭穿我的秘密,所以,当晚,我便做了安排。我知道二哥开车前有坐在车里抽烟的习惯,而且,他只用火柴。”
  “其实在借阅那本书的时候,我只是怀疑这个夏天发生在京家老宅的种种怪事,都跟人的意识有关,而恰好我知道那个叫罗伯特•卡伦的美国间谍拥有这种能力,所以,我就借了那本书,想了解控制别人意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没想到,那本书却替我引来杀身之祸。”
  安晓惠略有些不安,向着京扬道:“如果现在二哥真的身遭不测,那么我的罪孽就更深重了。二哥无恙,小妹我真的打心眼里高兴。”
  “那美国间谍到底有什么样的神通,竟能惹出这么多事来。”我不解地问。
  “我想晓惠一定也知道这个美国间谍的事,他生来就有那种决定别人意识的能力。小时候,在商场里,他只用一张小纸片便能买上一大堆东西,因为他让商场收银员相信,他递过去的小纸片是足够付帐的钞票。后来美国一个间谍组织找到了他,为了验证他的能力,将他带到一家银行里,让他在五分钟时间里,从银行里取出一万美金来。结果,他又是凭着一张小纸片,让银行职员相信那是存折,顺利地取出了一万美元。后来,那个间谍组织还对他进行了多项测试,包括把他关在一个全封闭的房子里,吩咐所有的看守都不得与他说话,间谍组织的首领还亲自坐镇。整整一夜,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盯着关押罗伯特•卡伦的房间,但是第二天早晨,罗伯特•卡伦却买好了早点给大家送过来。他昨夜用自己的特殊能力让大家都相信他还呆在房子里,自己却早已溜了出去。后来,罗伯特•卡伦成为那个间谍组织最优秀的间谍,在二战中,美国政府甚至想过让他去刺杀希特勒。”
安晓惠低头不语,京扬说的那个间谍故事,她自小就烂熟于胸。京扬既然知道了那故事,又岂会想不到这年夏天京家发生的一切,都是因为有人控制了京家人的意识,从而让他们相信自己看到的都是真的。
  “那天晚上,我提到了罗伯特•卡伦的名字,三天后的早上便发生了爆炸事件,我在手术台上时,便想到这是有人要杀人灭口,而我那时还并不知道什么事情,那么只有一个可能,就是我已经接近了事实的真相。那一天晚上,京家老宅里除了我们三兄弟,只有安晓惠一个人,我就从那时开始怀疑起她来。”
  安晓惠叹息:“如果我不是太过性急,过上一段时间再采取行动,也许一切都会改变。”她怔怔地望着京扬,“京家这一代有了你这样的人,不重新崛起海城那才是怪事。现在,我还想知道,你怎么知道我跟大头娃娃的关系,用大头娃娃引我露出破绽的主意一定也是你想出来的。”
  “我那时只是怀疑你,但还不能确认,因为像你这样的女孩,实在看不出能有那么大的本事,把我们京家搅得人心惶惶。我在医院里,派人调查了你的身世。调查结果跟你说的一样,你有一个正在服刑的父亲,周围的人证实,你确实是在十六岁那年回到父亲身边。你的父亲是个混蛋,好吃懒做,嗜酒如命,他不仅不能照顾你,而且经常用你辛苦赚来的钱去赌博喝酒。后来他因为盗窃被判了刑,你便一个人在这城市艰难地生活。这一切都跟你当初对京舒说的一模一样,我几乎要怀疑自己判断错了。”
  “我实在想不出我的身世会露出什么破绽。”安晓惠说。
  京扬微笑道:“你安排得很好,而且煞费苦心,为了安排这个身世,用了整整六年的时间,这一点,我非常佩服你。我在医院里冥思苦想,还是一点破绽都找不出来,后来,为了验证我的猜想,我采用了最直接也是最有效的办法。”
  安晓惠脸上露出好奇的神色:“我还是想不出你用的办法。”
  “我派人到了你父亲服刑的监狱,我的人只跟他说了两句话,他便道出了实情。我的人第一句话道明自己的身份,告诉你父亲,现在站在他对面的是海城京家的人,第二句话是只要他说出实情,那么,京家可以满足他所有的条件。”
  安晓惠恍悟,叹道:“海城的人谁不知道京家,又有谁不愿意和京家人攀上关系,再加上第二句话的许诺,那个混蛋立刻就会道出实情。在现在这个社会上,金钱加上势力,真的是无往不利,相比之下,我给那混蛋的好处便实在显得太微不足道了。”
  京扬继续往下说:“到这时,我便确定了京家发生的这一切事情,都是你在背后捣鬼。我又想到,你在京家,不可能冒险从我跟大哥的眼皮底下溜出去在我车底洒上汽油,你用六年时间精心布下这个局,也不会因为这点事铤而走险。所以,我想到,你或许还有帮手。”
  “我在京家几乎根本不和外人接触,你怎么会想到大头娃娃跟我的关系?”
  “我到现在仍然不知道你跟大头娃娃有什么关系,虽然我们都听到了你叫他叔叔。我最终确定你的帮手是谁,这得感谢秦歌破了残肢杀手的案子。”
  我在边上不解地道:“残肢杀手跟京家老宅有什么关系?”
  “关系重大。”京扬重重地道,“六年前,你跟京舒的一些朋友相继死去,每一件都看似意外,但背后却全都另有隐情,这一点,在你破获残肢杀手的案子后,曾经把你的猜想对我说过,你怀疑朋友们的死都是残肢杀手马田搞的鬼,但因为马田已死,你已经没有办法再去证实。”
  我点头:“不错,虽然不能证实,但我可以确定那都是马田所为。”
  “这个夏天,发生在京舒身上的一些事情我想你已经很清楚了,京舒接连在现实里见到了你们在六年前就已经死去的朋友。现在我知道了那些不过是有人控制了京舒的意志,京舒见到的人,只是他以为自己见到了。见到与以为见到是绝对不同的两个概念。”
  “不错,死去六年的人,怎么会在现实里出现,除非是鬼魂,但这世上又是没有鬼魂的。”我摇摇头,接着说,“可我还是不明白你怎么会把安晓惠跟残肢杀手联系在一块儿。”
  “难道你还不明白吗?”安晓惠说,“京舒产生的幻觉不会凭空产生,一定得有人给他暗示,换句话说就是把他的意识往昔日的朋友身上引。如果控制他意识的人是我,我怎么会知道你们朋友死亡的事情?而我确实知道了,我知道的惟一途径,就是杀害你们朋友的人亲口告诉我。”
  我点头道:“莫非在二哥车下洒汽油的人便是马田?”
  安晓惠无语点头。
  京扬抚掌笑道:“你真的很聪明,幸亏我在医院里,有足够的时间与耐心,直到今天才揭开事情的真相,如果我开始一怀疑你便找你出来对质,那么,你一定可以将你所有的破绽都尽数弥补,那我们京家就真的在劫难逃了。”
  安晓惠摇头道:“我实在是低估了京家的人。在来京家之前,我对京家这一代的人做过详细的调查。大哥京雷重义气,做人坦荡,善恶分明,身上带有很浓的江湖气,这样的人心思便不会太缜密。二哥你从商多年,精明干练,学识渊博,但旗下十余家公司,必然牵扯你很大的精力,让你无暇顾及京家。老三京舒,是个情感丰富性格脆弱的人。”安晓惠说话时眼睛瞟了一眼边上的京舒,京舒眼神落寞地盯着她,那里面有些让她不忍面对的东西。她慌乱地避开他的目光,强迫自己狠下心肠,“京舒严格意义上讲,就是一般人所谓的浮侉子弟,他自己并没有太大的能力,但因为京家在海城的声势,所以骄傲自大盛气凌人,在遭遇朋友之死的打击后,终能改变性格,以平常心对待自己的生活。这样的人当然也不足惧。我计划了六年,然后才选择今天夏天才发动这个计划,我本来已是算无遗策,但还是低估了京家老二,也就是二哥你。”
  轮椅上的京扬摇头摆手:“你这是在夸奖二哥了。”
  “二哥,我还有一件事想问你,你最后如何确认控制京家人意识的人就是我?”
“这很简单,我知道控制别人意识在某种程度上和催眠差不多,这需要运用暗示或诱导的手段让人进入一种特殊的类似睡眠又非睡眠的意识恍惚心理状态。你在控制别人意识,或者说催眠别人的时候无法运用语言与行为作为媒介,那么必须得借助于某些物件,比如说摇晃旋转的物体来具体实施。我在医院里,让大哥回来对京家老宅进行了全面的检查,结果在京舒房间的窗台上发现了一只五角形的风车,在福伯的卧室墙上看到了你送给他的那幅图画。大哥虽然没在三叔的房里发现你留下的东西,但经过询问,三叔见到地鳖虫受惊的那个早晨,是你搬了一台电扇对着三叔。按照常理,你应该知道电风扇是不能正对着一个正在出汗的老人的。这种种迹像都让我确定,你就是那个能控制别人意识的人。”
  安晓惠颓然苦笑:“原来我自认为天衣无缝的计划,竟还有这么多破绽。”
  京扬目光一凛,纵是纱布蒙着面孔,还是让安晓惠觉出了一种威严的气势。
  “你催眠三叔,让他再次见到大头娃娃,导致他精神再度分裂,被送进精神病院;你知道福伯晚年心中最难释怀的就是女儿朵云的死,你让他在无意识中将剪刀插进自己的胸口;你还在我办公室里留下那个旋转仪,在我大战在即之时催眠我,让我陷入深深的自责之中,无法指挥作战,导致我的证券公司一次损失数千万元;你还催眠大哥与京舒,只是时机还未成熟,否则他们定会走进你为他们设定好的灾难之中。现在,我只想问你,你到底和京家有什么仇怨,要这么狠毒地来加害我们。”
  此刻的安晓惠非常镇定,但满面凄然。她怔怔地盯着京扬好一会儿,这才叹息一声,摇头道:“我在一开始就说了,我出现在京家,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只是这个错误我们都知道得太晚了些。”
  她停顿一下,调整自己的情绪,接着说:“如果你们想知道我来京家的目的,那事情还得回到六十七年前。”
  听安晓惠说到六十七这个数字,我脑袋里糊涂了一下,接着飞快地算出,六十七年前,其实就是一九三七年。据京家族谱中京宗翰的留书记载,那一年,京宗翰用钱买通匪人,火烧浣花楼,杀月婆,掳孽子,当真可以算是京家的多事之秋。

32、胭脂桃红飞满天
  
  京宗翰对于如何处置薄荷,确实伤透了脑筋。这个始到今日他才知道是自己女儿的女人,自小便在青楼中长大,十八岁时便挂了琴海书寓的头牌,不知接待过多少达官贵人、商界巨贾,而且,她与京洛的丧德之合,更是不容于这世上。京家一定要保守这个秘密,惟一的办法就是让她永远自海城消失。
  如果薄荷是一般的女人,这是个很好解决的问题。但薄荷是京宗翰的女儿,常言道,虎毒不食子,何况是人,何况是素有善名的京宗翰?
  后来,京宗翰终于想出了一个安置薄荷的办法。
  京家的生意做得很大,那段时间,恰好有一船的货物要运往南洋,京宗翰便修书一封,差人将薄荷随船送至南洋,托付自己一个朋友照顾。想到这个女儿自小流落青楼,丝毫没有得到过父母的疼爱,京宗翰心中愧疚,便偷偷将一笔巨款交给送薄荷去南洋的人,让他到达南洋后转交给自己的朋友,务必安排好薄荷在南洋的一切生活。
  但是事情偏偏出了意外,薄荷此一去便杳无音讯。数月之后,京宗翰遣书给南洋的朋友,得知他根本没有见过薄荷。
  京宗翰这一生都没有办法知道薄荷的下落,他抱憾终生,死不瞑目。
  事实上薄荷没有到达南洋,却被人卖到了泰国,卖他的人就是京宗翰所派送她去南洋的人。巨款蒙蔽了他的双眼,利欲熏心的他中途搭乘另一艘商船,到达了泰国。背叛了京家,他自此后便要隐形埋名过他的幸福生活,薄荷于他自然是个累赘,所以,他便将薄荷卖到了泰国一家妓院之中。
  薄荷在泰国的经历,已不用安晓惠多说,大家便知一定是辛酸血泪,凄惨孤苦。那时她心里还在思念远在异国的京洛,能够与京洛重逢是支持她活着的惟一支柱。同时,她把这一切凄惨的命运都归结为京宗翰的狠毒,如果不是他坚决反对她与京洛的事,那么,她与京洛必然会有一个圆满的结局。
  她哪里知道,她与京洛本是同胞兄妹?
  仇恨时刻伴随着薄荷,仇恨已经成为她生活里最重要的部分。
  她四十岁那年,终于用积蓄为自己赎了身,她独自生活在一个荒僻的小村庄里。当他第一次遇见一个叫猜波的男人时,便下决心要嫁给他。
  猜波当时已是一个六十岁的老人,面目狰狞,身上常年污秽不堪。但他却是泰国传说中著名的降头师。
  “现在你们明白了吧,其实我的名字并不叫安晓惠,我也不是中国人。”安晓惠低低的声音说,“我的名字叫胭脂,我就是泰国降头师猜波的第三个孙女。”
  屋里众人全都张口结舌,这样的事实真相超出所有人的想象,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自己此刻面对的,竟然会是泰国降头师的女儿,这样,就不难理解她为什么能够控制别人的意识了。
  “奶奶一直以为是京宗翰害了她的一生,所以自小便培养我们对中国海城京家的仇恨,在我十六岁那年,她便送我来到中国,精心设置了这样一个局。她要搅得京家不得安宁,我不知道,原来人愈是到了老年,心中的仇恨愈会变得强烈。这么些年,在她的熏陶下,替奶奶报仇也成了我跟妹妹活在这世上惟一的使命。”
  “你还有个妹妹?”京扬道。
  “我的妹妹叫桃红,名字都是奶奶起的,她取的是胭脂桃红满天飞的意思。”
  “那么你奶奶现在还活着?”
  “她现在八十多岁了,身体一直不好,常年卧病在床。她说她要一直等到我替她报了仇,她亲耳听到仇人的后人凄惨的下场,她才能安心去死。”
  我看到京雷京扬脸上变了颜色,那么深的仇恨是他们所不能理解的。
  “我来到中国,很快就用我的异能找到了叔叔,也就是你们所谓的大头娃娃。京宗翰的留书里说已将大头娃娃埋在南山,你们一定奇怪他为什么还活着吧。我告诉你们,是一个江湖客救了他的命,江湖客救他,只因为看中了他是个畸形儿,而这个畸形儿却可以帮助他在卖艺时多赚点钱。”
  “那么,大头娃娃和马田之间又有什么关系?”
  “马田管大头娃娃叫爷爷,因为那个江湖客死后,一直是马田的义父照顾大头娃娃。马田的义父是那个江湖客晚年收的徒弟。”
  “现在,我已经告诉了你们事实的真相,因为我知道了,原来奶奶的仇恨从一开始就错了。她跟京洛的爱情是错误的,京宗翰拆散他们是必须的选择,而她在泰国的凄惨生活,只怪那个利欲熏心的小人,如果京宗翰有错的话,也只是用人不贤。现在,我要回泰国告诉奶奶,她错了,她可以放弃心里的仇恨了。”
  京家兄弟面面相觑,就连京扬都说不出话来。京舒更是跌坐在床上,一脸凄然。他的眼睛一刻都没离开过安晓惠,确切地说是胭脂的脸上,心爱的女孩转瞬之间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这样的事实让他心里痛到了极处。
  这时他心里想到,穿上婚纱的胭脂再也不会成为他的新娘了。
  而京雷京扬兄弟这时心里想到的却是另外一个问题。京雷担忧地看看满面痛楚的京舒,犹豫了一下,但终于还是问胭脂:“你既是薄荷的孙子,如果论起来,也算是我们的妹妹,你的奶奶设这个局来加害我们京家,难道她就没有想到你跟京舒的血源关系?”
  胭脂落寞地回头看了一眼京舒,苦笑道:“你们放心,就算在我们泰国,兄妹也是不能通婚的。奶奶嫁给爷爷后不能生育,她便从猜波的中国弟子中选了一个收为养子,其实我与你们京家,一点血源关系都没有。”
  京雷京舒俱各吁了口气,放下心来。
  “晓惠!”
  胭脂忽然听到京舒低低叫她的名字,她全身一震,抑制许久的泪水终于落了下来。她适才竭力让自己保持镇定,但京舒的这一声呼唤,却让她再也忍俊不住。她转过身去,背对着京舒,低低地声音道:“这世上根本就没有安晓惠,现在我是胭脂,泰国降头师猜波的孙女。京舒,对不起。”
  京舒冲到胭脂的身后,双手抓住她的肩膀:“现在你已经知道了,你奶奶对我们京家的仇恨是错误的,那么,你留下来,留在我身边。”
  “就算我留下来,我们也再回不到从前了。”胭脂低泣道,“京舒,我们之间的事情注定是一场错误,我终将回到奶奶身边,现在,忘了我是你最好的选择。”
  京舒凄然,身子渐渐凝固,但双手却仍搭在胭脂的肩上,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落魄地道:“天气已经没那么热了,秋天就要到了。”
  在秋天里,穿上婚纱的胭脂再不会成为他的新娘了。
  京雷上前,揽着三弟的肩膀,想劝慰些什么,却终究什么都说不出来。
  胭脂转身,泪痕还挂在脸上,但神情已变得坚定:“现在你们已经知道了所有的事情,我也该走了。在我临走之前,我只希望你们能接受我的道歉。”
  京家兄弟互相看了看,都无言以对。胭脂这年夏天在京家的所作所为,岂是一句道歉就能抵消的。但这时候,有谁能难为这样一个独自身在异国的女子?
  我慢慢踱到了胭脂的面前,心里纵然不忍,但是,我还是要说:
  “你在中国的行为已经触犯了法律,福伯的死与京扬的爆炸案都跟你有关”这时候我脑子里灵光闪现,已经想通了章良为什么在我们严密监控之下仍然能死在自己家中,他上楼时碰到的那女子必定就是胭脂,她用手表转动的指针催眠了他。我沉默了一下,接着道:“当然还有另外一些案子也跟你有关,那需要我们调查后才能确定。但是,不管怎样,你已经不能再回泰国了。”
  胭脂用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好像不明白我在说什么一样。
  “我是个警察,我的职责就是不能放过任何一个罪犯。现在你在我眼中,不是泰国大降头师的孙女,你是一个罪犯。”
  胭脂忽然笑了笑,两只手并拢向我伸过来。我从腰上取出手铐替她铐上,就在这时,我听到京舒在身后大声叫我的名字。我回身做个抱歉的表情,再重重地道:“对不起,我是个警察。”
  胭脂的目光又与京舒的相撞了,她的眼神里充满忧伤。
  “京舒,我要走了,临走前我还有最后一句话要告诉你,我在桃花山上从来没有使用过我的异能,爱上你,是我心甘情愿的事……”
  我忽然奇怪地睁大了眼睛,我看见胭脂的嘴还在动,但却已经听不见任何声音,那边的京雷京扬兄弟面上也现出跟我相同的表情,只有京舒,神情变得激动起来,他往前紧冲几步,胭脂却含泪向后退了退。我的记忆便到这里成了一片空白。
  许多年之后,回想起往事,我仍然想不起来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胭脂站在我的面前,我的记忆变成一片空白,然后,也许过了很久,也许仅仅是瞬间,京舒的卧室里只剩下四个男人。胭脂已经不见了。
  我的手中还拿着我的手铐,原本它已经扣住胭脂的两只手,但胭脂居然不见了。她从我的眼皮底下溜走了。
  名叫罗伯特·卡伦的美国间谍可以自严密监控的密封房间里走出去,胭脂也做到了。她说她要回泰国,我想她后来一定做到了,没有人可以阻止她。
  从那以后,我们谁都没有再见过那个名叫胭脂的女孩。两年之后,云天路拆迁,伫立百年的京家老宅随同它周围的建筑,一道走进了海城的历史之中。那年春天,我去京舒的新房子,房门虚掩着,我推门进去,看到京舒正站在庭院里出神。在他周围,有几株桃花开得正艳。我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他都恍然不觉我的到来。
  我正想说话,忽然听到他对着桃花轻轻吟念一首词: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那一刻,我知道京舒又想起了胭脂。
尾 声
  
  日暮西山,山间的凉棚里,坐着一个老妇人和一个少女。老妇人指着半山腰梯田间正在耕种的一头耕牛道:“你现在有什么办法可以将那头牛杀死?”
  凉棚与梯田之间,至少隔着五六丈的距离,那少女想了半天,终于还是摇头。
  老妇人这时目光一凛,手指着耕牛的方向,口中念叨着:“南无噗撒托,乌力那哇,阿喀地嬷呀,伊地巴喀呀……”
  那头耕牛在视线里受到惊吓,忽然仰头“哞哞”叫了两声,身子开始剧烈摇晃,终于倒地不起。那少女睁大了眼睛,惊道:“奶奶,你怎么做到的?”
  老妇人微微一笑,从怀里掏出两个透明的瓶子,瓶子里是两块被油浸泡着的木牌。少女接在手中,已经悚然动容,她惊道:“鬼童!”
  暹逻养鬼术盛行于中南半岛,而又以暹逻为最。而暹逻养鬼术原出自中国大陆西南部,在融合当地巫教和印度传来的婆罗门教后,便发展成现今的降头养鬼术。暹逻养鬼术再传至东南亚,尤其以马来西亚与泰国最为盛行。
  暹逻养鬼术最常见的就是养鬼童。
  降头师首先得挑选两位刚死不久的小孩,在他们死后不超过十天,便开始祭练。数位降头法师拿着燃烧剧烈的蜡烛棒,烧灼两个小孩的下巴,约二十分钟左右,小孩的下巴便开始滴出人油。这时法师立刻拿开蜡烛,手捧着瓷碗来接人油,一直到滴完为止。这时法师必须开始拿这碗小孩的人油,放在法坛,开始二十四小时全天候不断地轮流祭练。另一些法师也拿着两具小棺材,在旁不停催巫咒,在小棺木中已放置两块不同颜色的木牌。当祭练连续九十八天后,将已取得的小孩人油,分别倒小棺木中,准备最后阶段的祭练。
  到最后祭练的阶段,通常降头师所有弟子分为三批,全天候不断催巫咒。通常到第三十七天的时候,两个小棺木会冒出白烟。这时降头师便立刻将木牌与降头尸油装入一个透明的玻璃瓶内,同时口中念降神咒:“渺渺冥冥,散者成气,聚者成灵……”
  这样,鬼童便算是练成了。
  练成的鬼童可以为主人做很多事,通常歹多善少。如替赌徒行童鬼运财,搬光他人钱财;帮助淫师行迷魂摄魄术,施降头,让美男子或女子,心甘情愿以身相许,满足淫师色欲,进行违反常伦的野合。
  也有人用鬼童来杀人。
  那少女生在降头世家,当然知道老妇人交到她手中的两个瓶里装的,就是鬼童的元魂。鬼童练制不易,现在老妇人将自己辛苦练就的鬼童交到她手中,自然是有什么事要差遣她去办了。
  “我要你到中国去,替我杀光海城京家的所有人。”
  “海城京家?”少女道,“姐姐刚从那里回来。”
  “你姐姐没用,被京家的人说服,放弃了使命,现在,我把鬼童交到你手中,我要你用它们,把京家搅得鸡犬不宁。”
  “姐姐对我说,奶奶您对京家的仇恨其实是误会了京家。”
  “胡说!”老妇人厉声道,“就算后来发生的一切都不是京宗翰的意愿,但他一开始就不该背信弃义。如果他遵守西子湖畔牧花阁内的诺言,娶我母亲过门,那么,我这一生便不会经历这么多的凄苦。所以,京家的人都该死!”
  夕阳西下,一天灿烂的晚霞如血样鲜艳。老妇人盯着夕阳,眼中现出那么多怨毒与仇恨。少女在边上垂首道:“桃红一定完成使命。”
  ——桃红。这个少女就是胭脂的妹妹桃红。胭脂没有做到的事,现在交到了桃红的手中。
  胭脂桃红满天飞,京家又将进入多事之秋了。
  
   2004年3月26日一稿
   2004年3月28日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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